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藻见状,撑地站起,低头行了一礼后,默默退步离开。
林业绥望见案上漆碗中所盛的玄褐色汤药,收回手去取汤药,亲自喂至女子唇边,而后不经意看到几案之上散落的物品。
史游的《急救篇》[1]、熟绢所缝制的可爱瑞兽幼崽与菱纹的襁褓,都是孩子所用所玩之物。
他剑眉微拧:“为何不好好休息。”
汤药不再滚热,刚好温热。
谢宝因张嘴含住木匕,将上面所盛的汤药慢慢吞入喉中,从案下伸手去捏男子的宽袖,轻轻一晃:“我独自一人在此疾养,既不能出去,阿兕与阿慧也不能来,若不如此,我已经抑郁。”
林业绥忧她受伤,身体不经心的倾过去,望着妻子有孕五月的腹部,又想到从前,而十月以来,他就极少归家,忧心询问:“医师可有按时前来为你诊治?腹中孩子有没有闹?”
听及孩子,谢宝因微微一笑,先是颔首,然后再摇头。
她握住男子的大掌,欲要让他亲手触摸此时在动的胎儿,但眼眸在抬起的瞬间又一怔,她看着男子执木匕的手,指节愈益削瘦,眼下也泛着数日未曾好眠的淡青色。
他们都在小心翼翼的维持往昔静好,似乎只要都不去言及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可以掩目捕雀。
谢宝因松开手,手心无声落在股骨上,长睫轻扇:“卫隺他..如何?”
林业绥微滞,然后继续喂她汤药,不露辞色:“京邑四周的河道及郡县皆已搜寻,流入长江及入海的地方也已搜寻,而失踪百姓的尸骸全部找到,都没有他。”
谢宝因眸光微动,欣喜看他:“那就是无事?”
此次水患中失去踪迹的百姓都是阳渠建造不力所致,而林卫隺也是因此而不见,倘若与百姓一同罹难,尸骸也应一同被找到。
林业绥半敛着黑眸,没有说话。
少焉,谢宝因心中也逐渐明白,此次工部所遣出去的官吏已经悉数归都,几乎不可能是无事。
两人寡言之际,童官从甬道走来,在外言明工部侍郎请求与男子会面。
林业绥放下汤药,直接站起身,而后弯腰俯身,以指腹揩去女子唇上的水光,再拿佩巾擦手之后,温声与妻子言道:“乖乖喝完,我去去就来。”
谢宝因乖顺颔首。
堂上,已到知命之年的工部侍郎跪坐在席上,久等不来男子以后,内心渐渐躁动,他一收到云阳郡太守的文书,骑马而来长乐巷,惟恐延误。
数日来,林仆射虽然从未因林长丞的失踪而愤怒难过,或是严令治下郡县先不顾百姓而去搜寻家弟,然各郡太守依然不敢怠嫚。
阳渠一事,天子闻之震怒。
以渭城谢氏、郁夷王氏等为首的士族皆被殃及,将来最有可能重新掌权而凌驾皇权之上的就是博陵林氏、河东裴氏二族。
他已经看清天下时势。
而林卫隺一是博陵林氏的郎君,二是尚书仆射的幼弟。
林业绥忍着头颅隐隐传来的胀痛之感,缓步从西面上堂:“侍郎有何要事,居然躬身来到我家中。”
男子还未去北面跽坐,工部侍郎迅疾从席上站起,面向其行礼:“云阳郡来书,是林长丞的消息。”
林业绥顿住,凌厉抬眼。
见男子离去,玉藻如常入内在女子身侧侍坐,而案上的漆碗中仍还有汤药遗留。
她不解询问:“女君为何不饮,汤药若变冷就会苦。”
女子最惧苦。
谢宝因已无心与此,轻轻摇头,随后恍然记起男子也命令其监督自己饮用汤药,于是出言威胁:“不准去与他说。”
疾养多日而不能出去,女子的心性常常如孩童。
玉藻将漆碗放至案下,笑道:“我是女君的媵婢,以女君的命令为先。”
忽然又有奴僕来至室内,肃立行礼以后,恭敬告之:“家主已经乘车离家,已遣人来见告今日大约不会归家,要女君安心。”
谢宝因低头默然。
趋近黄昏。
谢宝因从浴室沐身出来,站在北壁更中衣。
侍立在室外的奴僕则突然行礼高呼:“六女郎。”
穿着千金裘与中衣的林却意急切的直奔居室,朝女子的方向疾步而去,然后伸手抱住其手臂:“长嫂。”
谢宝因见她身体已无恙,唇边荡开笑:“此时怎么来了?”
已经将要安寝。
林却意用脑袋蹭了下她手臂,低声哀求:“我今夜能不能留在这里与长嫂同睡。”
谢宝因唇角的笑意渐渐收起:“出了何事。”
林却意摇了摇头:“无事,我只是不想独自一人。”
谢宝因不再逼问,轻轻颔首。
因为听其随侍所言,在她五兄林卫隺失踪的一月里,林却意的身体始终未能痊愈,并且常常呕出汤药,被梦所困。
见况,玉藻去取来香枕。
然夜半时,寒风忽起。
林却意被惊醒。
十月以来,谢宝因也常不能熟寐,身侧稍有微动,她就会醒寤,当下睁眼就看见林却意喘着粗气,被衾翻开。
她伸手去掖:“只是风,不必惊怕。”
林却意沉默少顷,而后开始喃喃自语:“昔年四兄离家的时候,他曾言..四兄将书简兵器都用筐箧带走,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归家,虽然当下我就斥他,但五兄见此状,还笑言不是四兄不会再归家,而是他..但如今四兄就要回到家中了,他却还没回。”
她开始哭,开始翻身躲进女子的怀抱之中,开始无力质问:“长嫂,五兄为何还不愿归家,明明五嫂在等他,我们都在等他。”
兄妹二人的年岁相近,就如林圆韫与林真悫姊弟一样,常常都在一起嬉戏,虽然平日不管何物何事都要相互争执,但手足之间,愈就是如此,感情才会比别人更加深厚。
谢宝因默默听着她的哀诉,手心轻轻抚其背。
翌日清晨,晨曦初出。
长乐巷已有车马之音。
在其宽二十四余尺的大道之上,豪奴部曲驱着轊车而来。
而此车宽大无比,四周皆有白色帷裳,行动而起的风使其时落时起,恍然可见车上有棺椁。
驱车至某家门前后,豪奴听命停车,迅速低头退避。
而即使如此,大道依然宽广。
不过须臾,马蹄声响起。
林业绥右手往后一拉,勒紧缰绳以后,迅速翻身下马,望向车上两侧宽大的黑棺,凛然令道:“命人速来开家门,迎郎君归家。”
在后骑马而来的童官刚下马,又疾步去命令。
寂静的空气中,家门被打开的声音都显得如此沉重,而穿孝的豪奴部曲则合力将灵柩抬入贵戚室第。
博陵林氏的奴僕闻见,皆伏拜哀哭。
林业绥一身玄色直裾深衣于寒风傲立,漆眸带着还未干的湿润,眉骨染尘却又坚毅,血丝也还没有从眼中完全消散,衣襟处所露出的白色中衣缘边之上,依然能见到几滴暗红色的血迹。
童官望见男子嵬然不动,低头叹息。
家弟早逝,心中又怎会毫无悲伤。
他们黄昏驰马到云阳郡的时候,涿光山已经崩裂,黄土与岩石使道路堵塞,太守遂召集百姓清除,十刻以后就看见少年的尸骸,身上只有中衣,直裾袍在十丈之外找到。
男子亲眼目睹幼弟的尸骸,因为时日太久,相貌已经全非,他压抑一月的情绪终于在那刻冲破禁制,于众人身前吐血。
童官忧心男子会继续内伤,出言劝解:“五郎君已经回来,家主要注意身体。”
林业绥看着黑棺渐渐消失在家门后,迈步归家,而气息却变得虚弱:“遣人将卫铆、两位叔父与裴夫人请至堂上。”
童官在身后拱手禀命。
有轊车停在长乐巷,很快传播。
林却意本来在室内跪坐着盥洗,恍然认出庭中奴僕的唇语,在惶恐之下,起身将漆盆打翻在地,水在地板上一路流淌,犹如眼泪在她的脸颊上滚落。
顷刻,她便疾奔出去。
谢宝因在更衣,闻见器皿碰撞的声音,迅疾转身望去,内心忧虑会出事,下意识追出去,然后差点颠扑。
侍立在外的媵婢看见,迅速用手来扶持,最后随侍女子从甬道去往家中各处。
然行走间,见家中已经悬起白幡,众人穿孝。
有男子所豢养的西北豪奴从远处走来。
谢宝因艰难开口:“为何有孝。”
被家中女君询问,豪奴镇静行礼:“五郎君已经归家,棺椁在堂上。”
在惊惧下,谢宝因喉咙似有野莽在拂,从此咳嗽再也不能停止。
她也终于明白男子昨日为何没有归家。
而家中西方的厅堂之上,清风肃穆。
林益、林勤、林卫铆三人以长幼之分,列席在西面。
裴灵筠跪坐在东面,神色平静。
黑发中只插着双股白玉钗。
林业绥身姿挺直的跽坐在北面尊位,双手分别撑在腿上,始终都不言语,眼皮半耷,不知道心中在想何事。
见裴夫人等人到此入席,他才不徐不疾的出声:“昨日云阳郡太守召集百姓在清道的时候,发现一男子尸骸,工部侍郎来家中见告于我,我已确认是卫隺。”
裴灵筠听到身体绷直,嘴唇用力抿着,细长的手指撑着身侧的漆几,声音已经如被沙砾摩擦过般的嘶哑,一句话因哽咽而期期艾艾数次:“长..长兄是否知道他..他是怎么丧命的。”
林业绥沉默良久,再次开口的时候,已能从其嗓音中听到被他极力按捺下去的微弱起伏:“云阳郡的百姓说夜半暴雨速降,客居在百姓屋舍卫隺听到声音,披衣起身,四处奔走去疏散四周百姓。”
“那夜,方圆九里都听到涿光山的长鸣。”
林益、林勤身为叔父,闻言皆哀叹。
而林勤心中更为自责:“是我让他因此丧命的。”
往昔是他常对林卫隺谈治水之事。
比起长兄,与幼弟相处时日更久的林卫铆虽然始终缄默,但眼睛已经难以控制的流起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