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一生最敬佩感服之人。可如今,连一向对袁辰龙信服有加的他也不知袁老大到底拾掇不拾掇得下这化外之乡的荒僻一剑了。
他却不知,城墙之上,也还有一人和他同样在想:“袁辰龙,袁辰龙,你的对手终于来了……”
那是赵无量,他的心境当然和胡不孤大不相同。
赵无量嘿然而笑:
——毕竟一场江湖局变,
已势成此夜!
第二章长车
石头城不远的江边,还有着一处草寮。
只怕石头城边所有沉陷在这一夜风云激荡中的人们也料不到——那草寮中还有一盆灰火。
有灰火的地方当然有人。草寮里静静的,没有点灯。可能是为了自隐吧——这儿本是附近村民为了春日里的郊游盛事在山边设下的卖茶水的棚子,春天时尽多热闹,可这时已入深冬,棚子自然就闲了下来。
那棚子很大,显得那盆灰火好小。棚里有一块地方这时已收拾干净,一个废旧的陶盆被翻了出来,里面拢了盆火。火边正坐了一个人。火光黯黯,他望着不远处的石头城下,久久没动。
好一刻,盆中的火渐渐微了,那人才将带来的细炭缓缓续入。
新炭加入,就听盆中响起了一两声噼噼剥剥的轻响,把这草寮之外的夜映得越发寂静。那人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天气干冷,他裹了一袭轻裘,脸色微显青白。
他面上眉清目秀,可那秀气反给他的面容添了分阴冷之感,可能修练“袖手谈局”心法的人都有此气色。“袖手谈局君子步,玉堂金马纵横棋”,那正是正宗的文府艺业。
那人静静地抬起头——十余年未见了,今日却将重会,他也不知自己心里的感觉是什么滋味。他知道她是一个特别的女子,很不寻常。但不寻常又如何?她的不寻常首先竟表现在无视江湖流言,一意弃自己而去,置婚约于不顾的事上。
江湖多风雨,冷暧自可知。她离开了自己,就果能找到她想寻觅的吗?
而今,风鬟雾鬓,岁月摧磨,她也该有些憔悴了吧?
那炭似乎也怕了冷,发出的红色慢慢弱了。
——那是半小篓上好的银丝细炭,只见它才入灰盆,不一时就已披上了一层银灰色的蓑衣。那蓑衣还不时地抖抖抖而落,像要表白它内里的一点红心。
那男子静静地盯着它,手里拿了把缺了个把手的火钳,百无聊赖地在盆灰里划着,一笔一划,先折后撇,却像是个“如”字。
为什么要划一个“如”字呢?——如梦幻泡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还是——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那男子唇角的皱纹苦苦的。
门口忽有脚步声。那男子抬起头,这不是适合他静夜独思的时刻。今夜原还有事,大事。
门口来的却是个二十七、八岁,一张英挺的四方脸了微微生了几粒疤痘的男子。他是毕结。他对棚中人似颇尊敬,双手直直地垂在膝侧,开口叫了声:“大哥……”
那男子看向他,点点头。
——这棚中男子却是江南一地除袁老大之外声势最盛的文府正派的当家人:文翰林。
他年纪三十有六,肖虎,一手“袖手谈局”的功夫独步江南。如果说同辈中还有谁可与袁老大一争锋芒的话,那算来也只有他了。
他望着毕结——他与毕结谊属至亲,毕结小他近十岁,是他表弟。不过这表兄弟两个一向并不亲热。毕结对他虽面上尊敬,却一直暗暗培植自己的势力,又深得文府长辈文昭公的偏宠。偏偏近些年文翰林情场失意,加上当年为承袭当家人之位江湖苦斗留下的伤势,一直难有振作。所以近年文府之中,毕结声势反似较他为盛一般。毕结也知如此易惹疑忌,所以面上对这位表哥益发恭谨。
虽说如此,但两人心里存了这些事,自然也就有了丝芥蒂。
文翰林一侧首,淡淡道:“四周都探察好了。”
毕结点点头:“探好了,一切还算合适。”。
文翰林点点。,毕结精明能干,他不需要再问什么,只听他说就是了。
只听毕结道:“石头城下现在埋伏的正是胡不孤。他这次真算倾巢而出,秘宗门下来了三十余个好手,可说尽调一门精锐,连副门主宗令也调来了,正设伏在石头城下。那埋伏阵势极为凶险难测。如果我不是事先知道消息,怕我也看不出这石头城下是有埋伏的。现在看来赵老儿的话可信,办的事也不错。我不敢走得太靠前。据消息,赵无量带着他那侄孙赵旭该于两个时辰前就到了,一直未曾离开,现在应还在石头城的女墙上。而辕门他们这次为了骆寒,可说是下了大血本。袁老大这次出手极为慎重,胡不孤表面看来好象是单独出面,但有一事胡不孤可能都不知道——袁老大可能为顾及胡不孤的面子,同时也不想动摇其信心,所以连胡不孤都不知道——袁辰龙在这江边预备的还有第二波埋伏。”
文翰林“噢”了一声,面色一正,这才是他的关心所在。他早预计到袁辰龙今夜会有大动作,而今天之事也是他筹谋已久的,坡下就是他布就的破辕之局。
只见他双眉一挑,喉音清涩,疑问了声:“长车?”
这两字他无意间已运力发出。只听那两字嘶然一啸,象在干冷的空气里蓦然扬起了一面旗。
毕结点点头,——翰林哥的“袖手谈局”的功力看来更深了。
他沉着依旧,凝声道:“不错,正是‘长车’。”
文翰林忽抬首看天,他一向凝定的声音里也有了一丝轻颤:“终于逼出来了,终于还是给逼出来了。看来我们今夜的事一定要办好。否则、以后只怕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了。除了骆寒,只怕再没人能把袁老大一向密不示人的最隐秘的一股实力‘长车’也给逼出来。如非是他,如果我们冒然动手,嘿嘿,只此一股实力只怕就会让江南文府吃不消的。‘左车’尉迟渺,‘右车’常卫,他们两个高手费尽十年之力才调教出来、却一直引而不发不肯示人的这股锋锐实力一定非同小可。你找得出他们埋伏之地吗?”
毕结叹了口气:“我手下看到他们来了,但找不出他们的埋伏之地。”
他一低头,微现惭愧。文翰林凝目看向毕结的眼:“那么小结,这件事交给你了。”
毕结点头应道:“是。”
文翰林道:“还有什么?”
毕结答道:“据我猜测,袁老大的后手当不只此。他似对骆寒极为看重,已铁定心思要杀之以立威,只不知他埋伏下的第三拨攻击的会是谁?会是他亲自出手还是另有其人?——大哥,如果他亲来,你可有准备?”
文翰林微微一笑:如果袁老大亲至,谁敢说自己已有万全准备?今日之事是个必杀之局,不是敌死,就是我亡,但他还是缓缓点头,道:“有。落拓盟的庚不信还在盯着他,何况,我手里还有一张王牌。”
毕结神色一愕,他在文府虽然几乎已是除文翰林外的第二号实力派人物,但毕竟是外姓,好多事他也不能与闻。
只听文翰林道:“庾不信的事你做得极好。自从当日你与他顺风古渡一会,其后我们一直合作顺利。他也算足够与袁老大小增掣肘之人。我说的还有一张王牌,其实是指……”
他目光一凝:“金日殚也来了。——北朝金日殚,金张门排名第三的绝代高手。他的功夫,不是我自谦,只怕不会弱过我去。有我们两个人在,就是袁大亲至,想来也犹有可为。何况还有以‘烟火纵’一术驰名江北的庾不信。所以这事你不必忧虑。秦丞相这次与我们合作,自然会拿出他的诚意。你还有什么顾虑?要有的话快说。三更将到。三更一届,只怕就再没时间再做布置了。”
毕结轻轻一叹。他知道北朝高手得能与会,一定出自秦相之力,照文翰林的话看来也确是如此。不过,养虎遗患,他们不会不知吧?只是目前局势,也只能如此了。否则有袁大在朝一日,他们江南文府就永无出头之局。
他想了想道:“我只担心袁老大,……今日局势,虽然咱们精锐尽出,但他如亲至,怕也真无人能说一定挡得住他新修成的、连李若揭也私下暗赞的‘忧能伤人’心法与‘横槊’之击。最好他今日会有事。”
三年之前,毕结曾见过袁老大。江南一地,同辈之中,他说得上尊敬的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表兄文翰林,另一个就是袁辰龙了。他敬文翰林的地方还有一半是为了他的身世,不得不尔。但说起袁老大,让他佩服的可就全凭他这个人了。那人那一份寂寞自敛、顾世无俦的豪情,每次怀想,都会让毕结的身子不由得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但由此也更增取而代之之念。
他毕结一向自视是个做大事的人,做大事首先要清除障碍,袁老大目前就是他最大的障碍。
但他压制得很好,犹其在文翰林面前,绝对不至表露。
文翰林沉吟了下,轻声道:“应该不会——辕门七马中大多数,最少有‘四马’今夜会因四方之人蠢蠢欲动,要留在外面以定局势,袁老大定然不敢将之轻易召回;双车则为秦相之力,派在福建,一时也回援无及;缇骑被万俟大人以圣上之命征用办案,这股实力袁老大也借助不上——何况江湖之事江湖了,他打定主意这次用江湖方式解决,也不该再借重缇骑。袁寒亭遭骆寒所创,伤重在身,犹在临安。目前,袁氏一门手下能到场的也只有石头城下的胡不孤和暗伏的连胡不孤也不知其已经出马的‘长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