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豪听得这话,虽觉不忿,但想起宋室衰微暗弱的情形,也不由大感沮丧。
公羊羽摆手道:“老和尚,你用出世人的嘴说当世人的话,未免大错特错。大丈夫在世,当顶天立地,锄暴扶弱,方才不违侠义本色。倘有强人当街欺凌妇孺,你也袖手旁观,只说是:‘谁教她等如此孱弱’么?”九如道:“两国相争不同市井争斗……”公羊羽不待他说完,截口便道:“事有轻重,但其理相同。朝廷虽然腐朽,万千百姓又有何辜?元人蛮夷小邦,依仗强弓快马,逞一时之能,但本性贪蛮,肆于征伐,不明仁义之道,不通治乱之法。圣人道‘刚不可久’‘坚强处下’,马上取天下,岂能于马上治之乎?我汉室虽遭外患,国脉断绝,却仍有黎民千万,豪杰无数,即便败亡在前,但只要人心不死,道义犹存,便如神鸟凤凰,自焚于香木之中,重生于灰烬之外,岂是区区燕雀之辈,任人主宰?君不闻:楚虽三户,也必亡秦么?”南朝群豪听到此处。只觉痛快淋漓,轰叫如雷:“楚虽三户,也必亡秦。”
当年秦灭六国,楚人心怀怨恨,说道:“楚虽三户,亡秦者必楚”。事后果然一语成谶,灭亡暴秦的刘邦、项羽均是楚人。
九如冷笑一声,道:“这世间便是太多大丈夫,大豪杰,扯虎皮当大旗,砍来杀去,以致纷争不休。好,就如你老穷酸所言,你当年又为何发下那等毒誓,说什么大宋天翻地覆,也不动上半根指头?”公羊羽双眉一挑,道:“当年奸臣当路,昏君无道,害我家破人亡。不才武功有成,也曾动过报复的毒念,欲凭一人一剑,将那些昏君佞臣满门良贱杀个干干净净。”这番言语端地惊世骇俗,听得众人背脊生寒,皆想:“倘使如此,可是古今未有的绝大血案了。”
却听公羊羽声音转沉,说道:“只不过,我行刺路上,正巧遇上蒙宋两国交战,杀戮甚惨,不才虽然迂腐,却也心想:先不说蒙古凯觎,国势濒危,我弑君杀臣,倘若朝中无人承袭大宝,生出内乱,岂不予外敌可乘之机?再说,昏君佞臣固然一百个该杀,但家中老幼却无辜,杀之有悖情理。我心中虽有这般考虑,但却自知性情偏激,一旦动手,一发不可收拾。思来想去,终于按捺仇念,发下毒誓:即便大宋天翻地覆,也不动上半个指头。哼,旁人只道我公羊羽恋于私仇,不顾大局。殊不知,当初不被这毒誓困着,我三尺青锋出鞘,大宋朝早就完蛋大吉。”
此话说完,众人尽是默然,云殊心道:“我始终埋怨师父不顾大节,却没想到竟是这等缘由?”心中茫然一片,也不知孰是孰非了。
九如洪声道:“老穷酸你总是有理,难道你一生从未错过?人谁无过,有过能改,善莫大焉。嘿,罢了,你有你的道理,和尚有和尚的念头。如今大宋已亡,你也不必顾及誓言,咱俩便抄家伙说话,瞧你的剑管用,还是和尚的棒子厉害。”木棒一顿,白须飞扬。公羊羽微微冷笑,挽起长衫,袖手凝立。
忽听贺陀罗笑道:“公羊先生,这老贼秃多管闲事,不自量力,不如你我联手,给他点教训。”公羊羽睨他一眼,冷冷道:“西域竖子,无耻蛮夷,凭你也配与老夫联手?与我滚远一些。”贺陀罗脸上一阵青白,忽地打个哈哈道:“可是你徒弟三番五次,求我来的?”
公羊羽冷哼一声,望着云殊道:“是么?”云殊一怔,道:“是!”公羊羽喝道:“你这叫饮鸩止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年大宋徽宗联金灭辽,辽亡之后,却被金兵攻破汴梁,宋理宗联蒙破金,落得半壁河山也保之不住,你还想重蹈覆辙么?”云殊额上汗出如浆,心中虽有不服,嘴上却不敢反驳。忽听花无媸冷笑道:“好迁腐的见识,合纵连横之道,自古有之。那些蠢皇帝不会用,咱们未必就不能用。”公羊羽皱眉道:“我自教训徒弟,与你何干?”花无媸道:‘他与慕容有婚姻之约,便是我花家的人,他要做什么,老身自会替他担待。”
公羊羽眉间闪过一丝讶色;继而冷笑道:“随你的便。”把袖一拂,不耐道:“老和尚,打是不打?”九如笑道:“暂且不打也罢,瞧你两口子斗嘴亲热,倒也别有兴味。”公羊羽双目精光进出,两大高手凝神相对,一触即发,忽听梁萧道:“且慢。”二人回头望去,却见他由花生扶着,缓缓站起,但花生费尽气力,也拧不开那道“囚龙锁”,急得小和尚抓耳挠腮。
梁萧对九如拱手道:“大师为我出头,梁萧感激不尽。但大丈夫立世,一人做事一人当,若为梁萧微贱之躯,损及大师佛体。梁萧九泉之下,万难安心、。”九如盯他半晌,叹道:“你拿定了么?”梁萧道:“心意已决,还望成全。”九如仍不死心,又道:“诚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虽有滔天罪孽,但佛法广大,尽可化解。你不如弃绝红尘,入我门下,洗尽今生罪孽,不再履足人世。”此言一出,公羊羽微微一怔,手捋领下长须,低眉沉吟。
梁萧叹道:“大师心意,梁萧领了,但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梁萧做了便做了,绝不逃避!”这两句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群豪皆不由想道:“这人虽作恶多端,倒也是条汉子。”
九如不由暗叹。要知古今罪人多有托庇佛法者,此辈一旦出家,便非尘世中人,只须不再作恶,无论官府江湖,大都不再追究,梁萧当真出家为僧,以公羊羽的身份气度,自也不便再寻他的麻烦。但若梁萧一心了断恩仇,不肯出家,九如纵有无量神通,也化解不开这段恩怨了。
贺陀罗眼珠一转,拍手笑道:“说得好,为人做事,就该死不悔改。做了便做了,后悔的便不算好汉。”九如听他阴阳怪气,趁机挑拨,心中有气,吹起胡须道:“老和尚就不算好汉!哼,向年心软放你一马,至今想来,真他妈后悔之极。来来来,今日若不分个死活,绝不罢休。”不待贺陀罗答话,嗖嗖两棒点出,将肚皮里的鸟气,尽都撒在贺陀罗身上。贺陀罗心中暗骂,使般若锋接住。
公羊羽盯着梁萧,面冷如冰,花生瞧得不对,一步抢在梁萧身前,张臂拦住。梁萧叹道:“兄弟,不关你事,你让开吧。”花生摇了摇头,闷声道:“一朝是兄弟,终身是兄弟,那天你不丢下俺,俺今天晚上也不丢下你。”那日去天王寺之前,梁萧说得话花生俱都牢记在心,此时不假思索说了出来。梁萧听得心热如火,嗓子顿时哽住了。
花生望着公羊羽.粗声道:“读书的,你要想碰俺兄弟,先要胜过俺。”双拳一合,推向公羊羽,拳到半途,却又停住,说道:“俺拳头重,你若害怕,就立马投降,看你长得斯文,碰伤了你,俺心里也不痛快。”公羊羽听他絮絮叨叨,口气却甚诚恳,眼中透出一丝笑意,说道:“你尽力打,穷酸绝不还手,打中了我,算你本事。”花生哼一声,心道:“读书的胡吹大气,你不还手,俺伸个指头,也让你四脚朝天。”想着伸手推出,正要运劲,公羊羽忽地向后大大跨了一步,花生一掌推空,不觉一怔,发声大喝,捏拳再送,直抵公羊羽胸脯,哪知拳劲方吐,公羊羽又退一步,于毫发之间,卸开花生的拳劲。花生心中惊怒,拳出连环,公羊羽却心如明镜,料敌先机,每每在花生拳脚将到未到之际避开。花生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出拳虽快,却总是无法中敌。只见二人一进一退,转眼间,绕着木台转了十来个圈子。花生拳拳用力,却招招落空,胸口渐有胀懑之感,每出一拳,那胀懑便添了一分。出到三十拳时,花生身子一滞,面红耳赤,如同醉酒,摇晃着走了两步,托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群豪见此情形,俱都哗然,花生早先力败忽赤因,威风八面,哪知公羊羽一招未发,便将这小和尚逼得内息岔乱,口吐鲜血,这份能耐,当真近乎天入了。
梁萧见公羊羽以料敌之法,挫败花生,心中骇然,涌身一扑,横在花生身前,但苦于手足被锁,站立不住,一跤摔倒,脸上伤口立时进裂,血如泉涌。公羊羽冷眼旁观,忽地点头道:“很好,你小子虽不是东西,却还有点义气。老夫便不假手他人,亲手取你性命!”袖中墨光一闪,掣出青螭剑来,铮铮数声,将“囚龙锁”截为数段。
梁萧站起身来,一眼扫去,群豪无不虎视眈耽,心知今日难逃一死,回头望去,花晓霜依在车旁,满脸泪痕,大眼中充满关切。不觉昂起头来,扬声道:“好。”气凝双掌,正要出招,忽听晓霜道:“老先生,你还记得我么?”公羊羽看她一眼,摇头叹道:“小丫头,你不用说啦,这次我才不饶他。”花晓霜惨然笑道:“我不求你饶他性命,我只求与他面对着面,说一句知心话儿。”公羊羽道:“不成,说话还好,倘若你小丫头哭哭啼啼,把老夫心肠哭软,那就再也杀不了人。”花无媸冷笑道:“原来你不仅是伪君子,还是胆小鬼么?”
公羊羽勃然变色,冷笑道:“好,小丫头,你过来。”花晓霜道:“妈妈制住我穴道,我过不来。”公羊羽风眼生威,射在凌霜君脸上,凌霜君心头打了个突。公羊羽冷声道:“你放了她。”花无媸冷笑道:“你说放开便放么?哪有那么容易。”她一心与公羊羽赌气,公羊羽说东,她偏要说西,公羊羽说西,她又自向东了,反正处处抬杠,也不管有理无理。谁料话未说完,眼前一花,公羊羽已将晓霜抓在手中,一旋身,掌出如风,与修谷、左元、明三叠各对一掌,那三人胸口如压巨石,各自后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