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说道:‘大夫,想不到你我还有相见之日。’她违心事贼,这些年心中甘苦无数,说罢掩面悲泣,便有要投湖自尽之意。范大夫却忙一把拦住,柔声道:‘西子,我这一生事业已尽,成败功过,且由后世评说,正要与你泛舟五湖,做一生一世的消磨,你如何却要自尽?’
“说着握了西施的手,一个高材谋士,一个绝代佳人,虽心中各有疮口,但俱识得这人间的苦,其余话便也不用多说了。当日范大夫便弃官而走,走前修书一封,寄与宰相文种。信上面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猎狗烹。越王为人刻毒寡恩。长颈鸟喙,可以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君何不速去?’意思是野兔打完了,就是猎狗该杀的日子了;功高骇主,不如功成身退。那文种还在犹疑,闭门苦思,忽然第三日,越王就叫人送来一把长剑,说道:‘文丞相送我灭吴七策,我只用了其中之三已灭了吴国,剩下四策何用?留在人间只怕也成国家大害,只有请文先生随先王去试行于九泉之下吧。’这分明是逼文种自杀了。文种长叹一声,只说了‘悔不该’三字,便拔剑自刎。可怜一代名臣,终究魂归黄土,哪及得上范蠡的逍遥自在?列位,这范大夫的英资雄才,方略谋算,种种胸襟,怎不让人称羡?所以到了本朝神宗时,王安石丞相每回想起这位范大夫的为人立事,便不由长吟‘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之句不止,以至于泪下。如今这吴江之上有一座三高亭,供着三位高人:范蠡、季鹰、陆龟蒙,为首的便是这范大夫了。”
沈放听他说的虽言语粗陋,倒也不失事略大概,而且范蠡也一向为他所钦慕,不由听了进去。此时不由叹了口气,想越王勾践虽毒,尚能容人到功成之后,而如今这昏君奸相,却终不能容岳将军至痛饮黄龙,叫人怎不扼腕痛恨!
那瞎子继续说他的煞尾,“列位,怎知范大夫这英魂烈魄,到如今千百年后,竟至无处容身了!”
沈放听了一奇,不知又有何惊人之谈?
只听那瞎子说道:“那吴江的三高亭盖于吴地,算是从前吴国所属,没想今日却已变成了‘二高亭’,而非‘三高亭’了——只为前日有位吴中学子曲遇鸿做了一首诗,道‘吴人不解亡国恨,却祠范蠡供大仇’,说范大夫本是吴国的大仇,吴中之人怎可供他?几个吴下书生公议,便将亭中范蠡神位撤去了。”
沈放听得心中冷哂,这班秀才只知翻千余年前老账以充博雅,可惜虽记得夫差之仇,倒忘记眼前的金兵压境。
却听那瞎子又拉了几句胡琴,哑着嗓子说:“可笑这范大夫魂灵既不见容于吴,却更不能见容于越!秦丞相修会稽先贤祠时,列举诸贤,却也把他除名了。——为什么?秦丞相说:只为他临去留言,怨骂君王,竟对文种说什么越王为人长颈鸟喙之类,不是将君王比之于禽兽吗?秦丞相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乃是君臣大义。范蠡枉为人臣,只顾自己区区小命,远走江湖,却陷君王于不仁,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如何配列享先贤呢?所以不许他配享会稽先贤祠——他秦丞相这番苦心,是要后世为臣子者不可不戒。”
他一番冷言冷语,把秦桧沽名做作之态却也描绘了个尽。沈放先还不知这话,听罢不由心中大怒:这是什么歪理?不肯给他昏君奸相鱼肉活剐的就不忠不义了?不由双眉一挑,骂道:“放屁!”
他这二字声音极大,本来无人注意这边。这时座中人不由都一起回过头来,想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骂秦丞相放屁?三娘早知不好,忙一脸小心地赔笑跟沈放说:“相公不情愿,也就算了,我不过白说说。”
众人方知是两口儿吵嘴,那女的说了什么,一言不和,招那男人叱骂了一句。只奇怪他看来也还温文儒雅,怎么这么粗鲁?三娘又可怜怜地对四座歉然一笑,算是为丈夫惊动他人赔礼。各人俱转过头,想:枉他娶了这么温柔的一个妻子。
沈放却已明白:想来这京畿地面上,秦桧必然耳目四布,何况两人正在避祸之时,自己方才是冒失了。他感激地看了三娘一眼,低声笑道:“你这也可以算是陷我于不义了。”
正说着,只闻楼梯间“腾、腾、腾”一阵响,一声声十分沉重。楼上座客不由都讶然回头,望向楼梯口,正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走上楼来,竟然会这般山行岳移的气势。
三娘脸色一凝,忽皱眉道:“这人受了伤。”
沈放一愕:“你怎么知道?”
三娘只轻声道:“我知道的。”
然后侧耳倾听。只见她面上神色越来越惊讶,喃喃自语道:“左轻右重,走‘昆仑疗伤十八式’的‘忘忧步’,那是伤在膈下,动了肝脾了?气息不调、长短不一、胸中必有阻涩,中的该是内家掌力。一步一顿,一顿一提气,想来还有很重的外伤……真真奇怪,这么重的伤,这人怎么还能走得动路,没有躺下?”
沈放越听越奇,素来没听说三娘她精于医理呀,不由也跟着注目楼梯口,看是个什么人上来。
那人却上得很慢,半晌才走上楼来,可让人也着实吃了一惊——好凛凛然的一条汉子!
沈放仔细看去,只见上楼那人中年年纪,面貌苍拙,手脚粗陋,穿着一件褐色布衣,身量不小——照理也不是特别高大,只是一望之下却猛的给人种威势的震撼。只见他面呈淡金,双颊泛青,瞳中见赤,沈放便知三娘说的不错,这人果是受了伤的。
那汉子左胁下还挟了个小童,看身材也只六七岁的模样,相当瘦小,脸孔朝下,看不着脸。那两人俱是一身尘土,似是经过长途奔波。那汉子打量了楼上一眼,一言不发地便向靠板壁的空座行去。一转身,众人不由都倒吸了一口气,有人竟“哦”地叫了出来——只见他背后血迹淋漓,筋肉横糊,竟伤了好大一片,肉都翻卷出来,像是被谁用一只钢爪纵横交错地抓了几道,难为他怎么挺得住?肉与破衣纠结在一起,触目惊心,真不知是如何疼痛呢!便有人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心里都不由猜疑这大汉的来路——不是江洋大盗恐怕也是江湖豪雄。
那汉子刚一坐下,便叫道:“小二。”声音很低,似是中州口音,想来是北方人氏。
那小二见他上楼就已心里打鼓,没奈何地只有蹭上前问:“客官有何吩咐?”
那汉子还是压低着声音道:“赊十五斤烧酒来。”
这一句话他说得很慢,像怕店小二听不懂。
店小二听他一开口说个“赊”字,不由头皮就一阵发麻,他怕的就是这个——这么瘟神爷样的一个人,开口就赊,他如何敢赊给他,又如何敢不赊?
迟疑半晌,那小二低声低气地嗫嚅道:“这个……这个……小店规矩,都是现银交易,不赊给生客。小的眼拙,不认识贵官,客人别怪。”说着便苦了半边脸等着挨骂,或是挨打,生怕那大汉会发起蛮来,盘算怎么脱身。那汉子却不见发怒,半天抬头道:“我生平没有不结的账,赊来!”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牵动身上伤势。一抬头,众人只见到他脸上一双沉郁的眼。英雄落魄——众人不由都想起这四个字来。
那小二胆色一寒,只觉那股不怒而威的气势直压上身来,要不是掌柜的刻薄,他怕真要端上来赊与他,赶快打发他走路好了。
沈放听那汉子口气平和,不是赌凶斗狠之辈,倒更像落拓江湖的奇士。更惊于他如此伤势还要喝酒。只见他人虽受伤,脸上却有一种英雄寥落、郁郁勃勃之气,让人看了不觉精神一振。沈放听那汉子一开口便说出个“赊”字,早已不由在心中暗赞,想以他的威势,若只管先叫上来,喝罢就走,怕这楼上伙计也难拦得住,却一开口就坦言“赊”字,足见他胸怀磊落,不欺黎庶。正思开口为他代付酒账,却又怕唐突奇士,却听三娘已喊道:“小二。”小二忙趁机回头,三娘只淡淡道:“送吧。”
小二还在迟疑,三娘微微一笑:“记我的账。”说完她与那汉子对视了一眼,她眼中含有笑意,那汉子眼中却冰冰冷冷,毫无谢意。小二见有人认账,忙不迭地下去了,不到一刻就把酒送了上来。楼上众人都奇那人如此伤势,如何还敢喝酒?十五斤烧酒,怕不能醉死几人?都要看他如何喝法。却见那汉子挥起一掌,拍去坛子的泥封,凑到鼻下闻了闻,冷笑道:“号称九年陈酿,最多只有七年,看来这好登楼也不过如此。”
说完便不再理那酒坛,却把身边孩子一抱,让他站在条凳上。众人这才看清那孩子:也只七八岁的年纪,小鼻小眼,长相一般,又十分瘦弱,像只褪了毛的小鸡一般。众人都怀疑他是不是被那汉子绑的票。那小孩被那汉子挟了一路,一衣一脸都是尘土,衣衫又破烂,活脱脱一个小叫化。只见他脸色发白,已喘不过气来。那汉子目光转忧,迟疑了一会儿,目光只在那小孩身上和那坛酒之间转来转去,最后似下了决心,伸出一只手掌抚在小孩胸前,用力摩挲了好一阵,小孩身上那细细的肋条似乎都要被他揉断了。那汉子每揉一下自己脸色便又黯淡一分,小孩脸上却红润一分,三娘在一旁低声道:“啊,返照大法,这可是最耗精气的呀。”
那汉子的手却越来越快,小孩喉咙中呼呼噜噜,只是呻吟不断,最后那汉子猛地向那小孩背后拍了一掌,吐气开声,这一下甚是用力,看样子真像要把那小孩的肝肺都震出来。
说也奇怪,那孩子却没事儿,众人只听到他“咄”的一声,小孩已“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青绿的痰来,然后搜肠刮肚,不住清咳,咳一阵吐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