“昭伯何不效法古人,‘墨绖从戎’呢?”
离开宫廷的陈群感觉十分疲惫,他年岁已高,体力不支,现下又在黎明时分入宫与魏王密谈了这么久,脚步也有些虚浮。
但他仍然坚持着去拜访一位故人。
他的故人身体更加虚弱不堪,但他尊敬他的学识智谋,并且急需他的一些建议。
当陈群走进太傅钟繇的府邸时,这位同样为魏武王立下过大功,因而位列三公的老臣今年已满八十岁,白发苍苍,胡须飘飘,一身宽袍大袖,如仙人一般在池边柳下指点自己的幼子钟会修习书法。
清风拂来,钟繇抬了抬眼,笑眯眯的看了一眼陈群。
“长文如何这般气色?”
他这般气色,自然是因为殚精竭虑,夜不能寐所至。
再看看斜靠着凭几,一面赏玩春色,一面享受天伦之乐的钟繇,陈群忽然感觉到了一丝羡慕。
春天的确来临了,只是邺城的坚冰仍未融化。
陈群来拜访钟繇,是因为有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他还不太能拿定主意。
“魏王亲征,谁来镇守邺城”的问题也可以反过来问:如果魏王意欲亲征洛阳,他最担心哪一位宗室为乱?
钟会被抱走了,留下了两张字迹颇为清秀的字帖,陈群不免多看了一眼。
除了“四岁授《孝经》”外,观这手书法,也令人觉得这孩子将来或许大有可为。
只是不知待他长大时,这世道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我今冒昧登门,实为战事之故。”
钟繇摸了摸胡子,看了他一眼后,招手命一旁的婢女扶他慢慢坐起。
“我亦知长文肺腑。”
虽然知道陈群的一片忠心,但并不会轻易接话。
这位被魏文王称为“一代之伟人”的太傅,既是一位能臣,也是一位聪明人。
宗室这些日子以来的暗流,钟繇并非毫无察觉,只是他现在年老体迈,心思早已不在朝堂,而在如何为爱子铺路上。
陈群与宗室之间的矛盾隐隐已现,钟繇时日无多,自然不愿参与其中。
毕竟他还有几日光阴已不可知,但两个儿子路还长久,只要在魏国继续出仕,便不可能避开诸夏侯曹。
因此钟繇此时小小的含糊与推拒,陈群并不在意。
既为魏国三公,长子可以袭爵,幼子亦受庇荫,钟繇便是想避开朝堂上的矛盾,也避不开这场战事。
毕竟他为两个儿子筹谋诸事的前提是——魏国尚在。
“大王欲立燕侯曹宇为监国,镇守邺城,再宣东阿侯曹植入邺为辅,实则命心腹武士从旁监视,如此布置,太傅心意若何?”
钟繇端起一盏酒,慢悠悠地饮了一口。
“此非大王之意。”
大司空沉默了一会儿。
“不错。”
对于曹魏来说,曹植一直是位十分微妙的宗室。
他当年是文王曹丕威胁最大的竞争者,曹丕血洗邺城之后,留下曹植一条性命,已经是最大的宽柔。
直到曹叡继位后,才将这位叔叔从监禁中放了出来,好言宽慰,并封为东阿侯,但任凭曹植百般上表希望报效朝廷,曹叡都不曾有所回应。
直到蜀军压境,曹叡终于想起了这位叔叔,想要封他为监国,镇守邺城。
与曹植一同进入曹叡眼帘的,还有燕侯曹宇。
前者“言出为论,下笔成章”,曾跟随魏武王南征北战,且热衷政事,渴求立功垂名;后者性情恭顺,亦有忠心,但常怀畏惧而谨言慎行。
魏王会提防曹植,亦会在大魏陷入风雨飘摇时,想要倚仗这位叔叔的力量,毕竟对大魏而言,眼下最大的敌人是蜀国,而非宗室。
“长文所忧惧者,非仅诸葛亮,亦有东阿侯。”钟繇十分平淡地说,“当年邺城之乱,夷族者多为东阿侯知交故友,长文担心东阿侯怨恨之心未消,才劝大王弃东阿侯而选燕侯,此种苦心,我亦能明了。”
陈群什么话都未说,但两位同出颍川的曹魏老人之间,有些话原本不必说得那么清楚。
作为当年推举曹丕上位的元老之一,陈群必须时刻警醒,防范来自曹植的凶狠报复。
即使曹植的威望与手腕高出曹宇一筹,亦能压服住诸夏侯曹,陈群也不得不弃他而选曹宇。
钟繇那淡漠的目光扫过来,陈群忽然想起了徐庶。
【司空究竟是为魏武,还是为颍川?】
这两者的确是有不同的。
但他受魏王大恩,仍想要选一条能两全其美的道路。
大魏能不能守住洛阳?
这原本不该称之为是一个问题。
洛阳北有萁关,东有汜水关,南有宛城,四通八达,最是难以围拢。
城墙高厚,又广积钱粮,在钟繇看来,洛阳不仅堪为坚城,而且诸葛亮在三面皆为大魏所据的前提下想要攻打洛阳,这一步棋简直事倍功半。
除非再来一次长星坠潼关那般奇事,否则以大魏的国力想守住洛阳,原本不需要这么多波折。
陈群为首的文臣与诸夏侯曹两班人马,皆认为自己才是大魏忠臣,而对方则是佞邪奸柔的小人。
这才是大魏的危机所在。
但以钟繇年逾八十的心力,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上这条裂痕了。
他只能强撑着看了一眼陈群,“魏王亲征后,当悉心部署周围关隘,拱卫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