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合》 第1章 [古装迷情] 《璧合》作者:法采【完结】 文案: 邓如蕴来自乡下,出身寒微,能嫁给西安府最年轻的将军,谁不说一句,天上掉了馅饼,她哪来的好命? 邓如蕴听着这些话只是笑笑,从不解释什么。 她那夫君确实前程广阔,年纪轻轻,就靠一己之力掌得兵权,他亦英俊神武,打马自街上路过,没人不多看两眼。 邓如蕴从前也曾在路边仰望过他,也曾看着他头戴红缨、高坐马上、得胜归来的晃了眼,也曾,为他动过一丝少女心弦... ... 如今她嫁给了他,旁人艳羡不已,都说她撞了大运。 只不过,当他在外打了胜仗而归,从人群里第一眼寻到她,便眸中放光地大步向她走来时,她却悄悄退到了人群的最后面。 乡下来的寻常姑娘,如何真的能给那样前程广阔的年轻将军做妻? 这左不过是一场,连他也不知道的契约而已。 契成之日,他们姻缘结缔;契约结束,她会如约和离。 她会留下和离书,从他的人生中离去,自此悄然没入人海里。 * 那年邓如蕴两手空空,一贫如洗,没法给年迈的外祖母养老,也没钱给摔断腿的姨母治病,还被乡绅家的二世祖虎视眈眈。 这时将军府的老夫人突然上了门来。老夫人问她愿不愿意“嫁”到滕家三年,只要事情顺利完成,她可以得到滕家的庇佑和一大笔钱。 好似给风雪里的人送上棉衣,邓如蕴没犹豫就应了下来。 她需要这笔钱。 * 1v1he,酸甜口先婚后爱。 阅读指南:慢热,从16章开始追妻,主打酸涩拉扯,非苏爽风格。 本文仿明架空,部分情节参考并大幅改编自明朝正德五年,宁夏安化王叛乱,及大太监刘瑾的倒台。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邓如蕴滕越 其它:戳专栏看同款《缔婚》《盲妾如她》,预收文《侯夫人》→ 一句话简介:【先婚后爱】拉扯酸涩追妻 立意:美玉值千金,哪怕暂蒙尘。 第01章 疾雨傍晚突袭,淋漓地落上一场,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就收锣罢鼓。 丫鬟青萱一边叫着人,把搬至廊下避雨的菊花都摆放回原处,一边又另外分派了人手。 “去把府里的香囊都挂到花园里,若有不够,将艾草、藿香这些剪碎烧了,沿路洒在地上,莫要让蚊虫惊扰了贵客。” 一众仆从连声应下快步去了。 今日是滕家的菊花宴,请的尽是与滕家交好的几户人家的夫人。 两月前,滕家匆忙办了一场婚事,婚事办得急,全靠这几家的夫人出手相帮。 如今林老夫人趁着中秋节前,菊花开得正盛之时,办了这答谢的菊花宴。 夫人们在厅里吃茶叙话,姑娘们便在花园里闲聊赏花。 方才下了疾雨,滕府的仆从提前得了吩咐,雨未落,就把娇贵的名菊搬往廊下避雨。 雨停后,仆从又依照吩咐,沿路撒了驱虫的草药。 姑娘们见各处安排妥帖,才都走出来继续赏花,轻声说笑。 安排的人不曾露面于人前,而青萱则往花园边缘的树丛里看去。 树丛里站着一个着青绿色对襟长衫的女子。 苍翠树丛将她的身影包裹其间,若非是那黑密的长发顺亮耀眼,恐怕难以瞧到她。 那是将军刚娶进门的新夫人,邓氏。 滕家是陕西都司的行伍人家,早些年过世的老爷也曾做过正四品的武将,但后来因与人交恶被贬边陲,死在了战场上。 如今这份家业,尽是滕家二爷滕将军滕越,一刀一枪挣下来的。 二爷常年驻守边关,今岁才娶了妻,便是这位新夫人邓氏。 青萱没怎么同她说过话,今日家中办花宴,老夫人怕魏嬷嬷忙不过来,便让新夫人到花园帮衬。 新夫人看着年轻,理事却周到稳妥。青萱觉得新夫人约莫是个管家的好手,但她进门两月有余,只有这等时候,她才出来做事。 她是府里的夫人,将军的正妻,但她不掌中馈,也不住在正院。 二爷戍边不得回家,她就在柳明轩中不出门。 府里仆从惯会看人下菜,两月过去,已经没几个人敬着她,真把她当夫人。 若不是自己这老夫人的丫鬟在,今日其他下人未必听她吩咐。 青萱远远看着,暗暗摇头。 ... ... 花园尽头的路边,有人快步走在小道上。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雨里弄湿了鞋子,刚换了新鞋重新回到花园。 约莫想着这种小道上没什么人,脚下走的快,谁料一转弯,险些同人撞上。 她惊得连忙要收住脚,谁料刚下过雨的石板湿滑,她这一收,人忽的向一侧倒了过去。 “呀!” 她惊呼出口,却有人伸出手,一把将她稳稳拉了回来。 小姑娘心有余悸地连忙道谢,这才抬头看到是个面生的女子。 女子穿着一身青绿裙裳,脸上没什么胭粉,但唇色莹润淡红,鼻梁秀挺精巧,眼眸无云无雾,清亮炯然,一双柳叶眉略略挑起。 “姑娘没事吧?” 她嗓音如琴,清正悦耳,也是未曾听过的。 第2章 小姑娘眨眼问了过去,“姐姐是哪家的?我怎么从未见过?” 说完,转眼才看到了她黑密的长发,整齐地梳成了妇人发髻。 这时她开了口,她没说是哪家的,只是笑了笑,道。 “我姓邓。” 滕将军新娶的夫人便姓邓... ... 小姑娘睁着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新夫人。 正这时,丫鬟从后面追了上来,还没等她反应,就将她拉去了一旁。 那动作,好像对面这位邓夫人,是什么不体面的人一样。 小姑娘尴尬。 但那位邓夫人似并不介意,依旧笑着同她点头离了去。 丫鬟连忙低声道。 “她姓邓,咱们这儿哪有姓邓的,只有滕将军新娶的那位夫人。” “这我知道,怎么了?” “姑娘不晓得,她可不是什么高门出身,恐怕此前连西安府都没来过,却能嫁给滕将军这般品貌的大将军,那还不知道,是使了什么粗野手段呢。” “这... ...我瞧她挺好的呀?” “姑娘性子和善,怎么知道这些小门小户的手段?说不定因着旁人都不搭理她,想从您这找机会呢。” 小姑娘惊讶不已,有点被吓到了。 不时几位相熟的姑娘走过来,见她神思不属,皆问发生了何事。 丫鬟三言两语,把方才遇到滕家新夫人的事情说了。 话音落地,姑娘们相互对了眼神,接着又都转头,看向一个穿着琥珀色绣团花褙子的姑娘。 那姑娘立时挑了眉,“看我做什么?难道我想让滕表哥娶个来历不明的村姑?” 她姓杨,唤作尤绫,母亲杨二夫人同林老夫人是表姐妹,自然这位杨姑娘,也算得滕越的表亲。 有人轻轻戳了她问,“你那新表嫂,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杨尤绫听见“表嫂”这个词,脸色似喝了胆汁般难看。 “你们要是爱叫表嫂就自己去叫,我可不想认随便什么人当表嫂。” “那邓氏怎么了?”有人问。 方才差点滑倒的小姑娘小声道了句,“我瞧着她还挺好... ...” 话没说完,被丫鬟从旁扯了袖子。 杨尤绫倒是听见了这话。 “挺好?她除了运道好,还有什么好的?要不是那位县主横插一杠,滕表哥至于要娶她吗?” 众人一听“那位县主”全都目露了然之色。 西安府里秦王家中县主有许多,但都比不上恩华王家的荣乐县主。 秦王的王位传至如今,能掌的实权已经没有多少了。但恩华王府却在西安府的北面,戍边之地,手中仍有部分军权在握。 作为掌有实权的王爷独女,荣乐县主朱意娇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 偏偏这次,她一眼看中了滕越,要他做自己的仪宾。 说起来娶一位县主原是好事。但这位荣乐县主小小年纪便“声名远扬”。 去岁有个秀才想攀附王府,愿意入赘给朱意娇做婿,朱意娇当时就说了好,还说三月后就成亲,不用那秀才准备半文钱的聘礼。 秀才大喜不已,兴高采烈回了家,然而翌日就被发现吊在了房中,手筋脚筋全部挑断,血放了干净。 自那之后,莫说登门求亲的,便是之前有意的,也再不敢提及这位县主半分。 偏偏,她就看上了滕越,让人暗示滕家去提亲。 滕家可不想娶这煞神进门,林老夫人只能立刻散出话去,说早先已经为滕越定了亲,是金州老家远房亲戚家的姑娘。 这话前脚散出去,后脚就办了婚事,滕越便娶了邓氏过门。 “我表哥这样品貌的人,戍边的指挥同知,自己闯出来的三品武官,满西安府想嫁他的姑娘多了。眼下好了,全被祸害完了,竟娶了个村姑。” 她越说越烦,“这世道但凡有些本事的,谁不上娶高嫁,滕表哥合该娶一位真正的名门贵女才是,就似... ...” 她说着轻了几分声音,好似怕自己稍微大声一些,就弄脏了真正的贵女的裙角。 “... ...似我表姐那般的人物。” 她说的表姐,是她姑母的女儿,京城永昌侯府的四姑娘,章贞慧。 这位章四姑娘曾在西安府住过些时日,那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间如春风化雨,样貌品行礼数再没有半分错处,真真是贵女中的贵女。 姑娘们都知晓她。 而据说,当时章四姑娘在西安府的时候,林老夫人去拜访了好几次,回头便同旁人称赞,显然是看上了章四姑娘,想捧出全副家当娶这位贵女进门。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先是章四姑娘父亲染病去世,她回京守孝。接着滕将军被荣乐县主盯上,好端端的一双人儿一拍两散。 “滕表哥一朵鲜花,插到了乡下的牛粪上。” 杨尤绫说起这事就跟吞了苍蝇似得。 原本她姨家的表哥,同姑家的表姐若能成就姻缘,她在其中最是满面红光。 可现在,嫂子成了旁人。 “那滕将军同章四姑娘,再没可能了吗?”不知谁问了一句。 滕越都已经娶了妻,还怎么可能? 众人皆是怅然,眼看着一对珠联璧合的佳偶,就这样硬生生走散了。 而耽搁了这桩良缘的人,自是邓氏无疑。 第3章 众人都不说话了,杨尤绫还在嘀咕。 “过会开宴我可不想见她,我同她见礼,只觉得对不起我表姐,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大家纷纷开解她,别太计较这些,大不了她们一处,不同那邓氏搭话就是。 说着转了话题。 “滕府的菊花真不错,难得下雨也护得这般周全,沿路还洒了祛虫草药。” 众人都称赞滕家的花宴办的好,杨尤绫听着这才高兴了些,半个主人般招呼着大家继续赏花。 不时夜幕四合,姑娘们才陆续从花园里离开。 姑娘们走了,宴请也快开始了。 丫鬟青萱得了老夫人的吩咐,去了趟柳明轩。这是二爷同新夫人成婚的院子。 她刚站定,就看见夫人撩了帘子从房中走了出来。 夫人换了身秋香色衣裙,站在门前随风摇晃的灯笼下,好似一朵夜风中绽开的徽菊。 “是要开宴了吗?我这就过去。”她说着,从檐下走了出来。 但青萱脚下发僵,轻声把老夫人要传的话说了。 “夫人,老夫人说您打点花宴诸事实在是辛苦,不若这会儿,就留在院中歇息吧。” 话音未落,就见夫人娘家带来的秀娘子,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青萱暗暗尴尬不已。 夫人为着花宴忙碌两三天,最后开宴、听戏却让她歇了不用去了。 青萱不知道夫人对此会怎么回应,若是非去不可,又或者掩面而泣,她该怎么办? 她被秀娘子看得脸发僵,可新夫人却只顿了顿,就应了下来。 “我晓得了,劳烦姐姐了。” 她说着,还跟青萱点头笑了笑。 说完,半分要去的意思都没再有,只让秀娘子挑灯送了她出门。 青萱哪还敢让秀娘相送,连声告退自己打灯走了。 柳明轩院中。 宴厅戏台前的灯火,照亮了滕府半边天空,连没怎么点灯的柳明轩庭院,也掠进三分喧嚣光亮。 秀娘一路盯着青萱快步离去,两条眉紧紧皱着,人走了半晌,才转头看向自家夫人。 外间掠进的光亮映在她半边侧脸上,而她抱臂又托了下巴,好似在思量什么,突然想到了,扬起脸叫了她。 “秀娘姐,今日灶上是不是做了羊肉馅的酥饼子?”她眨起了眼睛,说滕家灶上做这饼子是一绝。 “姐姐要不要去拿些来,我有些犯馋了。” 秀娘听得一愣。 旁人都在花宴上吃酒楼的席面,而她这为花宴忙碌了两三日的人,却只惦记起了灶房的羊肉饼。 秀娘想说她们也该去宴上吃席,但这话没法说,除了扫兴再没旁的意思。 秀娘抿了抿唇,轻声道好。 “奴婢这就过去,再让灶上添两个菜,您先歇会,我不时就回。” 她跟她笑着点头,“那我就等着姐姐了。” 只是秀娘到了灶上,见灶上饭菜都做完,开始收拾关门。 今日滕府宴请是从外面酒楼叫的席面,家中灶房只给下人开了火。 这会儿羊肉酥饼也只剩下两三块,厨娘不想再多做事,只想去跟着夫人们听戏,一脸的敷衍。秀娘见使唤不动她,干脆自己下厨做了两道菜。 等回到柳明轩,天都黑透了,戏台的方向更加热闹,锣鼓丝竹与咿呀戏腔渐渐而起。 秀娘提着食盒进门的时候,房中静悄悄的。 房里的人没留意她回来,只是坐在挑了灯的书案前,慢慢抄写着泛黄的药方手札。 邓家从邓如蕴的外祖时起,制成药售卖,到她爹娘当家后,邓家的成药已能在金州数得上名号。家业兴盛的时候,邓家同时开着四五家药铺,每每有新药挂牌,总要引得人围观探看。 可惜后来,邓如蕴长兄出关采购药材时出了事,半副家当连同性命都丢在了关外风沙里。 邓家至此一蹶不振,因还欠着许多外债,只能陆续变卖产业还钱。邓如蕴父母也在接连的打击中前后病逝,邓家无法在金州城留下来,最后只能回到乡下老家。 家里没了顶梁柱,但邓如蕴上有年迈的外祖母,下有长兄留下的小女儿,她不得不拾起家中祖传的制药技艺,学着制药来养这个家。 那会她才十四五岁,没有长辈教导,只能翻着祖辈父辈留下的手札,和传下来的书册,一点点地自己研习... ... 此时秀娘进到房中,见她看书入神,没舍得上前打扰。 不想等了一会,外间的锣鼓喧嚣声,顺着风就传了过来,叮叮咚咚地敲散了她读书的思绪。 邓如蕴这才瞧见秀娘回来了,搁下笔走了过来。 “好香啊,我方才怎么没闻到?” 秀娘闻言把扣在上面的碗撤下,等她净了手,给她拿了筷子。 “姑娘饿了吧?快吃吧。” 邓如蕴是饿了,却不急着吃,看着桌上的菜。 “姐姐竟亲自给我下了厨?” 她看出来了。秀娘却没提灶房的人都跑没影的事,只道。 “除了羊肉饼,滕家旁的菜样我都瞧不上,还不如自己下厨。” 话说着,外面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从窗缝门边钻了进来,邓如蕴听到了,和着唱腔打了两下拍子,又顺着拍子同秀娘道。 “过几天中秋节,我给姐姐买个座儿,姐姐去听戏吧?” 第4章 秀娘是喜欢听戏的,但她却道,“姑娘给我买座儿干什么?我不去。” 可邓如蕴却道,“我可不是只让你去听戏。” 这话引得秀娘挑眉,“那还能干什么?” 秀娘问,听见自家姑娘笑了起来。 “我是让姐姐去学,回来好唱给我听呀?” 她说着,还顺着外面传进来的戏声敲了几下拍子,有模有样地摇晃着脑袋。 她这般,引得秀娘忍不住气笑出了声,“姑娘真是没个正形,还耍起我来了。早知道就在菜里倒些黄连,让姑娘也吃些苦头!” 说话间,两人皆低声笑了起来。 只是笑过,秀娘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发涩感觉漫上心头。 但姑娘神色闲然,再无旁的情绪。 秀娘自然也不再多说,在外间咿咿呀呀的戏声里,同她慢慢吃起了这简单饭菜来。 * 宴厅外的庭院里,夫人们坐在廊下吃茶,边看着台上折子戏,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两句,没谁疑问今晚,林老夫人让新儿媳叫不必来吃宴听戏的事。 滕家这桩婚事,实在是走投无路的所为。 荣乐县主的父亲恩华王在军中势头颇盛,朱意娇本人又性骄难惹,逼婚的事一出,没人再敢同滕家结亲。 滕家从前被小人排挤多年,滕老将军连番被贬,最后战死在沙场上也没能翻身,反而排挤滕家的小人步步高升。 林老夫人是个有心气的,眼见儿子有出息,便一直想为儿子寻门有助力的亲事,以免再遭此境。 不想这事一出,西安府各家都对滕家敬而远之。且滕越的婚事被恩华王府压在了眉毛上,若是将亲家的门第一降再降,又有什么意思?那干脆找了没门没户的乡下女好了。 乡下女子有个妙处,那便是没有依仗,最好是个父兄都无了的,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 等过两三年此事消下去,想把人打发走还是难事? 这婚事办得急,又逢鞑子来袭,婚后第三日滕越就披甲上了战场,等闲不会回家。 林氏没立时带着儿媳回乡上族谱,今日宴请也只让那邓氏跟着接客,没让她前来宴席与众人见面。 夫人们都是宅门里的人精,在外打仗的男人不管内宅的曲折心思,她们心里却有了几分猜测,但没谁多问句什么。 不过这时,外院突然喧闹了起来。 林老夫人偏过头,问了身边的魏嬷嬷,“外面是有什么事?” 魏嬷嬷没得传消息,也正迷惑着,有小丫鬟快步跑了进来。 “老夫人,咱家将军提前回来了!” 第02章 柳明轩。 邓如蕴同秀娘简单吃了晚饭后,便回到书案前,继续研读那些成药配方。 秀娘将门窗都闭紧了,免得台子上的戏声扰了邓如蕴。不想没多时,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停了下来,可外面却更加热闹了,来来回回尽是脚步声。 邓如蕴终是被扰到,抬头看了一眼。 秀娘在旁做针线,见状也起了身来,“不知是什么事,也没人来传个信,我去看看。” 她这边要去,邓如蕴却出声拦了她。 “算了。既然没有人来同咱们传话,可见不是同咱们相干的事。” “但外面这么哄闹,不像小事,怎么没人来说一句?”秀娘嘀咕,不由地想到方才灶房里厨娘的敷衍态度,“... ...好歹也是他家夫人。” 她嘀咕,邓如蕴却笑了一声,“什么夫人?契约夫人?” 这一句,问得秀娘一顿。 两月前,她还跟着姑娘在金州乡下老家里过日子。 姑娘父母兄弟都没了之后,靠着家中几亩药田和制售的成药,日子过得虽平,但也算稳。 可姑娘的叔父婶娘却是一对恶鬼,不帮衬侄女,反而想把她送给乡绅的二世祖做妾,以便直接霸占了大房家产。 那纨绔二世祖更是恶鬼中的恶鬼,他家中年年都要纳新人,但没两年就病的病,死的死了。 偏那纨绔还真就瞧上了姑娘,多番前来骚扰,他们阖家都惊得不行,只怕哪日那纨绔不管不顾,闯进门将姑娘掳走。 姑娘嘴上不说,心里也惊忧,不敢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就这么去了金州城里寻媒婆,让媒婆给自己说一门亲。 男方年岁大些、相貌丑陋都不要紧,只要能护得住她们一家子女人,她便愿意嫁。 但媒婆给她寻来的,却是金州走出去的年轻将军,陕西都司有名的将领,滕将军滕越。 还有一点旁人不知。 他还是姑娘情窦初开时,曾满心倾慕过的少年将军。 秀娘听说是他,简直大喜过望,心道姑娘吃了这么多苦,老天爷总算让她熬出来了。 但姑娘说少时懵懂情意,她早就忘了,而这次的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这位滕将军在军中步步高升,短短几年就立功无数,他想娶怎样的高门贵女娶不到,缘何要娶自己这等寻常卖药人? 果然,滕将军的母亲林老夫人上了门来。 她仔细打量了姑娘,见姑娘眉目清秀,举止稳妥,十分地满意。说希望姑娘能尽快嫁进滕家,就嫁给滕将军滕越,她还另外在西安府准备了宅院,可以把邓家一家人全接过去,甚至还可以给姑娘家一大笔钱。 第5章 秀娘当时都恍惚了,不过林老夫人却说这笔钱不是聘礼,是定金。 她说,这场婚事是个三年的契约。姑娘以此契约嫁给滕将军三年,但三年之后,必须要和离离去。 成婚前,滕家给定金,和离后,也会补齐这契钱。 那钱前后加起来,是一大笔,足以让邓家全家花用多年。林老夫人还说,即便是和离后,滕家也会护着姑娘一家人,做她们的依仗。 姑娘听闻,当时就应了下来。 ... ... 回想这桩事,秀娘默然无言。 她们确实就这样嫁进了滕家,一切按照林老夫人的契约安排。 姑娘只有一句话,“这是上天给我们脱离泥潭的机会,我们来替人家把事情办了,也把这笔钱拿好。” 是,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但彼时林老夫人,其实还有一个特殊的要求。 亲事虽然是假的,但滕将军不能知道,必须要让他信以为真才行。 可假嫁给一个人,又怎么让他信以为真?除非是,真同他做上三年的夫妻... ... 秀娘不说话了,房中静到的密不透风,但这种静谧只维持了一息,又被外间的喧闹声冲散了去。 仍旧没有人来传信。 秀娘见邓如蕴走过来,给她倒了杯茶送到手边。 “老夫人给钱我们拿钱,旁的事都是滕家自家的事,老夫人不欲我们插手,我们便离得远远的,不挺好吗?” 话是这么说不错,但秀娘抬头静静看了她一眼。 若是事事都离得远远的,自然好。可滕将军呢?姑娘也能不必忙碌,离得远远的吗? ... ... 戏台下,一片喜气洋洋。 滕越驻守在九边重镇之一的宁夏,虽然都是陕西都司的地盘,但离得可不是一般的远,跑马也得好几日的工夫。 滕越先前来信说中秋未必能回,谁想今日还不到中秋,人竟回到了家中。 林老夫人眼角眉梢都挂满了笑,让青萱给报信的人“全都打赏”。 一众夫人都笑起来,道。 “看来,咱们滕将军又把来犯的鞑子击退,回家吃月饼来了。” “归家可是喜事,还不把大将军请进来,让咱们也沾沾喜气?” 众人都这么说,林老夫人越发喜上眉梢。 她吩咐下去,“去请二爷过来,说今日诸位夫人都在,让他前来请安。” 不过半刻钟的工夫,男子大步沉稳的脚步声就到了院外。 众人皆抬头望去。 男人身姿英武高挺,着一身银灰色锦袍,腰束墨玉带,脚蹬长靴,阔步流星。他眉间隐有仆仆风尘,但丝毫不能遮掩英眉乌眸的剑挺。 在座的几位夫人无不目露赞叹,若是自家也能出这般儿郎,也不枉费辛苦生养一遭。 林老夫人眼睛都笑眯了起来。 行船走马尚有三分险,何况是常年在外打仗,每次回家便是莫大的喜报。 而滕越一步上前,当先给自己母亲深行一礼。 “娘安好,儿子回来了。” 林老夫人连忙扶起了儿子,一边连声说好,一边提醒他给各位夫人见礼。 滕越自是不会怠慢。 夫人们都同他点头回应,先问了两句边疆可还有战事未断,夫人们家中皆有武将,对军中之事也算熟悉。 滕越认真答了几句,道是之前只有鞑靼小股部队来袭,都被戍边兵将挡了回去,这段时日边域尚算安稳,他这才告假回了趟家。 听见无事,便有一位夫人打趣起来。 “将军怎么挑了个入夜时分进城回府?莫不是害怕白日里进城,又引得满西安府的姑娘们,停了手里的针线活来瞧你?” 这话一出,众人都笑了起来。 滕越略有点不好意思,连道不敢,“只是巧合罢了。” 这位夫人说的虽然有些夸张,但滕越确实在西安府的姑娘间有些名气。 有一年乞巧节,他打完仗返回西安家中,不想走到城外,突然发现一伙歹人,妄图浑水摸鱼绑走在城外祈神的女子。 其中有一人露出了马脚,立时引得好端端的集会乱成了一团麻,这一乱,歹人反而越加肆无忌惮。 城中的官差压不住场面,正急着找人前来支援,可巧滕越带着他的亲卫兵从旁路过。 他当即出手相帮,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将所有歹人尽数抓获,把掠走的姑娘也都救了回来。 他本是举手之劳,不想这事却在坊间传播开来。之后再进城,西安已经没有姑娘不认识他。这两年,更成了姑娘们竞相抛花的对象。 滕越真是有些尴尬。 偏有夫人看了出来。 “将军怎么害羞了?莫不是今晚,也有姑娘认出了将军,抛花抛绣帕的,想要嫁给将军?” 这话出口,满堂笑声一片。 滕越脸色微僵。 “不敢,我已成了亲了。” 这是实话,在座的也都知道,可不知谁说了一句,“那也没关系。” 众人还在笑,并没觉得有什么。滕越却觉这话不太合适,他忽的就想到了什么,目光往众人中扫去。 此间除了自己母亲和几位夫人,也有些姑娘。但他看了一遍,没看到自己的妻子。 滕越不好直接问,又应了几句夫人们的话,便准备离去,他母亲林老夫人也开了口。 第6章 “满身都是风尘,你回去换衣裳吧。” 滕越离了此处,才问了母亲身边的魏嬷嬷,“夫人缘何没在?” 魏嬷嬷在林老夫人身边服侍了几十年,深得老夫人信任,府内事宜都由她代老夫人打理。 这会魏嬷嬷没有直接回应,先行礼问了滕越怎么提前回来了,要在家住几日的话。 滕越简单应了两句说时间不定,魏嬷嬷这才答了他方才的问题。 “夫人有些不适,便回柳明轩歇着了。” 滕越听着顿了顿。 今日是自家府里的花宴,照理他的妻子应该陪着母亲待客才是,怎么回了柳明轩? “是病了?可请个大夫来瞧了?” 魏嬷嬷笑了一声,“二爷真是好性,但老奴以为她约莫不用请大夫。”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古怪,滕越没好深问,举步往柳明轩而去。 * 书案上烛灯晃了一晃。 邓如蕴眼睛发涩地闭了起来。秀娘见状直接走上前,把她书案上的手札纸张全都收了去。 “姑娘可歇几日吧。再这样点灯熬油地看书,只怕也得弄个什么叆叇(古眼镜)架在眼睛上,跟个考了半辈子科举的老秀才似得。” 药书买了不知多少,加上家中的手札来来回回地翻,她没有一日不看上几个时辰,秀娘真怕她哪日瞧不清东西。 邓如蕴听了这话却笑到不行,“老秀才怎么了?难不成秀娘姐瞧不起秀才?” “奴婢可没说这话,姑娘就别夹缠了。”她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些书收走,自是不同邓如蕴辩论,只指了窗下的鱼缸,“姑娘去看鱼吧,看上两刻钟,眼睛就舒服多了。” 说完就抱着邓如蕴的书离了房中。 邓如蕴没得辩论,也拗不过她,只能琢磨着刚才看的制药方子,坐在窗下看鱼。 她盯着鱼看,脑袋里想着那些方子入了神,一时没听见院中有了动静,直到有人撩了窗子走了进来,她还以为是秀娘回来了,开口便道。 “今晚好生无聊,咱们玩双陆吧?” 邓如蕴说着完,转头看了过去。 只一眼,她身姿微僵地顿在了窗下的交椅上。 来的不是秀娘,是她的“夫君”滕越。 滕越亦看到了她。 他看见她面色红润,眉目舒缓,坐在窗下逗着鱼,还准备和秀娘子玩双陆棋。 滕越想起了方才魏嬷嬷说得那句话,“二爷真是好性,但老奴以为她约莫不用请大夫。” 言下之意,只是躲懒罢了。 滕越静看了她一眼。 邓如蕴也有些尴尬,站起了身来。 房中的空气像被抽干了似得,他袖边的风不会掠过她指缝,她鼻尖的呼吸也不会蹭到他唇边。室内气氛凝滞地连窗外的戏声都挤不进来。 两人虽然成亲两月,但拢共只见过两面,今次是第三面。 滕越不想刚一回家便与她不快,他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道了句“我回来了”,就去了侧间换衣裳。 他去换衣,虽然不习惯人伺候,但邓如蕴也不好再留在原地,也跟着他走了过去。 滕越一时没开口说话,衣袍上还带着纵马奔驰的沙尘,他将外袍脱了下来,搭在了椅背上。邓如蕴走过去,替他收了起来。 他约莫对她闲散在房中,没去给林老夫人帮衬,多少有点意见,此刻些微沉默。 但这事邓如蕴可跟他解释不了。 滕越见他不说话,他这妻子也不开口,只能自己主动。 他先问近来家中如何,“没有出什么乱子吧?” 邓如蕴摇头,“没有,各处安好。” 他“嗯”了一声,“娘夜间还总是睡不安稳吗?” 林老夫人似有夜间睡不着的症状,尤其前些日是滕越父亲的忌日,她许是心有哀戚,一夜只能零散地睡上两个时辰。 邓如蕴把自己听说的告诉了滕越,“... ...不过请了大夫瞧了,近日好了许多。” 男人听了半晌没说话,许久才又问,“小妹近来如何?” 林老夫人膝下有两子一女,滕越的大哥少时就夭折了,妹妹滕箫与两位哥哥差着年岁,今年才十三。 但她因着不想去旁人家的学堂读书的事,同林老夫人闹了好些日别扭,今日花宴也只露了个脸就回了自己院子,林老夫人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邓如蕴知道的就这么多,都同滕越说了。滕越不好评价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一时没再开口。 但连自己的妹妹都不去待客,似乎也不好要求妻子怎样。 滕越弃了此事不再多言,想着也问一句她近来如何,但见她今日神色,猜测她多半是过得不错。 他便说起了另一桩事。 成婚第三日忽有小股鞑子部队突袭边关,他只能立刻赶赴战场,新妇回门的事情就一直搁置了下来,也没有人提过。 滕越也是刚才想起来,但他这次也不定能在家中留几日。 他道,“我此番回来还有些旁的事,恐不及同你回门,再过些日吧,你看如何?” 他还是客气的,多少还记着。但邓如蕴觉得,其实没什么必要。 “将军得空再说不迟。”她道。 她亦客气,滕越“嗯”声以应。 ... ... 海棠垂花拔步床内微闷。 第7章 他身形高大,邓如蕴身上冷汗同热汗交替着自身上冒出。他俯着身,却也只触及她的手臂。 入夜的微凉空气在两人之间游走,分明是湿热的帐内,她竟隐隐感到发冷。 他察觉了些她的不适应,加快了速度,不时草草结束。 他扯了被子给她掩了身子,“你先歇会吧。” 言罢披了衣衫去清理。 邓如蕴却不敢多过停歇,很快撑着床沿站起了身来,匆忙地亦处理了一番。 待到所有事毕,两人才陆续回到了拔步床上。 “时候不早了,歇了吧。”男人说完,压灭了床头的灯。 邓如蕴也已疲累至极,应了一声,翻过身睡了过去。 第03章 许是身上发疼没能缓解,又或是威重的男人的身体躺在一旁,邓如蕴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她先是梦见有流寇闯进了西安府里四处杀人,旁人都惊恐地四散逃遁回家,她却往大街上跑去,不住地喊着家里的人,“外祖母?涓姨?玲琅?!” 她隐约听到了小玲琅的哭声,“姑姑,姑姑你在哪?” 她想要循声找去,可声音不知怎么,在四面八方环绕,她站在原地登时迷惑起来,就在这时,有流寇突然蹿到了她身前,不由分说地将她五花大绑。 邓如蕴心跳如擂,“是你们抓了我侄女?你想做什么?” 土匪根本不回答,只扯着她,突然将她带到了一抬绸缎做成的轿子前。 轿外的士兵各个横刀在前,而轿子里传出来一个阴恻恻的笑声。 “那滕越是我看中的人,旁人都敬着我,不敢与他家结亲,你倒敢当众打我的脸嫁了他,是嫌命长?” 是恩华王府的荣乐县主! 邓如蕴心中惊惧,却见不远处有人骑马路过。 男人坐在高头大马上,提刀而过,通身银甲明亮耀眼。 是滕越! 邓如蕴看过去,他目光亦向她扫来。 有一瞬,邓如蕴止不住地想要喊他。 “救我,救救我!” 可喊话还没出口,他却已经收回目光,径直打马离去。 离去的马蹄声渐远,但荣乐县主的小声刺到了她耳里。 “没人在意的蝼蚁,碾死吧。” 话音落地的瞬间,土匪忽的抽出刀来,一下捅到了她胸口... ... 邓如蕴醒来身上的冷汗几乎把亵衣湿透。但拔步床还是海棠垂花的模样,外面天光已经亮了,隐隐有鸡鸣、鸟叫和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身侧的男人不知何时早就起身离开了房间。 他是武将,每日早起练功的习惯延续了许多年,至今仍在继续。 邓如蕴擦掉汗下了床,刚起身,魏嬷嬷就过来了。 今日天气乌沉沉的,风里暑热消退,似是过了一遍深井里的水,平添三分秋日意味。 邓如蕴穿得单薄了些,站在回廊转角的风口里隐隐发冷。 四下没什么人,只有魏嬷嬷带着小丫鬟提了食盒走来。 她挥手让小丫鬟离去,只打量了她一眼,就从食盒端出一碗汤药递过来。 药汁漆黑浓稠,还翻滚着苦涩的热气,苦气掠到鼻尖,邓如蕴便觉胃里翻腾起来。 她不由地就道了一句,“这避子汤也有许多配方,有几副方子味道清淡一些,我可以把方子写下来,嬷嬷看,下次能换一换副来喝吗?” 这副太过苦涩反胃,她委实有些捱不住。 秋风吹得黄叶窸窸窣窣作响,显得回廊转角处寂静无声。 魏嬷嬷轻哼了一下。 “这恐怕不行。姑娘是个懂药的,说句不好听的,换了什么药在其中我们也闹不明白,万一这避子汤,不好使了怎么办?” 这话出口,邓如蕴低着头笑了。 “也对。” 她不再多说,屏住呼吸将这一碗药汁尽数倒进了喉嗓之中。 辛辣刮擦着喉咙,本就翻腾的胃触及药汁,好像滚烫的沸水浇到了池鱼身上一般,惊跳抽搐了起来。 邓如蕴险些将药汁吐出口。她紧紧捂住了嘴巴,转身去茶房寻了盏茶饮了下去,堪堪平复三分。 魏嬷嬷瞧了她几眼,突然道,“既然姑娘这会胃口不适,今早就不必往老夫人处用饭了,何况二爷刚回来,自是有话要同老夫人商议的。” 秀娘闻言从旁走了过来。 “先前将军在家,姑娘都是陪着一道去用饭的,今朝不去,将军若是训斥姑娘不敬婆母,嬷嬷担待吗?” 魏嬷嬷一下就笑了,“我们二爷素来好性儿,不会计较一顿早饭,”她说着看向邓如蕴,“怎么?邓姑娘这么在意,在我们二爷跟前的体面?” “你这... ...” 秀娘要同魏嬷嬷理论,但邓如蕴已道。 “那就劳烦嬷嬷替我说一声吧。” 反正她吃了这药胃里难受,也确实是不想去的。 魏嬷嬷闻言应了声“那是自然”,转身走了。 ... ... 邓如蕴饮了两盏茶,才消掉口中苦到反胃的涩味。 秀娘闷闷,“我们是哪里得罪这魏嬷嬷了?总是阴阳怪气的。难不成,是没给她送钱?” 秀娘想不明白。邓如蕴没理会,倒是想起了早间的梦来。 刚成亲那会,不管是她还是林老夫人和滕越,都有担心过恩华王府那位荣乐县主,会否有报复之举落到邓如蕴身上,滕越还专往邓家暂住的小宅里派了护卫。 第8章 但一晃过去两月,荣乐县主并没什么动静。 邓如蕴猜自己是太累了才会做这种梦。不过家中的小侄女实在让她有些放不下心。 小侄女玲琅是她过世的兄嫂留下来的孩子,自幼跟在她身边,今岁才四岁。 但这孩子早慧,家中的外祖母虽然识字,但多半时间糊糊涂涂,能把人认清就不错了,不能教孩子。 邓如蕴不便把她带到滕家,又恐她在家中实在无趣,干脆找了个私塾,让她扮成男童去读书。 她才四岁,却同人家五六岁的小孩一般聪慧,无非是个头矮小了些,邓如蕴花了些银钱,让私塾先生的太太照看她。眼下乔装打扮读了有大半个月的书,倒是开心的很。 念及玲琅和家中,她叫了秀娘。 “姐姐出府一趟,看看玲琅近来在书院如何?家中涓姨的腿怎么样了?” 涓姨是邓如蕴母亲从前的邻家姐妹,后来涓姨家道中落,所嫁非人,被丈夫打骂逃了出来。邓如蕴的母亲收留了她,自那便一直留在邓家。 原先邓如蕴制药,都是涓姨帮着采买药材,四处售卖,但三个月前她从山坡上滑了下来,摔断了腿,只能卧床养伤。 秀娘听了这便准备出门去,不过邓如蕴又想起了旁的。 林老夫人早先给的一笔定金,让她手头松快不少,但若想在离开滕家之后自己撑起门户,还得有个持久可靠的进项才行。 制售成药便是紧要的一项。 她让秀娘去把近些日子做好的成药都装好包好,“西安府的药铺眼光高,但我这一批丸药也是花了心思的,你拿去给咱们之前说好的那几家铺子看一看,若是他们能相得中,价钱低些也无妨。” 再怎么样,这里是西安,只要她做的成药能一步步从这里卖出去,哪怕眼下不赚什么钱,但早晚会让她站稳脚跟的。 到时候,开起来自己的铺子,也买上自己的宅子,她就能带着一家子女人过自己的安稳日子,那时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 前院,滕越练过功后洗漱了一番,往母亲的沧浪阁而去。 他在家的时候不多,吃早饭便尽量陪着母亲,妹妹滕箫也是在的,成亲之后,邓氏也陪同他与母亲和妹妹一道用早饭。 不过他这会到了,既没看到妹妹,也没看到妻子。 他先问了滕箫一句。林老夫人叹气,“她不来便不来,免得同我闹腾又不想去读书。” 林老夫人显然不想提这头疼事,只叫了滕越上前说话,“怎么就提前回来了?有差事?” 此间没别人,滕越道,“都司运往宁夏的兵甲路上被窃。这事不是头一遭了,每次看似不多,拢算起来却不少,已到了不得不查的地步。” 林老夫人惊讶,“是什么人做的,可有眉目?” 若是这批兵甲军资辗转出了关,落到了鞑子手里可要生事。 滕越知道母亲的意思,他说眼下看来不至于,“约莫是一伙关内的土匪流寇作案,我此番回来便是要寻机会,这把伙流寇剿了。” 他道这伙流寇眼下就在关中一带流窜,“我不欲打草惊蛇,就先装作休假回了家,母亲莫说出去。” 林老夫人晓得轻重,转话头说起了黄老太君的寿宴。 黄老太君的次子黄西清,乃是朝廷的太常寺卿,正三品的官员。 他对于滕家来说,还有个更紧要的身份。正是他两番向军中举荐彼时尚在金州卫所的滕越,滕越因此得到提拔上了前线,这才有如今接连立功,步步晋升。 黄老太君是金州人,黄西清又是滕越的伯乐,滕越见到他,都要规矩行礼叫一声先生。 眼下黄西清在京城做官,母亲大寿也不能返乡,但这场寿宴滕家却不能缺席。林老夫人早就选了几件给黄老太君的寿礼,这会让滕越从中挑选一样届时送去。 她问滕越,“你可也一同过去?” 这寿宴就在几日之后,滕越没回来也就罢了,人既然回来了,怎么能不露面? 他道好,“届时母亲也带着邓氏一道过去。” 这种重要的场合,滕家人去的越多,越显重视。母子两人又商量了几句,时候便不早了。 这个时候,照理邓如蕴应该来了。可滕越往外瞧了两眼,都不见她的身影。 “夫人没到吗?”他奇怪。 魏嬷嬷走上前,“许是还在路上,老奴这就寻人去接。” 说着找了人去,滕越见状只能替妻子同母亲道,“兴许是耽搁在路上了。” 林老夫人没当回事。 倒是魏嬷嬷出了门去,叫了小丫鬟上前。小丫鬟还以为她要吩咐自己去接夫人,不想却听魏嬷嬷道。 “过会老夫人要泡茶,房中的茶吃得差不多了,你去库房取些来。” 小丫鬟愣住,不明白为何不去接夫人,反而去库房拿茶?但她抬头看去,恰魏嬷嬷一眼看了过来。 小丫鬟哪里还敢多问一个字,连忙应声跑了。 一盏茶工夫过去,滕越还是没见到妻子前来,反而是魏嬷嬷支使出去的小丫鬟回来了。 魏嬷嬷似在外问了两句,进来回话。 “二爷,夫人还在柳明轩没出门,但说今早胃里不太舒服,就不过来了。” 这话说完,滕越就挑了眉。 不来一道用饭没什么,但缘何都不让人来提前说一声,等到遣人去问了才回应? 第9章 滕越不知该怎么说了,他见母亲并不怎么在意,只能立刻吩咐人上了饭菜来。 “那就不必等她了。” 第04章 柳明轩在滕府的西北方,不如正院居中阔大,但却有一个小小的跨院紧邻在旁。 这个跨院对外并没有修葺出来,门锁着被花木遮挡。可从后罩房一排不起眼的房间中,却能另推开一扇门,直通那荒芜的跨院。 邓如蕴给这个跨院起名叫玉蕴堂的制药坊,至于玉蕴堂,是她给以后自己的成药铺子起的名字。 她的制药技艺不想因暂嫁滕家而中断,此事同林老夫人说了,老夫人便将这制药坊单独开给了她。但有一个前提,不能被外人知道,也不能府里人察觉,包括滕越。 毕竟谁家夫人还要凭制药养家糊口? 秀娘往外走了一圈回来,邓如蕴听闻家中都安稳,便进跨院做了一阵药。可怕被滕越发现,也怕身上药味太重,没多久就出来了。 不能制药,看书也是好的,然而她嫁进来的时候,魏嬷嬷同人说她是乡下来的姑娘,识不得几个大字。如此这般,看书也只得偷偷摸摸。 秀娘劝她出去走走,早间的乌云散去,日头从云层后钻出来,没有暑日的炙热,只有洋洋暖意,正是舒服的时候。 邓如蕴想了想,就同秀娘在花园里走了几步,不想正遇上丫鬟们在空地里晒药。 林老夫人有间专司放药材的库房,寻常并不打开,今日难得晒了一次。 丫鬟们忙着搬来搬去,把经晒的晾到太阳底下,经不得晒的就置放在树下通风。 照看生药库房的丫鬟叫白笋,邓如蕴听过她的名,旁人都说她是府里最耿直的丫鬟。 她正清点着搬出来的药材,旁的丫鬟见邓如蕴来了,不过草草行上一礼,白笋却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给她正经行礼。“夫人安好。” 邓如蕴连忙扶她,“我只是路过,随便看一眼。” 老夫人的生药库是供一家人用的,夫人也是滕家人,又有什么看不得? 白笋见她感兴趣,便给她引了两步,“老夫人总要囤些好药材才能放心,上个月还托杨家姨夫人,从江浙采买了一匣子极好的铁皮石斛来。” 她指向树下的案台上,邓如蕴转头便瞧见了一匣卷曲如螺的枫斗(石斛干燥后的叫法)。 这匣枫斗卷曲细密,色偏铜绿,表有细毛,邓如蕴一眼瞧去便晓得价值不凡,邓家只有从前鼎盛的时候,家中的药铺才卖过这样品相的好药。 她一时多看了两眼。 白笋刚同她说了几句,就被小丫鬟叫走了。邓如蕴同秀娘又在此间走了两步。老夫人的生药库房,除了铁皮石斛,还有好些上品好药,秀娘大开眼界,有些连邓如蕴都没见过。 只是再好也是滕家的东西,邓如蕴看看也就罢了,见天色不早就回了柳明轩。 滕越一直没有回来,不过到了下晌快至夜幕四合的时候,云层渐至,天色转阴,院子里刮起了急风。 秋意随风而起,裹着沙石要往窗棂里闯去。 邓如蕴刚拿起书来,就连忙放心爱起身关窗,不时夹着雨的风越刮越大,她见秀娘脸色古怪的走了进来。 “奴婢方才听见有人说,生药库房好像丢了药材,魏嬷嬷让人在寻呢。姑娘,这事应该同咱们没关系吧?” 邓如蕴顿了一下,又继续看书。 “那自是没关系。难不成,还有药材一不小心掉进了我绣鞋里?” 秀娘闻言竟真往她的绣鞋里看去,邓如蕴笑了起来,“姐姐找到了吗?若是找到了,就赶紧给人家还回去。” 但她的鞋子里什么都没有,秀娘气得坐在了一旁,“姑娘净会玩笑,魏嬷嬷不是好相与的,万一这事粘到咱们身上怎么办?” 邓如蕴更笑了,合起了书来向外看去。 外面飞沙走石,昏黄一片,豆大的雨点咣咣铛铛地往地上砸来,邓如蕴让秀娘把门也关紧。 “连鞋里都没有,就算粘了,能粘出什么来?”她让秀娘不用担心,把书递过去,“将军约莫快回来了,姐姐帮我把书藏起来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 * 滕越从外院往回走,正院没有修葺完毕,他亲事成得急,就先住到了柳明轩。 只是路走到一半的时候,雨下了起来。近身侍卫唐佐撑了伞,但风太大了,伞险些折断。 滕越抬手道罢了,冒雨快步往回走去,不想却听见远处魏嬷嬷训斥丫鬟的声音。 声音不小,滕越问了附近的小厮,“何事?” 小厮连忙说府里丢了东西,“魏嬷嬷在抓贼呢。” 雨已经开始下了,魏嬷嬷却还在训人,可见丢得不是小东西。不过这些琐事滕越并不太问,只点头道,“知道了。” 回到柳明轩时,滕越身上淋湿不少。 她见妻子在房中,这次倒是过来帮他把外袍换了,又给他倒了碗茶。 虽没正经相处过几日,可她竟晓得他惯吃冷茶,特倒了一碗温凉的茶放到他手边。 外面风雨交加昏黄不定,房中灯火恍惚不明,滕越却心下微缓。 他轻轻瞧了她一眼,这才发现她今日脸上并无红润之气,反而唇色泛白。 他接过了她递来的茶水,茶香飘来的同时,一抹淡淡的药味从她手指间掠了过来。 第10章 “你用药了?身子不适?” 他见她不知怎么顿了一下,才道,“倒没什么... ...不小心烫了手,就擦了点药。” 她说这话的时候微微不自在,滕越想到了早间的事。 所以早上没来,是因为烫到了? 但他没见她手上泛红,而且她早间同魏嬷嬷的说辞,是胃口不适。 滕越先前见他这妻子是个拘谨的性子,在他面前既不多说什么,也不多做什么。他本想兴许是她年少,又从乡下来,听说没读过什么书。可这次回来,却发现她心里颇有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 他不由提点她两句,“我平日都不在家中,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大大方方同母亲说,若母亲忙不过来,同魏嬷嬷和青萱她们讲,也是一样的。” 不要事事憋在心里,更不要行事遮遮掩掩。 邓如蕴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自眼角轻轻看了他一眼,男人一脸正色低头喝茶。 这话已是他给她的体面。邓如蕴缓缓点头,“好。” 这时院中突然有了脚步声,似是有人冒雨到了柳明轩来。 有小厮立时来回了话,“二爷,夫人,生药库房的丫鬟白笋想来请教夫人件事。” 邓如蕴听见这话抬了眼帘。 秀娘就站在窗外,立时嗓音发紧地问了一句,“你们库房的事,来问夫人做什么?” 白笋脸色难堪。 “秀娘姐姐,非是我不敬夫人,只是我们库房的名贵药材丢了,魏嬷嬷也发了火。奴婢就是想来问句,夫人和姐姐有没有取了一些回来?” 话音没落,秀娘便道,“你还说你非是不敬夫人?我们平白无故,拿你药材做什么?” 秀娘一下就着了急,这事弄来弄去,还是粘到了她们身上。她说着就要把白笋撵走,可白笋却怎么都不肯离开。 房中,原本风吹不进的厅里,此刻有风从门帘下挤进来,砂石扑到门槛上,刮擦着发出声响。 邓如蕴瞧见滕越看向门外,微微压了压唇。 白笋还没离去,邓如蕴想了想抬脚走了出来。 廊下风雨正急,她一步迈出便被风雨打湿了裙摆。 她跟白笋摇了摇头。 “库房的药,我同秀娘也没拿,会不会是方才风大吹掉了些?或者你们往旁处问问吧。” 可她这话说完,正要转身回房中,白笋却一步上前。 “可是夫人,我们各处都找过了。但库房里丢的,正是奴婢指给您看的那铁皮石斛啊!” 话音落地,秀娘倒抽了一口冷气。 邓如蕴愣了一下,却浅浅笑了笑。 风将她沾湿的鬓发吹起,她再次摇头,“可我确实没有拿,秀娘也没有。” 邓如蕴说得明明白白。 白笋听了脸色却青白起来,她不知所措,“那怎么就不见了?我守库房三年从没错过眼,也没丢过东西,这次怎么就... ...” 她失魂落魄,倒也没再继续纠缠,在强风裹挟着的雨里踉跄着离开。 话音却似停在了庭院里一般,与风雨交缠着在院中来回游荡。 秀娘烦闷得拉了邓如蕴的袖子。 药库里的药丢了,平白无故地问到了柳明轩来,还就指着是她们白日里看过的铁皮石斛,眼下白笋是走了,可姑娘到底有没有拿,又怎么同旁人说得清楚? 尤其是刚回家的将军... ... 秀娘给邓如蕴使了个眼色,朝着隔了门帘的房中,朝着刚回家来的将军。 邓如蕴默了默,低头撩帘子回了房里。 但她刚一步跨进去,就同滕越的目光撞在了一处。 房中再无第三人,只有明灭不定的暗黄灯光,将隔窗架阁、桌椅案台,连同上面坐屏花壶的影子,映如游走其间的鬼魅,在这静默至极的房中游荡潜行。 邓如蕴微微抿唇,而男人却看着她开口。 “确实没见到吗?” 他这话出口,秀娘就忍不住地从帘外进来。 “将军,夫人同奴婢只在那晒药的地方略略一站就回来了,根本没取她们任何东西!” 可她这么着急说了,滕越没有回应,只仍旧看向邓如蕴,只看她的回应。 邓如蕴不知道他怎么就这么怀疑自己,可在他掠过她手边的目光中,忽的意识到了什么。 他方才闻到了她手上的药味,问了她是否用了药。药味是因着她今日去跨院制药,而她却只能跟他说自己烫了手。 但此刻她手上,并无明显的烫印。 她和秀娘这两个皆是外人,是他根本不认识,突然闯进他生活里的外人。 相比她们两个,他本就更信任府里经年的仆从,而她偏巧又在这件事上,说了句谎又引了他的疑。 两下全凑到了一处,真真是不巧。 邓如蕴心下暗暗一叹,她一时间没想好怎么开口圆谎,再把自己摘清楚,但男人的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他缓缓起了身。 他身形高峻挺拔,臂膀宽阔有力,此刻站起身来,遮住身后案台上的高灯,昏暗的长影一下将人压到了门边缝里。 邓如蕴心头微滞,而他已开口。 “纵使拿了,说出来便没什么大不了。何苦为难一个下人?” 话音落了地,他抬脚大步往门外走去。 裹着冷雨的风从门边钻进来,绕在邓如蕴脚边,而她早间喝下的那碗苦若胆汁的避子汤,此刻好像又回到了胃里,翻腾搅动令人难捱。 第11章 他已然从她身边掠了过去,没有再多停留一息,两步迈入了雨中,径直离开了柳明轩。 * 沧浪阁。 外面的雨声小了些,林老夫人亲手点了香炉。 她瞧向魏嬷嬷,“都问到柳明轩去了,库房里真丢了药材?” 魏嬷嬷闻言上了前来,“回老夫人,其实没有。” 这话一出,林老夫人就笑了,她没再提药材的事情,斜看了魏嬷嬷一眼。 “邓如蕴怎么招惹你了?给人家姑娘连番穿小鞋?闲着无事做?” 魏嬷嬷见老夫人都瞧出来了,但没遮掩,她亲手给老夫人斟了茶,“若说招惹不至于,可老奴却有个旁的思量。” “什么思量,说来听听?” 魏嬷嬷往外看了一眼,窗下无人。 “老夫人同她签定了契约是不错,但契约是死的,人是活的,同二爷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到底是她不是咱们。二爷并不知内情,也是您怕说出来他不同意这事。可爷却是个长情的人,以为这就是他的妻了。若是同她日久生情,往后可怎么将她请出门去,再迎贵女进门?” 魏嬷嬷老脸上尽是无可奈何,“老奴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但若是一开始便让二爷厌烦了她,日后她拖着一家老小离去,二爷也不会挽留。” 林老夫人听了这话默了默,倒没反驳。 第05章 柳明轩。 秀娘红了眼眶,“难不成那铁皮石斛自己长翅膀飞了,到处都找不到?” 房中已没了其他人,邓如蕴从犄角旮旯里把藏进去的书掏了出来。 她一边翻去上次看到的地方,一边同秀娘道,“会找到的,约莫将军一走,铁皮石斛就能找到了。” 秀娘瞪大了眼睛,眼睛却更红了,“怎么能这样?可在将军眼里,姑娘永远都是一个偷鸡摸狗之辈。” 偷鸡摸狗,偷奸耍滑,浅薄无知,愚昧肤浅... ... 邓如蕴微顿,旋即又啧啧出了声,“你还别说,我每天听着灶房菜园子里养的鸡怪吵闹的,要不咱们哪天给偷了来吧?” 柳明轩离灶房的菜园子是滕家各个小院里最近的,秀娘抱怨那领头的大公鸡好几次了。 可眼下说的哪是大公鸡的事?秀娘见她还有心思开玩笑,竟不知还能说什么。 天黑透了,房中的小灯视线不明,秀娘见自家姑娘已仔细看起了书来,只能不再提方才的事。 “房中太暗了,我再给姑娘点盏灯吧。” * 当晚滕越睡在了外院。 邓如蕴早就习惯了独自睡在这间房中,并没有任何不适应,只是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夜,秋凉渐渐从石板下钻了出来。 邓如蕴早间也是独自在柳明轩吃了早饭,秀娘没同她一道吃,却从外面转了一圈带回来两个消息。 她说一桩好,一桩坏,问她想先听哪个。邓如蕴本想先听好的,但思量了一下道,“先说坏的吧。” 秀娘嘴巴轻瞥了一下,“奴婢听说将军昨日歇在外院,今儿一早连沧浪阁都没去,就离家走了。” “嗯?我们把将军气得离家出走了?”邓如蕴佯装一脸震惊。 秀娘跺脚,“姑娘又胡言乱语,是离家走了,不是离家出走。而且也未必是我们气得。” 她这话说了,邓如蕴便笑道。 “那不就得了?这可算不上坏消息,没准还是个好的。” 秀娘见她又乱说,想同她生气又不知道气什么,却心下闷闷的不由悄悄看了她一眼。 姑娘以前可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那时还在金州老家,将军也还只是金州千户所的百户。 每次远远地听到他带着兵马进了城,姑娘就像是竖起了耳朵的兔子,听见他的动静,着急忙慌地从家里跑出来。 她会一路跑一路理着衣裳和发髻,还要问她,“秀娘姐快帮我看看有没有乱掉?” 她说没乱,她就跑得更快了,直到跑到大路边上,挤在人群的狭缝里,仰着小脸盯着马上的年轻将军看去。 她会一直看到小脸通红,会跟着他的马走上半条街,会直到他进了都司衙门里,还要停留半刻才肯离去。 那时她会攥着手,有点无奈又有点委屈地,轻轻呢喃一句,“怎么办?我今天也没办法不喜欢他... ...” 往事如烟消散在白驹的缝隙里,时光将一切扭曲错位。 秀娘恍惚了一下,飞快地抹掉了眼角的水意。 她说还有个好消息,“姑娘,有家小药铺肯要咱们的成药了!” 她说邓如蕴之前做的一批小儿化风丹还不错,但因着是没有名头的新药坊做的,“要咱们押三十两做押金。” 三十两对于林老夫人来说只是手缝一漏,但对于邓如蕴来说却是不小一笔钱。 不过她说没关系,“那就拿三十两去,写好字据。咱们的药不是次品,这三十两早晚能拿回来。” 秀娘道好。 这才一日就有了信儿,可见姑娘用料丰足,做工扎实出来的成药,行家都是能看得上的。 这一下就让她们对以后在西安府站稳脚跟有了信心。 两人又说了会制药卖药的话,不想家里人忽然找了上来。 来寻的是邓家的仆从长星,他是某日倒在邓家的药田里,被秀娘和涓姨捡回来的。刚捡回来的时候才十二,三年过去人长高了不少,却一点都记不起从前的事,便一直留在邓家。 第12章 长星平日都留在家中照看,接送玲琅上下学堂,今日怎么突然找过来了? 邓如蕴心下不安,让秀娘赶紧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秀娘很快去而复返,脸色青白。 她说玲琅在私塾里被同窗的男孩子欺负了,“那些个男孩不知怎么发现她是个小姑娘,闹着要把她赶出来,还把耳朵打伤了!” ... ... 邓如蕴到的时候,一群小学子围在私塾先生内宅门口,手里拿着石子、树杈、野果子,从半掩的门间往里面掷去,其中有个胖男孩还道。 “竟敢骗人?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来学堂,打你,就打你!” 说着,一众男孩又把手里的东西往院内角落里砸去。 邓如蕴一步上前,目光从男孩们脸上一一扫过,直把这群小孩看得往后连退了两步,她冷冷道了两个字。 “滚开!” 秀娘甚少见她有这般冷厉的时候,小男孩们原本还嚣张得不得了,此刻却都被吓到了,呼啦一下全都跑没了影。 邓如蕴这才推开门去,只一眼看到站在墙角里的小姑娘,指尖都凉了一凉。 她个头比那些男孩都矮小,甚至比同龄的小姑娘都娇小一些,此刻人儿蜷坐在墙角里,衣裳沾满了泥土,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原本白皙的小脸上出现几道红红的爪印。 最让人揪心的是,她右边的耳朵被划开了来,耳边还在不断渗出血。 “玲琅?!” 邓如蕴一声叫过去,方才还勉强立在墙角的小女孩,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破损的嘴巴撇了下来,大大的眼睛里泪水积聚,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姑姑... ...姑姑!” 邓如蕴快步上前,俯身将她揽进了怀里。小女孩哭得委屈极了,身体不断抽动着,将脑袋闷进邓如蕴怀中。 似是听见动静,私塾先生夫妻二人从房中走了出来,见了邓如蕴把话都说了。 他们说之前一直好好的,那些男孩子虽然不太同玲琅说话,却也不曾欺负她。今日不知从哪听来,都说她是个小姑娘混在他们中间的,要去扯她头发。 这一扯就闹了起来,玲琅起先躲着避着,他们却要来扯她衣裳。小姑娘也急了,同他们打在一起,等先生发现的时候,玲琅已成了眼下的模样。 邓如蕴心下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那一帮男孩子六七八岁的都有,他们都拿着石头、攥着拳头、围着玲琅的时候,小女孩心里得是多害怕,多无助。 私塾先生的太太跟她连道抱歉,私塾先生也道已经训过那群男孩了。只是能在这个年岁读书的孩子,家中多半还有些钱财关系,先生只能训斥,也不便拿戒尺狠狠教训。 只是这样的私塾,邓如蕴不会再让玲琅上了。 她让秀娘去把玲琅的笔墨书簿都收起来,私塾先生长长叹气,把邓如蕴多交的束脩退了回来。 低头看向怀中小声啜泣的小姑娘,私塾先生的太太已经替她包扎过耳朵了,邓如蕴亲手把她被弄乱的发啾重新扎好,用披风将她裹了起来。 “没事了玲琅,不会再有人打你了,姑姑带你走。” 她抱着她,一路离开了这家私塾。 只是出了私塾门去,正见有个穿锦缎的妇人,正方才叫喊的胖男孩说话。 男孩脸上挂了花,“娘,私塾里混进了个死丫头片子,把我脸都抓破了!” 说完,妇人厌弃地啐了他一口,“连个丫头片子都治不了,白长了八岁!” 只是她说着,目光自眼角瞥到了抱着孩子的邓如蕴身上,哼笑一声。 “小门小户还想学高门贵女,让个丫头片子读私塾识字。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真是好笑。” 这话出口,邓如蕴便察觉到怀中的玲琅,小身子颤了颤。 她脚步停了下来,低头向玲琅看了过去,忽的笑了一声。 “姑姑给你说个笑话好不好?” 她指尖轻抚着玲琅被蹭红的脸,声音却不大不小往后传去。 “玲琅四岁就能同五六岁的孩子一道读书,最是聪明,但有的人八岁了,也在一道念书,还是学不会。要问是怎么回事?你猜怎么着?” 她啧了一声,“原来,那是个榆木精投了胎,长了颗榆木脑袋呢。” 邓如蕴话音未落,秀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小玲琅都忘了疼,捂了小嘴巴笑起来。 欺负玲琅的男孩呆了一呆,锦缎妇人却眼睛都瞪大了,“你!” 邓如蕴却懒得再同她多说一个字,轻哼一声,抱着玲琅转身离开了去。 风有些大,吹得巷道上的砂石刮擦着墙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过有一点,那妇人说对了。 高门贵女确实不会上什么私塾来识字,要么便跟随大户人家的正经族学,要么便在家中单请西席。连邓如蕴从前,爹娘也是给她请了个秀才先生在家中教她读书的。 只是她没本事,把兄嫂留下来的小女儿,送到私塾来读书,这才出了这样的岔子。 邓如蕴心里像被刀绞了一样,越发将玲琅紧抱在怀中。 只是这般小玲琅反而不安起来,她从披风里露出小脸看向自己的姑姑,她有些忐忑,小手攥紧了邓如蕴的衣袖。 “姑姑对不起,都是玲琅不好,我不该跟他们打架,都不能读书了... ...” 第13章 这一句说得邓如蕴心都碎了。 她立时说不是,“怎么是你的错处?分明是学堂里的同窗不好!” 她是穷了些,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但不能再苦了孩子。 “姑姑回去就给你专门请一位先生,在家教你读书,玲琅可喜欢?” 她这样说,小玲琅愣了愣。 邓如蕴还以为她会高兴起来,不想她低下了小脑袋。 “可是那样要花好多钱,姑姑要做好多药,很忙很累才能够... ...” 邓如蕴顿住,她嗓音忽的一哑。 “可是没关系的,姑姑在赚钱了,姑姑赚了好多钱,够给玲琅请先生了。” 然而怀里的小人儿还是摇了头。 “不要,玲琅不要姑姑很累,我可以自己学... ...” 邓如蕴再也忍不住,眼泪咣当砸落了下来。 秀娘也不由地捂了脸抽泣。 邓如蕴深深闭起了眼睛。 偌大的西安府,数百年前的王朝故都,数不清的人曾在此来来往往。 多少人腰缠万贯,肥马轻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还有太多人没有钱,也没有权。因为没有钱要低头做人,因为没有权要屈身做事,因为没有依仗,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欺负到头上来。 小小的身躯趴在怀中乖巧得一动不动。 饶是身量比同龄孩子要小,却也四岁了,邓如蕴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轻巧抱在怀中。 她两条手臂开始发酸,纤细的脊背无法挺直,但却全然舍不得将她放下一息,就这样抱着她在锦缎罗纱的故都人群里中,一直走一直走。 只是前面的路被拥挤的人群挡了起来。 邓如蕴还没看清什么,肩头的小人儿突然直起了身子。 “是姑父!” 姑父... ... 邓如蕴微怔,越过人群看到了远处坐在高头大马上路过的男人。 喧闹的街头,他骑着一匹黑棕色的骏马,穿着一身暗红色绣团花的锦袍,自大街上打马而过。 围着他的人群哄哄闹闹地站着好些年轻的姑娘,旁边人见状似是有人打趣了他一句什么,他神色略有些尴尬。 但暗红色的锦袍,在明亮的日光下变得发红发亮,他行至街道中央,好似是谁家接亲的新郎。 年轻的姑娘们越聚越多,有人羞怯笑着从邓如蕴身边跑过,皆往他经过的街口而去。 邓如蕴远远地向他看去,她还未有任何表示,怀里的小人儿却瞧着他,一张小脸扬了起来,刚哭过的眼眸闪烁了光亮。 人潮的涌动将小姑娘的兴劲全引了上来,她忘了耳朵被打伤的疼,仰着小脸忍不住往路上喊去。 “姑父!” 那人人簇拥的大将军,是她的姑父! 若是让那些学堂里坏孩子,知道这就是她的姑父,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她! 她这一声,叫得邓如蕴心下停了一停,她目光定在他身上。 可马上的“姑父”似是没有听见,更没有回头看过来一眼。 人潮喧闹如涛,邓如蕴微滞的心跳很快恢复如常。 她脚下没动,小玲琅却愣了愣,“姑姑?那个人,不是姑父吗?” 小姑娘眼中满是失落疑惑,她还等着高头骏马上的大将军姑父,同她在街头相认。 可邓如蕴却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跟她摇了摇头。 “不是。” 小玲琅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不是?那是谁?” 姑姑成亲那日,她分明见过的。 邓如蕴又抬头看了过去,男人在人群的簇拥中,已骑着黑棕大马走到了她视线的边缘,再无看来之意。 她说玲琅认错了,她垂了垂眸,淡淡笑了一声。 “那只是... ...旁人家的姑父。” 旁人家的姑父。 一阵大风倏然而至。风裹着地上的细碎砂石飞檐走壁,街巷上的人被吹得立不住叫,纷纷捂着头脸跑开去。 邓如蕴也立时替玲琅掩住了小脸,可她自己却没了遮掩。 风沙吹进了她眼睛里,硌得生疼。 她却不顾上自己,连忙叫着同秀娘一道,掩着吹来的风沙,快步往另一条道上走去。 不远处马上。 滕越也被风吹得侧了头,但视野里突然闯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子的身影。 他略略定睛看去,隔着风沙与人群,只隐约看到那人背着身,怀中抱了个四五岁大的小孩,往远处快步而去。 她身形不丰,怀中的孩子也压得她脊背稍显弯曲,风沙又把她吹得脚步偏斜,她无有所依,也不能似身上轻减的路人能抬脚跑开,只能勉力撑着自己抱着孩子尽力走快,在他的视线中没进了风沙里。 身形很像他家中那位妻子,有一瞬,他想过去看上一眼。 可邓氏连待客和陪母亲吃饭都懒得去,怎么会出现在街头,这般艰难地抱着孩子在风里行走? 思及此,滕越没再看去,他收回目光,转身勒紧缰绳打马离去。 * 有人藏在岔路口酒馆的酒旗下,先看着滕越走远了,才松了口气,目光一转,又落到了快步走开邓如蕴身上。 他穿着件利落的短打,腰间系着酒葫芦,张口还有残余的酒气。 “啧啧,金主要找的这女子挺有意思,听见孩子出事就急急忙忙跑出来,但见了自己的夫君,反而似不相熟一般,连近前说句话都没有。” 第14章 他旁边的小弟也挠头觉得奇怪,但他眼看着邓如蕴快走远了,连忙问,“那咱们这会还跟不跟了?” “跟,当然要跟。” 他说着,回头叫了小弟,“你先回山寨一趟,去告诉大当家的,人我们这边盯上了,不过眼下还没有机会下手。” “你让大哥同那位买凶的金主说,暗地杀人这种事,要想做得干净,可急不得。” 第06章 玲琅受了伤也受了惊,邓如蕴不放心将她放在家中,只能带进了滕家来。 她把孩子放到柳明轩的跨院里,当晚滕越恰没有回府,邓如蕴安下心来照看玲琅。饶是提前服了药丸,晚间小姑娘还是有了惊厥之兆,邓如蕴担心着,一直照看她到后半夜才睡了一会。 天亮的时候,邓如蕴还没醒,搂在怀里的小玲琅却醒了。 小姑娘精神好了一些,见着姑姑睡得沉,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来。 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见此处和家里一样,院中放满了草药。但这院子外面是什么地方,她就不知道了。可巧这时,有只猫儿从墙头窜了进来。 那猫儿猫着身子趴在地上,一错不错地盯着在地上啄草的鸟。下一息,它忽的扑了上去,然而那鸟儿警觉极了,扑棱着翅膀就飞了起来。 猫儿紧追不舍,也窜了过去。 小玲琅看得起劲,举步也跟了上去,一不留神便从门缝里跑出了这个院子,但院子外面还套着院子,玲琅这才四下里看了过去。 比起刚才姑姑带着她住的寻常院落,檐上还长着杂草,这里简直雕梁画栋,到处整整齐齐,再没有一丝杂乱的地方。 小姑娘打量了一会,见那猫儿一闪身又从另一个门口跑了出去。 她好奇猫儿,更好奇这个院子外院,会不会还有更大更漂亮的院子,她抬脚也从猫儿离开的门走了出去。 门房在同婆子插科打诨地闲聊,没人留意有个小孩子跑出了门去。 ... ... 滕越昨日先佯装有事去了趟都司,转身便换了装扮往北面而去。 他正盯着的那伙流寇,前些日流窜到了西安府辖地里来,不声不响地并了一伙小土匪,占了人家的巢穴安营扎寨。 土匪虽然凶悍,但同边关外面的鞑子没法比。滕越看了一回,在附近安插上了人手,准备等把状况摸清楚,找机会将人一网打尽便罢了。 他今早才回了府里,在前院换了身衣裳,却听说母亲同妹妹又因为去旁人家的学堂读书的事情起了争执,他只能往后院前去劝解,好在没什么大事,他便准备返回外院。 不想在军中快步习惯了,竟在转弯处,一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小女孩。 小姑娘才四五岁大,撞到了他的腿上,险些摔倒。 滕越连忙扶了她一把,这才看到这孩子长得白净俏秀,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裳,容貌似是与谁有几分相似,可他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他见她干净乖巧,被他撞到了也不哭闹,只是有些怔怔地仰着头,睁大水亮的大眼睛看过来。 滕越不由俯身问了一句,“方才我可撞疼你了?” 他问去,见她眨了眨眼睛,有点委屈地轻轻点了头。 滕越目露歉意,仔细打量了她一眼,才发现她脸上有几道红痕,因着擦了药不太明显,但耳朵却被包了起来,好像是受了伤。 “耳朵怎么了?”他不由问。 可小姑娘却转了身子,把受伤的耳朵藏了起来,像个受伤的小兽一样,不给他看了。 滕越心下一软,不由蹲下了身来,温声问去。 “你是谁家的孩子?” 他这句问去,小姑娘抿了抿嘴巴,就在滕越以为她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 她突然道了一句。 “旁人家的孩子。” 这话说完,她好像不高兴了,小眉头一皱,一转身跑进了树丛里,跑没了影。 旁人家的孩子?这是个什么回答? 滕越不由轻笑出了声。 他不禁又往树丛看了几眼。 那小姑娘端地是惹人心疼。她好似同什么人有几分相像,只是他到底没能想出来。 约莫,只是府里下人的孩子吧。 * 邓如蕴醒过来的时候,没有看到玲琅,叫了秀娘问了一句,秀娘也傻了眼。 只是这时,小姑娘从跨院连同柳明轩的门外跑了进来。 邓如蕴吓了一跳,见她通身好好的,先放了半边心,又问,“怎么跑到外面去了?可见到什么人了吗?” 小玲琅见了几个丫鬟婆子,但他们都没有留意到她,唯独有一个人停下来同她说了话。 她看向姑姑,“玲琅刚才看到了姑... ...旁人家的姑父。” 这话出口,邓如蕴就愣了一愣。 “那,那他怎么说的?他知道你谁了?” 玲琅摇头,“不知道。我没告诉他就跑进树林里,他追不上我。” 秀娘扑哧笑了一声,邓如蕴没想到玲琅,还给滕越的鼻子上碰了点灰。她倒是松了口气,但也嘱咐玲琅不要乱跑,“就在这小院子里不要出去,等过两天你好些了,姑姑再送你回家。” 但玲琅不想走,她只想跟着姑姑。 她小声问了句,“那外面,是旁人的姑父的家吗?” 这句话拗口的像绕口令一样,邓如蕴笑了一声,摸了摸玲琅的小脑袋,“是呀,是旁人的家。” 第15章 * 晚间,沧浪阁摆饭把邓如蕴也叫了过去。 滕箫照旧没来,林老夫人以手撑额没什么精神。 林老夫人这般怏怏的时候并不多,可邓如蕴不用问也知道,估摸着又是被女儿气成了这样。 可见再厉害的娘,到了孩子手里总是没招的。 林老夫人时不时就长出一气,一小会的工夫,气出了七八次,也没见缓过劲来,魏嬷嬷都看不下去了,给她拿了开胸顺气丸来,让她服了。 邓如蕴暗暗好笑。 而滕越没再提起之前的事情,只是把叫邓如蕴前来的来意讲了。 明日就是黄老太君的寿辰,那毕竟是黄西清黄先生的母亲,滕家原本是都要去的,不过滕箫这情形多半是不会给面子,那就只能带着邓如蕴一道前往。 黄老太君这场寿宴,以黄西清眼下太常寺卿的位置,不光是滕家,整个西安府,乃至半个陕西行省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要来贺。 滕越提醒了邓如蕴,“这寿宴上总还是有些规矩,你若有什么不懂的,便问母亲,尽量跟在母亲身侧。” 她是小地方来的姑娘,不懂高门大户的规矩,跟着林老夫人总不会出错。邓如蕴明白。 不过滕越又道,“但母亲也不总是方便,若是母亲不便,你便同杨家的表妹们在一处。” 杨家有两位姑娘,大姑娘杨尤纭嫁到了秦王府里,上次滕家花宴她没有来,邓如蕴也没见过她。而杨家的二姑娘就是杨尤绫了,邓如蕴猜测以杨尤绫对她的态度,多半是不想同她多说一个字的。 不过这话不好同滕越说,不然又是遮遮掩掩的行事。 邓如蕴直接点头应了,“我记下了。” 她这番应答算得得体,滕越看了她一眼,嗓音才略作温和。 “先生对我恩重如山,黄老太君又是常年礼佛、积德行善之人,只盼此次寿宴一切平顺才好。” 滕家是靠滕越这几年在外拼杀才真正立住的,在西安府的根基尚浅。 如今朝堂,小皇帝继位才四载,又是个爱玩的性子,朝中大事由顾命大臣来保倒也罢了,偏皇上信重身边的大太监,几年的工夫,这位大太监已经权倾朝野。 顺者昌,逆者亡,有了这位大太监执掌无上权柄,下面的人若是毫无根基之辈,要么就得攀附于他坐等飞升,要么就只能被生生踩在脚下埋进泥里。 滕越并不想攀附什么权贵扶摇直上,但也得稳住自己的根基,以免被这股歪风邪气殃及。 ... ... 这晚男人歇在了柳明轩。他来了邓如蕴反而颇多不便。 秀娘小声告诉她玲琅到了晚上又有些发热,可邓如蕴看着坐在房中看书的男人,她今晚不便去跨院里抱孩子睡觉了。 她吩咐了些药让秀娘给玲琅服下,看着时候不早便也同滕越一道洗漱上了床上。 滕越今晚并没有旁的动作,但却见身边的人好似睡得不太安稳,他习惯了打仗睡得浅,竟发现她一夜起了四次,好似到了天快亮才安稳睡了一阵。 她的事情多半是些弯弯绕绕,她自己不说滕越也不想过问。 好在天一亮,魏嬷嬷打发了人来叫他们,她就立刻清醒了过来,洗漱打扮换好衣裳。 她穿了件蜜合色并秋香色襦裙,简单戴了两根珍珠发簪,虽然素淡些,但也大方婉约,没有那些曲折绕弯的感觉。 滕越看了一眼收回了目光,听她似是又同秀娘吩咐了些话,就随着他们一道往黄府去了。 * 黄府的老太君过七十七岁喜寿,冠盖满西安。 滕越上了礼,被请去了男子们饮茶的地方,邓如蕴则先跟着林老夫人在女眷处行礼说话。 黄家满园都是人,邓如蕴身份低微,自是没什么人注意她。她还算自在,只是心里牵挂着家中的孩子。 她先跟了林老夫人一阵,就见林老夫人同几位相熟的夫人太太们说起了话来。 她们起先只是闲聊些寻常事,谁家生了孩子,谁家办了丧事,慢慢又说到谁家娶了媳妇、嫁了女儿。 这事可不是小事,这几年上娶高嫁之风畅行,一同带来的便是因着婚姻而连带起来的升官调任,他们这些官宦人家,最紧要的可不就是这个吗? 只不过说着说着,说到了紧要处,夫人太太们便把年轻的媳妇姑娘都打发了出去。 林老夫人也看了邓如蕴一眼,“你也去转转吧。” 邓如蕴把秀娘留在了家里照看玲琅,这会跟在她身边的是沧浪阁的大丫鬟青萱。青萱小声建议她先同这些年轻的太太姑娘们在一处,邓如蕴自然从善如流。 她跟在人群后面走着,不时到了一处水榭旁边,可巧就见到了杨家二姑娘杨尤绫。 只是这位二表妹正竖着耳朵,听几位衣着极其讲究的姑娘说话。 “... ...那位白六公子就快要到西安了。听说大长公主原本是舍不得儿子到咱们这里来的,可六公子却道西安府人杰地灵,必有藏在民间的好药,想来遍寻云云。” “你们都知道吧,六公子一心都铺在岐黄之术上,饱读医书,大长公主将他关在家中不许出门,这事不知怎么就闹到了宫里,皇上非但没阻拦,反而给他封了个官,让他择日就启程来西安。” 几位姑娘说了些京中贵人的话。邓如蕴只见那位杨家二表妹,眼睛都亮了起来,突然问了句,“那岂不是下半月就要到了?” 第16章 她这话问得突兀极了,那几位姑娘约莫是同她不太相熟的,皆是愣了一下。 杨尤绫也有点尴尬,想说句什么找补,但那几位姑娘只点头道了句“约莫吧”,便都转了身去,往旁处说话了。 杨尤绫融不进她们的圈子,脸色青白了一番。 但在这些比她门第高贵的贵女们脸前,她也不敢像那日在滕家花园一般,随便造次言语。 邓如蕴在旁像看戏似得瞧了两眼。 这种时候,她可不想同这位杨二姑娘照面,便远远地站在水榭旁边,同青萱一道,瞧了两眼水中畅游的锦鲤。 只是这时,她忽觉有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邓如蕴转头看过去,隔着黄府里的小湖,看到了湖对岸一个身着大红色镶金襽边的女子。 目光相接的瞬间,邓如蕴顿了一下。 但下一息,那女子已转身在人群簇拥下离开了去。 邓如蕴问了青萱一句,“湖对岸那位... ...是谁?” 青萱看去,暗吸了一气,“回夫人,那是恩华王府的荣乐县主。” 荣乐县主朱意娇,逼得滕家走投无路将她娶进门的那位。 “怎么了,夫人?”青萱有些不安。 邓如蕴没有回答。 方才,她看到那位荣乐县主,隔着人群与湖水,突然跟她咧嘴一笑。 第07章 邓如蕴觉得自己没有看错,那一瞬间,她看到了那位县主忽然咧嘴一笑。 脊背隐隐发凉,偏青萱没看到,独她一人看见了,说出去也无人佐证。 邓如蕴没有再继续沿湖而站,她准备不再落单,就如滕越所言那般跟着杨二姑娘好了。 只是一抬头,竟发现杨尤绫和身边两个丫鬟都不见了。 * 一颗无人的河边树下,杨尤绫刚走过来,就把两个丫鬟叫到了身前。 她身边的大丫鬟冬薰前几日着了风寒没好利索,便带了个小丫鬟艾柳来帮衬,这会杨尤绫把两个人招了过来。 “姑娘有什么吩咐?” 杨尤绫偷偷往停在湖边的画舫指了过去,“方才黄五姑娘同几位姑娘往那边去了,她们同我不相熟,我不方便过去,你们帮我去听听,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大丫鬟冬薰闻言顿了顿,“姑娘想听壁?” 这话问得杨尤绫不高兴起来,“她们正说着白六哥要来西安府的事,我不去听怎么知道白六哥什么时候来?我同白六哥许久不见了,都不晓得他如今醉心医术... ...” 她口中的白六哥,说的是京城宁丰大长公主的幺子,凤翔白氏的嫡枝六郎白春甫。 杨尤绫从前随父在凤翔府住过几年,恰有一年白六郎回乡侍奉年迈祖父,杨家去往白家拜会,她见过白春甫,虽然只见过两三面,却一直记着。 那可是大长公主家的小儿子,家中的二夫人一直要让两个姑娘都嫁进高门,先是将大姑娘送进了秦王府,又殷勤嘱咐二姑娘一定要高嫁争气,大长公主府那可是正经的高门。 冬薰虽然觉得在旁人家中听壁不好,但见姑娘执意,只能指了带来的小丫鬟艾柳,“你去吧,千万小心躲着些,莫要被人发现了。” 毕竟偷听被发现,杨尤绫脸上可没光。 艾柳没怎么来过这样的大宴会,本就有些紧张,眼下更是咽着吐沫道,“姑娘,真要去偷听吗?” 杨尤绫瞪了她一眼,“你要是不去,以后都不要在我院中了!” 艾柳立时不敢再问,连忙从树丛间往画舫偷偷溜了过去。 * 邓如蕴和青萱左右寻了杨尤绫好一会都没寻到。邓如蕴想说算了,青萱却指了小路上,“夫人,奴婢看到二表姑娘身边的小丫鬟了。” 她看到了艾柳,见那小丫鬟脚步匆匆地正往画舫里去,“二表姑娘约莫在画舫附近游玩,夫人咱们也过去吧。” 只是两人刚走了几步,却有伺候在林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寻来,说是有东西找不到了,青萱说了几句也没同来人说清楚,只好同邓如蕴道帮忙去找一番,过会来画舫寻她。 邓如蕴点头,自己往画舫去了。 黄家这处画舫就停在湖边,朱漆彩绘,又因着寿宴挂了红绸,沿船四周共摆放了六盆松竹假山的盆景,各有各的形状,各有各的精巧,引得邓如蕴多看了两眼。 她一边瞧着,一边从后走上了画舫,这边转过船尾,一眼便瞧见了杨尤绫身边那小丫鬟艾柳。 然而那小丫鬟没有寻常站在门口,反而缩着身子,躲在放着那精致盆景的花架后面,耳朵贴在窗沿上,正往里面偷听而去。 邓如蕴从后面突然出现,小丫鬟被吓了一跳,脚步向后踉跄了出去。 这一踉跄不得了,竟忘了身后就是花架。 咣当——花架歪倒,上面放着的一盆假山石堆叠的盆景,砰得砸落下来,连盆带着假山石,一瞬间全都摔断开来。 满地碎石、陶片、泥土。邓如蕴讶然,那丫鬟艾柳更是吓到了,惊恐地向一旁连退了三步。 这番动静当即就把画舫里的人引了出来。 画舫里坐着几位姑娘,邓如蕴看去,见这几人正是方才说起白家公子要来西安的几人,其中并没有杨尤绫,她想到方才艾柳的偷听,一下就明白了此事的前后。 可画舫里的人却全然不明,其中一个穿着姜黄色绣亭台楼阁纹的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一步迈出船舱,看到了花架下碎断的盆景,呀了一声。 第17章 “天爷,你们竟然把我曾祖父亲手造的盆景摔碎了!” 她正是黄家的姑娘,行五的黄雨黛。 上面四位姐姐都成了亲离了家,家中未出阁的姑娘就她一个。黄老太君对这小重孙女疼爱的不得了,黄雨黛也是在黄老太君膝下娇养长大,眼下见着黄老太爷生前造的盆景被外人打碎了,一下就急了起来。 “我家老太君最是看重这几盆盆景,你们怎么能... ...” 她这话一说,杨家的丫鬟艾柳脸色都白了。 艾柳是杨家的家生子,但长得黄黄瘦瘦不讨主子的喜,一直在外面做活。 她娘倒是个厉害的,人还在的时候与旁人吵架打骂不在话下,但前两年得了场病去了,她一下没了依仗,日子过得艰难不说,今岁上了年纪,她娘生前得罪的几个婆子,竟撺掇着主家将她拉去配给庄子上养马的瘸汉。 艾柳吓得不行,把家底都拿出来打点,才进了杨尤绫院子里当差,想着姑娘院里丫鬟都体面,好歹让她有个好出路。 大丫鬟冬薰也有心拉她一把,这才将她带到了寿宴上来。 突然出了状况,艾柳一下就慌乱了起来。她不能出错,她万万不能出错,不然她就要完了... ... “不是我,不是我!”她根本没想打碎盆景,都是有人吓到了她。 她没见过邓如蕴,只觉邓如蕴打扮简单,还以为是谁家的丫鬟、娘子,她一下朝着邓如蕴指了过去,“是她!” 邓如蕴可就要笑了。 恰此时,有人从这经过,听见了此间的吵闹,往画舫走了过来。 “出了什么事?” 开口问话的,是个穿着秋香色绣花褙子的贵妇人,她正是黄雨黛的母亲黄家三夫人,与她同行的,还有杨尤绫的母亲杨二夫人,以及其他几位西安府中的夫人、太太。 杨尤绫也正跟在她母亲身后。 当下黄三夫人问了,黄雨黛连忙就把话说了,“娘,画舫的盆景被打碎了!” 她说完,众人目光都从艾柳身上,又落到了邓如蕴脸上来。 杨尤绫一眼看到瑟瑟索索的艾柳,脸色都青了。她让艾柳偷偷来听壁,那丫鬟竟然闯出这么大的漏子? 她眼睛瞪向艾柳,艾柳正是害怕得不得了,见了姑娘这般,嗓音都抖了起来。 “不怪我,不怪我,姑娘不能怪我!” 她慌乱到不行,杨尤绫也跟着她紧张了两分,打碎什么盆景不要紧,听壁的事情被艾柳说出来,她的脸就丢光了! 杨尤绫急急要把她的话扯开,恰一眼看到了站在旁边的邓如蕴,她几乎想都没想,直接问道。 “不是你,那你倒说是谁?!” 艾柳一听这话,立时转身又指向了邓如蕴。 “是她!” 方才到底谁碰倒了盆景没人看见,眼下艾柳连番指认,众人都向邓如蕴看了过来。 人群里没人晓得邓如蕴是什么人。她们见她既不是面庞相熟的贵女,也没见过是哪家的夫人太太,有人低声猜测,许是外地来的小门户家的人。 黄老太君过寿,下面那些想跟黄家攀关系的人,着实来了不少。那都是些小门小户,手脚毛躁些,没见过世面些,都是有的。 旁人不认识,此间唯一认识她的也就只有杨二夫人和杨尤绫母女了。 但杨尤绫正让丫鬟指认她,而杨二夫人却错开眼神只当全然不认识。 黄三夫人到底是主家,不免道,“碎了便碎了,莫要把此事闹大了,让老太君不安”,但旁的人,目光还是不由地在邓如蕴身上来回转着。 邓如蕴没做,自也不慌乱,更不会在这拙劣的指着中认下,总要为自己辩一辩的。 她好笑地看了杨尤绫,又瞧向艾柳,轻笑一声。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若盆景是我碰碎的,那你为何身上沾了这么多土灰,而我没有?” 这话甫一问出口,众人便都看向了两人的衣裳。邓如蕴通身洁净,相反艾柳袖口和衣摆都沾了泥灰,都明白了过来。 艾柳慌乱,杨尤绫脸上更添青白,可巧这时,黄老太君竟走到了画舫外。 她们也是从此经过,见着人都站在门口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过来问询。林老夫人也在这群人中,青萱就跟在她身旁。 邓如蕴无人跟随,也与众人都不相熟,独自站在边缘。林老夫人见状低声叫了青萱,“去把夫人接过来。” 青萱连忙上前走到了邓如蕴身边。 她站定,众人都明白了过来,原来这是滕家的新夫人。虽然听说这位新夫人出身不高,但好歹也是位夫人,众人便陆续从她身上收回了目光,不再多言了。 这下,杨尤绫脸面更要挂不住了,黄雨黛和几位姑娘都狐疑地向她瞧了两眼。 杨尤绫只怕听壁的事被发现,抿着嘴不敢说话,可艾柳却也更害怕了,还在杨尤绫耳边说着,“姑娘,奴婢只是... ...” 杨尤绫气极,“你闭嘴!” 她们主仆这般,黄雨黛几人渐渐目露鄙夷。只是这时,杨二夫人突然说了那艾柳一句。 “你这丫鬟可真不懂事,一个小丫鬟竟然敢攀扯一位夫人?说是你做的,便就是你做的,莫要再多言了。” 这话颇有些意涵。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夫人做了错事,强压在小丫鬟头上,让丫鬟顶罪。 第18章 后面来的人不知情,目光不由又在邓如蕴身上绕了一绕。 林老夫人闻言,也不由地瞥了杨二夫人。 杨二夫人却当只是随口一说而已,转身去扶了黄老太君,“都是我家奴仆无状,我回去给您赔一车盆景过来,把这画舫都摆的满满的!” 纵然赔十车,也敌不过老太爷生前亲手做的盆景。黄雨黛嘟了嘴,黄三夫人眼神示意女儿不要再多言。 黄老太君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可惜地看了地上的碎石,轻叹道。 “罢了,我也老了,再多好东西也赏不了了。只是若要因此弄出更多是非,阿弥陀佛,佛祖该怪罪我了... ...” 说话之间,已把此事全然带了过去,黄家的下人迅速将碎片扫除干净,事情就这么也被扫去了一旁。 邓如蕴没做过,也开口自证了清白,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之后也都跟在林老夫人身边,没再往旁的地方去。 反倒是杨尤绫撑不住了,寻借口提前离了寿宴,带着艾柳回了家去。 邓如蕴远远看着艾柳摇摇欲坠的身形和白如死灰的脸色,暗暗摇了摇头。 有人低声议论杨家丫鬟做事无状,还胡乱攀扯,真该训诫一番,但也有人说不知内里情形,“说不定真是替某位夫人承了罪过... ...” 邓如蕴不作理会,却又想起了方才在湖边,荣乐县主朱意娇突如其来的一笑。 她也好,艾柳也罢,在这些名门贵胄眼中其实都是一样的,无非今次她比艾柳多了一层“夫人”的身份。 忽略这层身份,杨尤绫也可以污蔑她,把事情都推到她头上来,毕竟她没有依仗,出身低微,谁会在乎她身上有几层污名?而实际又是怎样的性情、怎样的人? 杨尤绫都不会在意,那位县主更不会了。 也许错与对,哪怕生与死,都只是高高在上的县主一时之间的心情。 念及此,邓如蕴忽的一愣,她蓦然想起了那日清晨荒诞的梦。 玲琅、土匪、要碾死她的县主,以及,不曾向她伸出手来的滕越... ... 如果一切是真,她当真被朱意娇盯上,落入那般境地,彼时,会有人能救她吗? 恐怕没有。她能靠得上的,约莫也只有她自己了。 第08章 寿宴结束后,滕越出了趟城。 安插在流寇占据的山寨附近的眼线,陆续来给他报了信。 滕越怀疑的屡次窃取兵甲军资的流寇,眼下就在这山寨里休养生息,但是这几日,山寨中只有流寇首领大当家夫妇,那二当家,也就是首领大当家的亲弟弟并不在寨子中。 眼线来回,“那二当家像是被差遣了旁的差事,带了几个匪贼兄弟,说是出去干上一票,但去哪儿、做什么却还不晓得。” 既然人不全,便也不着急下手。 滕越让人继续盯着,“看来这伙流寇一时半会不准备走,那便继续探。也留意着那二当家要做什么,又同外面什么人有联系。” 这伙流寇也在陕西行省流窜七八年了,之前打家劫舍,官府屡次想捉都没捉到,如今敢把主意打到军中的兵甲上来,已经不能再留。 滕越颇为沉得住气,让人继续盯着,准备等两日过完中秋再发动不迟。 * 西安府,杨家。 杨尤绫回到自己院中,就把平素用的碟碗砸了个干净。艾柳跪在碎瓷散片之中瑟瑟发抖。 “我只让你去听几句话来,你到底同我有什么仇,闹出这样大的阵仗?把我脸面都丢尽了!” 艾柳跪在瓷片里割破了膝盖,也不敢起身,她颤着声道。 “姑娘恕罪!奴婢也不曾想,刚到画舫,后面就有人突然冒出来,就直愣愣地盯着我,我一紧张这才失了手... ...” 她说的正是邓如蕴。 杨尤绫就知道邓如蕴在场绝不是无缘无故,“她为什么在哪?是不是、是不是想跟踪你,抓我的把柄?!” 艾柳闻言连忙就道了是,“奴婢刚站定她就到了,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 谁家正经夫人身边不带个丫鬟?只有想做坏事才故意把丫鬟都支走! 杨尤绫心下惊颤,手中的帕子差点被她扯断。 定是她前些日在滕家的花宴上,说了几句那乡下女卑贱,配不上滕表哥的话,被她听了去,这才想要找机会报复她。 杨尤绫这么一想,一时倒也顾不上艾柳了。 冬薰来劝她莫要再生气,端了碗茶水过来让她静静心。杨尤绫不说话,但把茶水接了。 艾柳见姑娘接了茶水不发怒了,还以为自己这关总算是过去了。自她母亲去世之后,那些婆子全都欺负她,她真是把所有钱都拿出来打点,才进了姑娘的院子。 然而这时,外面突然来了人,是杨二夫人院里来的。 “姑娘,二夫人说艾柳此番带累了姑娘的名声,必得惩治一番才行,不然不能挽回姑娘受损之名。” 若说杨尤绫方才都已将此事转嫁到了邓如蕴身上,眼下被杨二夫人这么一提醒,顿时醒悟过来。 只有把艾柳狠狠责罚了,传出去让外人知道,才显得她重规矩,断不是轻浮的人。 这么一想,她立刻叫了人,“这艾柳我不要了,送到外面去!” 这话说完,就有婆子应声进了房中来,不知谁人说了句。 第19章 “这艾柳也到了年岁了,庄上养马的瘸汉还没娶婆娘,姑娘不若就将艾柳配了他,嫁了人就晓得怎么做事了!” 艾柳听了这话直接抖了起来,可杨尤绫却只从眼角嫌恶地瞥了她一眼。 “如此也好。” 艾柳脸色骤然煞白,“姑娘,姑娘!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不敢了!求姑娘不要把我配人!让奴婢在后院洗衣都成,求姑娘不要把我送去配人!” 她呼喊得凄厉,冬笋忍不住上前替她求了请,“姑娘,要不只将她撵出咱们院子算了?” 杨尤绫却冷哼了一声,“不重罚了她,如何恢复我的名声?” 她说着,还让婆子把艾柳的嘴巴捂了,“别让她喊了,我不想再听见了!” 话音落地,婆子一左一右地架起了艾柳,还有人上前捂了她的嘴,院中就再没了艾柳的呼喊之声,只剩下挣扎的动静,也很快消失在了院门外。 上来架了艾柳的婆子,正是同她娘过往有仇怨的几人,此刻看到艾柳这番处境,简直笑出了声来。 “你这次可是完了,你娘活过来也救不了你了,一辈子做个瘸汉老婆吧!” 一边说,一边将她绑到去庄子的车上。 绳子几乎将人勒断,艾柳挣扎不去,眼中的光散了大半。 * 滕府。 隔日便是中秋佳节。 滕越今岁难得在家过节,林老夫人欣喜不已,各处让人挂起了大红灯笼,摆出五彩花来。 如此这般,自然也不同小女儿生气,免了她这几日读书,从银楼定了一套红珊瑚的头面送了过去,说让她戴着,等到晚间拜月赏菊吃蟹,配一身今秋刚做的桃红绣百蝶的裙裳正好。 邓如蕴倒是不得闲了,因着滕越在家的缘故,她又多了些差事在肩头。总是要在滕越面前显得她这妻子,是在逐渐接手家里中馈,才不至于使他起疑。 可玲琅却病了,清早就发了烧。 邓如蕴没办法时刻在她身边照看,只能一边打理着府里的庶务,备办今晚的中秋家宴,一边趁着无人注意,偷偷去跨院里摸摸她的脑袋。 小家伙生了病,整个人蔫蔫巴巴,水灵灵的眼睛里尽是雾气,她瘪着嘴小声叫着姑姑,滚热的小脑袋直往她怀里钻。 邓如蕴心疼得不行,可又怎得闲一直抱着她?好不容易哄着她吃了药睡着了,才发现日头偏西,大半日忙下来自己连饭都没吃。 秀娘问她要不要让灶上做了两个热菜来,邓如蕴只道算了,随便吃了些点心喝了盏热茶,不想竟坐在桌案边睡着了。 滕越进到房中的时候,见她一只手托着腮,竟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母亲上了年岁,妹妹尚且年幼,这两日中秋一应事宜都是她来打点。 滕越静看了她两息,眸色微缓,低声叫了小丫鬟。 “给夫人盖件衣裳吧。” ... ... 晚间玲琅服了药后,总算好了一些,秀娘拿了月饼给她吃。 但跨院里面寂静暗淡,外面的滕府却亮堂堂的,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连仆从家里的小孩子,得了林老夫人应允,都挑灯跑到了花园里耍玩。 一阵一阵的嬉闹声越过院墙,引得跨院里小姑娘,不住竖着耳朵往外听。 邓如蕴得闲来看她的时候,见她不住地往外面听去,好奇又希冀。 她不由问了一句,“玲琅也想去玩吗?” 她问去,见小家伙立时收回向外探看的目光,跟她连连摇头。 “姑姑,玲琅不去。” 她说着,还小声补充了一句。 “外面是旁人的家,玲琅只在姑姑的跨院里。” 这话本是邓如蕴说给她的,但此刻从她口中说回到她耳里,邓如蕴心下一酸。 玲琅才多大,正是爱玩的年纪。 可她不是这府里的正经主子,不是滕越的正经夫人,怎好把自己家人随便带到人前? 她怜惜地亲了亲侄女的小脑袋,又趁得闲的工夫,给她弄了盏兔儿望月的灯笼来。 小家伙看见这灯笼眼睛都亮了起来,提着灯笼在院里来来回回地走。 邓如蕴这才安心些,让秀娘照看着她,又往外面去了。 家宴摆在了沧浪阁。 今日花好月圆夜,滕箫总算是给了她哥哥点面子,坐到了家宴的饭桌上。 但她既没戴林老夫人给她打的崭新的红珊瑚头面,也没有穿给她搭好的桃红色绣百蝶的大袖裙裳。 反而戴了几根小刀小剑样式的银簪,并了一套简洁的月白色绣竹叶的窄袖衣裙,整个人利落清亮得好似月下江湖客一般。 她身形肖似兄长滕越,一样的高挑,只是小姑娘家更显纤细许多,她英眉高挑,双眸如灯,行走之间脚下生风。 滕越瞧见了妹妹,眸色和软地跟她点头。 林老夫人却皱了眉,看着女儿这身和自己所想完全不同的打扮,满脸的难言。 魏嬷嬷在旁打圆场,“姐儿可算来了,老夫人正念叨呢,”说着让小丫鬟来引她往桌边坐,“先吃盏菊花茶,这就开宴了。” 魏嬷嬷说着,还跟林老夫人递去眼神,让她好歹看在姑娘肯来的份上,母女之间就不要计较细枝末节了。 林老夫人见不得女儿这一身打扮,可一家人团圆不易,只能长出一气,得过且过算了。 第20章 邓如蕴给滕箫端了盘茶点过来。 滕箫立刻道,“多谢嫂子。” 邓如蕴跟她笑笑,留下滕越同滕箫说话,去吩咐了上菜的事宜,不时开了宴,林老夫人叫了她,“你也忙半晌了,坐吧。” 林老夫人是宁愿同她说两句客套话,也不愿意同女儿搭茬。滕箫也是一样,只同滕越言语,头都不往她母亲身上转一下。 一张圆桌上各说各的,倒也好笑。 但她转身给滕越倒酒的时候,一不留神踩到了他的袍摆上。邓如蕴连忙向后退开一步,不想却撞到了身后的丫鬟,她身形一个踉跄。 没等她立住,男人忽的伸手,一手托住她,将她稳了下来。 只是他下意识伸手,不巧正握在了她腰上。 她身上因着走动挂了些夜风上的凉气,而他掌心却宽大而温热。 热冷之间转瞬的交换,令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蓦然放大开来。 邓如蕴腰间微僵,才低声道谢,“多谢将军。” 男人似乎也察觉就这样握着她的腰,并不太妥。 他“嗯”了一声,收回了手。 风里吹来菊花的淡香,缓缓流动着冲散了两人间微滞的气氛。 林老夫人正跟魏嬷嬷说旁的事,没有留意。邓如蕴却不好继续停留,匆忙给他倒上了酒,去了桌子另一边。 ... ... 一顿饭吃的还算合宜,待到晚间回了柳明轩洗漱完毕,滕越难得同她正经说了几句。 他说他中秋过完,差不多就该回去了。 邓如蕴一边收拾床铺,一边顺口应了句,“将军的假休完了?” 他点了点头,他之前从没同她说过在外面的公事,许是今日饮了点酒,话稍微多了两分,说起黄家的事。 “其实先生也近花甲之年了。” 他说的先生邓如蕴知道,是黄老太君的儿子,是太常寺卿黄西清。 他道,“眼下看着平稳,但京里有人一手遮天,先生的日子听说也不好过。只要老太君康健无恙,兴许能助先生在京中熬出头来。” 若是一旦黄老太君离世,黄西清就要回乡守孝三载,三年之后可就真到六十岁,还能不能老骥伏枥重立朝堂,就要另说了。 这也正是黄家上下,都把黄老太君看成眼珠的原因。而黄西清牵扯的何止是自家一家,还有许多与他守望相助、与朝中那位当权太监对峙的文武官员。 邓如蕴虽然不懂朝堂事,这话倒也听了明白。 她应了句,“寿宴上见老太君身子尚且康健,并无病态。” 滕越说是,“老太君吃斋念佛半辈子,是最心慈常怀悲悯之人,平素里连下人犯错都舍不得责罚,总说仆从的命也是命,都应善始善终。” 邓如蕴听了这话,倒是对黄老太君多了些敬重。 滕越并未多言,他不是话密之人,只又说了两句家中事,便罢了。 待到了熄灯之后,中秋圆月照的窗下床边亮堂堂的,邓如蕴本有些困倦了,但男人的手却落到了她身上。 他今日似是颇有耐心,又或是邓如蕴也吃了点酒,湿热在帐中很快充盈起来。 拔步床吱吱呀呀地摇动了起来,她腰间发软,他像是察觉了,伸手揽了过来。 手掌与腰间触碰的瞬间,两人都似怔了一瞬,晚间家宴旁的情形莫名地与此时湿热的帐中重合。 邓如蕴腰下又有些发僵,但男人却没再松开手去,掌心发烫地握住了她的腰。 月光在拖曳地上的纱帐上流转,邓如蕴酒意有点上了头,额角也出了汗。 他亦有些酒意在身,弄潮之间越发有力,邓如蕴口舌发干,身上却越加潮湿,待他一击结束,几时睡下,邓如蕴自己也记不太清了。 * 天未大亮,城门外便陆陆续续有人来等候城门打开。 人们半睡半醒地立在城门下,也有人聚在护城河边闲聊今岁的收成。 这时,忽然有人往河中一指,惊叫了一声,“这里漂了个人!” 众人皆看去,只见护城河里漂了个女尸。 排队进城的的人们瞬间清醒了过来,有人凑着刚亮起的天光仔细看去。 “这身打扮?像是哪家贵人府里的丫鬟... ...” 说着众人不由都往女子腰身上看去,果见一只腰牌漂在水中,上面赫然刻着两个字:杨府。 第09章 滕家,外院书房。 滕越随手翻了翻京城刚传过来的邸抄,不出意外的,又有人攀附那位九千岁升了官。 如今吏部几乎成了他自家厅堂,谁升谁降,只凭他一人之言。 这邸抄看得人摇头,滕越叹气,放去了一旁。 这时,侍卫唐佐到了窗外,“将军,今日黄家出了些事。” “黄家?”滕越叫他进来说话,“黄家出了何事?” 唐佐脸色有些古怪,“属下听闻,黄家今日急急请了大夫上门,说是黄老太君昏倒了。” 黄老太君寿宴时还好好的。 “这是什么缘故?” 唐佐脸色更尴尬了,他把打听来的事情前后说了。 “... ...那丫鬟就是杨家带去寿宴上摔碎了盆景的那个,如今她跳了河,外人都这是生生被污名逼死的,其实做了错事的另有其人... ...黄老太君最是积德行善的人,早间听说那丫鬟因着寿宴上的事死了,连道两声‘作孽’,直接昏了过去。” 第21章 滕越听着皱眉,摔了盆景这种小事,怎么就闹成了这般? 但他却见唐佐脸色更加古怪了,似有什么话还没说尽。 滕越心下一跳,“那摔碎了盆景的人,到底是谁?” “将军,属下也只是听说,未必是真... ...”唐佐低声开口,“他们说... ...是咱们家夫人。” 话音落地,滕越深吸一气。 * 一早出现在城门外的事情,半日的工夫满城的人都在说起此事,眼见的、猜测的,真的、假的,全都混作一谈,成了当日西安府最热的传言。 邓如蕴自然也听说了。 秀娘脸都绿了,恨不能上去捂了那些人的嘴。但满城有那么多张嘴,秀娘也捂不过来。 邓如蕴闻言难得的没有开玩笑,正了脸色,“黄老太君眼下如何了?” “还不知道,只听说黄家当时就请了大夫,不知救没救得。” 窗外的风挤得门窗吱吱作响,邓如蕴默然。 * 沧浪阁,林老夫人让青萱去药库,取了家中最好的人参来。 魏嬷嬷在旁摇头,“这事怎么闹成这样?黄老太君真是无故遭罪。依老奴看,多半是杨家的二表姑娘回去脾气大发,发作了那艾柳,那丫鬟又是个盛不得事的,竟然跳了。” 她跳了不要紧,但外面的传言都算到了滕家头上来,魏嬷嬷道,“若是老太君有个好歹,咱们可怎么办?” 林老夫人也捏了眉心,如果黄老太君因此出了事,一夕之间去了,在京任职的黄西清必定要回乡守孝。 黄西清是多年的老臣,先帝最是看重,但今上继位以来却只信重身边的大太监洪晋。朝中人不尽然追随洪晋的,自然还须得寻老臣支撑才能与其抗衡。 一旦黄西清回乡守孝,朝中那些人失了庇护必心烦意乱,届时深究黄老太君出事的源头,若就把罪责定在了滕家身上,滕家可担不起。 “咱们自是不能担这个名头,无论如何要把此事澄清,毕竟,本也不是邓如蕴所为。” 魏嬷嬷连声道是,“老奴这就遣人先去外面分辨几句。” 林明淑点头,但眼下更要紧的,是黄老太君到底怎么样了。 她不欲在此被动等待,拿上家中最好的人参,立时驱车往黄家去了。 * 柳明轩。 邓如蕴胃里翻腾得难耐。 魏嬷嬷晨起又给了她端了避子汤来,吃过那般苦药,再闻到跨院里的药气,恶心之敢不住向翻。 玲琅今日恢复了些,乖巧地坐在秀娘怀里吃早饭。但她什么都吃不下,身上又一阵阵泛寒。 她从跨院出来,正想回房换件衣裳,不想刚走到院中,恰遇见男人大步从外而来。 他步履沉沉踩在渗着秋凉的青石板上,原本大步走来,却在看见她的时候,脚下忽定。 邓如蕴眼皮莫名跳了一跳。 见他眸色沉定看来,只能迎上前去给他行礼。 他负手而立,通身冷肃四散,庭院里做事的仆从皆退没了影,只剩邓如蕴留在他身前。 她与他之间隔着两步的距离,分明昨夜还于帐中亲密潮热,此刻两人间却只剩下秋风呼啸盘旋。 他嗓音沉沉,“你可晓得黄老太君出事了?” 他这么问,邓如蕴没太意外。 “我听说了。” “那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院中再没了其他任何一个人,连秋叶里藏着的最后的蝉也不再鸣叫。 男人的目光只定在她身上。 她眼帘微落,“听说是因为有个丫鬟跳了护城河。” “那么这丫鬟为何无缘无故跳河?” “我还不知道。” 她听见男人几乎气笑出了声。 “你还不知道... ...” 邓如蕴确实还不知晓缘由,秀娘在找人打听了。 但苦药汁侵蚀着胃,胃里反复抽搐的感觉直冲喉头,也让人有种莫名地冲动感,她有一息想要问他,他此时来到柳明轩,是想从她口中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但胃里的翻腾让她没能反问出口。 她立在秋风里脊背笔挺,他在她脸上没有任何一丝愧色。滕越突然觉得自己没必要再问了。 若说她在家中散漫怠惰这些事都是小节,可从药库里丢了药开始,她就已经表现出贪婪短视、毫无担当。 他还希冀些什么呢? 外面都在说她为了自己的颜面,把祸事推到杨家丫鬟的头上,这才逼得杨家丫鬟跳了护城河。她现在,再次推说她根本不知道。 可家里的药材丢了就丢了,他除了说了她一句便没再提及。可眼下,却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这西安府虽然一眼望去尽是达官贵胄,可仆从的命就不是命吗? 更不要说,此事还牵涉到了黄家,恐怕还要牵涉更广... ... “好吧。”他紧抿了唇。 他已经知道她的态度了。 滕越觉得自己也很可笑,他难道他专门来问一趟,是还想在她脸上听到什么旁的态度? 庭院里未被扫尽的枯叶此刻被打旋堆去了一堆,又似沙尘一样往邓如蕴裙摆上扑了过来。 男人已经径直转身,大步离开了柳明轩,一脚跨出门槛,连这院中的风都不欲再沾分毫。 邓如蕴立在打旋的秋风落叶之中,喉头一紧,险些将那碗避子汤吐出口。 第22章 但她还是捂住口鼻咽了下去。 她目光从他离去的门边扫过,亦转了身,慢慢回到了房中。 * 黄府。 黄老太君院中站满了人,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盯着房门口。 眼下大夫从老太君房里走出来,开口道,“无事了,老太君只是一口气没上来,眼下已经醒了。” 话音落地,一院子的人都大松了口气。 黄雨黛跟着叔伯快步往老太君的房中探望,倒是林明淑到底是外人不便进去,她同身边的黄三夫人道,“老天爷庇佑,老太君是咱们的老福星,绝不会有事的。” 黄三夫人是黄西清的儿媳,知晓滕家同他们的关系。 她也心头大石落地,此时客气地宽慰了林老夫人不用太担心,“我们家老太君什么风浪没见过,一点小事罢了,只是她老人家太过慈善,一时伤了心。” 林老夫人也道正是,但人参都带了来,便不好再带走,眼下叫了黄三夫人身边的丫鬟,“快把东西收起来。” 黄三夫人连道,“您也太客气了些。” 林老夫人却说这是应该,她目露歉意,“说到底,弄成这般,我们总也有些责任。” 见滕家老夫人这般客气知礼有担当,黄三夫人暗暗点头。 这事旁人不晓得,黄三夫人却还是知道的。此事先是杨家管教不严,出了事又苛责仆从,才逼得丫鬟跳了河。滕家不过是被无辜波及罢了。 但今朝及时赶来的却是滕家,而不是杨家。 滕家这份担当她记下来了,回头必然要同自己夫君和公爹,为滕家把话说清。 两人又客气了几句,眼见黄老太君确实安稳了下来,没什么事了,林老夫人悬着的信完全放下,这才告辞离去。 不想刚出了杨家的门没多远,马车竟是被人截住了。 林老夫人掀了车帘看去,对面正是她那表妹杨二夫人。 杨二夫人也听说了黄老太君苏醒的事情,这层大浪幸好没能真的扑过来,可西安府里的流言却已经波澜四起了。 今早艾柳尸身被发现时,身上带着杨家的腰牌。她一听闻便晓得不好,而家中那没用的女儿竟吓得胡言乱语起来。 “她怎么死了?我只是把她送去庄子上配人,不是想要逼死她的!我不是想逼死她的... ...” 杨二夫人当即就让人把杨尤绫的嘴巴捂住。 “乱说什么?你名声不想要了?还要不要嫁高门了?!” 她见女儿还是惊怕不安,又连忙安慰,“一点小事慌乱什么?你是未出阁的姑娘,此事无论如何,娘是不会让这事落你头上的。” “那、那怎么办?那艾柳到底是我院子里的丫鬟啊... ...” 杨二夫人当时就瞥了自己女儿,“那有怎样?你忘了你是因着什么罚她的?还不是因为在黄家有人摔碎了黄老太君的盆景,却非要栽赃到艾柳头上来,这才把这丫鬟逼死的!” 她道,“艾柳是被滕家那乡下来的新妇诬陷,才跳河自证清白的,和你、和咱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已经让人出去分说了。你可记住了,别再胡言乱语!” 女儿恍惚着连道记住了,只是却还怕的不行。 “可是滕家表姨母会认下吗?还有,女儿真的很怕,艾柳的鬼魂不会缠上我吧?我不想在西安府里了,娘,我想去外面的庄子住几天... ...” 杨二夫人只能先三言两语地把女儿哄住,但女儿有句话问对了,滕家会不会认下这桩事。 如果黄老太君出了事,滕家肯定不会认。 不过这会,杨二夫人听见黄老太君苏醒了过来,沿路等着她这表姐林明淑的马车,这会亲自下车往滕家的马车上来了。 林明淑看见这位表妹就哼了一声。 “把事栽到我家头上,还有脸面来见我?” 杨二夫人佯装苦了脸,“表姐大人大量,都是我的不是,可我也是没办法了。尤绫那丫头都吓得六神无主了,她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要真落了个逼死丫鬟的名头,哪个高门大户还敢要她? 她满脸为难,“表姐也知道,这世道人人都要抬头往上看人,她若是没法高嫁落到下面,谁还看得起她?往后日子可还怎么过?” 杨二夫人连说了好几句,又是诉苦又是赔罪的。 林老夫人俱没有搭她的茬。 “你女儿要名声,难道我儿媳就不要名声了?” 她这话一说,杨二夫人可就笑了,她左右瞧着没外人,小声道了一句。 “那邓氏若真是你儿媳,我今日肯定不敢把事扣她头上。但话说回来,她到底不是呀。” 这话一出,林老夫人不说话了,瞥了过去。 杨二夫人往她身边挤了挤,“我的好表姐,邓氏是拿了你的钱来做事的,一个外人,就让她替尤绫顶一回,又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给她点银钱就是了。” 她说着,从袖中拿出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来。 “表姐快替她收下,反正黄老太君也没出什么事,那邓氏无非就是被人议论两日,过两年她走了,西安府谁还记得?” 可她说着,见自家表姐还是不动分毫,反而道了一句。 “就这?你给人家的也太少了。” 杨二夫人尴尬笑笑,“表姐饶了我吧,我手头可不富裕。但这些钱给她使尽够了,且表姐这边,还能没有让我帮忙办的事吗?” 第23章 她说着,遥遥往京城地方向看了一眼。 “我那永昌侯府章家的侄女,独自在京城守孝怪可怜的,我正寻思着给她送点东西过去呢,表姐可有什么要一并捎去的?捎封信,哪怕捎句口信都行。” 永昌侯府章家,正经的本朝名门,家中的贵女哪是旁人随便能接触到的?除了沾亲带故的姻亲。 林老夫人没再多言,哼着又瞥了杨二夫人一眼,但也让魏嬷嬷把那一百两银票收了下来。 杨二夫人喜笑颜开,又说了两句奉承自家表姐的话,总算是安心离了去。 她一走,魏嬷嬷便问了林老夫人。 “老夫人准备怎么办?” 林老夫人轻叹一气,“那还能怎么办?少不了让邓如蕴吃点亏。” 魏嬷嬷却想了想道,“邓氏确实吃了亏,但城里流言蜚语的,将她就这么留在城里也不太合适,不若将她先送出城去避避风头吧。” 把人送出府不光能避开此事,却还有一重好处。她不在府里,便同将军全然见不着了,那么夫妻之间,避子汤都不用喝了,也越发没了情义可言。 魏嬷嬷暗暗觉得此法甚好,不想老夫人忽的瞧了她一眼。 “你高兴些什么?” 魏嬷嬷一怔,连道没有,“老奴这不是替老夫人想着,这是个一石二鸟的便利事,总归咱们是不亏的。” 林老夫人没再问,刚回到府里便见到了滕越。送走邓如蕴的事能不能行,到底还是要看滕越的意思。 林老夫人先把黄老太君无恙的事情说了,见儿子松了口气,接着又道,“我想让邓氏出城避避风头,免得此事再添风波。” 她把话说了,还没问滕越愿不愿意,不想就听滕越开了口。 “那便让她早些去吧。” 他嗓音鲜有的冷淡,眉头也紧紧压着,脸上透着无言的失望。 ... ... 柳明轩。 出城的事情传到邓如蕴这里,她直接去寻了林老夫人。 “老夫人,我晓得您想让我出城避开此事,可是我家中还需得人照看,玲琅眼下也病了,她年岁还小,实在离不开我。” 她自己怎样都行,可家中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可林老夫人却从身后拿了个匣子出来。 匣子里放着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和另外一百两雪花银。 “我知道你不容易,你外祖母那边,我会再派两个丫鬟过去帮衬,至于玲琅那孩子,你带着她一道过去好了。这二百两你拿去,不算在契约里,是我另给你的。你看可还成?” 她说着,将银匣子推了过来,又道了一句。 “这也不只是我的意思,也是滕越的意思。” 第10章 林老夫人的指给邓如蕴的田庄刚买下没几日,在西安府北面的同官县乡下。 邓如蕴把钱拿了,带着玲琅和秀娘翌日就出了城。 秀娘一路闷闷不乐,“她们做错事,我们来受罚?这是什么道理?” 邓如蕴却不在意,抱了玲琅在腿上,只同玲琅道。 “姑姑眼下有钱了,等玲琅病好了,姑姑给玲琅单请个西席先生在家读书,好不好?” 小玲琅没回应,小人家好像什么都不懂,又好似什么都懂了,安静地倚在邓如蕴怀里。 当年大哥在边外走失之后,大嫂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亲自去外面找人,可寻回来的,大哥埋在黄沙下难辨的尸身。 大嫂悲痛难忍,心里还有不甘,又却在路上染了病,回来不久便没了。 玲琅从一岁上就没了爹娘,小小的人儿跟着姑姑长大。 邓如蕴自己吃亏没什么,可若她不能把门户支撑起来,只能让玲琅往后也陷入她的困境。 旁的都不打紧,她首先要把这个家养好。 说话间,车夫忽的吁着拉马停了下来。 “怎么了?”邓如蕴问。 车夫笑起来,“夫人,咱们遇上将军了!” 话音落地,秀娘禁不住眼睛一亮。 “将军会不会是来接咱们的?咱们是不是不用去乡下了?” 但邓如蕴并不这么想。 不过既然路上遇见了他,没有不见的道理。 她躬身下了车来,路边黄沙阵阵,吹的人睁不开眼。 她只能侧身又抱了玲琅一道下来,跟他见礼。 路边是个供行人饮水吃茶的小茶店。邓如蕴抱出玲琅,便从车边看到他从茶店里走了出来。 他穿着墨蓝色的锦袍,长身挺峻,黑靴将风沙尽数踩在脚下。 他这边走出来,邓如蕴的车夫就快步上前行礼。 他见了自家车夫颇为意外,还温声问了一句。 “你怎也在此?” 他待家中仆从素来温和宽厚,等闲不会苛责,车夫自也不拘谨,笑道。 “爷怎么忘了?小人得令,正送夫人去北面的田庄。” 这话说出,邓如蕴站在马车侧后面,便见他原本温和的神色落下几分,眉目间疏离下来。 “原来如此。”他目光从邓如蕴的马车轻扫而过,就收了回来,只淡淡道。 “那便早早去吧,也让她不必下车了。” 他只说“她”,甚至没有旁的称谓。 说完,果是不必邓如蕴下车与他见面的意思,他已翻身上了马。 第24章 “我还有事在身,走了。” 这话是向着马车说的,算是给邓如蕴的交代。 话音落下,他再没一息多留,带着人扬鞭打马离去。 马蹄声飞驰而起,又转瞬消失在了路上,只扬起了一阵漫漫黄沙。 邓如蕴抱着玲琅站在车边,朝他离开的方向,静默地看了两息。 车夫有些错厄,只是回头看到夫人其实已经下来等在了车边,更是惊到无措。 他咽了口吐沫,“这... ...夫人您还坐下来,吃碗茶再走吗?” 邓如蕴轻轻笑了笑,摇摇头,目光从他打马离去的路上收了回来。 “不用了。时候不早,我们还是赶路吧。” 她把玲琅交给秀娘抱回车里,自己也上了车。车夫不敢再多言,立时驶离了茶店。 他往南折回西安,她往北远远而去。 不期而至的短暂相遇,最后分道扬镳各去各方。 其实这样很好,大概契约结束前的这三年,她与他这对“契约夫妻”,都不会再见面了。 ... ... 这一路往北沿山涉水,好在日头西下之前,就到了同官县境内。 但车不知怎么有些颠簸,秀娘抱着玲琅险些摔下长凳来。 邓如蕴问了一句,“怎么了?路不好走吗?” 车夫连忙请罪,“是小人方才一眼没瞧见,落了个坑。”可他说着,声音低了些,又道了一句,“小人怎么觉得,这一路怎么好似有人在后面跟着?” 这话问得车内静了一下。 秀娘先是有些怕,可转念一想又道,“我们刚出成就遇上了将军,会不会,其实是将军派人沿路护送?” 邓如蕴见秀娘眨着眼睛看着她,晓得她约莫是有想安慰她两句的意思。可滕越对她什么态度,何须秀娘来找补? 她笑看了秀娘一眼。但不是滕越的人,是什么人在尾随呢? 邓如蕴忽然想到什么,她立刻叫了车夫,“此地是不是离同官县城不远了?先去县城吧。” 县城离得不远,车马驾马进到城中,城里人来人往,后面被跟上的感觉散了下来。 “兴许是我想多了。”车夫挠头。 邓如蕴默然没有言语,让秀娘下车在路边买了些吃的给玲琅,倒也没有过多停留,赶在夜幕四合之前到了下面的田庄上。 这田庄果然是新买下来的,里面只有老夫人一个陪房临时管着事。田庄不算小,但四处未经修缮。管事的见她来了,连忙腾出一间像样的屋子来给她住。 邓如蕴道不急,只问他这田庄里都有什么人在。 那管事姓卢,他说这田庄里没几个下人,他见夫人轻车简从,身边带了孩子却只有秀娘和车夫,便道,“夫人若觉不安,可寻几个佃户晚间来护院。” 邓如蕴立时道了好,“方才自县城过,说近来城外有流窜的贼人,好似就在我们这一带附近,烦请卢管事多寻几个孔武有力的佃户过来吧。” 卢管事是个老实人,听了这话立刻就替邓如蕴寻人去了,不时就寻了四五个田汉说完晚间巡逻田庄,管他们两顿饭,这些田汉自然愿意,当晚就留了下来。 好在这新田庄并不是独自占着块地,旁边还有十来户人家,拢起来算是个小庄子。这十来户里有些也是有钱人家的庄子,但大多数都住着人,还有一户高门大院的,看起来像是个本地的有钱人家。 邓如蕴问了卢管事,卢管事道那家姓周,确实是本地人,“不过他们家这几年开了个粮铺,生意做的不错,这老宅的院子是新修的不说,那周家的太太上个月刚得了个龙凤胎,阖家喜庆,过几日就要办满月酒呢。” 邓如蕴听得心下一动。 她到了这田庄来,虽然林老夫人说让她暂住些日子,但依照滕越的态度,只怕在这里主上一年半载,都不会有人叫她回去。 既如此,同邻里走动一下,围好关系,日子也好过得顺。更不要说,如果真有什么危险之事,也能寻个庇护。 邓如蕴不得不为自己多打算一些,当下就叫了卢管事,“劳烦卢管事往明日往县城跑一趟,给周家备一份满月酒的喜礼来。” ... ... 晚上没什么异常,佃户来守夜还带了孩子过来跟着蹭顿饭,邓如蕴无所谓,让厨娘多做些无妨。倒是玲琅不必拘在柳明轩的小跨院里,又同佃户的孩子玩在了一处,病恹恹的小脸多了些精气神。 翌日,卢管事往县城备办喜礼去了,只是回来的时候,神色有点奇怪。 玲琅正在院子里给佃户家的孩子,看她从城里带来的兔儿灯,小孩子们在一处稀罕得不得了。 邓如蕴见卢管事神色古怪地回来了,还不住地回头往看门看上两眼,便问了他可有什么事。 “小人方才回来,看到庄子里有几个生面孔在走动,问了一句,说是来干活的。没听说谁家有活要做呀... ...” “有几个人?”邓如蕴立刻问去。 “怎么也就五六个吧。” 邓如蕴默了一默,秀娘在旁也听出了什么来,卢管事转头去了另一边,她连忙问了邓如蕴。 “姑娘,我们来的时候就好像有人跟,眼下又有生人在庄子里窜,这不太对劲呀。” 邓如蕴当然知道不对劲,她只听秀娘害怕道,“咱们要不回西安吧?” 第25章 从这到西安府少说得半日,路途怎样谁又能保证?邓如蕴摇头。 “那、那就让卢管事回滕家叫些家丁护院过来,将军也在,身边还有亲兵呢!” 有了家丁、护院、乃至亲兵,谁人也不敢把她们怎样,秀娘这般想。 可她说了,却见姑娘又摇了头。 邓如蕴无奈地笑了一声。 “试问秀娘子,你若是将小丫鬟发落到了外面去,刚发出去她便急着跑回来,说外面有蛇会咬人,闹着要你派人去抓蛇,你可信她?” 秀娘开口便道,“那定是她想回来,作张作乔撒的谎... ...” 话没说完,秀娘愣住了。 “可是姑娘,这怎么一样?您是夫人,怎么能自比小丫鬟呢?” 那难道她还真是滕家的夫人、滕越的妻吗? 邓如蕴没有开口这样说,她只是再次摇头,“回去是不成的,府里也不会打发可靠的人过来。” 只魏嬷嬷估摸就把她派去求援的人挡回来了,就算林老夫人知道了,多半也以为她害怕,派两个家丁看顾一下,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至于滕越... ...他多半都不想听到她的事,更不要说派兵了? 可邓如蕴带着秀娘,还带着玲琅,此事不能拖。 她仔细思量了一番,忽的叫了秀娘。 “你去找卢管事把喜礼拿上,我们去趟隔壁周家。” * 田庄不远处的山沟里。 二当家这些天憋闷到不行。 他第一次接到要安杀个宅门妇人的活,但宅门妇人根本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出来一趟身边还都带着人,弄得兄弟们一身本事没处使。 就在二当家左右盼着,好不容易盼着那邓氏被送到了田庄上来,心里正喜,可这邓氏却警惕得要命,先是找了好些佃户来护院,接着又觉不对,同隔壁周家走动起来,说动周家派了人在庄子上来回巡逻。 二当家可真是恨得牙痒,正全然不知怎么下手的时候,忽然有消息从白凤山山寨传了过来。 那消息隐秘,是他大哥心腹来传,说他们兄弟之前连番偷窃朝廷押往边境的军资,好似被盯上了。 消息源头没有明说,却道宁夏的大将滕越带人马,返回西安府有些日子,之前丢得正是朝廷给他的军中物资,他此番很可能就是奔着剿匪来的。 “那大哥什么意思?” 心腹道,“大当家的意思是,那滕越的夫人眼下不能杀了,但却要活捉回来。若是那滕越真的打到山上来,我们就把他夫人推出去,看他是要剿匪立功,还是要自己新婚妻子。” 二当家一听就笑出了声。 “先前要暗地杀人,弄得我束手束脚。这下好了,同那滕越彻底杠上了,便不用憋屈,能直接下手了。” 第11章 有马车出了西安府也一路往北而去。 明明中秋刚过,天未凉透,车内人却用厚厚的披风把自己裹了起来,饶是如此还只觉浑身发冷。 “走多远了?怎么还不到家里的山庄?!”杨尤绫缩在披风里急急问。 大丫鬟冬薰一面替她搓着手,一面道。 “姑娘别急,山庄且有些距离呢,咱们得先过了白凤山,再往北出了西安府界才能到。白凤山一带颇为不稳,好似有土匪出没,兴许还得绕路,得些时候呢。” 杨尤绫一听更急了,“我父兄都在军中,我怕什么匪贼?不要绕路,捡近路离开西安府,越远越好!” 冬薰没办法,只能先应着她,见她又发起了冷来。 杨尤绫只觉自己冷气缠身,好像有什么鬼魂的冷气颤到她身上似得。 她不由就惊怕道,“别来找我,别来找我!我只是让你配人,我又没让你死?你若要找,也去找那个邓氏,是她不肯担下罪名,我才不得不发落了你的... ...” “姑娘,姑娘!”冬薰见她竟胡言乱语起来,连忙喊了她,“没人来纠缠姑娘,姑娘别怕了!” 如此连续安慰了好几声,杨尤绫才回了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 她赶紧闭了嘴。 这话可不能说,这事她娘是推到了乡下来的邓氏头上的,万一说出去被人听见,她可真要因此坏了名声了! * 田庄。 邓如蕴昨日拿着喜礼拜访了周家,周家屯着大量的粮食,还要办喜事,听闻吓了一跳,全然不敢粗心大意,昨日便叫来了许多人手在庄内巡逻,一夜还算安稳。 周家这场满月酒着实请了不少亲戚朋友前来,人都来了,万一再出了事谁能担待? 周太太连忙通知了自己娘家的表哥,她表兄正是同官县巡检司的副巡检。 巡检司掌着一县的治安,午间他就派了巡检司的官兵到了庄子上。 多方增添了人手,之前的生面孔便没再出现过了。 周家大爷觉得是不是太过紧张了,“马上就到喜宴的日子了,总不能不办了吧?” 表哥孙副巡检虽然比他谨慎些,但也觉得有了官兵,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 “得龙凤胎这样的喜事,宾客也都到了,要不还是办吧,我派人看着呢。” 但周太太心里却有些打鼓,她问了邓如蕴,“夫人怎么看?” 邓如蕴不敢丝毫放松警惕,“我有一个猜测,若那匪贼必然会来,也许喜宴就是上门的日子。” 第26章 她这一说,两个男人相互对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大的可能。 孙副巡检问过来,“那夫人觉得这喜宴先不办的好?” 可他这么问,邓如蕴却又摇了头。 “办也没什么,就算不办,他们总还会旁的日子杀来的。不若就喜宴这日,引他们过来的好。” 她说自己也只是拙见罢了,“我想若是我们先在宾客中埋下人手,再在外面留些人,倘若真有土匪杀来,双重夹击之下,他们应该讨不到好。” 周太太听了这话,冷汗都冒了出来。 孙副巡检到底是带兵的人,他眼睛却亮了起来。 “夫人此计甚好,与其千日被贼惦记,不若敞开门让他进来,然后一网打尽!” 若此事真能成,他可就要升官了。 孙副巡检立时同周家大爷商量了起来,而他再看这位滕家的夫人的目光,便有些不一样了。 不亏是将军家中的夫人,论起行兵剿匪之事丝毫不怕不慌。 沉得住气、稳得住神、警觉又聪慧,胆大又心细... ...若是有人手在她手中,只怕都不需要朝廷的巡检司派人来帮衬。 孙副巡检再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不由地偷偷多看了两眼。 只是这样一位夫人,身边却连个将军的亲兵护卫都没有,就这么被孤零零送到了庄子上来。 让人实在想不明白。 * 白凤山的土匪略有了动静,滕越这边就得了消息。 “临时调了二十多人下山?又要去打家劫舍?” 眼线连道是,“人手是拨给外面的二当家的,连夜出动,奔着同官县的一个小庄子去了,看这人手,只怕是要把那小庄子整个洗了。” 滕越本是准备把这些流寇一窝抓了算了,不想被抓之前,他们还要祸害百姓。 “是什么庄子?怎么就被他们盯上了?” 下面的人说动静来得急,还未能打听清楚。 “只听说庄子不大,就一户粮庄富户,并几个有钱人家的田庄。” 滕越听到“田庄”二字的时候,莫名地顿了一下。 前两日,他那妻子也离了西安府去了北面的田庄。 有那么一息他想问一句,邓氏去了哪个田庄,但他并不记得,自家在同官县有田庄。 他不记得有,便也没再问。 她能有什么事呢? 他没提她的事,放去了脑后,只叫了身边的副将佟盟。 “既如此,你直接带人过去把这伙土匪抓了,莫要让他们伤了百姓。” 说着又叫了另外的部属过来,准备当晚在白凤山也发动,两路人马,直接将这伙土匪全都清掉,就算是完事了。 * 这伙流寇习惯了走东闯西,呼啦一下出山往同官县奔去,佟副将也不敢磨蹭,立时带着人马往那小庄子上急奔而去。 好在他这边都是行兵打仗的人马,速度极快,到了庄子上一看,各处尚且安好。 然而佟副将还没刚松口气,手下的兵差点中了庄子里的埋伏。 好在两边都保持冷静没有打起来,他这才发现这小小庄子竟然提前安置了人手,同官县巡检司的人此刻就在庄子里。 佟副将立刻让人把那巡检司的长官叫了说话。 孙副巡检也没想到,竟然有卫所的将领带着兵马前来,这便到了佟副将脸前,见果然是卫所的官兵,大松一气。 佟副将少不得问了他们,是不是得了消息,知道土匪要来提前布置上了。 他问去,不想孙副巡检却道没有旁的消息,“只是庄里人十分的警觉,察觉到了不对劲,便报上了巡检司... ...” 他三言两语,把这两日的情形说了,“... ...皆是那位夫人警觉的安排,眼下还内外都布置了人手,我心里还存侥幸,没想到果真有土匪要来,都被那位夫人说中了!” 佟副将听得睁大了眼睛。 庄子不光警觉安排了人手,还在喜宴上给土匪设下了埋伏。 佟副将不由就道了一句,“这位夫人智勇好生了得,不知是哪位将军家的夫人?” 孙副巡检张口就要回答,谁料就在这时,有兵跑了过来。 “匪贼打来了!” * 两刻钟前,二当家藏在山窝里,清点好了全部人马,浑身筋骨都舒活了开来。 窝窝憋憋这些日子,总算能利落打杀上一场了。 不过他大哥特特嘱咐了他,那滕越的妻子是要活捉的。杀人简单,不过一刀的事,但活捉却麻烦,尤其活捉一个女人。 他这么一想,专门挑了三个人出来,其中一个精干的有些还有些书生气,这人从前是有钱人家的账房,后来因为偷钱被发现才跑出来落了草。论杀人他不行,脑子却算得灵光。 二当家叫了他,“这次便由你来抓那女人,旁的事你不用管,但务必要好好活捉了她带回山里,到时候好同那滕越对峙!” 这账房正愁自己没有用武之地,眼下见来了活计,精明的小眼睛都眯了起来。 “二当家放心,此女我必抓来!” * 这日就是喜宴,邓如蕴从昨晚就一直带着玲琅和秀娘宿在周家。 喜宴照常办了起来,一院子还算热闹,小孩子们在旁打打闹闹,就仿佛一切险情都没发生一般。 玲琅病还没好利索,玩了一会就又回到了邓如蕴怀中。宴席还没开始,邓如蕴只拿了些水和果子给她垫垫肚子。 第27章 不想就在这时候,喊杀之声骤然响了起来。 饶是有所准备,院中的人也慌乱了起来。巡检司的人手和周家的护院,立时安排众人齐齐往提前备好的通路而去。 周太太吓得眼眶都红了,“他们真敢?他们真敢趁着喜宴的日子来打杀!” 不仅如此,这些土匪明知道庄子上有了巡逻看护,还杀了上来。 邓如蕴亦心有戚戚。可那些到底都是亡命天涯的歹人,寻常人如何能同他们的杀心相比?好在一切准备都已做好,男人们留下,妇孺老幼此刻沿着通路速速往庄外逃离而去。 秀娘和玲琅都吓得不轻,邓如蕴抱着孩子带着秀娘,就夹在人群中也一路往外而去。 但莫名地,眼皮还总有些乱跳,在四下不绝的喊杀声中,抽跳不停。 第12章 喊杀之声越发响亮起来,短兵相接的声音更是阵阵传入耳中。 庄子里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妇人孩子,此时就算已有安置,也止不住吓得哭了起来。 孙副巡检又拨了几人过来,护送妇孺老幼离开庄子,去庄外安置下来。 “都不要怕,有卫所的官兵前来支援,这伙土匪根本撑不住!” 这话总算说得众人,都如吃了定心丸一般。 邓如蕴没想到还有卫所的兵来支援,虽不知是哪来的兵,但这般就更加稳妥了。 她们一路往外而去,间或有两个土匪杀来,都被官兵击退下去。众人快步往庄外跑,一直跑到了官道附近,跑得呼呼喘着粗气,这才停住。 这里距庄子已经有些路程了,喊杀声也小了不少。 几个官兵护着他们先在路边的林子里歇息,似邓如蕴和周太太她们,还算有所准备,带了些水出来分给众人。 这一打,庄子里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周太太在县城里另有个小宅子,就在县衙旁边,邀了邓如蕴和其他宾客一同前去。 这种时候邓如蕴就不客气了,不管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庄子上的钱粮来的,她都得先自保了才行,可她确实没有什么人手可以自保,若能跟随周家再好不过。 她连声道谢。 不过要等打完了,周家才能取来马车往县城去。众人都在路边歇了下来,有些干脆依着树打了盹。 邓如蕴连两日都没怎么睡好,眼下见怀里的玲琅和身边的秀娘都睡着了,她却也禁不住闭上了眼睛。 眼睛闭上,心神却不敢真的安睡。 半睡半醒之际,她听到刀兵碰撞的杀声不知何时渐渐远了下去,山林里呼呼的风声从耳边跃了进来,现实与往昔交叠在此刻的风声里。 ... ... 阳光刺眼。 秀娘一边拨开半腿高的山间野草,一边呼哧呼哧地在后面追来,山风猎猎,“姑娘慢些吧,奴婢快追不上你了!” 小姑娘在前面却越跑越快。 她穿着母亲亲手给她做的、一套柳黄色的裙裳,这套上襦下裙轻便又利落,穿梭在林草之间,仿若披了柳叶的野兔。 眼下她见秀娘追不上,笑起来,“谁叫你午间吃了六个大包子,我给你消食丸你还不要,是不是嫌弃我做的药丸不好?” 秀娘难为了一张脸,“奴婢说实话,您搓的那药丸黑黢黢、黏糊糊的,还散着一股怪味,奴婢真不敢吃!” 她这么说,小姑娘气了起来,“我才刚开始学着做,你就这般嫌弃我,我明日不做了!” 秀娘却道,“姑娘不做也好,我看旁人家的姑娘哪个不是养尊处优?平日里遛个狗、踢个毽子的,反正家里大爷会支撑家业,哪里需要姑娘辛辛苦苦?” 邓如蕴没觉得辛苦,只是她不如大哥在制药一事上天生机敏,学起来不快,手也笨笨的,连个药丸都搓不好。 连爹娘都说不急,“反正爹娘哥哥都在,咱们蕴娘日后想什么时候学,再什么时候学,先玩几年不迟。” 这话说得多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反正爹娘哥哥总是在她身后,大把的光阴闷在药气浓重的院子里,确实可惜。 可这人世间最说不定的,便是往后几年的打算。 谁也想不到之后没几年,爹娘哥哥接连从她身后离去,没有他们支撑她,反而只剩下她独自支应门庭。她想再学制药,都已没人能教了... ... 后面的事没人会想到,但此时,小姑娘穿了一身的新衣就跑了出来。 秀娘好不容易追上,刚要说什么,忽的有马蹄声远远近近地传了过来。 “姑娘,是不是、是不是滕百户来了?” 方才还笑闹着的小姑娘,立刻定住了。她连忙背身藏在一棵大槐树后面,严严实实藏着,半点不敢露出来。 她分明什么都没看见,但只听着那熟悉的哒哒马蹄声,便道。 “是他... ...” 说着,脸上悄然红了两分。 她藏在大槐树后面,秀娘却伸了脑袋往外看,看了没两息,扯了她的袖子就要走。 “他骑马过来了!姑娘咱们赶紧走吧!” 邓如蕴好不容易打听到他今日在此练箭,午饭没吃完就跑了出来,眼下人到了,她怎么可能走? 秀娘却急道,“姑娘傻了不成,他是在野地练箭,万一射到姑娘怎么办?” “也是哦。” 她呆了一下,身后已有了他高坐马上、搭上长箭、拉开重弓的声音。 第28章 可她脚下却未动分毫,两只手攥得更紧了。 “算了,他射就射吧,死在他箭下,也算是个归途!” 她一脸凛然。 秀娘见状,险些被她气晕过去。 “姑娘这又犯什么痴!与其被他射死,还不如回家让老爷太太去滕家提亲!” 说着,死死拽着她跑去山石坡下。 邓如蕴还是怕死的,也怕秀娘跟着她一起受伤。 两人就这么躲在山石坡下,虽然看不见山石后的人,可时不时便听见他同人说话的声音,长一句短一句地传来。 邓如蕴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的话,脸颊上的绯红爬上了耳朵,好似他每一句都同她在说似得,他说一句,她就在山石下面小声应一句。 等他把箭篓里的箭射完,她喃喃自语。 “他今日一共射了三十七支箭,同我说了二十八句话。” 秀娘白眼都翻到了天上,“老天爷,我家姑娘痴了,怎么办啊?” 邓如蕴却俯身从草丛里,偷偷捡了一只箭回来。 她突然道,“你方才那句说得很好。” 秀娘没明白,“哪句?” 她将刚捡回来的那支箭上下着,指尖摩挲到了可在箭头下的名字。 那个字一笔一划地好像刻在她心头——“越”。 滕越的越。 她悄悄看了又看,才小心翼翼地把这支箭偷偷收进了囊里。 她回了秀娘一声。 “就是你说,让爹娘去滕家提亲的那句。” 秀娘呆住了,“姑娘真要去?” 这话声音大了些,从山石后绕出去,隐约地被马上的人听在耳里。 “谁在那?”有人突然。 邓如蕴被问得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她虽有那样的心思,可却在那个人脸前露面,却是完全没准备好。 她心下乱跳起来,急忙扯着秀娘几乎蹲进了石头缝里。 刚才问话的人打马过来瞧了两眼,被山石遮挡没看到什么。 可邓如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多半是林子里受了惊的小兔,算了。” 是滕越。 他的声音和缓而沉定,绕过山石钻进了她耳朵里。她听得定住,抿着嘴巴不敢出声,可却在心里开了口。 “第二十九句。” 这是他今日“跟她”说得第二十九句。 他说她是林子里受了惊的小兔! 俏羞的笑从小姑娘眼角眉梢上跳了出来。 可是她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同他说上话? 如果等她大一点爹娘帮她提亲,如果他能应下,如果他成了她夫君,她是不是,每天都能同他说话了? 小姑娘一颗希冀的心乱跳不已。 他练完了箭,与同伴一道打马离开。 了然于心的马蹄声哒哒地远去,每一下都似轻踏在她心上... ... 可那越来越远的声音,突然在某一刻响亮起来,从远处倏然回到了她的耳里。 同官县外的山林间,邓如蕴自半梦半醒中睁开了眼睛。 眼帘刚刚掀开,男人锦衣纵马的身影蓦然闯入她的视野。 他打马而来,就在她们歇脚的山林外的官道边停住,目光往这片山林里看了过来。 林中树影斑驳,光与影交错跳动,有那么一瞬,好似就回到了回忆里的那天。 但这次,他是看过来了么? 邓如蕴心下莫名一顿。 可下一息,男人自马上收回目光,只叫了人上前问话,“庄里打的如何了?” 邓如蕴心头的停顿恢复了过来。 原来是他派了兵,支援了巡检司的人马,而他过来,是查看战况的。 邓如蕴微垂了眼帘,坐在路边的山林里没动。 他既然是来查看战况的,那她倒没必要凑上前去,毕竟,他恐怕也完全不想见到她。 日头西斜,太阳落山前的霞光将他**那匹黑棕大马,皮毛照的油亮。 有人去寻他的副将佟盟,男人在路边略作等待。 而他只身上穿了件护心的银色甲衣,落日余晖将这甲衣镀上了金光,他立马山坡路边,遥遥向下往去,风吹得他身后披风迎风飞起。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山野里苦练功法的小将了,而是领过千军万马在战场厮杀的戍边大将。 邓如蕴目光落在他身上,又静静收回了目光。 她仍旧坐在路边的林子里,林中风起了一时,窸窸窣窣地,同人群长长短短的呼吸交混在一起。 邓如蕴又闭起了眼睛,只是这一次没能睡着,她听着周边的声音,直到副将佟盟把二当家提了回来,男人直接叫亲兵把人带上,手里勒紧了缰绳。 “去白凤山。” 说完,他径直打马离去。 马蹄声再次远去,直到很快消失在山中,连回声都散在了风里。 邓如蕴还坐在原地。 原来他此次本就是回来剿匪的,但他在军中的事情从不跟她讲起,她也不知道。 又过了一阵,日头只剩下山崖边一片残影。 佟副将又进去杀了一回,但好似还有些人没抓完,而佟副将腿上受了点伤,被人扶到山林中包扎。 林子里安置的妇人孩子们渐渐醒了过来。 众人从午间就没能吃上饭,眼下太阳快下山了,大人们还好,小孩子都饿得难受起来,尤其带来的水也喝得差不多了,连周太太都没了水。 第29章 她犯愁,“庄子不知何时才能清,县城虽然不远,可也得吃些东西喝些水才好上路。” 但眼下庄子可不是他们能进得去的。而巡检司留在这里的人手都是看护众人的,也不好分出两三人去庄子里拿吃喝。 周太太经了此事有些依赖邓如蕴,问她这要如何是好,邓如蕴想了想,站起了身来。 佟副将正在骂娘,“贼人竟敢攻我的下三路,亏我躲得快,不然今日要在这断子绝孙了... ...” 话没说完,忽见一个女子走了过来。 佟盟没见过这女子模样,可身形似有点眼熟。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开了口。 “佟将军,山林里休歇妇孺们,在此停留得有些久,不知道庄里打得如何了?方不方便请人弄点吃食和水过来?” 她开口就叫出了他的姓氏。 佟盟讶然,却还是没想起来她是谁,但他忽的想起了那孙副巡检跟他说的话。 孙副巡检说,他们之所以提前察觉,是因为庄子里有位大户人家的夫人提前察觉了。 一位夫人... ...有点眼熟... ...能叫出他的姓氏... ... 佟盟腾的站起了身来,他几乎是弹跳而起,都忘了自己腿上的伤。 “邓、邓夫人?!您、您怎么在此?!” 他这反应把邓如蕴惊了一下,而后才道自己一直跟庄里人在一起。 “见将军忙碌,便没打扰。” 她说得客气极了,佟盟却心下更惊。 夫人不跟他多言,是他位低不重要,可刚才,将军分明就从这里路过,就在山林旁的路上。 那可是她夫君啊。 他不由看向这位将军的夫人,夫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轻声解释了一句。 “将军看着也要事在身,就没好耽搁。” 没好耽搁... ...佟副将不敢相信自己耳中听到的话,但更不敢置喙自家将军的家中事,他只道。 “夫人不必担心,属下这就让人取吃食和水来!” 他立刻就把自己身边的得力干将派了去。 她见状跟他道谢,佟盟也不敢领受,连连避退,心里又想着把自己的藤椅让给夫人,却见她已经转身走了。 她回到了路边的林子里,跟村里的百姓一样,就坐在林中的石头上,静静等着战事结束。 知道的,是夫人不想给将军添乱,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将军根本就不是拜了天地的夫妻,而根本就是陌生的路人关系,甚至比起路人,还要往后避一避... ... 佟盟脑中混乱,但他的人很快带了吃食和水。 来人也回报,说下面的庄子横了不少土匪尸身,逃出去的土匪都被抓了回来,这是好事,但是不是还有旁的土匪一直潜藏在暗处,就不晓得了。 剿匪的事佟盟不敢懈怠,想了想,亲自去林中同夫人说了一声,道先去庄子上提审匪贼,但留了兵照看。 “夫人有任何事,只管吩咐他们就行。” 邓如蕴刚经了土匪袭击,也就不跟佟盟客气了,有他照应算多份安定,她道谢应下。 佟盟走后,周家大爷带人回去庄子把能驾的马车都拉出来,山林里人少了些,众人倒也放松了不少,三三两两地说着话。 兵荒马乱总算是快结束了,天也快黑透了。 正这时,邓如蕴好似看到玲琅的身影在树林边缘闪了一闪。 “玲琅别往那去。”她叫着玲琅回来,脚下不由跟了两步。 然而还没见到玲琅,就看到了她落在林边的兔儿灯。兔儿灯没有点燃,就这么灰扑扑地被扔在地上。 邓如蕴心下忽的一咯噔,脑中警铃大作! 她转身欲呼守护的官兵,却已经晚了。 林中有人将匕首架在了小玲琅脖子上,匕首淬着冷光,几乎割开孩子纤细的脖子。 “姑姑... ...” 林中人含笑看着她。 邓如蕴一颗心咣当坠落下来。 “我知道你们是冲我来的,但别动孩子,我跟你们走就是。” 第13章 落了草的账房先生到底是识过字、读过书的人,他晓得自己在寨子里没那么得用,因着做账偷过钱,当家的也没那么信任他。 此番,二当家晓得他不善舞刀弄枪,干脆给他单派了个差事,让他活捉那军中将领的妻。 活捉女人本不是难事,可他也发现此女甚是警惕,二当家也是没办法了,把这憋闷的差事交到他头上。 他倒是不急,见二当家带着人马朝着庄子里杀了进去,也仍旧先跟两个小兄弟藏在外面往里看。 谁曾想,这庄子里既有埋伏,还有卫所调来的官兵,还是滕越的兵! 账房一惊,先让手下一人连忙去白凤山给大当家报信,他自己却看着一片血海的庄子盘算了起来。 那将军夫人肯定是跟着庄里妇孺一起离开了。二当家深陷其中,八成跑不掉了,一旦二当家被捉,山寨还折损了大量的人马,白凤山大当家那边也早晚被清剿一空他倒是可以逃跑,但又要往何处落脚? 但若他能把那滕越的妻活捉回去,大当家有了人质可以和滕越对抗不说,他这番可真就是立了大功了。 莫说站稳脚跟,便是在兄弟间坐上一把交椅,只怕都不是难事!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在官道边的山林外小心翼翼地一直徘徊了半晌,终于是让他抓到了机会! 第30章 * 滕越提了那二当家去了白凤山。 他并不着急,先让人带着二当家的东西往白凤山上的土匪山寨去,如果那大当家的识时务肯投降,他倒也便利。 那二当家受了伤,腿上咕咕冒出血来,滕越使人半路停下,先给他简单处理一回。 但那贼人落到这般境地,自知拖累了自己大哥,反而不肯包扎。 “死就死了,不拖累旁人,死了也是条好汉!” 滕越瞥了他一眼,让人直接将他摁了,“先给他止了血再说。” 二当家见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恨而怒吼。 “好你个滕越!还以为你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大将,原来也不过是阴狠小人。竟然把自己的夫人当诱饵,舍了妻,也要抓我们这些人充功绩!” 滕越本不欲听他叫嚣,想让人把他嘴也堵了,但听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滕越脚下一定。 他转身往后问去。 “夫人在那庄里?” 身边竟无人知晓,一时间没人回话。男人紧压了眉,朝着这二当家盯了过去。 二当家先还以为滕越在耍他,眼下反应了过来。 “原来你不知道?有意思,这可真有意思了,你夫人在何处,你这个做夫君的都不知道。” 滕越没理会他讽刺,只问他。 “所以你们本就是奔着她去的,是不是?” 二当家方才讽刺起滕越,心里却升腾起了希望来。 滕越不知道他夫人在田庄里,而他杀进去之前,可是专门安排了账房活捉那女人的。而那账房是个聪明人,眼下滕越的妻,是不是已经被抓走了?! 他心里如此作想,自然不回答滕越问题。 可滕越却一下想到了这一点。 他根本不再多问这二当家,径直翻身上了马,叫了人手。 “快马返回庄子!” 邓氏她,怎么会在这庄子里? 而方才他从那处路过,没有一个人告诉他。 连她,也没出声... ... * 庄子被清得差不多了。 佟副将同孙副巡检一道巡查的时候,不由就问了他一句。 “你先前说,有位夫人到庄上察觉了不对,你们巡检司这才提前安排了人,是么?” 孙福巡检点头说是,“就是滕将军的夫人先发现的。” 他与佟盟厮杀了一遭,相互也熟悉了起来,直言道。 “我先见着您家将军夫人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出了状况只能找旁人家帮忙,心里还纳闷呢。这回见你们带兵来了,这才对嘛。堂堂将军夫人,怎么能落魄至此?” 他替邓夫人有些不平,但这话落在佟盟耳中,简直像树枝扎了进来。 他们确实带兵来了,但却是来捉匪的,哪里是为了夫人? 如果不是夫人主动问他吃食与水,他这边打完收拾战场走了,也不知道夫人在此地啊? 这时有兵突然来报,“将军又回来了!” 佟副闻言赶紧前去迎接,等赶过去,不由就问。 “将军是来接夫人的吧?” 滕越却顿了一下。 “你也知道她在?那方才缘何不说?” 佟副将可不敢担个知情不报的罪名,连忙把前后的事情告诉了滕越,连同孙副巡检跟他说得,桩桩件件都讲了出来。 “... ...属下也是刚知道不久,还是夫人替村人来寻吃食和水,我才晓得的。那会属下本想去报给将军,但夫人却说,将军既有要事在身,还是不要耽搁的好。” 不要耽搁的好... ... 滕越愣在了原地。 原来她早在离开西安时,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但,是他把她送出西安来的,也是他路上遇到她的马车,却不曾停下与她相见的。 所以她哪怕察觉了危险,也没有跟他提及一句。 可她却给周家送了满月礼,请周太太派人在庄子里守卫。 又觉这也不妥、还怕连累周家,便让周家报了官府的巡检司。 而巡检司到底人手有限,她干脆就帮着献计献策,共同抵抗匪贼。 她一直都在自救。 滕越愕然,可一眼从周遭扫过,却没有看到她的人。 他眼皮不安地抽搐了一下,刚想问一句“夫人眼下在何处”,却听见有人呼喊着急奔而来。 “佟将军?佟将军——” 来人呼喊着佟盟,但滕越定睛看去,竟然是她身边的秀娘。 “秀娘?是出什么事了?!” 秀娘没想到滕越也在,可她此时已顾不上许多了。 她手里发颤地攥着那盏沾了泥的兔儿灯。 “将军,玲琅不见,夫人也不见了!只剩下这灯了!” 滕越脸上倏然一白。 但被绑过来二当家,却大笑出了声来。 “哈,连夫人带孩子都没了。好啊,真是天助我白凤山!” 男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她被土匪抓走了,而她身边,还带着个孩子。 * 白凤山。 大当家是个黑胖的男人,笑起来眼睛眯着,一寨子的土匪,独他最是客气。 “将军夫人莫要怪我等无状,实在是有人想取夫人性命,还花了重金。我等不敢动手,只能看在滕将军的面子上,请了夫人进寨子吃茶。” 第31章 说着,从旁边侍妾的手中端过一碗茶水,亲自给邓如蕴送了过来。 邓如蕴没接,那大当家的倒也不生气,只给她放到了一旁的茶几上。 “夫人应该知道了吧,您家滕将军抓了我亲弟弟,手里还握着我十几个兄弟,我也算是仁义之辈,怎能弃他们不管?” 他低头看了看玲琅,看得小姑娘直往姑姑怀里缩来,邓如蕴也立时护了她在怀中。 那大当家一笑,目光定在了邓如蕴脸上。 “滕将军抓了我兄弟,我也请了夫人上了山寨。夫人还带着孩子,多有不易。不若您同滕将军说一说,把我弟弟和那些兄弟们放回来,我也将你们姑侄送出山去,您看如何?” 他要用她跟滕越换人。 话音落地,那大当家虽然笑着,可他身后的匪贼们却瞪眼看了过来,有人甚至拔出了腰间的刀。 他们想用她和玲琅两个人,去和滕越换他亲弟弟和手里扣下的十几个土匪。 邓如蕴抱紧了玲琅,心下凄然一片。 她只是个乡下来的女子,是滕越两月前还完全不认识的外人。 此番更是惹了他不快,被他送出西安,送到了这庄子里来。 她这样一个人,和玲琅这个与滕越全不相干的小孩,要有何德何能,才能从他手里换出来这么多土匪? 更不要说,她本来也只是为了他挡下荣乐县主的纠缠,给他争取几年的时间,待往后再迎娶高门贵女的临时挡牌。 她有什么立场,让他用手里那么多土匪,来换她和玲琅出来? 邓如蕴心下哀叹,却不敢叹出声,心下凄凄,也流不出眼泪。 她这些话她是绝对不能说的,她看着满寨子紧盯着她们的土匪,怀里抱着发抖不已的小侄女,反而跟这大当家点了头。 她说好,把将军夫人的派头装在了身上,她挺起腰来,缓缓开口道。 “等我夫君来了,不用你说,他也自会用那些人换我们姑侄下山。只是我累了,孩子也受了惊吓,我们要安静休歇一阵,大当家不会不许吧?” 大当家一双鹰眼紧紧盯着她,似乎要看透她所言有几分真。 邓如蕴强挺着身板由着他打量,不知多久,那土匪大当家一笑。 “好,夫人既然这般笃定,我可就放心了。来人,护送夫人和小姐去客房歇息,好生伺候!” 第14章 恩华县,恩华王府邸。 有人着一身男子骑装,从一匹枣红色骏马上搭弓射箭,一箭破空而出,直直向一个被绑在树上的人身上射去。 那人惊恐得想要大叫,却被死死地捂住嘴巴,他只剩下双眼目眦尽裂,看着那箭矢向他飞来。 咚得一声,箭矢微偏,从他脖颈旁擦了过去,树上的人冷汗淋漓,却逃出了一命。 但马上的人却脸面阴沉,可忽的又笑了一声。 “是我箭术还有待精进,还是你命太好?” 她说完,叫了手下的人把这树上的人待下去。 “明日再来,我看他到底能在我箭下活几日。” 树上那人听见这话满脸惊恐,几乎要跪下身去,却被人拉着,拉出了马场。 马上的人则翻身下了马,远远地穿过马场,往一旁的宴厅走了过来。 檐下横排摆着**张紫檀小桌,每张桌子上都放着质地上乘花饰精美的金壶螺杯。婀娜侍女鱼贯而过,斟酒续茶,摆盘放著,坐在桌前锦衣华服的贵人们一边闲适地饮酒吃茶,一边闲聊两句。 当下见来人从马场回来了,有人道了一句。 “不过是个偷东西的毛贼,荣乐你打一顿放了算了,折腾他作甚?” 荣乐县主朱意娇却笑哼了一声,她也落座下来,举起手边茶碗一饮而尽。 “我可不是那普渡众生的菩萨,谁惹了我,谁就得死,不然岂不是谁都能欺负到我头上来?” 劝她的人自讨了个没趣,“罢了罢了,你是父王的眼珠、心肝,自是同我们不一样的。” 这话朱意娇没有反驳,反而扬起了下巴来。 她父王恩华王有七个儿子,但独她一个女儿,她确实是被父王捧在手心长大。 可这世道是男人的世道,父王再疼爱她,也不能带着她上阵,分给她兵马,反而他这些兄弟们,各个紧随在父王身边。 她也想做个男人,偏就生了个女儿身,越是想为父王分忧,越是用不上力气。 几月之前,她发现父王瞧中了那宁夏前卫的武将滕越,想将滕越收归麾下,但那滕越却始终不搭她父王的话。父王无计可施,心中可惜得不得了,她怎么能让父王这般忧愁,当即提出要让这滕越做她的仪宾。 做了她荣乐县主的仪宾,就是她恩华王府的人了。谁料她递出了意思,滕家居然一月之间给滕越娶了个妻子回来。 这岂是拒了她的意思,这分明是狠狠打她父王的脸。 滕家这般不知好歹,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朱意娇叫了身边的侍卫过来。 “这么多日了,那伙土匪到底完事了没有?若不是父王不许我乱来,我还要借一伙土匪的手?” 侍卫眼下并没得到白凤山的消息。 朱意娇脸色沉了下来,一眼扫到了侍卫脸上。 侍卫心下一颤,急忙跪下请罪。 朱意娇却道。 第32章 “你今晚就过去,我可没有耐心等了。赶紧先把那乡下女弄死,最好把尸身挂在官道边,让人都来看!” 她说完,慢慢举起螺壳镶金的酒樽,细细品了一口杯中美酒,眼睛沉醉地眯了起来。 “一个乡下来的女子,一个草叶上的蝼蚁,又不是谁家的贵女,弄死了又能怎样?我倒是要看滕越,到底要不要向我恩华王府低头!” * 白凤山寨。 土匪见邓如蕴还敢跟他们提条件,不由地对这位将军夫人高看两眼。侍妾同另个匪贼将邓如蕴姑侄送出了大堂,一路送去了后面的院子里去。 院中到处都是看守的土匪,无不带着刀枪在身,邓如蕴只来得及匆忙看了两眼,就被那侍妾带进了一间房中。 邓如蕴没有点灯,只有院中的火把隐约投进些明灭不定的光亮来。 玲琅惊怕地趴在她怀中不敢乱动,小手紧紧攥着姑姑的衣衫。 “姑姑,姑父会来救我们吗?” 姑父?旁人家的姑父吗? 邓如蕴眼帘垂落下来。 她倒不觉得滕越完全没可能拿人换她,可这些土匪又岂是吃素的?真换假换谁能知道? 与其把命交到别人手里,还不如她自己紧紧地抓在手心。 她摸了摸玲琅的小脑袋,哄着她说别怕。 “没人来救咱们也没关系,姑姑很厉害的,姑姑会把玲琅护好的。” 玲琅睁着大眼睛抬头向她看来,小胳膊紧紧抱住了她。 “姑姑,玲琅知道!” 邓如蕴将她搂在了怀中。 窗外的火把照进来的光亮像鬼魅一样张牙舞爪。 邓如蕴心里发苦地笑,她摸了摸腰间系着的一只鼓鼓的荷包。 她只是一个制药卖药的药女,怎么还有一日,要在山寨里同土匪谋皮? * 白凤山南。 兵马列阵,火把连天,有人举了一支穿了信的箭疾步奔来。 箭上穿着信,佟副将立时上前替滕越取了过来,展信一看,脸色发白。 “将军,他们真把夫人和孩子掳走了,让咱们放人!” 这话说出,被五花大绑在马上的二当家就笑了起来。 “滕将军,你夫人和孩子都在我大哥手里,怎么样?要不要把我等送回去,换你夫人下山?” 他说着,还啧啧两声,“滕将军不会不换吧?” 滕越没有可选。 “换。” 他这话出口,一帮土匪可就笑了。 可这也不过是一伙土匪罢了,他自有一百个办法荡平,但若是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他在军中也不必混了。 他立时让人前去同白凤山里的大当家交涉,不时,亲兵去而复返。 “那土匪要那夫人和孩子换将军手里所有匪贼,还要求官兵退开山下三里,只留将军在山寨门外当面换人。” 滕越不意外,土匪拿住了他的软处,知道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可他不答应又能怎么办? 她到底是他的妻,他不能把她就这么丢在土匪窝里。 滕越应了,让佟盟把这些土匪都拢起来带上。 “我亲自过去。” 土匪虽然可恶,但夫人也至关重要。佟盟把这些土匪用一根长绳全穿了起来,穿蚂蚱似得拉成了一条。 土匪各个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那二当家更是戏谑道,“原来滕将军也是疼夫人的,怎么先前一不高兴就把人家撵出城来?” 佟盟见这贼得了便宜,竟还敢嘲笑将军,立刻让人把他这大嘴巴给堵了。 但他方才那话,滕越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无可辩解,抿唇而默,只能往山寨门前赶去。 然而土匪却狡猾的很。 滕越到时,只看见土匪大当家带着人手站在山寨土门楼上,却全然不见她和孩子。 滕越问了过去,那大当家却道。 “将军放心,夫人和孩子都好生生地在我寨子里吃茶呢。只是我家兄弟们都在你手中受了伤。将军若是诚意想要换人,不若先将家小弟送来,我见他无恙,自然将夫人和孩子放出来与你相见。” 这话说得滕越眯起了眼睛。 “那你们也得让我先见到人吧?” 他说去,见那大当家似乎有些犹豫。 如果人在他手里,他有什么好犹豫?但若是人不在,或者说是出了事,他才会有这态度。 滕越心下暗惊,面上却不露分毫。 这会见大当家想了想,还是装模作样地派了小兵回去找人。 但滕越紧紧盯了过去,却见那小兵不知为何脚步有点踉跄,似乎不止是他,守住寨门的持刀匪贼之中,也有些人身形不太稳的样子。 滕越当即留了心,跟佟盟耳语了两句。 火把的光亮照不透漆黑的夜。 有石子从黑暗中突然弹了出去,趁着无人注意,咚得弹在其中一个守门匪贼的腿上。 此人原本就有些站不稳,被这石子一弹,竟突然踉跄开来,险些倒在地上。 门前立刻有了乱象,土匪们竟都人手忙脚乱起来。佟副将看得迷惑,“这些贼人不会在演戏吧?” 可滕越却忽的搭箭,朝着土楼下的匪贼直接射了过去。 他三箭连发,利箭射在门前的土匪身上,那些土匪竟无力抵挡,径直倒地。 第33章 大当家见状怒吼了起来。 “那滕越,你妻子孩子不要了?!” 但滕越一箭已经向他面门射来。 大当家大惊急闪,滕越却纵马直奔寨门而去。 “土匪有异,直冲山寨!” 话音落地,亲兵紧跟上前,须臾之间,山寨门前火光四起,刀兵相接。 那大当家先还叫嚣抵挡,可他手下的匪贼多半根本不堪一战,像是中了迷药一般,有些甚至不战而倒。 滕越带人,几乎毫无阻挡就直接冲进了山寨里。 那大当家的还有亲信护着边退边战,一路退到山腰间,眼见颓势已定,此刻也顾不得自家弟弟了,同亲信往另一边杀将出去,借着地势的便利堪堪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滕越一时间倒也顾不上他,只能另派一队人去追,又他叫了佟盟收拾其他贼匪,自己纵马往山顶的寨中跃去。 可他急急到了山寨顶上,将整个山寨翻了一遍,却根本没见到自己的妻子同孩子。 滕越心惊,这时手下在后门附近,发现了一个昏迷倒地的人。 他快步赶过去,见此人身上没伤,只是昏迷倒地,但身旁却有一滩血迹。 而手下在此人身上,翻出了恩华王府的记号。 滕越脚下一阵发晃。 土匪要抓她,而恩华王府的人恰恰也在此。 两厢勾结已经不言而喻,但此刻,他只反复看着那滩不属于此人的血迹。 这还能是谁的血?只可能是她的血... ... 血迹刺着人眼,一直往北面群山之间延伸,滕越哪敢停留,匆促地沿着血迹追去。 火把将血色照亮,那些血滴滴答答地落在泥土、草叶和树枝上,路上有枝杈折断、泥土踩踏的痕迹,甚至还有树枝扯下的裙角碎布。 滕越仿佛看到就在不久之前,她忍着身上不断出血的伤势,抱着孩子匆促往北面山林里跑去。 可血迹最后在一片池水边,消失不见了。 池边没了血也没有脚印,只有漆黑连绵的群山,似张开大口的巨兽默然吞噬着一切。 滕越再找不到她的半点痕迹。 她就抱着孩子,在池边洗掉伤处的血,朝着远离他的方向,踏入了这黑暗的群山里,走了。 第15章 北面群山之中。 邓如蕴带着玲琅在山里走了多久,连她也说不清了,但姑侄两人却发现了一处浅窄的山洞。山洞虽然浅,但却恰是藏身之地,与其冒险在山里行走,还不如就先藏在这里。 前几日,她隐约察觉不对,便在制药的时候,做了迷魂药。当时秀娘还惊讶得不得了,“姑娘怎么制起毒来了?若是卖这个被官府抓到,是要下牢狱的!” 邓如蕴只是用来自保,但秀娘更惊讶了,“将军是手握兵马的大将,滕家的家丁护院都是军中挑来的兵丁,姑娘怎么也是将军的‘夫人’,还需要用迷魂药自保吗?” 邓如蕴当时只随口应了一句“世事难料”,没想到这自保的迷魂药还真就用上了。 可是她下迷魂药迷翻了寨子里的土匪,却没想到竟还遇上了恩华王府的侍卫。 那侍卫比土匪难缠许多,最后虽然也被她的迷药迷翻过去,可她也被那侍卫打在了地上,手背被划伤,血止不住地往下流。 但更糟糕的是,摔倒之时,有什么一下深深刺到了她的腰间。 邓如蕴彼时来不及弄清,只能先带着玲琅跑出了山寨... ... 心惊胆战地在山洞里藏了一夜,邓如蕴用药草敷住的手背上的伤不再流血了,但腰间被深深扎进来的地方一直作痛不已。 待到天色蒙蒙亮,邓如蕴便把玲琅叫了起来,继续往山下而去。 这会她在路边发现了一小片水杨梅。 这草药最喜潮湿,多是生在南方,在此地有这么一片,说明附近有水源。 姑侄二人早已口干舌燥,邓如蕴撑着腰上的伤,勉力带着孩子寻了过去,果然在附近发现了一小潭活水。 这池潭清亮洁净,邓如蕴先弄了一抔给两人都润了润口,又捧起来给玲琅擦了一把脸。 小玲琅洗了脸醒了许多,“姑姑,我们要去哪?” 邓如蕴想了想,“我们再往北走,北面有个县城,姑姑带着玲琅去县城里,寻一辆马车好不好?” 南面土匪山寨,滕越同那些土匪还不知打成何等模样,她们就是去了,他也未必能顾及。还是靠自己的好。 好在她身上还有些钱,等到了北面的县城就安全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自己也蹲下身洗了一把脸。 就在这时,前面林中突然有了动静。 有人的脚步落下,踩断了林中枯枝,邓如蕴心头一惊,连忙将玲琅扯到身后。 ... ... 滕越搜了一夜的山。 奈何山连着山,亲兵分成六队派出去,来来回回,往往返返,但一直未发现她们姑侄的踪迹。 他简直难以想象,一个孤身的女子,带着个四岁的孩子,这一夜能落到什么地方去? 四下里都没有踪迹,直到天蒙蒙亮,他发现这边的山石可能有山洞,他立时让人过来搜寻,自己也提灯走了过来。 还没走到山洞下,就听到了迷迷糊糊的小女孩声音。 “姑姑,我们要去哪?” 姑姑... ...去哪?! 第34章 滕越心跳都快了起来。 是她们姑侄! 他连忙抬脚准备过去,却听见一个半熟悉又半陌生的声音,掠过树梢缝隙传了过来。 “我们再往北走,北面有个县城,姑姑带着玲琅去县城里,寻一辆马车好不好?” 是她在说话。 从成婚到如今,他们拢共相处的天数屈指可数。 他没有特别留意过她的声音,可在这天色蒙蒙亮的山林里,隔着未曾散去的晨雾,她的声音好像晨起的露珠,滴答一声清脆地从林叶上滴露进幽池里。 但她说去北面的县城。 这里还没有出西安府的最北边境,从这里走过去,就算走上官道,也要到下晌才能走到。 滕越心里有发涩意味化开来。 她真是全然,没指望过他这个丈夫一点... ... 滕越抿了抿唇,又往前快走了两步,从秋日渐落的树杈中,看到了池边的两人。 小女孩发髻有些散乱了,耷拉着小脑袋还没有完全苏醒,可身上还算干净。 然而蹲身在池边低头洗脸的人,衣裙早已被树杈划破,裙摆沾满了泥污,这会儿她撩了水,清洗着手背上两道长长的血痕。 滕越脚下微僵,不想却踩到了断枝,发出啪嗒一声响。 声音响起的瞬间,她腾的站了起来,一把将孩子拉到了身后。 “是我。” 滕越见她惊到,连忙出了声。 隔着池上晨雾,他见她一双柳叶眉下,眸光怔了一瞬。 邓如蕴净面的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啪嗒一声落进池潭里。 池边幽幽静静。 “将军?” 她讶然看着突然出现的男人,一时没动。 倒是他脸色似乎有些发僵,目光在她和玲琅周身上下打量,又轻声向她问过来。 “你受伤了是吗?伤势可厉害?” 邓如蕴没听过这般语气同自己说话,颇有些不适应。 她没回答,反而四下里看了看,隐约看到了他带来的人手。 “将军这是... ...把白凤山上的土匪清剿完了?” “是。” 滕越如实回答。 那些土匪他几乎没有费力就清剿完毕,非是因为他麾下勇猛,而是因为她下进水缸里的迷药,迷倒了一半的匪贼。 至于她为何会带迷药在身... ... 滕越眼帘垂下,看到她除了手背上的血痕,裙摆上也有还几片血迹。 他不由上前两步。 “伤得重不重?我背你下山。” 男人说着,上前一步到她身前,然而他上前,却见她向后侧开半步。 林间细风吹着枝叶飘落。 邓如蕴这才看到他身上浸透了林间的夜露,英眸之下隐隐泛青。 他想要背她。 但她向后侧开了半步,说自己没什么事。 “将军是寻了我们半夜吗?没想到让将军的人找了这么久... ...” 她想过他可能会打发人找她们,但没想到他让人找了半夜。 但她道,“我不打紧,可以自己下山。” 邓如蕴落了话音,林中池边静静的,只有池边浅浅的风吹起水波。 滕越见她不肯让他背,还往旁边侧开半步,同他拉开些距离,客客气气地跟他说话。 从那日他在柳明轩质问她,又将她赶走之后,再没想过与她再见面,会是这般情形。 她这样客气,既无惊恐,也无怨怪,好像他们并不是夫妻,只是不相熟的陌生人而已。 滕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向她看去,触不及她的目光,只能又看向半躲在她身后的小女孩。 小姑娘扎着两只散乱了的小发鬏,眼睛大大的,看向他时,小嘴巴不快地紧抿了起来。 滕越看清了她的样子,忽得认了出来。 她是那天在自家府中,被他撞到了的那个小姑娘。 彼时他问她是谁家的孩子,她抿嘴不乐,只留了一句就转头跑走了。 她说她是,“旁人家的孩子!” 滕越耳中鸣响了一声。 那原来是她身边的小侄女。 可他瞧去,小姑娘更往她姑姑身后躲开,再不肯把小脸给他看了。 旁人家的孩子……他真是对她一无所知。 但她却跟他轻轻点头,道了句“那下山吧”,牵着小侄女,从池潭的另一边往山下走去。 关于土匪,关于孩子,关于他,她再没有了更多言语。 池潭上的幽波映着她们姑侄安静的身影。 滕越目光顺着她手背上的伤向上看去,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但她的脸色苍白,身上或许还存在旁的他看不到的伤。 滕越立时跟到她身后,见她看到陡坡,似乎想把孩子抱起来。 他连忙道,“孩子我来抱。” 邓如蕴闻声回头。 狭窄的林道上,他高挺的身形就紧跟在她身后,他低头向她看来,见她没说话,转而又看向玲琅。 “姑父抱你可好?” 他直接蹲下了身向孩子伸了手。 邓如蕴微顿,但小玲琅却摇头拒绝了他。 “不要。” 她声音不大,但意思却直截了当。 邓如蕴见状便道不必了。 “将军太客气了,她自己走也是行的。” 她说着他太客气,又拍了玲琅的小脑袋,让孩子试着自己走。 第35章 滕越再没听她,这样跟他说过话。 那个印象里面惫懒怠惰、小心思颇多的妻子,这一刻皆成了他之前错乱的幻觉。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她形成那般的印象,可之前他以为的她,和眼下这个她,显然眼下这个凭着自己从匪窝里逃出来的,似乎才是真实的... ... 林子里的风声紧了紧。 “是你太客气了,你我夫妻,这些事本来就是我该做的。” 男人嗓音莫名发低,邓如蕴向他瞧去,而他又看向玲琅。 “姑父昨晚,找到了你的小兔灯了,就在山下,姑父抱你去寻灯,好不好?” 他轻声地哄了孩子。 玲琅甚是喜欢中秋夜里,姑姑给她的小兔灯笼,听见这话犹豫了起来,大大的眼睛向他看过去。 他顺势又向她伸了手,“姑姑受伤了,让姑父抱吧。” 如是这般,玲琅没再拒绝。 邓如蕴见他一把将孩子抱了起来,然后他低头向她伸了手。 “我扶你下山吧。” 邓如蕴行走无碍,并不需要他来扶,她跟他示意道谢,自己扶着道边的树走了下去。 男人伸出来的手落了空,只能让她在前面走,他抱着孩子步步紧跟在她身后。 佟副将在前面带了一条近道,又让人把马车拉到了平缓处,不时就下了山。 马车暂停在了山脚下。滕越让人弄了些吃食和水,又带了一匣子药过来。 她的脸色苍白,他总觉得她定不只是手背划伤出血这么简单。 “除了手背,还有哪里伤了吗?”他问过去。 邓如蕴闻言瞧了他一眼。她觉得自己的腰伤恐怕有些重了,疼痛让她意识都渐渐模糊起来。 但她还没开口回他,外面突然来了传信声。 “将军,咱们的人抓到了那大当家的,但还遇见了另一行人。” “什么人?”他挑眉问去。 外面的亲兵直接将人带了过来,竟是杨尤绫的大丫鬟冬薰。 冬薰见到滕越便跪下磕头。 “二爷在就太好了!那土匪冲撞了姑娘的马车,打杀了我们家仆从,姑娘被惊吓到了,眼下状况甚是不好,奴婢求二爷去瞧瞧我们姑娘吧!” 冬薰磕头,滕越不禁问,“二表妹受伤了?” 但冬薰却说不清楚,只道,“姑娘眼下很是不好,或许有二爷在,姑娘能镇定些!” 这话说得很奇怪,听着似乎内里有什么不好说的隐情。 滕越不由犹豫地看了一旁唇色发白的妻子。 邓如蕴见状,原本想回他的话没再出口。 “将军去吧,莫要耽误了表姑娘的事。” 冬薰还在外面请求着。滕越却想起来在黄府,她和二表妹之间的事,那事最后闹得丫鬟跳河,他起初以为是她的关系。 如今看来,他先前所以为的所有关于她的事,或许尽是错乱。 但她显然不想跟他多言,既如此,倒不如去问问那位二表妹。 不过滕越还是先问了她的意思。 “那我这会去一趟,不时就回,可好?” 他问去,她轻轻“嗯”了一声,“将军快去吧。” 不知怎么,他隐隐觉得她强撑着的精神,像紧攥在手里的沙一样,在悄然流失。 他吩咐了佟盟“照看好夫人”,在冬薰的乞求中快马而去。 ... ... 冬薰说昨晚那土匪大当家冲下山的时候,正好遇上杨家的马车从旁边路过。 土匪要来劫杨家的马车,和杨家的侍卫打了起来,土匪凶狠,刀刀见血,杨尤绫哪里见过这等场景? 就在车夫护着她逃开的时候,车夫忽的被土匪一箭射穿,直直倒在了杨尤绫身前,血溅了杨尤绫一脸。 “... ...姑娘吓坏了,神志都有些不清醒了,瘫在地上站不起来,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冬薰还没说,姑娘不仅如此,嘴里还不停地叫着,“艾柳要来杀我啦,艾柳的鬼魂要来杀我了!” 她想着兴许见到了二爷,姑娘能不必再害怕,滕越也能派人给她好生护送回去。 不想两人刚到山寨,就见杨尤绫拉着滕家的亲兵,挨个同人说话。 说了些什么滕越没听清,但冬薰心下急得不行,连忙上前拉她。 “姑娘别说了,二爷在这儿,二爷会护着姑娘的!” 冬薰一边安抚她,一边想要带着她出来见滕越。 兴许见到表兄,便能镇定几分。 谁曾想,杨尤绫一眼看见滕越竟然没认出来,只察觉到他身上有血腥之气,反而怕了。 “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是故意要把艾柳逼死的!” 她嗓音尖细惊恐往冬薰身后缩去。 “是那丫鬟打碎了黄家的东西,我为了保我的名声,我必须得责罚她!我只是让人把她拉出去配人,我不是要逼死她... ...” 她说着越发颠三倒四。 “我是没出阁的女儿,我的名声最重要,娘让我把事情都推到了那姓邓的乡下女头上!不关我的事,艾柳别杀我,都是那姓邓的乡下女,是她不肯给你替罪,去杀她,去找她... ...” 她一口气把话全说了出来,甚至没等滕越开口问。 滕越只觉耳中一轰。 “你再说一遍?” 杨尤绫却更害怕了,整个人都在发抖。 第36章 冬薰几乎快哭着求她,“姑娘快别说那些了!这是滕二爷呀,是姑娘滕家表兄,姑娘清醒些!” 这一声,将杨尤绫的神志短暂地唤了回来。 滕越耳中还反复回响着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不想她忽的扑上了前来,攥住他的手臂。 “二表哥,表哥!你快让人保护我!这事不怪我,都怪邓氏那个乡下女!都是她不肯替艾柳顶罪... ...你快把她撵走吧,撵去乡下!” 她反复说着要把邓如蕴撵走,说着觉得还不够。 “她本来也配不上表哥。要不,表哥把她休了吧?这样就没人怀疑我了,反正她的死活也不紧要!” 杨尤绫却在说完这句后,又神志混乱起来,跑出屋去拉着院子里的兵将解释。 “你们得相信我,艾柳真变成鬼来杀我了!她恨我把她配人,可我也是没办法,我的名声最重要... ...” 她到处拉着人说,冬薰想拦都拦不住,听着她亲口把这些不为人知的实情,全抖搂了出来。 滕越却彻底顿住了。 果然,果然前面他以为的那些,全是错乱的。 可他却因着这些错乱,将她亲手送到了土匪刀下来... ... 第16章 山下暂歇地。 滕越刚走,秀娘就找了过来,她只看着邓如蕴脸上手上全受了伤,眼睛都红了。 “天杀的土匪,怎么能把姑娘打成这样?!” 邓如蕴还真不是被土匪打的,而是同那突然冒出来的侍卫搏斗时,实在无法抵抗,才受了这般伤。 好在她的药迷昏之力足够,不然当时她一个女子带着孩子,怎么可能在一个会武的侍卫手下活命?早就死了十次二十次了。 这些话邓如蕴就不说出来吓唬秀娘了,她只道秀娘来的正好。 她身上的伤处越发疼起来,只觉精神开始难以支撑。 “……你帮我去寻佟将军过来。” 佟盟很快走来。 风把车帘吹开些许,他不经意看了一眼,竟一下看到了夫人白如秋霜的脸色。 “夫人?!” 夫人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佟盟见她白透的唇微动,勉力撑着开口。 “麻烦佟将军寻两位将士,送我们回田庄,我身上伤势恐怕不太妙,想回去看看大夫。” 这状况,何止是不太妙? 佟盟脑中乱响。 杨家表姑娘没受什么伤,将军去看了她;夫人重伤至此,将军却根本不知! 佟盟只见夫人精神都快撑不住了,直接叫了人来接手了他的事。 “我亲自送夫人回去!” 说完就叫上三五兵将在前开道,又分出人手去县城找个可靠的大夫来。 “麻烦佟将军了……” 佟盟听见她还在客气感谢自己,她似从未当过他这副将是她夫君的手下,只当她自己麻烦了他们而已。 * 滕越离开了土匪山寨。 他那杨家表妹临走前又清醒了一阵,拉着他问,“表哥是不是要去把她赶走了?” 赶她走... ...他们已经把她赶到田庄,甚至赶进了土匪窝里,还不够吗?还要往哪赶呢? 滕越心里说不出如何滋味,他不知得自己怎么能把事情弄成这样,他翻身上马,直往她歇脚的地方赶去。 但到了地方,他目光四下搜寻着马车的影子,既没见到她坐的马车,也没看到她半片身影,玲琅也不见了,甚至佟盟都不见了。 滕越眼皮一跳,“夫人去哪了?” “回将军,夫人有些不适,佟副将送夫人先回去了。” 有些不适……滕越眼皮更是抽跳。 “是回西安府了?” 将士摇头,“说是先回了同官县的田庄,很是着急。” 急着回了田庄? 滕越的眼皮越跳越快,立时调转了马头就向田庄奔去。 ... ... 这同官县的田庄他从没来过,若不是到了门前见到了自己手下的兵,尚且不知道哪户人家才是。 这里的仆从也没见过他,只有一个母亲的陪房上前来。 滕越直问,“夫人在庄子里?如何了?!” 陪房说她身上有伤,正在房中由大夫处理。 滕越快步进了院里,才发现这田庄不大,四下里乱糟糟的,墙边还有残留的血污。 陪房解释,“二爷别嫌弃,原本这田庄就是老夫人刚买下来的,还没来得及修葺。乡下的庄子浅窄粗陋,比不得城里的宅院,夫人本是奉了老夫人的命,过来修整田庄的,可惜还没来得及动工,就出了这些事... ...” 陪房要去给他倒茶,他抬手止了。 他还喝什么茶? 滕越看着这土墙破瓦的田庄,房中有人影匆忙地来来往往,他两步上前,却先看到了蹲在房前树下的一个小身影。 是玲琅。 她蹲在枯叶飘零的一颗枣树下面,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了一团,把小脑袋也埋进了膝盖里。 似是听见了人的脚步,才抬起头。 她双眼发红,眼眶蓄满了眼泪,看得滕越心下一沉。 “怎么了玲琅?”他快步走过去。 只是玲琅看见是他,却失望地转了身,又把小脑袋埋进了膝盖里。 她不想理他这姑父,可小姑娘低下头的模样,让滕越突然回想起了什么。 第37章 那天,他从城外回来去卫所衙门,在大街上骑马经过的时候,嘈杂的人群里,好像有哪家的小孩子,远远地叫来一声。 “姑父!” 那一声仿佛就在叫他,有一瞬间他想循声看去。 可他不记得自己是谁的姑父,念头掠过却没有理会。 彼时街上突然刮起了风沙,他侧过头去避风,不经意间远远地看见了一个女子,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艰难地在风里行走。 他当时觉得那女子的身影确实像他新娶的妻子,可那会他只觉她是惫懒享乐之人,怎么可能在街市上艰难地抱着个孩子行走? 便转头打马而去,再没多看一眼... ... 滕越低头看向玲琅,越看心下越凉。 所以,当时在人群外远远看见他,就大声叫了姑父的人,就是玲琅。 而那个在风沙里抱着孩子前行的女子,根本就是他的妻子,再不是旁人。 但他被簇拥在人群的中央,坐在高高的大马上,不曾低头回应她们一句。 “对不起玲琅,”男人想抱抱孩子,“都是姑父不好... ...” 但孩子却更别过身去,径直躲开了他的手。 她只把脸埋进手臂,“可我姑姑怎么办?” 说着,豆大的眼泪从红透的眼眶里咣当落了下来。 滕越心下一停,“姑姑怎么了?” 小玲琅哭了起来,哭到嗓音哽咽发颤。 “姑姑... ...姑姑为了保护玲琅,受了好重好重的伤!” “何时?何时受的伤?”滕越一慌。 “昨天晚上,有人打姑姑... ...姑姑被坏人打倒了,腰间出了好多血... ...” 玲琅哭着说的每一句,都好像一块利石重重打在滕越心头。 腰间出了好多血?她果然不只是手上那两道伤。 滕越愕然起身,转头就往房门口跑去。 她没跟他说,而他反而去看了连油皮都没擦破的杨家表妹... ... 浅窄的小院,他一步就走到了房门口,推开门,浓重的血腥味直扑鼻下。 他是在外面领兵打仗的人,知道这么浓重的血腥味,要受多重的伤,出多少的血,才有这样浓郁的气味。 房中秀娘满身都是血,郎中站在厅中,医女坐在内室床边。 那郎中和医女显然是夫妻,前者不便过去,反复问及。 “怎么样了?木刺拔出来没有?” 医女口舌发干,“快了快了,只是血出的太多了,快准备好止血药!” 郎中把桌案上的止血药都拿了出来,一回头才看到了滕越,“您是?” 滕越直问,“内子、内子眼下是何情形?” 郎中这才明了他的身份,却深深皱了眉。 “夫人腰间被一根木刺扎的太深了,那木刺又在腰间停留了一整夜。兴许是位置还算侥幸,夫人也是熬得住,一直熬到这会而。那木刺倒是拔得出来,但止血恐有些麻烦。” 郎中话音未落,传遍的人也看到了他的身影。 “将军... ...” 她在问他怎么来了这里。言下之意,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滕越半身发僵。 她的问题他没法回答,他甚至想要叫她一声,都不知怎么叫出口。 他只看到满地浸透鲜血的白布,和她苍白近霜的脸色。 反而她似乎察觉了他的僵硬,撑着重伤的身子同他轻声道。 “我没事,但这田庄还没来得及修缮,到处乱糟糟的。将军先去外间坐等一会,我这边快弄完了。” 可她刚多说了两句话,腰间突然溢出大片的血来。 “坏了!”医女大惊。 秀娘也惊叫起来,“呀,姑娘快别动!” 郎中再顾不得许多,连忙递了止血药进来,“快把药用上,先把血止住!” 三人围着她忙做一团,她的脸色越发苍白,似乎是连撑起身子的力气多没有了。 她总算无暇再顾及他,也不再跟他说什么客气的话,只是闭着眼睛做最后的支撑。 他在秀娘转身端水过来的时候,上前扶住了她的肩膀。 她肩膀细瘦,就在他一掌之间。 许是令她完全不熟悉的力道,她睁开眼睛看过来,又在看到他的瞬间身形微顿。 “你别动,”滕越不得不开口,“先让他们把你腰间的木刺拔出来。” 他说完,侧过身来,让她整个人都倚在他的怀中。 他想给她一些不必独自支撑的力道,就一些而已。 但这样的姿势,她更加不适应,他能感觉得到她身形在发僵,可滕越揽着她的手不能松下半分。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慢慢将这个他先前毫不熟悉的妻子,一点一点重新看进自己眼里—— 她生着一双非是那么细长的小柳叶眉,柳叶眉下眼眸清亮,鼻梁小巧秀直,唇色平日里算得红润,并非是此刻的淡白。 而她心如明镜,行事胆大机敏。 从最开始,她就警惕地闻到了危险的到来,即便被赶到乡下,也找周太太,找孙巡检,做了许多应对之策。 彼时,她短暂逃脱后,坐在路边的林中等待。 他从那打马经过,还在曾稍作停歇。 可她既没有上前“耽搁”他,亦没有让人告诉他,她就在那里。 她把自己当成一个与他全然不相识的路人,没有打扰,静静坐在林中,默默看着他在她面前,出现又离去。 第38章 此刻,滕越看着她原本红润白皙的脸上,经过一夜的林中奔走,横七竖八地划了好几处伤痕,脸色的煞白衬得伤处血色深沉。 那晚土匪还是把她抓上了山,还要用她们姑侄,来换他手上另外十几个土匪。 但她没有等他换人,也没有等他杀上匪山,来搭救她们。 是不是因为在她眼里,她与玲琅都是与他不相干的人,是外人,是不值得用两命换取十几个土匪之命的纯粹路人? 路人……是他先把她当路人的。 那日在路上相遇,是他当即就打马离了去。 滕越已不能追回自己的所为,他只能低头细细看着她,看到她双目紧紧闭起,额边细汗点点外溢。 而此时医女手下一动,将木刺最后的部分,倏然从她腰间拔了下来。 疼痛令她身子不禁一颤。 他紧握着她的肩膀,撑住她的身子。 但他感觉得到她精力稀薄到,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可她还在努力撑着。 滕越细细看着她的脸色,而秀娘不住抹泪,同医女道。 “麻烦您多用些止血药,我们姑娘真的流了太多血了,人怎么能流那么多血呢... ...” 是啊,人怎么能流这么多血。 滕越已经吩咐了人再去寻药来,止血的补血的,但看着她眼下的情形,他不由地开口低声叫了她。 “蕴娘,若是太痛就不要再撑了。” 或许松下精神昏迷过去,反而能好受一些。 但他突然叫了她的闺名,她略感意外地抬眼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里好似有什么复杂的情绪暗含,他分辨不清,可她已收回了目光。 “多谢将军,我还好,还不至于此。” 男人抿了抿唇,这个回答他竟毫不意外。 他不禁地更握紧了她的肩臂。 相比他曾以为的惫懒怠惰、心思绕弯的人,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她。 一个没有富足的家世支撑,甚至一穷二白、捉襟见肘,连爹娘兄弟都没有,还要拖着一大家子过活的人。 他有些不能想象,在来到西安之前,她挑着这个家,过得都是怎样的日子? 可就是这样的她,他们来来回回,只叫她姓邓的乡下女。 任何人都可以欺负她,可以让她替人背罪,也可以想撵就把她撵走。 可旁人都是外人,而他,却是她结发相守的夫君。 第17章 约莫过了一刻钟,医女终于彻底处理完了她的伤口。 她虽然唇色已经白到毫无血色,但还在勉力撑着。 滕越立时询问了郎中和医女。 郎中道,“回将军,夫人眼下是无事了,但若想要伤势好转的快一些,同官县药铺里面买的那些,恐怕效用寻常,最好去往西安府买些好的来用。” “若是眼下去往西安,内子伤处受得住吗?”他又问。 郎中回应,“如果将军能寻来那驾马车平稳的,又小心护着夫人,去西安府里看伤,那是再好不过了。” 滕越连声道好,这就要去吩咐人。 可邓如蕴却摇了头,连忙说不用了。 她的身体她自己知道,木刺拔了,血止住了,往后慢慢养着也就是了,左不过多养些时间。 但她是拿着林老夫人的钱,离开西安府去的。 她离开西安府来到田庄上,不光是给杨尤绫顶了罪名,也是就此和滕越隔开的意思。但满打满算五天都不到,竟就这样回去,算是怎么一回事? 钱拿了,没有不把事情给人家办妥的道理。 邓如蕴摇了头,“将军不用麻烦了,伤处都已处理好了,不必再费周折。” “可是同官县里医药欠缺,西安府里的更好。跟我回去好吗?”他不禁软了声音,低头到她身旁。 他这般说话,郎中夫妻连忙退出了房去。 他靠来距离太近,邓如蕴不适应,呼吸之间与他隐隐交错,更让她不习惯。 她不由地想向旁边退开些许,她稍有些要动意思,他就立时叫住了她。 “你别动。”他似比她还紧张,又垂下眼帘,“我退开就是。” 男人往后退了半步,只是看向她的眸光近乎请求。 “你流了太多血,我们回去找名医看一下,才更稳妥。” 他再次问来,还是想让她跟他走。 可是邓如蕴只是他的契妻而已,又不是真的结发之妻。 他不知道这些,但她与她母亲林老夫人之间的默契,却不好随意打破。 她还是摇了头,反而劝了他一句。 “将军不用如此在意,我真的没什么事,况且玲琅也在,我带着孩子来来回回多有不便,就这样吧。” 她说着,又想起什么。 “只是这田庄实在是太乱,老夫人吩咐了修整,我却还没来得及做,哪怕收拾出来房子也不像样。将军还是回去吧。天色不早,我就不留将军了。” 话音落下,滕越怔在了原地。 她不仅不欲跟他回去,甚至让他也不必因她停留。 滕越心口有种酸胀的感觉在漫延,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而小玲琅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一眼看见姑姑就跑到了她床前。 她眼泪不住地往外掉,“姑姑,你怎么流这么血?好多,玲琅好害怕... ...” 第39章 她却只摸着小侄女的脑袋,微微喘息地哄着她。 “是刚才飞进来一只打架受伤的小雀,是雀儿的血,不是姑姑的。” “真的吗,姑姑?” “是真的,你看姑姑已经好了。” 滕越无法言语。丝丝麻麻的发涩的痛意盘踞心间,不断绞着他的心头。 对不起... ... 但此刻,他连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 当晚滕越没有留在田庄,回了西安。 邓如蕴见他终是走了,松了口气。 她对他来说实在是没那么重要,而他定然还有旁的事要处理。应该一时半会都不会来了。 保持这样的距离,才是他与她之间合适的距离。 至于更多的事,邓如蕴也没有精力再一一思及,当晚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 滕越回了西安。 林老夫人正听到了白凤山土匪的事,眼见着滕越回来了,连忙上前问去。 “我听闻你昨日往白凤山剿匪了,可受伤了吗?” 不想滕越开口就道,“娘不问蕴娘怎么样了吗?” “蕴娘?”林老夫人还不知道邓如蕴被土匪掠走的事。 滕越三言两语把邓如蕴的事说了,低声自嘲了一声。 “我还是个带兵的将领,竟让妻子落到这般田地。” 林老夫人愕然,魏嬷嬷在旁也倒吸气。 滕越却忽的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黄家的事情本与她无关,但那丫鬟之死,杨家姨母为着自己女儿的名声,却在城中传言是蕴娘之过,一味将污名都推到她头上来。娘知道吗?” 滕越把杨尤绫受到惊吓后说出实话,告诉了自己母亲。 林老夫人怔了一怔,没有立时回应,倒是魏嬷嬷连忙替她道。 “杨家姨夫人是最爱要面子的人,那事一出,咱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替自家女儿推了罪责,老奴也让人去澄清过,但奈何杨家声浪太大。” 她想帮林老夫人开脱两句,但杨家推脱是一回事,滕家顺势把邓如蕴送去乡下,一定程度上坐实了那些话,又是另一回事。 林老夫人见儿子默然不语,眼眸沉沉地只向自己看来,便也实话实说。 “我确实得了你姨母的恳求,想着尤绫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这事若真落定她头上,往后嫁娶必是艰难许多。” 这话微落,滕越便哼笑了一声,不知又是在笑自己,还是笑什么旁的。 “蕴娘不是娘远房亲戚家中的外甥女吗?连娘都觉得,她是不起眼的乡下来的姑娘,所以名声什么的,根本无所谓是吗?” 这婚事成的急,成亲前林老夫人只怕滕越不愿意,便道邓如蕴是自己娘家远房亲戚家中的女儿,因着落了难,家中老少无以为继,寻亲到了西安。 滕越当时正被恩华王府纠缠,她便说这兴许就是天定的姻缘,滕家娶了邓如蕴,替邓家解了围,滕越也能摆脱恩华王府的纠缠,两全其美。 滕越听了这话,也就应下了这亲事。 但邓如蕴同林老夫人根本毫无亲缘关系,这件事滕越可不知道,也不便让他知道。 此时林老夫人听到儿子这般问,心下叹气。 不说旁的,只说让邓如蕴替杨尤绫顶罪这事上,哪怕给了钱,也确是因为邓如蕴的名声在众人看来,不那么重要。 林老夫人不再辩解,“此事是我做的不妥。” 母亲就这样承认了,滕越心里反而更发涩难言。 说白了,连他都觉得她一个乡下来的姑娘,处处做不好才理所应当。 不也一样是看不起吗? 他默然半晌,低声开口。 “我们往后,还是少与杨家姨母走动的好。” 林老夫人不由叹气,但只能应下他的话。 “我知道了。” 但魏嬷嬷面色略略古怪地看了滕越一眼。 林老夫人问了另外一件事。 “听说你抓到了恩华王府的人?这人怎么说?” 恩华王府的侍卫嘴倒是严得很,人都快被佟盟打死了,也不敢咬上自己的主子。 但他是王府的人没错,出现在土匪窝里也没错,更不要说他差点向蕴娘下了杀手。 滕越脸色沉了下来,而后极淡地笑了一声, “堂堂王府勾结流寇土匪,且这些流寇曾多次窃取军中兵甲,被窃的兵甲流向何处正是军中要严查的,他恩华王府还想在我手里脱开罪名吗?” 这话一出,整个房中都凛冽了几分。 林老夫人默了一默,眉头却紧紧压了下来。 “遇川应该再三思一番。” 她叫了滕越的表字,不禁又道,“要想用一伙关内的流寇,就把恩华王府的罪名定死,这怎么可能?但若不能把恩华王府整个拉下马来,我们岂不是要与王府交恶?连个和缓的余地都没有了。” 滕越不由地冷笑了出声。 “照着娘的意思,难不成就这么把恩华王府的侍卫放了?恩华王府今日敢杀蕴娘,明日就敢刺杀母亲和小妹,我们滕家就这么缩下去不成?就算缩了头,恩华王府就能放过我们?” 他直言,“还不如拔了刀亮了剑,让恩华王府也晓得我们滕家,不是可以随意砍杀的。” 他这话已然不容反驳。 林老夫人撑着额头闭起了眼睛。 第40章 滕越只又道了一句,“对付恩华王府,我不会鲁莽行事的。” 可他却叫了林老夫人。 “蕴娘不能就这样在乡下养伤,娘明日同我一道过去,接她回来。” 她不想回来,也是因为他们这些人都对不住她。 他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她舒服一些,但他不能就这么把她放在乡下,弃在一边。 好在母亲一口应了下来。 “蕴娘是受罪了,我们明儿一早就过去。” ... ... 滕越走后,魏嬷嬷往柳明轩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老夫人留没留意?方才二爷对邓氏比从前可上心多了。” 这么下去可不是好事。 魏嬷嬷意有所指地跟林老夫人提了一声。 林老夫人听到了,但却摆了手。 “眼下不管这些了,先把人家姑娘接回来养病吧。” 她这样说,魏嬷嬷只好闭了嘴。 她老脸上愁眉皱着看了林老夫人一眼,见老夫人只自言自语地说了旁的。 “看遇川的态度,他少不得要跟恩华王府对付起来。但扳不倒恩华王府便是树了敌,这事可怎么成?” 言语间,林明淑脸上渐渐虑色深重。 丈夫当年就是因为与小人交恶,多年被压在下面爬不起来,他自己送了命,连累他们的大儿子也被人纠缠、摔下山坡身亡... ... 这些年她尽力四处交结,就是不想再落到此境,不想此番又树了个大敌。 林明淑一想到这些就心焦得不行,额间作痛。 贵女没能娶到,滕家没能在婚事上同高门联姻,这次又得罪了宗室。 旁的事情都是小事,她心里自然有数,唯独树敌这种事,令她实在难安。 回到沧浪阁,她就叫了青萱,“去铺纸磨墨,我要写几封信来。” 怎么也得提前联系一下朝中的人脉,若能离开西安去见上几人就更好了。 * 同官县田庄。 邓如蕴没想到这位将军又回来了,这次还把他母亲也叫了过来。 林老夫人让家中仆从把最平稳的马车拉了来,进到房中看到她的样子,不禁后怕。 “确实是我没想到,那荣乐县主手段竟如此毒辣。” 她要接邓如蕴回去是真的,邓如蕴本还想推辞,却见那位将军眸中满是执意。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她,好像她不答应,他就再去想别的办法,无论如何要把她接走。 邓如蕴只好应了。 其实外祖母和涓姨她们都在西安府,她能带着玲琅回去,一家人仍旧能如之前一般团聚,也是再好不过。 邓如蕴是轻车简从来的,走的时候却引得满庄子的人都出来看。 周太太原本想来探望她,但见她已然回了西安,只能想着过些天再去西安探望。他们家这次能保住,多亏邓夫人提前警醒,出谋划策。 只是这位夫人之前过得那般不已,从今往后会不会好一些? * 邓如蕴又看了西安府的大夫,大夫说她血亏得有些厉害了,给她开了休养生血的良药。 这药吃下去,人如同昏了一般,沉沉地睡了过去。 佟盟来问滕越这些土匪的处置,滕越去了趟外院,回来的时候见妻子还睡着,可床前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委委屈屈地抽泣着,“姑姑怎么又睡着了... ...” 但她的姑姑无法回应,只睡得昏沉。 她将小脑袋埋在姑姑的锦被上,小身体一颤一颤地抽搭了起来。 滕越看着心疼,走过去俯下身来搂了她在臂弯里。 “姑姑睡着了,玲琅到姑父这儿来吧。” 谁知他刚伸了手,小姑娘却一把挡开了他。 滕越微怔,听见她沙哑哭泣的嗓音。 “不要,你是旁人家的姑父,你不喜欢玲琅,也不喜欢姑姑,我不要你。” 这话像是拳头大的冰雹,咣咣铛铛地砸在了滕越的心头。 小玲琅却哭着转身跑了出去,只剩下滕越心头发涩地怔在床边。 是,孩子说得没错,他没办法替自己辩解,一句都辩解不了。 他只是看着床上脸色发白的妻子,想着她若能坐起来骂他两句,他心里也能好受一些。 不知是他这念头太重,还是玲琅的哭声牵动了她,床上的人睫毛颤动着睁开了眼睛。 邓如蕴睁开眼睛的瞬间,有些闹不清自己眼下身在何处,她撑着眼皮左右看了一遍,看到了身边的男人。 滕越见她想要坐起来,又急忙按了她。 “你腰上有伤,还是不要坐起来的好。是渴了吗?我给你倒水。” 说话间已倒了被温水,递到了她嘴边,他替她微微抬了脖颈,给她喂了两口。 邓如蕴不适应,但稍稍一动就牵起腰间的伤势生疼,然而他却伸手从锦被下探了过来,将她的手握进了手心里,用指腹试着她掌心的温度。 “这会怎么样?身上冷吗?” 他说着,似乎见到她因着方才喝水,有头发散在了脸边。他伸出另一只手,擦着她的脸边,替她将那缕头发拨去了耳后。 连番的动作从前再未有过一次,哪怕在床榻上,也不曾出现过这般。 邓如蕴愣了愣,这才抬眼正经看了他一眼。 第18章 邓如蕴愣了愣,抬眼想着滕越看了一眼。 第41章 滕越任由妻子打量,她看着他,未言明的眼神里含着明显的奇怪与不适。 但滕越会收回手,只是在她的目光中,顺着她的脸颊,将她散乱的头发都替她理好,才又问了她。 “伤口还疼吗?” 她有些发僵地摇了摇头,她想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了去。 “玲琅眼下是在秀娘那儿吗?” 她要岔开话题,男人倒也没多言,他轻轻收回了手,回答她。 “玲琅方才过来了,看到你一直不醒,很是低落... ...我去把孩子领过来。” 她没反对,滕越替她掖好被子就起身去了。 秀娘和玲琅进到房中,见着邓如蕴醒过来又惊又喜。 小玲琅叫着姑姑就扑到了她的床边,高兴又有点委屈地抽了鼻子。 秀娘也抹了泪,“姑娘可算醒了,奴婢都急死了。得亏姑娘在身上带了迷魂药,不然这一关可要怎么过?!” 她一边摸着玲琅的小脑袋,一边跟秀娘点头。 滕越听见这句话,问了一句。 “迷魂药是自己制的吗?” 邓如蕴愣了一下,“这迷魂药我也是头一次做,做来自用而已。” 她这么说,秀娘也立刻道,“卖迷魂药是犯法的勾当,我们只自用,从没卖过。” 两人轮番的解释落下,房中意外地有些静,烛影明灭不定地照在床边帐前。 滕越完全没有那个意思。 他只是想在她们中间插一句话,同她说说话罢了。 只是她们这般警惕,是觉得他会告发她,又或者因此又把她送走吗? 男人眼帘微垂,只能把目光轻轻落在她脸上。 “蕴娘我没有别的意思。” 邓如蕴恍惚间也明白了过来,但话都说了,也收不回来了,她只能岔开话题,也错开他的目光问了秀娘一句时辰。 听见秀娘说天色已晚,她便道,“今晚你带玲琅去睡吧,她这两日都睡不安生,你留意着些。” 只是她说完这话,男人突然又问,“先前玲琅在府里都住哪?” 邓如蕴回,“玲琅没来几日,这几日都是跟着秀娘的。” 可她这么说,他道,“西厢房空着,以后就让玲琅住在柳明轩的西厢房里吧。” 邓如蕴一时没回这话。 她进府之前,林老夫人便把她家人都安置到了城东的小宅子里。外祖母年迈,涓姨伤了腿,玲琅年幼,这些不便老夫人都晓得,也专门派了人去照看。 邓如蕴知道林老夫人的意思。 人若是在一处相处,总会生出些不必要的感情,既然是早晚要离开的,不若来时便远远地隔开,到走的时候便也没什么不必要的不舍。 如果不是玲琅被打生病,她当真不会将孩子带到滕家来。原本她想着过两日就送城东的小院,没想到经了一番周折,滕越竟然提出让玲琅跟他们住下来。 这和林老夫人的意思可就完全不一样。 她摇了头,“将军不要麻烦,她跟着秀娘睡就可以了。” 跟着秀娘,那便是住在柳明轩的后罩房,下人住的地方。 滕越见她不是在跟他客气,而是确实心里这般意思。 他忽然想到了有一日,她一晚上起夜了好几次,还出了房间去了外面。 他当时只觉得她总有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便不曾过问,其实那晚,她是去后面看玲琅了吧? 孩子一直都是被她放到了不起眼的后罩房里,从没有带到过人前。 而且,既然玲琅从那日就来了府里,那么中秋夜晚也是在这儿的。 然而家里的中秋家宴,她也没让孩子露面,甚至在那次他意外撞见玲琅之外,她都没让玲琅在滕家跑着跳着玩过。 玲琅应算家里的小表小姐,单开了院子让仆从照看都是应该,可她半句都未曾提及,像是怕惊扰了他们,只能暂时藏在自己身边。 灯火隔着纱帐边缘照在她身上,她脸色苍白着,精神也只是强撑,柳叶眉似乎淡下不少。 她的眼睛很好看,玲琅同她生得一样的眼睛,但小丫头眸中总有光亮如明星一般,而她在他面前,隔在长长的羽睫下,令他看不清太多的神色。 纱帐隔开光线雾蒙蒙的照在她身上。 她好像就在他身边,又好像不在,就如同她好像生活在这个家里,又似乎不是,也如同她看似嫁给了他,又仿佛未曾... ... 如果从前都是这般,那就是他这个做丈夫的,做得一塌糊涂。 如今不能再这样了。 滕越不再问她,俯下身来问了玲琅一句。 “你跟着姑姑姑父住在西厢房好不好?西厢房离姑姑很近。” 这话让玲琅目露些许向往。她想要跟着姑姑,一直跟着姑姑。 只是小姑娘抬头看向姑姑的神色,却见姑姑偷偷跟她摇了头。 小玲琅垂了脑袋,“不要。” 她这样讲,滕越便听见床上的人道。 “玲琅也不习惯,将军就让她跟着秀娘去吧。” 滕越方才,眼角看到她跟玲琅悄悄摇头了。 她是真的不愿意。 滕越想跟她再说两句,可他这么做姑父的之前都没留意,如今乍然要求,又算什么呢? 滕越只能不再多言,看着秀娘把玲琅带去了后罩房。 第42章 在她看来,他是个比玲琅远得多的外人... ... 她说了这些话,便有些疲累了,闭起了眼睛来。 滕越灭掉了几盏不必要的灯,只留了帐边的小灯。 他轻轻解开了她的衣衫。 指腹夹着微凉的空气落在她腰间的一瞬,她倏然睁开了眼睛。 她眸中有掩饰不下的惊讶,滕越轻声解释了一句。 “大夫嘱咐睡前要换一次药。” “这事让秀娘来就好了。”她立时道。 “可是秀娘不是要带孩子吗?” 男人突然的反问,问得邓如蕴愣了一愣。 而他抿了抿嘴,目光从她脸上又落回到她腰间。 他的指腹温热,她腰间皮肤却泛着寒凉。他动作极轻,但每一下不经意的摩挲,都令她肌肤不自主地颤栗。 他似乎察觉到了,掌心直接握在了她腰上,用掌中的热暖着她发凉的腰。 他的距离极近,他每一下脉搏跳动都顺着他掌心的温热,一起流进她的身体里。 邓如蕴心跳略有些快,但她转过头去皱了眉。 她不想这样。 但他却并不着急,慢慢地替她暖好,也把伤口处理好,才收回了手。 可下一息,他忽的将她抱了起来。 他将她抱在怀里的瞬间,她下意识想伸出手抵开他的胸膛。 四目相对,床帐内外的一切都停了下来,连灯火都不再摇晃了。 但他也只是将她从床边换到了床榻的里面而已,她不需要这么紧张地抗拒... ... 有秋夜的蝉在不知哪根树杈上,悠悠叫了两声。 他俯身将她从怀中放下,又拉来被子给她盖好。 邓如蕴不自在地转过了头去。 他又收拾了一下东西,压灭了灯火才上了床。 不知是不是猜到她还没睡着,他替她掖了被角,月光从窗纱外跳进来。 邓如蕴听见身侧,男人嗓音微低,带着几分浓重的低落与愧疚,道。 “从前都是我的不是。往后,我会把这个丈夫做好的。蕴娘,睡吧。” ... ... 月光婆娑,静谧的房间帐中,他的心跳声清晰而有力,每一次跳动都跟她显示着他在她身侧的存在。 邓如蕴在昏暗的帐里睡意全无。 腰间的伤好像不太痛了,她脑中有些发空。 但慢慢地,她想起了些往事。 那年金州,他从外面打完仗返回城里。她早早就得了消息,换上了最鲜艳的衣裳,头上簪着她最贵重的红珊瑚的头面,顶着大太阳跑去进城的大道上等他。 那天是月末的小集,街上人挤挤挨挨,她等了他好久,才终于见着他牵着坐骑苍驹从城外走了进来。 那时候,他甚至不是卫所的百户,只是个带兵的小小总旗。 可是春心萌动的小姑娘瞧不见其他的大将军,只看得上那个落在人群最后的少年总旗。 她总是不敢上前的,就那么藏在人群里悄悄看他。 不知怎么,他的座下大马苍驹突然惊了,长吁着扬起了蹄子来。 来往人那么多,这般战马踢到了谁都得重伤,他连忙扯住缰绳,拉着马儿安抚下来。 他这一拉果然是拉住了,只是却吓哭了路边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手里的竹娃娃滚落了下来。他没有留意,只顾着制住苍驹,竟一回身踏在了小女孩的竹娃娃身上。 只听啪嗒一下,竹偶被他踩断成了三段。 他这才意识到了出了状况,而小姑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连忙替小姑娘拾起竹偶,但竹偶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滕越尴尬得不得了,常年握枪射箭的手,拿着小姑娘的竹偶娃娃都拿不稳了。 他连声说着抱歉,只能从身上翻出钱来,也不拘多少了,都要赔给小女孩。 但小女孩哭得更大声了,“我不要钱,我要竹偶娃娃!” 滕越已经完全不知所措了,满脸的愧疚。小女孩的爹娘寻过来,见是个小将军,还要给滕越赔礼道歉。 滕越哪里能受下,两方相互推让着,他几乎是仓皇地离开了。 邓如蕴悄悄躲在旁边瞧了个好笑,想着干脆她去街市上再买个竹偶娃娃来,替他赔了好了。 谁知她刚寻到卖竹偶人的摊子前,就见他已经在那摊子上买了一对最贵的竹偶娃娃,仔细地放在马上,又回到了那小姑娘身边。 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对崭新的竹偶人,蹲身送到小女孩手中。 “这个新的娃娃喜欢吗?” 小女孩眼中露出了些光亮,可手里还握住她怀里的破了的竹偶。 “我不认识他们,我只认识我的娃娃。” 她这样说,眼泪又落了下来。 他无措地,满脸都是愧疚,但这次他没走,反而道。 “不认识没关系,现在认识也来得及。” 他说着,便拿起新买的木偶娃娃,学着小女孩的模样,在路边走动、耍玩、做饭甚至用草叶给它穿上衣裳... ... 那天下晌,他陪着小女孩在路边玩了好久,玩到小女孩都累了,但也同两只新娃娃玩熟了,伤心的眼泪早就没了。 他才大松了口气,英俊的脸上露出了温和轻松的笑意,一扫之前的愧疚之色,瞧着小女孩走远了才离开了。 那天邓如蕴也一直跟在他旁边,一直躲在人群里,陪着他到了家门口,见他牵着苍驹回了家中,她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第43章 那天的晚霞是掺了凌霄花红的粉色,她一晚上连吃饭都是咧嘴笑着的。 母亲笑她痴了,大哥说要给她做一瓶治痴病的丹栀逍遥丸来,父亲则愁眉不展,“小小总旗,配我女儿是不是差了点?” 她连忙站起来,“不会不会!他以后肯定能做大将军的!而且他人很好,真的很好的!” 她犯痴的一面之词父亲不信。 可她却觉自己说得没错。一个做错了事会愧疚地反复补偿的人,怎么会不好呢? 反正在她眼里,他就是最好的! ... ... 过往像江河水一样奔腾而去了,只剩下路过时裹挟的砂石,兴许留下些许,又早已沉没在水底。 只有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才会翻上来几粒。 他的心跳声一如既往的明晰,而他方才那句话,也在她耳边反复响起: “从前都是我的不是。往后,我会把这个丈夫做好的。” 邓如蕴在昏暗的帐子里默然笑了一笑。 从前就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他做错了事便会愧疚不已,愧疚了便会不断补偿。 只有补偿了,这个人才能安心吧? 邓如蕴是签契约前来的人,反正是拿了林老夫人的钱,不觉得谁对不起自己,但她接受一些他的好意,他就能安心了。 安心了,与她的关系,就能恢复到之前了吧? 那样稍远的关系,才是他和她都习惯的关系。 第19章 恩华县,恩华王府。 朱意娇的侍卫左等右等不回来,她就觉得不妙了。 果然今日就来了消息。 “县主,那滕越把白凤山上的土匪全都剿了,除此以外,似乎把咱们的人也扣在了手上。” 话音没落,朱意娇一把扫掉了桌上茶碗。 瓷片崩碎的声音瞬间尖利地响起。 “他是不知道被抓了就死吗?活着干什么,让滕越抓住我的把柄?!” 下面的侍卫听得心下一寒。 朱意娇却全然不在乎,“那滕越呢?他想怎么样?想敲打我?” 侍卫摇摇头,“回县主,滕越没有寻到王府来,反而与按察司的官员多有接触。” 按察司是专治一省司法刑狱、监察按劾之事的衙门,这俨然不是处置匪患的做派了。 朱意娇顿了一顿,“他真找了按察司的人?” 侍卫点头,朱意娇愕然,“他不是冲我,是冲着父王去了?他竟然敢同我们恩华王府,明里对着来?” 侍卫心道滕家这些年交结了不少文武官员,滕越也确实战功卓著,步步升迁,这次又的确生擒到了恩华王府的人。 县主要杀他妻子,虽没得手,却听说滕越的夫人为了逃出命来受了重伤,这与杀妻何异? 能在边关与鞑子作战杀出来三品的武将,怎么可能在这种事情上低头。 “王爷也知道了,正召集王府属官和幕僚商议此事。” 朱意娇向后踉跄了两步,咣当坐到了太师椅上。 “那我岂不是把父王连累了?!不行,这不行,父王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能被我连累... ...” 她越想越觉烦躁恼怒,“滕越竖子,其心可诛!” * 西安府,杨家。 杨尤绫这位贵女,成了西安府人人都能议论嘲笑两句的人。 杨二夫人一夜之间鬓角添了白丝,比起她前些日让人到处宣扬邓如蕴逼死艾柳时的简单,她如今为了给女儿压下乱糟糟的名声,使劲浑身解数,也只是杯水车薪。 到底,这些真相可都是出自杨尤绫自己的口中。 杨二夫人管不住城中的舆论,只能先管住女儿的嘴,但杨尤绫这惊吓受的不轻,一连用了三日猛药,才堪堪闭了嘴。 她神志恢复了一些,但恢复了神志,知道了自己眼下的处境,每日里哭个不停。 杨二夫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反而被婆母杨老夫人教训了一番,又被丈夫写信回家训斥了一顿,让她把女儿管好。 她让杨尤绫别哭了,“我让道姑给你算了一命,此时正是你的劫数,兴许度过去,过两年就好了。” 谁想杨尤绫一听更急了,“过两年?可是白家六哥马上就到西安了?娘之前不是说,若是白六哥来了,便让我同他多多往来吗?如今可怎么办?” 杨二夫人听见这话也烦躁起来。 她们是西安府的人家,想要联姻京城的高门难于登天,好不容易有个白家六郎是曾经相识的,更紧要的是白家是高门,白六郎的母亲更是与宫中交好的大长公主,若有机缘让女儿嫁了他,往后便不可限量了。 可眼下这状况,杨二夫人只能道。 “白六郎是快来了,可你如今出现在他面前,他难道不会打听你的事?我看还不如避他几月,他总不能在先只停留几月就离开,等这些传言散去,娘再给你找机会不迟。况且京中适龄的儿郎也不他一个,娘会给你多想办法的。但不管怎样,你这病万万不能再犯了,从今日起就在家中,没我的话不要出门!” 杨尤绫抹着眼泪应了下来。 但白六郎要来了的事,紧紧牵着她的心,若是能见面该多好! * 滕越让人把柳明轩的西厢房收拾了,床帐桌椅一律从库房里换了新的来,这些也就罢了,他还叫了青萱,给柳明轩另外添些手脚灵巧会做事的丫鬟娘子。 第44章 青萱得了这差事,亲自叫了人来筛选。 “... ...是去柳明轩里照看夫人的娘家侄女琅姐儿,那些手笨的、眼里没活的,我这儿可不要。” 柳明轩原本没人想进,但自从夫人受伤回府之后,二爷日日都在柳明轩照看夫人,这些仆从最会看人下菜,之前看不上夫人是乡下来的女子,不想去伺候她的,这会都争着抢着要进院里照看玲琅。 青萱还没把人选出来,就听见了一声呵斥。 “吵吵闹闹做什么?柳明轩里是有金子还是有银子,争抢着要去?” 魏嬷嬷突然走了过来,她斥了一声,只把这些丫鬟娘子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没人敢再说话,青萱走过来迎她,却被她一眼瞥了过去。 “我当你是个会做事的,许多事都交代给你,不曾交代紫苑。” 青萱、紫苑都是林老夫人身边得力的大丫鬟,但她们也都是魏嬷嬷提拔起来的人。 魏嬷嬷这么一说,青萱脸色难堪了几分,她见嬷嬷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只能请她老人家走到一旁。 “这事是二爷交代的,我也只是照着二爷的意思办事。” 魏嬷嬷哼了一声,“二爷是在外面领兵打仗的将军,又不管宅门里面的事,今次不过是看在那位受伤的份儿上,给些体面罢了。你还当真选起人来了?咱们家中正经主子院里还差着些人手,你这会把灵巧的,都派去照看一个乡下来的小丫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咱们府里的小姐。” 魏嬷嬷一口气说了这些,把青萱都说得有些愣住了。 她一时不知道要怎样回应,魏嬷嬷这才正经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起来。 “你听话懂事,可明事理上还嫩的很。原本咱们家不该娶这么个乡下来的女子,但既然娶了也没办法了。可你要知道,她再怎样也是小门小户的乡下女,身后还拖着一家子女人,什么外祖母、涓姨的,都是乡下的粗野之人,再穿上锦衣华服,也没办法同世家高门相比。” 她说完这话,脸上渐渐露出恭顺。 “你要知道,世家大族的姑娘天生便尊贵、知书达理,对下人也温和体恤,常怀慈悲之心。莫说咱们西安府里的贵女不是这般,而是因为西安府里真正的贵女数来数去也没有几个。更不要说一些外面的人了。” 她往柳明轩看了一眼,又皱眉收回了目光,言归了正传。 “我这样说你该懂了吧?那不过就是个乡野小丫头,能有口饭吃就行了,哪里还要人跟着伺候?你若是挑出堪用的,就送去箫姐儿院里,剩下的随便拨两个到柳明轩就行了。” 魏嬷嬷说完,甚至都不想在这事上多费口舌,摆手让青萱去了。 青萱无奈,只能道,“嬷嬷教训的是。” 夫人是出身低些,可论举止做派,哪有一点不如魏嬷嬷口中的真正的贵女?至少,她挺喜欢夫人,也喜欢夫人那聪明伶俐的小侄女。 至于青萱心里不准备完全照着魏嬷嬷说的办,魏嬷嬷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只是看着柳明轩越发热闹起来,二爷日日留在院中,心里沉沉的。 偏生老夫人并没对此上心。 “老夫人怎么能不上心呢?这样下去可怎么成,得思量思量了... ...” * 滕越白天出了一趟门,回家的时候,在路边买了八只兔儿小灯。 他这两日让人把西厢房收拾出来了,这会叫了侍卫唐佐把兔灯都抱过来,他左右瞧着,一一摆在了西厢房桌上柜上,在床头也挂了两只,最后一只挑在了门口。 邓如蕴刚吃了一碗药,在床上躺得实在累了,就在房中慢步走动。 玲琅本是乖巧地在旁边逗鱼缸里的小鱼,但却从窗户缝里往院子里忽的看到了什么。 小丫头眼睛倏然亮了。 她腾地跳下了窗边的椅子,迈着小腿登登地就跑了出去。 秀娘正在收拾药碗要送出去,险些被她撞到。 秀娘连叫着她慢些跑,跟她走了出去。 只是两人走出门去,皆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邓如蕴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能也行到门边,撩开门帘往外看去。 只一眼她亦愣在了门边。 天还没黑透,西厢房已全然亮了起来。 隔着窗子她便看到了兔儿灯影晃动映在窗纱上,满屋子好似天宫落下了凡间一般。 门口挂了一只大红色的兔儿灯,玲琅仰头向上看去,男人抬手帮她取了下来,递到了她手里。小家伙惊喜地跳了起来。 邓如蕴愣着看过去。 滕越抬头,正与她的目光撞在了一处。 四目相接的瞬间,他抬脚走了过来。 玲琅惊喜的笑声叮叮铃铃地传过来,她挑着比她的腿还高的大兔儿灯,在西厢房里哒哒地跑来跑去。 滕越他目光落在她眼睛上。 “玲琅很喜欢,蕴娘觉得可以吗?” 这两日,他总是看着她的眼睛说话。 邓如蕴想要错开,可那样的举动太过刻意。况且,她已经决定了,多少要接纳一些他的好意。 只有让他心里不那么愧疚了,他才能和她回到原来距离上,也能让这契约顺利地进行下去。 他先是让人收拾了西厢房,又让青萱调来了仆从,今日他亲自买回了一堆兔灯挂在房中来引玲琅。 第45章 小家伙毫不犹豫地上了他的当。 他现在又这般口气问她可不可以,她难道还说不可以吗? 她一时没会他的话,转头看向那间西厢房。 天光下落,夜幕缓升,庭院里昏暗着还没来得及掌灯,可西厢房里的八只兔儿灯全都点亮了起来。 或粉或白,如花如雪,在黄昏的庭院里好似月宫降临,邓如蕴没想到自己一下子竟然看住了,待她回过神来,再次撞进了男人的眼眸当中。 他眸中有了希冀,但却没有替她决定,只就这么看着她。 邓如蕴低头再次错开。 但她就先应下吧,过些日,再寻由头把玲琅送离滕家。除了她之外,她家中其他人都还是要同滕家隔开的好。 她缓缓点了头,“不知道今晚就让玲琅到西厢房来住,将军觉得如何?” 这话让滕越眼中瞬间亮了起来。 今日,她终于没再拒绝他了。 入夜的风吹动她鬓角的碎发,她之前苍白的唇色渐渐恢复了些许红。 他只看她的脸庞,“那再好不过。” 她虽然没瞧他,脸上却浮现些许柔和。 滕越心下微微一松。 她是不是也有一些想要接受他了? 往后还长,而他们相处的时间还短,他不太了解她的性子,她多半也完全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但没关系,从今日起他与她夫妻之间,会慢慢了解、亲近起来的。 她只要愿意给他机会就好。 第20章 玲琅住进了柳明轩的西厢房,每日里哒哒的跑跳声,和嘻嘻哈哈的笑语,好像将柳明轩一夜之间略过了冬日,跃入了春朝里。 滕越心绪也跟着扬起了不少,见着妻子伤势明显好转,脸色也慢慢恢复了红润,对他的态度也似化冰一样,有了春风的温和,他才终于放了一点心,也把一些心思转到了同恩华王府的对抗上来。 这日林老夫人将他叫去沧浪阁,问及恩华王府的事,他便同林老夫人仔细说了几句。 这些年恩华王府势头不小,虽然只是郡王府,却比秦王府、庆王府这等一字王还要盛些。一众亲王韬光养晦生怕惹了宫里的眼,这恩华王反倒锋芒皆露。 滕越道,“军中丢了兵甲,恩华王府却和偷兵甲的土匪有勾结,虽然眼下还没找到这些土匪将兵甲出到了何处,可这正是个捏住恩华王府的机会。” 这伙土匪流寇私下里有中间人替他们出售偷窃来的兵甲,这些兵甲军资都通过中间人流到了黑市。土匪出了事,跟他交易的中间人自然藏没了影。 不过这不重要,哪怕不能用兵甲的事情弹劾恩华王府,只说抓到了恩华王府的侍卫,他们便脱不开关系了。 至于那些兵甲到底流向了何处,滕越慢慢再找不迟,可眼下要先拿此事让恩华王府收敛一番。 他道,“本就有人想要弹劾恩华王府,在戍边重镇权势过大,我此番正给了他们一个由头。” 他道自己已经同军中要好的同僚商议过了,“王复响、孔徽他们手中还有旁的恩华王府行为不端的证据。恩华王在边关到处笼络人,未被他笼络去的反而受到排挤。这一次,若不亮出刀来,军中各级将领日子越发不好过。” 滕越让母亲不要担心,可林老夫人却并不觉得松快。 “我们虽然是顺了众人的意思,却也顶到了同恩华王府对抗的风头浪尖上来,正经同他们对上了。” 她一脸的焦虑,滕越一看便晓得母亲又犯了从前的心病。 他不由道,“儿子如今早已不是父亲当年的情形了,娘何须如此忧虑?” 这些年,他母亲只怕他重蹈父亲的覆辙,尽力到处交结,但若是一想到从前被人踩在脚下的日子,总还焦虑到睡不着觉。 这会滕越这般说,就听母亲道。 “但朝堂也不是从前的朝堂了。眼下权宦当道,万一机缘巧合同恩华王府联手,我们可就落了下下乘了。” 滕越听了这话就让她更要放心了。 “先前那位九千岁派人在宁夏屯田,来的人四处敛财不说,他们的人手还欺凌将士妻子,惹了众怒,此事母亲也都知道。但这将士,正是恩华王笼络的人手下的副将。两边的梁子其实早就结下了,只不过那位九千岁势头更大,恩华王也没什么办法。” 两边都是猛虎猎豹,滕越这些不欲与其为伍的,倒是站在了中间。 他说这次众人联手敲打恩华王,“说不定那位权宦也会趁机下手,若是如此我们反而剩了力了,母亲更不用愁了。” 但他说着,眉头微沉。 “只是此番为害的其实是那朱意娇。不过眼下也只好抓大放小,有她父亲恩华王在上,板子打不到她身上。” 可惜。 ... ... 然而哪怕滕越已经同母亲,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林老夫人的焦虑却并未歇下。 她前些日写了几封信出去,这几天也陆续有了回音。但信里说得再好,不如当面同人言语。 滕越要同恩华王府这么明显得对着来,朝中能帮他说话的,自是越多越好。 她一直想要找机会去见几位夫君在朝中说得上话的夫人,不过尚未定下时日。 她只把心思放到在外交际上,柳明轩里发生了什么根本没放入眼中。 第46章 魏嬷嬷起先还等着她留意,这几天看下来,只见二爷日日留在柳明轩内,照料邓氏,还弄些小玩意来逗那小丫头开心,留得时间越发长了,便是到外院吩咐事,也时不时让人往柳明轩里跑去看邓氏的状况。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什么琴瑟相合的夫妻。 魏嬷嬷见林老夫人当真不上心,暗暗摇头,“老奴少不得要给您提个醒了。” 她转身找了个穿红戴绿的丫鬟来。 她见了那丫鬟打扮这般艳丽,便道,“你成日里只在家中照看姐儿,穿成这样做什么?回去赶紧脱了,我交代你往城东去一趟,给我办些事来... ...” 她三言两语把话交代给了这丫鬟。 丫鬟眉眼间透着伶俐,倒也没把方才魏嬷嬷的训斥当回事,不过眼下听了魏嬷嬷的交代,道了句。 “干娘不是不喜欢那新夫人吗?怎么这会帮衬起她来了?” “帮衬?”魏嬷嬷冷哼,“我是闲的吗?” 她道,“不是我看不起她,她拖家带口,若不是老夫人帮她,这会早被她叔父卖了。她那叔父婶娘可是一对吸血虫... ...这样的出身,就该老老实实的,别忘了本分。” 她说着,见干女儿晴蕊不光穿了一身花枝招展的衣裳,还编了满头的辫子,越发嗤笑。 “要老老实实的可不止她一个。我知道你是个心高气傲的,奈何生在了烂泥堆里,烂泥堆里的人是怎么也当不上高门贵女的。” 她说着,扯了晴蕊一把,“我今日可给你提了醒了,把没必要的心思好生给我收好,记着我从烂泥堆里把你扒拉出来的恩情,在家去照看好霞姐儿,才是你的正事!” 魏嬷嬷说完就走了。 晴蕊撅起嘴巴,嘀嘀咕咕。 “姐儿都多大了,二十多了还要时时照看?跟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似得。” 说着嘀咕个没完,“她不就是比我会投胎吗?我要是亲女儿,想穿什么戴什么没有,没准都当上大丫鬟了。只是干女儿就不是女儿?我比霞姐儿可中用多了,指不定您老人家还得靠我养老送终呢,就对我这样... ...” * 滕越人虽然不在军中,但因着这场官司,反而要做的事情更多了。 翌日等他吩咐完事情已到了下晌,抬脚回了柳明轩,发现院中静悄悄的,先还以为邓如蕴姑侄她们午间吃过饭都小睡去了,可他仔细看了一圈,才发现不太对劲。 “夫人她们不在院中吗?” 有小丫鬟来回话,“回二爷,夫人不在,好像说是夫人的外祖母和姨母来了。” 滕越讶然。 这么大的事竟没人同他通禀一声。 他先回房中换了一身正经的衣裳来,出了柳明轩就往正门前而去。 不过还是问了柳明轩的门房一句,“夫人往正门迎接外祖母多久了?” 他在想会不会已经迎进来了? 但门房脸色尴尬了一下,“回二爷,夫人去了有些时候了,但没去正门口。” “没去正门?”滕越都快听糊涂了。 门房指了指滕府东北面的小侧门,“夫人往侧门去了。” 侧门? 滕越愣了愣,他不知道要跟谁问,夫人的外祖母怎么能去东北面的侧门,那是府里仆从经常出入的地方。 他皱了眉,只能快步去了。 远远地走过去,从小道上转过,隔着树影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带着秀娘和玲琅都到了侧门,但却没有要请人进来的意思,就站在门边的竹林里同她的家人说话。 那是个银发苍苍的老祖母,穿着一身素淡的布衣,应是她外祖母;旁边则站着一个拄着拐的中年女子,领口已被水洗的隐隐发白,约莫是那位涓姨。 她们一左一右地拉着她的手。 老祖母弯着腰低着头,一直在瞧她手上未愈的伤,用自己苍老的手轻轻抚摸在她结了疤的伤口上,疼惜地喊着,“我的蕴娘,我的小蕴娘... ...” 而涓姨则不住问她,“听说是腰上的伤,出了那么多血人都昏迷了,你这孩子还有秀娘,怎么都不同我们说一声,若不是听到的外面的传言,都不知道你受了这样大的罪!” 说着,这就要看看她腰间的伤势。 但那伤势隐蔽,怎么好亮开给人看? 她连道没事,“小伤罢了,没有外面的人说的那么厉害,也快养好了。” 她笑道,“我还以为能瞒得过姨母,不曾想满西安都是些跑腿传话的,竟让你们知道了。往后咱们的事可得藏好掖好,不能被西安府的人听去!” 滕越见她笑着,他第一次听到她打趣,可她这笑话却把涓姨的眼泪都说了下来。 “你这孩子还在说笑话?这是要命的事,我们都快吓死了,你还不当回事!” 她全然不在意,只又问她们怎么过来了,“从城东过来且有些距离呢。” 涓姨告诉她是让家里跑腿的小厮,在外面临时找了个车过来的。 “我本只想自己过来,不曾想被你外祖母听见了,你只念叨你,我只能带着她老人家来了。” 涓姨说完,她便低头看向年迈的外祖母。 外祖母拉着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满脸皱纹的脸上,她老人家神思有些迷糊,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的伤,只问她,“还疼吗?小蕴娘怎么伤了?” 第47章 这话说得她眼眶瞬间红了,却仍笑着,“早就不疼了。是孙女晚上做梦,一不留神从床上掉下来了,打了个滚就伤成这样了。” 这话老祖母好像信了,长长地“啊”了一声。 涓姨却扭过了头去,用帕子擦了眼泪,“你就胡说八道,骗你外祖母吧... ...” 滕越愣在那里。 原来她竟喜欢这样开玩笑着说话吗?他从没听过。 但她们就站在门边说话,你一句我一句的,门房见老祖母年纪太大、涓姨腿脚不便,搬了凳子过来,她同门房道谢。 涓姨却跟她道,“既然你尚好,那就好生养着,多躺着,少走动,我们这会也就回去了。” 涓姨竟就这样提出了要离开。 滕越见她目露不舍,以为她会说出什么挽留的话时,她却点了头。 “嗯,我让秀娘送你们回去。” 说话间,真的吩咐了秀娘,转头却见到了玲琅。 涓姨问她,“你要养伤,要不我把玲琅也一并带走了吧?” 玲琅似乎不想走,拉着她的裙角,但她却拍了拍玲琅的小脑袋。 “也好。你也去吧,姑姑过些天再去看你。” 玲琅耷拉了小脑袋,乖巧地跟在了涓姨身边,要一起离开了。 滕越愕然。 在白凤山的事后,他知道他做的不好,不敢奢望她立时原谅,但总想着多做些什么,至少让她少些芥蒂,多接受他一点。 这几日,他还以为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真的在慢慢破冰,渐渐亲近起来。 但如今他晓得了,根本没有。 她心里还是与他保持着距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而已。 她脸上好像有一张张面具,她只把这些面具给他看。 初时木讷,后来温和,可这些都不是她原本的性子,至少不是这个会说笑的邓蕴娘的性子。 而她真正的性子,她根本不告诉他。 他看过去,见她身上的衣裳都因着清瘦而宽松了下来,她也舍不得她们,却将她们往门外送去。 滕越径直抬脚走了过去。 他一来,她们之前全静了下来。 她讶然回头看向他,“将军... ...” 没有这几日他以为的温和,她疏离的态度果然一如往前。 第21章 滕越抬脚走了过去。 他见她的目光第一次这般急切地盯着他,但他只错过她,走向她外祖母和涓姨,跟两位长辈正经躬身行礼。 涓姨侧开了身,老祖母不明地歪头打量了他一眼。 “将军... ...”她又叫了他一声,比起方才的疏离,这一声略添几分迟疑。 滕越回头看了看她,但吩咐了门房,“去叫人来,接外祖母和姨母去柳明轩歇息。” 门房眨了眨眼,但在滕越的神色之下,万不敢疑问一句,连忙去叫了人。 门房这边离开,滕越便从眼角看到了她神色似乎有些不安了。 “将军,”她这次直接开了口,“将军的好意心领了,但是外祖母和涓姨她们只是路过而已,眼下还得回家去,就不要大费周章了。” 路过... ...她可真会找理由。 如果不是他刚才多听了几句,是不是就信了她? “不费事。”他看着她的眼睛,“就歇歇脚,吃盏茶,哪怕是住几日,又有什么费事呢?” 邓如蕴还要说什么,他突然问了她。 “蕴娘是觉得,我会不乐意吗?还是蕴娘不乐意?” 竹林下的风声有些紧,日光婆娑在枝叶间,映在他英眉之下,他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似要把她看透一般。 邓如蕴不由地心下快跳了一下。 邓如蕴跟他说不清楚,抿了抿嘴。 他只盯着她看,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魏嬷嬷带着小丫鬟们走了过来。 她一来,秀娘往身后掩了外祖母和玲琅她们。 邓如蕴也眼皮跳了跳。 猜测之前滕越让玲琅住西厢房的事,说不定已经惹了这位魏嬷嬷的眼了,这会她再把一家老小都带去柳明轩,魏嬷嬷还不知道要怎么暗暗记她一笔。 邓如蕴伤势没好利索,还有制药的事今日都没能做下去了,她没工夫跟这位老嬷嬷对台唱戏,刚想要再找个借口把外祖母她们送走,不想魏嬷嬷笑着开了口。 “夫人可真是的,您家老祖母来了,合该从前门走才对,怎么能让人到后门来?” 这话引得滕越跟着在旁点了头,而魏嬷嬷却利索地紧,叫了身边的小丫鬟们,“还不快扶老太太和姨太太进来?” 滕越不明状况,邓如蕴不想搭理他,但魏嬷嬷这是什么情形? 涓姨不明地看了邓如蕴一眼,邓如蕴心下暗暗吃惊。 偏偏滕越就在旁边,魏嬷嬷都“顺”了他的意思,她坚决不把人带进来,反而要引了滕越的怀疑。 这契约她既然应了,还是想要认认真真履行完成的。 邓如蕴只好暂时不再多言。 * 一回到柳明轩,玲琅最是高兴,一会趴在她太婆婆身上,一会又去牵她姨婆婆的手,还要带她们去看她在柳明轩的西厢房。 只是涓姨又偷偷看了几眼邓如蕴的意思,邓如蕴不便同她详说,身边也正立着一位非要款待的将军。 他替她挡了廊下的风,先是过问了外祖母和涓姨都没吃午饭,听见传闻就赶了过来,可是滕家众人都吃过了,她便让人去灶上开火做些简餐来,说等到晚间,“摆了宴席,让我母亲和小妹来陪两位长辈吃顿家宴。” 第48章 邓如蕴听得直想揉额头。 偏这个人只当没察觉她的推拒,反而低着头在她身边小声问她。 “外祖母是偶尔有些糊涂吗?” 他看到老祖母还问小玲琅,是不是从学堂跑出来了? 滕越不知道玲琅上过学堂的事,当然外祖母也确实糊涂了,有时候会把旁人认成涓姨,若是病重,还要问玲琅是男孩还是女孩。 邓如蕴最怕的,是有一天外祖母连自己都不认识了。那她到时候,就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会她只不想搭理地回了滕越一句,“外祖母是糊涂了,”她说着又跟他道,“所以她老人家这样,还是回家的好。” 然而男人只当听不懂她的意思,又低声问她。 “涓姨是岳母大人的表姐妹吗?” 邓如蕴暗暗一气,只好继续回答。 “是邻里姐妹,从前的手帕交。但我母亲一直当涓姨和自己的亲姐妹一样。” 她小的时候,娘的奶不够,找的奶娘她吃了总吐,正好那时候涓姨失了自己的孩子,又被夫家打出门来。 娘干脆把涓姨接回了他们家里,涓姨便奶起了她。从此,涓姨只把她当作亲生的孩子一般... ... 但这些事,她没必要告诉滕越。 她点到为止,他却不在意,又问起了外祖母和涓姨有什么喜欢的饭菜,又有什么忌口。 邓如蕴不想跟他说,抬眼看着庭院上有大雁飞过,胡乱扯了几个。 她这消极态度,滕越岂能察觉不到? 但比起之前的木讷或者伪装温和,此刻的她总算是透出了真实的情绪。 原来是个有脾气的。 滕越侧头见她眼帘掀着,只看天上的大雁,抿起的唇微微有些用力,一副对他只想闭口不言的态度。 但她唇儿微抿的模样,反而令他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触摸到了她的脾气,那他今日也算没白忙乎。 滕越毫不生气,还目露和悦地叫了丫鬟。 “廊下风大,去给夫人拿件披风来。” 说着,又在她耳边温声嘱咐她,“你身子还没好,多穿些。” 邓如蕴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木然点头。 滕越见她这样,莫名有些想笑,但一想到她什么都不想跟他说,只想应付他一番了事,又有些笑不出来。 他干脆伸手过去,将她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她目光总算从大雁身上收了回来,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但滕越也只是试试她身上的温度罢了,见她杏眼睁大,越发眸色温和。 “得再换个厚些的披风。” 说完让丫鬟拿了厚披风,亲手给她披在了肩头。 邓如蕴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回应这个人了。可巧就在这时,唐佐过来通传,说有宁夏过来的兵将上门来拜访他。 滕越颔首。 前些日,宁夏同他交好的同僚,托他在把几个得罪了人的兵将,安置到西安府的卫所里,没想这会人就来了。 滕越不能不见,闻声不得不跟身边的某人道,“那蕴娘先陪着外祖母她们,我去趟前院。” 他这话一出,她便道,“将军快些去吧。” 滕越:“... ...” 就这么快? 男人无言,只好去了。 他一走,邓如蕴出了一气,终于得空仔细思量了一下今日的事。 她专门去问了涓姨,“姨母怎么听到了我受伤的事?” 涓姨方才便察觉三分不对劲,当下拉了她到一旁。 “说来这事也巧,我腿脚不便,又闲的难受就坐在门口吹风,盘算着咱们在西安府的营生。谁知就来了个面生的小丫头子,打扮的娇娇艳艳的,先同街口的人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你身上来。前前后后让我听了个清楚... ...” 方涓没读过什么书,但这几年帮衬邓如蕴支撑家业,也经了见了不少事。 她忙问邓如蕴,“难道那小丫头说的是假的?可你受伤是真的呀?什么人说这些给我们听做什么?” 邓如蕴不好回答,但她却想到了魏嬷嬷一反常态的作为。魏嬷嬷是知道契约的人,也是最看管她守好契约的,怎么会想让她把外祖母她们都接进府里? 邓如蕴想了想,让秀娘先照看涓姨她们。 “我去趟沧浪阁。” * 沧浪阁。 魏嬷嬷伺候着林老夫人换了身衣裳,房中没有旁人。 “您看,原本邓氏的娘家人都被您安置在外面,如今这几番事情下来,竟都到了咱们府里。二爷不知这些事,反而依礼把她们当正经长辈,还要晚上设家宴款待。” “吃顿饭而已,倒也没什么。”林明淑不太在意。 魏嬷嬷却见她还是这般,不由道。 “您可真是心大量宽之人,虽则邓如蕴确实没什么逾越之举,可架不住二爷是个长情的,这日日相处,她又伤着,怎么可能不上心?” 她说着,又添了把柴,“我听说二爷还想吩咐人,收拾出来一间宽敞的院子,留了邓家人就此宿下了,以便就近照料。之前二爷哪里管这些事情,如今却处处替邓如蕴着想。” 她这话一出,林老夫人微微挑了眉。 “是吗?” 她眉间露出三分思量,魏嬷嬷心道总算是上了心了。 二爷和邓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老夫人得想些办法,在柳明轩里多安插几个人,或者把邓如蕴看管得严一些,再或者干脆等她好了再寻个由头将人远远送走。 第49章 总之,只要老夫人上心就好办了。 魏嬷嬷心下不由松了松,准备再添上两句有的没的事,提一提老夫人警惕之心。 可外面来了通传,“老夫人,夫人来了。” 林老夫人听见邓如蕴来了,反而笑了一声,“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她示意了魏嬷嬷一眼,“先看看人家姑娘怎么说。” 话音落地,缓步出了内室。 魏嬷嬷也没想到邓如蕴竟然这个时候来了,眼皮跳了一跳,只能也跟了出去。 邓如蕴既然来了,也就把要说的话都想好了。 她先把玲琅住进来的事情,前后跟林老夫人说了一遍。 “... ...将军疼惜小孩子,弄了些灯来逗小孩子玩,我不好败了将军的兴致,再引了他怀疑,也就顺水推舟了。” 她这样解释,林老夫人点了点头,“遇川确实喜欢小孩子。” 邓如蕴略安了安心,又把今日外祖母和涓姨突然来的事情说了。 她说的时候,看了魏嬷嬷一眼,“涓姨听了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打扮艳丽小丫头的话,还以为我出了多大的事,这才急急忙忙的来了,不想却又被将军撞上了。” 她先前对魏嬷嬷多有忍耐,想着自己在滕家这三年少不得在魏嬷嬷眼皮子底下,她没指望魏嬷嬷给她行什么方便,相安无事也就是了。 但这一次,如果真是魏嬷嬷做的,她也不能一味装作不知道。 邓如蕴说了这话,也看了魏嬷嬷一眼。 她眼神明了,林老夫人心里一下就有数了。 她眼角扫了扫魏嬷嬷。 魏嬷嬷哪里想到邓如蕴反应这么快,心下一紧。 但邓如蕴并没有明里指她,她此刻跳出来反驳反而是落了下乘。 魏嬷嬷一闷,也只能暂时忍气吞声。 魏嬷嬷的态度,林老夫人越发有数了,但她见着邓如蕴身上还带着伤,这样从柳明轩走过来,额头上出了冷汗,不由安慰了两句。 “陪你外祖母吃顿饭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在哪吃饭不是吃饭?你的伤还没好,还是要少走动,若有什么事,让秀娘来寻我也是一样的。” 邓如蕴心道秀娘那直脾气,没把话解释清楚,三言两句再着了魏嬷嬷的道,都不是没可能的,还不如她亲自走一趟。 这契约她还是想要履行好的,也想把契约里剩下的那一部分钱,都稳稳拿到手中。 她专门打量了林老夫人的神色,见林老夫人眉目舒展开来,心下微松。 但一起吃饭这事还是不要的好,以滕越近来不正常的做派,搞不好要多生事端。 她干脆道,“多谢老夫人。但我外祖母要静养,涓姨对大户人家的规矩也不太熟悉,且玲琅的病好了许多,也不便继续留下了。我想着自己也得养几天才能好,反正也做不了什么事。不若我带着她们,一起回城东的小院住些日子,等过些天再回来。” 她主动提出暂时离开柳明轩,去城东住些日子。 若说方才魏嬷嬷有诸多理由,怀疑她和滕越比从前亲密了起来。那么现在,她提出暂离柳明轩,便是主动和滕越隔开了来。 魏嬷嬷一下被堵了嘴,让她说她也说不出什么了。 而林老夫人却不由地正色看了邓如蕴,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样眼明心亮、知道进退的姑娘,让她选了来,也是天意了。 她态度越发柔和,也没什么推让绕弯了的,直接点头说了好。 “那你去吧,照顾好你外祖母和小侄女,也顾好你自己。” 林老夫人这般直截了当,魏嬷嬷不敢多言,邓如蕴离开沧浪阁的时候,一口气松了出来。 且要去同外祖母和涓姨她们一道住些日子,让邓如蕴心绪飞扬了不少。 只是滕越回来,听说她们要走了,连她都一起要走了,挺拔的身姿立在庭院中,日光下他的影子与目光一并拢在她身上,她心跳莫名快了几下。 第22章 沧浪阁,魏嬷嬷不时也离开了去。 但离开之前,林老夫人特特点了她。 “你对柳明轩里的事,怎么比自己家的事还要上心。人家邓如蕴心跟明镜似得,只要她明白事理,旁的都不打紧,哪里要你一再敲打?” 魏嬷嬷真没想到邓如蕴竟如此敏锐,一下就察觉到了关键。不过邓如蕴肯走,主动和二爷隔开了来,她也就不说什么了。 但老夫人却又问了一句。 “怎么在这事上,你比我还上心?” 这个问题不好回。 魏嬷嬷后背出了些急汗,她只能道。 “是邓如蕴太聪明了,我想着聪明的姑娘若是想借机笼络二爷,那还不简单吗?便少不得担忧过度了。” 她这般说,林老夫人还是看了她两眼。 只是也没再继续问什么,只道,“正是因为她聪慧懂事,才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你也忙,得闲了就多陪陪霞姐儿,不然她整日被你关在家中也怪闷的... ...这些闲事你就少管吧。” 魏嬷嬷许多年没听到老夫人这样说她了,哪还好再多言,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躬身告退了。 * 滕越见了宁夏来的人,也得了同僚捎来的几封信,叫了佟盟过来替他引着人去安置了。 滕越回了柳明轩,但脚步踏进去,就觉院中的人都忙碌了起来,他心中莫名有点不好的预感,就见她从房中走了出来。 第50章 她换了一身秋香色褙子,比方才穿的略厚一点,好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没等他开口,她便走过来同他道。 “将军回来了。只是方才我外祖母有些不适,我看今日恐怕要辜负将军的好意了,得送她老人家回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虽然看着他,目光却有些微游走似得。 男人身形定在院中,定定看住了她的脸。 “那蕴娘呢?要亲自送外祖母她们回去吗?”她都把衣裳换好了,可见是要出门了,但他不得不提醒她,“你的伤还没好... ...” 然而他说了这话,她却回道。 “将军说的是,我的伤还要养些日子,外祖母和涓姨实在不放心,我便同老夫人说了,陪她们过去住些日子再回来。” 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老夫人已经答应了。” 庭院里的天光暗淡而凝滞,滕越没想到她不仅要把家人送走,连她自己都干脆走了,甚至还去了一趟沧浪阁,跟母亲说过了。 沧浪阁距离柳明轩可不近,而她多半没让秀娘去跑腿,而是自己亲自去了。 那么远的路她的伤就不疼吗?还是疼也忍了,非得离开呢? 闯堂风扫了过来,他看着身前的人,见她腰板直直挺着,目光却只看向别处,风丝吹不动她脸上的情绪。 她想到她之前的作为。 他与她的这桩亲事在世人眼中极不相称,旁人无不觉得她阖家都攀在了滕家上,而她确实一时无力支撑整个家,把家人接进西安后都只能暂住在母亲的陪嫁宅子里。 可她不曾伸手向他要钱贴补娘家,滕家给她什么她接什么,不给的她从不曾要过; 玲琅一个四岁的小姑娘,拢共吃不了几口饭,她因着孩子生病把她带来,却没把她真正待到滕家人脸前,只让她住在后罩房中; 如果不是今日他撞见了她和家人相见,她也定然不肯把他们接进府里来... ... 当然,她眼下还是要把她们送走了,连她也一并走了。 她不是贪婪取求的人,恰恰相反,她是个自有脾气,且有骨气的人。 滕越忽的想起了一桩搁置了很久的事。 他在成婚第三日就去了边关作战,回门的事情一直放着,他这次刚回来的时候还想起了一回,那时候他提了一句此番没时间,再另寻时间陪她去。 那时她回应他,“将军得空再说不迟。” 他那会只觉她是木讷,但也对他无甚要求,或者她自己的娘家也没有太多想回的意愿。如今看来,恐怕完全不是他想得这样。 穷人且不食嗟来之食。 他那样的态度,她根本无意带他见她家人... ... 男人倏然沉默。 院中风大,他想引她到避风处说话,她似乎觉得没什么必要,但还是跟着他过来了。 她还道,“让将军忙乎一场,真是不好意思。” 她话是这么说,但滕越竟从她口中听到几分不易察觉的轻快与愉悦。 他心下却莫名一酸。 好,他尊重她的脾气与风骨。 他说没关系,“但我想跟你过去一起住些日子。” 他轻声提醒她,“我们还没回门。” 他说回门,看到她眸光怔了怔。 她真的把这件事早就抛开了。 她道,“可是将军,回门是要看日子的,这次就算了吧。” 她还是不愿意。 滕越却直接把小厮叫了过来,“近日哪日是黄道吉日?” “回二爷,后日就是。” 邓如蕴不知他想做什么,只听他问她,“那我后日去行吗?” 邓如蕴就是要避开他的,怎么就让他跟着去了? “将军真是说笑了,那小院子住的满,将军便是去了只怕也没个正经地方住。” 可他道,“那我住门房前座里。” 他说完,又看着她低声补了一句,“在院子里扎帐也行。” 这话太惊骇,把小厮吓得连忙退开了。 邓如蕴也惊讶地转过头来,终于和他的目光交叠在了一起。 她看到他目光笃定,根本不是在开玩笑或赌气。 她迷惑着默了一默,男人却道,“那我就跟蕴娘说好了,今日先送你们过去,我后日黄道吉日我再正式登门。” 邓如蕴哪里跟他说好了?却见他已经转身去吩咐人准备回门礼了。 邓如蕴莫名一慌,不由跟上他的脚步,“将军诸事缠身,还是不要耽误时间了。” 他没回头,只吩咐小厮办事,“我不忙。” “那再怎样也不能让将军住帐子,将军还是留在家里的好。” 男人只回她,“不妨事,我住惯了帐子。” 说着,突然轻声道了一句,“蕴娘舍不得我住帐子吗?如果蕴娘不介意,我可以跟你住。” 他是在开玩笑吗? 但他这话令邓如蕴脚下踉跄了一下。 只是她还没摔倒,男人立时回身,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般,一把揽住了她的腰背,将她往怀里拦了过来。 邓如蕴则下意识地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可一拉一推间,她头上一支花簪滑落了下来。 他却稳稳接在了手里。 庭院里的仆从都退了个一干二净,她似乎听见了玲琅的声音,但瞬间又被秀娘拉走了。 第51章 这不妥。 下意识抵着他胸膛的手更使了些力。 但他却当没有感觉一般,只仍旧那样揽着她,垂眸把那支金银花簪,重新替她簪回到了发髻上。 独属于他的气息绵密而深重,邓如蕴直到他离开,长长吐出一气,但又暗暗摇了摇头。 这个人怎么就不能正常一些? 不过他这么忙,估计也住不了几天。 随便吧。 * 当晚,邓如蕴去了城东的宅院,一家人都聚在了这里,玲琅在院子里高兴地跑跳起来,涓姨叫着秀娘张罗着弄一桌子饭菜,外祖母则笑呵呵地在院中的摇椅上摇着。 晚间饭做好的时候,日头落了下去,天上的繁星异常明亮。 从她“嫁”去滕家之后,就再没这样和一家人吃饭了。 涓姨不住地往她碗中夹菜,一直说着让她补这个,又要补那个,还道,“我打听了西安府里有几家大药铺,涓姨去给你买些好药来。” 邓如蕴笑得不行,“看来您不信我的手艺,我难道不能自己制药,还要卖旁人家的贵重药丸不成?” 涓姨却说那不一样,“我们家蕴娘手艺也好,可那些大药铺到底用的都是好料,是咱们不能及的。” 这话说得没错,邓如蕴手里缺钱,制药上只能用平价的药材,平价的药材未必就不好,但贵重的药自然有贵重的道理。 她想到此事,自然也想起了自己因着受伤,有好些日子没制药了。 先前好不容易找了一家药铺,肯接受她们的成药售卖,如今一时无法大量制药,这事多半要耽搁了。 说起来,到底是不熟悉的缘故,若是有个能稳定托卖的药铺,急一些缓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邓如蕴正想着这件事,还盘算着在这里比在滕家方便多了,她不若就趁着滕越不在身边,明天去城里走一走,兴许能找到什么门路。 谁知道还没出门,同官县庄子里周太太和她表哥孙副巡检竟然上了门来。 这兄妹两人是来探望邓如蕴的,但到了滕府才听说夫人回娘家了,他们来西安府一趟不容易,干脆就寻到了城东小院来。 他们兄妹二人带了半车的补品,东西多得邓如蕴都不好意思了。 她确实有些不好意思,自从弄明白土匪冲着她的来意之后,她只觉自己之前寻找周太太家庇护,其实是拖累了人家也被土匪盯上了,好在是没有人因此死伤,她心里还算过得去。 眼下周太太还带了这许多东西来探望她,她真是不好受下。 谁料周太太却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先前便算过命,说得了双胞胎本是好事,但后面伏着一劫,我当时没当回事。不想前些天又见了算命的道士,说我这劫已经渡完了,幸有贵人相助,顺利渡过。” 她激动地拉着邓如蕴的手,“我这才反应过来,夫人就是帮我渡劫的贵人!” 邓如蕴差点呛住。 她严重怀疑那道士也听说了庄子被土匪冲了的事,所以借机把之前的判言圆上了,但她却成了周太太的“贵人”。 邓如蕴连道不敢,可孙副巡检却也跟她道谢。 孙副巡检,单名一个“礼”字。 当下孙礼跟邓如蕴正经行了一礼,他目光落在她裙摆边缘。 “幸有夫人出谋划策,此番在下襄助滕将军剿匪有功,已经升到正巡检了。” 这可是真喜事了,邓如蕴连忙恭喜他。 只是孙礼还是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只敢落在她裙摆。 “夫人确实是我兄妹二人的贵人,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只不过他说着,却也发现滕家这位夫人受了伤人清瘦下来不少,衣裳明显松垮了。 且这才多少日子,没有留在滕家好生养伤,反而被送回了娘家来。 她娘家人住的地方,也是滕家的院子。家境艰难要靠滕家相帮,也难怪当初被送出西安那般轻车简从,只能自立起来。 院子里还晒着不少草药,孙礼想到她会做迷魂药,不由就道了一句。 “夫人平日里还制药售卖吗?” 她是不是哪怕嫁了人,还要靠卖药给娘家添些进项? 但他这话说完,见夫人迟疑了一下,只觉可能冒犯了,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我在西安府有个小药铺,平日里不太被制药的行家看得上,收不到好药便经营的惨淡,若是夫人不嫌弃,愿意把成药放到我家柜上售卖,在下感激不尽!” 邓如蕴是有些迟疑,之前她卖药是不曾以滕家的夫人的名声卖出去的,眼下孙巡检直接点了出来,她没想好怎么回答。 可她再听孙礼补充,一下就明白了人家的意思。 周太太也在旁道,“表哥也是怕夫人好手艺浪费了,若是夫人愿意,咱们只私底下赚些脂粉钱,不让旁人知道。” 兄妹二人之前在同官县就看出了邓如蕴的困境,眼下给她这般遮掩着想办法,邓如蕴心头蓦然一热。 她正愁没办法稳定地托卖自制的成药,孙巡检就这样给她把门路送了上来,她再没有不接下的道理。 当下不由地同孙礼道,“孙巡检只要不嫌弃我,我断断不会拒绝。” 她说这话时,一双明眸入拨云见日,就这般看着他亮了起来,灿若天边初阳。 第52章 孙巡检莫名心下一跳,但万万不敢再看连忙转开。 他说自己的药铺其实不大,是从他过世的祖母手里继承来的,就开在西安府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 他还想说若是夫人看得上,他再斥重金装点扩大一番也是可以的,但这话太过鲁莽,他在舌尖绕了三圈终是咽了下去... ... * 西安城东,长乐门。 正午时分的日头像是炉子里的火,高温炙烤着瓮城里的行人,缓慢前进的行人队伍像是烤炉里的羊肉,咋咋啦啦地通身冒出许多热油一样的汗来。 午间进城的人太多,瓮城里的行人们不得不脱下厚重的外衫或者解了怀,凉快一番。 众人都盼着走得快一些,赶紧过了长乐门进城,进到东大街,吃喝玩乐俱全,也就不必受日头暴晒了。 但有一人,侧身坐在一头麻灰掺白的小毛驴上,翘着腿打着扇,看他这一身布衣不似什么有钱人,但悠然进城的姿态,也不是为生机苦苦奔波的意思,估摸着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 他半睡不睡地,又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旁边的小厮也捡了个树叶呼哧呼哧扇,问了一句。 “六爷... ...不,六哥,咱们要不进城后到东大街上换点银票吧?不然连买口茶水的钱都没了,穷得叮当乱响。” 他这六哥闻言才终于直了直身子,大大的蒲扇下露出他温柔的长眉,自含笑意又带着懒散的眼眸。 他扬起下巴往城门里的方向看了一眼,说不怕。 “进了城就找间药铺,我去给他们当几天坐诊郎中,不就有钱了吗?” 他说西安府里有那么多药铺,“就算大的不认咱们生面孔,小药铺总是找得到的,就捡那种小巷子里的小药铺坐诊就行。” 他说完,又翘腿坐在毛驴上,闲闲摇起了扇子来。 第23章 【三章合一】 城东小院, 难得的团聚悠闲。 这日滕越虽然还没来,但却派了不些人手过来,尤其有亲兵护院, 玲琅到处乱跑乱玩邓如蕴也不怕。 吃过饭玲琅也跑累了,跟着她太婆婆去睡觉了。 秋风里渐渐有了明显的凉意, 但白日里的日头晒得石板发烫, 这会刚入夜反而不觉得太冷。 风把云都吹散了, 高阔的天上繁星遥远而明亮,街巷里的喧嚣与烟火气飘了过来,喧嚣离得远了只有隐隐的声音, 如同风吹草叶, 而烟火气却挂在了枝头树梢,又趁人一不留神, 便钻进了人的鼻腔里。 邓如蕴深吸了一气,躺在涓姨怀里,安心地闭了闭眼睛。 涓姨用毯子裹了她,一边搂着她,一边用扇子赶走最后蹦达的蚊虫。 “... ...我这腿也好的差不多了, 总是记挂着咱们在金州的老家,那么大的宅院空着没人,就算是养了狗, 也要被人记挂在心,更不要说有些人就没安好心, 我想着过些天, 要不回去一趟。” 她说的是邓如蕴的亲叔父和亲婶娘。 邓如蕴的父亲本是个寻常的药农, 但因着踏实肯干,多年前也赚了些小钱。可这些钱不过能让他在庄子里小富, 养得起弟弟妹妹,再多却也没有了。 他不甘心,就想着去学制药的手艺,不想就遇上了邓如蕴的母亲。 邓如蕴的外祖父母便是药农起家做了制药的药师,他们醉心制药,膝下只有邓如蕴的母亲一个女儿。后来见着邓如蕴的父亲是真心实意想学制药,也是真心实意对她母亲好,便将制药之技传给了他。 他颇懂些做生意的门道,带着邓如蕴的叔父在金州四处找寻机会,不过几年的工夫就把家中的成药卖的金州到处都是,也开起了自家的药铺。 邓如蕴的姑母也嫁到了做生意的人家,她出嫁那会,邓如蕴的父亲和叔父给她置办了八八六十四抬嫁妆,在县里风光了好几年。 可家里日子过得好了,却人心却不齐了。 叔父认为这个家能到如今,他少说也是出了一半的力,可邓如蕴的父亲却只顾着孝顺岳父岳母,把什么都给妻子和岳父岳母,却把他这个弟弟当作管事、帮工。 然而邓如蕴的父亲却认为,如果不是岳家人拿出制药的技艺倾囊相授,又给了他最初的本钱,怎么才能把生意做到如今? 两兄弟因为此时有了些矛盾,但也不至于怎样。 邓如蕴小的时候,记得叔父经常把她架在肩膀上,让她骑着他的脖子跑大马玩。 涓姨在后面追着他们喊着,“慢些,小心些!” 叔父只当听不见,跑得更快了,小蕴娘抱着叔父的耳朵咯咯笑个不停。 那时候日子还是过得顺的,不光是因为叔父和父亲矛盾没有闹大,也是因为当时叔父中意涓姨,许是日久生了情,他是有意要娶涓姨的。 可涓姨到底是嫁过人还有过孩子的人,邓如蕴后来听到母亲曾提过,说叔父心里对这一点一直介意,所以婚事拖了又拖,父亲却觉得他这样再拖下去,便是对涓姨不够尊重了。 父亲催促他快些定下日子,他心中却还没有完全释怀涓姨的过去,父亲这一催促,他反而跟隔壁镇上的酿酒人家的女儿有了往来。 他们不仅有了往来,还行了苟且之事,那酿酒人家的女儿没多久就有身孕了。 那家人找上了门来,邓如蕴记得那天涓姨缝着自己再嫁的盖头,却恍惚间将针扎进了手指里。 第53章 血滴滴答答往外流,她听着房外的吵闹,已经毫无察觉了。 叔父慌乱地还想要找涓姨解释,却被母亲关在了门外,他不断说着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就指责父亲没有厚待他这个亲弟弟,还逼着他成婚。 他越说越过了,在院子里吵着喊着,“都是你逼我的,你这个亲哥哥,你还逼我娶一个嫁过人的女人!这才把我逼成这样!” 他叫喊不已,父亲已经气到双眼赤红,拾起门栓就往他身上打去,不想就一下,直接打断了他的腿。 这一断,多年的兄弟情分,也就此断了。 邓如蕴的叔父邓耀成在隔壁的院子里娶了新妇,是那怀了身孕的酿酒人家的女儿,也就是邓如蕴如今的婶娘郑氏。 涓姨再没动过嫁人的心思,只留在邓家做事,一心一意照看孩子。 父亲原本还以为到底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过几年总有好的时候,可叔父却再没跟他好过,每次见面只谈钱。 他说这里一半家业都是他的,他当初成婚分家的时候,父亲给的远远不够。他甚至在邓家的生意越做越好之后,连后来的那部分也看在了眼中。 他眼中再没有了当年的情义,只有这些家产。 在邓如蕴的哥嫂爹娘都离世之后,他似乎也曾恍惚过一阵,但没多久就要插手大房的事。 他说大房没了男丁,只剩下邓如蕴一个女儿,不能支撑门户。 “蕴娘前来投靠我,叔父自然不会亏待你。” 他兴许看着她姓邓,不至于把她怎样,可外祖母呢?涓姨呢?他对玲琅也能像对他自己的孙女一样吗? 更不要说她那婶娘郑氏,总是盯着她们大房的家产记了又记,算了又算。每次看到好东西就两眼放光,看到邓如蕴在玲琅、外祖母身上花钱,就像花了她的钱一样肉疼,有一次甚至见玲琅穿了新衣裳,扭了玲琅一把。 邓如蕴越发坚决不肯让叔父插手大房的事,她要找族长里正立女户,她自立成家,她来养这一家人。 可她这样,邓耀成只觉她打了自己的脸。 叔侄二人一来二去也彻底闹僵了。可邓耀成却拦了邓如蕴独立门户的路,而郑氏不知怎么和乡绅的二世祖家中走到了一起,那纨绔子一眼就看中了邓如蕴,要纳她为妾。 那纨绔子家中不知有多少小老婆,年年都要进人,也年年有尸首抬出门去。 邓如蕴惊了心,偏这时候涓姨采药,从山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她想要用好药给她保住腿,却拿不出钱来。 正是那内忧外患之际,林老夫人找上了门... ... 明明这些事情,只刚过去几月而已,但邓如蕴看着天上高远的秋日星辰,听着房中一老一少牛头不对马嘴的瞎聊,吹着裹满了烟火气的风,只觉那些事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 风有些凉了,她拉着毯子往涓姨怀里缩了缩。 “金州又没有金子,涓姨回去找不到金子,还要吃一嘴的沙子,何必呢?” “你这孩子... ...”涓姨一听她说话不是被她逗笑,就是被她气哭。 这会涓姨笑起来,“金州是没金子,但咱们家里这么多家什还都留在院里,总没人去,旁人能不打主意吗?” 她们来的时候,林老夫人让邓如蕴一家全都提前准备好,然后趁着夜里一次将人都接了去。到了第二日早上,除了留了烈犬守着院子,就只剩下林老夫人派来的一个哑巴老兵,既能看好这些狗,也能看住外面的人。 林老夫人后来还跟邓如蕴说过,说她叔父一家见大房的人一夜之间消失了,宅院又完全进不去,又急又气地找了好久。 叔父还想找里正应允,强行占了邓家大房的院子,但里正早就被林老夫人打过招呼了,根本不理会他。他气得好几天没吃下饭,而邓如蕴的婶娘郑氏眼见着人财两空,则干脆气病了一场。 邓如蕴的意思还是别去,要是有什么状况,林老夫人那边会知道的,不过涓姨显然还是惦记。 但她说起了旁的事,“听说滕将军回来不少日子了,他待你... ...还好吗?” 她这话其实这几日都想问了,但又不知道要不要问出口。 蕴娘当年一心一意地喜欢的小将军,全家都知道,可世事变迁,她的小将军成了三品戍边大将,早已与她不可能了。 然而偏偏,一纸契约让她又同他有了交集,且还不是一般的交集... ... 涓姨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当时蕴娘确实受到乡绅和邓耀成一家逼迫,可也是她摔断了腿,导致蕴娘实在无路可退了,才应了这样一桩自毁姻缘的“婚事”。 涓姨念及此,鼻头微酸,轻轻用发梳蘸着桂花油,替邓如蕴梳理着漆黑顺长的发。 天上皎月如牙,垂挂在天边,月宫上的兔儿工匠似乎也歇息了,不再通宵达旦地亮着晃着人眼。 星光微暗,邓如蕴说挺好的,“滕将军是个守礼的人。” 除了,最近有些不太正常,他可能需要吃几副九味镇心散,恢复正常一点。 但她和他之间的事,注定不会真的发生什么事,所以不重要,她也不想多说。 涓姨看出了她的意思,替她掖了掖毯子,摸着她的头发又替她顺了起来,不再多言了。 但她的眸光就像此刻暗淡的星光。 第54章 邓如蕴岔开了话题,“我听周太太说,离西安府稍有些距离的府县,宅地的价钱都不算贵,若是稍微偏远些的,兴许比金州还便宜。我们攒攒钱,到西安下面的府县里买个宅院吧。” 买个自家的宅院,等两年后从滕家离开,便不能再住着滕家的院子里了。 就算滕家愿意,滕越往后还要娶高门贵女进门,新夫人又怎么会愿意呢? 莫说旁人了,邓如蕴第一个不愿意,走了便是走了,便再也不要牵扯... ... 至于金州的老宅,有叔父一家在旁边,她也没办法回去安心住了。 盘算着用钱,便越发觉得钱不够,涓姨也道,“虽说那位孙副巡检给了咱们个出药的地方,但我打听了一下,他那铺子也确实不大,约莫也卖不了多少。不过那样的小铺子,若是咱们能盘过来仔细经营就好了。” 邓家是开药铺的,自然比孙副巡检他们更懂经营。 可那样一个小铺子在西安府都要好多钱,邓如蕴手里若还能多四五百两,兴许能努努力拿下,不然实在不行。 她道,“若有个好时机,我把老家的药田卖了也使得,不用的家什也清了算了,只留个空宅子也免得被惦记。” “也是,所以最好还是回去一趟,不然也得找人帮着多看两眼... ...” 两人在渐渐消没的秋夜蝉鸣中,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涓姨一低头,发现孩子不知何时睡着了。 受了伤的身形瘦的硌手,她赶走悄然靠近的蚊虫。 若是像她所言,滕越能守礼待她,也算不错吧,可是... ... 涓姨垂下眼帘来,只将蕴娘抱得更紧了。 * 滕府,柳明轩。 柳明轩一瞬间空荡了下来,滕越早间起身只觉连鸟雀儿都不叫了。 但今日,却是他跟她说好了的回门日。 滕越让小厮从影给他拿了件合适的锦袍来,但从影连着拿了好几件,他都摇了头,“就没有颜色喜庆些的?” 从影讶然。 二爷素来不都喜欢穿黑重些的颜色,要喜庆是有多喜庆,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件二爷未曾上过身的锦袍。 他迟疑地拿过去,“二爷看,这件大红绣万字不断头暗纹的锦袍,您觉得行吗?” 从影很是迟疑,可却见男人目露悦色。 “就这件了。” 只是他穿着这件上了路,却忘了自己在西安府里高扬的名声,险些被堵在了路上。 * 城东小宅。 邓如蕴寻思着他至少也得到午间才来,只让秀娘收拾了一间房出来,倒也没做什么旁的,只一家人在院中吃早饭。 但她们还没放下筷子,就听见外面的街巷里吵吵闹闹的。 涓姨奇怪,“没听说附近有人家娶媳妇嫁女儿呀?” 她要叫邓家的小厮长星出去看一眼,可长星还没来得及出门,邓如蕴却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她起了身,也同长星一道去了门口。 然而两人刚到,外面就有人敲了门,长星上前开门,门洞大开的瞬间,人潮险些挤进门里来。 若不是男人挺拔的身姿立在门口,挡下了身后乌泱泱的人群,她只怕门前要泄洪了一样。 邓如蕴愣住,男人也没想到自己引了这么多人前来。 但西安府的人不知怎么,好多都不晓得他已经成了亲,那他干脆道自己是去妻家回门,那些人听了竟跟了过来。 这会挤在前面的人看到了邓如蕴,不由地呀了一声。 他们不敢当面乱说,却不住小声道,“原来滕将军的夫人这般美貌。只着素衣,扮淡妆就仿若画中神女... ...” 邓如蕴也不知道这些人是真的夸她,还是在给滕越面子。 好在佟副将火速赶了过来,不时就把人群全都驱散了。 滕越进到了门中,也觉得有点尴尬,看着妻子古怪的神色,隐隐有些后悔今日穿的太招摇。 可他确实是想回门这日穿件喜庆颜色,然而他却见妻子只穿了一身牙色素面褙子,两厢对比之下,相距过多。 男人眸色微垂,他不能说她什么,只是低声问她,“蕴娘方才吓到了吗?” 邓如蕴确实吓到了,但他这身大红色更把她惊得不轻。 但她有礼貌地摇了摇头。 “我尚好。” 她这般有礼,滕越眉眼越发垂落了,神色微闷。 他先进到院中给外祖母和涓姨见礼。 后者照旧是避开了,但外祖母却歪着头认真又打量了他一回。 她老人家突然开口,“小将军。” 这三个字一出,涓姨惊了一下,邓如蕴整个人定在了那。 滕越则略略惊奇地问了一句,“外祖母是见过我吗?” 他知道邓家也是金州的,只是从前都住在乡下。 只是他这样问过去,不知怎么院中的气氛紧了一紧。 涓姨有些无措,看到一旁的蕴娘眼神慌了一慌,正要说句什么打了岔,但老人家又开了口。 “小将军... ...” 她老人家没回答,只又看着滕越叫了两声“小将军”。 涓姨大松口气,见蕴娘也回了神,“老人家约莫从前见过将军吧,毕竟将军在金州的名声,我们也是晓得的。” 滕越连道不敢当,见涓姨已经把外祖母扶去了一旁的厢房里。 第55章 只是坐到了厢房里的外祖母,隔着窗子仍旧看向廊下的一双人,看到灵秀俏美的外孙女,也看到旁边威武挺拔的男人,苍苍的白发下,脸上露出了慈爱的笑意。 在无人的厢房里,她笑着又道了一句。 “是小蕴娘,和她的小将军。” ... ... 方才外祖母这一恍,把邓如蕴惊得神魂都快飞了。 好在外祖母到底什么也没说,但她还是听到滕越问了一句。 “蕴娘之前在金州,也经常到金州城里来吗?” 他想知道,她会不会从前也见过他呢? 可他见她只摇了头。 “不经常”她半垂着眼帘,“只偶尔去一回。” “这样啊。” 滕越有些想知道她从前金州家中都过得什么日子,可她显然不想说。 也许对于她来说,那些让她不堪的往事,或许正是她不想撕开给人看的伤口。 滕越没再问,只在心里暗暗记下了。 他就这样住了下来,邓如蕴觉得要不是不合规矩,他恐怕想要跟她住一间房。 但他还是规矩地宿在外院,只是一日三顿饭都要跟她一起吃,动手用蒲草给玲琅编了一只大大的草兔,又帮着涓姨收拾院中的草药,听长星说外祖母的房顶被树枝砸了可能漏雨,便赶在下雨之前爬上了房顶,给外祖母把房顶修了... ... 邓如蕴觉得他这哪里是回门,分明是帮工来了。 但男人好像很是乐意,邓如蕴若是客气地劝他别做了,他反而要抿了嘴,问她。 “蕴娘是觉得我做的不好吗?” 好吧,邓如蕴闭了嘴巴。 反正这宅子是林老夫人的,他这个做儿子的,就慢慢修吧。 * 滕越回门去了,林明淑没当回事,但朝堂上弹劾恩华王府的折子都陆续递了上去,滕越倒是沉住气得很,她却只想知道恩华王府要怎样应对。 若是恩华王府怕把事情闹大,想跟他们私了,她其实是愿意的,树一个敌人不如交一个朋友。 但滕越只怕不愿意。 林老夫人反复思量着这事,又是几日难以入眠自不必提。 恩华王府这边也有幕僚提出要私了。 但也有人道,“滕家这么快地就让人把折子递进了京里,这哪里是要私了的意思?他分明是不满王爷在边关交结将领,借此机会告我们一状。” “早知道,当初没能拉拢他,该把他打压下去才是,反而让他拿了把柄... ...” 王府一众幕僚议论着此事,他们说着滕越此人是个硬骨头,却见坐在中间的恩华王爷非但不愁不闹,反而面含赞赏的点了头。 恩华王朱震番道,“我先也觉得他不过如此,配我荣乐差了一些,架不住荣乐看上了他。没想到这小子竟有这般气魄,敢同我对着干,是个有种的。” 他不怒反笑,“这倒让本王看得上他了!” 恩华王这般态度,一众幕僚反而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有人也开始顺着他的话说起来,但更多人还是道,“他这般弹劾王府,对咱们总是不利的,少不得会让朝廷盯紧了咱们,弄得束手束脚也是难受。” “还有那大太监洪晋,正要往边关插手,这次说不定就找到机会了... ...” 这些事固然烦,但朱震番还能把女儿推出去挡箭不成? 他是舍不得的,可偏有人还道。 “说来这事,其实是县主太沉不住气了,反倒都落到了王爷身上来。” 这话一出,朱震番就止了此人。 “不要再说荣乐的事,娇儿也只是觉得那小子打了我的脸,她小姑娘家气不过罢了。” 他说着,意味深长的道了一句。 “反正也没出什么大事,左不过就是被掣肘些日子... ...” 然而话音未落,突然有人来报。 “王爷,县主离开王府去西安府了!” “去西安府?她去西安府做什么?”朱震番瞪了眼。 来人直道,“县主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能让王爷替她背了罪名,她去西安府的按察司衙门自首去了!” 朱震番一口气定住,半晌吐出一气,红了眼睛。 下面的幕僚却都神色各异。 但他却来不及在意了,只看向西安的方向,长叹了一声。 “我的儿,你若是个男儿身,又能输了谁... ...” * 不过一日的工夫,荣乐县主朱意娇投案自首的事情,传遍了西安府的大街小巷。 秀娘带着邓如蕴整理好成药,往孙巡检的小药铺慈辛堂去托卖。 之前她在西安城里到处想要寻铺子托卖药品,可她是生面孔,又是女人家,那些药铺掌柜瞧都不瞧就把她打发了。 这次是去孙巡检的铺子,但秀娘还是专门换了一身男子的装束,以免被人斜眼小瞧。 谁料刚经过按察司门口,就见大街上堵得水泄不通,她凑近一听,才晓得竟然是那位荣乐县主朱意娇,到按察司自首来了! 秀娘正因着朱意娇这坏女人欺负了自家姑娘,却一直没有被惩治而生气。这下听说朱意娇自首,又惊又喜。 可见是篓子捅大了,她的王爷爹也护不住她了。 然而街上的人却说的非是这一点,他们都说那位县主骑了一匹高头黑马,穿了一身骑马装,身后披着大红色的披风,什么人都没带,就这么打马飞奔进了城,直奔按察司门口来了。 第56章 哪怕是投案自首,也丝毫不损皇家宗室气度。 秀娘白眼快翻上天了,想要同人辨几句,坏人就是坏人,再是光鲜亮丽也是坏人,还是个心狠手辣的坏人! 可大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秀娘只怕挤坏了邓如蕴好不容易制好的成药,只能先搁置一旁,快步往孙巡检的慈辛堂去了。 慈辛堂果然是开在不起眼的小巷子里,连门匾都是如此不起眼,秀娘差点没找到。 恰好掌柜的就在,秀娘连忙上前去把来意说了,又把自己的成药都拿了出来。 这些成药都是在邓如蕴手里过了好几遍的,一眼看去十分像样,秀娘也是穿了件干净衣裳,做了男子扮相,可掌柜的一听她开口,不由问了一句。 “南面来的?” 秀娘如实道,“我们是金州人,但我们的药也在金州卖过好些年。” 可她这么说了,那掌柜的还是露出三分尴尬来。 “我们东家孙巡检是个乐善好施的性子,平日里不论什么人,只要有缘分,都能交结一番。从前送人家些药材,给人家帮忙看个病倒没什么,但这次却收药来卖,这治病救人的东西,我也不敢马虎。” 他同秀娘直言,“你看,我确实想照着东家的意思,收了你们的药。但我还须得找人检验一番,总不能立刻就拿到柜子上卖,你看成吗?” 秀娘自觉姑娘做的药没有不好的,可她们是生人,又是乡下地界来的,就算有孙巡检的“圣旨”,也要被查验一番。 她只能说好,“您要怎么验?” 掌柜的说这简单,拿着秀娘带来的药往门口走了过去。 门口正坐着个摇着蒲扇的年轻郎中,这会约莫是按察司门口出了大事件,连小巷子里的人都在谈,他也侧了耳朵往外听。 掌柜的走过去,他还没发觉,掌柜的想要叫他一声,一下子倒想不起来他姓什么了。 “大夫是姓傅,还是姓白来着?” 坐在门边的大夫闻声这才转过了头来。 秀娘见蒲扇之下,男子眉眼柔和,左边的眼睑下侧,还坠着一颗泪痣,如同天边遗落的星辰。 秀娘没近距离见过这般俊美的男子,呆着眨了眨眼睛。 而男人露着温和的笑,同掌柜的道。 “在下姓傅。” 他好脾气地笑着,还帮掌柜的复习了一遍。 “傅春白,掌柜的别记反了。” 掌柜的不好意思地连道记住了,但也把秀娘带来的药交到了他手上。 “白,哦不,傅大夫,这是东家新收来的成药,我瞧着汤剂饮片、散丸膏丹皆有。麻烦傅大夫帮着仔细瞧瞧,这批药咱们收不收得?” 既是来小药铺坐诊赚钱来了,掌柜吩咐的没有不照办的。 这位新来的郎中笑着点了头,“您放心,我定细看。” 掌柜的这便也就同秀娘说好了,不过秀娘走的时候,走到那为傅大夫身边,还是专门跟他行了个礼。 “傅大夫您放心,我们的药绝对都是好的,绝对经得住验,不过也是劳烦您了。” 这位傅大夫一看就是个好脾气的人,跟她笑着说了声,“好。” 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更显柔和了。 秀娘直觉错不了,检验这一关,定然能过无疑。 * 秀娘回了城东小院,就把这事同邓如蕴说了。 “说让我们过几日再去,就知道能不能收了。” 邓如蕴说好,她倒是不怕药有问题,只不过和涓姨说起过盘药铺的事之后,心中颇有意动,想去慈辛堂看看,要攒多少钱,才能盘下这样一间小铺子。 她说,“等过几日,我同你一起过去。” 秀娘连连点头,但转眼又说起了按察司门口,荣乐县主朱意娇投案的事情。 邓如蕴大吃一惊。 她转头看向前院,某人今日也一直在这儿,这会就在前院翻晒草药,也不知道这么大的事,他有没有听说。 这不是小事,且他执意要与恩华王府对抗的事情,她也听说了。她不知道他此举同她有几分关系,但就算没有关系,她也准备把这事同他说一声。 她去了前院,见他正跟邓家的小厮长星一道,翻今岁秋日最后的一拨马齿苋。这一拨马齿苋涓姨见着成色不错收了不少,还说拿出一部分来拿来蒸包子吃。 邓如蕴刚走过去,他就立刻抬头看了过来,额角还挂着汗珠。 邓如蕴当即就把秀娘听说来的事告诉了他,不想他却笑了。 “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还在这儿晒药? 邓如蕴怀疑自己没跟他说清楚,但见他好歹是把耙子放下了,道了一句。 “她倒是个敢作敢当的人物,除了手段过于毒辣。” 邓如蕴跟他想得一样,尤其她回忆起那日在在黄老太君的寿宴上,这位县主莫名其妙地一笑,至今还有些惊怕。 这事她没同旁人说过,只又听到滕越道。 “我先前还觉的恩华王会替她挡了惩罚,便宜了她,不想她自己站了出来。勾结土匪不是小事,她至少也得被撸了县主的名头。而她到底是恩华王的女儿,恩华王纵然不被治罪,我们的意图却也达到了... ...” 他把他们同恩华王府的对付说了,也把白凤山、和他其实是要找一批被土匪转卖的军资兵甲的事情,也都告诉了她。 第57章 这些话,滕越从前不曾跟她提及一字一句,彼时或许是他觉得她没读过书,也不懂这些事,又或者连他都没有真的把她当作自己的内人... ...但今日他借这个机会都跟她讲了,见她微有些怔忪,却道了一句。 “既然没找到被转手的军资,也确实不能给人定罪。那这般结果,反而还算不错。” 她这话说完,滕越只觉日光之下,她发髻上闪出了金丝。 这些事,她都听懂了。 有一瞬,滕越想要问她,要不要他请个西席先生回来,小妹也不用每日烦厌地去旁人家的私学堂读书,西席先生可以把她、小妹连同玲琅,甚至秀娘她们,一道都教了。 她应该会想读书识字的吧? 可话到嘴边,想起她潜藏的脾气和骨气,滕越便没有直接说出口。 他暗暗将这事记了下来,却听她若有所思地轻声了一句。 “将军是不是快回宁夏了?” 滕越方才还加跳两分的心跳,瞬间滞缓了下来。 她这反应倒是挺快。 “蕴娘是想让我走吗?”他问。 他一问,见她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 “将军想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真的吗? 滕越又盯着这个人看了两眼。 不管她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可能要回去一趟,但也有可能,要长留下来好一段时间。 * 虽然荣乐县主自己投了案,这结果不算差,但她像是自作主张的所为,恩华王府那边一定还有旁的动作。 滕越少不得忙了几天。 宁夏也来了人,滕越和一直在西安任职的黄西清的外甥孔徽,连同之前滕越安排落脚西安府卫所的将领,众人见了一面。 孔徽直道,“这一代庆王爷压不住恩华王府的势头,恩华王除了在洪晋那太监手里吃了点亏,旁处估摸着也就这次,咱们给他来的这一记。折损了宝贝女儿,还不知道多心疼。” 恩华王府是庆王府分出来的一枝,照理说庆王府更是镇守边关的藩王,但奈何这一代庆王示弱,反而让恩华王占据了高地。 恩华王心疼女儿,不可能毫无动作。 这会滕越在宁夏的同僚好友王复响,就让人传了信儿来,说滕越之前军功累积,想要再往上升游击将军的事,恩华王府派人阻挠了。 滕越一点都不意外,这会听着他们可惜,他道。 “升不了便罢了,眼下就算拿了个游击将军的名头,回到宁夏也是要被恩华王紧盯着的。” 他这样说,孔徽便笑道,“你这事,舅父还真写信回来提了。” 他说得舅父正是在京的黄西清。 “先生怎么说?”滕越问。 孔徽道,“舅父的意思,让你暂时调回到西安府来得了。还有咱们其他几位将领,若在宁夏留不住,干脆都调回关中来。” 这话滕越立时听明白了。 恩华王在拉拢将领,他们这些人若都走了,恩华王可就高兴了,偏偏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就算他们走了,朝廷也会另外派人过来,更不要说大太监洪晋正盯着军中呢,少不得往宁夏派人。 这样一来,他们一抽身,恩华王府就和洪晋正经对上了。 滕越心里本就有了这层盘算,眼下听说黄先生也是这个意思,不由地笑了起来。 孔徽更是道,“位置我都给你盯好了,就留在西安的卫所。旁的不说,回家方便了不是?” 他这话还真说对了。 滕越不由就想到了,家里某个想让他走的人。 他这会要调回西安的卫所衙门里来了,日日都在家中,不知她是什么反应? 滕越猜着她的反应,同众人又说了一阵,便仍旧回了城东小院。 谁知他早早回去,却听说她出了门。 * 慈辛堂。 邓如蕴和秀娘隔了几日过来了,想看看自己这批药验的怎么样了。 两人皆穿了男人衣装,邓如蕴来之前,还同外祖母说了,借她老人家的姓取了新名字,日后在西安府里行走用。新名字就唤作梁韫。 只是这会儿,邓如蕴同秀娘到了慈辛堂里,问了掌柜的验药的结果,不想掌柜的却皱了眉。 “你们的药,我们的郎中觉得不成,至少有那么四五种我们是真不能收的。” 这话引得秀娘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邓如蕴也怔了怔,但她没什么心虚的,反而直接道。 “药是我做的,不知哪四五种有问题,咱们不妨拿了药仔细说说?” 她这话落音,后面恰有人撩了帘子走了出来。 来人还没弄明白是何事,掌柜的直接把人请了过来。 “傅大夫,人家药师来了,想要问个验不过的说法,你跟人家说吧?” 正午刚过,天热得紧,男人刚到后面给自己的小毛驴喂了些水,回来听见掌柜的这么说,仍旧面色和善,却道。 “那几种药是真不成,个中原因... ...两位师傅真让我细说吗?” 秀娘只觉这位傅大夫是那般温和如玉的做派,一定能给她们过,没想到还说着这种意味不明的话。 秀娘皱了眉,但不等她开口,邓如蕴已经先开了口。 “我做的成药或许手法不够精巧,但也绝无猫腻不可言说。这位大夫直言就是。” 第58章 她这般不退不缩的态度,男人这才抬眼,正经向她看了过来。 第24章 那傅大夫态度依旧温和, 还先问了邓如蕴的名讳。 邓如蕴报上假名,“梁韫。” 男人也报上名字,“在下傅春白, 虽是初来乍到西安府,却也行医多年了。梁师傅这制药的手艺也很是娴熟, 但用药上面却不甚讲究。” 最后这半句又点了邓如蕴一下, 邓如蕴制药没什么不能摊开说得, 让他直言。 他有些意外她真的让他说,但也再不废话,从一众散丸膏丹中, 挑出了一盒黄连清胃丸来。【注】 此药是给胃有实火之人用的, 主要用了黄连、石膏、玄参、地黄等十多味药材,乃是市面上再常见不过的丸药。 这位傅大夫道, “此药方中,黄连、石膏、栀子等药,都是泻火之用,是主药。而这些药性苦且寒,所以辅药须得用些地黄、知母、玄参、甘草等清热解毒、养阴生津、益气调和。” 他说这些药理, 邓如蕴没有异议,不过他却碾碎其中一丸,放到了舌尖。 “梁师傅也是用这些药做了此丸, 但其苦寒之味却比寻常的黄连清胃丸重的多,这便说明梁师傅这丸药里, 几味苦寒的主药用量过高, 而玄参、知母等药却明显不足。” 他道, “我这几日也听说了玄参、知母这些,在西安府的药市中价位虚高, 梁师傅不想用这些调和我也能理解,可这样的药丸卖给病患,身体强健的也就罢了,只怕那妇幼老弱、脾虚之人,是要大伤脾胃的。那便不是救人,是害人了。” 他说完,就把这药丸推回到了邓如蕴面前。 慈辛堂的掌柜在旁听着,也脸色明显失望地摇了头。 邓如蕴没有立刻辩解,只看了这位傅大夫一眼。 “听大夫口音,京城来的?” 他轻笑一声,“在下直隶人,在京中确实行走过几年。只是不管是直隶还是陕西,梁师傅这药丸都行不通。” 他笑得温和俊逸,但言语却不温和。 邓如蕴没否了他,反而点了头。 “傅大夫看着年岁不大,但医理明晰,仁心仁术。只是不知傅大夫有没有发现,我这些成药里面,还有一种黄连清胃蜜丸。” 她说完,秀娘就把蜜丸拿了出来。 男人可就笑了,“这蜜丸,恰也是我以为无法过验之药。” 他照旧拿了一颗碾开放到了舌尖,砸了两下,温柔的眼眸里露出笑意。 “听说蜂蜜价钱也不低,梁师傅这药上,倒是舍得放蜂蜜。可这种清胃丸本就是苦寒泻火之药,做成蜜丸势必要大大削弱清胃泻火之力。您这药里放了这么多蜂蜜,疗效可就慢多了。” 之前寻常的黄连清胃丸用药过猛,而这蜜丸又疗效太弱,两样都不合适。 掌柜的忍不住说了一句。 “这制药可不是玩闹,你二位虽然是我们东家引来的,可药制成这样,我们真不敢用。” 秀娘一听连其他药都不想要了,不由急了起来。 邓如蕴却抬手示意她不必急,她拿着这两种药问去这位新来的傅大夫。 “那傅大夫以为,我这寻常清胃丸,用在出苦力的壮年男子身上使不使得?” 傅大夫点头,“那倒是使得,他们扛得住你这大寒之药,说不定用上一日就有疗效,还颇为满意呢。” 他有点明白邓如蕴的意思,却笑道,“可若是被娇弱的小姑娘家买去,又或者被有钱人家的太太买去,可要怎么办?” 但他这样问,邓如蕴直接转身叫了这掌柜的。 “您家这慈辛堂,真的会有娇弱的姑娘家、有钱人家的太太来买这黄连清胃丸吗?” 这话问得傅大夫一愣。 而掌柜的也顿了顿,“慈辛堂开在小巷小坊里,周围住的都是赚些辛苦钱的老百姓。” 他说着,倒也回想了起来。 “这边胃里生实火的,多半就是吃了酒,要么就是给有钱人家做事,贪了人家几口肥肉。在这里能吃酒贪肉的,皆是壮汉,要么也是健妇,着实没什么娇贵的姑娘太太过来。若她们真来了,又或者买给家中小儿吃,闻到这般苦药也不会买了,反而可能要那蜜丸,慢吃慢好便是。” 这话是从掌柜的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他说完,自己也定住了。 傅春白的目光从药丸上,移到了邓如蕴脸上,看着她多了几分打量的目光 邓如蕴不急不慢,笑得跟他一样温和。 “所以傅大夫,您兴许是在京中见惯了达官显贵,不知道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用药来来回回,也就出于这几种原因。但凡慈辛堂开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再不敢这般供药。” 原因特定,价钱低廉,这些药不是随便被送过来的,是专门给慈辛堂挑来的。 她跟他一样笑得温和,言语可不温和。 傅春白一下竟不知怎么应她,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他见这位梁师傅生的清秀,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学徒,但听言语俨然是独当一面的药师了,不知年岁几何就开始制药售药。 她约莫从前就给这样的小药铺供药,很明白来看病的都是什么人。细想其他几种他挑出来的不能过验的药,好像都有类似的原因。 可只是言语间的论证,傅春白不觉得能就此定论,这位梁药师的成药都没有问题。 第59章 毕竟成药这种事可不是嘴上说着成,就成了的。 他道,“慈辛堂眼下卖的药并非是这般,梁师傅的特供药到底好不好用,总得看些日子才能知道。” 他倒是同意将邓如蕴的药暂时留下来卖。 但见他这副仍旧不怎么信的态度,邓如蕴轻哼着道了一句。 “若是我的成药不好卖,我不会再多言。但若是我的好卖,傅大夫你平白无故耽误了许多时间,咱们怎么说?” 她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眉眼之间透着三分骄傲。 男人一下就笑了,目光落在她着意画浓了的柳眉间,有一瞬间觉得,这位梁师傅若是个姑娘家,兴许很是明艳照人... ... 思绪一掠而过,男人知礼地收回目光。 他说好,“若真耽误了梁师傅的事,在下身无长物,只有一条小毛驴,梁师傅牵走吧。” 秀娘直接瞪了眼,“我们要你毛驴做什么?” 邓如蕴险些笑出声,但她可不想被人发现是女扮了男装,只道。 “我不要傅大夫的毛驴,但我的药若真没问题,傅大夫要给我好生推销几个月的药。” 她要毛驴有什么用?她要他帮她在西安府打出名声来! 她这么一说,他立刻明白了,再看过来的时候没再含着三分不变的笑,眼中露出了正色来。 “好,我与梁师傅一言为定。” ... ... 回去的路上,秀娘一直哼哼,“什么直隶来的毛驴大夫,还没弄明白状况就妄下定论,回头把他毛驴给他偷了。” 邓如蕴好笑。 旁的不说,那人确实像有几分行医真本事的,若能接他的手把她的成药卖出名去,往后在西安府可就好办多了。 两人边说边走回了城东小院。 结果回了家,听说滕越早已回来了,寻她不见,听说她上了街,便要去街上寻她。 邓如蕴暗暗一惊。她在外面制药卖药养家的事情,她不想让他知道。 他眼下只晓得家中还在做着药材生意,涓姨她们也制些药卖,都是找些事作罢了,并不晓得她要以此为营生,日后离开滕家,用以此过活,支撑门庭。 她连忙问,“那他去哪寻我了?去了多久了?” 涓姨却道,“我没告诉他你们去了何处,只说在街上随便转转,他本是要出门的,可滕家突然来了人,好似有什么急事叫他回去。” 涓姨说原本也要叫她回去的,但好像挺急,“滕将军就自己先去了。” 邓如蕴不知道滕家出了什么事。 不过滕越近来都住在城东,住的日子确实有些久了。 这样不好。 * 滕府。 滕越到的时候,马车都装备好了。 他惊讶不已,“是哪里出事了?母亲要急赶过去?” 他不得不猜测是舅家出了事,可林老夫人却道,“哪里都没出事,是娘要去趟五台山。” “娘要去五台山礼佛吗?那也不必如此着急吧?”滕越实在不明白。 林老夫人将他叫去了一旁的偏厅,这才同他道。 “是礼佛,但也不只是礼佛。” 她道自己今日刚得来的消息,是在京的一位官宦人家的夫人给她的消息。说京中有好几位重臣家中的女眷,相约着去五台山礼佛,因着路程不近要小住些日子。 她们要去,便也有其他官员女眷要陪着一道过去。 “说是礼佛,但一众官眷相聚,那是再好不过的交结时机。我们在西安府本就难以交结上这些高门贵人,我这次若能与她们交结一番,那可再好不过了。” 她也知道了,恩华王府挡了滕越晋升游击将军的事情,游击将军没升成,又调回了西安来。 滕越虽然全然不在意,可林明淑却又焦虑不安起来,总怕恩华王府记了这一笔账,往后还有动作。 若她能多多与京中的高门交结,日后若再有类似之事,往京里找人说话,不至于没有门路。 她说消息来得及,“那些夫人们都已经上路了,我从西安过去本就远,再耽搁几日就来不及了。我今日就上路,七八日也就到了。” 滕越简直头疼,他想劝母亲不必如此焦虑,家中情形早已不是父亲当年模样,可根本也劝不住。 倒是小妹滕箫来送母亲,悠悠地道了一句,“哥别劝娘了,不让娘去,娘在家里也是睡不着觉的,还不如就去菩萨脚下住些日子,睡得安心。” 她一开口,林老夫人就皱了眉,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不在,你也要每日去人家的学堂读书。” 但这话滕箫可不应。 林老夫人见状干脆叫了女儿,“你跟我一起去五台山。” 滕箫哼了一声,直接转身就走了,“娘自己去吧,女儿回去睡觉了。” 林老夫人气了个仰倒,滕越和魏嬷嬷、青萱他们都劝她不要生气。 好在林老夫人要急着上路,她只叫了留在家中的魏嬷嬷,“你盯着箫姐儿天天去学堂。” 魏嬷嬷可不觉自己有这个本事,但也只能先答应着。 林老夫人又把青萱也留了下来照看,不再让滕越劝,只带着紫苑和一众护卫,一路往五台山去了。 滕越也没办法,只能说妹妹说的不是没道理,母亲对这些事焦虑不是一日两日了,还不如让她去了安心。 第60章 林老夫人一走,滕箫又回到了滕越脸前。 她明显情绪好了许多,问滕越,“哥,嫂子什么时候回来?这次她在外受伤,我给她准备了件东西。” “什么东西?”滕越问。 滕箫却不告诉他,“等见了嫂子再说。” 滕越心里有点数,不过他并不说破。 想着之前母亲在家的时候,小妹每日里因着读书烦躁不已,多半时间都闷在院中,同她之间没什么往来,如今母亲不在家,小妹倒是愿意跟她走动走动。 滕越乐见其成,大手一挥,替她把这些日的学堂都免了。 “娘不在家,你也松快些日子吧。” 他说完,见妹妹一张小脸都亮了起来。 “我回头再多送嫂子几样。” 滕越就是这个意思,笑着跟她点头。 他自己的性子闷了些,不知道箫姐儿的性子,会不会比他,更对她的脾气? * 滕越回城东小院,便把母亲离去的事情说了。 邓如蕴有点意外,但也不算惊讶。 林老夫人对于在外交结朋友一事上,素来十二分上心,从金州到西安,这些年来一直如此。 但滕箫就对此比较排斥,林老夫人每日让她去旁人家中,和各家姑娘一道读书,她最厌烦不过,从小就是。 滕越并不知道她了解这些事,只同她道,“箫姐儿问你什么时候回去?我想着你若是在这儿住得惯,反正家中也没什么事,便就多住些日子,回去叫了她一道吃顿饭便是。” 邓如蕴点头说好。 不过对滕越来说更紧要的是,他的调任快下来了,来西安任职之前,还要回一趟宁夏,把琐事处理掉。 他这会把自己要调回到西安府的事情同她说了,见她眨了好几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柳叶眉下羽睫翻飞。 但她没因此有什么不快的神色,滕越暗松了一口气。 他就怕她,根本就不想见到他... ... 她没有不快,他便是说自己过两日还是要回一趟宁夏,来回少说得七八日。 她缓缓点头,滕越道,“过些日我和母亲都不在家,你和小妹相互照料,若有什么事,只管去找从影,我再留些人手给你。” 他说着,想起她的“前科”,又道,“有事莫要自己扛着,定要告诉我,哪怕金州老家的事情,我也都可以替你办。” 她又点头,但滕越觉得她点的敷衍,只能自己回去叮嘱从影。 两人站在满地翻晒的连翘中,明媚的日头下,一个个连翘果原本躺在地上懒洋洋地睡着,一阵风漫过来,它们窸窸窣窣地翻了身,但站在它们中间的两人却脚下没动。 涓姨从旁边的门洞旁路过,看到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说完,见他俯下身来,轻轻拍在了她的袖口。 “你腰上伤还没好,怎么也跟着一起晒药?弄了一袖子。” 他轻轻替身前的姑娘拍掉了袖口的土灰,还在她袖摆边缘,摘掉了两颗误粘上去的连翘果。 涓姨见蕴娘半侧了脸没看他,但男人的目光却在她身上多落了几息。 方涓若有所思。 ... ... 慈辛堂还没什么消息,但邓如蕴已把西安府药铺的行情,打听得差不多了。 秀娘道,“我看他们还不如咱们懂经营,难怪孙巡检这慈辛堂赚不到什么钱,但这样的小药铺咱们要是想盘下来,满打满算,还差着七八百两呢。” 邓如蕴就是每日给财神上三炷香,一时间也拿不出七八百两。 但她已经决定要把金州老家里面不用的家什都卖了,与其一直留在老宅里,还不如把卖来的百八十两银钱拿在手中稳当。 涓姨已经联络好了人,先回金州替她们看一眼。 谁知人去了没多久,就回来报了信。 来人说坏了,看守邓家老宅的哑巴兵不知怎么没在,邓如蕴的叔父邓耀成和婶娘郑氏给院中的狗下了药。 他们毒死了三条老狗,把邓如蕴留在老宅里的家什全都弄走了,连院中的老树都给砍了。 * 【注】:本文中的所有中医制药相关知识,皆出自作者所查阅的资料,但作者并非专业人士,不能验证资料的真实可用性。如有类似病症请一定询问医生,不要参考书中描述轻易用药,切记切记! 第25章 金州出事的消息, 是在滕越离开西安之后得知的,在他离开之前,涓姨找来帮忙回金州看一眼老宅的人, 也才刚回金州而已。 可滕越调任陕西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的调令也下来了,论官级上, 还升了半级, 只不过与在边关带兵掌权的游击将军比, 显然后者更易升迁。 这也是他同恩华王府这番对抗的结果。滕越损失不算大,恩华王府这边,也因为荣乐县主朱意娇投案自首, 承认自己买凶杀人, 而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朝廷里怀疑恩华王府和土匪勾结意图不轨的声浪轻了一些。 恩华王被责令闭门思过, 朝廷另派了人来宁夏检查军务,里面派来的人是不是如滕越他们想的一样,是大太监洪晋的人手,尚且不得而知。但朱意娇买凶杀害人,虽未得手, 却也夺去县主封号,贬为庶人,交由庆王府代为管教, 由宗人府派教养宫女严加教导。 之前朱意娇在陕西多有恶名,嚣张跋扈许久, 这次被朝廷重责, 不少人暗中叫好。不过滕越为了替邓如蕴尽量隐去被绑之事, 也不想让她因此案总被人论及,在说辞上下了些功夫。 第61章 眼下案子已了, 邓如蕴并没受到什么波及。 不过滕越要回一趟宁夏交接差事,林老夫人不在,他也不在,家中只有滕箫一个小姑娘家,邓如蕴便同滕越回了一趟滕府,同滕箫一道吃了顿饭。 到底她还是个名义上的嫂子。 滕越则去了一趟家中的小祠堂。 过几日就是早夭的长兄的忌日了。滕箫对大哥无甚印象,可对于他来说,父亲被打压,在军中无法出头、四处辗转的年月,长兄是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的人。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战战兢兢、仓惶不安,如今回想,简直仿若隔世... ... 滕越往小祠堂去了,邓如蕴却在柳明轩前就见到了在等她的滕箫。 滕箫穿着一身水蓝色并湖蓝窄袖袄裙,头上照旧戴了刀剑模样的钗簪,不用去上学,浑身透着精气神,连眼睛都是亮的。 邓如蕴暗觉好笑,滕箫则直言,“娘不在家,连家里的风都是自由自在的,嫂子感觉到了吗?” 这话可不敢说。 邓如蕴笑而不语,叫了滕箫进柳明轩来吃茶。 茶水还没上来,滕箫便同邓如蕴道,“我给嫂子带了好东西过来,保管你以后不再怕那些土匪流寇。” 她本是要直接拿出来,但突然又卖了个官司,颇有几分骄傲地问了邓如蕴,“嫂子猜是什么?” 她料想这位新嫂嫂是一定猜不到的,小脸扬了起来,眼见着嫂嫂果然想了一阵,越发得意。 接着,她听见嫂子开了口。 “袖箭?” 话音未落,滕箫腾得站了起来,她连忙低头检查自己的袖子,“我、我露出来了?” 秀娘在旁捂着嘴笑,邓如蕴也笑抿了嘴,她摇摇头同她道,“没有,我只是猜而已。” 这就让滕箫更不明白了,“那嫂子是怎么猜中的?难不成,是我院子里的小丫鬟走漏了风声?自从娘不让我弄这些后,我可谨慎多了。” 邓如蕴更笑了。 这一点都不难猜,毕竟在金州的时候,滕箫还不到十岁,就非常喜欢自制器械了,尤其这种小巧的机关兵械,她爱不释手,和其他的小姑娘家都不一样。 滕越见她喜欢,经常给她带些回来,林老夫人却头痛不已。 邓如蕴不说,滕箫挠着头也闹不清她是怎么猜出来的,但看邓如蕴的眼神越发不一样了。 “我就知道,嫂子能从虎口脱险,那一定不是一般人!” 难道她也是个将军的坯子? 邓如蕴好笑,而小姑娘更着意自己的礼物,直接亮了手臂给邓如蕴看。 “嫂子你看,我给你做的袖箭只有一个绣囊大小,但里面可以装六只细针,若再遇到歹人,就直接提起这个,一拉一拽,手腕对准就能射出去。” 她一边介绍,一边演示,果然一根细针精准地射了出去,嗖的一下射到了树上,且扎进了树干里。 邓如蕴讶然,秀娘忍不住“哇”了一声,“这袖箭可真是个厉害的好东西!” 她夸得滕箫越发高兴了起来,摇着小脑袋说自己还做了个简易的袖中弹弓,回头可以送给秀娘,秀娘两眼放光。 滕箫则把自己手腕上的袖箭取了下来,帮邓如蕴带在了手腕上。 “嫂子别怕,就这样直接往前射就行... ...” 邓如蕴虽然知道她会弄这些东西,但自己亲自上手还是头一回。且看着袖箭如此威力,她略有些紧张,照着滕箫的指示,拉拽试了一下。 “对,嫂子,就这样,手腕调整好方向,往前射出去就行... ...” 然而这话没说完,邓如蕴手下一滑,就已经提前射了出去,她根本没来得及控制方向,那袖箭直直往门前射了去。 谁料就在此时,有人大步流星从外面回到柳明轩。 邓如蕴一眼看到了男人的袍摆,而她那袖箭,就朝着他胸前的方向射了过去。 “滕越小心!” 她不由地惊喊了过去,甚至忘了平日里的称谓。 男人刚一步迈至门前,就听到了破风的声音向他袭来,他反应极快地抬手挡去。 只是那急切的喊声突然出现,莫名拨乱了他一丝心神。 他右手挡过去的瞬间,微微一顿,却被那速度极快的袖箭,沿着食指割开了一条血口。 伤势不重,但血珠瞬间滴落了下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就跑到了他身前来,惊讶地看着他手上滴滴答答地落着血珠。 “怎么会出那么多血?” 滕越第一次见她对自己这般态度,惊得他愣了一愣。 他还以为是她射出袖箭伤了他,连忙低头安慰她,“擦破了皮而已,蕴娘别怕。” 他说着,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握了她的手,示意她放松些。 但他这般牵过来,邓如蕴瞬间回了神。 他在柔声安慰她,丝毫没在意那伤,反而问了她一句。 “你方才... ...” 她方才,是叫了他名字吗? 邓如蕴暗暗吸了一气,这才发现方才自己混乱了。 恰滕箫这时也赶了过来,见状啧啧了两声,所有所思地。 邓如蕴有一瞬还以为她也看出自己不妥的反应了来。 不想滕箫抱臂道了一句。 “嫂子方才那一箭射这么急,却只擦破了哥哥的油皮,可见我这袖箭还是不够利啊... ...” 第62章 邓如蕴差点被她呛住。 连滕越都忘了方才的问话,无奈地瞧着妹妹。 “难道非得让你嫂子射中了我,你才能满意?” 滕箫直言,“照理是该这样的,不然就是我做的还不够好,能被哥哥躲过去。” 滕越对自己的妹妹很是无奈,他只能笑道,“那你再好生打磨吧。” 兄妹二人说话的工夫,邓如蕴已经完全回了神来。 她转身去叫了秀娘去拿药来,又叫了从影,“将军的手擦破了,你给将军擦些止血药。” 只是没等从影答应下来,男人突然叫了从影,“我不是同你吩咐了旁的事,还不去?” 他说完,从影几乎是立刻消失在了邓如蕴眼前。 他手是邓如蕴给弄破的,照理该她给他处理伤口。只是这会,她因着她方才的失言,颇有些抗拒。 偏这个人故意说了一句。 “小伤,不用药也无所谓,左不过流几滴血。” 滕箫只一心一意想着改良袖箭的事情,根本听不见旁人说话。他这话是说给谁听得,不言而喻。 邓如蕴无语可言,只好走到他身前,“那... ...我给将军上点药吧。” “多谢蕴娘。”他看着她,坐到了旁边的石凳上。 滕越落了座,见她鼻尖上隐隐有汗,想到她方才惊慌地叫了他的名字,跑了过来,和她往日对他的态度,可不太一样,只是她亲自给他上药,她好像又有些不肯。 男人暗暗看她,见她从药箱里翻着止血的药散,他突然问。 “家中有蕴娘自制的止血药吧?” 她似恍了一下,但旋即摇了头。 “没有。”她道,“将军还是用府里从大药堂采买来的药吧。” 她没抬头,滕越觉得她没跟他说实话。 明明前些日她受伤,秀娘有给她用自制的药。 男人抿唇,“这些药我平日里用惯了,疗效寻常,我想试试你制的。” 他突然抬头向她看过来,她正低着头想给他上药,他坐她站,这一低一抬之间,她与他鼻尖的距离近在了咫尺之间。 相互的呼吸交错可闻,他忽的伸手,轻轻落在她腰上。 “腰伤好些了吗?” 她不知她怎么忽的问起这个,但他的手就这样自然地落在她腰上,温度从他掌中慢慢渡到她身上来。如今还是白日,更不是在榻间... ...而这只是夫妻间最寻常的动作,但邓如蕴腰间微僵。 她只能点了点头,想让他快把手放下来。 但他却道,“我见你之前腰受伤的时候,便用了自制的药,我也想试试不行吗?” 原来他在这儿等着她... ... 邓如蕴不想给他用,但他就这么抬头看着她,英眸似乎在问她,为什么不给他用。 邓如蕴实在没了办法,但还是又道了一句,“将军还是用大药堂的药来的安稳,我制的那些... ...粗鄙不堪用。” 她这般说,滕越微怔,手下揽着她的腰,也察觉到了她腰间的僵硬。 滕越突然觉得,她好像有好多事情,都不想让他知道,就同她做的东西,不想给他用一样。 她会在意他,也好像和他保持着不近的距离。 他越发打定了主意。 “蕴娘做的迷药都比市面上强许多,小小止血药怎么会粗鄙不堪用呢?” 他说完,直接叫了秀娘拿了来。 秀娘好似认可他这话,很快就拿了过来,“我觉得咱们自制的,绝不比大药堂差。” 秀娘这样说,滕越竟见她瞥了秀娘一眼。 “... ...” 她待他,还不如秀娘实在。 滕越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但就伸出手来,让她亲自来给他上药。 她绷着嘴,但到底没再说什么,只是两片的小柳叶眉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她把药弹撒在了他手指上,弄完就转了身,抱着药箱回房里去了。 滕越瞧着妻子进到房中的背影,轻叹一气。 他突然想知道,他们成婚之前,她在金州都过着怎样的日子,都经历过什么,才有这样别扭的样子。 母亲说她是住在乡下的远房亲戚,说她之前的日子过不下去,才前来寻亲。 也不知是母亲的哪一门亲戚,从前为何没见过?而她之前的日子又是如何难以为继的? 但这些她定然不会说给他听。 可他也自有办法知道。 ... ... 庭院里没有风,白日里暴晒的石板释放出蓄存的热量,让立在石板上的人身上都隐隐有些出汗,走回到阴凉的房中,才觉凉下些许。 邓如蕴看着手里方才给那个人用了的药散,突然恍惚了一下。 那些年她懒散着对制药爱学不学,爹娘哥哥都不曾督促她什么,反而说她随性便好。 但她还是制了些药,并非是奋发图强的原因,而是因为那一年,鞑子来犯闯入了关内,他被调去了同来犯鞑靼作战,回来的时候立了大功,却也大大小小受了十多处伤。 他是击退了鞑子回来的有功将领,满金州城的药铺都往滕家送去了各自最好的药。 但他有几处伤势很重,金州城里的药并不能够,军中让人连夜往西安府给他采买好药回来。 那年,邓如蕴闷在家中苦学了一个冬天的制药。 第63章 她想如果她能制出好药,以后他再受伤,是不是都能用她制的药了? 哪怕是再难医的伤,她会给他制出专给他一个人用的药... ... 秀娘从外面走了进来,见房中一片昏暗,连忙点起了盏灯。 邓如蕴回了神,叫了她过来,“把我们自己制的药都收了罢。” 她说着,眼角扫过同滕箫说话的人。 她低声,“以后这些药只拿出去卖,不要留在府里,也不要拿出来给人用。” 她制这些是拿来卖钱养家的,他也没必要用她的这些便宜的药。 ... ... 天晚了下来,晚饭就摆在了柳明轩的院中。 滕箫已经琢磨出来改制的办法,同邓如蕴道,“我回去再挑一挑,保证嫂子用起来更厉害!” 邓如蕴觉得这就已经很厉害了,但滕箫显然是个精益求精的人。 不过滕越提醒了她一句,“过几日是大哥忌日,娘和我都不在家,你记得去给大哥上三炷香。” 滕箫点头应了,但却道了一句。 “娘只喜欢大哥和二哥,一见到我却头疼呢。” 她这话虽是打趣着说得,邓如蕴却听出几分低落来。 滕越也道,“莫要胡说,娘要是不疼你,怎么会头疼呢?” 滕箫却道,“娘疼我,却疼得自己头疼,真是划不来。” 这话说得邓如蕴都要笑了,滕越也笑着摇了头,又叫了滕箫不要再多想,“趁着娘不在,不用去学堂,先快活几日吧。” 滕箫咯咯笑,“那确实是,我只盼着娘在五台山,多侍奉菩萨几个月才好!” ... ... 柳明轩里传出的笑声,顺着风就飘到了院外的路上。 青萱从旁边走过,一眼看见了魏嬷嬷从岔路上走了过来。 魏嬷嬷难得的脸上也带着笑意,青萱不由问了一句,“嬷嬷在笑些什么?” 魏嬷嬷没直接回应,只道,“人若是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哭也是福,但若是不明白自己根在何处,笑也是祸。” 这话说得颇有些意涵,青萱不好接话,幸而魏嬷嬷也没再多言,只问她手里拿了些什么。 青萱连忙道,“是我之前从别家借来的花样子,我想着霞姐儿平日里要用这些东西,便给她描了几张,正要给她送去了,这就遇见嬷嬷了。” 提到霞姐儿,魏嬷嬷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柔和了下来,连带着看向青萱的眼神,也多了许多温和。 “难为你是个细心的,还总想着她。她平日里在家闷得慌,你若得闲,便多去同她说说话,我前儿让晴蕊买了些秦岭里炒果子回来,正好你也尝尝... ...” 两人说着,一道往后面去了。 滕越翌日就走了,走之前又叮嘱邓如蕴,有事就去找从影。 “但凡有麻烦、危险,万万要告诉我,不要一个人顶着,记得了吗?” 他这话同她说了好几遍,邓如蕴从前竟不知道他还有絮絮叨叨的时候,也是另眼相看了一番。 只是他走了没几日,金州就来了消息,说家里出事了。 * 金州,邓耀成家中。 郑氏把后院里的家什全都盘点了一边,让识字的儿子有模有样地登记造册,全都记了下来。 她点了几个用料扎实、花纹精细的,让人抬着放到自己房中,又挑了几个给儿子邓如荣和女儿邓如芝,心里其实想把从大房弄来的家什,全都换一遍,但又有些舍不得,准备留一部分,卖个好价钱。 邓耀成见她围着这些家什忙个不停,不耐烦地走过来,“盘算什么?我还没说要卖呢。你整日在这看着,没得显得你眼皮子浅。” 郑氏被他说了也不恼,只道,“老爷说的是,也确实是我眼皮子浅了,没想到大房都用这么好的家什。落魄了这些年竟然还没舍得卖,可见邓如蕴那丫头跑得时候,定还带走了更多好东西。” 郑氏说着目露难过起来,“这些都是老爷当年同她爹一起置办的家业,如今都被她卷了跑了,想想我都替老爷心疼。这丫头怎么就一夜之间不见了?难道卖身去花楼做娼... ...” 话没说完,见邓耀成眼睛看了过来,郑氏连忙闭了嘴。 她转了话,“老爷就是心软,还总想着她要是肯回来给你磕头认错,你还能原谅她。却不想她这么跑了,打得到底是老爷的脸,且我都同薛家说好了,让她去给薛家小爷做妾,现在人跑了,薛家还找咱们事呢... ...哎呀,老爷从前多疼她呀,整日里将她架在脖子上,带着她上街看灯看花,镇上谁家不知道,老爷只把她当亲女儿疼爱!” 这话说得邓耀成,脸色完全沉了下来。 “别说了。” 他让郑氏不要再说,自己却冷了声道。 “她不孝,就别怪我这个做叔叔的不留情面。那老宅本也有我一半,里正不让我占我便不占了?该我的,我就得拿走!” 他目露冷厉,转身离开了。 郑氏看着他的背影,暗暗窃笑了一声。 “总算是说通了。西安府里正有生意能捞钱呢,不从大房把钱弄来,怎么去西安府里赚大钱?那机会若不是被我偷听了来,下辈子也轮不到咱们头上... ...” 她嘀嘀咕咕,看向大房的方向,想到邓如蕴之前一夜之间没了影,害惨了她,如今她把大房的家什全都偷了,再偷偷摸摸把大房的宅子想个法子卖了,邓如蕴回来什么都没有了。 第64章 她倒是看看那丫头,是怎么跪着哭的? 她这么想着,就觉得等到把大房的宅子偷卖了,再放出风去把邓如蕴引回来,她届时定然要哭闹,她便假意同她和解,然后偷偷把人绑了,送去薛家那小爷床上,岂不是一举两得? 郑氏暗地盘算得开心,却不知消息早已悄然进了邓如蕴耳中。 第26章 邓如蕴要回趟金州。 她先同滕箫说了一声, 只道是要会娘家看看,让她在家中照看好自己。 滕箫倒是想跟她一起回金州老家转转,但邓如蕴要处理自己的家事, 不好带着她。 小姑娘并不是粘人的做派,反而赶了个工, 把最新改良的袖箭给了她, 带着路上防身。 邓如蕴跟她道谢, 又把这件事跟青萱说了一下。 青萱连忙给她派了几个护卫一起上路,“夫人放心,咱们家的护卫都是将军亲兵, 也是老夫人出门前专门给您留下来的, 您尽管带着。” 老夫人给她留了人手,邓如蕴心下感谢, 只是见到魏嬷嬷的时候,这话又从魏嬷嬷嘴里说了一遍。 “您家的情形,也只有老夫人才这般上心帮衬,您该记着才是,莫要忘了。” 邓如蕴没说什么, 只特特看了魏嬷嬷一眼。 她翌日就带着秀娘和涓姨回了金州去。 路上,秀娘问了她一句,“将军走的时候叮嘱姑娘, 有事要去寻从影,咱们却只跟青萱借了人, 不跟从影说一下吗?” 邓如蕴摇摇头, “不用了。” 都在一个府中, 从影怎么能不知道呢? 但她家中的事情,有林老夫人既然给她留了人手, 她再去专门找从影,那便是寻滕越给她帮衬的意思。 反而不合适了。 ... ... 邓如蕴很快回到了金州。 她没急着出现在自家的宅院附近,反而悄默声地住进了客栈里。 护卫去了趟邓家老宅,打听具体情况,不想哑巴老兵已经回来了,听说邓如蕴亲自来了,急忙赶来请罪。 哑巴老兵是滕越父亲在世之后的老人,因着打仗损了喉嗓,便留在滕家做了亲兵护院,小兵们都唤他一声哑叔。 哑叔见了邓如蕴,跪下就是磕头,只两下就把额头磕出了血,邓如蕴连忙让人将他拉了起来,问了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哑叔口不能言,不过林老夫人给邓如蕴留的护卫里,有能看懂他手语的人。 当下便把事情都跟邓如蕴讲了。 哑叔这次确实疏忽了。 前些日,他听闻家中的老娘病倒了,来的人没说清楚,他还以为老娘要不成了,要见他最后一面,便让来报信的人替他在邓家守了几日,自己连夜赶回了老家。 但他让帮着看守的人,乃是滕家田庄一个小厮,这小厮压不住养在邓家院中守院的老狗,反而被狗吓得晚上睡不好觉,只能每晚喝了酒才能睡下。 谁知这晚,邓耀成他们竟然在他酒里下了药,又给老狗们下了毒,这才出了事。 这小厮眼见出事就跑没了影,而哑叔回到老家,发现老娘只是偶感风寒而已,等他照料了几日回来,才见邓家已经一片狼藉了。 他又要给邓如蕴磕头谢罪。 邓如蕴摆手道不必,她想了想,“眼下这些家什在何处?” 哑叔猜测仍旧在邓耀成的后院里,他要将功折罪,准备亲自去替夫人先打探清楚。 邓如蕴点头道也好,当晚暂时宿在了客栈里。 哑叔则带着两个手脚伶俐的护卫,到夜间悄悄往邓耀成宅院后面去了。 邓耀成弄来这么多家什放在院子里,心里也有些担忧,便从郑氏的娘家借了两个人手,帮忙在后院照看。 郑氏的娘家从前酿酒,后来有了钱便开起了酒铺,就在隔壁镇上,离得不远。 哑叔到的时候,发现郑氏娘家来的人,正同邓耀成家的仆从聚在后院偷摸着赌钱,哑叔沉得住气,猫在墙根等了大半个时辰,等得这些人的赌局散了,有些喝了酒的更是呼噜打上了天,他带着人翻了过去,把邓耀成的后院转了一遍,心里就有数了。 他回去俱都禀报给了邓如蕴。 邓耀成是找了人一夜之间把邓家大房搬空的,这些大件的家什没那么好出手,粗略看下来还都在邓耀成后院中。 既然东西都在,邓如蕴就放心了。 哑叔比划着问她准备怎么办。 邓耀成可以趁着邓家大房无人,毒死了三条老狗闯了空门,但邓耀成家却住着人,邓如蕴直接上门讨要,他们必然不给。 涓姨也问她,“要不咱们去找族长和里正吧?” 那里正,林老夫人找人打过招呼。但宅院里正能帮着看着,里面的家什,里正若是想管,早就管了,不会等到邓如蕴回来了。可见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必难为人家呢? 且邓如蕴也不想跟他们扯皮。 邓如蕴饶有兴致地道了一句,“你们说,若是一夜之间,叔父后院这些家什也都没了,他们什么反应?” 涓姨惊奇,“蕴娘也要闯空门?可他们家住着人,还找人专门看着,这空门怎么闯?” 邓如蕴一笑,“既然婶娘把娘家的人都借了来,可见她娘家没什么人手了,若是这个时候突然失火走水,她要不要阖家跑去相帮?” 第65章 哑叔在旁边点头,涓姨却更迷惑了,迷惑中带着些惊讶。 她上前拉了邓如蕴的手,“都说杀人放火乃是重罪,可见放火与杀人罪罚等同,蕴娘真要去放火啊?” 涓姨紧张得不行,虽然如此紧张,但邓如蕴觉得自己若是点头,涓姨也会拿了火把往郑氏的娘家扔过去。 她这会就不逗涓姨了。 “涓姨放心,我还不至于为了一院子家什,冒上杀头的重罪。只是扯个谎子把二叔他们诓骗过去罢了。” 她这么一说,涓姨全明白了过来。 郑氏的娘家在隔壁镇子上,就这么赶过去,哪怕是假的,打个来回也得一个多时辰的工夫。 只要他们人手足够,这个时间完全可以把家什全都清走了。 涓姨兴奋起来。邓耀成夫妻应该怎么都想不到,他们用的这一招,又被转回来用到了他们自己身上,这叫一个天道好轮回,她已经禁不住想看那对夫妻的反应了。 邓如蕴则问,“二叔他们搬空我家宅院,都找了些什么人?” 哑叔跟她比划说是找了镇上的闲汉。 邓如蕴笑道,“可见这些闲汉对闯空门这种事熟门熟路,那咱们也找他们好了。” 邓如蕴稳稳等了两天,挑了个天干物燥的好日子,见万事俱备,便开始了行事。 ... ... 郑氏这几日都心绪飞扬,到处打听着这些家什的价钱,舍不得在本地贱卖,想着若是弄去金州城,约莫能卖个好价钱。 这日她坐在大房镂蝠纹的绣墩上,叫儿子趴在邓如蕴从前的书案前算账。 蜡烛拖了芯,压灭了些光亮,邓如荣直道不亮了,郑氏就叫了丫鬟过来给他剪烛,却一眼瞧见丫鬟不知吃了什么,唇上有油,这边起身要从她嘴里探个究竟,不想外面忽的传来了疾呼声。 “坏了坏了,太太您娘家起火了!” “啊?!” 郑氏的娘家可是卖酒的,这一起火还不知道要损失多少房舍。 她惊得魂都快飞了,哪里还顾得旁的,只见邓耀成也听说了赶过来,连忙拉了他。 “老爷老爷,我娘家救火要紧呀!咱们快派人过去!” 这事确实不是小事,邓耀成一时也管不得自己后院的家什了,同郑氏一道,只留了个守门的,把阖家的人都带上,往隔壁镇子里奔去。 他们一走,哑叔就把前后守门的人直接打晕了过去。 邓如蕴雇来的闲汉们直接一拥而入,把他们前些日刚从邓家大房偷来的家什,呼啦啦又往大房搬回去。 邓如蕴就在家中的院子里等着,见这些闲汉们果然熟门熟路地搬了回来,还想跟他们说一下各件家什的位置,仍旧恢复到原处。 不想她刚开口,闲汉们就道。 “东家放心,咱们偷走才几日,位置都记着呢,保管都给你放回去。” 邓如蕴:“... ...” 我谢谢你们啊。 她见闲汉们果然一件不差地都放了回去,一时竟不知是气还是笑。 不过他们确实都是做惯了这事的,一个时辰的工夫,竟然搬得差不多了。 可邓如蕴清点了一番,竟还差了五六件。 但涓姨和哑叔把邓耀成的家都看了一遍,确实没有遗漏了。 邓如蕴只能先指了这些闲汉们,把最后的爹娘房中的雕花大床先搬回去再说。 谁料就在这时,郑氏忽的带着人先回来了。 彼时听闻娘家走水,她便急急往隔壁镇上赶去,但走到镇外却见一丝烟尘都没有。 她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找了刚从镇里出来的人一问,竟没听说谁家着火的事。 邓耀成已经先一步去去往她娘家了,而郑氏脑子转得快,她眼皮乱跳,连镇子都没进,带着人就奔了回来,正撞见闲汉们把最后一件雕花大床搬回大房。 她惊叫着跑上前来拦,“你们怎么能搬来我家的东西,又搬回去了?” 闲汉们却笑道,“那自是有人出了钱,我们才来搬的。我们只认钱可不认东西,您要是打官司,去找衙门,别找我们。” 她拦不住闲汉,却见邓家大房门口,邓如蕴缓步走了出来。 她眼见着邓如蕴眉眼笑意盈盈,见了她还道了一句,“哦,婶娘回来了。” 郑氏彻底明白了过来。 “你这死丫头,竟然骗人?” 邓如蕴说这没什么,“婶娘不也搬空了我家吗?” 郑氏回来的倒是快,但带回来的人不多,眼见邓如蕴早有准备,根本不怕她,又急又气。 她只能眼看着邓如蕴把最后的雕花床,也都搬回到了大房里去,自己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来。 涓姨却在旁边笑得开怀。 等床搬完了,邓耀成也知道被骗,带着全家人回来了。 郑氏跑上前去哭着扯了她,“你的好侄女,把我们东西都抢走了!” 邓耀成闻言回头,看见了许久未见的侄女。 缥缈的月色下,她站在路边的树影中,穿了身丁香色绣团花的衣裙,手里拿了张泛黄的旧单子,抬头向他看过来,肖似他长兄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开了口,邓耀成听见她不紧不慢地问了过来。 “还差六件,叔父知道剩下的六件家什在哪吗?” * 宁夏城,九边重镇。 第66章 滕越离开宁夏卫所,调往陕西都指挥使的事,军中的同僚们都知道了。 不少人前来同他小聚,说起眼下的状况,说恩华王虽然被禁足在家,但伸在军中的手尚在活动,而朝廷要派来检查军务的人也定下了,恰就是大太监洪晋的心腹。 这正欲滕越他们计划的分毫不差。 王复响叫了滕越到自己家中吃茶,他说吃酒就算了。 “朝廷要来检查军务,我可不敢在这个关头吃酒。但我这茶是江南新来的好茶,你怎么一副爱喝不喝的样。走神想什么呢?” 王复响和滕越先前的职位相同,不过相较于滕越是凭借自己多年拼杀,积累军功坐上的位置,王复响要顺风顺水的多,他父亲本就是边镇重将,父亲去世后他降级袭位。兴许是因着自己顺遂,再见滕越这等靠本事拼杀上来的,便赞赏不已。 两人自滕越调来宁夏便成了至交好友,这会王复响见滕越要走了,自己还得守在这里,还有些许伤感。 滕越没回他那话。 他便道,“我只想着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你怎么还一直走神?难不成回了西安几个月,心早就留在那了?” 他说都指挥使司里毫无意趣,“哪有咱们在边关真刀真枪来的痛快?你应该不会真想去都司吧?难不成,是挂心着家里?” 他凑近了问滕越。 这样问了,才听男人轻声回了一句。 “嗯,她才十七。” “谁?”王复响没弄明白。 滕越一转头,看到他的大脸近在眼前,没有白皙的小脸,只有一张黑粗大脸;也没有柳叶弯眉,只有横亘着两条浓眉;也没有一不高兴就暗暗抿起来的双唇,只有这会疑惑地张口问他的大嘴巴。 滕越立即回了神,英眉微蹙。 “没谁。” 他家中妻子的年岁,难道还同这个粗武人提及吗? 王复响讨了个没趣,不满地念叨了他两句,往外面催促灶房上肉上菜去了。 滕越却不由地想到,家中的妻子好似比妹妹也大不了几岁。 但她父母兄弟据说都过世好几年了,玲琅是跟着她长大的。 可她失去双亲哥哥的时候,才多大年岁,她是怎么靠着自己把这个老的老、小的小的家挑起来的? 滕越思绪恍惚起来,再香的茗茶也饮不下去了。 滕越把亲卫唐佐叫了过来。 “家里有没有消息?夫人可给我传信了吗?” 唐佐还以为自己耳朵聋了,满打满算将军回宁夏这才几日啊,就算有消息,宁夏这么远也不能这么快传过来吧? 他谨慎地摇了摇头。 将军轻叹一气,又问,“那金州呢?沈修也没传消息过来吗?” 沈修是为将军专办暗中之事的人,将军离开西安府之前,就让他往金州去了。 但金州在陕西行省的最南边,宁夏却在最北面,这一南一北的,消息更不可能这么快了。 唐佐还是摇头。 滕越长长地叹了一气,只好道。 “那你盯着,一有消息就来回我。” * 金州。 邓耀成不知道她说得剩下六件家什是什么意思,只有郑氏偷偷缩了缩肩膀。 他只不可思议地瞪着邓如蕴,“你竟然敢诓骗我?让人假称你婶娘娘家走水,闯到我院中强抢?你这是什么?你这是强盗,你从哪学来的?” 他怒火中烧,邓如蕴却轻笑了一声。 “叔父问我是从哪学来的,我来告诉叔父。前些日,我家院中的老狗被人毒死,家什一夜之间被搬空,连院中老树都砍了... ...这闯空门的招数,侄女再是愚笨,一次也就学会了。叔叔觉得侄女学的怎么样?” “你! ”邓耀成怒极,“老宅里的东西本来就有一半是我的,连宅子都有一半归我,什么叫闯空门,我本来就是拿回我的东西而已。” 他这么说,郑氏便在旁叫到,“对,本来就是拿回我们自家的东西,连你们身上穿戴吃用的,也都是我们的!” 她说着还朝着邓如蕴一步上前,却被涓姨一口啐到了身上。 “都是你的,你怎么不说天底下的好东西都是你的?你敢上前碰蕴娘一下,我可就扇你了。” 郑氏莫名就有些害怕方涓,闻言瑟缩了一下,连忙躲到了邓耀成身后。 “老爷你看,她们就是这样欺负我的!我这衣裳还是用上月你刚买的新料子做的,都被她们糟蹋了... ...” 听她这样说,邓耀成目光定在了方涓脸上。 “没想到,你如今也越发粗鲁了,蕴娘都被你带坏了。” 涓姨闻言直接冷笑出了声。 “是是是,我们都是粗鲁之人,只有你邓耀成一人清高。既然你如此清高,怎么还日日惦记侄女的家产?暗地惦记不来,干脆明抢,你可真是个好叔叔。” 她看着邓耀成,不甚明亮的月色之下,上了年岁的他脸上褶皱纵横间,满是丑恶的横肉,她不由道了一句。 “兴许从前你就是这般,你从来没看得起我,也不曾敬重拉扯你长大的长兄,更不会对蕴娘的外祖家心存感激,是我以前看走了眼,你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说到这个程度,两边彻底撕破了脸面。 邓耀成看着方涓怔了怔,又看向一旁从头到尾眸色冷淡的侄女。 第67章 “好好好,你们既然要同我撕破脸,那咱们也不必在此多言了。见官吧。” 他说见官,郑氏先是一愣,接着就道,“对,见官。反正你们今日闯了我们家门、从我们家抢了东西的事,大家可都看见了,我倒看看衙门要怎么判!” 她声色尖利得似要吓住邓如蕴,涓姨一听邓耀成要去衙门告自己的侄女,越发不可思议。 但邓如蕴脸色未变分毫。 这些家什的底部,都在隐秘处刻着邓家人的名字。可不是郑氏说是谁的,就是谁的。 见官她又怕什么呢?况且,她也不想来回跟他们再扯来扯去,早该见官了。 她一口应了下来。 “那我便与叔叔婶娘,衙门再见了。” 她说完,一句多余的话不欲再言,见涓姨两眼泛红,安慰地握了她的手,拉着她离开了去。 ... ... 朦胧的月色下,有人在一旁的树林里,从怀中取出一只健壮的飞鸽。 沈修把纸条绑在了飞鸽腿上,捋着它的羽毛,低声道了一句。 “好鸽儿,赶紧回宁夏告诉将军,夫人可要进衙门打官司了。” 第27章 家什都找了回来, 邓如蕴就没继续住在客栈。 老宅里还剩下的两条老狗虽没被毒死,却也病病殃殃,哑叔已经给它们解了毒, 能不能挺下来就看天意了。 但院中的老枣树被砍了,砍得仓促粗糙, 碎屑满地, 只剩下伤痕累累的树桩萎靡在地上。 邓如蕴蹲下身去摸了摸它, 看到那一圈一圈的年轮,粗略数来二十余载,正是父亲买下周遭邻里宅院, 将老宅合并扩大的那年, 同叔父一起种下来的。 彼时她尚未出生,而叔父还是父亲最亲的手足兄弟... ... 翌日衙门没来传唤, 反而来了个瘦弱的女人。 女子眉眼耷拉着,眉间一根悬针,是她苦命操心了半辈子刻下来的。 邓如蕴叫了她一声,“姑母来了。” 邓月梅见到邓如蕴上下打量了她,“蕴娘, 瘦了。” 邓如蕴无谓这些寒暄,她只笑着请姑母坐了,直接道, “姑母是来说服我,不要同叔父打官司的?” 邓月梅见她一句话就说破自己的来意, 不由叹了一句, “你还是那么聪明... ...只是怎么忘了, 衙门八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更不要说眼下也不只是看钱, 论打点关系,你怎么能同他比呢?” 邓耀成在金州做生意多年,同衙门的小吏颇为熟络,这也是他不怕同邓如蕴上衙门的原因。 邓如蕴点头,“姑母说得在理,只是侄女话都撂下了,叔父还欠着我六件家什,东西没拿回来,我这话断不会收回来。” 她说着,给邓月梅亲手倒了盏茶。 邓月梅端着茶向她看来,见她说话的时候,神色微动分毫。 “你还是原来的脾气,打定了主意的事,再没更改的余地... ...” 邓如蕴笑笑,“姑母既然知道,那来说服侄女也没用,不若还是让叔叔婶娘把东西还了我,来的有效。” 她说着,看了姑母一眼,“我也知道姑母在夫家艰难,不想娘家兄弟和侄女打官司,但要打官司的人是叔叔不是我,姑母应该去找他。” 邓如蕴几句话便把邓月梅送走了,后者到了邓耀成家门口,又怕邓耀成正在火头上,只能先回了自家,等隔日他消了火再来。 晚间在自己家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听着厢房里,丈夫同偏房厮混着闹腾的话,只觉头疼。 她生了四个女儿却不见一个儿子,从前还有兄弟替她撑着,六十四抬嫁妆嫁进来的时候何等风光。 如今大哥走了,二哥只顾着自家,又同侄女打起了官司,夫家人几乎是指着她的脸笑话她。 天一亮,邓月梅便耐不下去,又去了二哥邓耀成家中。 “... ...二哥把东西都还给蕴娘吧,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容易,从前大哥待我们不薄。” 话音没落,邓耀成就瞪了眼。 “不薄?他与我之间的账,根本就算不清。” 邓耀成欲怒,又摆了手,“他的事我不想再提,只说邓如蕴,我这个做叔叔的从小是怎么疼她的?哪次出门不给她带点好吃的好玩的回来,她都忘了吗?就这样打我这做叔叔的脸?” 邓月梅忍不住道,“可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如今你同薛家联手逼她,逼得她连老宅都顾不上了,只能远走外乡,她还怎么敬着你?” 这话说得邓耀成言语稍顿。 薛家的事情,他原本的意思只是想要吓唬吓唬邓如蕴,让她乖乖听话,日后都跟他这个叔叔生活,家产归他管理,他自然给她一副嫁妆送她出嫁。 谁想出了点岔子。 他解释道,“是她婶娘一时害怕,在那薛家面前说了些话,引了那薛登冠的心思。不过这事都过去了,这次我本意,也只是想让她回来,只要她肯跟我磕头认错,我也不想闹去衙门,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可邓如蕴的脾气,不反过来跟邓耀成打官司就不错了,怎么会跟他磕头认错呢? 邓月梅这话不好说出口,但见邓耀成却有些余地,连忙好话说着又劝了些。 “既然不想闹僵,二哥便再想想吧,哪怕是看在我在夫家多有不易的份上,你们不要闹了。” 第68章 邓耀成也不想平白把钱都送进衙门。 当下不由地犹豫了几分。 只是他脸上露出犹豫,有人从窗户缝里一眼就看见了。 郑氏把邓耀成兄妹二人的话全听见了耳中,她手下攥着墙角的一簇花枝,直接掐了下来。 大房折腾了几年,本也没有多少家产了,要是邓如蕴真的肯低头,邓耀成说不定真要给她备一套嫁妆送出门去。 还有玲琅那小丫头,这又是一套嫁妆,还要给邓如蕴的外祖母那老婆子弄一口棺材,这又是一笔钱。 更不要说还有那方涓,邓耀成跟方涓当年差一点就成亲了,还有旧情呢! 郑氏这笔账算得遍身发凉,她只觉若是这般,最惨的可就是自己了。 郑氏略一思量,转身就去找了个关键的人。 ... ... 郑氏找到薛登冠的时候,险些被眼前的阵仗吓到。 薛登冠一巴掌将那干瘦的老头抽倒在地上,指着旁边一个十二三的小姑娘,“我都说,她跟我是去做妾,是享福,你再这样阻拦坏我兴致,我在山上就能强弄了她,连个名分都不给,我看你这老头子往哪哭去!” 说完又是一巴掌,只把那老头抽得嘴里吐了血出来,旁边的小姑娘吓得扑过去直哭。 薛登冠把爷孙二人连打带威胁,兴致也都没了,转眼看见郑氏眯了眼睛。 “你来做什么?难不成,你家那侄女找回来了,今晚能给我送到房里去?” 郑氏连忙上前,“薛小爷说得不错,邓蕴娘回来了。还跟从前一样水灵得您喜欢,只是我没本事,没法给您绑了送到您房里去,还得您亲自来!” 她赶紧把邓如蕴回来的事,都同薛登冠说了。 郑氏见这次邓如蕴带来了不少人手,不免猜测她之前一夜之间离去,恐怕是找到了能依仗的靠山。 一个女子能找什么靠山?且看邓如蕴回来并不想张扬的意思,那定是找了个有钱有权的,给人家做了那见不得人的外室。 人家必然家中有正妻,她一个小小外室不得重视,左不过有几个仆从帮衬罢了。 但薛登冠不知道这些,她先骗得薛登冠盯上邓如蕴,若再能帮着薛登冠把邓如蕴占了,她那靠山定然嫌弃她身子不干净了,不肯再要了。 一个外室还不说踹就踹?人家还能给她撑腰? 邓如蕴没了靠山,薛登冠更不会向着她,到时候岂不是任自己拿捏? 郑氏这一辈子,从一个小小酿酒人家的姑娘,能做上有钱人家的太太,自觉凭的不是旁的,就凭一个脑子灵光会算计。 人长着十只手,都不如长一个好用的脑子。 她暗地里都算好了,这会只骗着薛登冠,说邓如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这次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跑了,我虽然不能把她直接绑了给小爷送过去,却也替您思量了个主意。这事若是成了,之前欠您的钱,是不是能一笔勾销了?” 薛登冠想起邓如蕴清秀娇俏的模样,旁的便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连声道好,“只要这好事能成,小爷再送你二百两都行!” 郑氏简直欢天喜地。 她先把自己的筹谋算计,跟薛登冠说了,“... ...您到时候提前过去就好。” 秀色在前,薛登冠自然答应不迭。 不过此事最关键的,是怎么让引邓如蕴出来。 郑氏想了又想,邓耀成是不成的,干脆找上了邓月梅的门。 “... ...小姑膝下无子,日子过得艰难,我也知道。我也不想闹到衙门去,可你二哥跟蕴娘一见面,叔侄二人就吹胡子瞪眼,我劝了多少次也没用。” 郑氏看着邓月梅道,“不若你去请了蕴娘出来,咱们三个女人往我陪嫁的小宅子里,平心静气地说说话,这不就讲和了吗?” 她说得情真意切,邓月梅少不得意动起来。 “二嫂是真要跟蕴娘讲和,不是假的吧?” “那自然是真的。蕴娘不是在找其他六件家什吗?就在我陪嫁的宅子里。咱们和好了,她自搬回去就是,一件都不差的。但是,只能咱们三个女人来,旁的人都不要的,以免多生是非。” 她这么说,邓月梅也能明白,便应了。 又一日,她又上了邓如蕴的门,把这事同邓如蕴讲了。 邓如蕴略略思量了一下,一口答应下来。 但涓姨却觉得不妥。 “那姓郑的安过什么好心?蕴娘别去,别被她骗了。” 邓如蕴心里有数,笑道,“我手里还有林老夫人留下的人手,她不让我带人进去,我把人偷偷留在外面,她又不知道。” 可涓姨还是不太放心,秀娘也在旁嘀咕。 “老夫人也没留几个人手,若是咱们先前寻了从影就好了,从影手中都是将军的人,提前偷藏在房梁上保护姑娘都行。” 涓姨看了邓如蕴一眼,邓如蕴却跟秀娘叹气。 “总想那些做什么?你是不是还想着,将军过来帮衬我们?” 秀娘连连点头,“若是将军在,哪需要跟他们扯这些皮?” 将军走之前可是连番叮嘱姑娘,有事要跟他说的。 邓如蕴却笑了。 “秀娘姐以后别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了。” 茶香在房中飘散,一如她淡而无痕的神色。 “他是他,我是我。我们的事情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在宁夏,也不可能过来。” 第69章 邓如蕴说完,便把这事直接抛开了,抛在脑后,不再多看一眼。 她说她就照着郑氏的意思去一趟,“我知道她想弄鬼,但这鬼到底弄到谁身上,且不好说呢。” * 秋爽一日一日消磨殆尽,冬日里的凛冽顺着西风一路南下攻城略地。 邓如蕴回了金州也好些日了,天越发冷,不得不将长袄穿在了身上。 郑氏的小宅院在镇子边缘的山坡上,邓如蕴穿了件宽袖厚重的对襟长袄,出了门去。 她让哑叔带着人先藏在了郑氏的小宅周围,然后只身同姑母邓月梅,一道进到了里面。 她甫一走进去,便感觉到一旁昏暗的厢房里有眼睛在盯似得。 邓如蕴暗暗冷笑,身上却也禁不住泛起几丝恶寒来。 郑氏在正厅里等着她们,这边招呼着她们进来,邓如蕴发现连茶水都提前倒好了。 郑氏拉着邓月梅坐到了一边,将邓如蕴安置在了另一边。 小小圆桌,倒也无所谓坐哪边,可邓如蕴留意到郑氏目光,偷偷往她脸前的茶杯里看了两眼,心下有了数。 这会郑氏请她们喝茶,邓如蕴假装抿了一口,抬眼往着房中打量了一番。 “婶娘这陪嫁宅子挺新啊?不像是十几年前盖的,倒像是这三五年。” 郑氏脸色微微尴尬,她娘家当时一穷二白,陪嫁这样的宅子是不可能的,自然是这些年偷偷藏了些私房钱盖的... ... 她也顺着邓如蕴的目光看了两眼,却没留意邓如蕴一边称赞着这屋子造的好,引得两人都向四处看去,一边手下悄默声动了动,将她与郑氏的茶杯,飞快调换了过来。 郑氏说了两句翻了新的假话做托词,连忙揭过这茬不再提,只同邓如蕴道。 “这几日天干物燥的,咱们先喝点茶润润口再说吧。” 她说这茶都是好茶,怕邓如蕴不放心似得,端起手边的茶杯连饮了三口。 邓如蕴和邓月梅自然也喝了些,喝完,邓月梅便提了和解的话。 谁料邓月梅刚把话说完,就见郑氏撑了头。 邓月梅问了一句,“二嫂怎么了?” 郑氏还开口回她,“我也不知怎么,有点头昏... ...” 话音未落,人忽的倒在了桌子边。 邓月梅大惊,邓如蕴却轻轻笑了一声。 “姑母可能不知道,方才婶娘喝得,其实是她给我安排好的茶水。” 邓月梅倒吸了一气,“这... ...她想干什么?” 邓如蕴说不知道,她建议先把郑氏送到床上去好生睡好,别天冷着了凉。 “反正我已经提前告知叔父过来,至于今日还有没有旁的人来,我就不晓得了。” 把郑氏送到了床上去,还替她盖了被子放了帐子,帐内昏暗正好眠。 事情如此诡异发展,邓月梅怎么察觉不出古怪,她叫了邓如蕴。 “咱们还是先出去吧。” 邓如蕴正有此意,姑侄二人快步往门边走去,然而刚到了门边,就听见了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过来。 邓月梅撩了帘子走出去,一眼就看到了个男子。 那男子发福的身上穿着锦衣,束金带戴银冠,只是此刻脸色潮红,一双眼睛像是被血染了一样。 他急不可耐地拨开邓月梅,也没看到在旁低下头的邓如蕴,只道了一句,“是不是成事了?” 甚至没等回应,就直奔房内床榻而去。 邓月梅脸色都白了,“这,这... ...” 她不敢相信,但邓如蕴神色未变。 正如涓姨所说,郑氏从来就没安过什么好心。 只须臾的工夫,那薛登冠的脱衣声就从房里传了过来,郑氏好像有所察觉哼哼了两声,但似乎还没完全醒过来。 房中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邓月梅惊慌着不知如何是好。 而这时,又有人赶了过来,正是邓耀成。 邓耀成只见邓月梅和邓如蕴都站在门前,独独郑氏不在,急问了邓如蕴。 “你叫我来做什么?你把你婶娘弄哪去了?” 只是没等邓如蕴回应,里面郑氏要醒过来的哼哼声就响了起来,同时响起来的,还有薛登冠急不可耐地声音。 邓耀成心头一震,一脚踢开门闯了进去。 他只见地上衣衫凌乱一片,床上妻子半身赤裸,而一旁趴着个赤条的男人,双眼猩红地连声说着,“小爷等这日好久了... ...” 此情此景激得邓耀成大叫了一声。 这一叫,直把郑氏叫醒了过来。 而邓耀成也红了眼,抄起旁边的门栓,往床上重重打了过去。 只一下,把那薛登冠直接打昏在了床上,头上滴滴答答落下了血。 郑氏已经眼前的景象吓得尖叫不已了,当下拉着衣裳往身上拢,扑下床来抱住邓耀成的腿。 “老爷老爷,这是有人要害我啊!你快救我呀!” 她说着,见邓耀成震怒中带着嫌恶与不信,郑氏心下一急,抬手往外指去,“都是邓如蕴害我!是她,是她给我吃了迷药!” 说话间,邓如蕴撩了帘子就站在了门前。 “婶娘确定是我害你吗?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吗?这可是你的私宅啊。” 她歪着头看着郑氏。 郑氏眼见自己筹谋的一切,都被她破了,还反加到了自己身上,弄得她没了脸,眼下还提什么私宅。 第70章 她心下一阵急恨,拔下头上簪子,忽的起身向邓如蕴扎了过来。 她一动,邓如蕴当即撩开袖口,拉拽之间,一根木针从袖箭里直直向前射去,嗖的一声,深扎进了郑氏的胳膊中。 郑氏骤然一痛,尖叫着扔下簪子倒在地上。 她尖声咒骂邓如蕴,邓如蕴只冷笑,“你再敢过来,我还射你。” 郑氏痛得不行,见邓如蕴手腕袖箭仍旧对着她,哭着呼喊邓耀成。 “老爷救我,她害了我,还要杀我!她想把我们的名声全败坏了,想把咱们全都毁了!” 她疾呼邓耀成,邓耀成早就分不清是非了,他只看着妻子受辱,还被射了一箭,而邓如蕴这个做侄女的,往日里什么情面都不顾,只一味让他难看,今日更是害惨了他们。 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不孝女,你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怒火冲天,举起门栓朝着邓如蕴的头脸,直接打了过来。 这一下极快,邓如蕴想要拉拽袖箭都没来得及,只觉冷风直扑面门。 她惊吸一气。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熟悉至极而强烈宽广的风从背后一涌而来。 那风瞬间将她包裹住的同时,有人自她身后,一把握住了那直劈邓如蕴的木栓。 他力气极大,一息之间劈手夺下邓耀成手中凶器,反手掷出,那木栓径直砸进了墙边柜中。 而他另一只手揽过她,将人全然揽进了怀里。 邓如蕴被他紧紧圈在怀中。 她惊讶地抬头看去,看到男人低下头来,眸中沉沉的目光落定在她脸上。 第28章 邓如蕴惊到了, 她回头看到滕越的瞬间,还以为自己没睡醒。 男人双眉紧蹙,定定看了她几息, 随着亲兵上前,他冷声吩咐。 “把这些人全都绑起来, 送去衙门。” 滕越的亲兵将邓耀成、薛登冠等人全都绑了起来, 连嘴都堵上, 一息间全都带了下去。 只是邓如蕴还在方才的惊讶中没有缓过来。 她只看着莫名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男人,不由地就问了一句。 “将军为何会在此地?” 他沉沉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紧蹙的双眉似要将她锁在眼眸里。 他从开始到现在只看着她, 嗓音低沉。 “蕴娘觉得呢?” 邓如蕴心下蓦然一跳。 有那么一瞬间, 她心里有了一个答案。 但这不可能。 他不可能知道她在金州发生的事,也不可能专门从宁夏为她赶过来。 时间是来得及, 可他这般又有什么必要呢? 定然是金州发生了什么旁的紧要的事,他才会临时出现... ... 邓如蕴把自己那一瞬间的答案否定了去。 方才那房内污浊之气随着门大开而涌了出来,罩着人令人胸口气闷。 他还在低头紧看着她。 邓如蕴没有回答,只岔开了话去。 “将军要把他们送去衙门了?” 他说是,语气似丝毫没有和缓, 越发冷厉。 “那夫妻二人意图不轨,两人都向你下了杀手,里间躺着的那个还吃了虎狼药, 欲强迫于人的狗东西... ...这些人旁日所为先不论,只今日所做, 送去衙门不亏吧?” 邓如蕴没有异议, 她点了头。 “好。” 可他却没有因此而被她真的岔开了去。 廊下的风吹得紧, 将他身上的气息尽数裹在她身上,丝丝缕缕都纠缠在她鼻尖呼吸之中。 他仍旧紧看着她。 “方才那般时刻, 如果我不曾赶到,你是准备受下那一棍吗?” 邓如蕴也没料到邓耀成会突然暴起,亲叔叔向亲侄女下了手。 她被这问得心下略虚,却错开他的目光道。 “我带了人手,暗藏在了外面。” “外面?人在院外,你在院中,如何及时护你周全?” 他嗓音低沉中带着些急促的质问。 邓如蕴被问得更心虚了两分,她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冒进了,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这般一直追问她做什么? 她微微抿了抿嘴。 “我有戴着箫姐儿给我的袖箭,此物甚是好使,我也很是信任。” 然而她这话出口,他突然道。 “所以你宁肯信她,也不信我?宁愿戴着她的袖箭闯这龙潭虎穴,也不肯提前告知我一声?” 他这话带着几分或许连他都没察觉的急火。 邓如蕴从没见过他这般凶的模样,愣了一愣。 云层遮住天光,乌云之下,暗淡的院中气氛越发闷到令人呼吸不畅。 他生气了。 可是邓如蕴还是不明白,这件与他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为什么要生气。 是生气她未曾照着他的叮嘱,提前把她家中的事告知他吗?可他从不是那般喜好事事掌控在手的人,为何会因为她没能告知这点小事,而发这么大的火呢? 邓如蕴不懂,却也下意识不想探究明白。 反正,定然不会与她有关就是了... ... 她回答不了,他再追问她也回答不了。 她也有点不高兴了,闭着嘴巴转过了头去。 她不说话了,紧绷着的小脸上露出几分倔色,好像他再问,她也不会认错。 第71章 滕越是知道她有脾气的,没想到不光有脾气,还有些藏起来的臭脾气。 烘烘的臭脾气。 滕越竟有些要被她气笑了,见她只转了头,当做没听见他的问话,一副掩耳盗铃的样子。 一时间竟觉得行吧,有臭脾气就有吧,总比她先前客客气气得强上许多。 但他还是气盯了她两眼,不知她一个姑娘家哪来这么大胆子,敢同那些恶人搏上一搏。 可一想到方才那般情形,又无法同她继续地生气,只能先搁置一边。 “有没有受旁的伤?”他重叹一气。 她只摇头,仍旧看向旁处,“没有。” “那就一道去衙门吧,把此间这些事做个了结吧。”他只能道。 她低声,“嗯。” * 一路,他陪她坐在马车里,她只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不抬头跟他对视,也不主动跟他说话,不知道的还他这做夫君的,同她有什么仇。 只有在他半闭起眼睛稍歇的时候,才察觉她从眼角里,偷偷打量他一眼,但也只一下,就飞快地收回去,不再看了。 滕越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便也不再同她言语,只摸了摸她的手,她的手又僵又凉。 他也不理会许多,只将她拉到了身侧来。 她起先还似有些抗拒,后来又不知自己琢磨了些什么,便顺着他的力气坐了过来。 滕越便也不同她细论,只用自己的大氅将她裹了,把人裹成了一个毛粽子,只露了个倔强的小脑袋,继续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坐着。 滕越忍不住真要气笑了,但一想到方才那对她下杀手的,正是她自己的亲叔父亲婶娘,忽的不知道她父母皆过世的这几年,她是怎么带着一家老少过来的。 男人眸色不禁和软下来。 他方才也见到了沈修,不过还没来得及听沈修,将打听来的她的事细说。 邓家所在的镇子距离金州城稍有些路程,不过滕越没得让身边这个人去击鼓鸣冤,便找人替她把事行了。 知州见是他带人前来吃了一惊,连忙请了他入内小叙。 滕越只好把她留下,“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听见了吗”,他跟知州进去说了话。 邓如蕴见到了被五花大绑的自己的叔父和婶娘。 她想了想,同他二人道。 “诚如姑母所言,我们这一家人把脸面扯到如此地步,确实再没什么好看的了。” 她问二人,“若是叔父也不想进衙门,我也不是不能罢手。” 她这么说,郑氏眨了眨眼睛,“你、你真愿意?” 邓如蕴自然也是有条件的,“我愿意,但首先,你们要把我家的东西俱都还给我,其次,发誓再不相扰,最后,我要你们搬离老家的镇子,再不回来。你们若能应下照做,我今次便不再追究。” 叔父到底是父亲的亲弟弟,父亲在世的时候虽然气他,却也总是心软,病重后神志不清的时候,还曾声声唤起他的名字,好像那个最亲的手足兄弟还一直在身边,从不曾决裂离去... ... 邓如蕴愿意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他们肯答应,想来父亲也是愿意的。 她这么说,郑氏明显意动了。 今日这些事,虽然发展的和她想得都不一样,但最初的筹谋、迷药、薛登冠那些,却都是她算计来的,她心里虚的很。 她不由去看邓耀成,可邓耀成却只冷笑,他恨恨看向邓如蕴。 “你不必在这发善心了。你们家这些年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从我手里打拼出来的?我多番给你机会,只要你肯认我这个叔叔,今日呢?你是怎么害我们的?见官就见官,到底让知州老爷断一断,是我有罪,还是你这做侄女的也该死!” 这一句,彻底将邓如蕴那点犹豫的心思说没了影。 她说好,“那就如叔父所愿吧。” 邓如蕴再无多言了,但郑氏却有些急了。 她见邓耀成不愿意,只能自己叫了邓如蕴。 “你告我们,你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就靠着方才绑了我们那男人吗?我瞧着他是个有钱有势的,可你又是人家什么人?” 郑氏忽的哼笑一声,盯向邓如蕴,“你也不过就是人家的外室吧?他必然有高门贵女做正妻吧?” 邓如蕴一时没反驳郑氏的话,“婶娘想说什么?” 郑氏见她没反驳,越发确信她就是个外室无疑。 “哼,不是我看不起你,是你这样的出身连他小老婆都做不上,只是个不敢见人的外室,回到家中也不敢声张。你今次闹到了衙门里,他看似能给你撑腰,但这事转头闹出去,他家中岂会不知?届时人家高门贵女的正妻不快了,你以为他还会在意你这个乡野出身的外室吗?小心将你打出门去!” 邓如蕴竟被她说笑了。 不过,郑氏有些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 腾越往后是要娶高门贵女,做他的正经妻子的。 但他不在意她,对她来说一点关系都没有。 且眼下么,她笑道,“婶娘还是操心一下你自己比较好。” 话音落地,她直接离了去。 * 两刻钟后,明镜高悬的金州州衙大堂内,邓如蕴叔侄二人争夺家产并蓄意谋害案子开审。 邓耀成先前是被滕越的人绑起来的,这会到了衙门还是松了绑。 第72章 他这边松开,只觉整个人都回过了劲来。邓如蕴不曾开口,他倒是一步上前。 邓耀成今日已经恨极了。 郑氏赤身的那一幕几乎刺得他双眼血红,但这样的丑事他咬碎牙也说不出口。 他今日只告邓如蕴不敬尊长,一个不能立户的女子却强占家业,他要拿走大房的产业,邓如蕴不是自己有本事吗?那就让她空手过活去,那些家业他都要,那本也是他一手挣出来的! 他上前跪在知州案下,把他心中所恨所求说了。 “... ...邓如蕴一个女子,无有父母兄弟,大房也没有留下男丁,只有一个小小女娃。我是她父亲的亲兄弟,照理她们一房就该归到我门下来,但我两次三番要求,她却只霸占家业,不敬我这尊长,还折辱于我们夫妻... ...” 他似受了委屈一般,一直在愤愤告官。 滕越不想让人说他妻子仗势欺人,便暂时避在了人群里。 可他却见邓耀成一直滔滔不绝,指着自己的侄女简直将所有罪名压在她身上,仿佛不将她置于死地都不能解恨。郑氏更是在旁帮腔,恶狠狠的眼神掩饰都掩饰不住。 而她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一对血亲,一盆一盆地往她身上泼来脏水。 她好像早已习惯了一样,神色再没有任何波澜,就这样着看着他,一条细弱的脊背挺得笔直。 沈修悄然走了过来。 滕越看到他,轻声问了一句。 “他们以前,就是这样欺负她的吗?” 沈修低了头,“是的,夫人原本不欲与他们来回扯皮,想要自立女户,一来方便养家糊口,二来也断了邓耀成夫妻觊觎大房家产的心思。但都被邓耀成夫妻以各种理由阻拦了。” 他说他们给族里的族长族老送钱,也去里正处打点,就是不让她自立门户。 “邓耀成还是有钱的,可是夫人家接连遭遇变故,家产都变卖殆尽了,哪还有什么钱?” 滕越听着沈修道,“夫人全靠制药卖药,赚钱养家糊口,镇上邻里都知道她一个姑娘家经常到了后半夜还在制药,起先技艺不如父兄,只能低价贱卖,后来手艺越发好了,才勉强赚了些钱... ...” 那时候,她才十四五岁吧? 滕越怔住,他几乎在眼前,看见了那个没了爹娘哥哥的小姑娘,她再也没有了依仗,每天都要浸泡在苦涩的药草里,细弱的脊背和肩膀,硬生生把这个家挑在了肩上。 沈修又继续说她不甘心被邓耀成夫妻阻挠,好不容易攒了一笔钱,也想去打点族长里正那些人。 可是她那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送去这些人手里,这些人却根本没把她自立门户的事情放在心上,收了她的钱却不替她办事,钱全都打了水漂。 滕越已经能想到以她的脾气,是怎么说服自己把这些钱送给那些人,眼见着钱打了水漂,又该是怎样憋闷却无力的心情。 连沈修说着,嗓音也低哑了几分。 “夫人自那之后,再没给这些人送过钱。但邓耀成夫妻时常相扰,她也没办法,只能与他们勉力僵持。谁想到那郑氏,竟然找到了当地的乡绅家的恶霸薛登冠,此人只见了夫人一次,就盯上了夫人... ...” 他说薛登冠盯上了她,非要弄她回家做妾,她自是不肯,那厮却多次骚扰。 “夫人是良家,且邓家从前行医卖药,多年间行善积德,镇里人见夫人落难多还是相帮的,薛登冠不敢直接去抢良家女,可有一次这厮喝醉了酒发了酒疯,恰那日夫人从外采药回来,他撞见了夫人竟要强上... ...” 那天邓如蕴被他吓坏了,可四下里根本没有人。 她想跑都来不及,最后无奈之际,竟从高高的堤坝上闯入了河上的冰面上,春寒料峭,她踩着几乎碎裂的河冰,才堪堪逃出一劫... ... 滕越听到这,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沈修道,“自那之后,夫人便甚少出门,涓姨便替她到处采药。却不想从山坡上掉了下来,摔断了腿。可是属下却听到有人说,就在涓姨摔下来之前,有猎户见到郑氏的娘家兄弟,曾偷偷上过那片山坡... ...” 沈修其实还想说,他还查到了一个特别的点。 那便是夫人似乎同家中的老夫人毫无亲缘关系,根本不是什么远房的亲戚。 但他这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将军神色怔忪地只看向堂内。 邓耀成夫妻的声音还在响起,刺得滕越耳中发疼。 她仍旧站在旁边,等着他们全都说完再反驳。 滕越只看着她纤薄的背影,忽然明白她为何几日宁肯冒着风险,也要闯一番龙潭虎穴,把这些糟泥里的烂人撕在一起。 以她的脾气,她心里这些年,得是多恨多气。 滕越心口像被人掐了一把,泛起酸麻的痛意。 那痛他从未经过,也难以言喻。 他突然有点后悔方才跟她生气。 好吧,她脾气臭就臭吧,日后他都不跟她生气就是了。 这会,邓耀成夫妻总算说得差不多了,知州听够了那二人的话,让她开了口。 她方才把那二人的话都记好了,眼下一条一条地反驳了出来。 她说立女户的事情,说了家产早在父亲过世前就做了分割,也说了他们连番的相扰,把当地的乡绅恶霸薛登冠扯进来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 第73章 知州当然不会偏向邓耀成,而她这话说完,一旁听审的百姓也都明白了过来。 之前还有人嘀咕,女子自立门户本也不是可靠之事,眼下再没人提及,甚至有人干脆问想了邓耀成。 “你们夫妻这不是吃绝户吗?” 这个词扎耳的很,邓耀成几乎是跳了起来,瞪着眼睛同人反驳。 “什么叫吃绝户?本就是家产分割不公,而她也本该归我这叔叔管教!” 下面的人根本不再听他说辞,连声道“呸”,“但凡你是个好叔叔也就罢了,你们夫妻是什么东西,咱们还听不出来吗?连拉扯自己的长兄都算计记恨,娶了个妻更是恶人,谁敢跟你们夫妻,只怕没二年连骨头都不剩了!” 下面的人直戳邓耀成的痛处,邓耀成不肯承认,跟他们挣得面红耳赤。 知州一拍惊堂木,听不下去了。 “肃静!” 堂中倏然静了下来。 “我看此案已经十分明了了,本官要当堂结案。” 知州话一出,众人皆齐齐看了过去。 涓姨上前握住了邓如蕴的手。 知州肃然开口。 “邓耀成和郑氏夫妻,多年觊觎邓家大房家产,又见侄女年幼多有欺凌,今次更是蓄意谋害。” 他说着,让人呈上了滕越的人,从郑氏私宅里找出来的迷药。 他直问郑氏,“你以此迷药下入茶水之中,请了侄女前来,意欲何为?!” 这一问,惊得郑氏身子一瘫,她还想反驳,知州已经不容她再多言。 邓耀成也没想到迷药竟然真出自自己的妻子,但眼下此时,已无可再辩了。 知州再拍惊堂木。 惊响在大堂里反复回荡,肃清着多年来的污浊。 “邓耀成、郑氏夫妻欺凌侄女,妄夺财产,蓄意谋害,桩桩做实,罪无可赦!判板子三十,立时受刑,流放边关两年不得回,赔偿侄女邓如蕴多年损失五百两现银,以儆效尤!” 他此判一发,不光是为邓如蕴正了名,也警告了治下百姓,再不可欺凌那些独撑门户的女子。 涓姨当先喜极而泣,抱着邓如蕴哭出了声来。 “我的孩子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她亦长出一气,这一气极长,半晌才红着眼睛轻轻笑了笑。 堂下百姓眼见着邓耀成夫妻俱傻了眼,也都解气地嗤笑起来。 邓耀成还要上前去扯知州,说,“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 知州根本不理会他,而郑氏先是惊怕瘫软,转而她突然看见了滕越,忽的站起身来。 “这位大人,你不要给那贱丫头撑腰!她都是骗你的,根本没有这些事,而且她早就和薛家那小爷牵扯不清,不是什么干净人。” 她觉得此事只能指望滕越了,“大人,她不就是个外室吗?你干嘛把她一个外室放在眼里呀?!” 邓如蕴闻言皱了眉。 她与滕越的夫妻关系只是暂时的,她晓得林老夫人并不想让太多人,记得滕越曾娶过她为妻。 之前郑氏说她是外室,她便没有多言,不想眼下,郑氏竟然就在大堂里叫了出来,还攀扯上了滕越。 邓如蕴正想让知州叫衙役堵了她的嘴了事。 不想这时,却见滕越从人群里走上了前来。 “此事与将军无关,将军不要被她扯到。”邓如蕴连忙低声叫了滕越。 男人却挑眉看过来,“可是她说,你是我外室?” 这件事邓如蕴不好同他解释,还想再劝他不要露面,反正也判罚完了。 可她却见他就这么走上了前来,走到了人群中间,就站在她身边。 他瞧向郑氏。 “你说外室?” 他声音随着堂内一片静谧,清晰地向外传播而去,也传到邓如蕴耳中。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我滕越的夫人。” 第29章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是我滕越的夫人。” 他这句话说出口,旁人如何他全然没有看在眼里,他只看身边的人, 眸色滞了一滞,神情怔忪。 好像他说了一句, 连她自己都忘了的事, 也好像他站出来替她撑腰, 是连她都未曾想过的可能。 她似乎有几分无措,隐隐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滕越哪里还舍得再似之前般凶她一句,他只拉了她的手。 “以后, 都不必怕了。” * 判罚结束天色已晚了, 滕越带着她们去了滕家在金州的老宅。 这还是他第一次带她回老家。 说起来,他们成婚之后, 他就应该带她回来祭拜祖先,记入族谱。 但当时他成了婚就去宁夏打仗,这一耽搁便是数月。 只不过这一次回来得也是匆促,又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滕越想着他反正已经调回西安来了, 等过些日子母亲从五台山回来,他再正经同她回乡祭祖不迟。 滕越想着这些事情,也小心地看着这个人。 涓姨和秀娘都对今日的判罚很是满意, 秀娘更是高兴得不得了,说五百两现银的赔偿, 简直是知州老爷的恩典。涓姨长叹一气, 把过去的都放下了, 也不禁在旁笑着点了头。 只是她却情绪不太高,甚至有几分说不出的低落, 晚间吃饭的时候,也只简单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 第74章 到了夜里歇息的时候,滕越让她睡到了里面。 自回门之后,他又回了趟宁夏,他们夫妻已经许久没睡在同一张床榻上了。 不知是不是老家的床有些大,她睡在里面,盖在厚厚的锦被中,半蜷着身子背对着他,像一个刚从虎口厮杀搏斗脱险后、疲累至极的小兽。 滕越探到她身上凉凉的体温,不禁开口。 “是不是冷?到我怀里来吧,我给你暖一暖。” 只是他这般开口,见她身形微顿,她并没有到他怀里来,只是回头看了他一下。 “多谢将军。只是今日耽误了一整日,将军也累了,早点歇了吧。” 她声音很轻,她也是真的跟他道谢,但小身子却不曾动分毫,越过他与她之间的距离,让他将她抱进怀中。 她仍旧那样蜷缩着靠在床榻的里面。 或许于她而言,自己这个丈夫能给她的安全,还不如一床锦被。 他心头空了一空,又有点后悔今日凶了她。 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他在宁夏的事情基本交接完了,本也准备回西安了,却收到了沈修的飞鸽传书,说她要被她亲叔叔告上衙门了。 他根本就不知道她回了金州的事,更不知道她要被人告上衙门,当晚就离了宁夏,一路快马而来,不想连赶几日路,下了马却听说她独自去了郑氏的私宅。 待他闯进郑氏私宅,一眼看见她叔父,举着木栓就向她面门砸来的时候,心头急缩了一下。 连在关外对付鞑子,他都许久没有这般惊怕急缩的感觉了。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心绪起伏至此,忍不住就说了她几句... ... 滕越是后悔,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到底是收不回来了。 滕越没再打扰她,只下了床寻了炭盆点了起来。 她察觉了,“火盆燥热,将军若不习惯,不用点也没什么。” 他确实不习惯在房中点炭,可她不让他抱着,身子这么冷,何时才能把被子暖热? 滕越没说这话,将炭盆又靠近放了放,轻声问她。 “睡不着吗?在想什么?” 她停了一息,“也没什么,快睡着了。” 不肯跟他说。 滕越也不意外。 他还是可以猜的,他回到了床上,往靠近她的地方躺了下来。 “是不是还想回趟老家,住几日?” 他这话说完,她就回了头。 昏暗的床帐里,她的眼眸隐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光亮。 看来他猜对了。 果然他听见她问,“可以吗?” 滕越心下不由一软,像一片滩在地上的水。 “当然可以,你想什么时候回去都行。只不过我还有点事要做,你先过去好吗?” 邓如蕴点头道好。 炭盆散出的热气顺着床边暗涌过来,簇在她脸边,而身边的男人好像也躺的有点近。 暖热的气息,慢慢地将她发凉的身子都暖了起来。 她准备明日就先回去了。 而他从宁夏赶回金州,果然是有另外的事。 ... ... 翌日邓如蕴就带着涓姨、秀娘她们先回去了,滕越又派了些人过去,一路将她送到城门口才回了家中。 他刚回来,金州的知州就登门拜访。 滕越早已料到,当下见了知州,让唐佐上了茶,便把书房周遭都清了。 知州见他这般,便也不再绕弯。 他说邓耀成夫妻的事情,证据确凿都好说,但滕越把乡绅家二世祖薛登冠也绑到了衙门,却有些难办。 一来那薛登冠吃了虎狼药,弄得是邓如蕴的婶娘郑氏,若想以此定罪,不太好办,二来若是开堂审理,难免要波及邓如蕴的名声。 但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知州连声叹气。 “下官也晓得此人禽兽不如,没少迫害良家。但下官在金州为官六载正是考绩的时候,上次满三年一考,我因着一桩经济案,照实罚了薛家两千两白银,考绩被人从优改到了中,今次我若再审了判了那薛登冠,只怕连中都没了,官也没得做了。” 知州一副吃了黄连的苦涩模样。 他说自己也想当个好官,“奈何这薛家上面有人,若是一般人也就罢了,偏偏连到了京中那位九千岁。那是什么人物,连朝中大员都奈何不了,官员进京没见到皇帝,先到他府上拜见。我只是个小小的从五品的知州,这官路还想继续往下走,实在无法如实判罚那姓薛的流氓。” 他说着,又为难地看向滕越。 “将军是咱们金州出来的,家中的事下官也有所耳闻。当年打压令尊的人,眼下也攀附上了那大太监,将军若非要给那姓薛的定罪,只怕少不得也要弄得一手骚。” 知州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自己都有些想笑了。 读了半辈子圣贤书,就做了这样的窝囊官。朝政清明这种事他是不敢肖想了,但若是没有那大太监把小皇帝哄得团团转,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兴许日子还能好过一些。 可眼下么... ... 他干脆站起身来,跟滕越行礼。 “滕将军,你看... ...” 滕越将他扶了起来。 “知州的难处滕某明白,我不难为你,把人放了吧。” 这话一出,知州简直大松一气。 第75章 他连番向滕越道谢,说还是会借机敲打薛家的,让滕越放心。 当日,薛登冠就被从衙门放了出来,无非是交了一百两赎买银,这点钱对于薛家来说不当什么钱。 薛登冠是跨了火盆进家门的,阖家替他扫尘除霉,说明日是个好日子,午间摆一场酒,正午时分的大日头一照,什么晦气都没有了。 喝酒这种事,薛登冠从没拒绝过,当晚家中人便准备着张罗了起来。 到了第二日,他换了一身大红色锦袍,戴了金镶玉的发冠在头,举起酒杯与人庆贺。 “我薛登冠是什么人,这天底下就没有我摆不平的事,左不过舍点银子罢了。” 不过他没能得手邓如蕴,还是令他心里发痒。可那邓氏女竟然嫁给了滕越,那滕越连恩华王府都敢得罪,薛登冠心里再痒,也只能在脑中肖想罢了。 他脑中想得着急,腹中又落了许多烈酒,身上就有些耐不住了。 他转头就叫了身边的人。 “去把那死老头的小孙女给我弄过来,小爷今日下晌就要弄了她,消消这下腹邪火。” 身边的人闻言这就要带着人去,薛登冠则站在高台之上,又举起了酒杯。 不想就在这时,忽有什么破风而来。 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从院外山坡上射了下来,越过矮墙人群,一箭直直穿过了薛登冠的脖颈。 鲜血从他喉管喷薄而出的瞬间,酒池肉林内四座皆静。 下一息,薛登冠砰然倒地,院中惊叫之声乍然而起,起伏连绵久久不能停... ... 一旁的山坡。 滕越坐在马背上,将手上的长弓扔给沈修,擦了擦手,勒了缰绳调转了马头。 薛家的惊慌混乱,连同血腥之气,都被猎猎山风吹远了。 此间静谧无声,只有男人打马叫了沈修。 “走,去寻夫人。” * 天越发冷了。 邓如蕴回到老家看了看剩下的两条老狗,老狗还在继续撑着,可院中被砍的老树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其他六件被郑氏私藏起来的家什,也有官差搜罗了都送回到了邓家来。 但邓如蕴无甚心思打理,同涓姨说了一声,“我去趟爹娘的坟前,同他们说几句话。” 涓姨疼惜地看着她,“去吧。” 邓家人的坟墓在镇子外面一座小山顶上。 邓如蕴给爹娘兄嫂都上了香,也叩了头。只不过当她回头的时候,看见也有人上了前来。 是她姑母邓月梅。 想到之前,姑母也想两边说服,不想让她和叔父闹上衙门,闹得大家日子都难过,但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邓如蕴见她过来,不免问了一句。 “姑母又想劝我放了叔父吗?但衙门判罚已经下来。”她说邓耀成夫妻被判流放边关,“今日约莫都要从老家附近路过了。” 但可这么说,却见姑母摇了头。 “我不是来劝你的。” 邓如蕴看过去,见她微微低了头,“这些年他们欺负你,我其实都晓得,只是可能连我也觉得,女孩子没用撑不起家门,所以最多也只是劝说他两句,不曾真的帮过你什么。你有如今,都是靠你自己,我这个做姑母的,哪还有脸再劝你?” 她低着头,将自己带来的纸钱,也放进了烧给邓如蕴父亲的火堆里。 火舌把纸钱和前来的人的言语,都卷进了另一个世间。 山顶无人说话,半晌,纸钱烧没殆尽,邓月梅从长兄坟前起了身来。 她轻轻看了邓如蕴一眼,看到那个不被她看好,也不曾被她相帮的小姑娘,好像在过往的哪一日中,早就长大了,不是那个跟在她裙子后面叫她“姑姑”的侄女了。 她待玲琅,才是真正的姑姑待侄女,而不是自己这般。 她低声道了一句,“人各有命,他们落到这般下场,也都是他们的命。我再不会多言。” “只是蕴娘你,”她抬头看向邓如蕴,“往后你我姑侄兴许都不会再见了,蕴娘你... ...要好好把日子过好啊。” 她眼中泪过了脸颊。 邓如蕴看到她眉间的悬针更加深了,瘦小的身子撑不起衣衫,她低着头转了身。 邓如蕴再看不到那个六十四抬嫁妆绕着镇子,风风光光出嫁的姑母了。 她只在她身后,轻声道了一句。 “多谢姑母,姑母也多保重吧。” 她摇头又点头,终是没再回头,一路往山下自己的家宅走去了。 山下的路上,恰有人压着一对夫妻从此经过。 两人穿着囚衣,满头污糟,走得踉踉跄跄,被官差反复催促着一路往西北而行。 绿叶落尽的山间,邓如蕴看着远去的人,恍惚间,忽的想到了家中那颗被砍的老枣树。 那一年父亲把赚来的钱,买下隔壁邻家宅院,跟邓家老宅合并在一起的时候,约莫十二分地高兴吧? 祖父母去的早,他一个人拉扯一双弟妹,他带着他们住在土墙窄房里许多年。那天他是不是也曾在树下发誓,从此以后邓家要一路兴旺了,给弟弟也盖一套大宅院,用满满当当的嫁妆送妹妹出嫁,一家人都要过得风光起来。 那些年是风光起来了。 她出生的时候,家里小有家资,日子红火。 那颗枣树每年都结出那么多枣子,但是上面的枣子打不到,她却听信了哥哥的骗话,说上面的最甜。 第76章 爹爹没空,哥哥也年幼,她便坐在门口,眼巴巴地等着叔叔回家。 叔叔回家会给她带来好吃的好玩的,会用最长的竿子,把最甜的枣子打下来给她吃。 姑姑会在树下扯一张大大的布兜,把掉下来的枣子全都兜进来,然后把那些最脆最甜的跳出来装进一个大大的荷包里,挂在她身上。 那时候,她会背着一大袋子甜枣四处炫耀,每一个从她家门口路过的人,她都要问人家一句。 “你要吃甜枣吗?我家的枣子可甜了,你要是陪我玩,我就给你甜枣吃!” 路人都对着她这个仰着脑袋、背着大枣的小丫头稀罕得不得了,叔叔却把她一把抱回了家里。 “我们家小蕴娘谁看了喜欢,万一被人抱走了,可怎么办?叔叔姑姑可要心疼的!” ... ... 烈烈山风吹得人快立不住了,邓如蕴跪下身来,把头埋在父亲的坟前。 “爹,不怪女儿吧?” 她深深地埋下头去,仿佛想把头脸都埋在父亲的胸前怀中一样。 不知怎么,她哑声问去,凛冽的山风突然停了一停。 那一瞬没有初冬寒风里的凛冽,她好似感觉到春日的柔和一般,微风从父亲坟前刮来,轻柔地抚在她脸边。 好像父亲什么都没说,好像他从来就没有责怪过她分毫,只有宽慰的抚慰,只有心疼的拥抱。 邓如蕴再也忍不住地扑到了爹娘的碑前。 “爹、娘,女儿好想你们... ...” 她把身躯就缩在父母的墓碑之间,在那个不大的狭缝里,她把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忍不住地抽动着纤弱的肩膀。 滕越就站在不远的松树下,静静地一错不错地看着坟前的人。 一种完全不受控的情绪从四肢百骸骤然而起,携着掐在心头的痛意四处游走。 他想将眼前的人紧紧抱紧怀里,可这一刻,竟然不敢贸然上前。 他脚步滞在松树下,听着她颤抖的哭声一丝一缕地,都清晰飘进他的耳中。 半晌,她声音渐小,但仍旧倚在父母墓上不动分毫。 他舍不得惊扰她。 只似想到了什么,低声问了沈修一句。 “夫人家是母亲哪一边的亲戚?从前未曾上过门来吗?” 他完全不记得他们了。 可他问去,却见沈修略略迟疑了一下。 “回将军,属下没查到邓家和老夫人的亲缘,好似... ...并非是远亲的关系。” 他这话出口,滕越讶然。 “不是?那母亲是怎么找到蕴娘的?” 沈修连忙把自己这些日查到的说了。 “... ...当时夫人被邓耀成和薛家联手逼迫,涓姨又摔断了腿,她只觉不能这样下去了,自己去金州找上了媒婆的门,让媒婆给她说一门亲。什么样的亲事都无所谓,只要能护得住她一家老小就行。” 滕越怔怔,“她去自己去寻媒婆给她说亲?” 沈修说是,“最初媒婆给她寻得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老鳏夫,是个卫所里的百户,因着前两任妻子都死了想要再续弦,夫人其实... ...已经答应了。但正巧,老夫人恰也找到了这个媒婆... ...” 沈修说到她其实已经答应的时候,滕越心下有一瞬慌乱,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从他手中险些流走。 他愣了一下,却又皱起了眉来。 “那母亲缘何说她是远房的亲戚?” 沈修打探不到更深的东西了,老夫人当时是专门来见了夫人的,具体说了什么他并不能打听得到。 他只能猜测,“若说是不相干的姑娘,恐怕过于打了恩华王府的脸,老夫人估摸着还想跟恩华王府各自留些余地,才往外声称夫人是来寻亲的远房亲眷家中的姑娘。” 这些话往外说自然没问题,“那母亲又何必骗我?” “大概老夫人怕若是随便找个姑娘,来对抗恩华王府,将军怕连累了人家不肯答应,这才说是远亲吧?” “是这样吗?”滕越眉下仍旧微皱。 不过他当时,确实没想过用成亲来对抗恩华王府,毕竟谁家不怕被连累,没得害了旁人家。 可他着实是听闻,是日子无以为继、前来投奔的远亲家的姑娘,便答应了下来。 然而最后,还是连累了她,险些命丧匪窝... ...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缓缓跪在邓如蕴的父母坟前,也叩了首。 他来迟了。 邓如蕴并没留意他在身后。 而滕越不知要怎么上前跟她开口,那种他从未有过的情绪翻腾着,竟令他怯然不敢出声,恐怕惊飞了落在他手心的蜻蜓一样。 他只就这样悄悄地看着她,一直看着她。 但有人也瞧见了这一幕。 涓姨看着滕越,就这么不敢惊扰地一直把目光落在蕴娘身上,她愕然默了一默。 从前,都是她家的小蕴娘悄然跟在他身后,连一句“喜欢”都不敢说出口,就这么默默在后面看着他。 而如今,时移世易,却反过来了吗? 涓姨讶然未动。 她只看着蕴娘,好似还什么都不知道。 第30章 滕越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无法捉摸, 他只是那样看着前面的人。 风将她月白色的裙摆吹打而起,将她本就因受伤而纤瘦的身形吹得更加瘦弱。 第77章 可笑他之前,还曾想过她是那等好吃懒做的性子, 万事不挂心上,总能把脸色养得红润, 如今看来, 他那时有多离谱... ... 所以哪怕后来他知道自己都做错了, 她也不肯轻易跟他和好了。 更不要说,没有人真心以为他们这段姻缘是良配,杨尤绫说她是配不上他的乡下女, 半分不将她放在眼里, 郑氏也只一心认为,她只会他的外室, 不是什么妻子,而那时,她甚至都没有反驳。 滕越心下一停。 会不会,其实连她自己也觉得,他们不是良配, 他根本不是她的良人? 她恰在此时转过了身来,她一眼瞧见他就在身后,也愣了一愣。 “将军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她讶然, 又飞速地抹去了脸上的泪,“这儿风太大了。” 男人低头看着她。 “我来给岳父岳母上柱香。” 他这样说, 见她似是迟疑了一下。 滕越心下又是一跳。 如果她都不肯让他在她父母坟前上香, 是真的认为, 他不该是她的丈夫吧? 滕越忽得想起了玲琅之前说的话,玲琅说他, 是旁人家的姑父... ... 男人心头莫名有些紧,不敢再强硬地说什么,只看着她的意思。 见她似是想了想,但到底是给他拿了香。 滕越暗松了口气,却听见她又问,“今日并非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将军真的要上这香吗?” 邓如蕴其实想说,他真的没什么必要。 可话不好说的太明显。 然而男人已接过了她手中的香。 “要。” 他郑重地引了香点燃,规矩一丝不错地,将香上在了邓如蕴父母坟前。 邓如蕴不知要怎么说,与他之间多说少说、深说浅说都不合适。 她暗自犯愁,滕越却品出了她三分无言的情绪。 他没为难她,只把香上过,又烧了纸钱。 正好这时,涓姨从山坡上走了过来。 涓姨见他身上还披着披风,一旁的树下拴着马儿。 “将军是刚赶过来吗?” 滕越闻言连忙跟她行礼,“是的涓姨,我来迟了些,刚到。” 他规矩十足,涓姨仍旧侧身避开,但却看着他们两人道。 “不迟,来的正好。天色晚了,家中也做好饭了,都回家吃饭吧。” 滕越立时应了声,“好。” 只是他说完,目光转到了身边的人身上,轻轻在她身上一落。 他柔声开口,“涓姨说饭做好了,回家吃饭吧。” 他跟她说这话声音极轻,好像略微重一点,就要惊走暂停在手背上的蜻蜓一样,可不像前几日那般凶巴巴地训斥她的口气。 邓如蕴眨了眨眼睛。 而且他这是在传话吗? 这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涓姨方才的话那么清楚,这个人怎么还专门替涓姨给她传了一遍? 邓如蕴有点懵。 她偷瞥了这个人一眼,谨慎地点了头。 “哦。” * 邓家,家什还没归置完。 涓姨让秀娘稍微收拾一下院子,要摆饭了。 滕越则干脆叫了人,把院中没归整好的家什,都放回到了房中。 只是他却在妻子房里五斗柜中,发现了一篓箭矢。 滕越略瞧了一眼,颇有些惊讶地走了出来,“蕴娘家中,怎么还有一篓卫所的箭?” 邓如蕴正摆着筷子,听见他这话从身后而起,转头看去,一眼看到了那一篓满满当当的箭。 她手下定住,一旁的秀娘和涓姨也都愣了一愣。 邓家只是开药铺的商户,怎么可能有卫所的箭?这些箭唯一的来处,便是小姑娘那些年偷偷跟在人家身后一支一支捡回来的。 邓如蕴心慌了一下,她放下筷子,说这是她兄长等邓如蘅的遗物。 “哥哥以前总羡慕卫所的军官能骑马射箭,就弄了这些回来,怎么跑到我的柜子里来了?” 她说着,不等滕越细看那些箭,便把一整篓箭矢都从他手里拿走了出去,又交给了秀娘。 “放回到哥哥房里吧。” “哦。”秀娘赶紧应下,抱着那些箭跑走了。 滕越觉得她没说实话。 可她不跟他说实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反正她有诸多秘密,都是不欲跟他多言的。 男人垂了垂眼帘,只能不再问。 但到了晚间,见她叫秀娘去给他收拾一间房出来,便止了她。 他说不用再忙了,“我今晚跟你住就好。” 她略有几分不愿意,但家里却是乱糟糟的,能不能收拾出来一间像样的厢房,她也不确定。 滕越见她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便跟着她进到她厢房中坐了下来。 她房中的家什和旁人的都不一样,显然用料更加扎实,雕花也很是精细,可见岳父岳母从前,对她颇多疼爱。 不过她好像之前是想要把这些家什全都卖了,但既然邓耀成夫妻已经被判罚,倒也没什么卖的必要。 他看着她梳妆台上的铜镜,自铜镜里悄然瞧了她一眼。 “这些家什就别卖了,蕴娘若是缺钱,同我讲便是了。” 他这样说,见她略略回了身,烛影将她细密的睫毛拉长映在秀挺的鼻梁上,仿若蜻蜓长长的翅膀。 第78章 他不由多看了一眼,却听她道,“眼下衙门判赔了我五百两现银,这些确实不必卖了,我倒也不缺钱了。” 她这样说,便是不会开口跟他要钱的意思。 滕越也知指望她开口是不可能了,他没回她的话,只叫了唐佐过来。 “去支一千两现银,给夫人平日里花用。” 他说这话的时候,秀娘正端了茶水到门口,闻言差点把茶水溅出来。 邓如蕴也愣了一愣。 什么人平日里花钱,能花一千两银子?这个人出手也太阔绰了些吧。 且这钱拿给她花,待林老夫人回来,她可不好交代。 她连忙摇了头。 滕越从铜镜里瞧见她小脑袋,摇得比拨浪鼓还快,好像他给她的不是钱,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她还道,“这钱还是让府里的账房管着比较好。” 让府里的账房管着,她更不可能花用了。 他放下铜镜,转头从眼角里看了她一眼,“这些钱总从账房走也是麻烦,就蕴娘帮我管着吧,这也算是我们夫妻平日里的私房钱。” 各房有私房钱这事不是什么奇事,但邓如蕴纠结要不要替这个人管钱。 却听他道了一句,“蕴娘慢慢想。” 邓如蕴:“... ...” 她还真能慢慢想吗? 她说好吧,“那将军就放到我这来吧。” 大不了等老夫人回来,她专门同老夫人提一句,平日里把账做好就是。 她应了,男人嘴角露出几分松快的笑意,只是没有让她察觉。 她的床不似他之前在金州的阔大,但小巧却和暖。 可约莫还是她之前损失了气血的原因,身子总还凉凉的。 滕越若是让她到她怀里来,她必是不肯的。不过好似是睡在了自己的旧床上的缘故,她今日很快就入了睡。 绵长的呼吸声像雪花一样轻轻飘落下来,滕越转头看她,将她耳边散下来的头发捋了捋,她毫无察觉,睡得沉。 兴许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跟他好说话一些。 不对,不是好说话,是根本就不必说话。 滕越直接伸手,把通身泛着凉气的人,整个拢进了自己滚烫的胸前怀中。 她落进来的一瞬,虽然裹挟着通身凉气,男人心下却莫名安了一安。 ... ... 清晨,邓如蕴是被热醒的。 她额头出了汗,好像昨晚身上盖了一床厚厚的会自动发热的被子一样。 她迷迷糊糊地一抬头,鼻子一下撞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什上。 她不由地哼了一声,然而再抬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的鼻子撞到了人家的下巴上。 他还贴心地问了她一句。 “撞疼了吗?” “... ...没。” 邓如蕴回了这句,但更惊奇地是发现自己,竟然睡到了他怀里来。 这... ...是她这床太小了吗? 她不免有些尴尬,想从他怀中先出来再说,却又听见他问。 “还冷吗?” 冷?她都快热死了。 但难不成,是她晚上太冷,迷迷糊糊中钻进了人家怀里取暖? 她还不曾冬天里同人一道睡过觉,难不成天冷了,就不规矩了? 邓如蕴越发冒汗了,脸蛋都有些烫了起来,她实在想不出昨晚发生了什么,只有些尴尬地连忙起了身。 “今日没什么事了,咱们回西安吧。” 男人也坐起了身来,慢慢穿起了衣裳,神情同往日并没什么太多不同。 “好。” 邓如蕴的尴尬这才消减了些。 她暗想着,她之后睡觉,可不能再干这种事了。 * 不到午间,滕越邓如蕴一行就收拾好行装上了路。 只是经过镇子里的时候,听见镇子里到处都在传一件刚发生的大事。 邓如蕴还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正要叫了秀娘撩了车窗问上一句,就听见街上人相互传着,说那乡绅地痞薛登冠,昨日午间被人杀了。 “说是凭空出现一支利箭,一箭直穿喉管,那薛登冠当场就死了。” 有人说他死的好,大快人心,也有人问是谁人杀人。 但没人知道,“薛家报官了,衙门的人不知怎么姗姗来迟,等来了也没找到凶手的痕迹,只能猜测箭是从山上射下来的,但山上什么人都没有,都说是老天爷看不惯他的恶行,让他死了算了呢!” 秀娘和涓姨都惊奇不已,邓如蕴却莫名地往马车外的男人身上看了一眼。 他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低头柔声浅笑地问了她一句。 “蕴娘看我做什么?” 她怀疑人是他杀的。 不然什么人能有那样厉害的箭术? 但他先前留在金州,不是有旁的要事吗? 邓如蕴有点闹不清了。 但她这会可不能说这话,万一被人听见怀疑他,岂不给他惹祸上身? 她心中惊疑,只眨着眼睛看了他一眼。 “今日风沙大,地上尽是断枝,将军骑马小心些。” 他柔和目光落在她眼睛上,“多谢蕴娘挂心。” 邓如蕴被他看得不自在,连忙放下了车帘。 秀娘忍不住拍手叫好,“那厮终于死了,别说咱们,全天下人的日子都好过了!” 她说得太夸张了些,但邓如蕴也不由眼中露了笑意,涓姨也道,“这下金州的日子可算太平了。上天保佑,咱们的日子也快好起来吧。” 第79章 秀娘却道已经好起来了,“只说衙门判赔的五百两,再加上咱们之前攒的钱,是不是能派上些用场了?” 她看向邓如蕴。 邓如蕴是想要攒钱在西安府盘下一间小药铺的,先前怎么算都差上七八百两,眼下有了这五百两,距离盘一间小药铺,只差一步之遥了。 邓如蕴只觉得西安府的天色都亮了起来。 但却听秀娘小声嘀咕了一句,“要是将军那一千两能挪来用一用,咱们回去就能直接把慈辛堂买下来了,到时候卖什么药,还不咱们说了算?还要那毛驴大夫卡着咱们?” 邓如蕴闻言笑出了声来,她同涓姨道,“可见秀娘姐若是得了钱势,得把从前折腾了咱们的,先整治一遍。” 她笑问,“咱们可没什么做的不好的,被姐姐记在簿子上吧?” 见她调笑了起来,秀娘气得跺脚,“姑娘说什么呢?我还不是替姑娘记仇?那毛驴大夫难道没折腾咱们吗?” 她说起这个,邓如蕴倒也想了起来。 她跟那白大夫,不,傅大夫打了赌,还不知道眼下药卖的怎么样了呢,也该抽空去看一眼了。 嗯,只要滕越不在家。 * 慈辛堂。 又有个汉子来买药,“听说你们家有那新上的黄连清胃丸,快给我也来几丸,昨儿吃了酒又吃了羊肉,今日这火上得难受得要命。” 门前的坐诊大夫脸色古怪。 “确定要这丸药吗?此药可是厉害的紧,伤胃呢。” 那汉子根本不在乎,“我只想赶紧下了火,明日还得继续做活呢,糙老爷们还吃什么精细的药?我都听人说了,你们这药丸便宜又好使,莫要多言了,快快给我拿来!” 门前的大夫尴尬,只能去给他拿了药,这低头往放药的药缸里一看,这药丸竟然见底了。 那汉子买了药走了,大夫却坐在门前苦笑。 他的小厮过来问了他一句,“六爷,不,六哥笑什么呢,跟喝了黄连水似得?” 男人说能笑什么,“打赌打输了呗。我本还想着现在西安赚些钱,再往旁的州府里转转,这下打赌输给人家了,少不得要在西安府住几个月了。” 他说着,不由往门外看去,门外只有川流的行人,没有他等的人。 那位姓梁的小师傅倒也沉得住气,这么多天都没露面。 不会,也是什么假身份吧? 男人晒在太阳下,温柔的眉眼半闭着,琢磨了一会。 * 滕府。 邓如蕴跟着滕越回了家。 滕箫听见他们两人一起回来了,寻到了柳明轩里来。 “二哥不是去了宁夏,嫂子不是回了金州?你们难不成在城门口遇上了?”小姑娘惊奇。 这问题邓如蕴也想知道答案,可却见某人只笑而不语。 滕箫猜了一句,“别是二哥听说嫂子回了金州,也巴巴地追去了吧?” 她“巴巴”这次就用的有些过于生动了。 滕越清咳了一声,瞥了妹妹一眼,但目光又落到蕴娘身上。 可她并没有着意在此,只同妹妹说起了用到了袖箭的事。 她戴着箫姐儿的袖箭闯了郑氏的私宅,把想用簪子刺她的郑氏,直接射中了去。 她简略地说了一下,小妹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天爷,还真用上了?嫂子觉得我做的袖箭好用?” 她连连点头,“很是好用,这次多谢小妹了。” 她跟小妹连声道谢,谢得真心实意。 男人在旁看着,微微抿了嘴。 她只谢小妹,都不跟他多说一句。 这会两人说着袖箭,携了手往里面走,小妹又说再给她量身做几件旁的防身用的随身兵械。 她道,“小妹真好。” 嗯,小妹好,他不好。 这些话滕越也只能在心里说上一句,却不敢真的说到她面前。 但晚间三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却把她的凳子,连同她的人,都往他身边拉了过来,罩在自己臂长之内。 她总不能连吃饭,眼里也只有小妹吧? 果然,他一将她凳子拉到身边,她就转头向他看了过来。 滕越只当看不懂她眼中的疑问,只夹了一筷子鸭肉放到她碗中。 “多吃点。” 邓如蕴:“... ...” 多吃点和拉凳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邓如蕴弄不明白,但柳明轩却因为他们回来,又热闹了起来。 院外,魏嬷嬷脸色古怪至极,她专门找人打听了一下,得知滕越不是从宁夏直接回来的,是转道了金州,帮她把娘家的烂事料理了,才接了她一道回来的。 魏嬷嬷听到这些消息,一张老脸又添三条褶子。 “这... ...二爷怎么会这样?” 这和她想得完全不一样,她的原意,本是想要把那邓如蕴和二爷好生隔开些日子的。 怎么成了二爷不知从哪得了她回老家的信儿,巴巴地追去金州了,前后半月就把事情都给她料理妥当了,更是一路护着她回了西安。 魏嬷嬷只觉头晕目眩。 好似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她站都站不稳了。 “二爷这是,动了心了?这以后再娶高门贵女,可怎么成啊?” 魏嬷嬷踉踉跄跄,再听不得柳明轩里的热闹了,震惊惆怅地一路往自己家中而去。 第80章 柳明轩。 邓如蕴倒是想起了这些事来。 邓耀成夫妻是听说了什么西安府的大买卖,才着急忙慌地打上了她的家什的主意,这才引发了后面是事。 但西安府里有大买卖,怎么会突然就落到他们耳中? 她叫了秀娘好生吩咐了几句,“你让长星好生去问二叔家的管事,看看这大买卖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又是什么人告知他们的?告知他们的人眼下又在何处?” 她目露思索。 若这后面还有旁人弄鬼,她怎么能稀里糊涂地装不知道呢? 秀娘得了吩咐立刻去寻长星了。 邓如蕴抽了空吩咐完,又去同滕箫说话去了。 小姑娘第一次把自制的暗器拿来给人用,还用得这般好,她在柳明轩里都不肯走了,只想跟自家嫂子连夜探讨暗器的实用,还有没有什么可改进的。 她恨不能今晚就跟着嫂子睡在一起了,邓如蕴当然愿意,但箫姐儿却被某人打发出了门去。 小妹并不想走,还问他要不要去外院睡,“我替你跟嫂子住在柳明轩。” 男人脸色都有点僵了,只问她,“你是不是太闲了,又想去上学了?” 只一句,把滕箫问地几乎是跑出了柳明轩。 男人则气得摇头失笑。 邓如蕴没弄明白他们兄妹二人在唱什么戏,只觉有点好笑。 但她今晚睡前暗示了自己一番,柳明轩的床足够的大,房中也并不冷,她不要再乱七八糟地睡到人家怀里去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什么特别的意图... ... 然而翌日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又睡在了滕越的怀里。 她呆了。 直到穿好衣裳,坐到床边,脑袋还有些发懵。 第31章 邓如蕴呆了。 她怎么又钻到他怀里去了?且方才, 她空着里面的半张床不睡,就挤在他怀里,都快把人挤到床下去了。 更要命的是, 他身上刚才好像有点特别的滚烫... ...幸而是天都亮了,他今日好像要去上衙了。 只是她坐在床边, 偷偷看了滕越一眼, 却见他穿衣裳时眉目和悦, 好像昨晚睡得极好,做了一晚上美梦一样。 邓如蕴:“... ...” 今日滕越要去新衙门上衙了。 他如今调到了陕西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官级小小升了半级, 可差事却主管到了军中的屯点庶务上, 反倒不如之前在边关握有兵马在手的时候了。 可事已至此,邓如蕴只能猜测他另有打算, 带兵的将领往后还是要靠军功累积升迁。 两人起身洗漱了一番,就准备吃早饭了。 不想早饭刚摆好,就有人上了柳明轩的门来,自然不是旁人,而是昨日就想宿在柳明轩的滕箫。 她一出现, 滕越便问,“一大早,你来做什么?” 他这做哥哥的问得可不客气。 滕箫哼哼, “我来陪嫂子吃饭,难道这早饭只能哥来陪?” 她这话说完, 就挨到了邓如蕴身边, 邓如蕴让人给她添了筷子, 滕箫则把一张图纸拿了出来。 “昨日嫂子说,若是在紧急时刻, 拉拽射箭的就有些繁琐来不及了,我昨晚另想了一个办法,嫂子帮我看看... ...” 她哪是来吃饭的,分明是来缠人的。 滕越只见妻子完全被妹妹缠了过去,突然就知道母亲为什么每天都跟这丫头生气了,真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滕越瞪她,她也看不见,只一门心思跟她嫂子说机关暗器,偏偏另一个还很感兴趣,跟她仔细探讨。 男人在一旁如何心情,邓如蕴并没察觉到。 只是她先跟滕箫讨论了几句改进袖箭的事情,刚停下来,准备端了粥水碗,准备喝一口,不想身下凳子竟然动了起来。 邓如蕴微愣,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像昨晚吃饭时一样,被连人带凳子,都拉到了他身边去。 邓如蕴眨了眨眼,滕箫一抬头也发现嫂子跑远了,要抗议说一句,话还没出口,就被她哥哥瞪了回去。 “吃饭。” 滕箫敢怒不敢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嫂子,被人扣在了身边。 邓如蕴也被他那句“吃饭”惊到了。 他大多的时候都温和,但凶的时候,也是有点吓人。 她不由向他看了一眼,却听见他放低柔了声音说了一句。 “蕴娘不要只顾着她。” 他同她说话的时候,还是比对妹妹要好许多,邓如蕴只见滕箫委屈巴巴地努着嘴,连忙帮着打了个圆场。 “知道了,其实我方才也喝了汤的。” 滕箫在旁连连点头,邓如蕴连忙跟她投去安慰的眼神。 滕越:“... ...” 他的意思其实是,她能不能也稍稍留意他一些? 可显然没有。男人抿唇不说话了,眉眼似都垂落了下来。 他这般,邓如蕴终于是留意到了。 他不高兴了吗? 邓如蕴不知道他这是哪来的情绪,但她想了想,拿了一块浇满蜂蜜的凉粽给了他。 这是夏日里的吃食,但他是行伍之人,身上总热,一年四季里都爱吃这凉东西。 邓如蕴把凉粽放到他盘子中,他微微惊奇地挑眉,“凉粽?多谢蕴娘,我素来爱吃这个。” 说话间,方才他那点让她琢磨不透的垂落情绪,早已没有了。 第81章 他果然很喜欢吃这东西,从之前到现在都是,吃一点凉的甜的,那点不开心就没有了。 邓如蕴不由地暗暗好笑,再见滕箫在旁偷偷瞥了嘴,更觉好笑了。 他们兄妹和旁人还真是不一样。 这顿饭总算吃得顺了起来。 等吃过饭,滕越便上衙去了,邓如蕴和滕箫把他送到了垂花门口,他神色越发和悦起来,还跟邓如蕴道,“我会早点下衙的。” 但他前脚一走,滕箫后脚就嘀咕了一句。 “二哥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娇气?吃饭要人陪,凉粽也要人拿,上个衙还要人送到门口,他下衙是不是还要让嫂子去接呀?” 滕箫这话一出,邓如蕴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不过她回头往男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最近,是有些怪怪的,让人琢磨不透... ... 但滕箫很快就把她的心思拉到了袖箭上。 小姑娘最是喜欢这些暗器机关,但西安府里的贵女哪一个不是学琴棋书画的,她喜欢的这些没有一个人能跟她说一说,林老夫人又不想她把总把玩这些,想让她跟其他官宦人家的姑娘一样,弄得滕箫很是难捱,倒也怪可怜的。 邓如蕴陪了她一上晌,好在滕箫并不是真的没眼力的小姑娘,能得了邓如蕴一上晌相陪就很是高兴了,到了下晌就乖巧地回了自己院子。 邓如蕴得了闲,本想去一趟城东小院,看看玲琅和外祖母这些日如何了。 不想还没出门,家里的小厮长星竟然带着叔父的管事上了门。 邓如蕴惊奇,“张管事缘何在西安府里?” 张管事本是邓耀成的大管事,从前也曾跟着邓耀成风光过几年,可眼下邓耀成夫妻被流放去了边关,得两年才得回,家中的仆从都跑的跑、散的散了。 他还算是个忠心的,想着家里还有少爷姑娘,总还得把这两年撑过去,便想到了一笔邓耀成支出去的钱。 “什么钱?不会是来西安府做什么买卖的钱吧?” 邓如蕴这么一问,张管事简直奇道,“姑娘,不,姑奶奶也知道那买卖?” 邓如蕴可不知道,让他从头说了来。 张管事说这事就是前些日发生的事。 当时恰有两个西安府来的人经过镇上,其中一人崴了脚,便就在邓家旁边的茶摊上坐了一阵。可巧就被郑氏听见他们说起西安府里的大买卖。 这两人只是在暗地讨论,但郑氏听见了这种好事,说是只要投进去二三百两,三月不到就能翻番,几乎是拦着这两个人不让走。 恰一人崴了脚,郑氏就把人连忙接进了家中,说什么都要让这两人带着她做一笔好买卖。 郑氏好说歹说,又拿了一笔八十两的定金来,说让这两人给她几日工夫,弄个二三百两投进去。 当然郑氏也不是傻的,她可不敢真的用自己的钱,可巧哑叔离开了邓家大房,她便把主意打到了邓如蕴的家什上,这才闹出了后面的事情来。 邓如蕴前后一听,心里动了动。 “那这两个人呢?”她问张管事,“可找到了?” 张管事说这两人声称自己的是西安府大药房研春堂的人,细节之处说得跟真的一样,“可小人去了趟研春堂,想找他们把这八十两讨回来,谁知根本没有这个两个人!这二人根本就是骗子!” 邓如蕴一点都不意外,“那除了研春堂,你还有他们旁的消息吗?” 张管事从前便是个谨慎的人,不然也不能做了邓耀成的大管事,他道,“小人彼时留了个心眼,套了那两人几句话,听得他们提到了一句西安府的漏雨巷。小人如今只能猜测,他们住在漏雨巷里。只是还没来得及找上门去,就遇上长星了。” 张管事如今知道了邓如蕴的厉害,见她竟真的做了这滕将军的夫人,哪还敢不老实。 “姑奶奶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小人都照做就是。” 邓如蕴倒是不急,她想了想,让长星跟张管事一道往漏雨巷里走一趟。 “先看看这两个人到底是不是住在那,打听一下是什么来历,先不必打草惊蛇,回来报了我再说。” 张管事只怕要不到这笔钱,当下见邓如蕴肯插手,连声应了下来。 邓如蕴让他们去了,自己坐在窗前想了一会。 这两人不会这么巧就骗到郑氏脸前,如果有人指使,她可得把指使的人找出来瞧一瞧。 * 滕越新官刚上任很是清闲,但之前军资被土匪窃取卖去了黑市的事情,还没有下落。那伙倒卖的人很是谨慎,藏在角落里不肯漏出头来。 他们越是藏得紧,说明这里面猫腻越大。 且这些军资被窃走之后,并没流去关外,仍旧还在关内,可关内又没有见到这批军资出现,说明是被人屯在了手中。 什么人会屯这些军资?又做何之用?这可不能含混过去。 正巧滕越调到了这新官职上来,查起来陕西都司治下的事更方便了许多,他上任第一日,就把这事分派了下去。 但除了这个确实没什么旁的事了,这一日枯坐漫长,终于到了日头西斜,滕越见着时候差不多了,就跟同僚打了招呼,下了衙。 衙门离着滕家不远,滕越除了衙门就往家而去,只是路上却见到有卖泥人的小摊子。 第82章 这摊子上的泥人捏得精巧,还上了色彩,滕越颇为等了一阵,才轮到了他。 “客官要捏什么泥人?” “捏个耍刀的女将,”但又道,“再捏个采药的小姑娘,捏仔细些。” 摊主连声道好,这便给他做了起来。 不过转眼的功夫,耍刀女将就捏好了,开始捏起了采药的小姑娘。 那摊主见滕越年岁不算长,不由问了一句,“客官家中是有两个妹妹吗?” 所以做了两个女子模样的泥人带回去玩? 滕越笑了一声,“家中只有一个顽妹,但... ...” 他说着,嗓音柔和了下来。 “吾妻尚年少。” 摊主一听,哎呦了一声,“我定给您捏仔细了,保证女孩家都喜欢。” 滕越轻笑着点了头,“多谢。” ... ... 滕越回到家的时候,滕箫恰也在柳明轩。 滕越叫了她过来,把方才在路上捏得带刀女将拿给了她。 滕箫一眼看见,早间说哥哥的那些话,登时都抛没了影。 “二哥还是好的!” 滕越不想搭理她,却见妻子只在旁边笑着并没上前,像是只在旁边看他在哄妹妹一样。 但滕越却走了过去,从袖中把另一个彩泥人拿了出来。 邓如蕴一眼看见这个背着草药背篓的泥人小姑娘,整个人愣住了。 他竟给她也捏了一个? 她看着那泥人小姑娘,背着一个大大的背篓,里面还有几根草药的样子,身上穿着一身丁香色的衣裙,就好像从前的某日,她刚从山下采满了药草,走回家一样。 邓如蕴看住了那泥人。 他则被滕箫叫去了一旁帮着参谋暗器的设计。 邓如蕴拿着他给她捏得泥人,轻轻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一直都很是细心,总会照看身边的人,不管是家中的家人、仆从,还是军中的同僚、麾下的将领。 他今日买了泥人哄妹妹,没想到她也跟着妹妹沾了光了。 邓如蕴看着这背草药的小姑娘,她真的挺喜欢的。 滕越是在同滕箫说着话,可也从眼角里一直留意着身后的人。 他见她爱不释手地看了好一阵,嘴角不由地翘了起来。 她只要喜欢就好。 * 时节入了冬,天便晚得越来越早了。 邓如蕴今晚无论如何不能再往他身上挤了,他刚送了她一个泥人,她转眼就把人家挤到床下去,这就不太好了吧? 恰今日早间,箫姐儿打了两个喷嚏,她就同青萱商量着,把家中的地龙烧起来。 房中暖和得像回到了阳春天,滕越进来的时候,见她正叫着小丫鬟换了一床薄些的被褥来。 滕越猜到了她的打算,不免也想到了今天早上,她从他怀中起来,呆坐在床边想不通的模样。 他暗笑不语。 邓如蕴却不知他这些心思,只觉今日房中足够暖和了,她再次暗示自己睡觉要老实点,才入了睡。 她总是睡得快,滕越听见绵长的呼吸起起伏伏地响起,就同前两日一样,侧过了身来,揽过她的腰,熟练地将人拉进了怀中。 只是他刚将她揽过来,她小脑袋突然动了动。 滕越急忙停住,手臂支在她身上,定在了那里,怕把人吵醒过来。 他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偷偷摸摸的时候,但她果然没再动,抽了抽小鼻子又继续睡了。 男人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是一小撮头发蹭到了她的鼻尖。 他伸手把她这缕不合时宜的碎发拨开了去,可他低头,凑着帐外一盏暗灯看到了她沉睡的侧脸。 她睡得正香,她的脸蛋不知是不是被地龙的暖气染到,散着些红晕的热气来。 滕越突然想低下头,双唇轻轻贴到她的脸上。 可这念头甫一出现,他便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快了起来。 他们明明是夫妻,更加亲密的事情也早就做过了,而她明明还睡着,并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他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心跳得这么快。 在这静谧无声的房中帐内,简直如同擂鼓。 滕越没敢再向前了,怕自己这咚咚的心跳声,真把她吵醒了。 若是吵醒了,她恐怕不会让他抱了。 他无奈,又失笑,深吸了几气,才把那咚咚乱响的心跳声压下去。 他暗暗摇头,将她如前两日那般抱在怀中,也睡了下来。 要是她能主动跟他亲近一点该多好,哪怕一点,他必然比今日还要高兴许多。 冬夜静谧,床边的小灯轻轻摇晃着火苗,像夏夜俏皮的萤火。 不过,能这样抱她在怀中,已经很好了。 ... ... 翌日,邓如蕴睁开眼睛就见了鬼了。 里面的床铺都空着,她又挤了他睡在了外侧。 好在他似乎完全不在意,见她呆愣坐在床上,还给她披了件衣裳。 “天色还早,要不要再睡会?” 不睡了不睡了。 邓如蕴皱着眉直摇头。 这床上怕不是有只鬼呀?她还怎么睡,先让秀娘拿几根桃木枝镇着再说吧。 男人在她瞧不见的地方,暗笑了一声,他说时候尚早,他先去外面走趟拳再回来吃饭。 他离开了房中,邓如蕴又想了一会。 第83章 她突然有个想法,会不会,其实这几日都是他抱了她过去的? 可她身上又不暖和,他抱她干什么呢?总不能因为他热,抱了她发凉的身体凉快吧? 但邓如蕴摸了摸自己,地龙一烧起来,她也不凉呀? 她想不明白,准备今晚,干脆跟他分成两个被窝得了。 她就不信床上的鬼,还能把她从自己的被窝里,再踹到他怀里去。 打定了主意,邓如蕴便不再把这事放心上了。 不过,长星和叔父家的张管事来给她回了信,说还真就在漏雨巷找到人了。 张管事非常确定就是那两个人,“说是什么大药堂的采买,其实根本只是在黑市上做黑买卖的骗子,老爷太太要是真把那几百两给他们了,可就真是打了水漂了!” 长星则跟邓如蕴说那两个人近期都窝藏在漏雨巷里,“他们原先跟的在黑市倒买倒卖的老大,好像惹了事避祸去了,这两个人没了营生日子不好过,一直窝在漏雨巷里,前些日不知是什么人找上了他们,他们这才往金州去了一趟。至于是什么人,就打听不到了。” 长星这么一说,事情就免得明显了起来。 果然是被人支使去邓耀成那骗钱的。 而恰就那几日,哑叔误以为老母要去世了,急赶着回了老家。 邓如蕴心里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之前那些小事她没当回事,总还想着要把跟老夫人的契约履行好,但这一次都闹到了她金州的老宅上,害得三条老狗被毒死,老树也被砍了,她要是再低头,可就是窝囊任人欺负了。 她仔细想了想,忽的抬头叫了张管事。 “八十两也不是小数目,叔父和婶娘去了边关,如荣如芝他们还是要过日子的。这样吧,我借你几个人手,今儿就去漏雨巷,直接把钱要了,若是他们不给,那就把值钱的东西抢了,也能卖了当钱。” 她同张管事说了这话,张管事听得直眨眼。 “姑奶奶,这上门要钱倒没什么,但打砸会不会惹了官司上身?” 邓如蕴呵呵笑了一声。 张管事见她笑得俏皮,若不是知道她在说打砸的事,还以为她在说笑话。 却听她道,“他们不是黑市里做买卖的人吗?这些日子正被寻查着,哪里敢跟咱们打官司?” 她跟张管事道,“你只管去抢去砸,他们不敢乱来的。” 邓如蕴说完,就安排了长星去找几个壮汉来,跟着张管事行事。然后又叫了秀娘,“姐姐跟过去看一眼,我想打砸了那两个黑市里的人,他们不敢闹事却不等同不会回头去找,让他们办事的人,弄些赔偿钱来。你到时候就跟着他们,看他们去找谁。” 秀娘让她放心,又问,“姑娘这是不是三十六计里面的一计?” 邓如蕴还不知道呢,“哪一计?” 秀娘道,“狗咬狗呀!” 邓如蕴简直要笑出声来,“原来三十六计里,还有这么一计呀?我竟不知。” * 漏雨巷。 张管事汗都要冒出来了。 他第一次闯了混黑市的骗子的家。 虽说只搜出来五十两银子,但杂七杂八地捡一捡,也算点钱。更紧要的是,这两个骗子还真就敢怒不敢言,银子和值钱的东西,都是他们主动拿出来的。 张管事拿了钱,事情就算是落定了,长星照着邓如蕴的吩咐,让人连夜送他回金州去了。 而长星和秀娘仍旧等在这两个骗子家附近。 这边张管事搜刮走了钱财,两个骗子连吃饭的钱都没了,转身就出了门去。 其中一个还道,“咱们接了他们这活,没赚到什么钱不说,家底都让人掏空了,这可损失大发了,走,咱们找那人要钱去!” 秀娘一听,连忙叫了长星一道,紧跟在了两人后面。 * 街边的布庄。 晴蕊看着布庄里又摆了新料子出来,花色新颖,颜色绚丽,她喜欢得不得了。 可她干娘魏嬷嬷每月给她的钱也就那么一丁点,她就算豪执一笔扯了这布做新衣裳,也要挨魏嬷嬷几声骂。 更不要说她这干娘这两日心情不好得很,老夫人不在,连滕府都不想去了,怕见到了什么不想见的,引得头疼。 晴蕊只能做了罢,把从菜市上买的菜带回家里去。 家里只有干娘、她和霞姐儿三个人,但每次都要买新鲜的菜,她和干娘都不要紧,可却要给霞姐儿吃最好的菜。 晴蕊这会往回家的方向去了,谁料刚走了没多远,竟然一眼瞧见了两个熟悉的面孔。 正是漏雨巷的两个骗子。 那两人一副怒气模样,脚步匆促地像是要去找什么人麻烦。 晴蕊一眼看见这两人,眼皮就跳了一下,她机灵得紧,转身就要跑走,不想她素来穿的艳丽,竟然被这两人瞧了个正着。 “别跑!你这死丫头别跑!我们被你们害惨了,快给我赔钱来!” 这两人抬脚就往晴蕊身后追来,晴蕊却哪敢停下,拔腿就是跑。 秀娘和长星就跟在两个骗子身后,这一下,也把晴蕊看了个清楚。 长星问秀娘,“姐姐知道是谁人使坏了吗?” 秀娘呸了一声,“晴蕊的干娘就是魏嬷嬷,这事还能是谁干的?!” 第84章 两人本也想追过去,看看这狗咬狗的场面,但他们实在跑得太快,两人都没能追上,但有了答案,也全然不亏。 ... ... 晴蕊一连跑出了三条街巷,可她到底还是被那两个人堵在了深巷里。 “好汉、好汉饶命!”她惊怕地连声道。 “饶命?我俩差点被人取了命?老实把钱拿出来,我们也不要多,就要八十两!” 晴蕊一听八十两,额头都冒了汗。 “两位好汉,我去哪儿弄八十两啊!” 那两人只冷哼,见着她模样长得俊俏,身段更是勾人,不由近前了一步。 “钱先不说,你可把我们害惨了,要不,先让我兄弟两个亲上几口吧。” 两人说着,一步步逼近晴蕊。 晴蕊倒地步步后退惊叫不已。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她手上拿着一只木棍,向那两人打了过去。 “你们别碰我妹妹!” 她说着,转头只叫晴蕊,“阿蕊快跑!” 晴蕊早就被吓呆了,听了这话转头就要跑。 两人骗子先是被冲来的人吓了一跳,再见晴蕊要跑了,直接红了眼。 其中一个一把拽住了来人手中的木棍,将人往墙边一甩。 他这一甩,不想径直将来人直接甩去了墙边。 她一头磕在了墙角上,顿时跌倒在地。 两个骗子笑了起来,“还以为是个有功夫的,不想是个废物!” 然而这话,话音没落,两人只见被甩去墙边的那女子,忽得扭曲了面目,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地抽搐了起来。 两人吓了一跳,只见逃跑地晴蕊见状竟然折返了回来。 她大喊起来,把那木棍往抽搐的人口中急急塞去,“霞姐儿?!姐姐!” 两个骗子只觉出了事了,当下钱也来不及要了,急忙从巷口跑走了去。 可晴蕊却急得到处喊人。 “来人啊,快帮帮我!霞姐儿出事了!” 第32章 秀娘回来就把见到了晴蕊的事情告诉了邓如蕴。 “晴蕊是魏嬷嬷的干女儿, 这事是魏嬷嬷做的无疑了!只不过他们跑得太快了,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邓如蕴点点头。 是魏嬷嬷从中作梗, 邓如蕴并不奇怪,但魏嬷嬷针对她的手段, 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许多。若只是敲打倒也没什么, 可魏嬷嬷打了她金州老宅的主意, 显然想把她整个人都耽搁在金州。 邓如蕴想不太通,魏嬷嬷为什么对付她要费这么大劲,但两个骗子找上了晴蕊, 这事断不会就此结束。 两人一边说着, 一边从滕箫的乘风苑往回走。 方才滕箫请了嫂子去她的小院里,参观她的诸多机关暗器, 看得邓如蕴大开眼界,眼下往回走,可巧就遇上了一个人。 正是魏嬷嬷。 外面发生的事情她好似还不知道,眼下无人,魏嬷嬷见只有邓如蕴和秀娘两个, 干脆不再装样子地跟邓如蕴行礼。 只看了邓如蕴一眼就错身走了过去,就像是看到了个身份低微的仆从一般。 秀娘简直瞪了眼,邓如蕴并不生气, 而这时恰有小丫鬟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慌慌张张地做什么?没点规矩!”魏嬷嬷训斥了过去。 谁想那小丫鬟开口却道,“嬷嬷别训我了, 您家里面出了事了!” “什么事?!”魏嬷嬷身形一僵。 小丫鬟道, “霞姐摔了头, 犯抽昏迷过去了!” 这话一出,邓如蕴眼见着魏嬷嬷脚下踉跄了一下, 若不是小丫鬟扶着,只怕要倒在地上了。她此时再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嘴里反复喊着霞姐,抬腿就往滕府后街她家中跑去了。 路边登时没了魏嬷嬷的身影,邓如蕴和秀娘相互对了一眼。 * 魏嬷嬷的小宅里,房中血腥之气和浓重的药气溢散出来。 魏嬷嬷到的时候脚都软了,幸而郎中从房中走出来,说头上的伤出了些血,但不算重,紧要的还是看接下来会不会引发身上原本的病。 魏嬷嬷恍惚着跑到房中看向床上的人。 女儿罗霞双眼紧闭地躺在床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可好歹是平稳地睡过去了,没有继续犯抽。 魏嬷嬷在女儿床前坐了好一阵,才渐渐回了神。 她起身就扯住了晴蕊,“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是什么人做的?!” “干娘还问是什么人,可不就是干娘找来折腾新夫人的那两个骗子吗?他们没能捞到便宜,反找到了咱们的门上来了!” 晴蕊把方才的事情说了,“... ...我也不知道霞姐怎么在那,她见那两人要轻薄我,为了护着我这才被他们打了。” 魏嬷嬷听得这话先是一愣,接着却抬手打了晴蕊一巴掌。 “你还让霞儿护着你!她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 晴蕊被这一巴掌打得眼泪落了下来。 “我知道呀,她是有羊角风,可那两个人也要轻薄我呀!” 晴蕊这一声,问得魏嬷嬷一时没说出话来。 她就霞姐这一个亲生孩子,但生产的时候出了些事,孩子生下来就带了羊角风在身上。 她只觉这就是自己的罪过,每天都怕这孩子活不下去,也怕自己老了没人照看,这才买了晴蕊回来,没把她当奴,干脆认了干女儿。 第85章 她想让晴蕊一辈子护着霞姐,谁料到这一次,竟然反了过来。 但身后的房中,忽的响起了一个虚弱的声音。 “娘。” 这一声直把魏嬷嬷叫回了神,她急急奔到霞姐的床前。 “我的儿,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哪儿不好?” 可女儿罗霞却摇了头,只看向她问过来。 “那两个轻薄阿蕊的人,娘知道是什么人?” 魏嬷嬷连忙道,“娘也不晓得,兴许只是街上的混混。” 可她这么说,却见女儿皱了眉。 “混混?可我方才听见你们说话了,说是娘找去折腾新夫人的人。” 这话一出,魏嬷嬷就往晴蕊狠狠瞥了过去,晴蕊本就委屈得不行,眼下见状,干脆跺脚道,“干娘自己同霞姐说吧,反正我没说谎!” 她说完转头跑出了门去。 房中只剩下了魏嬷嬷母女。 罗霞撑着自己的身子坐了起来,就这么一错不错地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为什么要找人折腾新夫人?难道新夫人得罪你了?” 魏嬷嬷被女儿看得不敢抬头,她岔开话,去一旁的柜子里从一只精致的药匣子中,细细取出一枚金黄色的丸药来,又端了水到女儿面前。 “先把这金丹吃了吧?” 但罗霞却只摇头。 “这金丹太贵了,都快把家底吃空了。娘说实话,是不是因为钱,才去为难新夫人?” 魏嬷嬷见她不吃药,急了起来。 “那姓邓的有几个钱,她那点家底,还不够你吃几个月药的!” “那到底是为什么?”罗霞不能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会找黑市里的骗子,去折腾人家,险些就把妹妹晴蕊给害了,她直道,“娘要是不说清楚,这药我不吃了。” 魏嬷嬷闻言急得汗都落了下来。 “好吧好吧,祖宗!我说就是!但我说了,你必得好生服下这药!” 罗霞沉着脸点了点头。 魏嬷嬷想到今日出的这些事,都是出在了邓如蕴身上,不由咬牙道。 “那姓邓的乡下女根本不是什么新夫人,她只是老夫人给二爷寻的契妻而已,而二爷不知道罢了。” 这话一出,罗霞就愣住了。 “契妻?” 魏嬷嬷点头,“是签了契约进门的,先替二爷把灾挡了,过两年就让她离去。老夫人当然不会真的给二爷娶个无法帮衬二爷的妻子,不光无法帮衬,她娘家一滩烂泥,又拖家带口的,还得靠二爷拉扯。而老夫人真正属意的做二爷正妻的,是京城永昌侯府的,章家四姑娘!” “那可是京城里的高门,永昌侯府嫡出的姑娘,若不是父母双亡,被人欺凌,何至于看得上怎么家二爷?” 她说章家的门楣在京城也是数得上的,尤其这几年,章四姑娘章贞慧的伯父,现任永昌侯与宫里那位九千岁交好,永昌侯府声势步步走高。 原本章四姑娘借此还能嫁去更高的门楣,可侯爷的夫人,也就是她伯母,却是个面慈心苦的恶妇人,她与四姑娘的母亲素有旧仇,眼下四姑娘父母皆亡,无有所依,若不是尚在守孝,只怕要被她嫁去了什么样的烂泥人家。 “老夫人有意四姑娘做二爷正妻,四姑娘也不嫌弃滕家并非名门,她也看得上二爷英武不凡、前程大好。两方本都有意,谁料被那恩华王府的荣乐县主横插一杠!” 魏嬷嬷说起这事来,还可惜得不得了。 如果不是那荣乐县主,二爷哪里还要娶那姓邓的乡下女? 罗霞却问了一句。 “那这也是老夫人的事,又同娘有什么干系?犯得着要这样为难那契妻?她来做这契妻,就已经很可怜了。” 魏嬷嬷慢慢叹了一气,摇了头。 “我的儿,你当你用的这金丹是怎么来的?这可是章四姑娘专门给你寻来的,我们得知恩图报。” 她说那会老夫人才刚露出些意思的时候,章四姑娘的奶娘就遇到她问询大药房里,有没有进来专治羊角风的成药。 这事章家的奶娘本也只是随口问问,魏嬷嬷也只是随口回应了两句,不想没过多久,章家的奶娘就递了信来,说京里有一位专懂治羊角风的太医,这太医会做一枚金丹,对此病大有克制效用。 当时魏嬷嬷便把家底都拿了出来,想要委托章家帮忙去京城卖这金丹回来。 不想她还没来得及同章家说好,章四姑娘的父亲过世,她只能立时返回京中。 魏嬷嬷还以为这事只怕要不了了之了,没想到过了月余,章家竟然托人给她带了四颗金丹,并一封信回来。 这四颗金丹就是专治羊角风的丹药,但是京城的金丹昂贵,一路运送也颇费工夫,不是魏嬷嬷能买得起的。 但那位专治羊角风的太医,有一个同门所出的师弟。这位师弟也懂治疗羊角风,且医术一点不差,不过是因为相貌丑陋无法进入太医院,此人老家在河南一带,离着西安并不算远,大可以寻此人买来金丹,要便宜许多。 魏嬷嬷得到了这金丹和信,简直要跟章四姑娘磕头。 可章家的人却又传了四姑娘的话来,说永昌侯府是京城门第,这点事情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当不上什么大谢。 但这事她到底插了手进来,怕有故意施恩、笼络之嫌,让魏嬷嬷用上这药也就是了,不要声张,更不要同林老夫人提起。 第86章 魏嬷嬷听了这话,虽觉得这样的事情就该同老夫人说,可也记着章四姑娘的意思,半句没同老夫人提及。 她这会,也只告诉了自己的女儿。 她拉着女儿道,这里面的事,桩桩件件都不能说出口去,“咱们只管吃药治病就行了。” 罗霞怔怔,又问她,“所以娘是为了章四姑娘,折腾邓夫人的?” 魏嬷嬷听了这话,眸光中平添三分仰望。 “只有章四姑娘这样,似天女一般高贵,又似菩萨一样慈悲的高门贵女,才该是二爷的正妻。” 但接着她脸色陡然一变,“那姓邓的契妻是什么人?若不是老夫人拉她一把,她就要嫁给瞎了眼的老男人做续弦了。她来到滕家还不老老实实的,竟惹得二爷一日一日同她越加亲密!” 魏嬷嬷说着,想到这些日的事越发焦虑起来。 她原本想要趁着老夫人不在家,把金州的事弄乱了去,这样也就把邓如蕴缠进了同她叔父婶娘,一窝烂人缠斗的局面里。等到二爷从宁夏回来,见不到她便也无从同她继续亲密了。 且邓如蕴娘家诸多烂事,她也正好想要借此让邓如蕴清醒一番,想想自己是受了林老夫人多大恩惠才有好日子过的,从而规矩地和二爷拉开距离。 可魏嬷嬷万万没想到,二爷不知怎么竟一直留意着她,听说她娘家出事,巴巴地跑去相帮,只将她护在身侧带了回来。 弄巧成拙了。 魏嬷嬷想到如今的场面,只觉自己对不起章四姑娘的恩情。 “我先前就怕二爷动了心,担心他之后不肯放那姓邓的离开怎么办?就算那邓如蕴遵照契约主动消失了,以二爷的性子,只怕把这陕西行省都翻了,也要把她找回来,又怎么再去迎娶章四姑娘这正儿八经的妻子进门?” 但眼下最糟糕的是,二爷他,只怕是已经动了心了。 往后要怎么办,根本不是自己这个老嬷嬷管得了的了。 她只替四姑娘忧心难过,可霞姐却被这里面无法言说的事情惊到了,头痛了起来。 她这一头痛,只把魏嬷嬷吓得魂都飞了,“快快,把金丹吃了!” 她连忙扶着女儿把金丹给她喂了进去。 但罗霞却只摇头。 “娘为了这金丹的恩情,闹出这许多事来,可女儿也没觉得吃了这金丹就好了呀?还不如不吃。” “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你这病,再是神丹妙药,一时半会也不能好,总要吃个三五年了,娘供得起!且你今日,竟又摔了头... ...” 她说着,只怕今晚女儿还要发病出事,一面要去寻医,一面又道,“若是西安府的大夫不成,明日我便跟二爷说了,带你去河南看病!咱们去河南,你这病,娘无论如何都给你治好!” * 魏嬷嬷的女儿霞姐犯了病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滕府。 邓如蕴这才听闻了此事,秀娘也没想到,最后那两个骗子竟然闹成了这般。 此事连滕越和滕箫兄妹都惊动了。 魏嬷嬷是家里的老人了,陪在林老夫人身边几十年忠心耿耿,而她丈夫,也就是罗霞的父亲又是跟着滕老爷死在战场上的,滕家一向待魏嬷嬷如同自家亲眷。 当晚,罗霞的状况似乎不太稳,魏嬷嬷急着过来求了滕越,“老奴想拿二爷的帖子,去请个可靠的大夫回来。” 滕越二话不说就让从影去拿了帖子 不过他问了魏嬷嬷一句。 “霞姐是被人打了吗?什么人这般嚣张?” 只是他这个问题,让魏嬷嬷如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总不能告诉滕越,打了霞姐的,正是她找来折腾邓如蕴的人。 魏嬷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能打断了牙和血吞,说是不知什么街上的混混干的,就先不必追究了。 邓如蕴和秀娘也在旁边,秀娘听了这话几乎要笑了。 没想到一直欺负她们的魏嬷嬷,也有今天。 邓如蕴对此只暗暗摇了摇头。 她又能留在滕家多久呢?但愿魏嬷嬷以后收敛些吧。 大家彼此相安,过完这两年,日后人海茫茫,谁还会再见到谁? ... ... 魏嬷嬷这只鬼手被抓了出来,又作茧自缚,秀娘跟她家姑娘小声道,“我觉得咱们柳明轩留都干净了,姑娘身边一个小鬼都没有了。” 邓如蕴笑了笑,她也这样想,但晚间洗漱完准备睡下的时候,忽然觉得也未必。 她这床上,只怕还有个小鬼吧?专门把人往旁人怀里踢的那种。 邓如蕴今晚说什么,都要把床上的这只鬼给镇住了。 她转头就找秀娘寻了四个桃木做的小摆件来,桃木摆件不值钱,但关键时刻却管用。 秀娘告诉她家姑娘。 “姑娘每放一件,就朝着那方向念两句咒语,保证今晚绝不会有小鬼捣乱。” 邓如蕴也只能司马当做活马医了,照着秀娘的话练了练咒语,把桃木件摆到床榻四角。 滕越回来的时候,她正在念咒,没留意他。 他却侧着耳朵听见她在床边嘀嘀咕咕。 “南方大仙,镇压小鬼,责无旁贷!北方大仙,捉拿小鬼,今夜显灵... ...” 滕越努力抿了嘴,才没笑出声来。 第87章 但他只当做没看见,换了衣裳也洗漱了一番,随她到了床上来。 邓如蕴虽然放了桃木件也求了神,但睡前忍不住瞧了身侧的人两眼。 万一,她所谓的小鬼不是小鬼,而是这个又高又大的活人,秀娘的小桃木件还能镇得住吗? 她这么想了,低头琢磨了一会。 她先跟滕越说,昨晚的薄被太薄了些,但家中没有翻晒好的中厚的被子,于是今晚只能分睡两床被,两人各睡各的。 大活人没什么意见,温声道好。 邓如蕴入睡总是快的,不一会就睡了过去。 滕越往自己枕头下的角落里摸了摸,摸出来一只桃木做的小玩意,他凑着幽暗的床脚灯光看了看,竟然是只桃木乌龟。 男人不禁默声笑了起来,一只缩头小乌龟,真能镇得住床上鬼吗? 他拿过来把玩了一会,又给她放回到了原处,听见她已经呼吸绵长地熟睡了,便同前两日一样,将她捞过来,只不过这次,要连人带被子。 滕越瞧着蜷在被子里小小一团的人,便把她拢在被子中,整个团了过来。 这事本是顺畅的很,滕越也是做惯了的,谁料这次,他只把她捞过来了一半就捞不动了,有一股力气扯着她,将她定在了原处。 秀娘的桃木件还真显灵了不成? 滕越愣了一下,又轻轻拉了她一下,却见床脚,她的脚腕从锦被下露了出来。 一根红绳拴着她白皙的脚腕。 她竟然把她的一只脚,栓在了床尾的柱子上! 滕越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来。 而邓如蕴被他这一拽又一笑,也弄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便同他笑意浓重的眼眸对在了一处。 男人低头问了过来。“蕴娘睡觉,还在脚上栓绳子?” 邓如蕴本就有些懵,这下被他问得更懵了。 不应该是她问他,为什么她睡得好好,他要把她弄过来吗? 她眨了一下眼,“我、我怕鬼。” 她怕了他这个活鬼了。 可他却一脸的淡定,全然没有被戳穿坏事的羞愧,反而顺着她这话道了一句。 “那蕴娘以后们都到我怀里来睡吧,我身上的血气,只怕比秀娘的桃木件要好使许多。” 他直接把话说了。 邓如蕴愣了一息。他不装了? 但她还没回应,却见男人已经转身到了她脚下。 滕越见那红绳栓得还挺紧,他不知她是怎么拴着绳子睡着的。 分两床被子还不够,镇上桃木件还不够,她还用生栓了她自己。 所以,最后这一道,其实根本就是在防他的,是吗? 心眼子倒还挺多? 滕越好笑得不行,他低下头去,给她解开系在脚腕上的红绳子。 灯火虽暗,但红绳鲜艳,她这样系着自己,红绳映照下来的她白皙的脚腕,有种特殊的观感。 他破费了两下工夫才给她完全解开了来,可回头却看见她眨着眼睛坐在锦被中,似是对他方才的话有些懵,碎发垂在衣领间,而衣领滑在了肩下,露出她被灯火染成暗黄色的小巧的锁骨。 滕越身形顿了一顿。 他向她这么看过来,她这时已经回了神。 “有桃木件我就不怕鬼了,我还是自己睡吧。” 她说着去拉被子,但两人的被子早已纠缠在了一起,邓如蕴这么一拉,只把滕越的被子完全都拉到了她这边。 男人全然露在了微凉的空气之中。 冷热内外瞬间交替,有什么一路向下,往间出涌动聚集而去。 他只看着她,而她好似也察觉了帐内气氛的不对之处,连忙就把被子往他身上还了过来。 只是两床薄被实在纠缠地太紧了,她这一还,把自己的被子也还了回去。 她没把他盖上,反而她自己的身形也露在了空气之中。 男人低垂着眼眸笑了。 邓如蕴不知道他笑什么,但他抬手,手掌轻轻落在了她的腰间。 “腰好了吗?” 邓如蕴下意识便道,“早就好了。” 她这句话说完就后悔了。 而男人已一把扯下了身前的亵衣,壁垒一般的前胸敞露出来。 他声音忽然低至近哑。 “我可以吗?” “啊... ...” ... ... 他今晚身如焦炭,安静的夜晚帐中,他的心跳像是原野上的跑马,响亮而飞快。 可他却一直耐着,常年搭箭握刀的手,小心翼翼地在妻子细嫩的肌肤上游走。 他的脸以散着前所未有的热,似乎泛起了红一般,眼神不敢总落在她身上,但手下却顺着细滑的曲线游走不迭。 他之前从未有这般时候,邓如蕴也跟着他心跳快了起来。而这样的游走又像是在一片荒野里四处点火,火把所到之处,火势顺势而飞。 不时她身上也完全热了起来,好似地龙中又添了三成的火,但相比地龙的干燥,眼下的帐中湿热节节攀升。 邓如蕴说不清是汽,是汗,还是水。 她已经不成了,干脆侧过了脸去。而他也耐到了尽头,回身握着她,潜入了湿热水汽弥散的水中。若说之前她总有些适应不来,可这一次,他半探半入着竟全然没进了其间。 他如今已经不是焦炭了,而是一只洒满了浓酒的湿碳,他整个人烫得惊人,但凡是贴了她的地方,都像是要把她也点燃了一样。热气搅动着帐中风云四起,又热又大的物件让人招架不住,她也像湿了酒的火炭,不断地在这催动下吐露出浓稠的酒意来。 第88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邓如蕴恍惚地看着灯,以为那是天光要亮了的时候,他终于停了下来。 她大喘了两口气,已经想要直接昏死过去睡上三天三夜的时候,他忽的又将她抵在了床边扣在怀中。 他气息重重地看住她,“蕴娘再给我一次吧。” 第33章 第二次, 他好像原野上长奔不歇的豹子,追逐着他的猎物,不仅毫无疲倦, 反而汗雨之下浑身鼓起浑劲的肌块,湿热的汗水顺着起伏的肌理向下滑落, 又滴滴答答落在邓如蕴滩成水的身上。 她只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散了架子, 仿佛她脆弱的骨架全散在了浪涌不断的大海中, 她无力去拾,只能顺着那些大浪不知被拍向何处。 许久,她才感到再次风停浪歇, 她不经意地低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边早已一塌糊涂。她苦恼无措地坐起来,想把散架的骨头们都拾回来, 然而就在这时,那大浪里的海鬼再次靠了过来。 邓如蕴下意识抬手就抵住了他,没等他再开口就急道。 “不成了!” 滕越确实有些继续的意思,可她这慌乱一止,到底把他叫回了神来。 他低头去看她, 才见混乱的锦被中,她已经满身都湿透了。长发缠在脖颈贴在肩头,她一张小脸上红彤彤的嘴巴紧抿着, 恼瞪着他。 滕越这下彻底回了神,再这样下去, 只怕她要生气了。 他再不敢闹她了, 只能把锦被将她一裹, “我抱你去清洗一下可好?” 邓如蕴本不欲让他抱,可刚捡回来的骨头还没装回身上去, 只能先由了他。 等清洗完回到床榻上,邓如蕴脑袋都快耷拉到枕头里了。 滕越把她揽过来,搂进了怀里,这次她没了任何意见,不在床上找小鬼,更没得闲偷偷栓了绳在脚踝上防着他。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滕越满身气力不减的看过去,她登时就闭嘴了。 然后咕囔了一声“赶紧睡吧”,就老老实实地任由他抱着,睡过去了。 滕越不禁好笑,低头看着配合地睡在了他怀里的妻子。 窗外夜风呼啸,房中湿暖盘旋。 原来用这个办法,这么简单? ... ... 翌日,邓如蕴早间醒来的时候,滕越早就起身上衙门去了,给秀娘她们留了信,让她好生睡到自然醒。 她浑身酸的不行,好似昨晚围着西安府城跑了三圈,累到瘫软。她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呆,才想起了什么,叫了秀娘来问。 “魏嬷嬷来了吗?” 她和滕越但凡有房中事,魏嬷嬷次日早间必然会端着一碗浓稠的黑药汁过来。 但她问过去,却只见秀娘哼哼笑了一声。 “魏嬷嬷?昨儿夜里比姑娘还忙呢,哪里顾得上来柳明轩?” 这话说得邓如蕴脸上莫名一热,但她只问,“魏嬷嬷的女儿不太好么?” 秀娘把昨晚罗霞又发病的事情说了,魏嬷嬷一晚上几乎都没睡,还去请了大夫上门。 “她是顾不得姑娘了,姑娘不用喝她熬得那苦汁子,岂不是好?” 魏嬷嬷的苦药汁没人想喝,但这避子药还是要用的。 邓如蕴让秀娘取了她自制的避子药丸,用水连服了两颗。 * 魏嬷嬷小宅。 霞姐的状况很是不好,她那羊角风本就是因为生她时伤了头导致的,这下头又被摔到,破了个血口,那羊角风病夜间竟然又发作了一次,发作完人就昏迷了过去,连西安府里的名医都道病情只怕要不稳。 魏嬷嬷三魂七魄都飞走了一半,早间便去同滕越说了,想带着女儿去河南寻那位能制金丹的名医治病。 滕越自是应了,让她不必着急,好生带着霞姐把病养好了再回来不迟。 魏嬷嬷得了这话,着急忙慌地就让晴蕊收拾了东西,今日就要启程往河南去。 不过她临行前却想起一桩紧要的事,把大丫鬟青萱叫了来,“老夫人同我都不在,你就得看着柳明轩,但凡二爷同邓氏有了那房中之事,你次日必要让那邓氏服下避子药来!” 她这一走,邓氏还不知道要如何高兴。可她再急再气也管不了了,只能勉强把事情托给青萱。 魏嬷嬷来不及同青萱细说,只能说这是老夫人的意思,让她务必照办也就是了。说完,忙不迭就带着晴蕊和霞姐,当天就出了西安府往河南寻医去了。 魏嬷嬷走了,青萱却无措。而昨晚,柳明轩里可不就要了水吗?她战战兢兢地往柳明轩去了,到了邓如蕴面前也不知道要怎么问及。 不过邓如蕴见她这般模样,已经猜出她的来意。 她直言,“姐姐放心,我已经吃过了。” 她把自己早间服用的自制的避子丸拿了出来,准备给青萱让她随便去验。 但青萱一听她提前吃过了,还自备着药,简直心下大定,她完全没有要查验的意思,只道,“夫人记得吃就好,奴婢只是来提醒一句,再没旁的意思,奴婢这就走了!” 青萱说完连忙告退了去,邓如蕴还没回神,她就已经消失在了柳明轩。 秀娘在旁见了,眼角眉梢的笑意都要压不住了。 “以后姑娘只要用咱们自制的药丸就行了,咱们自制的不苦也不伤身,比魏嬷嬷的不知道好哪去了。” 第89章 邓如蕴也松了口气。 但她的药丸是不伤身,可床上那只大鬼太伤身了... ... * 魏嬷嬷这一走,归期可就未定了。 莫说柳明轩,整个滕府里都如解了冰封的河面,人人都舒活了起来。 邓如蕴出入越发自在,滕越还怕她在家中无聊,说西安府近来算得稳当,平日里道街上转一转解解闷。 邓如蕴可不闷,她还有好些事都要顾及,这会就带了秀娘回了城东小院。 玲琅好久没见姑姑了,一上来就扑进了邓如蕴的怀中,左蹭蹭右嗅嗅。 邓如蕴抱着她亲了一口,正要问她闻来闻去,在姑姑身上闻出了什么来,就听小家伙突然开了口。 “姑姑身上,怎么都是旁人家的姑父的味道?” 邓如蕴闻言身形一僵。 而小家伙还有点不满意,嘟了小嘴巴。 秀娘先红了耳朵,转身走没了影,邓如蕴平日里插科打诨一把好手,这会竟被侄女说得无法接话,只能扯了旁的话头去问她。 “姑姑不在这些日子,你都在家中做什么了?” 玲琅仍是不满地,解了她自家身上的小香囊挂到了姑姑身上祛味,才道。 “我跟着太婆婆学了好多字。” 涓姨是不识字的,但是邓如蕴的外祖母却识字,但她老人家糊涂了,说话应答来得没有缘由,邓如蕴不知道她老人家是怎么教了玲琅的,但小家伙显然有她自己的办法,还真就从描红本上,念出了许多的生字来。 邓如蕴见了又骄傲又心疼,蹲下身将她揽在怀里。 “姑姑有钱了,这便去给玲琅寻个先生,好不好?” 她这么一说,小姑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亮了起来。 但要是想要单请西席先生到家中来教导玲琅,一来,开销实在太大,二来,家中尽是女眷不那么方便。 她打听到西安府里有那种一次只教一个学生的私塾先生,这些多半是仍旧在举业的读书人,教学在自己家中,束脩是高一些,但玲琅可以不必和外面的男孩子同窗读书,就不会再发生上次被欺负的事情了。 但这样的先生不多,去哪找,人家又愿不愿意收女学生就不好说了。 邓如蕴只能先打听着找着,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让她再等些日子,“再从你太婆婆那偷学几个字吧。” 小玲琅嘻嘻笑,“太婆婆懂很多字的,玲琅能趁太婆婆不注意,偷来好多!” 姑侄二人笑着说了些话,午间在家中吃了饭,下晌邓如蕴哄了玲琅睡了午觉,她就同秀娘换了男子的衣裳往慈辛堂去了。 她去慈辛堂便是制药的梁师傅,邓如蕴还是很喜欢自己这层身份的。 不过她到慈辛堂门前的时候,并没有见到那位傅大夫在大堂坐诊,诊案前的椅子上空着。 她挑了挑眉,继续往里走去,掌柜的刚卖了一包药出去,一抬头看见她就定住了。 邓如蕴穿的没什么稀罕的,她不知掌柜的怎么这般反应。 下一息,她见掌柜的快步走出了药柜,上前就来接待了她。 “呀,梁师傅终于来了!慈辛堂可等你好久了!” 秀娘在旁可挑了眉。 第一次她带着药来,慈辛堂这位掌柜,一副来历不明的药不想收的模样;第二次姑娘同她一道来了慈辛堂,毛驴大夫说她们的药有猫腻,掌柜的见状甚至想把所有药都退了,要不是姑娘解释了一遍,又跟毛驴大夫打了赌,可就没有这第三次见面了。 但这第三次,慈辛堂的掌柜的是换人了吗?竟能热情成这样? 这位掌柜的姓秦,当下这位秦掌柜也是开门见山,激动地同邓如蕴道。 “师傅放到我们柜上的药,这大半月的工夫,几乎都卖空了!这两日不断有街坊四邻来问询梁师傅制的药,想买回去用呢!您再不来,我都要去寻我们巡检请您过来了!” 他这话说得秀娘眼睛都亮了起来,邓如蕴虽然不算太意外,但听见短短半月就卖的差不多了,也不禁露出几分欣然。 她问了问那些药卖的最好,街坊四邻又是怎么说得,秦掌柜都一一告诉了她。 “... ...不瞒您说,我们这小小慈辛堂,往上争不过西安府的大药堂门,往下同地摊上的乡野药也难以打价钱,生意凄凄惨惨地,一年到两头见不到什么人,到了年底盘账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同东家交差。但您这批药可把我们救了,这半月里来买药的人,比从前两个月都多!” 这下到了年尾,他也能同东家交差了。 秦掌柜倒是个实在人,邓如蕴并不同他计较先前的事,这会听说自家的药在西安府也能畅销,心下很是定了一定,只要能慢慢在西安府立住,她早晚能卖出自己的药堂牌子来。 不过邓如蕴也想到了那个和她打赌的人。 她问了一句,“不知傅大夫去了何处?不会是骑了毛驴跑了吧?” 她话音还没落地,就有人轻笑着从后门,撩了帘子走了进来。 男人穿着一件米白色素面布袍,但站在午间铮亮的日头下,他长眉舒展,鼻梁落下阴影,唇角微微翘起,举手投足间不紧不慢。 乍一看,还以为是京中来的名门贵公子。 邓如蕴瞧过去,听见他道。 “梁师傅又不要我的毛驴,我倒是想把毛驴留下跑了,可做人嘛,总得守约不是?就等着您来了。” 第90章 他这两句话说得也比之前客气了许多,但比起秦掌柜的热情惶恐,他还有几分委屈似得,长眉眉尾耷落着,像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败给邓如蕴了,但败了也就只能“委身与人”了。 邓如蕴暗觉好笑。 她能看出此人颇有几分行医的本事,但这般她更不能放过他了。 “先前也没说定,我若赢了,傅大夫给我卖几个月的药。”她问他,“不若傅大夫自己说个时间吧。” 男人想了想,“我确实还有旁的事在身,四个月,梁师傅看成吗?” 这个时间不算长,但邓如蕴觉得如果他能给她好好卖药,也不是不行。 她点了点头,没再为难他。 但男人却着意看了她两眼。 他客气周道地跟她倒了茶水,先问了她接下来准备在慈辛堂卖什么药。 她说自己也来西安不久,眼下主推某一种特制药并不合适,“入了冬天越发冷了,不若先卖些冬日里的常见药,再看看行情。” 她倒谨慎,一步一个脚印的。 男人瞧着她的模样和身量,认真估了估她的年岁,然后又琢磨了一下,突然道。 “我已跟秦掌柜提前支了两个月的工钱,在附近典了个小院子住下了,也方便给梁师傅卖药。只是不知道梁师傅家住何处?你家的药一卖就没,若是续不上了,我可怎么帮你卖?” 他这么问过来,看向邓如蕴也看向秀娘。 秀娘张口就要把城东小院的地址说出来,但邓如蕴却扯了她一把。 她开了口,“这事傅大夫不必担心,我前些日有些事离了西安,不过近来已经回来了,会隔三差五到慈辛堂里来的,届时如是缺了药,也能立时知道。” 她没说出自己住的地方,只提了这么个解决的办法。 而秦掌柜也不知道她家住何处,东家孙巡检似乎也不想说的样子。 男人一下就来了兴致了,难道真让他猜中了,这梁韫的身份也是个假身份? 他不由多看了这位小梁师父两眼。 邓如蕴只同他们商定好了自后供药的事情,就和秀娘离开了药堂。 秦掌柜有事也被人叫走了去。 药堂暂时空了下来,倒是有人从后门溜进了大堂来。 男人见来的是他自己的小药童,还以为他只是过来端茶送水,不想他低声开了口,一本正经地。 “六爷,小的在大街上见到大长公主殿下派来的侍卫了!那些侍卫去了药局也去了衙门打听您的下落,六爷,要不咱们不跟他们躲藏了,就现身吧?反正您也是令了皇命来西安的,大长公主殿下也不敢把您绑回去。” 他这话说完,风吹着慈辛堂里的药香幽幽盘旋而起。 傅春白,不,凤翔白氏的六爷,宁丰大长公主的幺子白春甫,此刻长身立在小药铺门前,朝着外面无人的街巷看了过去。 街上无人,只有凛冽的冬风卷起地上的沙石呼啸而过。 他摇了摇头,温声说了不,“大长公主若想让人寻我,随便他们寻去。但我是奉了皇命,替太医院下来收集民间珍奇妙药的,若是轻易现身,只引来些想要往京城投名之辈,只能看到他们手里那些无功无过的庸药,还怎么寻得到真正的民间好药?” 他说着,回身坐到了诊案前的交椅上,眼睛微微闭一闭。 他眼前不由闪过刚刚离开的那“小梁师傅”的模样,他不禁笑了笑。 “这西安府里有的是奇人异事,若我每日只同那些锦帽貂裘的达官贵人在一起,多没意思。我今次,就要留在这布衣巷内,同这些连正经药都买不起的百姓打交道,恐不能让大长公主如意了。” * 滕府。 邓如蕴转了一圈回了柳明轩里,她先去跨院里制了一阵药,又思量着接下来要给慈辛堂供的药丸,列了个单子让秀娘照着整理成药、准备药材。 既然有了稳定的销售渠道,她们接下来就要好生进一批药材来了。 好在涓姨的腿也好得差不多了,邓如蕴让秀娘拿一百两来给涓姨,让涓姨把药材采购齐备。 弄完这些,天色都黑了下来。 滕越今晚被西安府的同僚有人请去酒楼吃饭了,传了信说不会耽搁太晚就回家,让邓如蕴和滕箫不用等他吃饭。 他每次吃饭都要拉她的凳子,这次他不在家,没人拉了她的凳子乱跑,邓如蕴还有些不适应。 她料想他今晚还不知吃到什么时候才回,毕竟男子们吃饭,少不得慢吞吞饮酒一番。 不想他还真就早早回来了,身上只有薄薄的酒气,风一吹就没了影。 他还问了她一句,“蕴娘,我身上没酒味吧?” 邓如蕴点头,却听见他轻声道了一句,“那我们早些歇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嗓音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低低的浅浅的,闪这三分希冀与愉悦。 邓如蕴怀疑他说的早些歇了,不是真的真的早些歇了,怀疑他没在外面跟同僚喝酒到半夜,是为了想跟她在床上喝酒! 果然洗漱过后上到了床上,他又如前几日一般,将她捞进了怀里。但他身上很烫,方才那点被风吹走的酒气好像又回来了一样,灼烧在下面的地方。 邓如蕴直接把眼睛一闭,“我累了,咱们快睡觉吧!” 第91章 她抢先把话说了。 滕越:“... ...” 男人低头无奈地笑了一声,只能深吸了几气,耐下来,点了头,“好。” 论耐力,他实在有些工夫在身,但邓如蕴只觉就这样任着他抱着睡,早晚还得再出那日梅开二度的事情。 但她到现在腰还是酸的,捡起来的骨头她都怀疑还没装回原处,可他又确实只是抱了她睡觉而已,她也不好说什么。 翌日她站在廊下惆怅地思量了一下,眼见外面的冬风越发刺骨了,小院上空的积云遍布地压下来,她略一琢磨,有了个新主意。 ... ... 滕越下了衙先去了趟外院,吩咐了差事出去,又见了副将佟盟一面,同他交代了事情。 今日冷了不少,他麾下有不少兵将跟着他来了西安府,暂时没领到当季御寒的炭棉,滕越让佟盟留意,莫要让将士们寒冬里受了冻。 佟盟直让他放心,“将军总想着咱们。” 滕越笑着点头,有些兵将是父亲留下来的人,但大多数,都是跟随他一路杀上来的同袍,他自然颇多照看。 等吩咐完这些事,他就回了柳明轩里。 可一进正房的门,险些被房中的热浪直接扑了出来。 滕越最是怕热,险些没在房门口立住。 可他却见自己的小妻子站在床前,一面跟他行礼,一面装模作样地道了一句,“我怕房里冷,今日地龙就烧得旺了一些,没想到又烧得太热了。我倒是还成,但将军怕热,不若今晚就先睡外院吧。” 这话一出,滕越就要笑了。 她不想让他抱也就算了,这会又想了这么个办法,拐弯抹角地要把他撵走。 滕越不由瞥了她一眼,见她果然不敢看自己,只目光四处游走着眨了几下眼。 滕越没走,反而迎着她制造的热浪进到了房中,他把外间的衣裳全都脱了,只剩中衣。 “没事,我晚间睡窗边的榻上好了。” 邓如蕴听说他要睡榻,心道也行,反正今晚也算是把自己从鬼怀里摘出来了。 滕箫没来,只两人一道吃了饭。 这顿饭自然吃得滕越大汗淋漓、湿透了衣衫不必说,邓如蕴有点想笑也有点心虚,但却忍住没心软。 等到了睡觉的时候,她提前给他在窗边的榻上铺好了被褥。 她见滕越没有异议,松下一气,准备今晚好好地歇一晚上。 滕越把房中的灯火都吹了,也走到她帐边来,把她帐边的灯也熄灭掉。 邓如蕴良心冒泡地道了一句,“窗下冷,将军记得守好被子。” 谁料她说完这句,他突然撩开帐子进到了里面来。 “窗下风冷,我也怕自己守不好被子,不若蕴娘陪我一起睡在窗下榻上吧。” 话音落地,邓如蕴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连人带被子整个抱了起来。 哎?! 她还试图挣扎了一下,但人和被子都已经到了窗边的榻上。 男人温声笑了一声,“多谢蕴娘陪我。” 邓如蕴:“... ...” 不是,她刚才就是客气一句? 不过他是不是早就打定主意了,先前一直装模作样地顺着她的意思迷惑她? 她回身要盯着这个人看上一眼,可他拥着她与锦被的手伸了出去。 修长的带着薄茧的手落到窗上,他轻轻一推,榻边的窗子被推开了一条小缝来。 窗外轻轻的窸窣的声音传了过来。 邓如蕴闻声不由地向外看去,只见回廊的灯笼照着廊外的梅树,而西安府冬日的第一场雪,在此刻悄然而至。 片片雪花瓣飘飘荡荡地落在房檐、石板、梅树含苞待放的骨朵间,好似落花的花雨漱漱而下,又似天女的裙纱遗落凡间。 “下雪了!”邓如蕴不由地惊喜了起来。 锦被将她暖暖地裹在窗下的小榻上,她不禁回头要告诉身后正拥着她的人。 只是她一回头,目光撞进了他深深的眼眸之中。 第34章 “下雪了!” 邓如蕴一回头, 目光撞进了身后男人深深的眼眸之中。 目光与他轻撞的瞬间,她愣了一愣。 他只笑着看他,用锦被把她裹得更暖了, 他自己倒是不怕冷,又将窗缝推的大了一些, 夹着雪花的风自窗前廊下飘过。 “风雪相邀, 蕴娘今晚就陪我睡在榻上吧。” 他低头看着她, 幽中含亮的眸中聚了些轻薄如雪的笑意。只是他低头看着她的目光越来越近,呼吸之间的气息像是烧起了火的羽毛,直往她脖颈间钻去, 又随着他越来越近的距离, 越发挠着她脖颈发痒。 邓如蕴痒得不行了,赶紧抵住了他的胸膛。 “陪就陪, 你坐好!” 滕越轻笑出声,看着怀里露在锦被外的一颗小脑袋,有一息,想就这样低头亲吻在她腮边,但又怕她痒到恼到, 再跳下榻去不肯陪他,只好做了罢。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有小麻雀从房檐上跳到梅树的枝头来, 脑袋左歪右摇地试着啄了几下天上飘下来的雪,好像以为那是天上掉下来的小虫子一样。 锦被里的人瞧见了, 俏皮地朝着那梅树上的小麻雀喳喳了两下, 引得小麻雀往这边看了过来, 她手里不知何时捏了点鱼食扔了过去。小麻雀倏然啄起,扑棱着翅膀飞没了影。 第92章 滕越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但他总算是凉快了许多,在肩头披了件衣裳,又将她拢着裹进了自己的长衫中。 远处西安府钟鼓楼中,有报时的鼓声在飞雪里穿梭,越过这座古城高高矮矮的黑檐青瓦,一路飞到开了细缝的窗子里。 “睡吧,这可真不早了。”滕越捏了捏怀里的人儿。 邓如蕴看了一阵雪,也有些要打盹了,小脑袋一啄一啄地点了头。 晚间的榻上多少还是有点冷的,邓如蕴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往某个过于温暖的怀里钻去。 但管不了了,谁让他非把她揪到窗下的榻上来,她明明在床帐中里睡得好好的。 不过翌日早间醒过来的时候,邓如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床帐中。 有那么一瞬,她还以为昨日窗下看雪只是她做梦而已,但穿了衣裳推开门去,白茫茫的一切闯入眼帘。 西安府好似忽的回到了五百年前的大唐长安,她站在廊下看了好一阵才回了神。 这场初雪下的厚实极了,不过门也不好出了,滕越仍旧披风带雪地去了衙门,邓如蕴便只去了跨院里制药。 已经连续好几天晚上,她都被这个人控制住了。 邓如蕴想了那么多办法,都没能起效,一时间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能镇住这只大鬼。 她下晌听说这个人,又早早地下了衙门回了家,就赶紧从跨院里走了出来,从前她不用作药的时候,多半会找了药书看。 市面上的药书不多,买起来也不便宜,邓如蕴手上的几本连带爹娘留下来的手札,都被她不知道翻了多少遍。 但滕越在,她也不好看书。毕竟在他面前,她一直是个识不得几个大字的乡下姑娘的样子。装装样子倒也没什么,她确实不像让这个人把她的所有事都看透。 她就只趁他不在的时候,看两眼书,他一来,她就把书收起来了,只在窗下看鱼缸的鱼。 滕越早早下衙回了柳明轩,就见她百无聊赖地在看鱼,他不由就问了一句。 “蕴娘今日看了一整日的鱼?” 邓如蕴:“... ...” 她暗呛了一下,偷瞥了他一眼道,“也跟秀娘下了一会双陆棋。” 什么人会看一整日的鱼?人没怎样,鱼都要累了。 她随口糊弄他,男人一听就道,“我许久没下双陆棋了,那蕴娘也陪我下几盘吧?” 邓如蕴才不跟他下棋,只道,“棋子丢了,没法下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拿起秀娘的针线筐,没章法地绣了两针。 一个人针线做得熟不熟练,滕越还是看得出来的,更不要说,他也知道这是秀娘的针线筐子,她绣个什么劲? 他暗笑看了她一眼,道,“正好我裤子被苍驹扯坏了,蕴娘帮我缝两针。” 他说着,衣裳也不脱就让她直接在他身上缝。 邓如蕴的针线缝个帕子都害怕歪扭,眼下他让她在他身上缝,她只怕要把他的腿和裤子缝到一起去了。 邓如蕴连连摇头,不得不道,“我针线不太好,将军还是找针线房吧。” 她把实话说了,却见他忽的转头笑问了他一句。 “蕴娘既然针线不好,就别在那替秀娘绣帕子了,免得秀娘还要拆了重新绣。” 这一句,真的把邓如蕴说的呛出了声来。 但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反驳了,尴尬又有点小气地出了门去,“我去催饭,将军自己找消遣吧。” 说完把他一个人扔在房中走了。 滕越摇头不已,她还生气了? 可她这嘴里没有一句实话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滕越说着,扫过房中一排书柜。 他突然觉得,她大字不识这件事,说不定也是假的。毕竟以岳父岳母从前对她的疼爱,多半会请个先生教她读书,而且她制药之术颇有几分真本事,若没有师父在身边教导,又不识字,怎么可能做到呢? 滕越这么一想,翌日就悄悄在房里的书柜上,放了一本江南药典,往药典里夹了一片银杏叶做签,谁也没告诉。 隔日,邓如蕴就在书架上发现了这本书。 邓如蕴平日里除了制药和翻着自己手里的药书研读之外,偶尔也从书架上捡几本滕越的书,随便翻看几页,全当打发时间。 但她这次竟然在滕越的书架上,看到一本江南药典。 她手里的药书多时北地的,且以秦地为多,这江南的药典一下就让邓如蕴来了兴致。 滕越白日里去衙门当差,有时也出趟城,往卫所里转两圈,他这两日就去了趟凤翔的千户所查看屯田的事宜,连两日都没在家。 等他这日回了家,趁着她装作忙碌地在外面吩咐人做事的当头,看了一下书架上他偷放上去的江南药典。 只见他原本夹在第一页的那片银杏叶,已经悄然跑到了书册中间的某页去了。 这银杏叶总不能是成了精了吧? 男人默不作声,他没动那小叶子。 又过了一日再看,银杏叶又往后动了好几页。 这次他已忍不住要笑了。 她所谓的不识字,果然也是骗人的。 他不知她怎么有那么多让他琢磨不透的小心思,但他也没立刻戳破她,只趁着休沐的日子,往街上的书肆里走了一趟。 第93章 孔徽找到滕越的时候,发现这个人手里已经携了一摞书。 “我的滕将军,怎么看起书来了,人家都要找到你家门口去了!” “什么家门口?”滕越回头看了孔徽一眼,没明白他说什么。 孔徽见他根本没放心上,直接将人拉去了旁边的茶馆里。 四下无人,他才道,“是不是你杀了那金州姓薛的二世祖?人家正要找你呢。” 孔徽是今早听到自己麾下金州的将领说的,滕越与姓薛的没什么关系,孔徽本还不相信,但一听说他前几日恰就出现在了金州,而那姓薛的是被人从远处山坡上一箭射穿了喉管的,这样的本事满金州也没几个人能做到。 孔徽听闻了这事就去寻了滕越,但他竟然没在家,跑到街上的书肆里来了。 这会孔徽看见他这一摞书都是什么医书、药典,脑袋发懵。 “你怎么还得闲看这些?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怎么也不跟兄弟们说一声,好歹帮你料理一下?” 孔徽是他们这群人里最长袖善舞的,滕越、他和王复响,都是在宁夏打仗时交结的过命兄弟,大家有什么事一起上,有什么责一起担。 滕越听见他这么说,知道他的好意,让他不要着急。 “是我一点私仇而已。” 他不想提那薛登冠差点欺负了自己妻子的事,只道,“薛家若是有证据,就让他们拿出来,若是上面有人,就让他们随便找去。” “你这... ...”孔徽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他隐约也打听到了那薛登冠与滕越新娶的妻子间,有些仇怨纠葛,但滕越若只是敲打薛家也就罢了,他直接一箭把人结果了,那薛家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可滕越是这样的性子,也不是一天了。 他看起来是他们这些领兵作战的将领里,最好温和宽厚好说话的,但一个温和宽厚好说话的人,怎么可能凭自己本事,从一个无名小卒,短短几年的工夫就立功无数,一路升至三品将领? 这让孔徽想起两年前的一桩旧事来。 那会滕越才刚在宁夏军中站稳脚跟,多亏得当时擅长研制军械的沈家军造得一批新火器,让他立了功。 可沈家却因为得罪了当时的副总兵而被打压,他们家的火器不被重用,哪怕是立了功,功劳也不曾算在沈家头上。 沈家老爷子一门心思都在研制器械上,与人情世故多有不善,他得罪了副总兵还不自知,眼见着麾下士兵辛辛苦苦研制、练成的火器阵营,立了功却得不到半点奖赏,反而到了寒冬腊月里,连棉袄火炭都领不到,不免当众骂了那副总兵几句。 这几句骂很快就传到了副总兵耳中。 那年年节未过,就有一股鞑子来袭,副总兵手握权柄,直接点了沈家军去关外应战。 那副总兵不怀好意,暗暗隐瞒了军情,沈家军甫一出关就遭到了鞑子埋伏,沈老爷子当时就被乱箭射死在了关外的沙山里。 其子沈言星靠着自制的火器才堪堪带着一队将士脱身,可却被鞑子困在了山里。 消息传回来,那副总兵直接说他们没得救了,按照全员阵亡报去朝廷,如此还不算,还要告沈氏父子延误战机,输了战事。 宁夏军中人人皆知是怎么回事,有缩着头不敢出声的,也有替沈家不忿的,但这种时候,谁人敢逆着副总兵的意思,带兵去把沈家军剩下的人救回来? 没人敢去,直到滕越从关外打了另一路鞑子返回城中。 他听闻了此事,几乎连马都没下,只让人给总兵报去了消息,转身带着兵马便往关外支援沈家军去了。 他这一去,宁夏军中的将领们但凡看不惯副总兵所为的,无不因此激动了起来。 但那副总兵怒到两眼发红,滕越还没回信,他就要给他扣一个私自出兵的重罪。 总兵压了他三日,不管怎样先等滕越回来再说,众将无不替他捏了把汗。 然而滕越三日后返回宁夏,不光把沈言星等人全都带了回来,竟然把那群滋扰边关的鞑子将领的头颅也带了回来! 这一下,他直接立了大功。 那副总兵还想要再为难,总兵却把军功报到了朝廷里,兵部连发奖赏为滕越升迁,沈家也就此保住了最后一脉。 那副总兵自是恨得不行,但因果自有报应,祸福惟人自召,那副总兵身后的人突然身死,他没了庇佑不就被贬调了下去。 这一劫,沈家总算是渡了过去,从此归到了滕越麾下。 但滕越可就一战成了名。 原先旁人只当他是个运气好的小将,这下都知道他那股子不要命的血性劲头。 要知道当时的沈家处于那等状况,谁敢出头? 偏他记着沈家的恩情,偏他看不惯那副总兵的仗势欺人,偏他一股子血性未灭,连句话都不多说,直接带兵出了城去... ... 孔徽想到从前的事,又想到了他眼下。 那薛登冠欺凌滕越新娶的小妻子,他怎么能放过此人? 而孔徽看到他手边那一摞医书药典,突然想起滕越的妻家,好像就是金州做药的人家。 他这些药书,莫不是都为家中的妻子买的? 这么一想,之前王复响写信给他,说滕越在宁夏身在曹营心在汉、只顾着回家的事情,他也记起来了。 第94章 但滕越新娶的妻,不是临时寻来的乡下姑娘吗? 孔徽也算出自陕西名门,家族男女从来都是联姻,他不知道娶一位门不当户不对的乡下姑娘是怎样的感觉? 他之前料想滕越这婚事,恐怕不会多相合,但眼下看来,好像和他之前料想的不太一样? 他不由地细细打量了自家兄弟几眼,眼见他眸色越发柔和,理着手里这一摞书同他道,“薛家的事我心里有数,随便他们折腾去。我家中还有些事,就先回家了,不请你吃酒了。” 孔徽:“... ...” 不用这么着急吧? 原本孔徽还替他想过,若是同那乡下姑娘的婚事不和,最后到了休妻和离的地步,他可以再帮他相看门当户对的贵女。 可如今看,他是不是认准了这位姑娘了? 他认准的人,多半和他认准的事一样,哪怕万千阻挠,他亦一路往前不会再回头了... ... 孔徽恍惚了一会,突然想见见滕越的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可他要莫名提出这话,滕越怕不是要跟割袍断义? 孔徽也只能好奇不已,却不敢多言。 不过滕越和薛家的事,大不了他先替他盯着就是了。 * 只是滕越回了家,发现邓如蕴去了城东还没回来,他倒不急,将今日淘来的这一摞书,全都摆在了书架上。 邓如蕴也没在城东的小宅里。她和秀娘又扮成了男子,去了慈辛堂里送药。 她之前已经让长星送了一批药过来,补上了之前卖光的那一部分,眼下这一批药多是些冬日里的常用药,似治疗冻疮的紫草膏之类。 白春甫见了这些药里大部分都是紫草膏,便道,“看来梁师傅接下来让我帮你卖的,就是这紫草膏了。” 邓如蕴见他挺有眼力,便直接道,“这些紫草膏分三类,分别是给做粗活的男子、老人孩子、已经有了身孕的妇人。” 紫草膏的制法多样,配方上多有变化,但一家药堂里多半也就卖一种,大药堂里才有多种,她在慈辛堂这样的小药铺里,就分出了三种来。 且白春甫看了一眼定价,三样都不高,他心里暗暗点头。 她这药做得够细,但若不是这般细致,一个外地来的制药师傅,想要在人才济济的西安府站住脚,可真是难。 白大夫看着药,也顺着药将目光往这位小梁师傅身上定了定。 一场雪下过,西安府里冷得连木头架子都打晃,她今日不光穿在了厚实的袄子,还戴了一顶街上男子常见的棉帽。 但这男子帽子戴在她头上,好像有点大了,帽檐几乎罩在了眉毛边缘,将这一张本就不大的脸,压的越发小巧,若不是脸色黑黄,眉毛也粗黑,还以为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白春甫忽的他想起她制的药,思量的细致不说,似乎多有为女子考量的意思,就似这一次治冻疮的紫草膏,她还专门为有孕的妇人分了一份出来。 一般的男子制药,可没有这样的心思。 可巧就在这时,有人撩了门帘进来买药,门帘一撩开,门外的猎风裹着地上的沙石呼啦一下吹了进来。 她正好站在门口,被这风吹了一脸的沙石。 她揉了好几下眼睛,才堪堪把那沙石揉出来,但满身满脸都挂满了这沙土。 男人见状,走到一旁沾湿了一条巾子给她递了过来。 “风沙大,梁师傅擦擦脸。” 他递了巾子,也看了过去。 他见她下意识接了过来,却在湿巾擦到脸上的瞬间,手下忽的一停。 “不用了,其实没吹到什么。” 她不敢擦脸。 难道是怕擦掉了脸上的黄粉和画在眉毛上的黛色吗? 白春甫心下笑了,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而她很是警惕,一抬头也瞧了过来。 邓如蕴方才差点自己拆了自己的台,这下一眼向旁边这人看去,忽然怀疑旁边这人,是不是故意给她递毛巾的? 但他只一脸的无辜模样,没提这点小插曲,只跟她说起了接下来卖药的事情。 邓如蕴有些狐疑,但也不好问什么,只暗暗瞥了他,应了他几句就离开了。 她一走,白春甫就低头笑了一声。 还挺警惕。 ... ... 邓如蕴离开的路上,回想方才那什么傅大夫递来的毛巾,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这人莫不是在试她? 她还觉得这人来路不正呢? 穷得叮叮当当的,毛驴养得倒是油光水滑,举手投足间也不像是个寻常百姓。 邓如蕴暗暗琢磨了一阵,不能让这个人拆穿了她,她却无有反制吧? 不过今日她脸上颜色没掉,与那人尚且相安。 她不时回了城东,换回自己的衣裳又回了柳明轩。 滕越已经回来了,在外院。邓如蕴则回了自己房中。 但她一到房中就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房中书架上面的书换了一整排,她走过去一一看了过来,大吃一惊。 “这怎么有一整排医书药典?” 她这话只是自己疑惑罢了,谁想到说出口,身后突然有人接了过来。 “蕴娘不是不识字吗?怎么知道这些都是医书药典?” 邓如蕴一回头,他真的跟鬼一样,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她都不知道。 第95章 “我、我路边的大字,还是识得的。”她给自己找补。 男人却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邓如蕴一下子回想起前几日那本江南药典,是怎么回事了,合着本就是他在试探她。 最近怎么那么多关,躲过了一个还有一个,难不成,是她带在脸上的假面太多了,终是有被扯下来的一天吗? 可邓如蕴自己是不会承认的。 她梗着脖子,滕越见她这模样,只想将她拉进怀里来捏两下。 但也没舍得非要把她戳穿得干净,反而给她找了个看书的由头。 “这些书是我买回来看的,但一时也看不了,蕴娘先帮我收拾收拾吧。” 他说完,只留了她与这一整排书在房中,笑着又回外院去了。 邓如蕴在书架前呆了一下,可一转头看到这么多药书,忍不住就拿出几本来看上一看。 她这一看,人都钻到了书里面,要不是秀娘给她点灯,还不知道天都已经黑了。 秀娘见她有了新药书可看也高兴不已,可看着那么多书册,不由地就同邓如蕴道了一句。 “将军待姑娘和之前可真不一样了,他是不是、是不是... ...心里有姑娘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刚点燃的烛火晃了一下。 灯火明灭之间,邓如蕴拿着书的手顿了一顿。 第35章 灯火明灭之间, 邓如蕴拿着书的手顿了一顿。 她一时间没有说话,秀娘还以为她没听清自己在说什么,又笑着到了她身边, 看着她的眼睛道。 “将军待姑娘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他心里, 多半是有了姑娘了... ...” 从前姑娘多喜欢他呀, 偷偷跟在他身后, 偷偷捡来他射的捡,偷偷地收集了满满一篓。 可那会,小姑娘萌动的心思一句都不敢说出口, 那么能说会道的人, 到了他面前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只知道红了一张小脸, 可人家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他立功升迁离开了金州,邓家也遭了难,她就再不曾听姑娘提起过半句与他有关的事情了,哪怕是阴差阳错做了他的妻, 姑娘也再没有表露过一丝心迹,好像从前她那么热切喜欢他的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她不说, 秀娘也不想提,可心里总还有些替她惋惜, 也替她希冀。 这些日, 她明显看着滕将军待姑娘一日比一日不一样了, 尤其今日看到这整整一排的医书药典。 若是将军心里没有姑娘,为什么要给她准备这些东西? 秀娘说这话的时候, 眼角眉梢都扬起了笑意来,她还想跟姑娘逗逗趣,瞧瞧姑娘是什么反应。 谁知她这话没说完,邓如蕴突然站了起来。 秀娘被她吓了一跳,再看她,明灭不定的灯火下,却见她脸色全然沉了下去。 灯花里噼啪响了一声,秀娘闭了嘴巴,却听见她少有这般严肃冷沉地道了一句。 “根本没有这样的事,以后不要乱说了。” 她这话说完,直接将手里的药书也合上了去。 合书扇起来的风,扇得案上灯火幽暗了一时,房内的气氛在冬夜的寂静中低低压了下来。 秀娘再看不清自家姑娘的神色,只见她什么也没再说,把药书俱都放回到了书架中,转身离开房间,往跨院制药去了。 秀娘愣住,站在通往跨院的暗门前恍惚了半晌。 当晚军中出了些状况,滕越带人出了门,之后又派人回家捎了信,说去了下面的卫所,晚间不能回了。 入夜后城里刮起了大风,廊下的气死风灯都被刮灭了一盏,但风太大了,仆从也不好再点了挂上去,幽暗似被裹进了风里,从廊下游走在柳明轩的各个角落。 将军没回来,姑娘在跨院制药到很晚才回了房中歇下,秀娘想跟她说两句什么,但她似乎心绪不高,只安排了几句接下来制药卖药的事情,就不再多言。 这场北风直到翌日上晌才消停下些许,将军还是没回来,秀娘则跟着姑娘去了一趟城东小院。 邓如蕴先叫了长星,把打听来的周围不远的私塾先生都盘点了一遍,其中那些收的学生多的,她就不作考虑了。 有两位经年的老举人束脩颇高,但学生不多,邓如蕴准备抽时间带着玲琅去拜访一下,但今日只能先让长星去递了帖子,等着人家的回音。 她吩咐问了这事,替外祖母把了脉,见她老人家一切尚好,就开始收拾院中的草药。 涓姨先跟她说了几句话,但转了身就叫了秀娘到一旁。 “我怎么瞧着蕴娘不怎么想说话?在滕家发生了什么事吗?” 滕家倒没发生什么事,但秀娘低了头,“是我一句话说得不好,把姑娘说成了这样。” 涓姨惊奇,蕴娘从不是计较这些的人,她连忙问秀娘都说了什么,秀娘便把昨日的事都同涓姨讲了来。 涓姨听完,也默了一默。 再转身看向秀娘,也道,“你那话当真不该说。” 秀娘目露几分委屈,涓姨长叹了一气。 她目光落在院中蹲身收拾草药的邓如蕴身上,过于明亮的日光映着她的眼睛睁不开,但她还是把石板上晒得药草,一一数着,一捆一捆地扎了起来,那么地认真,就好像拉扯着邓家难过的日子,一日一日地要把这个家养好一样。 第96章 以她眼下的处境,她只想把这个家养好,旁的什么都不想去想。 “那些事在蕴娘心里早就过去了,蕴娘不提,我们还提这做什么?” 她看着蕴娘忙碌的身影,问向秀娘。 “若你从前也曾那么喜欢一个少年将军,他从不曾知道,也不曾有过任何回应。如今签了契约做了他的契妻,他却在这契约里心里有了你,你该是怎样的感觉?” 涓姨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是什么聪明的人,可蕴娘确实她奶大的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女儿,蕴娘是什么样的心思在她心里清清楚楚。 涓姨说着,幽幽又叹了一气。 “蕴娘不是不守契约的人,彼时那情形,她也确实感激林老夫人拉了咱们一把,这般,她更只想把这契约,照着林老夫人的意思完成好。你觉得林老夫人,会想让滕将军心里挂上蕴娘吗?” 涓姨一连几个问题,把秀娘问得心下完全沉了下去。 “我知道了,是我的不是,我不该乱提,”她懊恼地垂了头,“我怎么那么笨,跟姑娘说这个干嘛?” 涓姨拍拍她的肩膀,让她也不要太在意,“将军要如何咱们也管不了,以后能怎样,都是老天爷的意思,咱们只盼着蕴娘顺心就好。” 可只怕是连她,也不能完全顺从心意吧? 如若不然,又何必从昨晚到现在都不想说话? 涓姨想了想,给邓如蕴泡了一杯茶送过去。 邓如蕴正收拾完药草站起了身来,见涓姨给她送了茶,笑着说正好。 “我正口渴,您就把茶水送我嘴边来了。” 只是她一口喝下去,眨了眨眼睛,“涓姨什么时候买的这么好的茶叶?难道咱们这里,还能经常招待客人吗?” 涓姨也笑了笑,却道这上好的茶叶不是她买的,“是滕将军让人送过来的。” 她这一说,就见蕴娘身形定了一下。 涓姨却接着道,“我如今觉得小事上,确实能看出人品来。” “有些品行不好的人,哪怕是想对人好,但细微处总还能流露出轻视粗陋、自私自利;而那些品行好的人,即便只是寻常待人接物,一言一行也令人心暖,哪怕只是随手送包茶叶呢?” 涓姨说完这话,心知自己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笑着摸了摸邓如蕴额前的碎发,把她刚收拾好的药抱走了去,只留她一人坐在檐下,端着茶水陷入了沉思之中。 绿茶嫩芽在热腾腾的水中悠悠旋转着。 邓如蕴耳中响起秀娘昨晚说的话的同时,也反复回响起涓姨方才的言语—— 滕越应该就是这样。 他是什么性子,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他待人接物一直不都是细心温和又宽厚吗? 这样的人总是会把旁人的需求看在眼里,但凡有他得闲的时候,就顺手帮人把事情都办了。 他待同袍、亲眷、仆从都是这样,更不要说,她在他眼里,到底挂了个妻子的名头。他对旁人都这般,就不要说对自己的妻子了。 他在对她这个“妻子”多加照看,但这同心里有没有她、喜不喜欢她有什么关系呢? 这只是秀娘多想了,兴许连她也多想了。 他实在没什么理由喜欢她,而她拿了林老夫人的钱,也一定会把这契约给林老夫人做好的。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么。 药香在小院中起伏流动,邓如蕴深吸了两口她熟悉又安心的药香,再抬头看天上远远的日头,只觉又明亮一些。 她要正经给慈辛堂供药。 之前让秀娘拿了一百两给涓姨,待吃饭的时候邓如蕴便问起,药材采购的如何了。 涓姨让她不用操心,只管制药就好,“我也在西安府里住了半年,慢慢摸清这药市里的门路了,保准这次能进来一匹物美价廉的好药。” 邓如蕴笑着点头,说好,“只要别听着咱们是外地口音,骗咱们钱就行。” 涓姨连道骗不了,又道,“我只觉咱们就快能把钱攒够,盘个小药铺自家经营了。能在西安府里把药铺开下去,咱们日后可就要有钱了。” 她说着高兴了起来,说近来打听到西安府周围的几个县里,宅地价钱比西安府便宜不少,说来路程也不算远。 她同邓如蕴道,“邓耀成那夫妻,早晚还是要回金州的,咱们没必要同他们大眼瞪小眼地住着,等你过两年回来之后,咱们就留在西安府里做生意,在附近县里买个小宅子住,既能照料生意,又能离他们远远的,岂不舒心?” 她这打算,也正是邓如蕴先前的打算。 娘俩说起来做生意、赚钱、买宅子安家的事,饭都吃得香了许多。 只是这顿饭刚吃完,桌子还没收拾,滕越突然来了。 邓如蕴见他风尘仆仆地,惊讶他为何没回家,到了城东来,就听他叫着她笑道了一句。 “还有剩的饭吗?给我也盛一碗。” 原来他竟还没吃饭。 邓如蕴连忙把些剩饭给他盛了来,涓姨却觉得让将军吃剩饭不太好,“我再给将军下一碗面来。” 涓姨叫了秀娘去了,邓如蕴倒是不必太忙活。 滕越瞧着她,问她昨晚风很大,睡得怎么样。 邓如蕴随便回了他两句,见他目光总落在她身上,略感几分不适地找了借口往一旁忙去了。 第97章 滕越虽然想和她多说几句话,但也没好耽误她做事,反而见着老祖母坐在房檐下晒太阳,小玲琅搬了个凳子坐在她老人家旁边,脑袋埋在太婆婆手臂里,叽叽咕咕地不知道跟太婆婆说什么。 滕越眼见着这一老一少在院子里晒太阳,眼角不由就染了笑意。 他其实是回了趟家的,但家里冷冷清清的,他便料想城东小院一定热闹,哪怕他来跟着她们吃点剩饭也行。 这会看着,果不其然。 涓姨不时给他盛了一大碗肉臊子面过来,滕越连声道谢,吃得通身上下都热乎了起来。 他想找蕴娘过来说几句话,却不知那人跑到了什么地方去,怪怪的不见影。 可他却见玲琅从房里拿了个描红本,挨在了她太婆婆身上。 “太婆婆,今天也得教玲琅识几个新字吧。” 太婆婆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小家伙说的,只是慈爱地眯起眼睛笑着点头。 玲琅熟练地翻到了其中的一页,趴在旁边的小桌子上,先把字描了一遍,然后有模有样地把字誊在一张大纸上,纸大,字写得也大,有个小孩巴掌大小。 然后小丫头把这个大字拿到了她太婆婆脸前。 “太婆婆,这是什么字呀?” 老祖母慢吞吞地看着,小玲琅也不着急,就举着小胳膊等着她老人家看好。 约莫过了好几息的工夫,滕越见着玲琅的胳膊举着那纸都举不稳的时候,老人家开了口。 “麻黄辛温,宣肺解表。” 答非所问。但滕越却见小家伙把这话在嘴里念叨了两遍,又问,“太婆婆再说一句。” 老人家想了想,又道一句,“桂枝甘温,助阳通脉。” 这句话说完,小玲琅也在嘴里念叨了几遍,接着,滕越见她忽的跳了一下,大声问太婆婆。 “所以这个大字,是‘温’对不对?” 她问过去,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笑呵呵地点头。 滕越见小玲琅也笑了起来,反复地念着这个“温”字,就这样把这个字记了下来,又在小小的桌案上来回抄写记忆。 滕越不由地走了过去,他蹲下身来惊讶地问玲琅。 “平日里,都是这样识字的吗?” 小玲琅见是旁人家的姑父来了,并不怎么想搭理,只点了点头。 滕越又问,“玲琅这么想读书,姑姑没有送玲琅去正经读书吗?” 玲琅听了这话,才道了一句,“有。姑姑有给玲琅找私塾。” 但她说到这个,小嘴巴轻轻撇了一下,“但玲琅在私塾和臭男孩打架了,玲琅打不过他们,但不能再上学了。” 滕越惊讶。 他不知道邓如蕴先前怎么把玲琅送去了杂乱的私塾里,但突然想起了他第一次见玲琅的时候,小姑娘脸上和耳朵上的伤。 所以当时,是这样原因,她才不得不把玲琅带去了滕家的吗? 滕越这会见着小姑娘白皙的耳朵上,还有些未褪的红痕,不由心疼了起来。 “那姑父带你回去,给你找先生正经读书好不好?” 可他这么说,玲琅却摇头。 “姑姑有在给我找新的先生了,过些日,就可以去新先生家里读书了,新先生一次只教一个学生。” 滕越一下就明白了小姑娘所谓的新先生是什么人。 蕴娘是请不起西席吗?只能把仍旧让玲琅与旁人一道,跟同一个先生读书。 那风里来雨里去的,小人儿家怎么受得了? 滕越转身要去找邓如蕴的时候,她正好走了过来。 “将军吃完了?” 滕越没回这个问题,只道,“你出不起束脩,怎么不跟我说?玲琅是个小姑娘家,在家单独请西席这种事,不是应该的吗?” 邓如蕴都被他说愣了,缓了一下才道。 “其实玲琅年岁还小,我想着让她随便识几个字,等过两年大些再说不迟。” 但邓如蕴这话说完,却见男人脸色沉了下来。 滕越沉了脸,她又没跟他说实话。 显然她也想让玲琅识字进学,先上了私塾,又找了先生,可她这会当着他的面,却只道玲琅年岁小,过几年再说。 又说假话,又骗他。 滕越听见她这话说完,直接转身把孩子抱了起来。 他抱了玲琅就往外走。 邓如蕴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快步跟上,“将军这是做什么?” 滕越却道,“孩子正是读书的年纪,没得只蕴娘你会读书,却不给侄女读。” 他是故意说这话的,也确实说的邓如蕴一时无法回他。 但滕越也确实要把玲琅带走,当天就把孩子带回了滕家,邓如蕴没了办法,也只能跟着他一道回去了。 三人刚到柳明轩门口,就见滕箫正巧过来。 滕箫只见哥哥抱着个长得玲珑俏秀的小娃娃,走过来凑近看。 玲琅倒是不怕人,她不仅不怕人,见滕箫好奇自己,眨巴眨巴大眼睛认出了她的身份。 滕越把她放下,她便正儿八经地跟滕箫行礼。 “箫姑姑。” 这一下别说滕越和滕箫,连邓如蕴也意外这小丫头片子,脑子转得不是一般的快。 滕箫可稀罕坏了,抱了玲琅就不撒手。 玲琅也跟她嬉嬉笑笑,一口一声“箫姑姑”叫得甜。 第98章 滕越大手一挥,支了妹妹。 “你先带着玲琅去你的乘风苑吧,我有话要同你嫂子说。” 两人之间气氛不太对劲,滕箫也有所察觉。 她干脆道,“就让玲琅今晚跟我住吧,反正我院子里空的很。” 玲琅倒没什么意见,只眨眨眼看她姑姑。 邓如蕴觉得不太合适,开口想说句不的话,却被旁边的人不善的眼神看了回去。 她只能让秀娘跟着玲琅一道往乘风苑去了。 她们一走,此间只剩下了邓如蕴和滕越。 男人一言不发,只盯着邓如蕴看了两眼,然后转身回了院中房内。 邓如蕴被他看得心虚,但邓如蕴下意识就不想让他,过度关注她自己家中的事,尤其昨晚秀娘说了那话之后... ... 她有些不知怎么办地也跟了他进了房里。 男人已经喝了半碗冷茶下肚,见妻子进来却不说话,他无奈只能先开了口。 他沉了口气,道。 “我今早接到了母亲的家书,母亲让我督促小妹去学堂。但小妹的性子你也知道,旁人家的学堂上得她浑身难受。但读书知礼,女子也该读书,她也不能就此荒废了学业。” 他看向邓如蕴道,“我想着读书在哪里读都一样,干脆就在咱们家中请了西席先生吧,让箫姐儿和玲琅一道进学。” 他说完,问了她,“这般行吗?” 邓如蕴先见他就这么把玲琅抱回了家,要给玲琅单独请先生读书,这实在是不好。可这回听见他这么一说,她回过了神来。 原来他本就接了林老夫人的家书,有了给滕箫在家请先生的打算了。 而玲琅跟着,也只是顺带而为而已。 邓如蕴这么一想,今日涓姨说的话又从耳边冒了出来。 就如同他送去城东小院的茶叶,让玲琅读书这事,也只是他顺手相帮而已。 只要他不是喜欢她就行,他和她的关系,不该有那些超出的意涵... ... 这么一琢磨,邓如蕴小小松了口气,再见滕越这沉沉的脸色,还生出了几分不好意思来。 她先给他倒了碗茶,反正他也喜欢喝冷茶,她便顺手给他倒了,递在他手边。 然后又顺着他的好意点了点头,慢吞吞道。 “这样也行,我看行。” 滕越差点被她这模样气笑了。 但他忍着没笑,仍旧冷着一张脸盯着她看。 邓如蕴被这人盯得发慌,好像他眼里含着箭,要往她身上射过来一样。 她只能又扯了旁的话来。 “将军昨晚是不是奔波了一夜,先把衣裳换了吧。” 她这话没说错,滕越浑身皆是跑马的尘土,也确实该换衣裳了。 他站起了身来往衣架处走去。 邓如蕴先前没怎么给他换过衣裳,都是他自己来,但这次,她不等他动手,就上前亲自帮他把衣裳换了。 他倒是也没拒绝,顺着她的意思伸了手。只是他身量太高了,邓如蕴踮着脚才帮他把衣衫换好。 可衣裳都给他换了,他还是一言不发的,好像她欠了他多少钱似得。 邓如蕴可不怎么会伺候人,见她都这样了,他还不说话,也懒得上赶着。 心道不说就不说吧,反正他不高兴了,晚上兴许不在柳明轩住。他去外院住,让她一个人睡安稳觉,不是更自在? 邓如蕴觉得这还挺好,谁知晚间吃过饭,他并没有去外院的意思,反而早早在房中洗漱一番上了床开始看书。 邓如蕴心想看吧看吧,以他今日生的这些气,晚上肯定不会再扯着她睡了,也算是自在。 可等她也洗漱好上了床去,男人却把书一合,吹掉了帐边的灯,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 邓如蕴愣了一愣,不都不和她说话了吗?怎么抱她睡觉这事,还得例行? 但她这念头刚闪完,只见男人直接脱了身上的薄衫扔去了一边。 邓如蕴的脑袋空了,眼见着自己的衣衫也飞没了影,还是没想明白,今天的事情是怎么转到了这个地方来的。 可他今天的气性确实不小,气性把耐性都烧没了,他手下只在她腰间的伤处轻轻摩挲了两下,便顺着纤软的线直接滑到了密丛之间。 常年握兵刀的粗粝手指游走在了河川谷地的瞬间,邓如蕴便觉自己双脚被鬼一下捉住了。 她连忙挣扎着想要躲开,但捉住她脚的鬼却半分都不松开那游走的手。 他只拖着她从那河川谷地一路向下,只不过几息的工夫,直接将她拖进了一片瘫软的水中。而男人再没有多余的话,就这么单刀入了境内。 邓如蕴身形都颤了一颤,他就这么看着她,一阵急一阵缓,一阵轻一阵重,像是帐子里起了闪电,只将她击得七荤八素。 邓如蕴不想让他看,只想要把脸侧开去,可他非要看,每一下都要将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他把枕头垫在她身后,就这么让她半坐着无处可躲,动作一丝不停,他看着她要撑不住了,颤眸里透出三分求饶的时候,他才拨了拨她黏在额角的碎发,替她挽在耳后。 这个一晚上都不曾说话的人,在这个时候,才低粝着嗓音哼笑着道了一句。 “蕴娘以后要记得,多说实话,少骗人。” 第36章 浑身沾满了他的气息, 从脚跟到发丝都渗透着他的味道,但她潮红的脸上,眼里似冒了一圈金星一样, 眸光不定。 第99章 男人笑,干脆用自己的中衣将她裹了, 抱着她暂离了床榻去清理。 滕越低头往怀中看去, 见她紧闭着眼睛倚在他怀里, 难得的乖巧地像只睡着的猫儿。 似乎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不会一张口就骗人。 他给她清理了一番,只是手掌下行到某处的时候, 她腾的睁开了眼睛, 警惕又惊到地向他看了过来。 滕越见她这般,只能低声哄她, “只擦一下就回去睡觉,今日就这样了,行么?” 邓如蕴哪敢不行?一个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她白日里都那么忙了,晚上还要做事, 哪来的精神呢? 但显然有些人,也可能是鬼,精神比她大多了。她听他这么说, 只能连忙先点头应下来。 等回到了帐中,她将被子一裹就睡了过去。 滕越喝了盏茶回到床边, 一低头发现自己的妻都已经睡着了。 他暗暗好笑, 把她又拉回到了怀中, 她没醒,只有他凑着窗外透进来的轻薄月光, 多看了她两眼。 她这是什么别扭的性子,怎么就下意识开口就想骗他呢? 月色轻软,透过窗纱帐子,只剩下细微的光亮。 滕越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琢磨不明白。 但微光将她的鼻尖照亮,好像一只萤火中悄然停在了她鼻尖。 滕越不由地低下头去,温热的唇轻轻啄在了她的鼻尖。 可他刚这样轻地亲过去,她就痒了鼻子,抽着缩着把脑袋埋进锦被里去了。 她困倦得一塌糊涂,还下意识不让他亲,就跟下意识说谎一样。但细想起来,他与她确实不曾有过夫妻间最常见的亲吻。 这事让滕越不禁又思量了一下。 可月色流转着催人入眠,她长长的呼吸引着他,滕越拢住渐起的睡意,也与她一起入了眠。 ... ... 翌日晨起,滕越早早到走了一趟拳回来,看到妻子醒了,但蔫头巴脑地坐在床边发呆。 他拿了衣裳给她披在肩头,见她动作滞缓,干脆替她穿了起来,可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脖颈,她又是一缩。 滕越不禁无奈笑了一声,“这白日里的,我还能做什么呢?” 他嗓音低在她耳边。 邓如蕴咬了咬唇,没回这话。 他就是个活鬼,谁知道他能做什么? 她不用他帮忙穿衣了,自己打起精神匆匆把衣裳穿了起来。 他倒也不再闹她,一边叫了人准备摆饭,一边遣人去乘风苑让滕箫带着玲琅一并过来用饭。 他在廊下吩咐,邓如蕴在房中往门前廊下的方向默默瞧了一眼。 他约莫,也只是喜欢闹着她玩而已。 * 早间吃饭的时候,滕越见妻子精神缺缺,干脆把玲琅抱到自己身边来照料。 但玲琅不用旁人家的姑父喂,小人家努力吃得有模有样,只见着她姑姑没什么精神,还夹了一筷子菜给姑姑。 “姑姑多吃点吧。” 邓如蕴:“... ...” 滕越好笑,但把要在家里请西席先生的事情同滕箫说了。 “母亲来信,说虽然快回来了,但你的学业不能耽搁。既然你和玲琅都要读书,就请个先生在家,你是要和玲琅错开时辰进学,还是一道过去让先生分别教导?” 滕箫在旁人家里跟着旁人家的姑娘们一起读书,她嫌烦,但在自己家中,反而要和玲琅一起上。但玲琅才刚识字,她已经是背书作文的年岁了,先生少不得要忙碌些,同时教两个学生。 不过这也算是常见,各家请西席也多半是一位先生教多个不同年岁的学生。 滕越这么一想,转头看到了邓如蕴身上。 “蕴娘不若也跟着一起去读好了,以后家中的书也方便看。” 邓如蕴刚到滕家,就被魏嬷嬷安了个不识大字的名头,她倒是无所谓,但若是能借这个机会把她平日里研读医书药典的事情过了明面,岂不是好? 邓如蕴抬头向滕越看了过去,男人正低头,眼眸含着柔波一样的笑意看过来。 邓如蕴只一触,就转过了头去。 “也好。”她应了。 滕箫一听又多一个人陪她读书,高兴得了不得。 “这下娘没什么可挑剔我的了吧?我和嫂子和玲琅都一起读书呢。” 她说着,还叫了滕越,“哥给娘回信的时候,务必把这事同娘说了,让她好生安心,再在五台山多住几个月才好。” 滕越对自己这妹妹实在是无语。 “娘自有娘的安排,还让你费心?入了冬便离着过年不远了,娘再多停留,也会在过年之前回来的。” 离着过年,也就只剩下不到两月而已。 * 隔了没两日,滕越就请了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到府里来教书。 他一口气把妻子、妹妹和侄女都送进了学堂里,连他自己也忍不住在进学这日,跟到学堂外面旁听。 妹妹不是个好学生,先生让她温书,她却在书里夹着纸画图,不用想画的也是机械暗器。 玲琅却跟她完全翻过来,这会先生考较她默写大字,小家伙腰板坐的笔直,每一笔都写的认真极了。 至于他的妻,她显然早就熟通文墨,人坐在书案前,思绪早不知飘向了何处。 滕越就站在她窗边的侧后方,但凡她多转一下眼睛就能看见他,她愣是看着斜前的竹林,看得认真。 第100章 滕越本想敲敲她的窗,让她收收神,却又怕吓到了她,只轻手轻脚地转身笑着离了去。 只是不远处的学堂门前,秀娘看见了这一幕。 她再不敢胡乱跟姑娘提什么将军心里有了姑娘,这样的话了。只是看将军这一日一日的作为,又觉自己的猜测也没错。 可将军的情意是只临时起意,还是也像姑娘彼时对他一般,真的入了心呢? 没人知道。 * 日子一天天奔驰着,往年前的寒冬腊月里跑去。 因着临近年关的原因,滕越在衙门里也忙了起来。邓如蕴隔三差五地跟着玲琅和滕箫上几堂课,但大部分的时间,还是趁着滕越不在,把制药卖药的事情放在头上。 这两日滕越又去了下面的卫所不在家中,邓如蕴抽了点时间准备去趟慈辛堂。 涓姨一早就出了门要去接先前采买的新药材了。天太冷,邓如蕴和秀娘原本乔装打扮的衣裳扛不住凛冬的严寒,便先去了一趟成衣店,准备买两件厚实的男子成衣穿一穿。 不想刚到了成衣店的巷子大街上,与人恰遇了个正着。 那里开着一家门头敞亮的绸缎庄,只有穷人没钱量体裁衣才去买成衣穿,而绸缎庄里来来往往的,无一不是西安府里的富贵人。 这会有两人从马车里走下来,她们一侧身,正与路过的邓如蕴目光对在了一处。 那上了年岁的贵妇人不巧正是杨尤绫的母亲杨二夫人,而她身边刚下来的,是个她相貌有五六分相似的年轻小妇人。 那女子一眼看见邓如蕴微顿了一下,像是认了出来,似是有意上前同邓如蕴说话。 可她脚下还没来得及动,却被杨二夫人拦了下来。 杨二夫人自眼角轻扫了邓如蕴一眼,只叫了身边的女子,“娘今日是带你好生挑几匹江南来的新料子,没得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耽搁了时间。” 她说完,拉着女子直接去了往来富贵的绸缎庄里。 而邓如蕴闻言,便明白了方才女子的身份。 那应该就是杨尤绫的姐姐、杨二夫人的长女、嫁进了秦王府里的杨大小姐杨尤纭了。 但这会的工夫,杨二夫人已经拉着大女儿杨尤纭进了绸缎庄里。 邓如蕴可买不起什么江南来的新料子,她也无谓与杨家人有什么交际,只与秀娘转到旁边的寒巷中,在小小成衣店里买了两套男子棉衣,回去换了衣裳打扮了,去了慈辛堂。 不过那位爱骑毛驴的傅大夫没在,邓如蕴同秦掌柜说了几句话,反而涓姨拉着一小车药材从前面路口经过。 邓如蕴见慈辛堂也没什么事,就同秀娘一道往路口去了。 涓姨一眼看见邓如蕴和秀娘都在,满脸的喜色,连忙把身后一推车的药材给她们看。 她还从手里摊开一手的藿香给邓如蕴看,“蕴娘瞧瞧,这藿香是不是挺像样的?但比药市的价钱便宜三成呢!” 邓如蕴看了一眼,见这藿香切断整齐均匀,品相良好,“像是大药房进购的好药材。” 她这么说涓姨就笑了,连道正是,然后低声在她耳边。 “正是大药房进的药材!你知道西安府的研春堂吧,我这批药正是找研春堂的采买,帮我以研春堂的名义买来的,价钱低品相又好,咱们也算是用上好东西了,可别说出去让旁人知道。” 她说着又拿了那藿香给邓如蕴看,“只这藿香,我就买了两大袋子,够用些时候了。” 她方才说到研春堂的时候,邓如蕴眼皮莫名跳了一下。 她上次听到这名号,还是骗了邓耀成夫妻的那俩骗子,骗说自己是研春堂的采买。 怎么涓姨这次,也是从研春堂的采买手里买的药? 她先只是狐疑了一下,但再听到涓姨说这推车上有两大袋子藿香,这股狐疑的感觉瞬间涨了起来。 “藿香气味这么浓,涓姨买的这两大袋子藿香,我怎么没闻见味道?” 邓如蕴这一问,直把涓姨问得一愣。 两人连同秀娘连忙把一推车的药材推到旁边,打开三个大箱子,哪个箱子里也没有藿香浓重的气味,只有些乱七八糟的药味掩在其间。 邓如蕴直接揪出其中一只似装着药材的袋子打开了来。 “这里有些藿香味。” 可她打开一眼看过去,之间那袋里紧紧表面有一层晒干的藿香段,而在藿香下面,竟全是不值钱的柴草。 秀娘忍不住呀了一声,“涓姨这是被人骗了,这是那一百两的草药吗?涓姨钱给了吗?” 药草都拿到手了,钱怎么可能没给? 那是整整一百两。涓姨脑袋都空了。 她方才是在一旁的无人巷口,匆促接来的这车药材,那什么研春堂的采买左顾右看地,生怕被人发现他偷偷交易。 涓姨又见此人还从袋子里掏了一把藿香给她,说就是这品相,“你要是看着何意,咱们赶紧钱货两讫,别被人发现了,我可不能在此停留。” 他反复催促着涓姨,好像真的是在偷偷买卖药材,怕被人发现一般。 涓姨被他催的也陷入了这般情景之中,再见他掏出来的这一把藿香如此像样,没再细看就把一百两都给了他,自己也推了药材走了。 当下见着藿香下面全是不值钱的柴草,涓姨都要站不住了。 第101章 “天杀的,竟是个骗子!是不是研春堂的人骗人,我去找他们!” 邓如蕴却一把拉住了她,“这人既然是骗子,怎么可能真是研春堂的采买?” 就如同先前骗邓耀成夫妻的俩黑市骗子一样,都是打着研春堂的幌子罢了。 她直接问去涓姨,“涓姨方才同那人交易的地方在何处,前后有多久了?” 涓姨道有一刻钟了,“若是骗子,只怕早就走没影了。” 邓如蕴也皱了眉,但她还是准备回去看一眼。 她让秀娘看着这些东西,自己同涓姨匆忙往回而走。 两人回到方才交易的巷口,果然早没了那人身影,涓姨气得脸色发白,邓如蕴却还不肯死心,带着涓姨又在附近街巷里转了两圈。 就在两人转了两刻钟的工夫就要放弃的时候,涓姨突然指向了前面不远处的茶摊。 她直指其中一个穿着褐色棉衣的中年男子,“是那人!” 邓如蕴一眼看了过去,抬脚就要上前。 谁料此人竟然十二万分的警惕,邓如蕴一步还没迈出去,他竟立时起了身,转身就往附近纵横交错的小路上窜去。 邓如蕴原本还有些心思,想要先稳住他再说,没想到这人这么警惕。 那可是一百两啊,她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了,跟着他就追了上去。 这人跑得可不算慢,然而巷子里恰有人家正搬家,闹哄哄地把路堵了大半。 这人一下就被阻了脚步,只被邓如蕴紧跟在了身后。 邓如蕴当即大喊,“有贼,快抓贼!” 那群搬家的人里,有人立时要替她抓过去,可此人却像个泥鳅一样,从人手里嗖地溜了出去。 邓如蕴一急,只能自己紧追前去。 然而就在此时,那人忽的从袖中甩出了银针来,直直向着邓如蕴脸上射来。 那一瞬电光火石,银针的冷光直刺邓如蕴眼眸。 她惊诧不已。 但下一息,手腕被人紧紧扣住,她被一把扯去了一旁。 邓如蕴脚步往后一踉跄,跌到了一人胸膛前。 她不由地回头看去,只见身后竟是那打赌输给了她的毛驴傅大夫。 她被男人及时扯了一把,堪堪错过了银针,那银针嗖的射进了一旁的树干上。 邓如蕴愣了一愣,却见傅大夫转头看了那银针一眼。 “我怎么瞧着,银针上还有毒?” 邓如蕴也看出了那银针上不太寻常的颜色,抬头却听见身后的男人,惊讶地笑着问了她一句。 “你这是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贼人?” 一般的毛贼根本不可能有暗器会射出银针,更不要说银针上还淬着毒了。 邓如蕴本也以为,这只是个骗钱的毛贼罢了,谁料竟这般厉害。 “我、我也不知道。” 她越发恍惚,而这时,涓姨从后面急急喊问了过来。 “蕴娘?蕴娘!” 涓姨喊着她,但这喊声如此清晰,邓如蕴下意识就应了一声。 但她这声应完,看见身后的人笑了起来。 男人长眉下的眼眸中,笑意溢了出来,他低头细细看着她,缓声问出了她的名字。 “蕴娘?” 邓如蕴今天不光丢了一百两银子,还把自己男子的身份也一道丢了。 她抿了嘴没回应,这才察觉,自方才到现在,他还一直握着她的手腕。 她连忙从他掌心抽了手。 男人这才从她脸上错开模样,看了她手腕一眼看见那纤细的手腕上,被他方才情急之下攥得隐隐有些发红。 他略有些抱歉地笑着跟她道了一句。 “不好意思,我把梁师傅的手腕弄红了。” 邓如蕴本丢了钱又丢了面,有些暗恼。但这位毛驴大夫既救了她一把,这会分明发现了她的身份,却仍旧叫她梁师傅。 邓如蕴不是不领情的人,虽然她心里觉得此人也是一副骗子模样,但还是跟他道了谢。 “没事的,方才多谢傅大夫了。” 她道谢,白春甫连连摆手道不必,涓姨这时也寻了过来。 眼见着贼人到底还是跑了,涓姨一脸的难过不已,“都怪我,怎么就贪便宜上了当了!” 邓如蕴也没了办法,西安府这么大,贼人跑进了人海里,仿若泥牛入了海,这还能去哪寻到呢? 然而这时,邓如蕴见这位傅大夫突然开了口。 “我刚才其实看到此人,同另外两个人在那茶摊上吃茶,似乎在说什么不能见人的话。” 他道另外的两人,看似对此人非常恭敬,“好像还想邀请此人往他们住的地方下榻。” 邓如蕴一听,心下一动。 “傅大夫听到那两人住哪儿了吗?” 她问过去,看见男人抱臂思量了一下,好像在努力去想什么很久远的事情一样。 他分明是刚不久听到了三个人说话的,邓如蕴怀疑他是在故意让她等着他想。 可她还能怎么办?只能等着了。 白春甫只见她神色略有变化,就知道她瞧出他是故意的了。 她可真是聪明,他低头看去她眼眸,被她刻意花黄了的脸上,这一双清灵的眼眸怎样都遮不住。 他想知道她到底是谁,又缘何扮成男子出来卖药赚钱,可显然她不会告诉他。 第102章 他也只能告诉了她答案。 “是漏雨巷,我听见那两人说他们住在漏雨巷。” 邓如蕴心下当即就明白了。 今日骗了涓姨的贼人,怕不是先前那两个黑市小贼的头头,都打着研春堂采买的名头,可他比那两个小贼却厉害多了,身上竟还随身带着暗器。 邓如蕴刚想到这儿,就听见旁边的人道了一句。 “梁师傅可不敢再贸然去追了,那贼恐怕不是一般的贼,若真想拿回丢失的钱,弄到线索交给衙门才好。” 邓如蕴闻言点了头。 他说得有理。 她不禁抬头多看了这人一眼,他笑着任她打量,温柔的眉眼下那颗眼睑上的泪痣,越发衬得他眉目柔和。 邓如蕴心下小哼了一声,她不觉得他是什么温柔可靠的人,但他做事好像还算可以。 * 滕府路边。 滕越从城外回家,还没进家门,就得了副将佟盟让人递来的消息,说是之前他们追查的和白凤山土匪交易的黑市倒卖军资的贼首,近来终于在西安府里露了面。 不过此人具体的行踪,佟盟还没确定,可他既然在西安府露了面,便距离滕越抓到他不远了。 滕越道好,让佟盟把这贼首盯紧,早早确定他的踪迹。 他吩咐了这两句,正要回家进门,不想就在路边遇到了自己的妻。 邓如蕴也刚从外面回来。 滕越见了她就径直走了过去,可他刚在她身上看了一眼,目光就定在了她的手腕上。 “蕴娘的手腕怎么弄红了?” 第37章 “蕴娘的手腕怎么弄红了?” 他一眼就定在了她的手腕上。 邓如蕴正心里盘算着, 要怎么去找到那贼头头的消息,听他问过来,下意识就要扯谎。 可她还没张口, 男人先开了口。 “把话想好了再说。” 邓如蕴:“... ...” 他一双英眸盯着她,好像她只要说谎, 他就会立刻知道、并且会施以惩戒一样。 邓如蕴先是丢了一百两, 又丢了男子身份, 眼下还被他这么紧盯着,心下不由地一气。 他当她是他麾下的士兵了吗?管得这么严? 况且他对兵将们,她记得也多为宽和吧, 什么时候这么严过? 但他就这么紧盯着她, 还牵起她的手腕仔细地看了两眼,“我怎么瞧着, 这片红痕像是男子的手印?” 邓如蕴心都跳了起来,这要是都跟他说了,势必要扯出一大堆他不该知道的事情。 可她撒谎只恐怕瞒不过这个人。 这会邓如蕴被他捉着手,就像是被拿住了小辫子一样。 她只能道,“今日在街上丢了钱财, 是同那偷钱的贼人拉扯的时候弄出来的。” 她这话可一个字都没骗人,便是他低头看她的眼睛,她也不怕。 邓如蕴由着他看, 脸上没有半分心虚。 滕越见她这样,自然也不再怀疑, 反而柔声劝了她。 “小偷小摸总是难免的, 丢了就丢了, 何苦同那些贼人计较,没得伤了你自己。” 邓如蕴暗松了口气。 他不让她扯谎, 但没说不能隐瞒。 但既然含混地隐去了诸多关键,邓如蕴这会定然不会再说出来。 她只点头,“将军说的是。” 可一百两哪里是小钱?她总是要想办法找回来的。 滕越却问了她,“要不我给你配几个侍卫吧,平日里在城中走动,也能护着你些。” 邓如蕴可不要,走到哪都有人跟着,跟他俘虏回来的那些鞑子兵有什么区别? 她连连摇头,“将军不是说西安府里还算的稳当吗?我只是随便转转罢了,不用费这周折。” 西安府驻兵颇多,治安确实还算不错,至少那些黑市上的人,轻易不会闹到明面上来。 滕越见她不愿,也只能道好。 可到了晚上,廊下灯笼的薄光,被风吹着摇摇晃晃打在窗棂上,她坐在窗边的鱼缸旁,看着那些灯影发呆。 滕越本在书案前看关外舆图,但目光一错两错地,就往她身上落了过去。 他看半个时辰舆图不稀奇,她倒是能坐在窗下发半个时辰的呆,这小脑袋里能琢磨什么事,琢磨这么久。 他不由就把舆图放了下来,坐到了她身后,将她从后环在了怀中。 今日窗外可没下雪,他问她,“在想什么?” 邓如蕴被他鼻尖的气息抵在耳后,弄得有些发痒,侧了侧脑袋。 “没什么,就是在想今日丢的钱。” 滕越一听就哼了一声,他把怀里的人整个转了过来,把她困着让她正对着自己。 “只在街头丢了点小钱,值得的蕴娘思量了半个时辰了?怕不是又犯了骗人的毛病?” 邓如蕴见他又开始查岗了,气得想掐他一把,耐不住的手都伸了出去,却被他直接盯住。 “想掐我?” 邓如蕴的手立时顿住了,可他却忽的将她抱了起来,径直就抱到了床上。 “我脱了衣裳让蕴娘随便掐吧。” 他们也有两日没那亲密的作为了。但他衣裳还没脱,就被她急急扯住了。 “我没要掐将军,我只是看你衣裳皱了,帮你捋一捋。” 她说着,还真就有模有样地帮他扯了扯衣角。 第103章 滕越知道她总是撑不住的,弄一日就要休歇好几日,今日倒也没勉强她,只是又问,“方才到底在想什么?” 邓如蕴脑袋都快被他问破了,只能把外祖母入冬之后,身子略有些不好的事情说了来,“她老人家身子一不好,就有些连人都认不清了,口中只剩下往日里行医制药留下来的口诀,我担心这样下去,会不会哪一日,她连我也不认识了。” 她半垂了眼眸,灯火将睫毛的剪影映在她鼻梁间,长而翘,又垂落着,像秋风中飘落的柳叶。 滕越的心绪也随着她的垂落也垂落了下来。 “要不要请几位名医给外祖母仔细看一下?” 她摇摇头。 “是老毛病了,从爹娘去世后,外祖母受不住打击大病一场,就成了这般。我总还希冀她老人家能恢复过来,但眼下看能保持如今的状况已是很难了。太医院里倒有治这种病的名医,但京城何其远,外祖母也无法折腾着去那么远求医了。” 老人家不可能去京城,京城的太医也不会专门到西安府来。 滕越看着被他圈在怀里的人,看着她垂着手低着头的样子,心下蓦然一疼。 她最亲的父母兄嫂都在那几年里接连没有了,外祖母和玲琅是她如今唯二的血脉亲人,若再失去了外祖母,她该是多难过。 滕越不由将她揽进了怀中,让她就这么靠在他胸前。帐前有细热的暖风吹过,他低头,轻吻落在了她额角。 风吹得窗棂咣当响了一声,邓如蕴身形倏然一定。 她先前其实在琢磨找回那一百两银子的事,被他问及不好回答,才把外祖母的事情说给了他。自然这件事也在她思量之内,可她却没想到,他忽的抱着她,唇落在她额头上。 她怔着抬眼向他看去,男人的怀抱宽敞而有力,而他就那么闭着眼睛,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在冬夜静谧的房中,深邃又绵长。 邓如蕴却心头莫名乱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侧过了头去。 她一动,滕越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怀里的妻子,手下摩挲着她的肩膀,“怎么了?” 邓如蕴连连摇头。 “我只是有点累了困了。” 她很快从他怀中离开,团了个被子到床最里面睡觉去了。 滕越笑了笑,道了一声好,看了她一会,往书案上收拾舆图。 而床帐最里面的邓如蕴愣着眨了眨眼睛。 他方才低头落下的唇,约莫只是他走神了吧。 * 邓如蕴吩咐了人去漏雨巷里打听消息。 谁知这两个贼人竟然十分警惕,邓如蕴的人刚露面就被他们认了出来,以为是上次金州骗钱的事情还没了解,这两人直接收拾了东西出去躲了两日。 长星无奈地告诉自家姑娘,说他们自己的人手估计不好再去漏雨巷了,那巷子里恐怕都是这两个贼人的眼线,一露面就会被发现。 邓如蕴只觉犯愁,待她去到慈辛堂的时候,那位傅大夫恰来问她了此事。 如今她跟他之间,也算是捅破了半重窗纸,邓如蕴见他肯替她遮掩身份,倒也跟他稍显亲近了些,便把话说了。 “... ...估摸着这线索不好弄到了。” 可他却笑起来,“那便找个生面孔过去就是。” 他直接把自己的药童叫了过来,“竹黄,你去漏雨巷替梁师傅打听打听消息。” 邓如蕴见他的药童才十四五的样子,身量也不过跟她差不多高,想到先前淬毒的银针,不免道,“那漏雨巷里住了不少匪贼之流,我看着竹黄还小,这不太妥吧?” 她见男人笑了一声,说竹黄确实不大,“但我是从嵩山脚下捡的他,你猜他是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邓如蕴狐疑,“难不成还能是少林俗家弟子?” 她这话一出,白春甫就笑了起来,“梁师傅可真聪明。” 邓如蕴:? 他这是跟她逗着玩呢?但漏雨巷里面那些贼人可不是逗着玩的。 她正要严肃了脸说不成,就听竹黄道,“小的打小就在少林寺长大,六哥这一路过来,全靠我护着他呢,梁师傅别担心。” 他说着,拿起门后的门栓在手上一耍,小小年纪,竟把一根木棒耍的虎虎生威。 邓如蕴顿时就信了。 竹黄领了命替她去了漏雨巷里蹲守。 只是她再看着这位傅大夫,男人却反而问了她一句,“不知梁师傅家住何处,等竹黄得了信,我也好立时让他去通禀你。” 他冷不丁一问,问得又是一本正经,邓如蕴开口就要告诉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她是女非男还不够,还打听她家住哪,要不要她把祖上三代都报给他? 邓如蕴只见这人温柔的眼眸中,眸光轻轻闪动着,就哼了一声瞥了过去。 白春甫一下就笑了出来,他歪头瞧着她。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像个坏人吗?怎么从前,从没有人说过我这样的话?” 邓如蕴道,“旁人既然没说过,那我也不会说的。” 言下之意,就算她不说,她也觉得他不是什么老实的好人。 姑娘的鬓角下并未被装扮的黄粉涂满,细软的鬓发容貌下露出五分白皙的脸边皮肤来。 白春甫只能道,“看来梁师傅跟人打交道的经验过于丰富。” 第104章 邓如蕴却说不然,“有些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敞敞亮亮,但也有些人总是有些秘密的。” 她在说她自己,也在说某个人,“比如这个人是真的没钱到只能骑毛驴,还是大隐隐于市,宁穷着也不把身份亮出来呢?又或者说出来的名字,是真的名字,还是假的呢?又或者根本就是反着的?” 她脑袋轻摇着点了他几句似是而非的话。 白春甫直接笑出了声来,他连连摆手求饶。 “好了好了,我不套你的话了就是,姑娘可别说了,在下遭不住了。” 再说几句,他怕她真把他的身份拆出来。 这会他目光落在她被黄粉覆了的脸上,从鬓边可窥探得到她白皙的脸颊,同那双灵动的眸子一样,此刻微微撅着抿起来的唇,会令她整个人都散着如林中小鹿一样灵巧聪颖的模样。 白春甫不由多看了她几眼,直到听见她道。 “你该叫我梁师傅。” 他看着她无奈地笑,“好好好,梁、师、傅。” 他只能又问,“那竹黄有了消息,我怎么告诉梁师傅?” 邓如蕴回了他,“我会每日让人过来的。” ... ... 这般过了两日,竹黄真就得来了消息,说两个贼人今日下晌要去城北的花市上和他们的老大接头。 邓如蕴得了消息的同时,白春甫就问了她,“报去衙门吧,可不要自己行事。” 邓如蕴也晓得那贼头头的厉害,点头道好,白春甫干脆跟秦掌柜说了一声,“我陪你一道去趟衙门捕房。” 衙门捕房皆是官差捕快,邓如蕴没同他们打过什么交到,她见白春甫愿意陪她,心下略安,不再同他戏谑着玩,正经跟他道了句谢。 男人领了,笑道,“我只当梁师傅欠了我一次人情,用小簿子记上了。” 邓如蕴:“... ...” 行吧。 贼头下晌就要露面,两人也不耽误这就衙门捕房去了。 邓如蕴损失了一百两银子,是正经的苦主,她把事情前后同捕快说了,又把得来的消息也讲了出来,还非常懂事地花五两银子买了包茶叶递了上去。 捕快自然把这事听进了耳中,又让她把见到的贼人样貌说了来,白春甫也见了那贼人,当下他问了一句。 “此贼颇为厉害,身上还有暗器,不知捕爷这里,有没有近来在抓的贼人画像,说不准正是其中一人。” 捕快一听连道有理,当即将画像找了出来,邓如蕴和白春甫辨认了一番,还真就从画像里指出了一个人来。 “像是此人!” 他们两人不知这贼还犯过什么罪,画像都被捕快拿在手中,但几个捕快相互眼神一对,有人道,“此人另有上面的人在抓,你们先等着,我等得先往上通禀!” 邓如蕴一听这还是要要犯,还有旁的人马在追,心下都高兴了起来。 这不比她自己抓人容易多了? 她那丢失的一百两,要有眉目了! 白春甫见她眉眼松快了起来,也笑了,叫了她往炉火边坐下。 “那咱们先坐着暖和暖和,等着人过来。” 他坐在了门边的风口间,把里面的位置留给了邓如蕴。 炉里炭火正旺,两人一道坐下等着后面的来人。 * 都司衙门。 佟盟过来的时候,见滕越正叫了七八个卫所的将领询问屯田的事宜。 “你们这三年的屯田亩数,和册子上的定数皆对不上,我不论你们先前是怎么回事,既是我接手了这差事,便不能让下面的兵将吃不上饭。” 他说着,啪地合上了田册。 佟盟从门缝里家自家将军冷了脸,一一扫过下面垂首立着的人。 “去把你们各所里的屯田,重新给我清点一遍,照实给我画了图册来。我倒是要看看,朝廷划给军中这么多田亩,到底都去了谁手里!” 他这一句说完,只把下面的人震得全都完了腰。 但他也不再多言了,摆手把这些人都清了下去。 人走了个干净,冷凛之气还在堂内回荡。 佟盟缓了一下,才通禀道有事要报。 滕越招手让他进来,见着外面风大天冷,还准备让人给佟盟上了茶来,但佟盟连道不用了。 “将军不必这般照顾属下,眼下正有个急事。” 他一口道了来,“咱们的人还没盯上之前替白凤山倒卖军资的黑市贼首,不想西安府衙门这边竟然有消息了,说是有两人报案,发现了此贼的踪迹,今日就要同手下的小贼在花市接头。” 滕越追查此人许久了,这人甚是谨慎,一直没有露面。 他听了这话直接起了身来。 “恰我今日也在衙门里坐烦了,那便去一趟捕房,问问这消息到底可不可靠。” 他要亲自去捕房,佟盟连忙跟在了他身后。 * 捕房里人来人往,门帘一被撩起,外面干冷肆虐的北风就往堂里灌进来,幸而有人身量不低,坐在她身侧替她挡了不少风。 邓如蕴等了一阵见还没人来,便想着去跟捕快门打听一下,到底这贼人还犯了什么罪,又是什么人还在追他。 有个刚进来的年轻捕快生着一副好说话的模样,邓如蕴问了两句,这位小捕快便爽快地回了他。 第105章 “此前有一伙流寇占山为王,嚣张跋扈的很,竟然绑了一位将军的夫人,幸而那位夫人逃得快,但那将军可发了怒,将这伙土匪剿了个彻底。但还有一批被土匪倒卖掉的军资没有下落,转手军资的人,据土匪交代,就是你碰见的这贼首。” 小捕快说着,还跟邓如蕴笑了笑,“若真是此人,你的消息也准确无误,待我们抓了人不光能把你的钱追回来,还能给你记一功。” 可邓如蕴却听得只觉熟悉起来。 她耳朵边有些发麻,“捕爷说得,莫不是白凤山那伙土匪吧?” “正是,你也听说了?”捕快问。 邓如蕴何止是听说了,还亲自参与了一遭。 这会北风刮的人要立不住了,她怔着问了一句,“所以这会,你们报上去此事,是报给滕越、滕将军了?!” 捕快更是点头,还有点惊奇,“看来你很是了解么。” 邓如蕴那可太了解了,却听着小捕快又道了一句。 “滕将军如今在调回了陕西都司,都司衙门离这儿不远,多半要到了。” 他这一句说完,邓如蕴的神魂都快**冽的北风吹走了。 滕越要来了?! 滕越见到她在这儿,只怕都要用眼睛盯她了,若再见了毛驴傅大夫,还不得把她所有的事情都就此挖个底朝天? 而傅大夫那人还正想套她的住址身份呢,若见了滕越,可不也什么都知道了? 邓如蕴只觉身上的衣裳要穿不住了,却听见捕房院外竟然马蹄声突然降至。 马蹄声?苍驹的蹄声?! 邓如蕴腾地就转回到方才烤火的堂中,一把就拉了白春甫。 “傅大夫,这儿太冷了,你身子弱别在这儿坐了,快回慈辛堂去吧。” 白春甫:? 他身子什么时候弱不禁风了? 他被她拉拽地站了起来,疑惑地看着她。 “梁师傅,我不冷,我身子也不弱,我也不准备这么快回去。” 可邓如蕴却听见了院外一阵接迎某人的声音,而他的问话也顺着北风挤进了堂里来。 “谁人报案?人在何处?” 邓如蕴耳朵边的毛都炸了起来。 幸而堂边有个侧门,邓如蕴拉了白春甫就往侧门塞了过去。 “我刚才听见秦掌柜让人来找你了,定是有人看病,傅大夫仁心仁术,快回去给人看病去吧。” 白春甫并不想走,但看她这副样子,只觉她像是被挤在两股力气之间的瓷杯一般,就要被挤碎了一样。 他只好点了头,“那好吧,我走了。” 这话听在邓如蕴耳中简直如蒙大赦,到底她是苦主走不了,但傅大夫走了这事就好办多了。 只是她刚把人从侧门送出去,就有人从正门一把撩开了门帘,大步走了进来。 男人目光从堂内众人身上扫过,只一眼就落在了邓如蕴脸上。 邓如蕴还扮着男子的模样,她还半侧着身不想让他看清,他却一步步走了过来,英眉微压着看住了她,眼中露出不可思议。 第38章 【两章合一】 滕越走了过来。 邓如蕴觉得若是自己再这样遮掩, 死不承认地等着他亲自戳破,只怕晚上回去要不好过... ... 她把心一横,人最重要的就是变通, 干脆当先叫了他。 “将军。” 滕越盯着眼前的人默了一默,“夫人。” 他这一声出了口, 堂内的捕快全惊了一跳。 滕将军要抓贼首, 怎么前来报案的反而是他夫人? 别说这些捕快了, 佟盟都有点傻眼,但眼下这状况,他眼疾手快地把堂内的人全清了干净, 连带着他自己也退出了门去。 堂内一时间只剩下炭盆里的火苗, 看热闹似得朝着两人之间伸出火舌舔了一口。 邓如蕴先发制人只觉还不太够,她只见着男人眸色不定、英眉却微压着。 她被他看得发慌, 又连忙道,“我不知道将军找的贼人是这个?不然也不费劲跑到衙门捕房来了。” 她给自己解释了一下,可男人只看着她,“就算贼人不是同一个,蕴娘就这么自己来抓贼了吗?听说连贼人的线索都拿在手里了, 可我都没听说你调派过什么人手。” 邓如蕴本是要调派人手去漏雨巷的,但那两个小贼太警惕了,她便换成了傅大夫的药童竹黄。 但此刻, 男人一下就问到了这一处。 邓如蕴眼神不由游走了一下,“我也是误打误撞得的消息。” 然而这话刚一出口, 滕越就道了一句, “没说实话。” 瞬间被戳破, 邓如蕴心下气了起来,她是来找衙门的捕快帮她捉贼的, 现在贼人还没捉到,她快成了贼了。 邓如蕴也绷了脸,大了胆子朝着滕越瞪了过去。 “将军是来捉贼,还是来捉我的?将军要本就是来捉我的,那直接把我逮走吧!” 她说着,破罐破摔地把两手并着往他脸前一递。 若他有镣铐,那就把她铐了带走。 别问了! 她把话这么一说,把手这么一递,气势一时间倒把滕越唬住了两分。 但男人都快被她气笑了。 难怪她天天这么忙,出门的频率比他这个在衙门当差的人还勤,合着真没少做事,连他捉贼的事都替他办了。 第106章 滕越低头看过去,见她还递着手给他,一副晾了他的样子。 既如此,滕越干脆接了。 他一掌就把她两条纤细的手腕捉在了掌心,向前一拉,直接将她拉进了怀里。 邓如蕴被他拉得一踉跄,脑门径直顶进了他怀里。他另一只空着的手则从后按着她的腰,将她控在了他怀中。 邓如蕴惊诧,没想到他还真的捉了她,前面捉住她递去的手,后面制住她的腰,她抬头看去,他低头问来。 “连捉这么危险的贼人都不同我说一声,你还有理了不成?” 邓如蕴没理,可她忽的想起了他问过她的话,那会她是作了答的。 她连忙道,“我怎么没说?我前几日不是同你说我被贼人偷了钱吗?就是这个贼!” 她被他前后控得动弹不得,不过这话说出口,他微顿手下松了一松。 “不是被偷了小钱而已吗?” 滕越先前听她的意思,还以为她只是在街上遇见小偷了。 但邓如蕴却哼着道了一句,“一百两银子对于将军来说自然是小钱,可对于我来说却不能说丢就丢了。” 她瞥着他,反应迅速地倒打了一耙。 “我以为将军不捉这样的小贼,只能来捕房里报案。” 她说着又低声哼哼,手下也挣扎了几下。 “没想到贼没捉上,我这报案人莫名其妙地,被当成了贼严加拷问。” 她句句都是指责,字字都是怨气。 滕越心下暗笑,倒也被说得她不那么理直气壮地捉她了,他手下稍稍一松,她就挣开他的手连退了三步。 滕越:“... ...” 他又不是真来捉她的。 虽然她话是这么说,事情看着也圆的过来,但前前后后,总还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可疑。 滕越也不是傻的,瞧着她这一身冒充男子的打扮,可见这扮相出门也不是一日了,他叫了她,“那蕴娘把这事前后都跟我说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邓如蕴见他不再纠缠要点,只让她把事情的大致说来,便也不再同她对着干,将傅大夫的事全都隐了去,只把涓姨采买药材被骗一百两的始末跟他讲了。 但凡她说出来的话,可没有假的,滕越也没瞧出她神色上的不对来,只是问了她一句,“涓姨进这么多药材,蕴娘是也一道帮着制药卖药吗?” 滕越原本以为邓家制药只是习惯的营生,如今看来,她们不仅习惯地做这些事,还颇为上心经营,似要通过这一颗一颗的药丸认认真真赚些钱来。 如若不然,涓姨怎么会为了贪一点药材上的便宜,被贼人坑了一百两呢?而这一百两对于她们来说显然不少,弄得蕴娘不得不冒着风险捉贼。 他想着,见她缓缓点了头。 邓如蕴制药养家、等到过几年离开滕家以便支撑门庭的事情,她本不想让他知道太多,但此刻也不得不道,“这是我家祖传的营生,也确能赚些钱,用起来也方便。” 她不会提往后的安排,就这么跟他解释了一句。 但滕越听了,方才跟她生的那点气,顿时被炭盆里的火苗燎没了影。 他见她离他三步远,就这么侧身站着都不想看他,他不由主动上了前来。 只是他刚往前一步,她就立刻警惕地看了过来。 “是我的不是,是我大意了,不想这些钱对你来说这么紧要。别生我的气好么?” 邓如蕴本也只是选择性地糊弄他,方才说他也是倒打一耙罢了,又不是真的生气。这会听他这么说,晓得自己在他这儿解了围,倒是有点不好意思来。 她说没事,摇了摇头。 她摇头的时候,不知从哪买来的男子帽子,尺寸不合地也摇晃起来,帽檐往下栽了栽,将她一张涂黑的小脸,压得越发小巧乖怜。 滕越心下蓦然酸软了一下。 她和西安府里的贵女们都不能比,她家境不光不能给她撑着门面,反而需要她用这单薄的身子撑起整个家。 可她也是绝不肯靠他养活的,更不要说靠他替她养家了。 只她家中这几个人,他帮她养着只是轻而易举,可她不会跟他要钱,也不欲让他插手,她自有她自己的硬骨,不会依附于他半分。 滕越这会看着她抿着唇的倔强神色,越发放柔了声音。 “一百两确实不算少。这会天色也不早了,那贼人去了何处都告诉我吧。我今日必帮你把这一百两找回来,好不好?” 这还差不多嘛。 邓如蕴大松了一气,没得她给他提供了这么紧要的消息,还要被他“严刑拷打”。 邓如蕴又点了点头,把贼首今日下晌要在花市出现的事情都说给了他。 ... ... 关键的消息一提供,滕越就直接分派了下去。但众人里面近日见过此贼相貌的只有邓如蕴,滕越虽不想让她跟着犯险,但她显然对抓这贼首十分上心,主动要求跟着一起去花市捉贼。 滕越想着自己在,自不会让她出事,也就带着她一道去了。 只不过她不太会骑马,军中的高头大马她更是骑不了,滕越要把人直接抱到自己的苍驹上来,带着她一起去。 可她却不肯,说没有将军带着报案的苦主同乘一骑的事,从捕房里借了一头倔驴子自己骑着跟上了。 第107章 滕越无奈好笑,但也由了她。 一行人很快离开了衙门捕房。 但有人被从侧门硬生生塞出门去,却并没立刻离开,反而在捕房附近的摊子上吃了个饭。 一碗羊肉泡馍下肚,呼出腾腾的热气间正好看到小梁师傅骑着驴,跟在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身后,往花市的方向去了。 白春甫双手捧着热气残留的碗底,一路目送他们离开,垂下眼眸思量了一阵。 * 西安府城外花鸟集市。 这个时节的花市上,姹紫嫣红少了一些,但仍有各种梅花、不怕苦寒的菊与一些冬日里的茶花,还算娇艳俏挺。 花市里除了花儿还有鸟虫之类,自然也有些摆摊卖字画古物、解签算命的,有乘坐车驾前来闲逛的贵人,也有三教九流在这里混口饭吃,可巧今日还是个大集,人来人往,鱼龙混杂,倒也热闹非凡。 邓如蕴和滕越一行早早地就弃马步行,悄然无声地分别从好几处路口进到了集市之中。 邓如蕴只怕自己这打扮,被贼人看见反而打草惊蛇了,这会想起来,赶紧拿了帕子把连上的黄粉擦了。 但她擦得仓促,把脸都擦花了,滕越看不过去,用水囊打湿了帕子把她叫到了身前来。 “把眼睛闭上,我给你擦。” 这会邓如蕴也不计较许多了,就闭上眼睛由着她托着自己的脑袋,把脸上的黄黑和过重的眉毛都擦了。 两人的姿势少不得有几分古怪,佟盟带着兵都转去了旁处。 邓如蕴也有些不自在,但甫一睁开眼睛,眼角竟然瞥见了两个东张西望的人。 她没见过漏雨巷的两个小贼,只秀娘说是一个矮胖白,另一个高瘦黑,两人形影不离的。 而她眼前这两人,正是秀娘先前形容的模样。 她刚要跟滕越说一句,不想佟盟快步过来同滕越说了旁的事。 邓如蕴也不是很确定这两人,便跟在他们身后,一路走到了一处两棵树间搭着的棚子里。 旁边的人说这是个神婆的棚子,这神婆颇有些仙儿性,轻易不来摆摊,但冥冥之中的事一说一个准。她近日不知怎么突然现身了,引得贵人听说了都乘车前来看神。 邓如蕴听得稀奇,但那两个可疑的人,就在这神婆的棚子附近打转。 邓如蕴突然觉得,会不会其实今天莫名出现的根本就不是神婆本人,而是要在此接头的贼人呢? 她心下不定,佯装也要看神婆,往棚帘前走了两步。 谁料这时门帘忽然被人撩开了来,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身上穿着锦缎华服,手里还拿着两枚黄符纸,显然是大仙儿刚赐下来的。 而邓如蕴看过去,门内出来的人也看住了她。 “邓氏,你怎么在这儿?” 竟是杨尤绫的母亲杨二夫人。 邓如蕴讶然,可杨二夫人却直直瞪住了她,“你这是跟踪我吗?!” 她忽的呵斥了过来,她这一呵斥,直引得周遭众人都向邓如蕴看了来。 邓如蕴闲的跟踪她,可却见棚里又走出一人来,来人一副老妇人扮相,可身形却似男人一般。 此人一眼看见邓如蕴就眯了眼睛,接着往周遭飞快地扫了一圈,他脸色倏然一沉,电光火石之间,此人夺路就跑。 他这一跑,邓如蕴还有什么犹豫的。 “此处有贼!”她急急朝着滕越喊了过去,“将军,贼人在这儿!” 原本热闹的花市,此刻瞬间混乱了起来。 滕越听见她一喊,当即叫了人追了过去,他自己却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邓如蕴身前。 他一把将她拉过来,“贼人有没有伤你?!” 他急急盯着她上下看了两遍,邓如蕴还在心急被杨二夫人吓跑的那贼首,却不料杨二夫人的眼神反而不善地也落在了她身上。 邓如蕴察觉她目光的一瞬间,就立时抽出被滕越拉住的手,往一旁退与他拉开了半步的距离。 “我没事。”她低声道。 男人挑了一下眉,这才看到了一边的表姨母。 “您为何也在这里?” 杨二夫人这样贵妇人身份,突然出现在花市的神婆处,也确实有几分尴尬的古怪。 她连忙道是小女儿杨尤绫不太好,“听说这神婆通着上界,我来寻她看一下。” 谁知相看一个神婆,竟出了这意料外的状况,她连问,“怎么是个贼?我刚才还给了那人五十两买了这两张符。” 邓如蕴一听就知道,损失了一百两的心有被安慰了一下。 滕越不免把事情同杨二夫人简单说了两句,他这边说完,眼见邓如蕴没事,刚去追的人回来了几个,便不欲再同这位表姨母多言,往一旁问了话去。 邓如蕴自然也同这位杨二夫人没话可说,谁料她刚要转身走开,杨二夫人却叫住了她。 “我不管你是跟踪我,还是跟越哥儿捉贼,这都不是你该做的事吧?” 杨二夫人先前,想把小女儿的事情栽到邓如蕴身上来,不想事情一转,反而落到了自己女儿头上。 她心里少不得怨气横生,不过想着这邓氏也只是个契妻而已,没得必要放在眼里。 谁料刚才,她亲眼看见那外甥滕越,竟然贼人只指派了兵将去追,反而当先一步到了这邓氏身前,拉着她的手反反复复地打量。 第108章 滕越不该待一个契妻这般,邓氏更不该跟着滕越捉贼。 她不由地低声哼了一声,“莫不是越哥儿母亲不在,你想趁机登堂入室,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吧?” 她盯着邓如蕴直接敲打了过来,邓如蕴却根本不想理会她。 她连话都不想跟她多说,转身要抬脚走开。 可这般行径落在杨二夫人眼里,只觉着小小乡下女,已经不将她放在眼里了。 “怎么?以为越哥儿一时将你放在了心上,便以为自己真的当得起他的正妻了是吗?我劝你还是收收心,你这样的身份给他做妾都不够格,别说滕家自然有他们看中的贵女,就要娶进门来了。” 她说着,甚至讥讽地笑了一声,“越哥儿自来是好脾气,对谁都一样,可不只是独独对你。你这样的身份,他还能喜欢了你不成?错觉罢了。” 邓如蕴从头到尾没有回头,但杨二夫人这话说完,她忽的起了三分脾气,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看夫人还是操心操心自家吧,我是赤脚的民女,以后怎样不必您担心,您花五十两从骗子手里买符箓,不管是给哪个女儿喝的,只怕都解决不了当下的糟心事呢。” 她一下就戳中了杨二夫人的痛脚。 杨二夫人一眼急瞪了过来。 “你!” 但邓如蕴再不想多说一句,直接离开了去。 杨二夫人自是又在邓如蕴身后气道两句,邓如蕴连听都懒得听了。 但花市因着捉贼闹腾了起来,杨二夫人好歹也是西安城中的贵夫人,可不好在此处停留,至于被骗了钱财,也只能留了个小厮在此,自己先行离开了去。 她一走,邓如蕴耳根清净了几分。 杨二夫人根本没必要跟她提醒。 诚然林老夫人不在的这些日,滕越是跟她处得近了些,但她还不至于忘了契约的事,也早就不是当年一门心思地喜欢他的小姑娘了。 她如今再没想过得到他的心意,甚至想着若还似她与他刚成亲那会一般,才更好一些。 她只想把契约好好地完成,至于这些日子过近的相处,也只是他跟她一道闹着玩罢了... ... 花市被这一闹腾,人少了不少,清冷的风吹散些微的花香,往人身上灌来凉意。 佟盟回来了一趟,跟滕越摇了摇头。邓如蕴很快就知道那贼首步子极快,没被捉到就蹿没了影。 但佟盟一箭射中了他的手臂,当时就流下了不少血来。滕越的人把那两个接头的小贼也都绑了。 滕越回头看见妻子不知怎么,神情似乎落了下来,还以为她见着贼人逃了很是失望,不免走过来宽慰她。 “别担心,此人受了伤跑不远,有人去追了,说不定过会就追到了。” 他说着,见她有两根头发落到了她的唇上,被她抿在了嘴角还不自知。 他伸出手去,替她把细发从唇上挑下来。 只是他温热的指腹蓦然落在她唇上,一种蓦然发麻的感觉瞬间从唇上传了过来。 她身形微顿,男人触及她柔软唇边的手指也顿了一顿。 风吹得周身冷凉,可她的唇温热而柔润,有那一刹那,滕越想就这样低下头去,轻轻啄在她唇上。 但这会还在人来人往的花市内,他也只神思一晃就收回了手。 可他又要去牵了她垂在一旁的手,“冷不冷?折腾半晌了,要不要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他手刚伸出去,她就回侧了身。 她手从他手边错开,她亦转过了头去,只看着天上暗淡的日头道。 “这会不早了,将军若还要捉贼,我就先回去了。” 反正众兵将也都见到了贼首的模样,她没什么必要再留下来。 但滕越却愣了一下,“怎么了?是不是杨家那位姨母说什么话了?” 他这般敏锐,反倒让邓如蕴不太好回应了。 她说没有,“我只是觉得将军必能捉到贼人,我留在这里没必要。” 她这么说,滕越却道。 “那贼人跑不了,我们就在这等一会,今日是个大集,这会人也少了,咱们正好逛一逛,也给柳明轩添几盆花。” 他还从来都没跟她一道在街上闲逛过,自然,他也几乎没跟旁人一起悠闲地逛过街。 滕越这么想,越发打定了主意,这会儿趁她不注意,就把她的手握进了自己温热的掌心里来。 可他握了,她却想要抽开,他不肯松手,只看着她的眼睛,“就随便转转不行吗?” 他非要拉着她逛街,邓如蕴实在没这心情,但这个人的手心就像个镣铐,给她铐得紧紧的。 邓如蕴忽的就暗觉可笑,若是杨二夫人看到这一幕,估计要拿大棒槌敲打她了。 可既然滕越对谁都是一样,杨二夫人紧张些什么呢? 但这念头也劝了邓如蕴自己一句,反正滕越也只是对身边的人都好罢了,那她也没什么非要避开的。 她被这个人盯着问,也只能说了行。 “风是有点大了,先在路边喝一杯花茶吧。” 她点头同意了留下,没再跟他别扭。 滕越心头也像是路边的花骨朵悄然绽开了一样,唇角弯了上去。 他说好,牵了她的手一路往不远处的花茶铺子走去。 路边的白梅开的正好,滕越问她喜不喜欢,“可放在家中窗下,推开窗子就能看见。” 第109章 那白梅花瓣簇拥着枝头,乍一看似雪花落满枝了一样,邓如蕴不由就点了点头。 男人当即就让唐佐付了钱,将这一大盆白梅买了下来。 他则同她走到了花茶铺子,她让摊主泡了杯菊花茶,他也跟了她要了同样的。 半杯花茶下肚,邓如蕴身子又回暖了起来,她想起方才那贼首,居然能扮成神婆子的模样,若不是两个小贼一直在旁边转悠,她还真就不敢确定了。 她同滕越说了两句,滕越也道此人够狡猾,“他对这花市颇为熟悉,竟一蹿就没了影。” 本来还是很有机会抓到的,但被杨二夫人一闹,把这贼人惊走了。 但邓如蕴听他说了这话,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来。 她转头看向滕越,“你说会不会,这个贼首转了一圈,想着花市灯下黑,又再次潜回此地躲避追捕?” 毕竟他对这花市这么熟悉,人总是喜欢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藏匿身形。 邓如蕴这一说,滕越也回了头,目光同她对在了一起。 “不瞒蕴娘说,我也正是如此想的。” 他这么想容易,毕竟仗打多了,贼也捉多了,可她怎么也反应这么快? 滕越由不得歪了歪头细看了她几眼,仿佛菊花茶将他的眼睛都熏染得亮了起来,邓如蕴只觉他眼睛似日光一般,照的她无处躲闪。 “将军看我做什么?难不成我是贼首扮的?” 滕越想了想,“这可说不好,到底蕴娘也是个喜欢随口扯谎的人。” 邓如蕴:? 男人笑出了声来。 谁料就在这时,他笑意忽的顿在了脸上,眼中却露出了十足的兴味。 “我们恐怕恰巧猜中了。” 邓如蕴心下一跳,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一个身形魁梧的健壮妇人出现在花市的一个小路口间,此人时不时捂一下手臂,就好似那手臂刚刚受了伤一样。 邓如蕴深吸一气。 ... ... 袁有木这些日子不好过。 白凤山土匪被剿灭之后,他先在西安府里躲了好几日,但那滕越的兵一点都不含糊,西安府快被他翻了个个了。他无奈之际出了城区,在乡下流窜着躲了俩月,实在是钱财用的差不多了,而押在钱庄的银钱也被滕越的人看着取不出来,他万般无奈只能回了西安府。 本想先偏点小钱花花,再联系上小弟给自己寻个庇护之所,没想到一切看似平稳行进着,今日竟突然被滕越的人找了上来。 得亏他警醒的很,先是听见动静出来查看,再见一个打扮肖似那日在街头追他的人出现在棚子前,而他四下往花市里看去,发现花市中好似多了许多有身手的练家子。 脑中骤然警铃大作,他当机立断地跑了出去,果然身后追兵穷追不舍,要不是他熟悉此地,只怕已经被俘了去。 可手臂还是受了伤,袁有木只怕自己往外逃去伤势更重,他料想花市这会恐怕清得差不多了,倒不如趁着灯下黑溜回来。 他这会回来,果见集市里的暗兵少了不少,他溜着边扮成妇人模样往里走,他有个藏身地,只要躲进去,必然没人能找到。 他小心翼翼地一路潜行,眼看着离那处不远了,他心下微安。 可就在此时,他只听耳边有疾风扑来。 袁有木来不及左右看去,急急往前一窜而去。 两旁扑出来的人顿时扑了个空。 袁有木却惊坏了,不想灯下黑还被人盯上了。 他只想拔腿就跑,可身前的路上,却有人缓步走了出来。 男人身形高大挺立,就这么站在路上,完全挡住了他的去路。 “还想往哪跑?” 袁有木抬头,已经认出了他来,“滕将军... ...” 他倒是识相得很,这会叫着滕越的称谓也算客气。 滕越见他这般直接道,“我不想动手,你束手就擒吧。” 他这么说,那贼首也顺着他的意思举起手来。 可邓如蕴在旁看过去,忽的眼皮一跳。 说时迟那时快,她刚要张口提醒滕越一句,只见三根银针猝然射了出来,向着滕越就射了过去。 男人反应极快,连着避开了两根,只是这贼人手法刁钻极了。 那第三根银针擦着滕越的手背就掠了过去。 银针虽然落到地上,但滕越手背的血色却被染黑。 唐佐惊呼一声,“银针有毒!将军中毒了!” 这贼首当即被后面的兵摁住,可他却仰头大笑起来。 “滕将军还是把我放了吧,我这毒可不是一般的厉害,你只有把我放了,我才能说出解药,不然我活不了,你也是死路一条!” 副将佟盟上前,直接打断了他的腿。 可这贼人却笑得更加猖狂了。 “解药只有我有,滕将军要不要活命,可就在这一念之间了!” 滕越将毒血往外挤去,可那毒却令他的手背转瞬变青起来。 唐佐把身上常备的药都拿了出来,皆没有效用。 滕越眼睛眯了起来,就在这时,他忽见自己的妻忽的跑上了前。 “谁说这毒只有他能解?” 她拔开一瓶药散直接倒在了滕越的手背上。 手背上有微微的灼痛,可那变青的手背没过多久就恢复了正常来。 第110章 滕越讶然看向妻子。 众人也都惊诧不已,看着夫人的眼神都不太对了。 那贼首更是不可思议地目眦尽裂,“怎么可能?!” 邓如蕴则哼笑了一声。 上一次她就差点被这毒针扎到,怎么可能不把针上的毒配出解药再来捉贼呢? 当真以为她捉贼,全凭一身胆气吗? ... ... 贼人另一条腿也被佟盟打断了去,袖中暗器更是被拆走,人被五花大绑带走拷打了。 邓如蕴又把滕越的手背仔细看了一遍,她配的解药果然把这贼毒完全解了。 她大松了一气。 周遭没什么人,只有她和他站在路边半断着的墙角树下。 西斜的日光透光树影散落在断壁之上,影影绰绰地像是光秃秃的树枝画在墙上的画。 邓如蕴抬头问想滕越,“没什么旁的不适吧?” 滕越摇了摇头,只垂眸看着她。 邓如蕴又问,“这药有点煞人,你不觉得疼吧?” 他又摇头,还是只低头向她看过来。 邓如蕴不知道他只看着自己做什么,难不成她脸上还写了“扁鹊在世、妙手回春”八个大字? 她暗笑了一声,再次问了他。 “将军莫不是还中了旁的毒?” 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她不敢当扁鹊在世,左不过提前准备罢了。 可他若是愿意夸她,她也领着。 她扬了扬下巴,等着这人夸她药术了得。 然而男人忽的伸手,一把将她抱举了起来,把她放到了那半断的墙上。 邓如蕴坐在半墙上,目光与他堪堪平齐。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难不成夸人还要先给人找个高地坐下来? 她这边刚坐定,他就轻声开了口。 “蕴娘... ...真好。” 他开始夸了,但这夸得内容是不是宽泛了些? 邓如蕴还等着他再多说些呢,不由地问了一句。 “就这?” 他垂眸笑了起来。 他没说是与不是,也没继续照着她的意思夸她,他只是声音轻柔得如同墙上晃动的光影。 “蕴娘是我的福星,是我的珍宝,是我差一点错过的、落在我心头上的姑娘。” 她是落在他心尖上、不期而至的、最俏秀灵动的小蜻蜓。 他掀起眼帘,把她全全看进到自己的眼眸里。 话音缓缓地飘落了下来,这里再没有旁人,只有光影摇晃着给他的言语伴着舞,将他不知自己怎么说出口的话,一一送进身前人的耳中。 而他的吻在一刻一同落了下来。 他将她抱坐在高高的半墙上,他把她圈在怀中,此刻微微抬头,轻轻擦过她柔嫩的唇角,吻上了她那柔软温热的唇。 这一瞬,邓如蕴整个人怔在了那里,而有蘸了温泉水的羽毛,小心地轻轻勾着她的唇边,在她唇边的缝隙间进了来。 她身形彻底僵住,却也察觉到了拥着她的胸膛里那炙热的心跳。 她的一颗心在他重而快心跳声中,骤然间乱了方寸。 第39章 邓如蕴怔怔地被人抱坐在高高的半墙之上, 她无法跳走也不能避开,就这么被他抱在怀中。 她听不到风声也看不到树影,只能看到他英眸闭着, 挺立的鼻梁下鼻尖侧抵着她的鼻翼,一呼一吸都与她缠绵相交。 而他在唇齿间攻池掠地, 带着他一贯的英武一路掠下城池无数。 他心跳声重重, 邓如蕴的心跳被他完全打乱了拍子, 左咚一下右突一下,又在他的一路占领之中,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他好像发现了她的呼吸艰难, 略略侧开了些许让空气进来, 可他却始终不肯撤出去松开她。他就那样仍旧闭着眼睛,用被温泉水打湿的羽毛尖, 轻轻舔舐她的唇边,好似那里有什么甘露琼浆,他沉溺无法离去。 邓如蕴的心跳却慌乱到了无边。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全乱了,这全都乱了... ... 她思及此, 不由地伸手急急抵住了他的胸膛。 滕越被她这么一推,才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 邓如蕴跟他说不清楚,她只知道他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恰好不远处有孩童打闹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她连忙道,“有人来了, 让我下来。” 她说得慌乱, 说完就要从墙上跳下来。 滕越见她这般, 还以为妻子害羞了,他没让她直接跳, 反而是将她抱了下来。 他抱了她,目光只落在她脸上,仿佛此间再除了她以外皆是空白一般。 好在有小孩子跑过来打闹的同时,佟盟也走过来询问将军的伤势。 滕越这才从她身上收回了目光,跟佟盟说了几句将那贼首严加拷问的事情。 邓如蕴在一旁听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风里吹来花市上浓郁的香气,将她的脑袋彻底搅合着糊在了一起,怎么回的家她都记不得了。 有一堆人上来跟她说话,说了什么,根本没有进到她混乱阻塞的脑袋中,连玲琅上来跟她说话,她也没有听清,只随口应了两句。 滕越倒是发现了妻子的状况。 他见她被他从墙上抱下来之后,就有些神思不属。他不知道她这是个什么反应,但呆头呆脑得,似个一头撞到了树墩上的小兔。 第111章 滕越见她这会听玲琅问她,“姑姑要和我一起踢毽子吗?” 她应了一句,“姑姑不吃毽子,姑姑吃过了。” 玲琅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又焦愁地看着自己的姑姑。 男人却不由地低笑出了声来。 他只能先把妻子带回到房中,让她坐下来回回神。 又眼见玲琅一脸的愁容,连忙宽慰了她。 “姑姑没事,姑姑只是... ...”他回头看了一眼呆愣着坐在窗下的妻子,嘴角抿了笑意,跟玲琅道,“姑姑只是有点累了,姑父陪你玩可好?” 但玲琅摇了摇头。 滕越晓得小家伙一直都同他亲近不起来,这原因自是他先前忽略了她们姑侄,小家伙记在了心上。 滕越不由地蹲下身来,跟玲琅正经道了一回歉。 “都是姑父之前不好,没留意玲琅,也没听到玲琅叫我,姑父以后打起精神听玲琅叫,好不好?” 小家伙眨眨眼睛看着他。 她眨眼的模样和呆坐在房里的妻子,几乎是一模一样。 滕越心下喜欢,不由道,“那玲琅现下就叫姑父一声,姑父这就应下行么?” 她先前一直都不肯开口叫她姑父,这会滕越说了,她犹豫了一会。 滕越不着急地等着她,等了半晌,见小家伙终于是开了口。 “旁... ...姑父。” 前面几个字声音小的像蚊蝇在叫,但滕越却听见了。 玲琅在叫他,旁姑父... ...旁人家的姑父? 滕越心道,他可真是把孩子得罪大发了,但这称呼是玲琅自己想出来的,还是谁叫教的呢? 这问题无法追溯,他却看着玲琅道。 “可是姑父姓滕不姓庞,玲琅别叫我庞姑父了,可以么?” 他这话一出,小玲琅噗嗤笑出了声来。 她连忙用小手捂了嘴,滕越将她揽进了怀中,“就叫姑父吧。” 如此这般,他见那双肖似她姑姑的眼睛又眨了眨,这才低声叫了这两个字。 “... ...姑父。” 滕越眼角眉梢都笑了起来,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重重应了她一声。 “哎。” 正好有仆从家中的小孩子在墙角探头探脑地,想同玲琅一起玩,滕越把他们都叫了过来,让他们陪着玲琅玩去了。 但房中的邓如蕴却还陷在如同乱麻一般的错乱之中。 天色何时黑下来的,她也闹不清,晚间吃了什么更是不记得。 直到夜深了洗漱后坐在床边,有人过来站在床边打量她,约莫见她一直呆着,干脆替她把外面的衣裳都解了,帮她把鞋子也脱了。 可外面的衣衫除尽,帮她宽衣的人却又将手落在了她的领口间。 温热的指腹轻擦过她的脖颈,邓如蕴好似醒了一半般,抬眼看了过去。 “发完呆了?”他低声问她,“都在想什么呢?” “没有。”她下意识回。 滕越捏了捏她耳朵,垂眸看她,“又不同我说。” 她微微侧了脸,但他这一次也不再追问了,直接将她抱进了床帐里面。 他这动作令邓如蕴一下就警惕了起来,果然他甫一进了帐中,就将衣衫褪了干净,他将她包坐在柔软的锦被上,地龙烘得房中温暖中带着些燥热。 而他却不躁,似有恢复了先前的耐心,慢慢地在她身上画下一条条滚烫的线,邓如蕴被烫得要扯了被子裹起来,想说一声今日就不要这般的话,可她这一声还没说出口,他已触及那湿润之处,他低头再次吻住了她的唇,在湿地里分花折柳驶入其中。 今次比往次都有着说不出的温柔轻缓,他先是让她适应着他一点一点往藕花深处而去,指腹如温泉水中的花瓣,是不是触碰那最颤最敏之处。可和往次最不相同的是,他的唇一直流连不去,时而同那一下一下的冲击一道扬旗进攻,时而由只撤回城外只在她唇角处轻柔驻足。 帐中积云如雨欲落,邓如蕴脑中的混乱在此刻已至极限。 她怔怔地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一直看着他将今日所有的温柔尽数给了她,直到缓缓停下,他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将她圈在锦被中揽在怀里。 他嗓音微哑地开了口。 “蕴娘同我要个孩子吧,就要一个像玲琅一样乖巧的小姑娘,陪着你也同玲琅一起耍玩,好不好?” 就要个像她的模样的女儿,女儿一定长着如她一般的水亮灵动的眼眸,小脑袋里装着和她一样聪慧让人捉摸不透的想法,也会生着和她一样古灵精怪的脾气。 他将她往怀中紧紧揽了进来,见她仍旧呆着,好似更呆愣了,他笑道。 “哪怕不是女儿也没关系,哪怕生窝呆兔子也成,只要是我们两人的孩子就好。” 只要是她同他的孩子,呆兔子他也会喜欢得不得了。 可他这话含笑着,每一个字都落进邓如蕴的耳中的时候,她这一日的混乱错乱终在此刻尽数扫除而去。 帐子边缘有清冷的凉风挤了进来,划过邓如蕴的脖颈,她瞬间清醒过来。 她不是他的妻子。 今日他说的做的一切,他全都弄错了... ... * 一千二百里外,五台山。 连半月小住在客院中的香客们陆续离去,入了冬的山里稍显清冷了些,便是火炭也不能将房中气温暖起来。 第112章 林老夫人虽然来得晚了几日,可一连在五台山住了月余,几乎被能见到的前来焚香斋戒祈福的京中贵夫人们,都见了一遍。 她礼数周全,大方疏财,愿意放低姿态,却不卑躬屈膝,在一众官宦夫人中广交良友,左右逢源。虽她不是京城高门,却也博得众人认可,尤其几位朝廷重臣家中的老夫人、夫人,都对林老夫人颇为赞赏。 这自然也有众人看好滕越一路立功一路晋升,往后前途不可限量的缘故。 只是滕家还是家世单薄了些,在西安或许能数得上名头,但在朝中世家贵族里就不够看。也有人问起林老夫人是否有给儿子寻亲之意,但名门望族里只能娶旁枝,掌权大臣家中只能得庶女。 不过林老夫人心里对此早有打算,今次只是来广结良缘,为滕家在京中高门挂上名号,日后若有用时也多些门路。 不过这些日天寒地冻,夫人们都渐渐离去,她还耐心停留了些日子。 大丫鬟紫苑算着日子就快要进腊月了,若是再等些日子不走,怕下雪路不好走,赶不上回西安过年。 但林老夫人却不及,只让人留意这几日时上山来的人,她一连等了三日,终于见到一行人上了五台山来。 她早就备好了礼品,等人家落脚收拾停当,就差人送礼上门,翌日对方就递了帖子,邀她一道往大殿进香。 这一行人里的主家也是位京城来此的官宦人家的夫人李氏。 这位李夫人却同先前的夫人们不太一样,她丈夫品级只是五品的工部郎中,她自己娘家也只是南方寻常书香人家而已。而她生有一子四女,长女也才刚刚成亲,嫁的是个年轻举子,尚未过春闱进士之关。 这会她带着女儿们一起到了五台山,只是为了给自己娘家母亲十年整忌点上长生灯,再做两场法事。她低调行事,便也没同旁的夫人们凑在一起过来。 林老夫人先前也不认识她,还是前些日子从旁的夫人处得来的消息。她先赠上厚礼,李夫人自然也客气回应。 当下李夫人早来一步等在大殿前,林老夫人也到了此地,两人见面先寒暄了两句,林老夫人自是夸赞李夫人膝下女儿各个文秀聪颖,然后与她一起往大殿里给菩萨上了香祈了福,然后邀她往茶室略坐。 李夫人将自己的女儿们都打发了下去,林老夫人瞧着笑了笑。 “今次是我冒昧了,没提前同您说好,就冒昧在此等候。” 李夫人连连摆手,“是我不曾拜见过您,还让您等候。” 两人又是客气,但林明淑可不是同她寒暄结识而已,当下不再绕弯,道。 “您家住在京城石像坊,同永昌侯府章家做邻居,而我娘家中表妹,正是章家的姻亲,也正是章家四姑娘的亲舅母。” 她把关系点了出来,李夫人一听就明白了,她连道原来如此,“我家女儿多,章家也有两位姑娘,因着一墙之隔,倒时常在一起吃茶赏花的,颇为熟络。” 林老夫人听了这话连连点头,“我那杨家表妹原本也是要过来的,但琐事缠身没能得闲。但她挂念在京中守孝的侄女,偏书信不那么畅通,听说我来了,便让我帮着问问,孩子在京城近来如何,若有什么不便的难为的,她舅母自然要替她办好。” 林老夫人这下把话就都说了,借了杨二夫人这位章四姑娘舅母的名义,问去她的近况。 烦章四姑娘章贞慧在永昌侯府是什么状况,不用李夫人说,林明淑其实也明白。 当下李夫人声音轻了三分,叹道,“四姑娘那般人物,年纪轻轻就失恃失怙,实在让人心疼。只是她到底不是永昌侯爷的亲女,她祖母侯府老夫人又上了年岁,缠绵病榻管不了许多事,我家女儿前些日受她所托,帮她到外面买了几根竹苗回来。” “竹苗?”林老夫人问。 李夫人道正是,“听说她伯母侯夫人在修缮院落,将四姑娘移到了西北的窄院里去。她先前的院子旁边就有片竹林,四姑娘甚是喜欢,可这西北小院却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更不要提竹林了。” “但四姑娘却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说把当季衣裳的钱都省了下来,想让小女们帮她买几根健壮好养的竹枝,好歹给那小院做个点缀。” 李夫人说着不由又叹一气,“四姑娘从前最喜欢园中布景,还曾巧手做过盆景送于我一个自己都记不清的散生。可怜她如今没了爹娘,却要过这样的日子,住这样的地方。” 李夫人说到这些,隐隐有点动了情意,“我到底只是隔了墙的邻居,平日里接济她多了,难免要让侯府其他人心里不快。” 她说着,往林老夫人看了过去,“杨家是四姑娘的外祖家,若是她舅母肯惦记着她照看着她,那自然名正言顺,再好不过。” 林老夫人可就等着这句话了,她当即让人把准备好的东西都拿了过来。 “不瞒您说,她舅母早就惦记她了,这是一箱子四季衣裳的锦缎,都算是江南时兴的纹样料子,还有两套素净珍珠头面,不值什么钱,左不过让姑娘家哪怕是守孝,该戴也是要戴的。另还有些茶叶之类便不说了。” 更重要的在林老夫人手里的小匣子里,这匣子又小又轻,但交到李夫人手中,李夫人听见她道。 “这是六张银票,是我,不,是她舅母给她准备的,让她手上阔绰些,别拘着为难了自己。这六张银票托给旁人都不合适,也只能麻烦李夫人帮着带过去了。里面有一封给四姑娘的信,也就烦请夫人顺捎给她吧。” 第113章 李夫人先前还有些些怀疑,眼下听了前后见了东西,就完全明白了。 所谓杨家的舅母,只是这位老夫人借的名头,只怕这些东西,尤其是银钱,皆是这位林老夫人给章贞慧准备的。 人家准备这些东西给她,当然不会是心疼一个没有爹娘的女孩罢了,那是早早就钟意她,想聘她做这滕家的正妻了。 滕家虽然根基不深,但滕将军自己上进,年纪轻轻军功卓著,前途一片大好。 永昌侯府虽然也是京中高门,又同那位大太监有关系,但依照侯夫人对这位侄女的态度,好事可落不到她头上。这藤家反而是不错的选择。 且看这林老夫人对四姑娘的态度,愿意费周折,花金银,设身处地地替她着想,好似捧在手里怕化了一般,章姑娘看似低嫁,实则实惠满满。 而滕家攀上了永昌侯府的高门,也顺带着与那位大太监有了关系,一般人还真找不到这样好的机会。 这滕将军和四姑娘也算是姻缘注定,珠联璧合了。 林老夫人请李夫人帮这样的忙,自然不会空着手,她令让人给李夫人的女儿们都背了些首饰玩意,李夫人见了,连道帮她把事情办妥不必担心。 过了几日,李夫人给她母亲做完法事,林老夫人亲自将她送去了山下,待回到山上,见山上飘了雪,笑了一声。 “瑞雪兆丰年,明岁多半是个好年岁了。” 紫苑不由地想要提醒她,日子可不算早了,得回了。 但她不必提醒,就直道,“去给家里送个信,说我明日启程,半月也就到西安。不知家中如何了。” 最后这一桩大事办妥,她长出一气。她转身往西安府的方向,遥遥看了过去。 * 翌日,滕越一早就被佟盟请了去,道是拷打那贼首,当真问出了些紧要的东西。 他早早就起身走了,走的时候放轻了脚步,怕吵到床帐里面的人。 但他一走,邓如蕴就睁开了眼睛。 她慢慢下了床,穿好衣衫走到了书架旁边。 这里不知何时摆了许多她都还没来得及看的医书药典,好似每天都会有人搜罗两本放到架子上,架子上行军打仗的书都被移到了一旁,反而这些本不该出现的医书药书占据了主要的地方。 而书案上也零散地放着好多她看了一半的书,和她誊抄下来的药方。 不知不觉间,她总是反复翻看的自己的书反而好久没再看了,而她本不欲让他知道的事情,也都跟这些书一样,被他摊开了来。 而她,好像竟默默地习惯了。 她说不清是魏嬷嬷不在没人监督着她,还是连她自己都把重要的关键抛在了脑后。 她看着这些散乱摊开的书,不知自己怎么松懈随意至此。 天光从窗子外透了进来,冷清的晨起的光亮让人冷静。 她拾起这一本一本的书,都合好收整好放回到了书架上,整排移到了边缘的位置。 可再移到边缘,这些药书占据的空间也无法立刻改变。 邓如蕴没有什么办法,也不能刻意的把这些书都清下来,她只能又收了收她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本,却不想书册拨动之间,一片合欢花从书页里滑落。 绒绒泛粉的合欢花,早已被夹成了一片树叶的扁模样,粉色的细绒也褪却了三分色彩。 邓如蕴恍惚地看着这朵合欢花,距离那年她把这朵花夹在书册里,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那年,父亲和哥哥要闯一闯,把家里的生意做大,若能闯得出来,便有机会把邓家的药铺一举开去西安府里。 而哥哥背负着这期待,临行前摸着她的脑袋说,“等哥哥回来,咱们发了家,就让父亲去滕家给你提亲,必不能让他家小瞧了咱们!” 小蕴娘听得心头都快跳了起来,一路把哥哥送到城外,还道,“哥哥一定要回来,能不能被他瞧得上,蕴娘可就靠你了!” 哥哥那天仰头哈哈大笑,但却被城外的风沙灌了一嘴,连吐出来的吐沫里都是沙子。 小蕴娘在旁边笑,但哥哥说好,“必不让吾乖妹失望!” 有他这话,蕴娘连做梦都咧了嘴笑,秀娘说她别高兴的太早,“万一滕将军不是看钱的呢?咱们就算发了家,他若是不喜欢姑娘,也没用啊?” 这话一下就惊醒了邓如蕴,她忽觉秀娘说得有道理极了。 “那怎么办?万一他不愿意怎么办?我又不能强求他。” 秀娘抿了嘴笑,“那姑娘至少也得让滕将军先认识您吧?他连您是谁都不知道,可怎么喜欢姑娘?” 这话说的也很有道理,可邓如蕴一想到要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喜欢,一颗小心脏就砰砰乱跳。 “不成,不成,我、我不敢!” 若她去了,他不喜欢她的衣裳,不喜欢她的发髻,不喜欢她身上的药香,也不喜欢她这个人,那可怎么办?! 小姑娘一下就垂头耷拉了脑袋。 涓姨看了出来,搂了她在怀里问是怎么回事。 她把话说了,“我是个胆小鬼,这辈子怕是同他无缘了。” 她若说旁人是胆小鬼涓姨能信,她说她自己是胆小鬼,涓姨信不了一点。 但她好笑这瞧着小蕴娘,给她指了条路。 “那你不若先去问问城南河边那颗合欢树吧。听说那树是颗神树,若你所想能成,神树会飘下合欢花来的。” 第114章 当天她连午饭都没吃,就拽着秀娘去了城南河边。 那里果然有一个又高又大的合欢树,这季节里正开着粉嘟嘟的合欢花,一朵一朵开在树上,好像是在树的头发上簪满了水红色的扇子花簪,风一吹,扇面摇晃,好似此树真的有神一样。 邓如蕴当即就跪在了树下,把心里的祈愿都跟神树说了。 “神树娘娘,就让他喜欢我吧,就喜欢一点也行,赐给我一朵合欢花,我以后年年来给您施肥浇水!” 彼时祈愿完成,小姑娘睁开了眼睛。 她连忙看着风里有没有吹来合欢花,可她看了半晌一朵都没有,她一颗心咣当跌了下去,问秀娘。 “我完蛋了是不是?那我要是捡先前落在地上的,能作数吗?” 秀娘说那可做不得数,但她却伸手到了她发间。 “可是姑娘头发上,不正有一朵吗?!” ... ... 过去的回忆像这朵合欢花一样突然出现在眼前。 她还记得彼时自己欢心不已,只觉神树娘娘回应了她的祈愿。她必然能心想事成! 她把这朵神赐的小花,双手捧着一路回了家,因着怕花被吹走,双手捧得严实,差点摔了一跤。 她就把花夹在了书册里,想着等哥哥回来,一切都能成真了! 可就是那年,离家的哥哥再没有回来,所有希冀都在那一年里碎成了残片,在人心间扎出千疮百孔。 血流干再长合的心,那还是从前的那颗心吗? 在困顿地荒林里披荆斩棘走出来的人,如何还能是从前的那个人? 万事早已时过境迁。不想今日邓如蕴可巧又看到了,那朵悄然落在她头发上的合欢花。 无人的房中,烛光熄灭,天光暗淡。 邓如蕴低声苦笑了一声。 “神树娘娘,您可别乱点鸳鸯谱了。他有要娶的贵女做正妻,我哪里是他的妻子?至于从前我许的愿,那都是我春心萌动时的胡乱许下的。” 她顿了顿,笑叹一声。 “您可别当回事了。” 那些她年少时小鹿乱撞的喜欢,如今,早就不值一提了。 第40章 柳明轩, 邓如蕴把房中仔细收拾了一遍,她把自己散碎的物件都收整了起来,把滕家原有的物品归置到了原位。 房里看着整洁了许多, 她将窗子大开,窗外干冽的寒风灌进来, 把房中残留的她身上的药香, 也一并冲淡又卷没了影。 没有她的物件, 也没有她的气息,邓如蕴看着空荡而干净的房间,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玲琅蹬着小腿过来找姑姑, 掀开门帘一角往里面小心打量, 眼见着姑姑就站在门前,她挤进去抬头看着姑姑, 问了一句。 “姑姑是要走吗?” 邓如蕴回了神,俯身摸了摸玲琅的小脑袋,她点点头,“过会吃过饭,你去先生那读书吧, 姑姑想回城东陪太婆婆住些日子,若你也想去,就每日下了学, 让秀娘送你过去。” 玲琅一听她要暂离滕府回城东,连忙拉了她的衣角, “我也跟姑姑回去。” 只是小家伙又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 ...姑父也去吗?” 邓如蕴跟她摇摇头, 她说不,蹲下身来笑着同玲琅道。 “这里才是他的家, 他同咱们可不一道。” 况且,他只是旁人家的姑父啊。 但玲琅今日不知怎么没叫他旁人家的姑父,兴许在这一日一日的相处中,连爱记仇的小家伙也同他亲近了起来,把旁人家的事忘了。 人总会这样,每天看着身边一起行路的人,就忘了原本自己要走的方向。 邓如蕴带着玲琅一起吃了饭,就把她送去学堂同滕箫一道读书去了。 她自己则让秀娘替她收拾了过冬的衣裳,把跨院里制药的器具也带上一些,准备这一过,把整个冬天都度过去才好。 她让人给滕越留了口信,就说她外祖母这两日有些不适,她就先回去了。 说完,带上随身的物件,头也没回地离开了柳明轩。 * 滕越回到家,连玲琅下学也走了。 他讶然,问了人才晓得夫人回了娘家照看外祖母。 “夫人的外祖母是出了什么事吗?” “那好像没有,只是不适而已。”下面的人回。 滕越松了口气,眼见着柳明轩灯火暗淡,玲琅的兔灯西厢房和他与她的正房都没有点起灯火来,整个院子里只有北风呼啸。 “夫人可说什么时候回来?” 下面的人却摇头,“夫人没说。” 滕越想去城东看看,可他回来的有些晚了,这会天早就黑了,他倒是无所谓,只怕是到了城东把她们一家人都吵起来。 他只好自己换了衣裳,却并没有什么睡意,在院中走了两步。 他却想起来柳明轩是有个跨院的,只不过跨院并没修缮,一直封堵在里面过不去。 蕴娘的外祖母年岁大了,老人家又糊里糊涂地让她不放心,最好的办法还是把外祖母并涓姨都接过来。 家中院子最大的除了正院和母亲的沧浪阁,也就是柳明轩了,到时候把跨院收拾出来,让外祖母和涓姨同玲琅住这儿,跨院留给她们制药,他和蕴娘搬去正院里住。 提及这,他往正院的方向看了过去。 第115章 原本他成婚,就是要同新夫人一起住在正院,但母亲却道正院许多年未修缮,还正经修缮好了才能住,他成婚也有了半年,正院也该修的差不多了。 是时候同蕴娘一道搬过去,就是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滕越思量着这些,翌日一早吃过早饭就去了城东。 可到了城东却只见到外祖母她老人家,坐在捣药石旁边慢慢吞吞地,一下下捣着药。 滕越上前跟她老人家行礼,顺便打量她老人家的脸色见尚好,还能捣药,便问,“您好些了?” 老祖母只跟他笑,并不开口说话。 滕越早习惯了她老人家的状态,但见她还算好,心道蕴娘应该不用太担心了。 他不由又问了一句。 “蕴娘怎么让您在这儿捣药?” 老祖母还是笑笑,笑得慈祥。 就在滕越以为她老人家又不准备开口回应的时候,她苍老的脸上渐渐露出些疼惜来,轻声道了一句。 “小蕴娘,是个傻孩子。” 滕越微顿,却见老祖母说完,又开始捣药了。 恰这会涓姨走了过来,“将军来了?” 滕越也同她行礼,问了她,“怎么没见蕴娘?” “蕴娘啊,”涓姨道,“她一早就去集市上淘药材去了,没在家里。” 涓姨说着转去搀扶了老祖母,“这儿风大,我给您换个地方。” 两人很快往旁处去了,滕越没见到妻子,只帮着把石墩一样重的捣药石搬去了避风处,就告辞先离了去。 只是接下来两三日,他还是没能见到蕴娘。 要不她就早起去了集市,要么就带着秀娘卖药,要么连涓姨都不知道她去哪了。 滕越先还想着他的妻怎么那么忙? 照她这样的忙碌状态,怕不是要一统西安府的药界? 可过了两日,还是没见到她,且只他去寻她。 可她都不回家瞧他一回,滕越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她就这么不把他放在心上? 不过那贼首袁有木经过佟盟几轮“伺候”,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 此人手下有不少小弟,先前只是在黑市上倒买倒卖些古董字画,又或是来路不明的世家大族流出来的东西,也时常帮着土匪分销脏物,从中抽些利润。 但他和白凤山这伙流寇倒卖军资,最开始是流寇找上门来的,他们是误打误撞弄到了一些军资想要出手,又怕被军中查到,见他还算可靠就来寻他。 这种事他也是第一遭干,前前后后给他们找了月余都没找到门路,只零散地出手了一些。 不想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找上了他,说这批军资这人都要了,他们不仅要,还问能不能继续搞一些回来,不管搞到多少,他们都高价全部接收,甚至还付了一笔定金。 白凤山那伙土匪怎么能不愿意?又想着法从朝廷运送往宁夏的军资里,弄了不少回来,那付了定金的人果然都一口吞下。 土匪没见过这些人的模样,每次只照着袁有木的消息,把军资放到指定的地方,几个时辰之后自然有人去取。 佟盟自然是问了袁有木有没有见过这些人,而这些人又是哪里来的势力。 袁有木却道没有,“我只见过最初和我接洽的那一个人,他还蒙着面,只眼睛露出来。他不说,我们这些做黑市买卖的,怎么可能问呢?嫌命长了不是?” “那总也得有与他联络的方式。” 但袁有木却道联络的方式,早在滕越剿了白凤山的土匪时就断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袁有木也算是陕西黑市里面的小头目,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佟盟好好招呼了他一番,他到底还是吐出了一些消息。 他说他偷偷看过这群人前来收军资,因着数目不小,每次都要来一二十人,“这些人训练有素,行事利落,行动之间很像是官兵。” 袁有木说他最开始也被吓了一跳,这些军资就是从宁夏的官兵手里偷来的,但买他们的人还是官兵。 只是这样一来,这些人就算用这批军械兵甲,也没人会留意到。 不过袁有木为着自己这条命还补充了一点,他说前来取军资的这群兵有个领头的人,此人开始两次还算谨慎,但后面两次因着天热,曾将遮面黑布拉下过。 虽然是夜晚,但袁有木在黑市混了多年,大半时间都在夜晚出没,夜视能力极佳。 他只求滕越饶他一命,这便把那领头人的画像画给了滕越。 如此这般,滕越倒也不好杀他,只把人扣了回头自有用处。 至于画像他也先收了起来,眼下风声鹤唳,并不是在军中找人的时候。 不过袁有木这些年坑蒙拐骗了不少钱,滕越抄了他的家,将大部分银子给了西安府衙门,还给那些报案的苦主。 至于邓蕴娘这个小苦主,滕越自然替她把一百两银子留了下来,但却叫了近身侍卫唐佐,“另外从我账上划二百两出来,不要告诉夫人,只同她说是官府给她提供重要线报的奖赏。” 一共是三百两,滕越让人直接送去了城东小院。 钱来的时候,邓如蕴是在的。 她先前就听衙门里的捕快说她这消息是立了功,当下见了奖赏钱并不意外,只不过没想到这赏钱这么多,不会是滕越特意夸大了她的功绩,让衙门多出了不少血吧? 第116章 但不管如何,这些钱到她手里也是制药救人,她也确实抓了紧要的贼首,这钱她就收了。 秀娘替她把近来所得的银钱全部清点了一遍。 “姑娘是不是偷偷拜财神了?咱们这几月进了好多钱,都能买下慈辛堂了!” 这话说得邓如蕴心动得不行。 孙巡检的慈辛堂经营得一般,他原也只有这一家药铺,而秦掌柜也只是管事调到了铺子里来做了几年,论药堂生意总还不能全然掌握。 邓如蕴发现了好几处慈辛堂能改进的地方,但这些总是由她说给秦掌柜,难免管得太宽。但若是慈辛堂本就是她的呢? 邓如蕴只想把心思都放到赚钱上来,她亲自把钱点了一遍,去了慈辛堂准备先探探秦掌柜的口风。 谁知到了慈辛堂,她略略提了一嘴,秦掌柜就道。 “前几日研春堂的人找上了门来,正问我们东家要不要把慈辛堂卖了呢。” “研春堂?”邓如蕴一听这名号,就不由地联想到贼首袁有木和他的两个小弟,都是打着研春堂的名义在骗人。 这会又听研春堂这名,下意识就问,“不会又是什么贼人托了研春堂之名行骗吧?” 秦掌柜说不是,“当时来的是研春堂的二掌柜,我也是见过的,说见咱们家生意不错,愿意高价购买。” 邓如蕴一听高价就问了过去,秦掌柜给了她一个数,邓如蕴听了,心绪就落了下来。 研春堂不愧是西安府里第一药堂,哪怕是要收购不起眼的小药铺,也开出了比市场价高出八百两的高价。 邓如蕴好不容易攒来的钱,也就刚刚够市场价而已,再往上多出八百两,她可去哪里弄呢? 不过孙巡检倒也不太想卖。 这倒是让邓如蕴有些奇怪,“难不成巡检还嫌弃这个价钱低了?” 秦掌柜说那倒不是,他放低了声音,“东家听说研春堂有些店大欺客的毛病,他不是很赞同,但研春堂开的价钱确实高,东家也在犹豫,说要是有旁的人也来买,哪怕低研春堂二三百两也不是不行。” 可惜邓如蕴凑出全部身家也才刚够市价,就算比研春堂低二三百两,她也拿不出来。 既如此她也不便再多问,正好傅大夫被街坊急急请走,帮一个被拉脱了胳膊的老人家正骨去了,这会刚回来,在后门口险些与邓如蕴撞上。 邓如蕴得了衙门的奖赏可没忘了他和竹黄。 这会她送了三十两银子过来,拿到了这位傅大夫眼前。 “这些钱不多,但算是我谢谢你和竹黄帮忙了。” 白春甫见她仍旧做了男子的装扮,讨回了钱还没忘了他和竹黄,低头笑了笑,可他却见着堂内没人,忽的问了一句。 “是滕将军帮你讨回来的?” 他突然提到了滕越,邓如蕴下意识就回了一句。 “我同他没什么关系。” 这话说出口,她才后悔自己多言了。 她和滕越有没有关系,又和这人有什么相关? 她不想说话了,白春甫却顿了顿。 那天滕越出现,她就着急忙慌地把他推出了门去,显然和滕越不是没关系的样子。 而他让竹黄打听了一下,这位年轻的西安将领恰娶了一位乡下姑娘做妻,而这位乡下姑娘恰好来自金州。 白春甫实在没想到,辛辛苦苦来慈辛堂卖药的师傅,是三品武将的夫人。可她卖药卖得那么认真,打起精神想要靠制药卖药赚钱,怎么会是将军的夫人呢? 是她怕旁人看不起,哪怕嫁了人也只想靠自己赚钱,又或者,还有旁的原因? 白春甫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这几日总在思量这个问题,今日见了她,不禁就问了出来。 他没想过她会有什么答案,但她却急道了一句“我同他没什么关系”,这话说完,她显然是后悔地抿了嘴巴。 她唇上没有涂抹黑粉,淡淡的红润是她原本的模样,就像是夏日含苞待放的小荷花苞,只差蜻蜓悄立上头。 白春甫目光在她脸上多落了好几下。 可是,虽然她显然说了她不想说的话,可他心绪却似被春风吹拂了一下,莫名地微微勾起了三分嘴角。 “我方才在后院,隐约听见你同秦掌柜说研春堂的事。难不成,梁师傅要豪掷一笔,买下咱们慈辛堂?” 他岔开了话,邓如蕴便觉得这个人还算有眼力见。 她说自己可买不起,“这研春堂把价钱都抬上去了,怎么买啊?” 但却见这位傅大夫看着她道了一句,“只要你想买,我可以帮忙。” 邓如蕴却笑了一声,“怎么帮?是把你毛驴卖了么?” 还是说他真的另有身份,也另有钱财? 她说笑过去,男人温柔的长眉被笑意压弯了下来。 “那你就别管了,只说愿不愿意吧?” 邓如蕴没想好,可巧有人来看病抓药,邓如蕴就让他忙去了。 “我看你还是多赚点诊费再说吧。” 她说完就走了。 只是待白春甫看过病人后,竹黄把脑袋凑了过来。 “六爷是不是要让小的,去钱庄换钱了?” 这腰上没个子的日子真是太难熬了。 他这么说,果见自家六爷没有再反对,只是看向门后有人离开的方向。 第117章 “等她答应就换。” “好嘞!”竹黄连声应下。 白春甫却又回想起了她刚才的话。 若说有什么能解释,她一个将军夫人还要靠自己拼命赚钱,那么也只有她刚才不经意间那句“我同他没什么关系”的话了。 所以所谓将军夫人只是个名号而已,她其实,同那滕越真的没什么关系,对不对? ... ... 邓如蕴思量着研春堂的事,脚步竟然就走到了研春堂门口来。 研春堂门前人来人往,门头大气敞亮,一块牌匾黑底金漆被日头这么一晒,锃亮放光。他同这条街上最赚钱的绸缎庄和钱庄一样,独占一栋三层高楼,气宇轩昂。 这财大气粗的模样,让邓如蕴不免看晃了眼。 但她若想坐拥这样的药堂,光钱财还不能够,还得有在药界立得住脚的名号才行,而要名号,总得有那么几样成药独树一帜、名头响亮。 邓如蕴只觉自己还差得远,再是她只想一门心思赚钱,也不是着急能得来的。 她正要离开,不想却和迎面骑马过来的男人遇了个正着。 邓如蕴第一眼看见他并没动,他同人一道坐在高头大马上过街,而她则穿着男子的衣裳夹在人群里面不起眼,他未必就瞧见了她。 她没动也没说话,想等着他若是瞧不见,就从这拥挤的人潮中擦身而过了。 可他的眼睛却似原野上的鹰一般锐利,只略略侧头从她身上扫过,就一眼定在了她身上。 接着直接同人道了一声,让同行的人先走,自己翻身下了马来。 邓如蕴从头到尾被他像盯猎物一样盯住,想走也走不脱,只好等他走上前来。 他大步流星,连街上的人群都避让开来,而他就这么径直走到了她面前。 邓如蕴见状想跑也没得跑了,老老实实地上前跟他打招呼。 “将军。” 滕越算了算,从那天她留了个信就离了家之后,他已经五日没见过她了。 要不是今日在路上遇见,他怀疑她都把他这做夫君的忘了。 而这会,她被他遇见竟然就这么站着,他要是不盯住了她,她是不是也不会上前叫他一句? 他不禁看着这个人,就把这话问了出了口。 邓如蕴闻言便赶紧摇头,“怎么会呢?我只是见将军同旁人在一处,而我又打扮成这般,不太合适。” 哪有谁家的夫人会打扮成这样呢? 但滕越却道,“那就当是小厮回话,士兵见礼也不成吗?” 以她的脑袋,若是想着他,自然能想出来一百种方法让他见到。 不过若是不想他,她是不是也有一百种方法让他见不到... ... 后者不是滕越想要的假设,这会他只拉了她的手到路边来。 “这几日在忙什么?来这儿做什么?”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要从他手下抽出来,“将军别扣着我了,我没犯罪吧?且这大街上的,两个男人拉拉扯扯不像样。” 她这话一说,滕越就忍不住心下好笑,要对她心软,但一想到她这些日子没见到他,也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又有种说不出的涩味涌上心头。 他只能问她,“外祖母是怎么回事?我这两日怎么瞧着还算平稳?” 外祖母自然只是邓如蕴扯的谎,不过她道,“是我自己做梦,梦见娘叮嘱我照顾好外祖母,所以就想着回去陪她老人家些日子。” 可滕越道,“那也陪了好几日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她就不想着也回家陪陪他? 他这话没好意思直说出口,但却道,“我这两日有些伤了风寒,蕴娘不用回来照顾我一下吗?” 邓如蕴听见他连鼻音都没有,脸色好端端的,伤的是谁家的风? 她低头没看他的眼神,只同他笑道。 “将军是要让我给你研春堂买药吗?看来将军也知道我拿了官府的赏银,要我出点血呢。” 她这话真就把滕越都弄笑了去。 他只垂眸盯着她,“你这小嘴叭叭的,我什么时候让你出血了?” 她还不知道钱都是从他账上出的呢?官府哪有那么大方? 现在买个药还要反说他两句,真是个坏东西? 可他被她这一弄笑,对她的五分气也降到了两分。 再见她穿着男子的衣裳,满脸又涂满了黑粉,知道她又在做事了。 他不免又跟她心软下来,捏了她的手心,“这会要去研春堂?” 邓如蕴顺势点头,“是,我去看看人家的药都是什么样的,怎么就卖那么贵。” 她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滕越只能道好吧,他这身份也不好陪她一起出现,只道,“若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家,莫要犯险记得了么?” 她点头,头点得乖巧。 滕越只能放了她,但他一松开,她就似游鱼一样跟他告别没了影。 滕越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兴许只是他想多了,又或者这个小东西本就是生了个没心没肺的性子... ... 不过他准备等今日早点下衙,把她接回柳明轩,顺便跟她商量把外祖母和涓姨她们都接过来的事。 滕越回头往研春堂看了两眼,只能先离开了去。 但人来人往的研春堂的门缝里,邓如蕴避在门后悄悄地看着他。 她一直看着他走远了,才长出了一气,回了城东小院。 第118章 她先把慈辛堂一时买不下来的事情同涓姨和秀娘说了,两人都可惜得不得了,秀娘还叨叨着说了两句研春堂的坏话,“他们不光店大欺客,还欺负咱们这些小商家。” 邓如蕴好笑,“秀娘姐好生数落数落他们,他们主动放弃,咱们才好把慈辛堂拿下。” 笑话说着,时候就不早了,等过了一阵,玲琅也回了家来。 邓如蕴看了看时辰,算着某位将军恐怕也要下衙了。 她暗暗料想,他今日撞见了她,会不会下衙之后,就来城东小院里,要把她接回去呢? 但日夜相处哪里有这般分开稳妥? 长星正好在大门后面收拾东西,邓如蕴走过去叫了他。 “姑娘有什么吩咐?”长星问。 邓如蕴道没什么旁的,“只是若将军过会来了,你还是同前几日那般,只道我不在就行了?” 只是她这话说完,忽觉一阵凛冽的风从门缝外闯了进来,有人从外面一把推开了门。 ... ... 今日无甚事,滕越提前两刻钟下了衙,他径直就去了城东。 她白日里扮成那样忙了一日,到晚上也该消停消停,跟他回家了吧? 她就是个滑不留手的游鱼,他要是不把她抓了,放到自己脸前的池子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瞧见她。 他今日提前下衙就要来捉了她,然而他刚到了城东小院的门前,还没来得及敲门,忽然听见她在里面吩咐了长星。 “... ...只是若将军过会来了,你还是同前几日那般,只道我不在就行了?” 还同前几日那般,说她不在?! 滕越心下一紧,他抬手,一把推开了门去。 门外闯荡的风在大开的门洞内疾驰而过,吹得他的袍摆呼呼作响。 他只低头看住她,看到她见到他后,没有上前,反而脚步还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退得滕越,心头像被掐了一把。 他不可思议地重复着她的吩咐。 “说你不在?” 第41章 “说你不在?” 滕越问过去, 将她竟然又往后退了半步。 她眼中露出难以遮盖的紧张,嘴上却还在撒着谎,“我的意思是, 我这会要出门去,我出了门可不就是不在吗?” 她这谎话说得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可她越说, 滕越心里就越像是有根细针一般, 不断地向里面扎去。 “那我问你,你见了我,往后退什么?” 这话问得她眼中又有慌乱一闪而过, 若他不仔细盯着, 许就看不到了。 他听见她回答。 “好端端地,突然有人闯进来, 我自是被吓了一跳,才往后退的。” 这话也说得有理,滕越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说谎的高手。 可她这些说谎的本事,怎么就全都用到他身上来了? 好像从他们成婚到现在, 她一直都不太想同他好好说话,先前他还以为她是习惯了这般,还同她闹着玩, 不想,她是真的在糊弄他在骗他。 心头的细针有往心口深处扎了进去, 而滕越却脚下步步上前, 往她身前走去。 他能听见她的呼吸都重了起来, 紧张的心绪从她那双灵动的眼眸里溢出。 这时长星从旁一步挡在了她前面,“将军有话慢慢说。” 长星倒是护主, 可他在他们眼里,就是个恶霸坏人吗?他难道还会伤害她吗? 门洞里穿堂风呼啸,却没有吹走此间的紧绷到极致的气氛。 邓如蕴只被这风吹得透心发凉,老天爷可真是会跟她开玩笑,怎么可巧就让他听见了她的话。 她现在说什么他恐怕都不信了,看着她的眼神里有惊诧有气恼,也带着几分不容忽视的伤意。 邓如蕴不知怎么,心下酸了一下。 她叫了长星。 “没事,将军在同我闹着玩,你先去吧。” 长星回头看了姑娘一眼,邓如蕴轻轻点了头。 这个时候她再让长星挡着,只怕滕越心里要更加怀疑了。 果然她把长星支走,门前再没了旁人,他脚步没再近前,只就那么隔着一步的距离看着她。 她知道他在求一个答案,一个她为什么要躲着他的答案。 可这答案她要怎么说呢? 说她只是拿了他母亲给的钱,来替他把先前的难关渡过去的契妻? 说她不是他的妻子,只是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无关紧要的人? 还是说干脆就告诉他,他弄错了妻子,他喜欢错了人... ... 这些真实的原因,她一个都字不能说,她要守口如瓶,这辈子,至少在他娶了真正的贵女为妻之前,一个字都不能说。 那她现在要说什么呢? 她要找什么理由才能让他相信? 邓如蕴莫名地鼻头有些酸,脑子也有些乱,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了,眼下她不论说什么只怕他都不相信。 他就只这么看着她,看得她鼻头上的酸往上涌去,热热地涌在眼眶下面。她实在是绞尽脑汁也无法应对。 恰在这时,涓姨快步走了过来,“将军来了?” 这一句瞬间似乎将门前紧绷到密不透风的气氛,划开了一条令人喘息的口子。 他对涓姨向来当自家长辈一般敬重,这会涓姨一开口,他紧盯着她的目光不得不错开了几分,可他只应了涓姨一声,仍旧还是盯着她。 第119章 涓姨显然是长星替她请来的救兵,这会也看出了两人间的不对劲来,却只道,“家里刚泡了新茶,将军先喝一杯吧。” 邓如蕴不敢乱动,也不敢在旁说话,可他却摇头说不喝了,突然问了涓姨一句。 “外祖母今日没什么不适吧?” 涓姨谨慎地想了想,才道,“她外祖母上了年纪,说不准哪会儿不舒服。” 她瞧着滕越,“将军不用挂心此事,若有事就去忙吧。” 谁料她这客气话说了,滕越却直接道。 “涓姨我没什么忙碌的,也不想自己离开,”他转头直直看向邓如蕴,“我想带蕴娘一起回去。” 他这话说得如此清楚明了,涓姨反而没法同他打马虎眼了。 不过她看了一眼为难到不行的蕴娘,也直接道。 “那将军也得看蕴娘愿不愿意吧。” 显然她没那么愿意,可在此刻也说不出否定的话来,她瞧了他一眼。 “我饿了,先吃饭再说。” 虽是缓兵之计,可这饭吃得却全然不易。 整顿晚饭,他就坐在她旁边,目光几乎没在菜上停留,只侧着眼睛看着她,偶尔视线掠过饭菜,也是夹一筷子放到她碗里。 他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但落过来的眼神看得邓如蕴心慌。 她只觉这顿饭还不如不吃,她实在受不住了,仓促地将碗中的肉菜和面吃了两口,放下了筷子,径直转头向他,却还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吃好了,咱们回家吧。” 临行前涓姨偷偷地问了她一句,“真要跟将军回去吗?我看将军的状态很是不对。” 邓如蕴只能苦笑道,“若还不回去,他只怕更不对。” 但再怎样,他也不可能伤害她,这一点邓如蕴心里有数。 她让涓姨放放心,深吸一气跟着滕越回了滕家。 滕箫一门心思在自己院中研究暗器,自不会往柳明轩里来。 不知是不是主子不在家的原因,一路上灯火幽暗,只有凄冷的月照下些光华来。 柳明轩亦如是,好像今日的夜黑得透彻,哪怕是点燃的烛光也只散着微弱的光亮。 男人一直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她到侧间里换衣裳,他才坐到了堂中,饮了半盏冷茶。 饮过茶,他便继续看着她,邓如蕴没急着开口,只缓慢收拾着一些没必要收拾的东西。 只是她收拾到窗下的时候,门缝被吹得动了一下。 她莫名就想到了那日晚间,他同她闹着,把她抱到了窗边的榻上。 那晚他倏然推开了这扇窗,西安府的初雪落在了她的眼眸里... ... 邓如蕴恍惚了一下,灯火噼啪作响,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问了过来。 “蕴娘还要收拾到什么时候?” 男人说嗓音微哑,压抑着一些邓如蕴不欲弄明的情绪。 她只是错开着他,说再收拾收拾,“好几日没回来了,有点乱。” 她说着,还要错身离开窗下,往书案前去。 可他在这一刻忽的伸了手,一把扣住她的腰,将她从后扣在了怀中。 “你要觉得乱,让人进来收拾,我们去厢房里。” “可我不想让别人来收拾,我慢慢弄就... ...” 她这话还没说完,他一下将她抱了起来,将她扔到榻上直接抵在了窗下。 他的气力大得惊人,握得榻边的雕花栏吱呀作响到几乎要在他手里碎掉。 他将她困在怀中,呼吸都重了起来,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你还要折腾我到什么时候?” 这一声他说得慢,一字一顿地落在她耳中。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还咬了牙,邓如蕴有一瞬怀疑他,是不是想要咬着她,把她吃进肚子里算了! 但是他身上的威压太重了,就这样紧紧将她困在怀中,呼吸纠缠着她的呼吸,心跳动乱着她的心跳,邓如蕴委实快要遭不住了。 可她就是不开口说话。 她的沉默好像要把男人所有的气恼都压出来一样。 滕越只见她平日里叭叭的小嘴,今日就像是河蚌似得,被她闭得严丝合缝,他要问的话,她一个字都不肯透漏给她。 她比他俘虏的鞑子还难缠,她比他抓住的贼首嘴还硬。 偏那些他有一万种方法让他们开口,可她这里,他连动都不舍得动她一下。 可她就是不说话,好似他们之前那些心悦相合的日子,她一息都不记得了一样,若他不执意带她回来,她根本就不会想着他要回来。 如今人来了,嘴却没带回来,还绷着一个字都不说。 滕越的火气彻底被她点了起来,他只看着她着“宁死不屈”的样子,忽的将她一把又抱了起来,径直就往床上而去。 邓如蕴被他这一抱,一下就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她连忙推了他。 “我不要!” 滕越见她终于是开了口,气得哼笑了起来。 “你现在会说话了?晚了!” 他把她扔进了床上的锦被里,三下两下就把自己的外衫除了下来,待进到了帐中,更是直接把亵衣也掷到了一旁。 他一手将她捞了过来,准备她不论再说什么,都要让他咬两口先解解恨的时候,她突然开了口。 “将军就没想过,你这样子很让人害怕吗?!” 第120章 她只说了这一句就又闭上了嘴巴,一张小脸绷着,眼眸里映着帐外恍惚不定的灯火,手下攥着锦被,半避半闪地看着他。 滕越怔在了原地。 “你... ...害怕我?” 滕越问了过来,邓如蕴见他停下动作,只就坐在她身前的床边,又问了一遍,嗓音低了下来。 “蕴娘害怕我?” 邓如蕴没有回应,只是又往床里面退了退,与他拉开更多的距离。 滕越见她退开,又忍不住想要伸手将她拉回来,可他一伸手她就抬眼看了过来。 她鼻尖和额角都出了细汗,看着他的眼神,透着明显地不想让他接近的神色。 滕越伸出去的手顿住。 所以她伪装、说谎、躲他、避他,都是因为心里其实害怕他? 滕越疑惑不定,却莫名就回想到了他们拜堂成亲的那天。 彼时婚事成得急,他都不曾见过她的样子,也不曾同她说过一句话。 他只记得他们拜了天地,被人簇拥着往洞房里面来,喜婆说着成串的吉祥话,他挑开她因仓促而准备不甚精致的红盖头,第一次看到了她的模样。 厚厚的胭脂与粉将她的脸涂了个满,可他还是瞧出她清秀俏美的模样,她鼻子生的小巧,嘴巴抿起来的时候亦玲珑,可一双眼睛却要大的多,没有脂粉遮掩的眼睛水亮。 可不知怎么,她并不是向他看过来之后,似旁的新娘般娇羞地低头避开,而是从他挑开她盖头后,她根本就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好像他这个人如何模样,她早就了然于心;又好像他这个人于她而言,她根本无意去看。 可她的手下却是暗暗攥着的,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裙。 滕越从前从没见过她,自然不是前面的原因,至于后者,他当时其实想过,她多半是害怕他这个陌生的在战场上厮杀的男人。 所以,从他们成婚之日起,她就一直害怕他? 滕越想起她在田庄遭遇了匪贼,他路过时她不曾开口叫他;他嘱咐过她好几次有事找他,她却单独回了金州;她不习惯被他抱在怀中睡觉,甚是为了防他在自己脚上栓了绳... ...可他却凶过她,还跟她半笑半闹着用过强... ... 滕越看着眼前退在帐子最里面的人,看着她紧紧攥着锦被的手,一瞬间好像又看到了他们最初相见的那日,那个连看都不欲看他的小姑娘。 这一刻,他不敢再强行拉扯她了,他只能放低了声音。 “对不起,从前都是我不好,你要是怕我,我跟你保证,我以后都不那样了,行吗?” 他放低了声音,更是在邓如蕴给他安的这莫须有的罪名里,放低了姿态认了这罪。 邓如蕴先只是想找一个让他能相信的借口,把今日的事情掩过去。她找不到好借口,只能往他身上扔泥巴,把责任推到他自己身上去。 旁人她不知道,但滕越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晓得。 比起从旁人身上找问题,他更擅长自己反思。 她从回来就打定了这个主意,料想自己多半能成,能把他唬住。 可这会,她说了他真的就信了,还低下头来向她道歉。 邓如蕴只觉自己眼眶一下就热了起来,酸涨涌在鼻头眼中,眼眶热到承不住眼泪了。 他怎么就那么容易地认了? 她是在往他身上扔泥巴呀! 可他却见她红了眼睛,慌乱地从床边找来一方绣帕,他想似先前那样将她抱在怀中替她擦泪,可想起她的害怕,他只好将那帕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手边。 “蕴娘别哭,别哭,我这就把衣裳都穿好,我们好好的行吗?” 他说着,真就把衣服急急穿了起来。 邓如蕴的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看吧,这就是撒谎的代价,良心会受到谴责的。 只是怎么良心的谴责这么凶,谴责下了她这么多无名的眼泪? ... ... 夜深之后,他没再强迫她做什么,甚至都不敢跟她多说话了。 他还想抱她睡下,却被她推了一下后,便没再上前。 安静的帐中她与他分开两边,清冷的月光流转在垂落床角的帐子上。 一切好像回到了半年之前,回到她刚刚嫁给他的那些陌生的日子里。 邓如蕴流了无名的眼泪,这一天也在谎言与欺骗中累到了极点,拢紧自己的被子落入了黑乡之中。 只是滕越却没有睡着,他听着身边的人渐渐呼吸绵长,这才侧过身来,手伸到了她的脸边,可他到底没敢碰她,只替她掖了掖被角,缓缓起身下了床出了门去。 天上飘下几滴雨,却又**冷的风吹没了影,滕越披了衣裳去了一趟外院,将沈修叫了过来。 “你去打听打听,夫人近来有没有遇到什么人,遇见什么事?” 沈修领了命应声下去了。 滕越在外院书房坐了一阵。 她可能确实有点害怕他,但也可能,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也许还有其他,他还不知道的原因。 毕竟关于她的事,她一直不想全都说出来,至少是不愿意都告诉他的。 * 翌日天光大亮,柳明轩仿佛回归到了之前的日子里。 邓如蕴醒过来的时候,见滕越已经洗漱过了,正蹲身在院中同玲琅说话。 第121章 秀娘一早就送了玲琅过来,也是来看看自家姑娘如何,见着柳明轩一切如常,没有掀了房顶摔了瓦片,她心下落定。 这会邓如蕴刚一出了房门,秀娘就走过来打量她,见她眼睛有些肿,惊奇了一下,“要不要奴婢给姑娘,煮两个鸡蛋敷敷眼睛。” 她这么一开口,滕越和玲琅也看了过来。 他牵着玲琅走了过来,走近到了她身边,好似不敢同之前那样跟她语气着急,只嗓音微低地问她。 “眼睛疼了吗?” 邓如蕴摇摇头,见他虽然还是总关注她,却不似之前那般模样了,略松了口气。 至少这样保持些距离,林老夫人回来不至于一眼发现不妥。 至于真的让他同她疏远开来,约莫总还需要些日子。 她心下稍定,叫了玲琅过来,让人摆了饭。 待吃过饭,玲琅去了学堂温书,邓如蕴见某人又看着她,她想了想干脆道。 “我要出门去买药材,今日都在外面了。” 她先把话说清楚了,免得他多想。 果然滕越听了只点了点头,“那你去吧。” 说完又补了一句,“早点回家。” 这四个字里暗含着几分委屈的意涵,好似她是在外面做事的男人,而他是在家苦等的深闺妇人一样。 邓如蕴只当没听懂这里面的意思,“嗯”了一声,就换了衣裳出了门去。 她确实去采买药材的集市上赶了个早集,然后顺路去了一趟慈辛堂。 谁知道她还没到慈辛堂门口,就见门前乱糟糟的,她连忙上了前去,本想叫着竹黄问一句出了什么事,就见白春甫快步走了出来。 男人手上还沾了些黑灰,见了她便跟她说了。 “铺子天没亮那会着了火,好在看门的人警醒,火势没烧起来,却也把存药的后库房烧了,幸而火势扑灭的快,但也少不得损失了些药材。” 冬日里干燥,起火也不算是什么稀罕的事,但火势这一起,把恰在西安府里的孙巡检都引了过来。 他站在门口看着慈辛堂清出来的被烧焦的药材,重重叹气。 “难不成,这药铺我还真就得卖了?” 他说了这话,秦掌柜也跟着在旁边叹了气,“若是先前您就卖给了研春堂,咱们还能卖个高价,眼下损失了不少东西,研春堂估计出不了这么多价钱了。” 他算了算,“估计得比原先他们的价钱,低五百两。” 孙巡检摇头。 “低五百两就五百两吧,看来这铺子留不下了,他们要是愿意,让他们拿走吧!” 可邓如蕴却在旁边,听得瞬间意动了起来。 她的钱刚够市价,但若是低五百两,那么她就还差三百两了。 她不由地上了前去叫了孙巡检,“若是我照您这个价格出钱,巡检能不能把这铺子直接转给我?” 孙巡检刚才还没认出她来,再一看才发现竟然是滕夫人。 他连忙点头,“您要是想要,我自然不给旁人。但我这铺子今次也算是烧了,夫人真要吗?” 邓如蕴是差着三百两,但她立时就点了头。 “我要!过几日就把钱给您付上!” 孙巡检自然欣喜不已,还道自己家中还有一批刚进来的药,回头一并送给她。 邓如蕴也欣慰的不行,连声跟他道谢。 但这三百两她一时间也确实拿不出来了,不过她一转头,就看见了正向她瞧过来的那位打了包票的大夫。 邓如蕴向他走过去。 “我跟傅大夫借三百两,三月之后按息还你,成么?” 白春甫笑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答应,竹黄已经先替他应下了。 “成的成的!梁师傅只管等着,小的这就帮你把钱取了!” 他说着还真就往大街上的钱庄跑去了,都不用他家六爷吩咐。 邓如蕴愣了一愣,白春甫却无可奈何地摇头,但又看着她笑道。 “虽然我也就这三百两的家底了,但梁师傅要,我必然双手奉上。” 邓如蕴怀疑她今天就算要五百两,这个人也能拿出来。 但这些她就不好多问了,只道。 “多谢了,我请你吃饭吧。” 她这话一出,男人温柔的眉眼越加柔和了起来。 “好,那我等着了。” 两人说着话,可路边的巷口有人眨了眨眼睛,在二人尤其是白春甫身上,多看了好几眼。 这人不巧,正是接了命令、打听到了慈辛堂、准备过来问询的暗卫沈修。 第42章 慈辛堂。 竹黄生了一双飞毛腿, 没过多久竟就把钱从钱庄取了回来。 他把大额的京城钱庄的票子,换成了西安府的小额票和一大包散碎银子,邓如蕴见他就这么把钱带了回来, 真怕他被人盯上抢了去。 但竹黄的本事她已有所了解,不过邓如蕴仔细瞧了瞧他换回来的这些钱。 “我怎么瞧着不止三百两?” 竹黄嘻嘻笑了一声, 挠着头看了他家主子一眼, “是取了五百两。” 邓如蕴:? 她就知道这位傅大夫不只有这点钱, 是不是她借八百两,他也能直接拿出来? 邓如蕴不免看着白春甫一眼,后者被竹黄打了脸, 只能无可奈何地跟她解释。 第122章 “看来是我记错了, 原来我家底不是三百两,是五百两啊。” 他说着, 瞥了竹黄。 “还那辛苦竹黄了,背着这么些钱过来。” 竹黄连道不辛苦,但在他不善的眼神下,往邓如蕴身后躲了躲。 邓如蕴好笑,但也配合他演戏不揭穿什么, 只道这些钱先放在他们手里,她回去把自家的银钱也理一理,等三日后孙巡检正好来西安府办差, 届时一并将银钱付清,把慈辛堂正经盘过来。 至于这位大夫, 她还是要他帮她坐堂的。 男人自是应下不提, 邓如蕴没多久就离了去。 但她走了之后, 沈修却在巷口又停留了一阵,他看着那位京城口音的“傅大夫”, 再看他身边小小年纪就是个练家子的药童,只觉自家夫人遇见的人,恐怕不简单呢。 不过这二人到底是谁,又缘何在此,沈修也不能立刻就弄明白,只能先查着了。 * 当天邓如蕴照着某人的嘱咐,早早就回了家。 院中的小丫鬟说他先前回了一趟,约莫是见她不在,又出了门去。 邓如蕴先是往跨院制了一阵子药,见着时候不早了,让秀娘帮她烧了水。今日一早被慈辛堂里烧出来的黑灰吹了一脑门,她干脆把头发洗了舒坦一些。 这事是她自己做惯了的,倒也不用旁人帮忙,可她这会刚把头发上的水拧了两遍抬起头来,就有人拿了条厚厚的巾子,替她快快把头顶的长发裹了起来。 邓如蕴先还以为是秀娘,可这裹巾子的手法,恨不能把她整个脑袋都裹住,没任何章法可言。 她不由地转身看了一眼,竟是滕越。 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不知怎么都停了一停。 长发上温热的水汽散落在两人之前,有一滴漏网之鱼的水珠,顺着她的鬓角滑下时她没注意,直到滴答落在了她的肩头,她这才回神,错开了他的目光。 她一错开,滕越心上便空了一下。 但他没走,只道天太冷了,“你得快些回房中,把头发擦干。” 他说完,又吩咐人在房里另添了两盆炭火,然后又来轻声问了她。 “我帮你擦行吗?” 邓如蕴并不想让他帮忙,摇了摇头,“多谢将军,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她这话说得寻寻常常,可听在滕越耳中,只觉她在步步往旁边退去,与他拉开长长的距离。 “蕴娘... ...”他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可出了口,又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邓如蕴也怕他说出什么她无法回应的话,一时也没应他。 只剩下两段不知所措的心跳声,在冬日静谧的房中,此起彼伏。 滕越到底没说出什么,让他们两人都为难的话,他只道,“我好像听见玲琅从乘风苑回来了。” 滕箫很喜欢玲琅,尤其喜欢她甜甜的小嘴,时常说,“但凡娘说话有小玲琅一半好听,我不知道会是个多开朗的姑娘。” 邓如蕴对此实在无法回应,滕越无奈地让她不要胡言乱语。 还是玲琅本人道了一句,“玲琅说话不是好听,只是说实话而已。而且箫姑姑本来就很好,前些天给玲琅的弹弓,都不必怎么瞄准,就打到了一只耗子,现在都没有耗子,敢咬玲琅的脚指头了!” 这话可把滕箫说得心花怒放,抱着她就是亲,日日下了学堂,都要带着她回自己的乘风苑,直道有了玲琅,她乘风苑上的天空都是晴空灿阳。 邓如蕴也算是谢谢滕箫帮她带孩子了。 这会天色晚了,玲琅才刚从乘风苑回来。 滕越去院中瞧她,不时就把她带进了房里来。 小家伙甜甜地叫了两声姑姑,见姑姑在擦头发也过来帮忙。 邓如蕴坐在榻的另一边,歪着脑袋在擦头发,玲琅跪在中间给她帮忙,滕越则坐在了玲琅身后,想帮却帮不上。 虽然隔了个小家伙,但与他的妻之间,似乎没那么远了。 可她的眼神都不怎么落在他身上,就算偶然落过来,也会很快离去。 等她擦干了头发,就起身往另一侧房中去了,只剩下滕越拿了七巧板,跟玲琅在小几上拼着玩。 但玲琅显然对他的沙盘有兴趣,滕越就把她抱到了书案上,带着她看关内外的地势、山河、走廊。 邓如蕴虽然在房间的另一边,却总是时不时就察觉有人往她这处看过来,目光虽然似悄悄的,但却还夹带着几分委屈。 好像他是她娶进家门,却没有好生对待的妻子的一样,可怜幽怨的目光让人挨不住。 但邓如蕴是一定要跟他疏远些,把距离拉开的。 只有这样,往后她离开,大家才都好过。 一连两日,他都早早地下衙回家,约莫是见她不怎么想跟他说话,他就把玲琅从滕箫处接回来,陪着玲琅玩,跟玲琅说话。 滕箫有点不乐意,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任由滕越把玲琅接走。 玲琅在,他们之间确实没那么紧张了。 而邓如蕴也在这日把所有的银钱都凑了起来,让秀娘拿好准备去孙巡检处,把慈辛堂正经盘过来。 秀娘抱着这些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这些钱可都是姑娘好不容易攒下来的,这么一拿出去,咱们家底都空了,只剩些吃饭的钱了。” 第123章 涓姨倒是不在意家底空了的事,“这个年关先勒紧裤腰带渡过去,等咱们把铺子开起来,把账都还上,明岁春夏约莫就能开始挣钱。” 别看铺子小,但比着只制药卖药,那可要赚的多多了。 有了这么个铺子,以后就有了持续稳定的进项,邓如蕴同涓姨道,“您可以开始相看附近县里的小宅子,宅子倒也不必大,只要地段安稳就好。” 涓姨连声道好,但也笑道,“不过咱们刚出手盘下这慈辛堂,一时半会哪还有钱去买宅子呢?” 这话邓如蕴没回,只道是先看着再说。 滕越同恩华王府的危机算是解了,她这边薛登冠和叔父婶娘也都各有各的下场,原本他们这桩契婚就是建立在两边的危机之上,眼下危机都解了,虽然滕越接下来要娶的贵女孝期还没守完,但她和他提前和离,让他空出一年半载再娶贵女,倒也时间正好。 如果按照这样算的话,明年下半年,也许林老夫人就会让她离开。 只要林老夫人觉得这契约她算是完成,自然会把定好的钱都给她,买宅子也就有了钱... ... 怕只怕,这契约出什么意外,那时候会怎样,邓如蕴自己也说不清。 她只好先不想这些,让秀娘带上钱去了趟慈辛堂。 可她钱到了,孙巡检这边却临时有事被绊住了,让人来传了话说等他些时候,下晌再把转让的事定下不急。 孙巡检此人邓如蕴还是颇为相信的,她见着正好得了闲,午间也没什么人,干脆同那位要借钱给她的人道,“我请傅大夫吃饭去吧。” 她这话一说,竹黄立刻冒出了脑袋来,“小的也能跟着去吗?!” 邓如蕴一笑,“那是自然,上次的事正要多谢竹黄小哥。” 要是没有竹黄给她跑腿,那贼首怎么可能捉到,更不要提多拿了官府的赏钱,才有了今日的盘铺子。 她说话间就把人请去了不远处的一家羊肉馆子。 这间羊肉馆门头敞亮,食客众多,价钱自然也不菲。 白春甫问邓如蕴,“确定在这家吗?这家可太贵了,是咱们平日里吃不起的。” 邓如蕴暗道,他还不知在京城都见过怎样的世面,她请他怎么可能去街边的苍蝇小馆? 她瞧了这人,“我只怕这里还不够阔绰,傅大夫瞧不上。” 男人连道不会,“是我怕梁师傅破费。” 他是半点都不透漏他的身份,但他能这关头借钱给邓如蕴,邓如蕴已经很是感激了,自然也不同他闹着玩套话。 待进了这家馆子,邓如蕴直接把特色羊肉点了两大盘来。 两盘羊肉一上,她只见竹黄的眼睛都亮了。 接着竹黄给她郑重地道了一声谢,接着就扎进了羊肉盘子里。 别说邓如蕴和秀娘惊到,连白春甫都愣了一愣,待他回了神,忍不住敲了竹黄的脑袋一下。 “我也不指望你给我长脸了,但别丢脸成吗?难道我平日里还饿着你了?” 竹黄这会工夫已经啃掉了三块羊排,他连道没有。 “您没饿过我,但小的就是好几月没吃饱过了!” 邓如蕴见状好笑,赶紧又叫了两盘肉来。 她只见孩子跟饿狼一样,不由就跟某位隐姓埋名装穷的人道。 “傅大夫自己饿着也就罢了,竹黄还在长个子呢,肉总是要吃的。” 她这么说,竹黄还在旁边点头。 白春甫只想把他一脚踢回少林寺算了。 他不由同邓如蕴解释了一句,“我平日真没亏待他。” 他见她虽然应着,却又给竹黄递了两块大肉过去,竹黄吃得满嘴是油。 照着这家伙的吃法,不得把她一顿吃穷? 她要盘铺子恐怕把家底都掏干净了,请了他们吃,她还能剩多少? 白春甫倒是有的是钱可以借给她,但她多半不会要,也不方便要。 他忍不住在桌子下面,踢了竹黄一脚。 谁知他踢过去,竹黄就哎呦了一声,一脸求饶地看过来,但嘴上却不停。 她就是看不见,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还跟他求情,“就让竹黄吃吧,难得吃一回肉。” 完了,白春甫只觉自己真说不清了,一世英名全被这小鬼给糟蹋了。 但他再说什么也是越抹越黑,只能想着过会先去把账结了。 然而他这顿饭吃到一半,刚找了个机会要出门,她就跟了出来。 “你可别偷着把钱给了,这顿是我的。” “可你还有什么钱?”白春甫笑问她。 她被他问得愣了一下,但道,“吃顿羊肉的钱还是有的。” 她说着要从二楼下去结账,可身后的人忽的叫了她。 “蕴娘别跟我客气。” 邓如蕴一顿,回头看了过去。 白春甫不知自己怎么就叫了她的闺名,被她讶然看来,才回了神。 不知是不是大家都知晓了她女儿家身份的缘故,她今日没有涂抹什么黑黄色的粉末在脸上,恰有一束光从楼梯间的雕花窗外照进来。 冬日里的日光淡淡的照在她的脸上,将她一张脸照得越发白皙俏美。 白春甫心头快跳了一下,可在她奇怪的目光中,只能掩饰道。 “我的意思是,梁师傅别跟我客气,竹黄那小子一个人能吃三个人的饭,实在太多了。” 第124章 她却道无妨,“多几个人也请得起。” 他没办法,只能让她花了钱。不过这顿饭吃完也下晌了,众人回去取了钱,往孙巡检的在西安府里的小宅子去了。 那宅子不大,在一处深巷里。 白春甫让竹黄护着钱,他也陪她一道去,可巧刚到那巷中,就见着孙巡检送了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出来,那人虽然只是掌柜,但孙巡检对他颇为客气。 “非是我不愿意把铺子卖给研春堂,实在是恰有朋友要,我总不好驳了朋友的面子不是?” 这话传过来,邓如蕴便晓得了原来孙巡检送出来的,是研春堂的掌柜。 研春堂先前就想买下慈辛堂药铺,这会药铺烧了他们也不嫌弃,可显然她和孙巡检有言在先,这研春堂的掌柜的只能乘了马车离去。 众人避到了路边,只是马车经过他们的时候,车里的人往外看了一眼。 孙府门口,秦掌柜跟在孙巡检旁边,有点忧愁。 “他们两次出这么高的价钱您都没卖,会不会得罪了他们?这研春堂说到底可是秦王府的产业,秦王府哪是好惹的?” 但孙巡检却道,“秦王府也不能强买强卖吧,”他往马车离去的方向看来,“我不卖他们心里倒也舒坦,研春堂在西安店大欺客,我本就看不惯。” 他说完,就见邓如蕴他们转角走了过来。 邓如蕴见了方才的阵仗,心里对孙巡检颇多感谢,眼下只想赶紧把铺子的事情落定,莫要夜长梦多。 她远远地跟孙巡检点头走了过来,谁料就在这时,有马蹄声忽然而至。 这马蹄声打得邓如蕴心头倏然一晃,再一抬头,只见滕越正就出现在眼前。 邓如蕴大吃了一惊。 而男人一眼看住她,翻身下马,径直向她走了过来。 滕越见她看到自己,眸中露出惊吓来,心下不由地紧了紧。 而她身侧站着的男子却往前略走了半步,似要将她向身后掩去一样。 滕越心中一瞬间万马奔腾而过。 此刻的深巷之中,砂石在地上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邓如蕴只看着滕越连孙巡检上来同他见礼,都看不见了,只往她这边直直看来。 她哪里还敢再避着他,只能上了前去。 她向着滕越走过去,白春甫身边立时空了下来,他默然抿了抿唇,没有开口。 邓如蕴却越过孙巡检到了滕越身前,“将军怎么到这来了?” 她说着见众人都在,不得不轻轻拉了他的袖子,“我们到旁边说话吧。” 滕越被她迎过来,又主动拉了他的袖子,心绪略定两分,遥遥看了白春甫一眼,反手握了她的手,才同她走到了一旁来。 “将军来这里做什么?” 滕越只见她还这么问,火气中夹着委屈就往心上烧了过来。 他手下握着她更紧了紧。 “你还问我来做什么?” 她制药卖药她做生意盘铺子,这些事情都没关系,可她手里钱财吃紧,一时凑不出钱来,竟都没想着问他一句。 他之前给她的一千两,她一分都没动过,眼下缺了钱也不跟他提一声,只找这个郎中“傅春白”来借钱。 她跟那人借钱,还请那人上街吃饭,可她先前在街上见到他,都不曾主动打过招呼... ... 滕越紧扣着她的手拉她到胸前来,“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就同他好?” 邓如蕴被他握得手都疼了起来,只道,“将军在说什么?” 她什么时候同人家好了? 可滕越却忽的开了口。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所谓直隶来的郎中也不过就是个幌子,他可是凤翔白氏的六爷,宁丰大长公主的嫡子,是奉了皇上命令协助太医院,来陕西收录珍稀宝药的。我不晓得他隐姓埋名地,在这小药铺里坐诊是为何。” 更不晓得这位白六爷,缘何还要觊觎旁人的妻子。 他这话一出,孙巡检、秦掌柜等人全都听见了,不可思议地往白春甫身上看了过去,尤其秦掌柜脑袋都要炸开了。 但白春甫对于滕越把他的事都查了个干净,倒也不意外,只是看着邓如蕴被他攥住的手,他把她攥得那么厉害,她也从头到尾没有挣扎一下。 这会滕越把他的身份都抖搂了,她眨着眼睛转身看了他一眼,白春甫就站在那随便她打量。 他是不曾说出真实身份,可他全然没有故意欺诈她的意思。 邓如蕴愣了愣,她猜想过他可能是有钱人,可没想到他竟然就是杨尤绫、黄雨黛他们口中的白六爷。 可这会,她抬头看向滕越。 “但是将军,我只是跟这位、这位白六爷借钱而已。” “可蕴娘缺钱,缘何不跟我开口?” 这一句他问到了要处,邓如蕴顿了一顿,他却又问。 “你不光跟他借钱,你还请他吃饭。” 是... ...喜欢他吗? 这话没问出口,可邓如蕴还在上一个问题的无法回答上停顿。 她一时没说话,滕越却蓦得心头一坠。 这时白春甫却开了口。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是梁师傅从孙巡检手里接手药铺的日子,这桩大事在前,不好耽误吧?” 滕越听见这位白六爷开口,便觉这人哪里安了什么好心? 第125章 他若是阻拦,必然要让蕴娘失望,若不阻拦,他白六是不是还要借钱给蕴娘? 但滕越却叫了跟在后面的唐佐上来,“你拿三百两替夫人补上差的钱。” 他这话一出,邓如蕴下意识就要说“不”。 她已经从林老夫人处拿了钱,怎么还能拿他的钱呢? 可她只嘴巴微微动了一下,这个“不”字还没说出口,滕越就盯着她看了过来。 邓如蕴左右为难,白春甫却道,“我方才既然吃了梁师傅请的饭,自然要替梁师傅把事情办了。” 他叫了竹黄,“把钱给秦掌柜。” 竹黄这就上了前来。 但滕越却一个眼神落到了秦掌柜身上。 秦掌柜哪里还敢再收白春甫的钱,急忙退了一步,直直往自己东家孙巡检身上看过去。 一时间小巷子里众人眼神乱飞。 孙巡检也没料到先送走了秦王府的人,接着就迎来了滕将军,竟然还扯出了大长公主家的白六爷。 孙巡检脑门出了汗,他左右一想,忽然道。 “这铺子我正不想要,不用什么钱了,我送给夫人了!” 他同她是没什么可能了,但若是送她一个铺子,她会一直记得他吧? 孙巡检不由地多看了邓如蕴两眼,可这两眼看过去,只觉左右倏地来了两阵眼神疾风,一阵刚劲凛冽,另一阵柔中带刀。 滕将军和白六爷都向他径直瞪了过来。 孙巡检:“... ...” 冬日里本就光亮稀薄的日头,被一片沉甸甸的云挡住了半边,巷子里风冷了几分。 有人要贴钱,有人要借钱,有人直接不要钱了。 邓如蕴没想到一桩简单的事,竟然就弄到了这个地步。 她默了一默,开了口。 “慈辛堂我不要了。” 话音落地,整个窄巷里都安静了下来。 第43章 邓如蕴这话说完, 整个窄巷里都安静了下来。 她是很想很想要这间小药铺,不管从地段还是置药,又或者在四周坊内的口碑, 以及她能拿出的钱财来说,都是最合适的。 但现在闹成这个局面, 他们都给她递来好意, 她反而谁都不能接受了。 这铺子, 她只想是她自己一个人的铺子,是她往后负担家用的生计铺子,她不想牵扯太多进来。 既如此, 那她干脆不要了。 她跟孙巡检说了抱歉, “耽误您出手了。您要不再问一下,看研春堂愿不愿意要吧, 若是研春堂不愿意再出之前的价钱,我想办法赔给您。” 孙巡检哪差这些钱,连连跟她摆手,想急急上前跟她好生说两句,却被左右两阵眼风杀得, 脚步顿在原地。 但邓如蕴已跟他告辞要离开了。 她低着头转了身,事已至此,她实在没有气力再多说什么客气话了。 可她低落转身, 身侧却有人同时叫了过来。 “蕴娘... ...” “蕴娘!” 这两声不约而同地响了起来,一左一右叫得邓如蕴不知先往哪边瞧去才好。 但滕越却诧然往白春甫看了过去。 白春甫这两个字喊出了声, 才觉自己有些心急了。 可他叫都叫了, 便是有人瞪着他看, 他难道还能收回去? 但滕越忍不住开了口。 “白六爷,请你放尊重些。” 这话直接说到了白春甫脸上来, 连竹黄在旁脸皮都抽了一下。 白春甫默然。 确实,蕴娘眼下还是他滕越的妻,他看在蕴娘的名声上,也不好再当着人面叫她。 白春甫抿唇不再言语,只听见她低声同他道了句。 “今日就这样吧。傅,不,白大夫,借钱的事情就不劳烦了。” 白春甫暗叹一气。 邓如蕴转脸看了看另一边的男人。 他也绷着唇,可绷得比旁人紧上许多,一双英眸此刻半垂着向她看过来,又是那气恼又委屈的模样。 邓如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只能跟他道。 “将军,先回家吧。” “回家”这两个字总算是让滕越心下略略一定。 不管怎样,她还是想要跟他回家的。 他们往巷口而去,苍驹就停在那。 走到苍驹身边的时候,他伸手到了她腰间,准备把她抱上苍驹,骑马带着她回家。 可他手伸过去,她却侧开身避开了。 滕越讶然愣住。 她都不想让他抱了吗?是生气他搅了她盘铺子的事,还是因为她眼里有了旁的人? 铺子的事不是滕越今日的本意,他会再给她想办法的,但若是她眼里有了旁人呢? 邓如蕴却只想到他在西安府颇有些名气,骑马走在大街上总会有人前来围观。 今日他穿的并不显眼,可若是她与他同乘一骑,少不得会被西安府大街小巷里的人都看到,那就不好了。 她跟他道,“这里离家不远,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她说着,怕他又多想,还补充了一句,“我想自己在街上走走。” 可他立时跟了上来,“那我跟你走。” 邓如蕴摇了头,“不用了将军。” 她还叫他“将军”,言语疏远得好似他不是她夫君,她也不是他的妻一样。 滕越直接示意唐佐来牵马,只同她道。 第126章 “我就要跟你。” 邓如蕴不知他怎么就如此执意,可她也没办法了,只能道了一声好,与他离开小巷往大街上走去。 越往大街上走,人潮越是熙攘。 进了腊月里的街道上,路边摆满了年节要用的各式各样的喜庆物件。 路边有秀才手写春联,一旁也卖着年画和门神像。 有男孩子见了就扮成门神的模样叱咤着嬉闹着玩。小女娃们则偏爱文静富态的年画娃娃的模样,一手拿着年画一手拿着泥娃娃,比照着嬉笑。大人们则更多地聚在祭祀的摊子前,挑拣着香炉和供香,讨论着今年要不要请某位尊神到家中敬拜。 街上热闹得不行,但一前一后走着的两人间,却有密不透风的静默始终粘黏着他们两人。 这时,有狗叫的声音在人群里响了起来。 路边有个穿着华贵的谁家小少爷,手上牵着两条站起来有人高的大狗在街上乱晃。 大人见了都要往一旁退一步避开,可这小少爷偏爱往小孩子身前凑。 那狗绳是牵在他手里,可那么大的狗龇牙咧嘴地往小孩子身前突然凑过来,不过几息的工夫,路边吓哭了好几个小孩。 有些大人在身旁的,还能护着把孩子抱走,但还有些爹娘不在身边的,吓得到处乱跑。 邓如蕴本与此事无关。 但这会儿,那小少爷见两个小女孩被吓哭了之后拉着手就跑,他没放过她们,反而叫着两条大狗追了上去,还不断驱使着。 “快快,去咬她们的裤脚!” 这两个小女孩正从邓如蕴身前哭着慌乱跑去,邓如蕴被她们撞得一踉跄倒也没什么,但小少爷的两条大狗也冲了过来。 这两条狗把邓如蕴一撞,她禁不住就握住了一旁的茶棚的木杆子上,饶是如此,还是被两条大狗险些撞倒,还是滕越一步上前,将她直接揽进了怀中。 可邓如蕴被这一闹,慌乱间竟然被茶棚木杆上的木刺划破了手指,血珠瞬间溢了出来。 滕越本就窝了一肚子无名火,眼下见着妻子因这两条大狗弄伤了手,一下就叫住了那到处吓唬人的小少爷。 “这是你的狗?就这么当街吓人,是谁教你的?!” 他两眼冷冷朝那小少爷瞪过去。 “再敢这样当街纵犬吓人,我直接把你这两条狗抓出城去,乱棍打死!” 他这两句呵斥一出,只把那小少爷吓得小脸瞬间煞白,却在滕越脸前,连哭都不敢哭出一声,耸着肩膀发抖。 他的小厮见状急急跑了过来,但见滕越通身气势压人,也不敢多辩解一句,连忙勒住了狗,又拉着吓僵了的小少爷,速速离了去。 这行人一走,街上立时安稳了不少。 但滕越却见妻子手上的伤势,远比方才看着严重,这会被划破的手指侧边,滴滴答答的有血珠顺着她的手指滴落了下来。 邓如蕴方才也被他的怒火惊了一惊,并没注意自己手上出了这么多血。 可滕越却拿出帕子立时将她的手包住,然后弯腰把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去医馆!” 邓如蕴睁大了眼睛。 她只是被木片划破了手,不是被割破了脚。 她说自己没事,“你快放我下来吧。” 这大街上还有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可她连说了两遍,他就跟听不见一样,非要抱着她去找医馆。 路边已经有人转头看过来了,邓如蕴急着攥了他的袖子,“你快放我下来,去医馆我也能自己走过去!” 可他还是只当听不见,她不由地急了起来。 “你不要这样!” 这一声,终于将他喊住了脚,邓如蕴顺势就从他怀中挣了下来,甚至还跟他拉开了一步的距离。 可滕越心中的憋闷却到达了顶点,他忍不住问她。 “我不要哪样?” 他上前一步盯着她。 “你都让他叫你的闺名了!” 这句话简直没头没尾,邓如蕴只被他说得脑袋更乱。 “我没有让他这样叫。” 但他还是追问,“那你也把闺名告诉了他。” 邓如蕴不明白他怎么就非要纠缠白大夫的事情,诚然白大夫的身份是她不曾料到的,但也只是跟人家正常往来而已。 邓如蕴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说,她先前已经跟他都解释过了,她眼下只能道。 “我跟人家真没什么,别闹了行吗?” 周围已经有人围过来了。 滕越也发现了她特别在意旁人围观,他舍不得再惹她不高兴了,只能闭了嘴先回家再说。 * 邓如蕴今日兴高采烈的出了门,却弄成一团乱麻回了家,这一日凌乱的让她都不想说话了。 她不说话,滕越也没开口。 他只是先替她把手指一圈一圈地,缠成了一根硕大的竹筒粽,他不知在想什么,还要继续拿布条给她再缠两圈,邓如蕴连忙叫了停。 “已经够厚了,将军不用缠了。” 她开了口,他这才闷闷放下了后面拿来的布,只是默然地半抬着眼睛看了她一眼。 外面的天空黑压压的,似是有雨要落但落不下来,迷茫地盘旋在半空,聚积在西安城顶上。 邓如蕴今日真是累了,准备早点睡觉,至少睡了觉还能把脑袋放空。 第127章 可她到了床帐间,他也跟了过来。 “将军也累了吗?那早点歇吧。”她道。 可他却褪下衣衫,将她径直抱了过来。 灯火噼啪响了一声,他开了口。 “蕴娘,我想要。” 这几个字像是刚从滚烫的炉火中取出来,烫得邓如蕴心头微停。而他圈着她的双手,连着整条血筋起伏的手臂,都热如夏铁。 而他道,“我们有好些日都没在一起了。” 确实。 从邓如蕴决定推拒他,与他尽力恢复原来的关系之后,就没再一起过了。 这会儿他就这样问了过来,整个帐中都随着他的话升了温。 邓如蕴想到他今日种种行径,此刻只能点了头,轻轻道了一声“好”。 房中灯火未熄,她点头的时候,映在帐子上的薄影亦跟着颤动。 颤动拨在滕越的心头,拨着他今日酸麻的心口,滋味又重现了一般。 他把她圈在怀中,低头替她解开衣带。 他动作莫名地慢,又或是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邓如蕴感受得无比清晰,如同放慢了一样。 烛光将两人影子俱都映在帐上,他将她上衫的衣带解开,指下擦着她的锁骨,将衣衫从她肩头褪落下来。 房内未熄的烛光与帐中残留的些微凉气,一道漫上她的肩头,而他如炭火一般的双手也在此时握了过来。 这一晚他同往日又不一样,既不似先前牛犊一般力气全开;也不似那次欺骗惹恼了他一样,摁着她罚她;自也不会那次极其的温柔,指尖如同细纱流淌划过她身上。 今次他彻底地沉默不言,可手下却从头到尾不曾松开她,似是要将不相干的空气都挤尽,一遍一遍地仿佛要同她溶在一起,彻底的将她攫取,彼此之间紧密到无形。 邓如蕴气力很快就被榨干殆尽,可他却丝毫都没有松懈一点,正身对着她,至密地抵着她不留丝毫空隙。 他就这样不断带着她纵马在混沌的荒原之上,直到奔驰没入水泽之间,汗水将她的长发湿漉贴在肩颈,又在发梢处同他的发缠在一起。 她已经无有任何气力了,只能由着他掌控信马由缰,远处西安府城里的钟楼敲响了几下,她听不清,近处更夫来回呼喊了几声,她也记不得了。 降落未落的雨终是没有落下,可片片飞雪却自暗淡的半空中漱漱飘落下来。 不知何时,已将西安城街边巷坊里高高矮矮的房顶屋檐,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锦缎,在偶然出现的一缕拨云见月的月光下,闪动着晶莹的雪色光芒。 西安府的雪夜里万籁俱寂。 只有滕府柳明轩里,滕越抱着疲累至熟睡的妻子,轻轻地叹了一气。 是真的怕他?是有了旁人?又或者她不能同他真正亲近的原因根本不止一个? 滕越不得而知,只在这静谧的雪夜里,至少得到她这一时的靠近。 * 翌日,邓如蕴酸累起身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 她问了一句秀娘为何没叫她,得了秀娘的回应,“是将军不让叫的,说是让姑娘一觉睡到下晌才好。” 邓如蕴确实搞不清昨晚几时睡下的,但秀娘又道了一句。 “将军说昨夜雪大今日路滑,劝姑娘今日别出门了,若是还要出门,同他禀报一声,他回家来接姑娘出去。” 邓如蕴听这话,几乎能想到他说话时候的模样了。 他是不是,若不用去上衙,就干脆从早到晚地,将她放在眼皮底下才能安心? 她本是想与他恢复从前,如今却全然反了过来,他对她的反应只比先前还要夸张。 邓如蕴惆怅不已,可巧家里来了人,不是旁人,正就是林老夫人派回来送信的人。 这一路并不好走,送信的人直道,“小的也晚了两日的路程,恐怕老夫人这边,约莫三四日后就要回来了。” 滕箫一听她娘要回来了,原本明媚的小脸登时就沉落了下来,邓如蕴的心却提了几分。 以滕越同她如今的状态,让老夫人看到,她可要如何解释呢? 她与他之间,显然已经不能简单地回到之前了,邓如蕴不免掩耳盗铃地想,就算回不去,不让老夫人看出太多异常也行啊? 不然林老夫人认认真真谋划好的契约,就算是全都被她弄坏了。 邓如蕴皱眉深思。 这时又有人上了门来,门房过来通禀,竟然是孙巡检来了。 邓如蕴不晓得他这会为何过来,而且并非是来找滕越的,她连忙让人请了他去外院奉茶,自己换了一身衣裳,照着规矩隔了屏风同他说话。 “不知巡检今日冒雪上门,所为何事?” 孙巡检听见她声音,虽然隔着屏风,却依旧清悦如树上落下的雪。 他轻声道,“我此番前来,仍是想把慈辛堂卖给夫人,但夫人暂时凑不够的三百两先不必一道付上,不若延后半年,半年后夫人手头宽裕,按息再给不迟。” 他这话一出,屏风另一边就静了静,但没有立刻开口拒绝。 孙礼心下一安。 今日早间,他正想着昨日门前发生的事情,也正想着她是真的想要盘下他的铺子,可却弄得不能再要了,他可惜得不得了。 不想他早饭没吃饭,前后就有两拨人上了门来,这两拨自是没外人,前脚来的是滕将军,后脚则是白六爷。 第128章 两人到了他这里,都同他提出了这分期付钱的办法,让他无论如何要说服她应下来。 且两人还都道了一句,莫要同她提及是他们的意思。 孙巡检只觉这办法可太好了,其实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利息,但左右思量了一下,还是得要,不然夫人不答应怎么办? 这会孙礼把话说了,目光从屏风下她的裙摆上,缓缓落到了她屏风上隐隐的身影。 她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这样成吗?会不会耽误了您的事?” 孙礼连道能成,她又问了一句,“是您的意思?” 孙礼心道那两人都不肯居功,这岂不是正好,他可就当仁不让了。 他笑道,“对,正是我想出来的办法,反正钱不急用,缓半年我还能从您这拿些利息,夫人觉得这样可好?” 门外吹进来的风里夹杂了清爽的雪意,邓如蕴心头也瞬间清亮了起来。 这个办法好,这样一来交易只在她和孙巡检之间进行,再不必牵扯任何旁的人了。 邓如蕴禁不住眼角眉梢添了笑,她说好。 “我这就让人取笔墨,同巡检签一份钱契,届时我若是忘了,巡检就拿这个上门催债吧。” 她连说话都玩笑了起来,孙礼第一次听到她这般说话,一时间愣了一愣。 邓如蕴还以为他又有异议,“您还有什么旁的要求只管提。” 孙礼哪有要求,若有的话,就是她能不能再多说两句话来,比雪落的声音还动听。 可这是在滕将军的府邸,他要是敢提出来,只怕明日就乱葬岗见了。 他只能连连道好,却见到了她写给他的这份钱契。 孙巡检学问平平,却也看出这份契约上的字清灵秀美,简直如人一样,他细细把这字收了起来,就收进了怀里,告辞离了去。 盘下药铺的事情几经折转,原本邓如蕴都想没可能了,却不料在今日峰回路转落了定。 虽然还有诸事杂乱,但这件事就让她开心不已。 而且孙巡检还说,可以帮她用男子的假身份假名弄到名下,只要长星跟着过去跑一趟衙门就行。 邓如蕴不用在这雪天里出门,正好也不用给某人回禀,这就吩咐长星跟去了。 心里这块石头落了地,邓如蕴想了想,干脆让人在柳明轩廊下支了火炉,请了滕箫过来,也带上玲琅,看着院中的雪景,吃了一顿热腾腾的羊肉锅子。 滕箫跟她提议,“嫂子,咱们应该去花园里的湖心亭里吃,岂不是更有意境?” 那样太张扬了些。邓如蕴笑笑,说那里太冷了,“今日就在这儿也很好。” 滕箫有锅子吃,还有邓如蕴和玲琅陪她,林老夫人要回来这消息带来的阴霾,也短暂地被她抛在了脑后。 三人有说有笑,甚是开心。 都司衙门,孙礼把事情办好的信儿,不时就传到了,滕越站在廊下道知道了,深吸了一气,慢慢吐了出来。 慈辛堂中,秦掌柜连夜给京城来的白六爷换了一副红木雕花的座椅坐诊,即便这副桌椅和小药铺格格不入,但秦掌柜是真不敢怠慢。 白春甫领了他的好意,但还是让竹黄把原来的桌椅换了回来。 他一直往门外看去,很快孙礼派人送了信过来,道是事情办妥,慈辛堂已经易主了。 白春甫听见,正同人看着病,眉眼都舒展了起来。 病人见他这副神情,喜问,“大夫,我这病是不是不重?” 白春甫撤了指下脉,笑答。 “也是。” 整日,西安府大雪未停。 雪将一切都掩在了洁白之下,衬得全城都宁静安详了几分。 * 滕府。 虽然林老夫人没几日就要回来了,但是有一张郑家孙辈满月酒的喜帖送了过来,就在翌日。 先前滕箫一直在郑家借读学堂,这郑家的帖子邓如蕴不能不接,也不能不去。 这日雪化了些,邓如蕴只能照着礼数带上滕箫和礼品,去赴了郑家喜宴。 不想她刚出门,滕越就寻了来。 邓如蕴撩开车帘向他看去,见他高挺地坐在苍驹上,此刻却弯下身,向她看过来,嗓音还是这几日的闷郁与执意。 “我陪你一道过去。” 第44章 郑氏是西安府本地的世族, 上一代郑老将军也曾在京中五军都督府,做过一品的都督,即便已经过了身, 但郑氏一族人丁兴旺,沾其光芒, 在军中扎下根来。 只可惜到了这一代并无人军功卓著得到重用, 家中最得用的子弟, 也只与滕越相当。不过饶是如此,郑氏也稳稳坐在西安府世家大族的前几位。 林老夫人同郑家当家的夫人早年就有交结,后搬到西安府之后更是与其交好, 滕箫先前读书, 林老夫人没有给她在家中请西席,专门把她送去了郑氏的学堂里。 郑氏人多, 学堂也大,不仅有郑家的姑娘,也有其他各家送过来读书的女眷,林老夫人只盼着女儿能从同窗中结交几位身份相当的贵女做手帕交,往后总是人脉。 可惜滕箫与这些姑娘们多半处不来, 一提到要去郑家上学就头疼。 可郑家到底是她借读过的地方,今日郑家办喜事,她虽是不情愿也还是来了。不过到了郑家门口, 就遇到了几个同来的小姑娘,这几个小姑娘里倒也有两个同滕箫交好的, 连连朝她招手。 第129章 滕箫犹豫, 邓如蕴让人给她裹好披风, “去跟她们玩去吧。” 反正这些姑娘夫人们,邓如蕴多半是认不清楚的, 还不如让滕箫自己去同她们交际。 这会她就拍着滕箫让她过去了,她听见有小姑娘问箫姐儿。 “阿箫,方才同你说话的那是谁呀?” 滕箫挑眉,“那还能是谁?自然是我嫂子呀!” 一众姑娘听见这话才恍惚了过来,“原来是将军夫人,怎么没在各家宴请上见过她?” 滕箫笑了一声,“那自是因为我嫂子跟我一样,只喜欢在家呆着... ...” 小姑娘们说着笑着往郑家花园去了。 邓如蕴暗道,滕箫给她找的这个借口不错,但她没怎么去过各家宴请的原因,一是林老夫人在家的时候,非重要的宴请她根本不需要露面,二来林老夫人不在家,她连这些高门世家里的人都认不清,人家也不是奔着她来邀请的,她自然不必去了。 如果不是郑家同滕家往来密切,邓如蕴今朝也不想来。 她这会正准备硬着头皮往里面走,滕越却从另一边的人群里脱了身,快步走到了她身前。 喜宴里人来得多,男宾女眷各分了各自的地方,滕越是不可能跟在邓如蕴身边的,他这会抽身过来了一趟,赶在她进去之前叮嘱了她。 “今日郑家人多也杂,主家难免有顾不上的,你便自己寻个和暖的去处,找几个先前见过的面熟的夫人太太闲聊着,又或者叫了箫姐儿陪你也成,别在院子里逛太久,雪刚化,天冷得很,莫要冻着了。” 他一口气嘱咐了他一大段话,邓如蕴还没来得及回,就见孔徽在私下里寻滕越,滕越的身影被车马遮掩他没瞧道,邓如蕴听见他疑惑了一声。 “咦,人呢?方才不还在这?” 邓如蕴闻声提醒了滕越一句,“孔将军寻过来了。” 滕越也听见了孔徽的话,却没得闲搭理他,只同自己妻子道。 “若是有什么事,就让人来寻我,我也在花园里,只是与你们隔开一道而已。” 邓如蕴见他这般操心,寻常人见了只怕都惊奇,若是林老夫人见了,她可还怎么说得清楚呢? 他就不能正常一点吗? 她心下犯愁,却也无可奈何,听见孔徽寻来的脚步声更近了,连忙道,“我知道了,将军放心吧,这会不早了,我先过去了。” 如此这般顺着他,才脱开了身去。 她一路往里走,想到滕越不禁惆怅,他性子里总有些执拗,表面上看不出来,可若是触及才真正全然展现。 那天被他亲耳听到她在回避他之后,他就一直在追问原因,她先说了怕他,他算是信了一大半,可巧这时又被他发现,她跟那位白六爷借钱买铺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都糊在了一起,乱得似一锅粥。 虽然他自己有了猜测,没再非要她亲口说清,但却似那晚一样,紧密地攫取,似乎他稍有不留神,她就消失无影。 这几日邓如蕴都没出门,可他却还没能安心一些,接下来还能再如何做,邓如蕴也不知道了。 郑家很大分三路却住着五房人家,据滕箫说她们读书的学堂,还是近几年,郑家刚把林家的一套三进院买过来,扩了宅院才建的学堂,不然之前只能在郑夫人的陪嫁宅子里读书。 郑家的仆从果然是忙碌的,领了邓如蕴进来,又赶忙前门口再引其他宾客去了。 邓如蕴带了青萱在身边,青萱倒是跟着林老夫人来过郑家几回,还算是熟络。但走了没多大会,就见着滕箫气恼地迎面过来。 邓如蕴见她身上穿的一条月白的褶裙沾了泥,连忙上前问是怎么回事。 滕箫一脸晦气,“我就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就喜欢带一圈一圈的珠串,还要拿出来显摆。结果线断了珠子洒了一地,把我给滑到了。” 她说滑倒的也不止她一个人,“一众姑娘都换裙子去了。” 邓如蕴听着她说得,几乎能想到那狼狈的场景,明明是最尊贵的高门贵女,却因为散落的珠串摔了一地,在半化的雪水里沾了一身泥。 她暗暗好笑,又不好意思笑出口,只能叫了青萱,“你快去带着姑娘换件衣裳吧。” 滕箫还在气恼地嘀咕,“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跟她们同窗,读书就读书,非要弄这些东西显摆来显摆去... ...” 青萱连忙带着气鼓鼓的滕箫走了。 她们前脚走了,后脚邓如蕴还瞧见也有姑娘脏了衣裙连忙去换。 她可不想也湿了裙子弄得狼狈,便专门捡了干燥的路上行走,谁料走了走着,又被积雪堵了路。 而另一边的岔路上,两颗开的正盛的梅树后面,有几人站在那说话。 邓如蕴看不清人脸,只听一个嬷嬷模样的老妇人抬头,跟一个着湖蓝色锦缎衣裙的年轻妇人说话。 “夫人又往这边来做什么?这儿连个人影都没有,您难不成还能同这两颗梅树交结?您该往人多的地方去,虽然她们品阶比不得您,可夫婿、父兄却都在朝中掌有实权,您同她们交好,姑爷才能觉得您得用,多到您房里来,孩子的事不就容易了?” 这嬷嬷说完,另一边的丫鬟也道,“还有,夫人总是穿这些湖蓝铜绿的衣裳,素得跟什么似得,哪有爷们儿爱看这些颜色?您应该穿上正室的正红才是,要么也穿鞋黄衫紫裙,鲜鲜亮亮的才让人心里喜欢... ...” 第130章 一个嬷嬷一个丫鬟,都对着这位年轻的夫人“指点”起来,但她却好性儿地只站在梅树下听着,还道,“你们也说了半晌了,要不让小丫鬟跑一趟,端几杯茶水来润润嗓子。” 她这话出口,那嬷嬷和丫鬟就道,“我们说了这些,还不是想让您打起精神来吗?” “是呀夫人,您不打起精神,我们说这些不都没用吗?” 两人说着,干脆一左一右地架了她,就往声喧闹处而去。 她们离开梅树往另一边走,邓如蕴才看清了那位夫人的模样。 她见过她,就在街上的绸缎庄前。 是杨二夫人的长女,嫁去秦王府的杨家大姑娘杨尤纭。 这位杨大姑娘嫁的是,老秦王次子砚山王的三子镇国将军朱霆广。看起来她只是嫁了个寻常的宗室,但砚山王的长子早夭,次子在宗室里名声败坏,这位三子镇国将军朱霆广,不是没有可能,越过他那名声败坏的二哥,继承砚山王的王位。 朱霆广一旦继承了王位,杨尤纭可就是王妃了。 显然杨二夫人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哪怕是续弦,也让长女嫁了过去,想要搏一搏往后富贵。 但邓如蕴却见这位滕越的大表妹神色恹恹,几乎真是被左右侍从夹着,往人群里去了。 杨家的事邓如蕴可不想管,但梅树下风大,她也没有过多停留,想找个避风处随便站站算了。 可走了没多远,竟然同一群夫人迎面撞上。 邓如蕴认出了其中几个,都是同林老夫人交好的夫人,她连忙规矩行了礼。 可那几位夫人却没有立刻认出她这生面孔,邓如蕴略有些尴尬,刚要自报家门,不想杨二夫人这时从旁走了过来。 “呦,怎么都不认识了?”她哼笑了起来,“这位可不就是我外甥滕越身边的新人吗?” 那几位同林老夫人交好的,都反应了过来,但也有两位陌生地奇怪地看了邓如蕴一眼。 刚才那杨二夫人既不说邓如蕴是滕越的妻子,也不说是滕家的夫人,反而就这么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身边的新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滕越新纳的妾。 更深的话她不好说了,只这么意味不明地提了一句。 后面果然就有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怎么滕将军还带着妾过来赴宴?” 这话一出,赶紧被人捂了嘴。 但杨二夫人可就笑开了花。 上次在花市里,她被个贼人扮成神婆骗了钱不说,还遇上了邓氏这死丫头,她说了她两句,她竟然敢回嘴,顶得她回了家还胸口一直疼。 表姐林明淑还以为这丫头是什么老实人,不想根本就是个野心勃勃的,说不定根本就是打上了滕越的主意。 她这会故意说了那话,想着今日人可不少,这邓氏若是又拿话顶她,众人可就都听见看见了,表姐最紧着对同人交际的名声,等到表姐从五台山回来,还不得立刻将她清理出门? 杨二夫人胸口疼了这么多日,可算是被她抓到机会了。 她下了这套,就等着邓如蕴一恼火钻进去。 可邓如蕴根本就不恼火半分。她本也不是滕越的妻,说她是妾还是通房又有什么关系? 这会邓如蕴只见杨二夫人眨着眼睛,有所期盼地看向她,心下登时明了了杨二夫人的心思。 她心下哼笑,偏不气不恼也不解释半句,只跟一众夫人行了礼,道了一句。 “老夫人过两日就回来了,待过完年,必会请各位夫人往家中吃茶。” 夫人们同林老夫人交好,自是只在意她的消息,邓如蕴把众人恰想知道的说了,这几位夫人瞧着她反而点了点头。 邓如蕴顺势告辞离去,多余的话一句都没有。 但邓如蕴却专门从杨二夫人身侧擦了过去,还着意往她脸上看了一眼。 她只见杨二夫人眼睛都睁大了三分,见她既不恼火,也不解释,反而说了林老夫人的行程,令众夫人都点了头,杨二夫人一脸的失望又惊讶,胸口好似又被什么顶到了,急急抚了一把。 邓如蕴忽觉好笑,杨二夫人给她挖坑,自己却掉了进去,还气得胸口直疼,这算怎么回事? 但她可不想同她纠缠,经了方才的事,她干脆也学着杨尤纭,找个僻静处一个人呆着算了。 这里的人她不认识,也不想认识,当然她是什么身份,人家也不想认识她。 她左右看了一阵,见着有一片黄叶未落尽的树丛后面有一条藤椅,而树丛下似还有只兔儿窝在枯草里,邓如蕴只觉得这地儿不错,抬脚走了过去。 * 花园另一侧,滕越神思不属地喝着茶。 孔徽跟他说找时间去看看沈言星,说天冷沈言星身上的旧伤要发作,估计不会好过,滕越点头说好,他又说那薛登冠家里找不到滕越射杀的证据,当地官府又不受理此案,薛家却非要报这仇,往京城找人去了,这话滕越听着也只“嗯”了一声。 孔徽忍不住道,“你光在这应声有什么用?人家可往京城找人了。” 他这样说,才见滕越撩着茶叶的手顿了一下,往他这里看了一眼。 “让他们去就是。我还能拦了他们不成?” 话是这么说,但孔徽不愿意了,皱眉盯着滕越。 他本想着滕越调回西安府里来陪他了,大家一处吃肉,一起喝酒,一道商量着怎么度过这多事之秋,谁料滕越这家伙他三请四请都请不到人,怎么请他吃个酒就这么难? 第131章 他好像一下衙就回家,回了家就不出来了。孔徽想到滕越家的神秘妻子,突然提了一句。 “坐着多无趣,咱们往那边走走吧。” 他指向了通过女眷只隔着一道树丛的路上,他这一提,果见滕越点了头,这就放下茶盅从交椅上站了起来。 孔徽:“... ...” 合着你小子真在这儿想老婆呢? 他可更好奇这位滕夫人到底是何模样,这会就也跟着滕越起身,往与女眷只有一排树之隔的路上去了。 谁料两人顺着这条路来回走了一遍,竟然没看见人。 各家的夫人们多半都聚在一块,人虽多,但聚了人的地方拢共就那几处。 孔徽见滕越眉头都皱了起来,“你家夫人会不会在哪间房中烤火呢?” 他这话一说,可巧滕箫走到了附近,滕越立时就把妹妹叫了过来。 “你嫂子呢?” 他说着见原本跟在邓如蕴身边的青萱,此刻正跟了滕箫,不免更是问了过来。 “你没跟着夫人?” 两人赶紧把方才换衣裳的事情说了,青萱连忙往一侧指去,“方才夫人就在那。” 可那便正有几个小姑娘在一处说笑,根本不见她的影子。 这郑家的园子极大,即便是分了男宾一部分,女眷这一半也可能会让人迷路。 滕越立时就叫了滕箫和青萱他们,“去找!” 两人连忙去了。 孔徽偷偷打量着滕越的脸色,想要就此打趣他两句。 他的妻子还能在郑家丢了不成,若是连这点心都放不下,赶快拴腰上得了! 可他话还没说出口,恰听见一树之隔的另一边路上,有几位女眷走了过来。 当头那人正就是杨二夫人,她没瞧见他们,只不住捂着胸口。 一旁她的长女道,“娘说那些闲话做什么?没得让人觉得您瞧不起人。” 杨二夫人却哼了一声,“我就是瞧不起她。那邓氏是什么乡野来的粗鄙丫头,以为混到了我们这些人里,就与我们一般贵贱了吗?今次还替你表姨母来这喜宴。我倒是要看看,今日来的夫人姑娘们,有谁愿意自降身份,同她打交道的!” 杨二夫人说完,就气呼呼地甩手走了。 可杨尤纭却突觉有人看过来,她转头瞧去,讶然失色。 “表哥?!” 她看见了滕越,也看到了站在树后的男人青白不定的脸色。 滕越脚下僵住。 他是晓得杨家表姨母同她有些不对付的,但到这种在旁人家的喜宴上都要欺负她的程度,滕越实在没料到。 他只听着杨尤纭急急解释,“我娘方才糊涂了,我这就去劝她,让她不要乱说了!” 说与不说还有什么两样吗? “所以她人呢?” 这里没人待见她,没人愿意“自降身份”同她相交,那她眼下是到了何处? 偌大的花园,她就因为身份低微,连个容身之处也没有了吗? 滕越心下颤了起来,只问杨尤纭,“你见到她了吗?” 但杨尤纭也摇了头,“我没见到表嫂... ...” 没有,所有人都没见到她。 滕越的心一直往下坠。 他突然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要他,却和假扮成寻常人的白春甫走得近。 是不是因为在她眼里,那些在街巷市井里生活的寻常百姓,才不会看不起她,不会这样欺负她,不会哪怕是都拿了帖子前来赴宴,也独独把她排在外面? 滕越这么一想,脚下忽的往高处假山上走了过去。 他一过去,孔徽也回过了神来。 “对对,从郑家假山顶上,能把花园那些边角都看清楚!” 滕越三步并作两步登到了假山顶,他仔细朝着山下的树丛里看了过去。孔徽也跟着他看了过去,他还没瞧见什么,滕越的目光却忽的,定在了一片枯黄的树丛后面。 他看到那枯树丛后面,有人正在枯草堆满的地上,弯着身子在追一只兔子。 这里什么其他人都没有,只有她追兔子追得认真。 滕越目光怔住了,只见她抓住了那只兔儿,然后把兔子抓了个四脚朝天,将不知从那刚弄来的草药敷在了兔子腿上,将绣帕撕出一条长条来,把草药紧紧绑好,然后一拍兔子脑门,好像笑着说了一句。 “走吧!” 兔子当即从她身上跳了下来,钻进枯树丛里没影了。 滕越却酸了鼻尖。 孔徽眨了眨眼睛,“那是... ...令正?” 滕越缓缓点了点头,“是她,是内子。她是位药师。” 连旁人家花园里的兔子,都要帮忙敷上草药。 可她自己呢?这些人伤她,她又如何用药自医? 滕越快步就下了假山,杨尤纭已经在附近帮滕越寻了一圈都没寻到,这会滕越直接往那边的枯树丛后指了过去。 “她在那儿,你把她带过来。” * 邓如蕴把郑家这是腿上受了伤的兔儿给治了,兔子一走,她坐在枯树丛后也是无聊。 可郑家这喜宴还早着呢,她没准备同这些不相熟的人谈天说地,她倒是想坐在这打个盹,但眼睛一闭就觉得冷风往领口袖口灌了过来。 邓如蕴瞬间就精神了,连忙站起了身来不敢再睡,想着去找青萱或者滕箫好了,但出了树丛,却一下记不得自己方才是从哪条路上过来的。 第132章 她正努力回忆着,有人快步走了过来。 “表嫂!” 竟然是杨尤纭。 邓如蕴不敢当,连忙回撤了身,“夫人有什么事吗?” 杨尤纭可是镇国将军夫人,宗室的品阶总是比寻常官员高得多。 可杨尤纭却丝毫没有什么架子,她生着与她母亲妹妹相似的脸庞,但邓如蕴却见她似是气血不足一般,脸上没有丝毫戾气,反而柔和近人。 此刻她连忙把来意说了,道是滕越正在找她。 邓如蕴微讶,连忙跟着她去了,不过到了路口的时候,方才那“指点”杨尤纭的婆子和丫鬟都找了过来,见杨尤纭同她在一起,连忙要把人拉走。 杨尤纭无奈,只能给邓如蕴指了后面的路,但临走之前,她却突然跟邓如蕴行了一礼。 “对不起,我娘和我妹妹之前都对表嫂多有冒犯,她们举止无状,两眼只能往上看到富贵锦缎里的人,可惜我也无法规劝她们,只能替她们说声抱歉。” 她说完,又跟邓如蕴行了一礼,接着就被那嬷嬷和丫鬟拉走了。 邓如蕴看着杨尤纭离开的方向顿了顿。 她顺着杨尤纭指的方向又走了一小段路,正想着不知滕越寻她作甚,手腕就被人一把握住了。 他把她从树丛这边,直接穿过枯叶,直接拉到了男宾的园子里来。 邓如蕴被他拉得天旋地转。 滕越却摸着她凉透了的手,将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 孔徽在旁瞧着滕越一言不发地,只垂落着眉眼地将披风往他妻子身上披去。 只是他的妻却连连摆了手,“我已披了披风,将军不用给我了。” 孔徽微怔,怎么这位滕夫人还叫自己的夫君“将军”? 他虽然还没成亲,但他的未婚妻表姐,都叫他那好养活的乳名... ... 但这位滕夫人却连道了两句,“将军真的不用给我。” 她不要,滕越手下顿住,定定看了她几眼,只能收回了披风,却握了她的手。 孔徽听见滕越这才跟她开了口,嗓音低哑着。 “那你让我给你暖暖手,行么?” 分明是给她暖手,却好像滕越在请求一样。 孔徽听得呆愣得不行。 可她却摇头说了多谢,好言好语地跟滕越道。 “我在将军这边不太合适,还是赶紧回去了... ...” 她虽然说的温和,可孔徽却见滕越看着她,眼眶似乎都有点红了。 这次,他没再让她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蕴娘,我们回家。” * 滕越要走,说什么都要走,谁也拦不住。 孔徽帮他在宴请上找了个借口,道是林老夫人回来了,他们要去迎人。 当然林老夫人还没到西安,但滕越却带着邓如蕴和滕箫提前回了家。 滕箫对此一点异议都没有,她高兴得不得了,还想来柳明轩找玲琅玩,但滕越却见她撵了,只拉着邓如蕴回了院中房里。 邓如蕴隐隐觉得不对劲,不明白他这又是要怎么了? 可回了房中,他什么也没说,只让秀娘烧了茶来,看着她连喝了三杯热茶,又将灌了热水的汤婆子塞进了她手里。 邓如蕴想要跟他说一句,她早就不冷了。 可他这次先开了口。 “蕴娘,我们成亲的时候还短,往后的日子还长,以后慢慢地相处,好不好?” 他如今知道了,她对这一切都有着诸多地不适应,而眼下大太监掌权的天下,更是人人只往高处看。 偏偏她的出身实在不高,那些人看不起她还欺负她,而她却生着一副硬骨头、倔脾气,却又被这糟乱的世间硌得难受。 滕越想到她独自一人避在无人的枯草堆里,心中就疼得发慌。 可他也不敢在逼她了,他只伸了手,轻轻将她抱进了怀里。 臂膀将她整个拢在怀中,他侧吻在她发间。 “蕴娘,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慢慢的,好好的,行吗?” 邓如蕴微顿。 感受着他怀中如雷的心跳,她想之前是回不去了,但若他能“慢慢地、好好地”同她相处,这不是正是她想要的吗? 说实话,她现在刚刚把铺子盘过来,家中捉襟见肘了。她和林老夫人的契约已经有了破裂的迹象,剩余的钱她估摸着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拿了,若她立刻就离开滕家,莫说滕越不愿意,要闹出事情来,她这里也难以负担整个家。 邓如蕴只能期盼着再给她一点时间。 只是她没想到,给她这点时间的人,恰就是滕越... ... 他的怀抱炽热,有一瞬她想回抱过去,可手下却顿在那里,她只能攥紧双手,攥了攥他的衣摆。 “好。” 谢谢你,滕将军... ... 她应了。滕越却听见她这一声好,不由地勾起了嘴角。 只是他却忽的又想到了旁的,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了一句。 “我说的是,蕴娘只跟我好。” 邓如蕴:“... ...” 难不成她还能跟那位白六爷好吗?人家可是大长公主的儿子,她现在都怀疑,她还能不能请得起人家坐诊了。 但这些眼下她也提不了了,只在这个人的要求之下,跟他点头确认。 “知道了。” 可显然滕越对于“知道了”这种回应的说法不太满意,但他都决定了要同她慢慢相处,也不能再迫着她改换说辞,只能独自闷了一会。 第133章 接下来两日残雪化尽,风清气朗。 又过了一日,邓如蕴使人早早地就在西安城外等着了。 约莫到了正午时分,滕家门前热闹了起来。 离家两月有余的林老夫人,总算是回来了。 第45章 滕府。 沧浪阁清静了好些日子, 今日总算是热闹了起来,青萱提前在院中摆了花,一应纱帐帘子也全都换了新, 小丫鬟也早早就把院子清扫了干净。 这会邓如蕴带着滕箫都穿了喜庆的袄衫,后者还想跟她母亲对着干, 专捡了素净的衣裳穿给她娘看, 被邓如蕴好生劝了几句, 才穿了件柳黄色修亭台楼阁的小袄,邓如蕴则穿了件丁香色绣梅花的褙子,滕越见她这般, 也捡了件暗红色绣暗花的锦袍穿了起来。 林老夫人回了家, 就见着儿女都穿得这般喜庆迎接自己,尤其是她那不省心的女儿, 竟然也打扮得明艳照人,一时间竟看住了,不由地谨慎地问过去。 “你没闯什么大祸等着我吧?” 滕箫一听这话,扭头就要走,还拉了邓如蕴, “嫂子我就说,穿这些干什么,娘反而看不习惯呢!” 邓如蕴好笑地连忙拉了她, 林老夫人也听出了话音来,跟青萱使了眼色去拦她。 两人左右劝了两句, 滕箫才暂时定住了脚。 林老夫人见女儿竟然能听劝了, 更是稀奇, 眨着眼睛多看了女儿好几眼,但她这次没有说那等话, 只同滕越道,“我这次在五台山住的久了,在山上山下都买了不少东西,让人拿出来你们看看。” 滕越自是道好,叫了小厮将箱子抬过来,亲自过去开了箱,便瞧见满满当当一箱子东西。 滕老夫人让随行的大丫鬟紫苑把里面一件软甲拿出来,“是山西那边的匠人做的藤甲,虽是藤甲韧性却不一般,且又不沉,若只是遭遇小贼小匪倒可以穿在身上。” 滕越自是同母亲道谢,又见紫苑拿出了一匣子银丝镶珠的头面来,滕箫见了就道了一句,“这不会是给我的吧?” 她可不要什么珠宝首饰。 可这就是给她的,不过她的反应林老夫人也想到了,眼见着女儿嘴巴都撅了起来,想训她两句不知礼数又舍不得一见面就同她吵架,又去眼神示意了紫苑。 紫苑连忙解释道,“姑娘仔细瞧瞧,这头面可不是一般得精巧,好多地方能拆出来呢!” 滕箫过去看了一眼,手下稍微一动,就见一只银簪上的花瓣下另有技巧,稍稍一动,选出了两片飞刀似的叶片。 她不禁道,“有些意思。” 她说着,还拿了给邓如蕴看,“嫂子你瞧,做工还挺精致的。” 邓如蕴瞧着确实,又留意到林老夫人暗暗观察着女儿的反应,轻声同滕箫提了一句。 “快道谢吧。” 滕箫被她这一提,才正经往她母亲处看了过去,“多谢娘。” 邓如蕴听见她这么说,林老夫人虽然只貌似应付地“嗯”了一声,但端着的茶盅后面,嘴角却翘了一翘。 邓如蕴心道这母女二人的相处,可真是有别扭得有趣。 除此之外,林老夫人自然也给家里带了些花卉种子、布匹缎子等物什回来,邓如蕴没想着自己能得什么东西,只帮着紫苑和青萱把林老夫人带回来的东西都归整了。 她见林老夫人带回来的东西,比她出门带上的行礼都多,有些是给家里备着的,有些是准备分送给西安府交好人家的夫人太太的,东西周全齐备,还有一些竟是在五台山得人所赠的。 邓如蕴暗道林老夫人这一趟出行,估摸着收获颇丰。 她跟青萱、紫苑在一旁收拾,滕越却看着这些东西皱了皱眉。 诚然母亲带了许多东西,好些都是留在家里用的,但他和滕箫都有母亲特特备下的某一样物品,可蕴娘母亲却不曾提及... ...难道连母亲也觉得蕴娘身份低微吗? 滕越眉头更压了几分。 就在这时,林老夫人突然叫了邓如蕴。 “蕴娘过来。” 邓如蕴正仔细收拾着,突然听见林老夫人叫她还愣了一下,接着才走过去,见林老夫人从手边的大匣子里,拿出一个小匣子来。 打开那巴掌大小的小匣子,里面竟然放着两瓶药。 “这两瓶药是我在山西,听人说治疗老人家头脑浑浊、记忆减退的良药,不知道对你外祖母的病能不能起到效用。” 她说着,又从旁边拿了一张纸出来,“这药的配方我也买下来,你是懂行的,仔细看看这配方的用药,可否帮得到你。” 邓如蕴看着那药同一纸配方,怔了一怔。 若说药还算好买,这成药配方虽然就这么薄薄一张纸,却不知要花多少钱。 最难得的是,林老夫人还替她想着她外祖母的病... ... 她回了神,跟林老夫人正正经经行礼,道了声谢。 “多谢老夫人记挂我外祖母,老夫人的好意,蕴娘记在心上了。” 林老夫人同她笑着点头。 只是她这么一说,滕越走上了前来,走到了她身边,“不用跟娘这样客气,娘连周遭邻里都备了礼物,怎么能不惦记着你?” 滕越见母亲给妻子也备了东西,心下一定。 可他这话,却让邓如蕴拿着药与药方的手略略沉了沉。 第134章 林老夫人给她的这件礼,可比给邻居们准备的茶叶珍玩贵重多了,这贵重就贵重在,外祖母的病正是她心上最紧要的地方,而林老夫人给她送来的正是她最想要的。 可想到这些,邓如蕴心头也沉了下来。 林老夫人给她这般重礼是何原因她明白,但老夫人不在的这些日子,她快要把老夫人费心安排的契约全都弄乱了... ... 邓如蕴拿着林老夫人给的药与药方,便没法再抬起头看向滕越了。 她默然。 幸而老夫人也道她不用客气,“有没有用还不知道呢,你回去跟你外祖母试试吧。” 邓如蕴连忙道了好,见紫苑已经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林老夫人显然有话要问及滕越,邓如蕴便带着滕箫暂时离开了沧浪阁。 林老夫人估摸着是有些朝堂上的事情问滕越,但滕越似乎也没有跟他母亲多讲,邓如蕴前脚回了柳明轩,他后脚也出了沧浪阁。 许是林老夫人行车走马十几日累了,下晌在沧浪阁独自休歇,到了晚间灶上正经备了菜,众人这才往沧浪阁吃了家宴。 这些日邓如蕴在柳明轩吃饭,已经习惯了某人拉她凳子,饭还没吃饭就被他拉到了身边来,后来他干脆在她入座前就把凳子拉好,她只能坐到他旁边。 但今日可是沧浪阁的家宴,邓如蕴怕他又犯毛病,提前就先小声跟他说了,照着规矩她今日要坐在林老夫人旁边,“总不能让箫姐儿跟着老夫人坐吧?万一母女又吵起来怎么办?” 她这么说,见滕越只轻叹一气却未有多言,她心下一定,又道,“一会宴上,将军也别给我夹菜了。” 他如今吃一顿饭,一半的时间都在给她布菜盛汤,比丫鬟还累,他今晚若还这样,怕不是要把他母亲吓着。 邓如蕴跟他解释道,“将军给我夹的菜也太多了,我这几日都吃的撑,这会也撑着呢。将军以后自己多吃点也就是了,不是谁人都能吃这么多饭。” 她一脸抱怨的模样,滕越瞧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不推开他的时候,总是好的。 他只能说了好,看着她的眉眼,“我知道了。” 邓如蕴听到这句放下了心来,不时,家宴就摆在了沧浪阁堂中,显然林老夫人心绪极佳,还让人烫了一壶桂花酒,桂花如蜜般的醇香四散开来,小小家宴也不讲许多规矩,几人说起了话。 林老夫人先同滕越说了两句,接着便问起了滕箫读书的事情。 滕箫直道,“反正是读书,在哪不是读?我觉得哥给我找的先生挺好的,在家里读书不用奔波,读得心静。” 但林老夫人让她去郑家的学堂,本也不是只为了读书这一条,是让她交结朋友去,眼下见她在家里有了西席先生更不愿意出门,不禁皱眉。 滕越却道,“牛不吃草,娘还能强按着不成?与其适得其反,不若就这样好了。”他说着,笑了补了一句,“我看她倒是愿意跟玲琅一起读书。” 滕箫连忙在旁道,“娘别看玲琅年岁小,但比好些十几岁的姑娘家懂事知礼多了,读书也是一心一意的。” 这兄妹二人提及此事,邓如蕴便不得不同林老夫人解释两句。 “... ...将军见玲琅也到了读书的年纪,难得箫姐儿不嫌弃她,便让她跟着一道上学堂。” 林老夫人闻言点头,但问道,“怎么没见玲琅过来一起吃饭?” 邓如蕴说是那位西席先生,昨日就回老家过年去了,到上元节之后才到滕家来教书,这期间先生不在,“我就把玲琅送回城东了。” 滕箫对此表达了不满,“都要过年了,嫂子还把玲琅送走,就留在咱们家多好?” 邓如蕴笑道,“可她太婆婆总念叨她,只能让她回去陪太婆婆了。” 玲琅可爱惹人疼,林老夫人也是知道的,但到底往后不能长久在一处,别相处得太近才好。她见邓如蕴学堂一停,就把玲琅送走了,暗暗点头,还让青萱给邓如蕴也倒了一杯桂花酒来。 “你也尝尝,说是蜀地过来的桂花酒酿,更香甜些。” 青萱过来倒酒,给邓如蕴倒了满满一杯。 滕越微微歪头瞧了自己妻子一眼。 “蕴娘能喝这么多吗?” 邓如蕴是没怎么喝过酒,她道,“我尽力吧,若是不成,我喝完就直接回去了。” 她说得一本正经,但滕越却笑出了声来。 邓如蕴不知道自己说得有什么好笑,不过林老夫人也笑了起来,没有多看出什么。 只是,邓如蕴觉得哪怕是林老夫人看不出什么,自然也会有人跟她说,她和滕越眼下的状况,总是不能完全包住的,比如那位滕家表姨母杨二夫人应该很快就会上门,狠狠告她一状,就是不知是哪天了。 谁料她举着酒盅刚抿了一口,就听见林老夫人问了青萱一句,“这几日可还有谁家的帖子?” 青萱道眼看着要到年节了,各家各户忙着自家的事,倒也没了什么宴请,“但杨家那边,姨夫人邀请您明后日择一日过去呢。” 林老夫人挑眉,“她有什么事?急着要见我?” 邓如蕴听见这话暗道,看来她真的把那位杨二夫人气得不轻。 杨二夫人急不可耐地就要到老夫人面前告状,估摸着想让林老夫人当即结束契约,后面的钱不给了,冷脸把她踢出西安府去。 第135章 她倒是想要再多一点时间,至少让她在西安府稳一稳脚跟,但林老夫人会不会听了杨二夫人的话,把她赶走,也不是她能完全掌控的了。 邓如蕴低头吃饭。 这会老夫人问去,青萱摇了摇头,“姨夫人只说等着见您,却没说什么事。” 邓如蕴管不住杨二夫人的嘴,也只能先把这顿饭吃了再说,万一林老夫人要立马把她撵走,她也就只能再想旁的办法。 可滕越这时突然开了口。 “她既然无法说出是何事,可见要么不紧要,要么便不可告人。儿子先前就说过,以后咱们家少与姨母来往,母亲也刚回家,还是留在家中歇息吧。” 滕越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沉着,林老夫人瞧着儿子的样子,问了一句。 “遇川近来见到她了?” 邓如蕴也看了过去,却见滕越直接道。 “确实见了,我前几日就在郑家的喜宴上,见到这位表姨母同人胡言乱语,所言让人无法听下去。” 邓如蕴还不晓得滕越听到了杨二夫人同人说她的事情,但滕越说完目光就落在她脸上,好似如果不是她在场,他就要把杨二夫人说的话,复述给他母亲听了。 眼下他虽然没说,但林老夫人却明白了过来。 她暗道自己这表妹真是不上道,邓如蕴能怎样,非要跟人家计较。 但见此刻邓如蕴神色平常,反而滕越脸色不悦的很,林老夫人便道。 “遇川说得是,我想着她应该也没什么事,便不见了。” 她说着,就安排了青萱。 “跟她说我刚回来,没得空闲往她那去,让她先安生地过年吧。” 青萱应下。 邓如蕴没想到自己担心的事情,竟就这样被滕越两句话挡了回去。 她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男人回看过来,似是想给她夹菜,但念起她饭前的叮嘱,只好略有些无奈地同她道,“腌水萝卜好克化,你多吃些。” 邓如蕴点头,滕箫却嘀咕了一句,“二哥可真会说话,这一桌子鸡鸭鱼肉,只让嫂子吃水萝卜,嫂子是跟你有仇吗?” 滕越:“... ...” 邓如蕴暗笑了一声。 林老夫人却见这女儿比从前开朗了许多,颇为惊讶,惊讶中自也带了三分欣喜。 从前跟她说话就瞪眼,眼下反而“乖巧”了起来,至少能陪着她把饭吃完了。 虽然她数月不在家,连魏嬷嬷也没在,但家中反而各处妥帖,她心下定了定,再看邓如蕴不免在心里暗暗点头。 那孩子是个好的,若她也有章四姑娘那般高门朱户的出身,眼下这个家不知道有多顺心如意。 可惜,这孩子没有... ... * 今晚的家宴异常的顺利,滕越两句话,把杨二夫人要告状的事情,都推到了年后。 或许是事情松快了几分,又或许正是那杯满满的桂花酒引人醺然愉悦,邓如蕴回了柳明轩就开始盘算起来。趁着年节前后,西安城人多,在自己的小药铺里好生推出一些药来的事情。 滕越去了趟外院,她便趴在柳明轩的书案上写写画画,但开铺子做生意可不止用什么草药做什么配方了,是要把整个铺子的支出和进项都弄清楚,比之前只向人家供药复杂的多。 邓如蕴前儿就让秦掌柜把近三年慈辛堂的账目拿给她看,今日又让秀娘给她找了个算盘,这会翻着账目拨着算珠。 邓如蕴既不是掌柜也不是账房,只是个药师,算盘是会的,但却打得慢还得聚精会神。 她不知道滕越是何时进了门来的,只听他突然问了她一句。 “要不要过两日跟我出城去转转?” 他这一问,邓如蕴刚才算到了哪里,登时就忘了。 她辛辛苦苦地算了好几页,一下就被这个人给问乱了。 她不由地一气,“我哪儿也不去。” 快过年了,他的衙门也闲散了下来也休假了,他倒是得了闲,可她还指望着年前年后赚钱呢,哪有空跟他出去吹西北风? 她说完,看着白打了半天的算盘,哼哼着拨回了原处。 滕越刚才是听到孔徽来给他传信,说近来城外有大虫出没,邀他一道过去打猎,顺道去看看沈言星。 沈言星正是被迫害而死的沈老将军的儿子,他彼时虽然被滕越带兵闯到关外救了下来,身上却受了很重的伤,一直在西安城外田庄里养伤。 滕家在那也有田庄,滕越想着自己出了门去,独留妻子在家算怎么回事,但孔徽都跟他说了两次了,说去看看沈言星,他不好不应,转头一想,干脆带着她一起去。 他越想越觉得这事挺好,不然他离了西安,她却去了药铺,他岂不是平白给某个人机会? 可滕越把话一说,谁料却把她手中的算数给打乱了,滕越见她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却也道了不去,小嘴都抿了起来。 滕越暗道自己开口的真不是时机,见她有点生气了,连忙走过去。 “都是我的不是,我帮你重新算吧。” 邓如蕴并不想使唤他,摇了摇头,“将军是带兵打仗的好手,但拨算盘这种事,约莫还没我算得快。” 但滕越却直接将她的算盘拿了过来,又拉了凳子坐在她侧边。 “你报数我来算,这样快些。” 第136章 邓如蕴确实不准备劳烦他,刚要说不用了,他又开了口,嗓音低闷。 “不让我算,蕴娘是想让谁帮忙算?” 邓如蕴:? 她有这种意思吗? 可男人嗓音低了两分,只看着她的眼睛。邓如蕴招架不住,想到他好不容易不再折腾她,两人要“慢慢”相处,只能点了头。 她说好,把账目重新理了出来,报数给滕越来算。 没想到滕越的算盘打得还真不算慢,只是她的算盘有点小,而他的手又很大,珠子拨得有点费劲。 但这个人却很高兴,“我看这里还有许多账目要算,我干脆当你的账房好了,回头换个大点的算盘,上手更快。” 邓如蕴可聘不起三品的朝廷官给她当账房,但他这般高兴,邓如蕴也就随他去了,“还有两页就算完了。” 她翻着账目页念数,一边念还一边提笔记上两笔。她提笔做的认真,连脸上不知何时抹上了一道浅淡的墨迹都没留意。 滕越却不由地伸出手去,贴着她的脸蛋,用指腹轻轻替她擦去那墨痕。 她笔下记得全神贯注,没留意他抬手的动作,可待他指腹温热地擦在她脸上,她倏然发觉地转过了头来。 滕越本就与她坐得近,方才替她擦脸更是靠近了她些许,眼下她忽的转头,几乎与他之间只剩下一拳的距离。 墨香在两人间轻飘旋转,随着交缠的温热呼吸不断升腾盘旋。 她的唇边还有桂花的酒气残留,唇瓣仿佛也抹了蜜水一般,在光影之下闪耀着甜润的光泽。 滕越心下不由地快跳了两下,贴着她的脸蛋的手掠向了她耳后,他手掌轻托着她的头向他而来。 呼吸间的交缠越发紧密湿热。 邓如蕴刚才还算着账的脑袋此刻像是僵住了一样,她见他慢慢闭起了眼睛,鼻尖顶着她的鼻翼,唇下贴到了她的唇角。 她愣住,在他拢过来的气息之下,心跳乱了一拍。 但她倏然开了口。 “哪有你这样的账房?怎么还动手动脚起来?!” 她佯怒地薄斥了他一句,抬手立刻抵在了他脸上,“老实点坐好,不然不让你干活了。” 男人被她一推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他抬手就要把她整个抱进怀里捏上几把,可她却似看出了他的企图,一下站起来闪开了身去。 “我都说了,你老实点,不然我真让人把你乱棍打出去了!” 她闪得快,滕越没抓到她,只听着她这话越发笑得不行。 没想到,他滕越有一日,也尝到了登徒子的待遇。 他笑着连跟她赔不是,“东家别生气,我好生反省,再不乱动就是了。” 邓如蕴闻言也忍不住弯了嘴角,见他坐回去,这才又坐下来准备继续算数。 墨香似也感受到了这融洽和暖的气氛似得,流动的越发快了,像山间叮叮咚咚跳跃的温泉水。 可这时,邓如蕴突然听见这人开口道了一句。 “我给你重新找个大夫在药铺坐堂吧,那位白六爷来西安必然还有旁的差事,他身后还牵扯着一直在寻他的大长公主,我们何必同他搅合在一起?” 他抬头向她看过来。 “蕴娘让他走吧。” 邓如蕴微顿。 ... ... 慈辛堂。 刚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准备离开的白春甫白大夫,眼皮腾腾地竟然抽了几下。 有些不妙的预感令他微微皱眉。 ... ... 城南杨家。 杨二夫人得了滕府丫鬟的信,说她表姐林明淑刚回家不得闲,见面的事情等年后再说。 杨二夫人闻言就哼了一声。 过完年虽然也没有很久,但她一想到邓如蕴这小小契妻都欺负到她头上来了,她表姐还什么都不知道,就有些耐不住。 可她这位表姐,还真不准备见她了不成? * 第46章 滕越提议让白春甫离开慈辛堂。 邓如蕴不想他还惦记着这件事, 但是以她这小小药铺能赚到的钱来说,似白大夫这等从京城来的大夫,师从的是太医院的太医, 医术高超,在她这小小药铺坐诊确实是屈才了, 且她也开不起这样一位大夫的诊金工钱。 隔日, 邓如蕴去城东看望外祖母之后, 就转到去了慈辛堂。 孙巡检说他名下的铺子不多,可以把秦掌柜给她用,用多久都成, 邓如蕴也正好没工夫找人, 就由她来给秦掌柜等人发工钱,慈辛堂除了易了主, 其他倒还都保持原样。 这会她到了,秦掌柜远远瞧见便来迎接她,秀娘在旁嘀咕,“我第一次来卖药的时候,秦掌柜一副嫌弃模样, 如今姑娘成了他东家了,可真是三个月河东,三个月河西。” 邓如蕴笑了一声, 瞧了秀娘一样,“我总算是知道玲琅爱记仇, 都是跟谁学的了。秀娘姐这话可不止说了一遍了。” 秀娘闻言跺了脚, “奴婢还不是替姑娘叫屈, 也替姑娘威风,姑娘还说我!” 她要同邓如蕴闹两下, 邓如蕴却拉了她的手,“我知道的,今日我这威风,必然带着秀娘姐一起。” 说话间,秦掌柜已经迎到了脸前来。 “夫人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今儿天阴风冷,快快进堂里来。” 第137章 邓如蕴闻言跟他点头,道,“确实有些冷,秦掌柜帮我们沏两杯好茶来吧,暖暖身子也醒醒神。” 秦掌柜连忙应下亲自去沏了茶,不时就把茶盅端了过来。 “夫人请,秀娘子也请。” 秦掌柜客气周道十足,邓如蕴这大东家的派头也拿捏的稳稳当当,秀娘身板都挺了起来,有模有样地端起了秦掌柜奉上来的茶,撩开茶盅盖子便道。 “这茶可真香甜。” 邓如蕴几乎要笑出声来。 有人正送走了前来看病的病人,让伙计抓了药,他则擦着手走到两人的小几前,低头向邓如蕴看了过来,长眉下眼边缘的泪痣微垂。 “好些日子没来了。” 白春甫这话得寻寻常常,可邓如蕴听着,却好似听出几分幽怨之意。 她先是跟他借了钱,他也是尽心尽力想要帮她,结果被某个人一闹腾,这事没成也就罢了,某人还把他的身份给说了出来。 她那天跟着某人离开之后,被看得严实,加上又有郑家喜宴和林老夫人回府等诸多事,她确实好些日子都没来了。 借钱的事情后,她跟这位白六爷一句交代都没有。 邓如蕴听了他这句,实在是有点心虚,更心虚的是,她可能不能留他了... ... 邓如蕴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跟秀娘眼神示意了一下,秀娘登时端了茶离开了。 桌边这一时只剩下邓如蕴和白春甫两人,后者见她把秀娘遣走了,问了她一句。 “有事要跟我说?” 邓如蕴心下尴尬,有点不敢看他,先请了他坐,“你先坐。” 可她这么不敢瞧他的开了口,白春甫就心里有数了。 他突然道,“我可不坐。若你这就赶我走,我还坐下干什么?只能收拾包袱走人了。” 男人这话一说,一下就把邓如蕴心里所想的都说了出来。 她睁大眼睛抬头向他看去。 “你、你猜到了?” 可她一句问过去,却见男人直接转了身,“那行,我去收拾包袱。” 他说着还真要走,邓如蕴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去拦他,不想她刚起身追过去,他就忽的转过了身来。 邓如蕴险些撞到他胸前,又被他低头盯了过来。 “是他让你赶我走的?你就这么听他的?” 她想起这件事,确实是因为滕越提到了,可也不只是这个原因。 她想回他,谁料他没等她开口又问了一句。 “你不是说,和他没关系吗?” 这话冷不丁问得邓如蕴一愣,她不由就道,“是没关系,但... ...” 话出了口,才察觉这里面的事她不能说出口。 她只能岔开了话去。 “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大夫,以我这小药铺怎么请得起呢?换句话说,我这点进账恐怕付不起你诊金。” 后面她说的这原因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情急之下又说了一遍,她和滕越没关系。 白春甫只看着她。 没关系的夫妻?所以,其实并不是真夫妻?可那位滕将军显然不那么想。 白春甫默然看了她一阵,见她一双柳叶眉微蹙,秀鼻之下,双唇微张还在跟他解释。 “我不是想赶你走,只是这西安府,你但凡去大点的药铺,都能开出比慈辛堂眼下能给你的,高得多的诊费。” 邓如蕴不想占人家便宜,她想着就算白春甫不亮出真实身份,就凭本事去研春堂这样的大药堂,研春堂也要厚待于他。 可她说了这些,却只见他低头向她问了过来。 “你觉得我在慈辛堂坐诊,是来赚钱的吗?” 他这话确实问到了邓如蕴的疑惑上。 他是大长公主的嫡子,是凤翔白家的六爷,他怎么可能少了傍身的钱财? “那你... ...”邓如蕴问了过去,“总不能是故意躲在这,不让人发现吧?” 可他不是朝廷的钦差吗? “难不成,太医院要从我们这些小药铺暗中摸查一遍?” 邓如蕴看着他,低声又猜了个原因。 “又或者,你在躲大长公主派来寻你的人?” 她这几句都猜对了,白春甫暗道她这小脑瓜还挺好使,却不由道了一句。 “既然都猜出来了还赶我走,就这么不待见我?那我还不如真走。” 白春甫说着当即又转了身去。 邓如蕴见他竟然又要走,且大步都迈了出去,她一着急,急忙抓住了他的衣袖。 “不是不是,我没那个意思!” 她的手就这么攥住了他的袖口,有那么一瞬,白春甫想反手握住她在手心里。 可这念头也只一掠而过,就被他止住了。 他突然想起了那天在孙巡检的小宅子外面,她着急忙慌地去拉了滕越的袖子。那人占着些不能言明的优势位置,她对那人还是要亲近许多的,但今日,她也拉了他的袖子... ... 白春甫心头微缓,目光又在抓着他袖摆挽留的手上多看了一眼,他道。 “若你真不待见我也没关系,大不了就让我被他们绑去就是。” 他用了“绑去”这两个字,邓如蕴莫名有种他是那从土匪窝里跑出来的良家妇人,土匪正到处找他,要把他抓回去折磨一顿呢。 邓如蕴:“... ...” 人家话都说成这样了,她也不好再让他离开了。 第138章 “那、那你别走了,我给你涨工钱好了。” 白春甫却道不要,这才叫着她又在桌边坐了下来。 “先前秦掌柜给我多少,你就给我多少就行。” 白春甫不让她为难,说实在想要给他涨钱,“先等铺子赚到钱再说,若是赚了钱,我定然不会拒绝的。” 邓如蕴心道这样也好,说起来她仔细看了账本,慈辛堂这几月进账突飞猛进,不光是她供的药物美价廉,也有周遭百姓认可白春甫,口口相传都来寻他的缘故。 她心里已经定下了,等赚了钱给这位白六爷一大笔酬金,但不免也想起他在躲人的事情来。 大长公主是他母亲,派人来寻他,他却避而不见,还改头换面地躲在小巷坊里。 他总不能是逃婚出来的吧? 只要被大长公主的人发现,就立刻把他绑回京城,准备成亲? 邓如蕴偷偷打量了白春甫几眼,这会又有病人来寻他,他让她先坐着喝茶,一会再过来。 但邓如蕴见他对于他自己家中的事,并不想过多提及,也就没再问。 正如她自己也有诸多秘密,也无法说于旁人听... ... 她在慈辛堂转了一圈,吩咐了接下来铺子买药经营的事宜,期待着年前年后能好好赚上一笔。 顺便跟秦掌柜敲定了个好日子,将慈辛堂的旧牌匾换下来,换成崭新的玉蕴堂,这是她早就给自己的药铺起好的名字。 等这些事情弄完她回了滕家,滕越还没下衙,邓如蕴坐在书案旁看账本,突然就想起了一个不妙的事情。 滕越是想让白春甫走的,可她去铺子里转了一圈,白春甫反而稳稳当当地留了下来。 这可怎么交代? 待下晌滕越回了家,邓如蕴就主动去帮他换了衣裳。 男人见妻子主动,不禁目露喜色,刚要问她句什么,忽的想到了一个问题。 “蕴娘不会... ...没舍得把白六撵走吧?” 邓如蕴:“... ...” 她干笑了一声,只见滕越脸色瞬间青了。 ... ... 不光是她没让白春甫走,还有白春甫托她给他带了话,道是身份事情,“还请滕将军替我保密一段时间。” 滕越不给他爆得满城皆知就不错了,还给他保密? 但这人狡猾得很,不跟他直说,偏让他的妻子带话。他若是言而无信,岂不会要让蕴娘看不起? 滕越没把他撵走,反被他反将一军,再见妻子还帮那人说好话。 “... ...我看白六爷也有苦衷,就先让他留一段时日吧。” 苦衷?! 滕越有口难言,若说破了那白六暗藏的心思,少不得要反而替白六给蕴娘提了醒;若不说破只纠缠,又显得他这做正头夫君的,没有容人之量。 滕越干脆不说了,双唇抿着不言语,但到了晚间床帐之内,却拿出了他正头夫君的派头来。 邓如蕴见他一脸的执意,不能不给,可不想他浑身气力惊人。她像是被扔进了药碾子里,被来来回回碾了八百遍一样,等到他结束稍歇下来,邓如蕴只觉自己骨头架子都散了。 好在他今晚没有再来一次,邓如蕴洗过直接一闷头昏睡了过来。 然而到了黎明时分,她正迷迷糊糊睡着,却被他滚烫的手指拨下了肩头的亵衣,他掌心发烫得握住她肩膀的时候,邓如蕴一下被烫醒了过来。 他已顺着她的肩,将那薄薄的衣衫顺势褪落,露出水波起伏的圆,而他带着茧的指腹自那滑过,摩擦着她的腰线。 邓如蕴一惊,半哑的嗓音止不住道。 “天都快亮了,别闹了。” 可男人沉着的脸过了一夜还没和缓过来,他只听着她这般开口,低着嗓音闷闷道了一句。 “蕴娘不知道么?我也有苦衷。” 邓如蕴:? ... ... 这次闹完,天都快大亮了,邓如蕴一夜拢共没睡几个时辰,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偏偏年前事多。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完,只能强撑着精神做事。 邓如蕴气得两天没跟这人说过一句完整话。 但左右都是难缠的人,她干脆就窝在家里不出门,也没去铺子。 滕越在临近过年的几天里休了假,他还是想带着邓如蕴出城一趟,但邓如蕴不要去,反倒是滕箫想要出城去玩。兄妹两个连同孔徽,往沈言星落脚的城外庄子转了一圈,不想这年节前后,沈言星竟然没在家,道是有事出门去了,只留了个句不必担心的话。 他既然不在,滕越他们当天就打了来回。 滕箫很是高兴,从沈家带了两本书回来,是沈言星的姑母沈润给她的。 沈氏一门都是制造机巧兵甲器械的良匠,沈言星的姑母自幼有弱症,一辈子都不曾嫁人,苦心钻研机关之术,连沈老爷子在世的时候,都说自己在机关暗器上,不如这个妹妹良多。 而滕箫先前在制造暗器机关上的启蒙,正是因为曾跟着沈润一起住过一段时日,自在沈润处见了这些机巧,便再也不能自拔,还想要拜沈润为师。 但沈润晓得林老夫人希望女儿能正经走高门贵女之路,不该一味研究这些机巧,于是不肯让滕箫拜自己为师。 滕箫因着拜师的事情,跟林老夫人没少争吵,还是沈润说自己身体不济,恐也活不了几年了,就算拜师也教不了滕箫什么。 第139章 但她确实喜爱滕箫的天分,偶尔送两本机关术书,让滕箫“娱乐”一番。 这次滕越和孔徽虽然没见到沈言星,但滕箫见到了沈润,整个年前都兴高采烈。 林老夫人看在眼里,暗暗叹气,却没舍得扰了女儿兴致。 这个年过得还算平顺,除夕夜里,邓如蕴本是跟着滕越一起守岁的,但岁守到一半,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睡到他怀里来。 他则用被子拢了她在怀中,坐在小榻上一边抱着她,一边倚着窗子看舆图。 见邓如蕴睁开了眼睛,他低头在她发间轻啄了一下。 “再睡会吧,离着天亮还早呢。” 邓如蕴哪能就这样睡在他怀里,她动了动身,“我这会醒了,还是去桌边坐一会吧?” 可是滕越却用手臂圈了她,不放她走。 “去桌边坐着?再把脑袋磕到桌子上去?蕴娘不嫌疼,我还怕磕坏你这小脑袋。” 邓如蕴惊讶,她刚才已经困到在桌子上磕头了吗? 滕越见她这惊呆了的表情好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让她靠到他胸前来。 “你就在我这儿睡吧。” 他突然道了一句,“今夜我与你守下一夜的平顺,今岁这般,明岁亦然,年年岁岁皆如此,岁岁年年直到白首相伴。” 除夕夜的西安城里,不知谁人噼啪放了两颗炮,远远地传来又炸在邓如蕴耳边。 他低头,亲吻在她脸庞。 * 滕越连着在家歇了好几日,本还想着再歇几日,等到邓如蕴的玉蕴堂挂上了新牌匾,重新开业热闹一番,他也跟她一起过去看看。 谁想到这年还没过完,年节的热闹安稳还没落幕,北面竟然有三股鞑子突袭。 西安府是离着北面边关尚有距离,但滕越却是刚从前线下来的军官,陕西都司不免将他调派了过去,连同三处同时作战抵御鞑子大军,一时间连邓如蕴都见不到他的人影。 他忙碌了起来,邓如蕴倒也没得闲。 玉蕴堂正式换掉了慈辛堂,全然成为她邓如蕴的药铺了。 玉蕴堂的名号一亮出来,就有不少街坊邻里前来捧场,邓如蕴当即让秦掌柜把新药都推了出来,又把之前畅销的几类常用药都打了折扣,钱几乎是赚不到什么了,但玉蕴堂的名声却很快在周围传播开来。 待到了上元节这日,边关打仗不影响西安府内的花灯争奇斗艳,城里提前两日就来了好多人,邓如蕴这小药铺在巷坊的小老百姓间名声正盛,竟把外乡来人也引了些过来。 邓如蕴让秦掌柜把防止晕马车的药,顺道分送了许多出去,玉蕴堂的名声也顺着这些药丸往外传播开来。 正月没过完,她的生意就比从前药铺在孙巡检手里的时候,好了不知道多少。 秦掌柜说自己就没见过这么多人,但也如实告诉邓如蕴,“药虽然没少卖,但咱们这个月半卖半送的,倒也没挣到什么钱。” 邓如蕴笑笑,说不亏本就行,“好歹是打出了些名头,以后自然有挣钱的时候。” 卖药是个良心生意,先同邻里围好关系,只要药材不次,自然有起来的时候,若再有市面上不多的成药支撑门面,生意早晚能做起来。 但年她父亲就是这般把药铺从小镇上,开到了金州城去的。 她凑着春节开业,生意确实红火了一阵,但刚出了正月,秦掌柜就跟她说,“有人来问咱们这玉蕴堂卖不卖?可以出比市面上高许多的价钱。” 邓如蕴的生意才刚铺开,就算多卖了银钱,转眼换了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再做生意,也没那么容易。 她说不卖,但问了秦掌柜,“是什么人来问的?” 不会又是研春堂吧?研春堂就这么想要这铺子? 不过秦掌柜说不是,“是城北一家老字号,叫老万和的。” 邓如蕴听说过这家老万和药铺,在城北也算是数一数二的药铺,但玉蕴堂在城东靠南处,老万和经营的地界在城北,两边相距不近,老万和倒还看得上她这小药铺。 邓如蕴又问了问价,说是老万和愿意在市价上,再添四百两拿下玉蕴堂。 四百两不算少,但邓如蕴还是不准备赚这个差价,先把手上的钱赚稳赚好再说。 她没答应,不想过了两天再去玉蕴堂的时候,秦掌柜面色有点古怪地来回了她。 正好白春甫也在旁边,秦掌柜苦笑道。 “白六爷也听听,这是个什么说法。那老万和的掌柜听说咱们不准备卖,加钱也不想卖,直接把话说到了我脸上,说咱们这是不知好歹。” 他学着老万和掌柜的口气。 “我们这可是在市价上加四百两,你们这般不知好歹,回头来找我就是降四百两我也未必要了,我劝你们再好好想想,这几天再来找我,我仍旧还是愿意给你们加钱的,但从今日算,晚一日减一百两,想好了可就尽快过来吧。” 这话一出,邓如蕴惊讶得不行,白春甫也是一愣,旋即笑了一声。 “呦,这老万和口气可够大的,这是要强买强卖吗?” 他问了邓如蕴,“我们偏不卖,你意下如何?” 邓如蕴也被老万和掌柜的口气惊到了,她听这话里颇有些意涵,而且还是敲打的意涵。 但她还就是来了劲。 第140章 她点了点头,“好,那就不卖,看看他们想怎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双小柳叶眉都扬了起来,白春甫在旁看着,唇角微勾地多看了好几眼。 * 滕府。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杨二夫人年前本还想着找机会来寻她表姐林明淑一趟,可婆母杨老太君有些身子不适,大房一家尽心在床前伺候,她这做二儿媳妇地也不敢跑远了去。 大房的大哥本就官衔比自己夫婿高,大嫂也比她出身强,关键连大房的长子杨纪都比她自己的儿子有出息,虽然比不得滕越,但也在军中颇有名号。 她这二房处处占不到上风,若是还不伺候好婆母,以后婆母西去,名下的诸多产业可就没二房什么事了。 杨二夫人不能因小失大,打起精神跟着大房伺候了老太太半个多月,眼下才算完全消停下来。 这些日边关和鞑子越打越凶,正到了紧要之时,滕越连着五日没回家了,杨二夫人直接上了滕家的门来。 她都上了门来,林老夫人也不能再把她撵走。 恰滕箫缠着邓如蕴陪她去街上耍玩,家中只有林老夫人一人在家,就请了这位表妹到了沧浪阁里。 她让青萱奉茶,青萱刚把茶水端上来,杨二夫人就挥手连忙让她退去了。 堂中瞬间只剩下了表姐妹两人。 林老夫人连茶盅也没端,只看着这位表妹。 “你想说什么?” 杨二夫人直言,“你不会还没查觉吧?滕越都已经同邓氏那小妖精好上了,你不把她除掉,还想娶我们杨家的侯府外甥女?我第一个不答应!” 她急急开了口,林老夫人挑了眉。 第47章 这话杨二夫人从年前憋到了年后, 这下一口气说了出,只觉呼吸间都畅快起来。 她见表姐挑了眉,哼了一声, “你没想到吧?” 可她说完却听见她表姐问她,“你怎么知道他们两人好上了?” 杨二夫人连忙道, “我一个明眼人还能看不出来吗?滕越去花市抓贼, 竟还带了邓氏在身边, 贼没抓到,他倒是紧着邓氏,只怕贼人伤了邓氏, 好像那丫头是什么宝贝似得。” 林老夫人听见她这么说, 反而笑了一声。 “那怎么着?邓如蕴在遇川眼里是他的妻,他还能放任贼人伤了他妻子不成?” 她问杨二夫人, “倒是你,邓如蕴怎么就惹到了你,人家姑娘够不容易了,你还想让我这就把她撵了?” 杨二夫人讶然,她这话可憋了整个年节, 只等着说完之后石破天惊,没想到表姐竟然没当回事。 “你怎么还说起我来了?”杨二夫人一恼,“行, 你跟你儿子一样,也只看重那契妻, 既如此, 就别惦记我杨家的外甥女了!便是外甥女月余来了, 我也不跟你说!” 她说着起身就要走,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林老夫人却听见她最后这句话, 连忙拦住了她。 “我说什么了,怎么这么大气性?我若是看重邓氏做遇川的正经妻子,还扯这一出做什么?你别生气了,先坐下喝口茶。” 她连忙拉着杨二夫人又坐下,亲自给她倒了杯茶过去,眼见着表妹哼着出气却承了她的意思端了茶盅,这才又问了一句最重要的。 “听你话音,贞慧那孩子要回西安来了?孝期不还没过么?” 她问完,杨二夫人自是拿了一会架子,不肯跟她说,林老夫人没办法只能道,“我先前从五台山回来给你带了套大同玉的头面,尤纭和尤绫都有,你要不要先瞧瞧?” 这话直说得杨二夫人意动起来,她这位表姐素来在钱财上大方的很,此番给她带回来的东西,必然不会是次品。 她说不必看了,嘴上嘀咕着“我难道是贪你的东西”,又道,“实在是你家那契妻,反正恩华王府的事解决了,我看她是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她说侯府外甥女章贞慧要回西安。 “原本在孝期里是不合适,但我家老太太这不是病了吗?而贞慧年前派人来看望她外祖母,听说外祖母病了急得不行,连番派人过来不说,还写信给她两位舅舅,说能不能让她回来一趟,哪怕回来照看她外祖母两日就走也成。这孩子也真是孝顺,我家老太太听了她这话,眼泪咣咣地掉个不停,只让人快快把她接来,反正一年热孝也要过去了,接回来也没什么。” 林老夫人一听,不由眼睛亮了亮。 “已经派人去京里了?” 杨二夫人说过些日就启程,“正好赶在她一年热孝守完,对侯府那边也好有个说法。” 但杨二夫人话锋一转,“可你家这契妻还跟个宝贝似的留着,不赶紧趁着没什么人知道,早早打发了,贞慧是知道邓氏这契妻的,但知道是一回事,看见她同滕越亲亲密密又是另一回事了,你还真要留她三年不成?” 这话确实给林老夫人提了个醒。 恩华王府的事情过去,那位县主被贬庶人也不可能来逼婚,滕越的难关已过,确实不必再等三年之期了。而且邓如蕴那边,她那对叔父婶娘也被摁了下去。 她想了想道,“我会早早跟邓如蕴解了契,让她离开的。不过眼下成亲还不到一年,恰这几月滕越又调回了西安来,就算是你说的,滕越同她正好着,也不能这会就让她走吧?” 第141章 立刻就把邓如蕴撵走,岂不是让滕越起疑?答不答应还不好说呢。 林老夫人道,“瞧着这关外的鞑子又闹腾了起来,我估摸着他在西安也留不长,等回头他调离西安,同邓氏分隔两地慢慢冷下来,我到时候再让人离开,和离书我替他签了,这事不就顺了吗?” 杨二夫人一想到邓如蕴气她的模样就耐不住,可听着自家表姐这么一说,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话是这么说,只是若那契妻就巴上了滕越,偷偷把契约的事情给滕越这么一捅,你这些盘算可就完全落了空了。到时候那乡下女就真成了将军夫人喽!” 杨二夫人阴阳怪气地瞥了过来,林老夫人却并不搭理她这茬。 “你以为我为什么专门找了她?那是个最明白不过的姑娘,脾性里还有一股子没灭的傲气,她晓得我给滕越看中了旁人做正妻,晓得这世道人人都要看身份的,就算是捅破了契约,她强留下来,先是与我这做婆婆的撕毁了约定,日后婆媳间再不能平顺处之,再者似你这等亲戚也看不上她,到处弄得她没脸。 “兴许有人遭得住这罪,只为巴着夫君求富贵,但邓如蕴不会,这种‘苟且难安’的日子,她但凡有点自己支应门庭的能力,都不会屈从。” 林老夫人这话,说得杨二夫人微微顿了顿,但待她回了神,又嘀咕道。 “不过就是个臭脾气的穷丫头,瞧你说得天花乱坠的。” 林老夫人笑笑,不想同她论什么是非对错。 邓如蕴是什么样的人她晓得,当初媒婆给她找了这么多人,她都觉得不成,唯独邓如蕴出现,带着一身傲气宁肯嫁个老鳏夫,也不在那些恶人面前屈膝磕头,她当时就知道,这姑娘一定能把契约帮她完成。 她想哪怕是有一日,连她都不欲折腾了,就让滕越这样娶了契妻算了,邓如蕴也不会留下的。 那样的姑娘,不会想当旁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 林老夫人没再说邓如蕴的事情,只同杨二夫人问起章贞慧何时来的话,“既然来了,总得让孩子多住些日子,她在京城可不那么好过。” 杨二夫人说那是自然,“西安离京城那么远,少说也得住几月才好。到时候,你要是想要滕越见她,可得想好了办法。” 她说着瞧了林老夫人一眼,后者笑着点头道知道了。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不过杨二夫人走的时候,又特特提醒了她一句。 “就算邓氏不慕权贵,难道两人就不会动心动情?你还是上心点吧,我的表姐!” 她这话,着实让林老夫人暗暗思量了一阵。 她回了沧浪阁就把青萱叫了过来,“近来柳明轩那边,二爷同夫人如何?” 青萱不清楚这话何意,只道一切如常。 林老夫人想了想,“对了,魏嬷嬷那边是怎么回事?” 魏嬷嬷的事情青萱也只是一知半解,把知道的都跟林老夫人说了,说完,想起一桩事,低声道。 “嬷嬷还让奴婢,看着二爷同夫人的房、房里事。” 林老夫人闻言问了过去,“那夫人有没有用避子药?” 青萱连道用了,“其实魏嬷嬷让奴婢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但奴婢过去却见夫人早已把药提前用过了,还要拿那药让奴婢检查的。” 林老夫人听完这话,略松了口气,又随口问了几句,就让青萱下去了。 * 边关战事吃紧,滕越到了第七日才抽空回了趟家。 他来得匆促,甚至没得闲回柳明轩,只让邓如蕴帮他拿几件换洗衣裳到外院来。 邓如蕴赶紧拿着衣裳去了,却闻到滕越身上有血腥之气。 滕越却只同她道,“没事,我回一趟宁夏,宁夏被恩华王和大太监的人斗的乌烟瘴气。无有战事的时候,让这些人内斗也就算了,眼下鞑子大军来犯,便不能由着他们乱来,都司下了调令,我今日就带人过去。” 他说着,低头看向妻子的眼神露出歉意。 “抱歉,玉蕴堂开业的大好日子我都没能陪你,眼下又要走了。” 这和抵御外敌、保家卫国相比算什么呢? 邓如蕴让他不要说这些了,他却道,“等我打完仗从宁夏回来,给你从宁夏带两车药材回来做赔礼,蕴娘一定要收。” 邓如蕴见他衣裳都来不及换了,只一味同她说这些,只能点了头。 “知道了,我都收就是。” 两车宁夏来的药材可不便宜。 她一说会收下,他就高兴了起来,英眸里融了笑意,在邓如蕴的催促下,三下两下把灰扑扑的外袍褪了扔去一旁,邓如蕴给他拿了件干净衣裳,却一转头看到他手臂处有血渗出来。 “你受伤了?!”邓如蕴惊讶。 他道皮肉小伤不当回事,“过几日自然就好了。” 可他这就要奔去宁夏上战场,手臂上带着伤,刀剑无眼,万一就因为这点伤措手不及怎么办? 邓如蕴连道不成,“至少换了药再上路,我来给你换,很快的!” 她说话间就让唐佐快去把药拿过来。 只是一回头,看到滕越正低头朝她看过来,他轻声。 “原来蕴娘也会紧张我。” 邓如蕴一愣。 有风丝从门外闯了进来,将房中的血气冲散了些许,只剩下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不知何时已将她缠绕。 第142章 这话令邓如蕴一时没回应,好在唐佐很快去而复返。 邓如蕴把药瓶拿在手上,就让滕越赶快把衣裳解了,露出受伤的手臂。 衣衫和血肉黏连在了一起,难怪他方才只换了外衣,没有换去贴身的中衣。 邓如蕴只见他这伤口不知伤了几时,似是反复拉扯一直不能愈合,与衣衫紧紧黏在一处。 滕越想直接将袖子扯掉算了,邓如蕴却让他不要乱动,“你别乱来,不然伤势下辈子也愈合不上。” 她嘴上说得凶,手下却轻到不行。 滕越微微侧头看向妻子的眉眼,有那么一瞬,是从未有过的一瞬,他竟然舍不得离开了。 但这时,院中又有了脚步声。 林老夫人带着人过来了,她见着滕越受了伤也惊讶了一下。 她快步过来看了一眼,见伤口不是很重,但似乎一直没妥善处理,血肉混乱。而邓如蕴正低头,细细替他分开衣衫与紧连的血肉。 姑娘做得仔细,全神贯注地。 林老夫人却忽的想到了杨二夫人那日离开之前说得话—— “就算邓氏不慕权贵,难道两人就不会动心动情?你还是上心点吧,我的表姐!” 她心下微动,突然叫了邓如蕴。 “这伤不好处理,蕴娘不若让青萱和紫苑来弄吧,她们二人都是熟手。” 邓如蕴就快要给滕越弄好了,她开口就想道,不用麻烦旁人,马上就可以了。 可话到了嘴边,几乎就要说出口的时候,她忽的察觉到了什么。 邓如蕴手下微顿,但旋即站了起来。 她说好,“还是让两位姐姐来吧。” 她说完,立时退到了一旁。 滕越反而愣了一下,“不必换人,你接着弄就是,我倒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他朝她看过来,但林老夫人也看了过来。 邓如蕴已退开的脚下未动,她说算了。 “将军用的是研春堂的药,之后若用我的药,我再上手吧。” 滕越听见这话简直笑出了声来,直接同林老夫人道。 “娘以后把咱们家的药,都换成蕴娘的吧,不然她要不高兴了。” 林老夫人也笑了一声,顺道问了邓如蕴一句,“看来你药铺做的不错?” 邓如蕴退在离滕越两步开外的地方,她说自己在说着玩。 “若是想要赶上研春堂,估摸着再给我五十年光景。” 林老夫人低声笑起来,见她说话间,转身把手都洗了,眉目平静,神情如常。接下来,等青萱和紫苑给滕越处理好伤势,唐佐等人也收拾好了行装,她只跟在自己身后,送了滕越出门去,没同滕越单独说什么,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滕越倒是回头多看了她一眼,似想说什么,可前线还有战事,他也无暇做什么停留,扬鞭打马地带兵离了去。 滕越走了,邓如蕴便同秀娘回了柳明轩,两人还说着请药工做药的事情。 林老夫人见她心思都在药铺上,心下落定。 人家邓如蕴全没有多余的意思,倒是她那儿子对蕴娘,确实跟从前不太一样了。但能有几分情意,眼下倒还看不出来。 不过他人不在家,只能等之后再说了。 但再回想她那位表妹的“告状”,只觉表妹活了一把年纪,还跟个小姑娘计较,也难怪家里整日鸡飞狗跳,事事都不平顺。 林老夫人摇头。 * 正月过去,边关战事又起,西安府里的热闹也消减下了几分。 路上行人稀落,守兵增多,邓如蕴倒是得闲往玉蕴堂多去了几趟,听闻前两日有小偷从后院潜了进来,被竹黄一杆子打了出去,今日专门请了竹黄下了顿小馆子。 邓如蕴自然也把那位白六爷一道请了,这次只在路边的羊肉面馆吃饭,竹黄坐下没几息的工夫,就两碗羊肉面下了肚。 但不知是不是他家主子提前教训过了,两碗羊肉面吃完,竹黄便道饱了,同邓如蕴道谢,说完没等邓如蕴开口,就道,“铺子里还有活计,我先走了。” 竹黄一走,羊肉馆的桌子前,就只剩下邓如蕴和白春甫两人。 邓如蕴心道,这要是被某个在外打仗的人知道,她和白春甫一起吃饭,且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多半又要不高兴。 但他不在,也不会知道,就算生气也只能在梦里生气。 邓如蕴在想着这些,忽的听见桌边的人道了一句。 “你不会和我吃着饭,还想着别人吧?” 邓如蕴吓了一跳,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把刚才脑袋里想着的事,说出口来了。 显然她没说,这个人也只是猜测而已。 她连连否认,刚要岔开话题,问他还要不要再上一盘小菜来。 可她还没开口,他突然拉了她凳子,直直就拉到了他身侧极近的地方来。 他身上的药香径直缠了过来,邓如蕴不知道他这是做什么,怎么同那人一样喜欢拉凳子? 可她与他这般坐的实在太近了,她不太适应,不免想要起身侧开。 他却忽的低声叫了她。 “蕴娘别走,就当帮我个忙不成吗?” 他开口说话,在这距离之中,她几乎能感觉得到他一呼一吸的频率,他垂落在眼下的泪痣此刻异常清晰。 他的手还握在她的凳子角上,邓如蕴却在他的话里微微惊奇,她从眼角往街上看去,恰看到两个人带着京城口音,说着话寻找着什么,从路边走过去。 第143章 所以这位白六爷,是在借她避开这两个找他的人? 那这两人,也是他母亲大长公主派来的人? 邓如蕴不晓得他们母子这是在捉什么迷藏,好在那两人什么都没发现,走到前面路口,转去了另一条路上。 人一走,邓如蕴就道,“他们走了,不用担心了。” 说完,她立时将凳子和自己拉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白春甫点了头,看着她道了声谢。 只是男人目光,落在她事一了就拉开的距离上。 今日若换做是滕越,她还会立刻拉开距离吗? 白春甫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然而他同她吃过饭一路回药铺的时候,竟又远远见到了那两人,恰就在玉蕴堂附近的街巷上。 这回连邓如蕴也第一时间发现了,“你要不要先避一避再回去?” 白春甫只能道好,邓如蕴照旧沿着原路返回,他则与她分开去了另一边。 邓如蕴瞧着他走开了,暗道他同大长公主不知到底有什么事,他这真身份可真是不想露出一点半星来。 邓如蕴暗道回头可得嘱咐了药铺知情的人,都替他瞒好了。 她快步往玉蕴堂去,谁料刚到玉蕴堂门口,就人满为患的大堂里,有人质问秦掌柜的声音。 “你这掌柜可真有意思,说什么都不肯把你们东家叫出来,难道册子上登记的玉蕴堂的东家梁韫,是个不能见人的人?不会是鞑子的细作吧,专门卖便宜的药害人?” 秦掌柜一听攀扯到鞑子就着了急,“什么鞑子的细作,你不要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那你为什么不让人去把你们东家找来?到底这梁韫是谁?” 秦掌柜有口难言,正这时有人从人群后面挤了出来。 “你们找梁韫吗?我是梁韫。” 邓如蕴穿着一身符合东家身份的男子锦袍,她个头虽然不高,但这一声出口,气度丝毫不差,堂中众人皆是一静,都向她看了过来。 秦掌柜见她这就回来了,简直大喜,连忙上前把事情三言两语同她说了来。 “... ...说是咱们的药把人吃得口吐白沫了。病人确实是两天前从咱们这里买的药,此时药还余量,我方才仔细看了,正是咱们的药。药没错,这病人也是咱们的老邻居了,但不知从那来了两个人,我原本还以为是看热闹的,不想却叫叫嚷嚷把路人都喊了过来,还请了惠民药局的人一起来,要咱们去衙门分说呢!” 惠民药局是太医院和地方衙门指派的,管理当地医药之事的地方。他们这些药铺自然都在惠民药局的管辖之内。 这会邓如蕴站了出来,那两个叫叫嚷嚷的,直接喊了一旁惠民药局的人,“您瞧,这玉蕴堂的东家来了。他们家的药铺把人吃得口吐白沫昏厥了过去,说不准再过一时半会人就死了。得赶紧把他抓去,不能让他走了!” 白春甫不在,秦掌柜连道人已经转去了旁的药铺抢救。 那惠民药局的人见邓如蕴既然来了,便道正好,朝着邓如蕴重重哼了一声。 “梁东家,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邓如蕴事情还没完全弄清楚,怎么能走? 可这两个人却根本不是什么看热闹的,竟忽的叫了惠民药局的人上前,一下将邓如蕴拉扯住了。 那惠民药局的显然也跟他们串通一气,扯着邓如蕴就往外去。 秦掌柜见状脸色都白了,赶忙让人拦住。 邓如蕴直道,“你们要把我押去药局还是衙门都行,但至少要把此事弄清楚吧?” 她目光从这几个闹事的人身上扫过去。 “怎么?害怕玉蕴堂把事情弄清楚不成?这么着急就要给玉蕴堂定罪?” 她说了这话,只见那几人脸上变幻一下,惠民药局的人还要些脸面,松开了邓如蕴,可那两个“看热闹的”,反而猛地往邓如蕴手腕上攥了过来。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话都让你说了,如此巧言令色,定是奸商,合该送去衙门先打二十板子!” 这人手下力气巨大,只将邓如蕴胳膊都快握断了去。 邓如蕴吃痛不已,额角冷汗冒了出来,刚要再说什么,有人倏然上了前来。 只见竹黄一个上前就把攥着邓如蕴的人,直踹到了地上,而正避着大长公主找寻的白春甫,就这么出现在了众人眼前,挡在了她身前。 白春甫立时向她打量了过来,只见她的手和腕,都被这几人攥得青红起来。 而那几人还朝她指指点点地要继续动手,还指着玉蕴堂众人道,“卖药是良心生意,容不得你们这些小鬼作祟!今日不砸了你们招牌,对不起被你们害死的人!” 那几人叫嚣个不停。 白春甫却突然重重冷笑了一声,转头朝着惠民药局的几人看了过去。 “怎么?惠民药局也跟这几人狼狈为奸了?” 惠民药局的人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而这一闹,周围的路人越聚越多,混乱之间,邓如蕴只见先前在路上白春甫避开的那两个大长公主的人也围了过来。 她连忙跟他示意,让他先不用管他的事。 但几个闹事的人去朝着白春甫问了过来。 “你倒是口气不小,你又是什么人?” 他一问,白春甫可就笑了。 第144章 邓如蕴只见他突然开口,竟就朝着那两个找他的大长公主的侍卫,直接叫了过去。 “你们来告诉他,我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一出,四下一静。 邓如蕴愣住。 他怎么就这样,把苦苦藏匿的身份,全都摊开了? 那两个大长公主派来的侍卫,苦寻了六爷良久,此刻突然被白春甫点了名,目瞪口呆地快步上了前。 “六爷?六爷!您、您在这儿?!” 侍卫这么一喊,惠民药局的几人身形蓦然一僵,有人不可思议地问了一句。 “这位不会是白六爷吧?朝廷派来督查药务的白六爷?” 而惠民药局,正就在他的督查之下! 惠民药局几人全都傻了眼,那几个闹事的也都不知所措了,大长公主的侍卫则急急上了前来给他行礼。 冷风呼啸的长街,人群将他簇拥在了中央,男人脸色沉沉,平日里温柔的长眉此刻冷肃压下。 明明还穿着一身布衣长袍,但他长身挺立,负手而站,通身上下的气度,只将整条街上的喧嚣都镇了下来。 邓如蕴转身看着眼前的人,怔了一怔。 第48章 冬风呼啸的大街上, 日光稀薄,但人群中央的那人一身素衣,长身而立, 他将身份就这般道出,只将整条街上的污浊之气都驱散开来。 此时众人皆静, 他才问了一句,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这般开口, 邓如蕴才从方才的怔忪里,略略回了神。 不过没等她回答,秦掌柜已经速速把事情说了来。 “... ...这些闹事的人口口声声说病人被我们药死了, 但人分明还在隔壁药铺里抢救, 是生是死还未定呢!” 白春甫闻言直接转了身。 “先去看病人。” 他大步直向隔壁街巷的药铺走去,倒也没忘了回头嘱咐一声。 “今日之事在弄明白之前, 谁都不要走。” 方才那惠民药局的人和闹事的人,都有些瑟缩了,少不得有人打了溜走的主意,但白六爷这话一出口,秦掌柜带着伙计, 以及大长公主派来的侍卫,一下就把这些人全都看管了起来,谁都走不了。 邓如蕴心下道好, 若是事情不弄清楚就不了了之了,玉蕴堂哪怕没有被完全扣上恶名, 但名声必然也大打折扣。 不过此刻出事的病人最要紧, 邓如蕴也连忙跟着白春甫去了隔壁街巷的药铺。 那边铺子门前也围了些人, 堂内急着抢救乱作一团。 有人道不成了,“... ...至今连是怎么回事都没弄清楚, 只看着像是中了毒,催吐灌药都没用,恐怕是... ...” 说话的是个年轻郎中,他这话没说完,旁边就有个长得贼眉鼠眼的,起哄了起来。 “哎呀呀,花钱买了玉蕴堂的药,竟然是买了个毒,我可怜的小舅子的大姐夫的三舅姥爷呀,一把年纪遭了这样的罪!” 他哭丧起来,左呼又喊地就差跪在地上了。 有人听着忽的问了一句,“不对吧,小舅子的大姐夫不是你自己吗?” 那贼眉鼠眼的一呆愣,旁边有人笑了起来,他这才发现说错了嘴了,他连道这不紧要,“紧要的是玉蕴堂的成药,吃死了人了!” 秦掌柜也跟了过来,当下邓如蕴示意过去,他上前一步揪了这人。 “人还死呢就在这胡言乱语,是不是你下毒,巴着人死了好陷害玉蕴堂?” “这这... ...”贼眉鼠眼的往秦掌柜身上瞥了过去,“你们若有本事,就去把人救活,人若是救活了,我可就不喊了。” 他这话一出,白春甫瞥了过来,低哼一声。 “别呀,人就算活了,你也别停嘴。” 他只道了这一句就无暇再搭理此人,一步到了正抢救的人群前。 “是中毒吗?有没有看出来是什么中毒?” 年轻郎中说不出来,但铺子里的老郎中有些迟疑不定,“老朽瞧着,倒像是反药中毒。” 年轻郎中一听吃了一惊,“师父,这病人原先吃得是玉蕴堂的甘草丸,您说反药中毒,难不成玉蕴堂还同时开了大戟汤之类的给他,这但凡是懂点岐黄的,也不能同时开了反药给人吃啊!” 年轻郎中说着就向白春甫急问过来,“你不会真开了反药给他吧?” 医药论中有一种十八反的说法,讲的是药物之间的禁忌配伍,这人前两日买的甘草丸中的甘草,正是与大戟、甘遂等药物相克,似大戟这一类药,原本就有些毒性在,但巧用搭配旁的药物,就能治疗水肿痰聚等症状,可若是一旦遇到了甘草,不但不能去毒,反而毒性倍增。 白春甫学医多年,自然不可能开出来反药,他摇头。 那贼眉鼠眼的突然喊了一声,“那就是玉蕴堂原本的药丸里就有反药的毒性,这是要害死人啊!” 这次邓如蕴可由不得他胡言乱语了。 “我家的甘草丸,你若能找出来一丝大戟,我铺子直接送给你不要了!” 她底气十足,毫无心虚,引得众人不由道,“我们都在玉蕴堂买过药,没见出过什么事,只觉得药好价廉。这次应该是旁的原因。” 围观的众人里有不少从慈辛堂到玉蕴堂的老主顾,他们还是都向着邓如蕴这边的。 那贼眉鼠眼的闻言不免目露着急,如今说这些都没用,唯一的期盼就是这中毒的老头死了,一旦人死了就什么都说不清了。 第145章 他不由暗暗后悔,方才应该等人死了再来闹,但有跟其他几人商量,说趁着口吐白沫将死之际闹出来,让街上的人都亲眼看着他死掉,事情能闹得更大。 却没想到这老头竟还撑得住,半晌了还没咽气。 不过这人觉得也快了,一个本就半死不活的老头子,又吃了大剂量的反药,怎么可能活? 他只能沉住气等着看好戏,眼下见着老少两位郎中都束手无策了,暗暗哼笑。 不想这时,白春甫上了前来,先是把住了此人的脉,接着翻动他口舌眼皮,突然道,“拿我的银针来。” 竹黄连忙将银针从怀里掏了出来,直接铺到了他手边。 邓如蕴见他长眉紧压,双眼微微闭了一闭,又在下一息倏然睁开眼睛。 接着他手下针法精准而迅速,不过一会的工夫,已经在这病患身上齐齐将针施了下去。 针一施完,堂中众人便摒住了呼吸,他此刻动作慢了起来,指腹轻轻捻着手下银针,老郎中见状先是惊疑了一番,接着又有些明白过来,也上了前来给他帮忙。 时间在众人的屏气凝神中慢慢度了过去。但那病患始终双眼紧闭,气息微弱。 就在这时,那双眼紧闭的老人忽的眼帘一颤,睁开了来。 下一息,此人俯身往地上吐了过去,满地污秽自不必提,但老郎中一把握上他的脉。 “活了,人活了!” 白春甫也立时搭在了他的另一只手上,指尖摸到他的脉搏,一下两下三下,渐渐有了平稳之兆,他一口气慢慢呼了出来。 “好了,没事了。” 他这句确认出了口,原本屏气凝神的堂中,瞬间欢呼了起来。 年轻郎中赶忙去给此人灌药稳住,而老郎中则不由朝着白春甫看过来。 “大夫年纪轻轻,医术却了得,方才那阵法我行医一辈子也只见过一次,不知白大夫师从何人啊?” 白春甫被问及,温声答道。 “家师乃是张幸秋张医师。” 一众百姓并不晓得此等名讳,但那老郎中却在微怔之后,忽然恍惚反应了过来。 他目瞪口呆地向白春甫看了过去。 “令师是张幸秋,张太医,太医院的院正?!” 说名字众人或不晓得,但一听竟然是太医院的院正,齐齐大吃一惊。 连邓如蕴对此已有猜测的,也不禁愣了一愣。 但那贼眉鼠眼之人,可就脸色青白不定起来。 这时白春甫想着那中毒的老人家问了过去。 “您是在我家药铺买了甘草丸,但吃甘草丸的时候,还有没有吃什么旁的东西。” 老人家精神刚刚恢复,他努力想了想,说也只是吃了些家常便饭而已。 “那也没喝点什么?”白春甫又问。 这次老人家想了出来,“昨日有个游方道士看我病重,给我递了一碗符水,说是神仙赐符,喝了就能好。但那符水和寻常符水不太一样,一股子药味,那道士还说这就是活命之药,我心想着反正没要钱,就喝了。” 他说不清那东西具体是什么味道,但年轻郎中即刻找了几根药让他闻了来,他连连点头,“就是这个味。” 年轻郎中倒吸了一气。 “那根本不是什么符水,是大戟汤!遇到甘草恰恰毒性倍增啊!” 老人家弄不清什么毒性反药的,但邓如蕴在此时问了过去。 “您还记得那游方道士的样貌吗?” 老人家虽然病弱,眼睛倒是不花,他说记得。 可那是个游方的道士,眼下还往那找去? 然而邓如蕴忽的叫了他,“老人家你仔细看看,这满屋子人里,有没有和那道士长得像的?” 她这一说,众人全都相互看了起来,而那方才叫嚣不停的贼眉鼠眼那人,却不断地往门口缩了过去。 可竹黄早就在门口等着他了,当下一把抓着此人领口,直将他的脸摁倒了老人家面前。 他此刻不是什么道士扮相,但老人家仔仔细细瞧了几眼,一抬手指认了他。 “我没弄错,就是此人!” 这话一出,事情立时间由暗转明。 方才那几个惠民药局的人,连带着那几个闹事的,也被看得死死的一个都走不了。 此刻见贼眉鼠眼这人落了网,他们全都面色难看起来,白春甫则往惠民药局的人身上看过去。 “你们不是要把害人的人,扭送去衙门吗?人我已经替你们抓了,眼下就去吧。” 惠民药局几人都尴尬得不行,他们不过是拿了人家点钱,帮人家办点糊涂事罢了,谁想到竟然就撞到了前来督查药务的白六爷手里。 且此时,白六爷还道了一句。 “对了,让你们提领,亲自去衙门把这案子弄清楚,为何玉蕴堂规规矩矩做生意,无缘无故就有人闹事?等他弄清楚了,再让他来找我吧。” 惠民药局的主事人正就唤作提领,此刻这几人也都只是在药局里做事的,他们先前就听提领到处打听京城来的白六爷,到了西安到底去了何处,只盼着好生迎接这位钦差却找不到人。 这下好了,人出现了,他们这几个却栽了... ... 秦掌柜照旧让人把官差叫来了,眼下柳暗花明,他便叫着自家的伙计们帮着官差,把这些可疑的人全都绑了去。 第146章 白春甫再次给这位老人家把了脉,开了解毒的药方,然后转身朝着围来的人群看了过来。 “此事原委各位也都看见了,玉蕴堂的药虽然便宜些,却是没有问题的好药,在这一点上,我白春甫可以给大家保证。” 他是师从太医院院正的医师,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他就这样替玉蕴堂做了保证。 一众百姓连声道好,声声喊起了玉蕴堂的名号来。 “玉蕴堂,玉蕴堂!是咱们的良心药铺!” 这几声喊得邓如蕴鼻头莫名就有点酸。 她的小药铺,竟也有今日的声势了吗? 她眼角里察觉有人在看着她,邓如蕴一回头,看见白春甫低头向她看来。 “鼻头怎么红了?”他轻声问。 邓如蕴自然是激动的,但她却见他额头上的汗水,此刻凝成了汗珠就要落下来了。 “我没什么,你这次可太辛苦了。快擦擦汗。” 她这么一说,白春甫看到她手上正捏着一方白净的帕子。 男人微顿,心下却是一跳。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随口似得道了一句,“可是我的手有点脏,你能帮我擦一把吗?” 他说着,微微侧低了头。 邓如蕴见他汗珠都快滴到眼睛里了,不由地急忙替他往额头上擦了过去。 她手抬起的时候,白春甫闻到了她袖口里的一抹淡淡的香。 男人心下又是一跳,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接着他又道了一句。 “蕴娘能不能把这帕子塞到我袖子里?我既然用了,总要洗好了再给你。” 他说完,见她竟然没有迟疑,就把那方白净的小帕子,放到了他的袖中。 白春甫不禁愣着多看了她一眼。她把她的绣帕给他了吗? 只是这时,她跟他开了口。 “你洗了之后给秦掌柜吧,这是我跟秦掌柜借的帕子。” 话音落地,白春甫:“... ...” 秦掌柜为什么会用这么白净小巧的绣帕! 男人低头清咳了两声,听见竹黄在旁窃笑了一声,当即瞪了过去。 人群渐渐四散了开来,却也把玉蕴堂已经正名的事也散了开来。 邓如蕴和白春甫回了自家铺子,邓如蕴忽的想起了他今日亮出了身份,不知是不是会带来许多麻烦。 她刚想问他一句,就见玉蕴堂门前竟然站了七八个侍卫,侍卫们见着白春甫齐齐行礼。 “六爷!” 当头的一人更是道,“大长公主连番吩咐,让六爷回阳绣坊的白家老宅居住,府邸早已等候您许久了,属下等人护送六爷回府。” 一众侍卫无不身高八尺,腰间佩刀,虽然是在“请”六爷回府,但邓如蕴只觉这般气势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哪里算是“请”呢? 她不敢说话,只看向白春甫的意思。 而男人方才脸上的几分柔和之色,不知何时已经消无殆尽。他没有回应侍卫的言语,只在转头看向邓如蕴的时候,眼中的温柔重回了些许。 “方才那些人,有没有把你弄疼?” 他说着往她手上看去,见那处仍旧残留些红紫,他不禁道。 “一群贼人... ...我先给你擦点药。” 邓如蕴不用他忙,可他却执意洗了手拿了药,身后的侍卫首领似是想要上前再说什么,却被他回头瞥了过去。 “我没说不跟你们走,等着。” 侍卫一听,道“是”地退了下去。 邓如蕴不清楚他和大长公主之间的事情,想要开口问他什么,也不知要怎么问起。 反倒是白春甫低头替她擦了药,先开了口。 “蕴娘再找个坐诊的郎中吧,我恐怕是不成了。” 就这些侍卫天天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也不能来玉蕴堂坐诊了。 邓如蕴明白,说好,“本来玉蕴堂也请不起你,你可是太医院张院正的弟子啊。” 白春甫闻言轻笑了一声,帮她把药擦完,替她拉下了袖子。 “名号听着唬人罢了。其实我没什么本事,学医也只是... ...” 他没把这话说下去,只是又看了她一眼,起了身来。 “走了。”他跟她笑着道。 说完转身走到了一众大长公主的侍卫跟前,侍卫立时将他围在了中间,连竹黄都只能耷拉着脑袋地跟在了侍卫们外围。 他这般哪里像是被“请”被“护送”回去,分明是好不容易逃脱的俘虏又被抓了回去。 但今日,他只要始终不出现,还能再躲好些日子。却因为玉蕴堂的名声,就这么站了出来。 她虽然跟白春甫相识并未多久,但这样的知交友人又还能去哪里寻? 自然这世道,以她的身份怎么能跟他做朋友? 可她见他就这样离开,不由就跟上了前去。 “白... ...” 她刚一出口,围在他身后的侍卫骤然回了头,腰间的剑都拔出了一半来。 冷光刺着邓如蕴的眼睛,她脚步惊吓顿在原地。 但白春甫却急急叫了一声,“住手!” 他一步到了邓如蕴身前。 “吓到你了?” 邓如蕴连道没事,“我只是想说,我还没把诊金结给你,等过两日,我让秦掌柜算好了账,给你送过去。” 那点诊费在白氏的门楣前不值一提,但白春甫却点头道好。 第147章 但他又道了一句,“其实若是你得闲,可以不用麻烦秦掌柜。” 这话他说得很轻,他亦不确定她愿不愿意,只是见她似是几不可察地点了头。 然后她转了身,快步从侍卫的包围中退了出去,朝着他摆了手。 “这些日子多谢你了,白大夫!” 白春甫眉眼弯了下来,远在天边的稀薄日光照在她身上,将她和她身后的玉蕴堂都照亮了起来。 他眸光定住。 不是她谢他,其实,恰恰相反才对。 * 玉蕴堂被人险些陷害了,这事有秦掌柜替她追寻下文,而且秦掌柜还报给了孙巡检,孙巡检与衙门的人交好,也替她盯上了,还让人来传了话,说是,“必要把背后闹事的人,全都挖出来才算完。” 是夜,邓如蕴吃过饭去了跨院,本是想要做药,却不知怎么坐在廊下发了一阵呆。 今夜无云,只有两缕细风夹带着些微春日欲临的柔和,拂过她鬓角的碎发。 邓如蕴抬头,从檐下看到了清亮的夜空里闪耀的星,月牙弯弯,众星拱月,众星的光亮似是把月亮衬得更加明亮的皎洁。 她用手支了下巴,坐在廊下遥遥看着天空的星月。 爹娘兄嫂离开之后,她只觉得这世上几乎只剩下她自己在苦苦支撑了,能不能撑得住,又能往下撑的住几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一度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绝境,只剩下一个皮囊在托着这个家没有散架。 可这条绝境之路却峰回路转起来,直到了今日,她回头望去,竟发现身边还有那么多人都曾在这条路上,帮着她,推着她,助她一路向前。 说不清是从哪日起,她已经走出了绝境泥潭,一路向着有光亮的地方快步而去! 皎洁的月光静静地,轻洒在石板上没收回的药草上。 邓如蕴想到了远在边镇打仗的人,也想到了今日被他母亲的侍卫带走的人。 不知道此时,被带走的白大夫,到底是如何了。 月光流转中,她轻叹一气。 * 阳绣坊,白氏宅邸。 着一身暗纹银色锦袍的男人,也从门前廊下走到了月光里。 月色皎皎如山间清泉流淌而下,激在小石上泛起的细小白浪。 白春甫刚在月光下站了一息,就有人从后面跟了上来。 “六爷别在外面站着了,春寒料峭,若是着了凉,老奴可怎么跟大长公主交代?” 身后的人一开口,白春甫就笑了起来。 身后人身形半佝偻着,因着幼年就入宫伺候主子的缘故,嗓音略尖。 白春甫叫了他一声,“连曹公公您,也要替大长公主殿下管束我吗?连在庭院里站站都不行了?” 曹公公连道,“呀,老奴没有这个意思。您在庭院里站站,大长公主殿下总是允的。” 可他这么说,白春甫却问,“是吗?我怎么觉得殿下越发地连人吃什么穿什么,甚至和什么人说什么话,她都要一一过问呢?” 他说着,想起这些年的事只觉好笑,他抬头,遥遥看向远方。 “爹被她送去福建当官,分明身体受不了福建的潮热,却只能在她的要求下,这官做了一年又一年; “大哥喜好绘画,技艺超群,她却非要让他考科举,考中了举人还不算完,非要让他中到进士才能成,他的画是有几年不曾画过了; “三哥更不用说了,他跟表姐情投意合,可她却说表姐样貌不出挑,才情也不拔尖,平庸无用,不肯答应这婚事,三哥被迫拖了一年又一年,今年再不能把表姐娶进门,表姐就要另嫁他人了... ...” 白春甫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 “我们这些做她丈夫儿子的,可曾能自由自在地在她眼下喘一口气?事事听她安排,处处要等她满意,公公觉得,高贵掌控如大长公主殿下,真能允许我在这庭院里看一会月色吗?” 曹公公都说不出话来了,只叹气叫他,“六爷... ...” 可白春甫又笑了,这一次,他并非是自嘲,他看着天空那轮皎洁明月,慢声开口。 “我从前只觉得这日子昏昏暗暗的,过得真没意思,还不如变成一缕游魂想去哪就去哪,自由自在。可如今却不这么想了。” 他眼前悄然浮现一人站在那崭新牌匾下的模样。 他缓缓开口,“我只觉得这日子慢慢地活起来了,慢慢地在我眼前亮起来了。” 他虽然不能在玉蕴堂继续给她打工做事,但换个身份与她相处,也许也,并不坏。 * 没两日,一股裹挟着早春晴暖的东风,吹到了西安府的大街小巷。 北面战事接连告捷的消息,与东风一起传进了西安府里,滕府也接到了家信,滕越战事打完要回来了。 第49章 这场对鞑靼的作战, 滕越本不在前线,但都司眼见宁夏没几个可用之人,又把他调了回去。他带兵这么一去, 竟还立了个小功回来。 消息传到滕家,也传到了柳明轩中。 整个柳明轩无不喜气洋洋, 连秀娘都在旁边道, “将军可真成!在关外和鞑子作战, 听说都是九死一生,将军却在鞑子身上大大小小立了不少功,这次才去了几日, 竟又得了喜报!难不成, 将军是关公转世?!” 邓如蕴要被她说得笑了。 第148章 可关公只有一人,这世上的将领却有千千万万。 她眼前蓦然划过了他衣衫褪去的模样。他身形挺拔强健, 他臂膀起伏有力,他胸前如百炼的铁甲一般坚硬,将她圈在怀里的时候,她根本推不动他一丝一毫。 然而这样的坚实如堡垒的身躯,却遍布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痕, 有些老旧结疤只留下一道残痕;有些却还是刚长出的血肉,新红颜色还未褪去;有些长长短短都是皮肉之伤,有些却深深横亘, 兴许之差分毫就在当初险些要了性命... ... 他是年纪轻轻就立功无数,步步升迁, 可这样的功劳与升迁, 是多少次在鬼门关前以命相搏得到的。 这一次他也立了功, 是不是其实,又在身上重重添了一伤呢? 邓如蕴想着, 不由就回到跨院收拢起成药来。 秀娘跟在她身后,“姑娘怎么这会儿收拾起药来了?将军立功凯旋,府里要办喜宴给将军接风,正忙着呢,您倒是还没忘了制药。” 秀娘这么一说,邓如蕴便道,“我不是来制药的,我是... ...” 这话突然被她顿在了口中,没有说下去,她看着自己手里收拢起来的各类药散膏露,无一不是疗伤愈疤的作用。 她这是在给他准备万一受伤用的药。 可在这一瞬,混杂刺鼻的药气往她鼻官里冲了进来,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立功是喜事,就算是万一受了伤,也不该由她如此上心。 念头一起,她站在林林总总的疗伤药前停了一停。 药瓶被她刚捧在手里,都摇头晃脑地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明明这些药瓶没有一个真的长了眼睛,但邓如蕴却像是确实被看到了一般。 她错乱了一下,抿了唇,把这些药又都放回了原处。 “姑娘刚才说什么?”秀娘还在问她。 她说没事,“我就是突然想起这里还有许多药,都放在这也没什么用,拿去玉蕴堂卖了去吧。” 秀娘应了一声。 邓如蕴没在跨院继续停留,回了房里。 滕越还有两日才得回,但玉蕴堂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衙门已经把用反药陷害玉蕴堂的案子审完了。 昨儿下晌,秦掌柜来告诉了她,说这些人果是有人指使,“夫人猜是谁?” 邓如蕴根本不用猜,“老万和吧。” 秦掌柜连连点头,“夫人说的正是。那老万和先前就要强买咱们的铺子,还放了那般大话,但隔了些日子没动静,我还以为这事过去了,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咱们!” 他说这几个闹事的人遭不住一顿板子,就把有人花钱买他们闹腾的事实都招了,衙门照着他们说得搜了两日,这人就被他们找了出来,不巧正是老万和二掌柜的侄子。 老万和二掌柜的侄子与玉蕴堂无冤无仇,官府直接把老万和的二掌柜拿了来。 这二掌柜倒是个厉害角色,一番拷问竟然咬死说只是自己的主意,和老万和东家没关系。 老万和的东家也佯装被此人所害,要将这二掌柜告上衙门。 “... ...事情都推到了这二掌柜身上,此人被下了大狱,打板子流放少不了。倒是老万和勉强算是保全了下来。” 邓如蕴不算太意外,老万和也是西安府里的老字号了,自然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与势力,怎么可能凭着这么一桩事,就把老万和整个打垮。 不过这事一出,老万和少了中流砥柱,少不得要些日子才能缓过气来。 但邓如蕴更好奇内里的原因,“玉蕴堂只是个刚开业的小铺子,怎么就招惹了他们?这事可有缘由?” 秦掌柜却摇头,“那二掌柜说是眼红我们生意,仅此而已。” 邓如蕴想了想,觉得这案子这么一闹,玉蕴堂的名声也算是打出去了,还有一位白六爷罩着,估计一时半会没人敢再招惹上门。 至于到底是何原因招惹了这些鬼祟,只能后面再看了。 她倒是问了秦掌柜一句,“诊金你给白六爷了吗?” 滕越要回来,邓如蕴不太好出门去,她还是让秦掌柜去了阳绣坊白家宅邸。 可秦掌柜却道没有,“我往白家去了两回,白家可是门庭若市,有递帖子求见的,也有送请柬请六爷赴宴的,还有姻亲派了人来帮六爷打点宅院的,我实在见不到六爷的人影。想说把诊金由门房交给六爷,但门房瞧着这点钱只当我是要饭的,钱不要就算了,还赏了我些。” 秦掌柜好笑摇头,邓如蕴则挑眉惊讶了一阵。 她原觉得凤翔白氏和大长公主确实门庭高贵,但没想到高贵到连秦掌柜都见不到人的程度。 邓如蕴觉得自己也未必能进得去,但还是叫了秦掌柜把诊金留下来。 “先放我这儿吧。” ... ... 邓如蕴生在普通制药人家,亏得父亲生意做得好,也才跟着过了几日富贵日子,但和这些名门贵族、宗室贵勋相比,实在连提鞋的资格都不够。 就像是滕家,也算的有些底子的行伍人家,祖上四代在军中领兵打仗,到了滕越父亲这一代熬出了些头来,却不想遇到了小人。 那小人巴结着上面的高官权臣,就这么仗着势,就将滕家死死地压在了下面,直到滕越父亲身死才肯罢休。 原本世上就有攀炎附势之风,如今新皇登基,他年虽小,又于朝政毫无兴致,纵着身边的大太监,只几年的工夫就独揽大权。 第149章 民间流传上说京城有两位皇帝,一位坐皇帝,一位立皇帝,坐着的是真皇帝,却年幼享乐不当政,站着的反而是更真的皇帝,权倾天下,呼风唤雨。 这位九千岁立皇帝正值春秋,还不知要掌权多少年,他又是最喜欢下面的人逢迎吹捧的,这原本的攀炎附势之风,简直如同暴风一样,把整个朝野都席卷了来。 朝中不服气的文武百官也有不少,可什么人能把这位大太监拉下马、一正朝野风气呢? 邓如蕴不知道,她帮着林老夫人在府中打点了两日,滕越就要回府了。 他是立功回西安的,都司的人早早就派了兵往城门口迎接他凯旋,而滕府中,则办了接风喜宴,遍请亲友近邻前来,各家也都愿意沾这喜气,一早就来了不少人。 这样的喜事杨二夫人不可能不到,她甚至把小女儿杨尤绫都带了过来。 邓如蕴许久不见杨尤绫了,这位杨二姑娘先前犯癔症在西安府里丢了大脸,小半年没敢出门,显然杨二夫人想让她慢慢恢复过来,给她穿了件崭新的正红色绣金丝团花的袄裙,带着她见了人。 众人看在杨家的面子上,自是没人提一句杨尤绫的事,不过姑娘们也不怎么同她耍玩也就是了。 反正这和邓如蕴没什么关系,她倒是见着黄三夫人,带着女儿黄雨黛也过来了。 这位黄五姑娘黄雨黛性子甚是开朗,同不少贵女都交好。 这会众人都等在通往滕府大门前的垂花门口,只等着滕越到了,众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前往外院去迎接他,沾沾他身上这大喜之气。 此刻邓如蕴吩咐过了下人,只等将军回来就开宴,她一转头就见着黄雨黛同几个小姑娘在小声说话。 “... ...白家现在人多得不行,这些人也真是的,他们就不想着这么蜂拥而上,白六爷也得能见得过来呀?真是的,他们不会是跟六爷有仇吧,扰得他连清静都没了。” 几个姑娘都在旁笑,有人忽的道了一句。 “五妹妹怎么还叫白六爷这么生疏的称谓,我可听说你们黄家和凤翔白家近来结亲了,既是姻亲,该开口叫白六哥才对吧?是不是黄家和白家,还准备亲上加亲呀?” 这位姑娘说着,就朝着黄雨黛看了过来,黄雨黛的脸色刷得一下就红了,她说别胡说,“大长公主殿下是什么样的眼光,京中那么多高门,怎么能看得上我们黄家,除非我祖父或者我爹也能打仗立功,还得立个大功。” 众人听着都笑了起来,有人却说不一定,“反正白六爷都来西安了,说不准亲事就在西安定下呢。” 几人说说笑笑,邓如蕴却见一抹正红色的衣裙,在旁边的树丛后闪了一下。 她眨眨眼睛看过去,看到了双手扯着帕子的杨尤绫,而杨尤绫身后正站着杨二夫人。 那几位姑娘往一旁走去了,杨尤绫立时拉了杨二夫人的袖子,“娘,白六哥都来了西安好久了,才刚现身,他会不会听说我之前的丑事了?你往白家递帖子了吗?他愿意见我们吗?” 杨二夫人让她别急,“你也听见了,眼下要见他的人多了,他总得有空不是?过些日子吧,过些日子娘再给你递一次。不过娘觉得方才那黄五丫头说得也是,大长公主殿下眼光可太高了。” 杨尤绫却道不一样,“我跟六哥从前是见过的,自是比旁人多些情谊,娘再去给我递帖子!” 杨二夫人只怕女儿当着这么多人再犯了病,赶紧说好,“你先别急,娘自会带着你去见的,放心吧!” 她这般说,邓如蕴才见树丛后面,杨尤绫瘦削到发尖的脸上,急厉之气消减了几分。 正这时,外面有人忽得高呼了一声。 “将军要到了!” 随着这一声喊,邓如蕴只见林老夫人连忙让人打开了门,让丫鬟小厮在前引路,引着众人都往外院而去。 林老夫人经过多次,安排的有条不紊,但邓如蕴从前在大街上,和那些城中人一道见过他胜仗归来许多次,可在他的家里作为他的亲眷却是第一次。 不过今日这么多人,邓如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有林老夫人这个做母亲的在前面,退在旁边倒也没什么关系。 这一点上,她总是拎得清自己的位置的。 她就站在了人群二三排靠边的位置,只是不想她刚站定,杨二夫人竟挤到了她身边来。 她见她站的这般靠边,呦了一声。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邓如蕴懒得理她,偏这杨二夫人上次被她气得胸口直疼,又没能说动自家表姐教训这个小小契妻,这口气还窝在胸口没下去。 她这会见邓如蕴不想搭理她,偏还要上前跟邓如蕴说话。 “滕越是回来了不错,但我也告诉你,我家侯府外甥女也要回西安来了,再过个月余也就到了。” 她说的是章贞慧,永昌侯府的四姑娘,可她还有个紧要的身份,杨二夫人故意凑到邓如蕴耳边。 “我家外甥女才是滕越母亲给他定下的正妻人选。你这小小契妻就别不知好歹了,根本不用三年滕家就要赶你走,我劝你早早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人是要紧,别真当自己是将军夫人了。” 邓如蕴简直要笑了。 但她只看着杨二夫人一脸气鼓的模样好笑,她道,“那我也跟您提个醒,我说了您可别害怕。” 第150章 杨二夫人直接哼出了声来,“你还给我提醒?我还会怕你?你说吧,我但凡怕一下,我叫你祖宗。” 邓如蕴笑着说行,她朝着杨二夫人招手让她把耳朵贴过来。 杨二夫人不想听她的,但还是侧了侧耳朵。 她闻到药香从邓如蕴手上飘过来,听见邓如蕴跟她开了口。 “您家二姑娘抖起来了,要犯病了。” 她说得又轻又慢,但这话像是闪电击在杨二夫人耳中,杨二夫人眼角扫过果真颤抖了起来的杨尤绫,惊怕地差点跳起来。 “啊!” 她小呼一声,再顾不得邓如蕴,只见小女儿人喧杂的人声吵闹着,脸色发白,浑身发抖,额头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真是一副要犯了病的样子。 杨二夫人惊吓得自己也白了脸,急急上前拉了杨尤绫就往僻静处去。 她只想着让女儿来沾滕越的喜气,却忘了这病可经不得吵闹。 母女二人几乎是一瞬间就消失了没影。只剩邓如蕴还站在门边,看着母女离去的方向,轻声笑道了一句。 “下次见面,别忘了叫我祖宗。” 她好笑,转眼却又觉得有些无趣。 有人争先恐后地,等着去抢滕越身前的红花,她却被吵闹到,也有些想走开了。 但这时,苍驹的蹄声哒哒地到了门口。 哒哒的蹄声定住了邓如蕴想离去的脚步,她见拥挤的人潮外,有人身高马大,身穿锃亮铠甲,胸前披着红花,纵身从高头大马上翻身而下。 人群向前挤去,连林老夫人都被挤到了后面,邓如蕴也被挤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脸上带着笑意,这么多人向他挤来,他嘴角也挂着温和,可他一双英眸却在人群里扫了过来。 下一息,他一眼看到了她。 天光似乎在这一瞬间全都照进了他的眼眸里,他在此刻眸光正亮,眼中的笑意如泉涌一般,他唇角高高扬起,朝着她就大步走了过来。 有一刹那,邓如蕴也想朝他走过去。可拥挤的人群,喧闹的声音,以及杨二夫人方才说在她耳边的言语,让她的脚步抬不起来。 曾有人说,她这乡下来的女子怎么有这么好的命,竟能嫁给西安府最年轻的大将军为妻,真是天上掉了馅饼,砸到了她头上。 可乡下的寻常姑娘,如何真的能给前程广阔的年轻将军做妻? 这左不过是一场,连他都不知道的契约而已。 他们的姻缘是契约,而她也只是他的契妻... ... 这时忽然有个少年郎跳了起来,“滕将军,你身前的花归我了!” 他往滕越身前这么一跳,倏然挡住了她与他相接的目光。 众人不肯花落别家,也都越发伸着手争先恐后,门前一度喜庆又混乱。 邓如蕴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挡住了他的目光,她干脆脚下连退三步,退到了人群的后面。 最后退出了人群。 滕越脚步还没跨进门来,已经被挤得迈不开步子了。他无奈地笑着,干脆把身前的红花解了下来,往上抛了过去。 人群紧着被他抛出去的花,滕越总算是得了一息喘气的机会。 只是他再往方才门边的地方看过去,却见原本那里站着的他的妻,就好像镜中花、水中月,又或者根本就是他看晃了眼一样,消失不见了。 * 滕家这场接风喜宴热闹非凡。 内院林老夫人招待各家前来庆贺的女眷,滕越则要留在外院同男客吃酒。 魏嬷嬷不在,只青萱和紫苑两个大丫鬟也忙不过来,邓如蕴先随着林老夫人招待宾客,眼见着滕箫难得乖巧地上前帮忙,她便让滕箫顶了她留在老夫人身边,自己去了后面吩咐事情。 她一过来,青萱和紫苑可就松快多了,连声跟她道谢,各自往一旁督促事情去了。 不时,宾客齐聚,接风喜宴开始。 邓如蕴没让人给自己留座,只在请宴的院中转了一下,可有可无地在人前露了个面,就往后面而去。 倒是滕箫瞧见了她,“咦,嫂子你怎么没落座?” 邓如蕴连忙道再去灶上看一下饭菜,“怕今日人多,饭菜有疏漏。” 滕箫却道,“这点事让小丫鬟跑腿就好了,嫂子可是将军夫人,最该在人前风光才是呀!” 她这话说得邓如蕴笑起来,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我跟你一样,怕人。” 这话一出,滕箫扑哧笑出了声来。 她连道明白了,“那嫂子快去吧,等我吃点,我也要跑了。” 邓如蕴跟她笑着点头,眼见着一院子宾客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并没有人再留意她,轻声离开了去。 灶房并没有什么事,一切有条不紊地行进着。 邓如蕴无甚可说的,倒是秀娘来问了她,“姑娘要怎么吃?忙了一上晌了,总得吃点东西。” 不过邓如蕴觉得自己都忙得不饿了,她摆手说算了,“先不吃了,这会有点热,去随便吹吹风吧。” 她往花园里走了几步。 滕家的花园不算大,却被打理得很是精致,但她大多数时候都呆在柳明轩里,并不怎么出来闲逛,只偶有几次从这里路过,匆促看过两眼园中风景。 邓如蕴这会见池边的迎春都冒出了骨朵,地上有了萌萌的绿意在发芽,树杈虽然还没长出枝叶,但也掩着宴请地的热闹,给花园里留出一片僻静来。 第151章 邓如蕴静静地走在池潭上一条石板小桥来,料峭的春风吹得热意消散,令人也如这花园一样落入僻静。 邓如蕴默然吹了一阵风,不知道是不是泛了寒的缘故,倒也有点疲累有点饿了。 可她没准备去宴席充当什么将军夫人,也不准备去灶房麻烦惹得闲话,仍旧倚着假山、抱着手臂站了站,慢慢闭起眼睛,等着日头向下落去,等着这喜宴结束。 然而这时,耳边突然有脚步声响起。 这脚步声一出,邓如蕴便身形一顿。 她只听着那熟悉的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再来不及走开,他一步跨过假山掩住的小路,出现在了她脸前。 “将军?” 邓如蕴讶然。 他不是应该在外院招待宾客吗?怎么会出现在这后花园里? 他朝着她快步而来,好些日不曾靠近的人突然靠近,邓如蕴心下乱跳了两拍。 “蕴娘... ...” 他嗓音不知为何有些低哑,身上的酒气消散,似是在风里寻着人走了许久,全都被风吹走了一样。 邓如蕴见他只看着自己,心下不由慌了起来。 他是不是又要问她为何独自在这里,是不是又要跟她生气了? 她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滕越低头全看进了眼里。 她开口,“我其实这就要去宴席上了,只是刚从灶房回来。” 她努力让自己看向他的眼神不要游走,可滕越却上前一步,一把将被冷风吹透了的人,全然抱进了怀里。 他的怀抱蓦然而至,属于他的炽热的气息瞬间将春寒驱散,将她紧紧包裹。 而他低声开了口。 “蕴娘不用去那宴席,你要是不喜欢就哪也不用去,你跟我走吧。我已经让人在我书房里摆了饭。” 他向她看过来,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我只等着你了。” 他已经料到她不会在宴席上了。 如果这里的喧嚣热闹她都不喜欢,没关系,他会抽出身来单陪着她,只陪着她一人,只与她一起。 第50章 滕越在他的书房里摆了一小桌席, 菜式全是邓如蕴平素里偏好的,甚至还温了一小壶桃花酒。 饭香酒香直往邓如蕴鼻腔里钻进来,引得她肚子叽里咕噜响了一声。 他连忙给她拉了凳子, 让她安坐下来,让她先吃两口, 但他自己没有坐下, 到了门前吩咐唐佐, 不知要拿什么东西。 邓如蕴狐疑地看过去,见唐佐飞快地去了又回,将东西交到了他手上。 而他拿着那东西转身回了书房里, 邓如蕴一眼看过去, 呆愣了一下。 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朵丝绸做的鲜艳的大红花,同先前人人挤在门口, 要抢的他胸前的那朵一模一样。 “你怎么抛出去又收回来了?” 人人都要沾他的喜气,想沾了这喜做事也像打胜仗一样顺遂。邓如蕴也想要,但她可抢不到。 她问过去,滕越笑着摇摇头。 “送出去的东西可收不回来,但你想要的话, 我... ...” 邓如蕴被他吓到了,“你不会送出去的是假的吧?” 她这话直接引得滕越笑出了声来,男人将那朵在战场上赢来的大红花拿到了她脸前。 “我送出去的不是假的, 也不会再收回来了。但我今日这喜气,想给你也沾一沾, ”他看着她的眼睛, “所以我跟都司要了两朵, 给你留了一朵。” 那朵战胜之花鲜艳娇嫩,他就这么放到了她手心里。 “玉蕴堂开业我没来得及去, 这就算是我的赔礼了,行吗?” 邓如蕴不想他还记得这事,明明他出征已经给她道歉过一次了。那算是什么紧要的事,要他这么多日子了,还记挂在心上? 她默然看过去,红花映着他的脸,他把筷子往她手里塞过来。 “不是饿了吗?快吃饭啊。” 他说着,又往她紧攥着红绸花的手上看过来,“看来蕴娘很喜欢这个,但花已经是你的了,那就永远是你的,丢不了,快吃饭吧!” 他这么一说,邓如蕴才发现自己手里,竟然把红绸攥得都皱了起来。 她赶紧松开来,他给她盛了汤又夹了菜。 邓如蕴确实是饿了,轻声道了一句“谢”,这字还没出口,就被他看了回来。 “你别说旁的,只管吃饭。” 邓如蕴见他盯得可真紧,不由也有些好笑,她拿起了筷子来。 饭菜异常得合口,只不过饭吃了一回,唐佐就来了一趟,他只能让她先吃着,“我去宴席上转一圈,同他们喝两杯酒就回来。” 邓如蕴点头,听着外面吵吵闹闹的,好像正有人在寻他,赶忙催他去了。 书院外。 有人到处找滕越,找不到就只能问孔徽,“滕越人呢?他家办接风宴,让咱俩帮他喝酒算怎么回事?他忙什么呢?” 说话的人正是滕越在宁夏的同袍兄弟王复响,王复响受了点小伤,嫌弃宁夏被恩华王和大太监的人争这场战事的军功,弄得乌烟瘴气,干脆趁着受伤、领赏来了西安,躲两日清静。 他和孔徽和滕越三人素来要好,替滕越宴请宾客倒没什么,他只道,“总得给我们说一声,他做什么去了吧?” 他刚从宁夏过来不知情形,但孔徽却是有些猜测的。 第152章 不过这话不好说出口,偏王复响道了一句,“他不会在他自己书房单开了一桌吧?我方才倒瞧见有人往他书房送菜。” 他这就要去书房瞧个究竟,没等孔徽应声,人已经到了外院书房的外面。 门口的侍卫见是他还要行礼,他却直接到了书房门口。 孔徽拦他不住,只怕他闯进去,可巧这时滕越正好出了门来。 滕越一抬眼看见自己这两位兄弟都找到这来了,也挑了眉,“你们怎么到这来了?” 谁想他话一说,可惹到了正对他不满的王复响。 “我还问你呢,你怎么单独在这开小灶?你在这请谁啊?” 滕越不想搭理他,只道,“你知道这么多做什么?快回席上去。” 三人在书房门口说起来,邓如蕴在房里听着可不敢开口。 自然滕越也不会让人见到他书房里藏的人,推了王复响这厮一把。 可王复响却哼了起来,“你还推我?你变了,滕越你变了,你有事不跟兄弟们说了。” 他这话出口,孔徽憋不住就笑出了声来,滕越则耳根红了一红,更推了他,“什么没跟你说,去吃你的席吧!” 他不让他看,而孔徽就只在一旁笑,王复响见他两人通晓这秘密,而自己这个在宁夏的,却被他们排除在了外面。 他本就是个莽人,眼下更是一莽,忽的上前一步,没等滕越和孔徽反应过来,一下推开了门去。 邓如蕴本听着王复响方才说得那句“你变了,滕越你变了”,还有些好笑。 但下一息,书房的门被人猛地一推,只见一彪形大汉的脸出现在了门口。 邓如蕴被他吓了一跳,腾得起了身来。 王复响却愣住了,本以为房中有什么大秘密,却见有个被他惊到的惊兔一般的姑娘站在房中。 他愣在那目不转睛,滕越脸色一下青了。 男人一把薅住他的后衣领,直接将他薅出了两丈远,如此还不算完,再见他还呆着只往书房里看过去,抡起拳头就要朝他眼上打过来。 滕越虽不似王复响那般虎背熊腰,但通身精壮如山豹,能一拳把鞑子从马背上打下来。 孔徽只怕他这一拳,把王复响直接打进医馆,惊地赶忙上前拦住。 “遇川饶了他吧,他就是个莽汉!” 但滕越只见王复响的目光还往书房看过去,只觉自己不抡他一拳不成,后牙都咬住了。 邓如蕴听着外面滕越同人要打起来,也暗道糟了事。 不想王复响忽的开口。 “我、我见过她,好像还不止一次。” 这话说得滕越拳下微顿,但房中邓如蕴心头却是一跳。 王复响确实见过她,正是她从前偷偷跟在滕越身边的时候,有一次差点被王复响当做是来军营的细作,得亏她跑得快才脱了身。 从前那点事,滕越不知道,邓如蕴也无意再让他知道,眼下听王复响这一提,她心跳都快了。 院中孔徽也惊奇地问,“你怎么能见过遇川的夫人?” 王复响这才回神,“那是遇川的夫人啊... ...” 他可不敢再看了,只见滕越脸黑如锅底,如石的拳上全是青筋,他赶紧道歉求饶。 “我真不是有意冒犯弟妹,只是确实觉得面善,应该是在金州,我刚认识你那会,见过她。” 孔徽在旁点头,“滕夫人确实是金州人。” 滕越在金州许多年,都不记得见过蕴娘,这莽厮在金州不过待过半载,“这么巧?在哪见的?” 他问去,只把书房里的邓如蕴问得汗都冒了出来。 但王复响却想不起来了,“记不清了,可能、可能就是在街上吧。” 他说着又向滕越连连赔罪,滕越见他不似撒谎,这才面色不善地收了拳。 孔徽这个拉架的大松了一气,刚要劝王复响老实点别闹腾了,不想这厮又道了一句。 “我刚才好像把弟妹吓到了,要不我进去给弟妹赔酒道歉吧。” 他这话一出,孔徽只见滕越拳头又要抡起来了,连忙拉人往外去。 “你可拉倒吧,赶明送了赔礼上门就行了,眼下还想讨打不成?” 王复响见滕越脸色也不敢再提,只道替滕越去外面陪客,忙不迭走了。 滕越在院中深吸了两气,才转身又回了书房。 眼见他的蕴娘被那厮吓得鼻尖都出了汗,更是生气,但见蕴娘余惊未定,连忙上前去抱了她。 “那厮吓到你了?” 邓如蕴赶紧摇摇头,“还好。” 倒是滕越问了一句,“他说在金州见过你,蕴娘也见过他?” 邓如蕴也顺着王复响的话,道,“好像是在街上见过王将军。” 但滕越忽的问了她,“那你从前见过我吗?” 邓如蕴一笑,“那当然了。” 滕越眼睛一亮,又听她道,“将军似今日这般打了胜仗回来,在金州那时也不是没有,我自是见过的。” 原来是这样见过。 滕越心里滑落些小小的失望。 这顿饭被这么一打岔,时候也不早了,邓如蕴见着宴席行进了大半,吃了一会就回去了。 但走的时候,袖子里藏着滕越的大红绸花,脚步莫名地轻快了起来。 下晌喜宴散去,滕府收整着总算又恢复了宁静。 第153章 沧浪阁那边,林老夫人让人叫了滕越过去,问了他几句军中的事,似是还想叫一家人在沧浪阁吃顿家宴,但滕越说累了,改日再吃不迟。 林老夫人自是应下,但邓如蕴却见灶上又给柳明轩送了一桌子小宴来,这顿饭也温了桃花酒。 滕越还有些残气未消,鼓鼓又闷闷,还有点说不清的委屈。 “午间全被那厮搅和了,我们晚间重新吃一遍。” 邓如蕴:?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 滕越见着笑意在她眼角眉梢绽开,心下也如春花盛开,亲自给她倒了一小杯酒。 “听说玉蕴堂换了坐诊郎中了?可还够用的,要不要我帮你再找两个?” 邓如蕴不想他消息还灵通,今日刚回家就先知道了玉蕴堂换郎中的事。 白春甫一走,病人不免失望,但秦掌柜连找了两位坐堂大夫,也算勉强顶了上来。 她道不用了,“两人也够了,且白六爷还留了些手札病录,也够新来的郎中熟悉了。” 滕越听她口气对白六还颇为感谢,哼哼了两声,不由道。 “人都走了,兴许都离了西安了。” 不想他这话出口,她回了一句。 “倒也没离开西安,他眼下就住在阳绣坊里。” 邓如蕴只是照实跟他说了一句,可这话说完,她觉得不太对劲,只见滕越眉头都皱成了一个团子。 “你怎么还打听了他住哪?” 邓如蕴连道自己没打听,“是他自己说的。” “那你也记下了。”他又道。 可邓如蕴也不能强行忘了吧?她只能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将军吃饭吧。” 滕越自是有点气闷,但一想午间被王复响闹了,晚间不能再被白六搅和,旋即又大度起来,心道白六住在阳绣坊又能怎么样呢?他的妻还能去找那人不成?也没理由不是? 他抛了这茬不再提,给妻子也夹了一筷子菜过去,说起了在宁夏给她进了两车药材,因着打仗的缘故还在路上,得过些日才能到。 两人说着话,慢慢吃起了饭来。 滕越先是又问了玉蕴堂近来的事,听说白六替她摆平了老万和闹事的人,倒也暗暗点头,然后他则说起了军中的状况,说起大太监和恩华王这两方势力,在宁夏斗的跟乌鸡眼似的。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恩华王府先因着滕越状告引了朝廷打压,并不敢太过,眼下倒是让大太监的人占了上风。 邓如蕴听得来了兴致,“以那恩华王的威风,岂肯甘于一个太监之下?” 滕越低笑,见邓如蕴喝掉了一小盅桃花酿,脸蛋微微上了些酡色,一双眸子里却兴致盎然,又给她续了小半杯。 酒香袅袅,绕着火烛,惹得灯花噼啪响了一声。 外面天色早就暗了下来,入夜的春风轻轻敲着门扉,又在看到房中的夫妻慢慢地吃酒说话的时候,悄悄溜走了。 邓如蕴问去,滕越笑了一声回道。 “那自然不会。毕竟这恩华王早就别有心思,在蠢蠢欲动。” 他这话说完,低压了两分声音。 “还记得我们之前抓到的那贼首吗?那贼首供出来的人,我还真就在军中找到了。” 邓如蕴立时抬眼看去,男人轻声开口。 “接手他们偷来军资的,正是恩华王手下的人。” 这话说得邓如蕴倒吸了一气,她只怕自己这般动静太大,又连忙抬手捂了嘴。 滕越好笑得不行,“蕴娘别怕,这是咱们自己家,有我在,外人听不见。” 他这样说,邓如蕴才从手指缝里露了两句出来。 “他暗地里弄这么多军资做什么?是在养私兵?” 这么多军资,可见不是一点私兵而已。 邓如蕴念及此眼睛都瞪圆了,“恩华王不会、不会是要造反吧?” 滕越则给了她答案,“我想正是。” 邓如蕴又吸一气。 不过滕越道,先前恩华王府动作并不明显,“但大太监的人在宁夏越来越占上风,我看朱震番既然早有了这心思,也不会等太久了。” 毕竟等太久,大太监的人把宁夏一带都掌控,他恩华王府想要造反也造反不起来了。 这点邓如蕴都能想明白,估摸着恩华王已经利箭在弦。 她只问滕越,“那你呢?” 听说恩华王对他颇为欣赏,哪怕是闹出了荣乐县主的事情来,恩华王也没视滕越为眼中钉肉中刺,甚至还有话说恩华王赞他是个有血性的。 可滕越显然不准备入恩华王麾下,至于大太监,那倒是当今世人无不想要攀附的对象。 然而滕越却道,“恩华王府我不想去,那位大太监处么.. ...蕴娘可知道施泽友?” 这名字突然出现,灯火暗了一暗。 邓如蕴见滕越眸光微凝。 她知道这人是谁,这施泽友是滕越父亲从前的同袍,却也正是迫害滕越多年的仇人。 此人后来巴结的贵人失势后,他也遭了牵连,与滕家许多年不相往来,过往的旧仇仿佛都埋在了沉灰之中。 不过邓如蕴也听林老夫人提过一句,说此人如今又换了攀附的对象,官又做起来了。 可能正因如此,林老夫人时常焦虑不安,只怕他对滕家又卷土重来。 滕越此刻突然提及,邓如蕴听见他道。 第154章 “此人已登上了大太监的船,难道我还能与他在同一条船上沉浮吗?” 话音落在地上,却响在邓如蕴耳中。 原来他这般作想,可林老夫人好似却同他想的,不太一样... ... 但这话一掠而过,滕越拨了一把桌上蜡烛,把光线挑亮了几分。 他神色收了起来,说不提这个了,“我们吃饭,不说这些。” 他又给邓如蕴夹了菜,这时想到了什么,忽从怀中掏出了一只小锦袋来。 那小锦袋只有半个手掌大,在他的手心里却衬得越发小巧。 他递到了她手边,让她拆开看看。 邓如蕴打开一看,竟然是西域样式的手串,上面似有磨出纹样的兽骨,还有羽翎和绿石点缀,更有翡翠镶嵌其中,小小一只手串竟穿起许多东西,除了精美,只怕也价值不菲。 滕越道,“这串子听说是强身辟邪的用处,在关外也有祈求商路顺达、财源广进的意思,你可喜欢?不若就留在身边带戴着吧?” 此物可不是一般的贵重,但邓如蕴见他这意思,突然问了一句。 “将军不会是从鞑子那抢来的吧?” 滕越正端起酒盅要喝,闻言呛了一口。 “不是我抢的,是王复响给我的。鞑子来了一趟,总得留下些东西不是?” 邓如蕴怀疑就是他抢来的,这恐怕还得是个鞑子首领的东西。鞑子在他手里吃了败仗不说,还被他抢了手链串子。 她见他说得一本正经,想笑也不好意思笑,但她又憋不住,闷着头偷笑。 可他却一把将她捞进了怀中,他把她抱在腿上,圈在怀中,抵着她的额头问她。 “你是嫌弃这东西?还是笑话我?” 邓如蕴憋着笑道,“我不嫌弃这东西。” “那... ...就是笑话我了?” 邓如蕴再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 滕越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邓如蕴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可他却忽的不那般笑了,只将目光定在她脸上,将她往怀中紧抱了过来。 他低头,温热的唇落在她笑弯的眼睛上。 男人嗓音微哑,轻轻抵进她耳中。 “蕴娘,想我了吗?” ... ... 柳明轩夜间要了水,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又要了一次。 翌日,林老夫人醒来就听说了,等到吃过饭府里走动,见到滕越从柳明轩出来,整个人神采奕奕不说,眉眼之中皆是柔和的笑意。 他上前跟她请安,顺带着还道了一句。 “蕴娘昨日有点累到了,我让她多歇一会,便没让她早起往沧浪阁去。” 林老夫人这里没什么晨昏定省,并不在意这个,只是她悄悄打量着自己儿子的神色。 这会滕越说孔徽他们有事找他,要他先出去一趟。 林老夫人本想多问他两句话,闻言只好点头先让他去了。 不想滕越这一去,到了晚间还没回来,也没传信到家中。 他素来出门都会在家中传信的,今日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林老夫人和邓如蕴都有些不安了,林老夫人连着让人去孔徽和王复响处寻他,也都没有消息,甚至那两人也没在家中。 林老夫人没再寻,只在沧浪阁来回踱步。 邓如蕴也睡不下去。 到了半夜时分,滕越突然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第51章 滕越把人放在了外院, 但很快外院的药用尽,他让人往内院来寻药,老夫人的药库里主要屯着些名贵的生药, 成药易坏、存放不多且不对症,滕越亲自回了趟柳明轩。 邓如蕴只见他身上也尽是血污, 但行走之间尚且如常, 他快步走到她跟前。 “蕴娘这里有没有止血治伤的药, 越多越好,沈言星伤得太重了。” 原来他带回来的是沈言星。 滕越他们自年前就去城外看过他,却没见到人就回来了, 不想他突然这般出现。 邓如蕴处自然药品丰富、药类齐全, 可各个药的用途皆不相同,她道, “要不我跟你一道过去吧。” 滕越连连点头,待到了外院,邓如蕴一步跨入房中,闻到滔天的血腥之气扑打而来。 沈言星脸上全被血污遮住了,看不清楚, 但他穿了一身黑色夜行衣躺在那,似是昏厥了过去,血渗在黑衣之中隐没无色, 但不断替他剪开衣衫的沈修,却满手都是血红, 两手不断地发颤。 “哥, 哥你醒醒!” 邓如蕴听滕越提过一次, 沈修是从前沈言星在战场上捡回来的孩子,无父无母便跟了沈家的姓, 认作了沈言星的义弟。后来沈家失势,一门都归到了滕越麾下,沈修才做了滕越的暗卫。 这会林老夫人也赶了过来,把青萱和紫苑都带了来,这两人手下比沈修利索得多,邓如蕴见她们很快帮沈言星把伤口清理了出来,立时用了药给沈言星止血。 沈言星身上的伤着实不少,有两处伤在腹部和大腿,几近致命。但邓如蕴见他还有好些处伤口处于半愈合,又或者难以愈合被反复撕扯的状态,看样子不只是今晚才同人搏杀至此的。 “这些刀伤陆续伤了月余了。”她不由道。 说完,看到滕越眼睛缓缓闭了起来,他一脸的内疚。 “是我疏忽了。” 第155章 沈修却连连摇头,“不能怪将军,哥要瞒着我们,连姑母、连我都不知道!” 林老夫人却道这不重要,“关键是所瞒到底为何事?缘何这么长的时间,受了这么重的伤?” 沈修亦不晓得,但滕越却道人是从潼关附近找到的,那是三省交界的地方,得亏是孔徽在潼关卫有人,才报了信来。 “照着他出门的时间来算,像是从京城的方向过来的。” 滕越略作沉吟,低声推测。 “听说神机营吴老将军,数月前得罪了大太监洪晋的侄儿洪桂,被安了个通敌的罪名,阖家逐出京城。原本是要抄家流放、甚至杀头的,但各地武将纷纷上书保他,皇上好歹还记着吴老将军在神机营几十年,改造无数枪炮,从海边抗击倭寇,到西北远拒鞑靼,用的都是他改来的火铳火炮,这才免去抄家,只逐出京城发回陕西老家。而吴老将军和过世的沈老将军师出同门,乃是最要好的师兄弟,沈言星他必是... ...” 滕越话没说完,昏迷的沈言星突然咳喘了起来,邓如蕴连忙取了一枚药丸,让沈修碾开给他用水服下。 约莫过了半刻钟的工夫,沈言星咳喘平息下来,人也幽幽睁开了眼睛。 “夫人的药起效了!”沈修连道。 滕越也连忙跟过来,见状不由同邓如蕴道,“多亏得你的药!只是我看他还有些不清醒,能否让他说几句话来?” 如果他真是沿途护送吴老将军一家回乡,那么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吴老将军一家约莫也好不到哪去,只怕生死未卜。 邓如蕴点了点头,道,“我试一试。” 众人皆屏气凝神地看着。 她从一众药瓶里,翻找出一瓶药露,此刻滴在了掌心双手搓热,擦在沈言星的额角太阳穴,又滴了几滴搓在了人中。 她这般弄完,不过几息的工夫,沈言星当真醒了过来。 莫说滕越不由激动地攥住了邓如蕴的手,连林老夫人也讶然,上下看了邓如蕴好几眼。 “蕴娘的药当真厉害。” 邓如蕴低头笑了笑,她连道不敢当,只叫了沈修。 “给沈将军喝口水,他应该就能说话了。” 沈修连忙把水给沈言星灌了半杯下去,人彻底转醒过来,一眼看到滕越,愣了一愣。 滕越直问他,“你愣什么?我问你是不是在护送吴老将军一家?那为什么受这么重的伤?是谁在追杀你们?眼下吴老将军一家人呢?” 滕越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可沈言星听了,神思却有些恍惚。 “你都猜到了... ...但遇川你别问了,此事是我们这一门的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插手。” 众人只盼着他醒来说出事情,没想到他竟然摇头拒绝了。 邓如蕴只见滕越脸色都沉了下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都伤成这般了,吴家人又能好到哪里去?你不要命,也不让他们活命了吗?” 沈言星闻言重重咳了一声,扶住了胸口,“也不只是我一路相护,我们专研制机甲兵械的各家中,还有旁的人家也出手相护,他们应该也能... ...” 可滕越却冷哼了一声,“若他们能护得住,你还能受这么重的伤?” 滕越不想再跟他废话,直接问了他,“吴老将军一家是不是藏在潼关附近?” 沈言星只见他处处都猜中了,这就要去接应的样子,竟从床上急着要下来。 “遇川你别去!” 他忽的急道了一声,“那追杀吴老将军的人,正是施泽友!你此刻过去,哪怕是蒙了面掩了身,他多半也会发现你!” 施泽友的名字一出,邓如蕴怔了怔,她见滕越脚下微顿,而林老夫人则身形一晃,脸色都白了下来。 “那姓施的,竟又出现了... ...” 下面的话不用沈言星再说,林老夫人已上前叫住了滕越。 “施泽友这是在替大太监的侄儿做事,我们同他多年不相干了,但你此刻若是出现在他脸前,岂不是又被他看到?他想起同咱们滕家的旧仇,又把吴家的这笔账也同你扯起来,再到那大太监脸前告你一状,往后这路,咱们可要怎么走?!” 林老夫人这些年最怕的莫过于此。 从前只一个施泽友,就害得她家无宁日,长子和丈夫都在被打压中前后死于非命,若非是施泽友自己也失了势,滕越又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立军功而上。 可滕家眼下还没完全站稳脚跟,这施泽友又巴结上了大太监。 林老夫人是知道他在巴结大太监的,却没想到,已经到了给大太监的侄儿私下卖命的亲近程度。 如此这般,但凡被他抓到一点滕家的“过错”,滕越岂能安好? 林老夫人额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孔徽和王复响他们带人过去不成吗?” 滕越默了一默,他说孔徽的人刚借出去给他本家兄弟,一时叫不回来,王复响的人更是远在宁夏。 “他们身边此刻都没什么得用的人手,但是娘,我有。” 他转头,看住了自己的母亲。 林老夫人却不由扯住了他的袖子,“可你不能去!” 房内血腥味与药气并存,汹涌在每个人的呼吸之中,烛光燃烧着这浓郁而汹涌的气味,仿如也染上了一抹晦暗的血色一般,明灭不定地闪着幽光。 邓如蕴抬头,看到滕越半垂着眼眸笑了起来。 第156章 眼帘之下,他眸光映着幽暗的火烛颤动。 “吴老将军乃是功臣忠良,我们这些戍边武将,若没有他改良的火器,不知要吃多少败仗,又丢掉几回性命。 “如今他被权势迫害,阖家命途不保,有人为他上书,有人护他回乡,我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但今日我知道了,我还亲眼看到沈言星为护着吴家遍体鳞伤,而吴老将军一家人在这寒夜里生死未卜。 “若是我此刻只想着自己,放任那施泽友杀害吴家全家,我同那姓施的还有什么两样?”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母亲觉得儿子还有脸,再用吴老将军的枪炮杀敌?还是有脸到九泉之下,去见我被害死的父亲和大哥?!” 他此言仿如火枪的鸣响,砰砰地訇然响在房中,又来来去去地回荡。 邓如蕴在他这话里,忽的酸了鼻头,沈言星则深压着眉头闭起了眼睛,而林老夫人眼泪倏然砸落在了地上。 “可是、可是你怎么办?” 滕越道不用怎么办,“儿子好得很,儿子又不是莽夫,他施泽友一个带兵不成只会踩着旁人的尸身上位的人,我还能在他手里暴露了自己吗?” 他说着,眼睛微眯起。 “说不定,趁这个机会,一箭了结了他。” 话音落地,他径直转身,跨步往外而去。 林老夫人再抓不住他,只能看着他飞步而去。 沈言星见再拦不住滕越,只能飞快嘱咐了沈修几句,让他赶紧跟上去。 邓如蕴也看着他大步流星再没有一丝犹疑,此刻已经调派人手,叫着人马这便往潼关赶去。 天色微微泛出一丝白亮来,邓如蕴看着他背影离去,只是在最后离开的时候,他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头向她看了过去。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他用唇语在天边的那一抹白亮下,跟她轻轻笑着开了口。 接着他翻身上马,从门前一跃而过,连马蹄声都倏忽消失在了黎明前的夜里。 邓如蕴定定站在院中,但身后却传来了林老夫人惶恐的声音。 “不成不成... ...那施泽友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不能乱来,万不可乱来... ...” 她说着着急往外追了过来,谁料步子走得太急,竟从廊下的台阶上,腾得摔了下来。 “老夫人!” 青萱和紫苑吓白了脸,赶忙过来扶她,但林老夫人脚下却扭到了,疼得脸色都皱了起来。 邓如蕴连道不能再动,“不然这脚扭伤得更严重了。” 可林老夫人根本顾不得自己的脚,只反复道着不成,“不能让遇川就这么去,越是遇上那施泽友,越要冷静谨慎才是!” 然而她脚下一步路都走不动了。林老夫人一下抓住了邓如蕴的手。 “蕴娘,你能不能替我去一趟,一定劝着滕越不要莽撞!” 邓如蕴眼睛微眨。 她道,“好。” * 按照沈言星的说法,吴老将军一家人眼下藏身在潼关附近的华阴县里。 邓如蕴是坐马车赶过来的,自然比不得滕越脚程迅速,也一时还没追到他。 华阴县里风平浪静,她先分派了林老夫人给她的侍卫在附近的街巷里走动,看能不能和滕越的人接上头。 她自己则想了想,擦了脂粉,扮成了路过的商户女眷的模样,从街边的银楼买了两支锃亮的银钗簪在头上,把侍卫也都打扮得如同行商家的伙计,在街上佯装逛街地行走。 邓如蕴还顺手买了两匹布让侍卫扛着,越发像个有钱商家妇人的样子。 侍卫素来是提刀扛枪的,这下扛了两匹布在身上还有点不适应,小声问邓如蕴,“夫人,咱们这样会不会连将军,也认不出咱们来?” 邓如蕴一笑,“若真这样,那他该上眼药了。” 这话说完,几个侍卫都跟着笑了起来。 一众侍卫从前不管是跟着将军,还是老夫人,又或者护送箫姑娘,这三人多半的时候都冷肃正色,连整个滕府都似是要比旁处冷两分,没人敢开玩笑。 可夫人却全然不一样,尤其这几月,将军同夫人越发好了,将军和姑娘都逐渐说笑了起来,夫人对他们更是和颜悦色,他们有从秀娘子手里讨药的,只觉夫人的药比外面卖的可好用多了。 今日这般紧张的时候,夫人竟还说了句笑话,一下就把众人的紧绷笑散了两分。 众人在街上说笑走着,更无人发现,根本不必躲躲藏藏。 只是在路过街尾有人正摆摊买狗的时候,那摊子上有条狗突然朝着邓如蕴叫了起来。 邓如蕴被吓了一跳,转头要看,已经被侍卫们护在中间了。 正这时,站在她身前的侍卫道了一句,“我看到将军的人了,就在前面。” 这话一出,众人再不管什么狗吠的事,都快步往前而去。 前面果然正是滕越的人,众人一见面就转进了暗巷里,邓如蕴刚要问一句“将军在何处”,话还没出口,却见眼前的侍卫们全都转过了身去,散到了一旁。 有人从后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臂弯里。 “你怎么来了?是娘让你来的?”滕越讶然朝她看了过来。 邓如蕴没有立时回答他,他却上下打量着她的模样。 “怎么扮成了这个样子?像个商家妇人,倒也... ...怪好看的。” 第157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目光定定在她脸上,说得邓如蕴脸蛋微有点热。 但这会哪里是说这些的时候,她连忙问了他。 “找到吴老将军家的人了吗?” 她这么一问,滕越才正了神色。 他说还没有,“但见到了沈言星留下来的人。他们道没有见到吴家人出城,应该还藏在县城里。” 大隐隐于市,这般倒也安全。 但她又问,“那,你和施泽友遇上了吗?” 滕越脸色微沉,但摇了头。 邓如蕴略松了口气,此时见他虽然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布衣,但人高马大地就算站在闹市中,也有些明显。 她干脆拉了他到成衣店里,给他也换了一身商户模样的衣裳,又买了两包炒栗子让他拿在怀里。 他这么一改扮,迅速地就跟众人一道,同过路的行商没两样了。 走在街上也没人再多瞧,有人从他们这一行旁边路过,还避让两分。 滕越刚才还要略作躲避,眼下也同邓如蕴一般大大方方走到了街上,他不由道了一句。 “蕴娘可真聪明。” 邓如蕴可不当他的夸,只让他别光拿着两大包,“也剥几个炒栗子吃一吃,像是那么回事。” 滕越低头笑,剥了个热乎的栗子塞进了她小嘴巴里。 邓如蕴差点被他噎到,只道,“你自己吃就行了。” 一行人在街上边走边看,不想经过那卖狗的摊子时,摊子上的狗竟然又叫了起来,只冲着邓如蕴连声犬吠。 邓如蕴并没有被吓到,可她这次听着那狗叫的声音,莫名觉得和自家老宅里那几条老狗有些像。 几条老狗都是她哥哥生前一手养起来的,跟着哥哥鞍前马后。后来邓如蕴一直留他们看家护院,他们不知咬出多少宵小。 但去岁却被叔父和婶娘毒死了三条,邓如蕴心疼得不行,剩下的都托给哑叔好生调养照看,怎么这处有了肖似的狗叫声? 邓如蕴狐疑,忽的想到了什么。她想过去仔细看两眼,不想这时,有侍卫快步前来报信。 “将军,我们接上吴老将军的亲兵了!” 吴老将军的亲兵比沈言星的伤只多不少,但他并没有伤在要害处,还勉强能行动。 他听闻是宁夏的滕将军亲自前来接应,跪下就是砰砰磕头。 滕越赶紧把人扶了起来,“老将军他们眼下如何了?” 亲卫说吴老将军和老夫人都还算好,“但是家中两位哥儿走丢了。” 他说两位哥儿是吴大将军生前留下来的一对男孩,哥哥十三,弟弟才十一,两人跟着祖父吴老将军从京城一路回乡,也是几经生死。 “不想却在这华阴县城里同我们走散了。其实我晓得两位哥儿就在城北,但是那施泽友的人也晓得,他们守在城北找两位哥儿,我们过不去,哥儿也出不来,有好几日了。” 他说沈言星就是因此,与施泽友的人交手受了重伤。 滕越沉吟,他思量了一阵,先分了几人跟着亲卫去接吴老将军夫妇,他道孔徽在潼关卫给他安排了人手,“先把人送出华阴,两位哥儿不用他们操心,交给我就是。” 吴家亲卫见他带的人手充足,此刻又揽下难题,吩咐了办法,忍不住又跪了下来跟他磕头。 “滕将军的大恩大德,吴氏一定铭记在心!只是如今朝中小人当道,将军万万护好自身!” 吴家这一路,从出了京城就各种暗杀不断,谁都知道吴家得罪了大太监的侄子,不可能有好果子吃,没人敢逆着大太监的势力光明正大地接应他们。 可却还是有那么多人,暗中护送,从京城到山西再往陕西行省而来,像是接力一般,来了多少人暗中帮衬,然而大太监的侄儿也连番加派人手,更是连施泽友这般武将都亲自上了阵。 若不是沈言星始终不离不弃,吴家几乎山穷水尽了,但沈将军到底也是血肉之身。 连吴老将军都觉得没有活路了,干脆同施泽友一行拼个明刀明枪,也算死在天下人眼前,让天下人都看看,这世道成了什么样子。 不想峰回路转,沈将军离去,滕将军到来! 吴家亲卫将头叩得砰砰作响。 滕越上前将他扶起的时候,只见他两眼通红,额头更是叩出了血来。 邓如蕴在旁看着默然惊心。 而滕越则紧紧握住了吴家亲兵的手臂。 邓如蕴见他缓声开了口,“这世道总还有逆势而行的人。” 他此刻英眸如炬,一字一顿。 “滕某不才,愿作此人。” 第52章 【三章合一】 吴老将军和吴老夫人也受了伤, 但尚且安稳。 滕越想把人送出城去,但城门口有施泽友的人在守着,也想把城北藏身的两位吴家哥儿找出来, 可城北也有施泽友的人手搜寻在街巷中。 两边都被卡住,滕越左右思量了一下, 干脆两边同时发动。 吴家亲兵唤作张鹰, 他听到这话连忙问来。 “滕将军可能还不晓得, 那施泽友的人手也绝不少,就算咱们两边同时发动,他们也不会支应不暇, 这一招我们已经试过了, 并不好使。” 滕越闻言却笑了一声,“这你不必担心。” 他道, “我会先在城中制造混乱,然后派人装作施泽友的人,去给两边都报信。给城门报信让他们支援城北,再给城北报信让他们分人手去支应城门。只等他们两边错开来,人手削减, 我们再趁机行动,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第158章 他把计策详细这么一说,亲兵张鹰就愣了一愣, “滕将军不愧是常年带兵打仗的人,稍作调整, 就比我们先前之计好多了!这样一来两边人手都有松动, 正是我们的机会!” 他目露激动, 滕越却只笑笑,道小计而已。 “但只这还不能够。施泽友的人手并不只这两处, 还有他亲自带着的专寻吴老将军的人手,这才是最紧要的。” 他说除了制造混乱、两边伪装报信以外,“再让人装作吴家两位哥儿的模样混淆视听,才能让咱们的人手完全进入城北搜寻两个孩子。” 他说到这顿了一下,眸光微凝。 “至于施泽友处,我带人主动出击,牵制住他。” 把整个行动计策完全说了出来,那张鹰早已听得眼睛都瞪大了来。 “天爷,似滕将军这般多箭齐发,就施泽友那点人手,根本应对不来!” 他先还说施泽友人手颇多,如今听了滕越的行动计策,直道施泽友那点人手根本不够。 一众滕越带来的侍卫亲兵都笑了起来。 张鹰也跟着众人笑了,只是笑着笑着眼眶发红。 “先前只觉这长夜漫漫,再见不到黎明白亮了,眼下竟然就到了天明!” 他只定定看着滕越,似是又要跪下磕头,滕越已提前叫了他。 “你如今最紧要的,是同我们说一下那两位哥儿的模样,主要是身型,以便伪装混淆视听。” 张鹰不敢怠慢,连忙收起恍惚的神色,把两位哥儿的样子说了说。 但滕越带来的卫兵无不矫健威勇,唯有一个个头矮些的,也只堪堪与吴家大哥儿相仿,至于吴家弟弟,滕越在卫兵里看来看去,也没挑到人。 沈修提议了一句,“要不只扮做一人扰乱他们?” 这般不是不行,但若有两人分头扰乱,自然效果更加卓著。 滕越正沉吟,忽见有人往前站了一步,“将军,我可以。” 这一声出口,众人齐齐往一侧看去,滕越亦看了过来,垂眸看到了一双发亮的眼睛,两条小柳叶眉同睁大的眼睛一道挑着,向他看来。 滕越心下一停,开口就道,“不成!” 莫说他道不成,就连沈修他们这些侍卫也都吓了一跳,“夫人万万不可。” 众人纷纷朝她摆手,张鹰先听说滕将军的夫人也在,就已经吓到了,再见夫人还愿做替身,更是连连摇头。 “虽说夫人身形与我家小少爷相仿,但那施泽友的人追杀我们一路了,各个凶狠如狼,我等怎能让夫人犯险?!” 滕越则直接拉了邓如蕴的手腕,“我再没兵,也不至于用你犯险,别闹了。” 可邓如蕴却敛了神色,正色道。 “将军这多箭齐发的计策,本就是要占着人手充足制胜。若是我不去做这替身,只在旁处等着将军,将军必然还要派几位侍卫护着我,以防我这处出了问题,反被敌人拿捏。我不能帮忙,还要占上几名侍卫,岂不是拖累?那还不如我也上前扰乱他们一番,既不会耽搁将军用人,还能替将军再分些敌人视线,两全其美。” 她嘴巴向来利落,这话一说,道理前后一摆,竟把众人说得都动摇了起来。 夫人虽然不会武,但有人护着,只在街巷里这么一跑,倒也并无大碍,关键是,夫人这话说得当真有些道理。 可谁人也不敢替滕越做主,只赶忙低了头去,不敢言语。 滕越见她小嘴叭叭地,把里外都给他分析到了,不由地重重捏了一下她的手。 他低声问她,“你分析得如此全面,就没想过,你这般露面会分走我的心神吗?你把我的心神都分过去了,我还着怎么同人斗法?” 这话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落在了邓如蕴耳中。 她心头不知怎么飞快地跳动了起来,可嘴上却辩道,“那我怎么才能让将军不分神?是栓腰上还是挂脖子上?” 她这话声音不大,但此间无人说话,离得近的几个侍卫都听见了,沈修旁边的一个年轻侍卫更是没忍住,直接喷了一声,但被沈修眼疾手快地给他捂了回去。 如此这般,众人一个个快要憋出了内伤来。 邓如蕴只是随口一辩,没想到竟把众人都引笑了,关键是他们还不敢真笑出声,再看滕越,只见男人耳朵都有点红了。 他重重咳了一声,震得一众侍卫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而他咬着声,在她耳边道了一句。 “你、也、知、道。” “... ...” 邓如蕴只觉自己方才就快跳起来的心,在此刻更加快了起来。 她压不住,但却下意识觉得这话不能再说下去了。 她连忙侧过头去不再看他,改换了说辞,“其实我就只小小地跑上一圈,把人扰乱了我就藏回去,前后用不到一刻钟。” 她又低声,“我不想没事可做,还要占着你的人手。” 她说着这些话,一字一句都像是水里沸腾的泡泡一般,咕咕地向上冒在滕越心头。 若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他只想把她直接拉进怀里来。 但他实在不好意思,耳边越发烫着,他定定看了她几息,在她倔强的柳叶眉间,只好点了头。 “那好吧,就随便跑两步就藏起来。若有危险,立时让人给我报信。” 他答应了,邓如蕴不由地向他睁大眼睛看过去,然而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又快了起来,仿佛原野上的奔马,哒哒地一路飞奔... ... 第159章 幸而此事落定,张鹰又细问起了滕越其他的安排。 滕越从她眼中收回了目光,同张鹰等人细说起来。 邓如蕴趁着他没察觉,深吸了几气,才将那莫名间无可压制的飞快心跳,暗暗压下几分。 滕越把个中安排,同众人细说了两刻钟,时间就已经不早了。 解困的行动就在黎明城门大开的时分。 华阴县城,不知何时飘起了蒙蒙的细雨,春夜微润的风,夹带着雨丝吹过不远处高楼檐角的灯笼。 宁静的雨夜中灯笼摇晃明灭,但一场解困的搏杀悄然按部开始。 一处临时歇脚的院落。 有人把皮肉撕裂的手臂,一圈一圈地缠上了白布,但血还在往外渗,他不耐地继续缠着,这时外面门前有侍卫通禀了一声,他把人叫了进来。 “发现吴家人了吗?” 施泽友抬起头来,干瘦的脸上褶皱纵横,此刻拧眉往下面的人看去。 只见下面的人摇头。 “吴老将军夫妻没有信儿,先前倒是发现了吴家小少爷的踪迹,似是两人藏身的地方缺食少药,要藏不住了,但我们的人暂时跟丢了。” 施泽友哼笑了一声,但手下却拿起药瓶直接砸了过去,一下砸到了来人的脸上。 “废物。” 下面的人不敢出声,不过施泽友也没再继续发火,只是闭着眼睛沉了口气。 “这吴家的人怎么就这么难杀?一双老夫妻带着两个男孩,我竟追了一路都还没杀死?” 他捏住了皱成川字的眉心,“我可是在桂爷面前说了大话的,吴家的人被我杀了,我便立功,可若是杀不成人,我回去没法交代不说,这可是犯了错了。要么立功,要么犯错... ...” 他说的桂爷正是大太监洪晋的侄儿洪桂。 在军中沉沉浮浮许多年,越混越回去了,要不是搭上了洪桂的路子,只怕在军中要被人踩在脚下。 但他先前也只是送些钱,办点琐事,洪桂并不把他当回事,大太监那边更是不晓得他。 不过这次,洪桂看上了吴家为神机营造的火器图纸。可洪桂想要,吴老将军却不肯给,两方多番纠缠图纸之事,最后吴家人彻底将洪桂惹恼,洪桂先是给他们安了个通敌的罪名,后来被朝臣上书,皇上放了一马,但洪桂却只觉恨得牙痒,又怕这事早晚再闹出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杀了吴家全家。 但洪桂几次派人都没能得手,他听到消息就主动揽了这差事,心里想着反正自己在军中也混不出来,只要他替洪桂办成了这件事,立时就变成了洪桂心腹,还哪里需要费劲心思立功晋升?平步青云就在眼前。 可谁料要护着吴家的人竟如此之多,击退了一茬还有一茬,竟让吴家一路到了这华阴县来。 吴家本就是陕西人,待之后全然进入了陕西,吴家的帮手只会越来越多,而大太监的势力在陕西军中还没站稳脚跟。 施泽友前后算了算,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最好就在这华阴县,一鼓作气解决了吴家四口人! 就在他烦闷思量的时候,外面忽的有了动静,他立刻派人去查问,不时就听人快步而返,道是方才城门开了,他们派去守在城门口的人,却接到城北的支援令,派了些人过去,而城北也听到了城门口有人来借兵,也派了人,但旋即城门口就发现了吴老先生夫妻的踪迹,而城北也有了那吴家两位少爷的动静。 施泽友一听就觉不好,他连忙问,“眼下到底如何了?” 下面的人却连连摇头,“两处都有些混乱,并无再多消息了。” 施泽友闻言登时起了身,提剑就往外面而去,一边去一边还要分派人手,往城门和城北两处稳住局面。 “这是计策,目的就是扰乱我们的人,你们快去,不要中计... ...” 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昏暗的巷子深处,忽然有冷箭嗖地射了过来。 这一箭冷厉异常,飞如鬼魅,就这么破空而来,他身边侍卫根本来不及掩护,那冷箭直逼施泽友面门。 施泽友大惊,但他到底是从军多年之人,他忽的飞身向一侧急速闪去。 电光火石之间,那冷箭擦着他的右耳轰鸣而过,铮得一声射进了一旁的树里。 失手了。 滕越一身黑衣在暗中眯起双眼。 可施泽友虽是逃出一命,右耳却被豁开了一个血口。身边侍卫瞬间惊慌了起来。 而藏在黑暗中的滕越本也没准备一箭将此人拿下,此时不再同他捉迷藏,直接一声令下,众人从四面八方一涌而出,将施泽友的人团团围了起来。 来人全都穿着黑衣蒙着面,与先前被他同他缠斗多时的护送吴家的人不同,今次的人个个身法灵动,行动有序,显然不再是之前的人,是又来了新人! 施泽友方才的推测应了验,这才刚入陕西地界,保护吴家的人就换了人马,今日若不能成事,只怕就不能再成了。 细雨如银丝在黎明时分的昏暗城中,织就出了一张细密的网。 施泽友看不清来人到底是何人,只觉冷森之气一浪又一浪地涌了上来,又在这冷雨里令人浑身发麻。 先前护着吴家的人,多是偷偷护着吴家躲避,就算与他们交手,也打完就撤。 但今朝来的人,先是用计扰乱他手下人手,眼下竟然还主动打到了他脸前来,甚至还有要杀他之势。 第160章 此等做派,和先前可全然不同。 施泽友也不由地惊了心。 他要分派的人手无法再分派出去,只见兵刀相接中,自己的手下隐隐有些不敌,不由高喊了出声。 “我不知道阁下是什么人,但吴氏得罪的可是京中的九千岁。皇上对九千岁有多少依仗,不用我说吧,你们这般为吴家卖命,就算是杀了我,难道九千岁和他侄儿就不会再派旁人来?” 他说着,重哼一声。 “皇上年幼且于朝政并无兴致,而九千岁却正值春秋,皇上都将大权交到他手中,便是把往后几十年的权势尽数交付于他。看阁下计谋,约莫也是军中重将,何不同我一道为九千岁做事,往后自有青云梯架到你面前,封侯封伯、做个封疆大吏,不在话下!何苦与我在此搏命?!” 他这两番话说出口,自然稳稳落到了滕越耳中。 但滕越却在幽暗之处,远远看着他笑了起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施泽友可真是多年不曾改变分毫! 既如此,滕越再没有半分可顾及的,他亦以黑布遮面,纵马直奔施泽友面前。 施泽友本听着自己这两段话说出口去,对方一时没有言语回应,是犹豫了。 不想下一息,有人直接纵马而来。 他只见雨幕之中,此人身形高大精猛,手中长弓搭开,三箭齐发,直直朝着他就这么射了过来! 施泽友心头急缩,身形急往旁边闪去,手下长剑连着隔开两支冷箭,最后一支却无暇再挡,一下钉在了他的肩膀处。 饶是里面穿了软甲,但这一箭的气力惊人,仍是将他肩头扎出了血孔来。 痛意惊得施泽友浑身发麻,再看手下之人,也连连出现颓败之势。 之前护着吴家的人哪有这番气势,今日来的人,已经不是气势的问题了,这分明是露了杀意! 施泽友不知来人到底是何人,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在那杀意之下,他忽的下了决意。 “撤退!护我撤退!” 此时此刻,荣华富贵也不敌保命要紧! 滕越没想到这人居然撤得这般利落。 他才刚刚跃上阵前,施泽友就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意,厉声高喊要撤退了。 这般转变但凡换个人也不会如此之快,但放在施泽友这般小人身上,倒也毫不出奇。 滕越几乎嗤笑了起来,可他岂能让此人就这么逃走? 他立时叫人追击而去,自己更是打马向前紧追不舍。 施泽友见自己这般奔逃,后面还紧追上来,心下更是惊诧不已。 接着又是两箭破空而至,若非施泽友在军中熬打多年,只怕根本躲不开这几箭的威猛。 可他胯下战马却狠狠中了一箭。 施泽友身形摇晃起来,只觉自己一旦跌下马去,今朝必不能活,他一下扯住身边侍卫,瞬间换了座下大马,又将原本马上侍卫径直推下马去,翻身搭箭,也向着滕越射了过来。 滕越微微侧身就带着苍驹躲了过去。 众人打马已经到了大街之上,街上虽然行人稀落,但也不免早起出门做生意的人。 眼下见有人当街跑马射箭,无不惊叫连连。 施泽友可不论街上百姓如何,他只为逃命横冲直撞,带着人直奔城门而去。 滕越却多少要有顾及,待一路追到了城门前,只见施泽友恰同他在城门口的人接迎了起来,直直闯出了城门。 滕越却知眼下赶不上了,天色越来越亮,再就这么追去,不免要在施泽友面前暴露了身形。 他心恨不已,已知无法再追,却不禁再次搭箭在长弓之上,只朝着那施泽友后背,一箭携风带雨地射了过去。 利箭在雨幕里飞速穿梭。 刚刚跃到城门口的施泽友,原本只觉身后追击之声浅了下来,不料耳边倏然再次出现利箭破空之声。 这声一处,他浑身冷汗齐齐冒了出来。 他不免又想闪避,但却完了,只来得及侧开半身,那箭便从他肩下一穿而过。 施泽友几乎要坠下马来。 “将军!”有人急声叫他。 他堪堪在这剧痛之中,回了几分清醒。 他虽然没有完全避开,却也避开了要害,只要撑得住不坠落马下,就还能生还! 施泽友咬牙紧撑,再顾不得吴家人的事,奔出了城。 城内,滕越一把将长弓掷了出去。 沈修起身接下的时候,看到他眉眼间尽是失望。 但那施泽友岂是好杀的,若是好杀,以此人多年间迫害的人家,他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沈修连忙同滕越道,“将军莫要再追,这城中还有施泽友剩下的人马潜伏其中,咱们还要小心行事才是!” 滕越自是知晓轻重,沉着脸色弃了马换了衣衫,先问了吴老将军夫妇有没有安稳送出去,待得了肯定的答复,又问了一句。 “城北那边,吴家两位少爷,还有夫人,都如何了?” * 城北。 邓如蕴先是按照计划露了身形,她引了几人朝着她追了过来,但都被潜伏附近的滕越的侍卫摁住了。邓如蕴无恙,还让跟着她的人缠住了几个施泽友的兵。 但她这会,忽的发现一处破败的院门前,有人偷偷向这边打量过来。 第161章 那人身形显然不高,就与她仿佛。邓如蕴心下一动,连忙同身边的侍卫说了两句。 侍卫听着立时行动了起来,朝着那破败门边快不而去。 可谁料到了门口推开了门,却发现里面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 邓如蕴分明是从这门缝里看到了人,眼下见无人影,心头反而升起了希冀。 她直接出了声,“我们是来救你们的,是来替吴老将军找你们的,不要害怕,出来吧!” 但她这么说,连她自己也觉得无法取信,这是有个侍卫在她耳边道了一句。 “夫人,那有狗洞!” 那狗洞不算小,虽然成年男子爬不过去,但似邓如蕴这般身形,却能挤过去。 她倒也没爬,只佯装找不到人退出去的样子,转身就去了狗洞连接的另外一家院中。 这户人家还有人住,但却有个院落颇为荒芜。 邓如蕴连忙让人从墙上翻进去一看究竟。 谁知两个侍卫突然翻过去,就有人出现在了他们身后,腕上绑着袖箭,朝着邓如蕴瞄准了过来。 “别动!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上下打量邓如蕴,“你还扮做我的样子?” 邓如蕴和滕家的侍卫同吴家两位哥儿都没照过面,也没想到这么巧就在这里遇上了。 她实在说不清,只能道,“我们真是来救你和你哥哥的,”她说着见男孩身上到处都是伤口,不由道,“我身上有治伤药,你要吗?” 她说着把药包都从袖中取了出来。 谁料她这么一动,男孩却似受到了惊吓,袖箭噌得朝她射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半空突然出现一把飞刀,直将那袖箭击了出去。 邓如蕴倒吸一气,转身看去才发现是沈修救了她,而沈修身侧,有人一下将她拉了过来,是滕越。 邓如蕴见他脸色都变了,她连道自己无事,赶忙指了那孩子。 “这恐怕是吴家的哥儿!” 滕越看去,只见男孩十一二岁的样子,浑身的伤,连脸都花了,但他手中袖箭精巧无比,眼下见着自己失了势,只稍稍一动那袖箭,直接从里面抽出一把匕首来。 他这袖箭的精巧,只怕滕箫见了眼里都要放光的。 如此好的暗器,这不是吴家的孩子还能是谁? 滕越径直让人去把张鹰寻了过来。 恰张鹰就在附近,他问询赶来,一眼看见男孩,激动得一步冲上了前去。 “笙哥儿!” 他一把将男孩抱进了怀里,连道“无事了无事了”,又道,“这是滕将军和将军夫人来救我们,追杀我们的已经被滕将军打跑了!” 吴笙眼睛都睁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真的?真的?!” 滕越上前一步,“是真的,不用担心了,之后正经进了陕西地界,我会寻地方把你们护起来。” 他低头看向男孩,见男孩眼泪都落了下来,这就要跟他行大礼道谢,他连忙扶住了他,只问了一句,“不急道谢,先说你兄长呢?” 滕越方才没提,众人都还没想起来,眼下他一问,大家都向吴笙看了过来。 这兄弟二人一直在一起,但眼下只有一个,另一个不会是... ... 吴笙却道,“哥哥的腿割破了,他不便行走,就在附近人家的院子里,我带你们过去!” 众人一听都松了口气,只是邓如蕴却见滕越还是皱了眉,又问了吴笙一句。 “你哥哥伤的重不重?” 吴笙连道还好,“先前已经止了血了,应该没事。” 他这般说,邓如蕴才见滕越神色微缓,但却丝毫不耽搁,这就让吴笙带着他们过去。 两人藏身的地方颇为隐蔽,七绕八绕才转了进来。 吴笙进了那院子,就朝着一侧几乎要倒塌的柴房里跑了过去。 “哥,哥我回来了!有人来救我们了!我们没事了!” 他快步往柴房跑去,一边跑一边忍不住喊着,房中一时没有回应,而吴笙上前推开了门,又叫了一声“哥”,但见房中的人还是一丝回音都没有,他脸色突然变了一变。 邓如蕴只见滕越也变了脸色,还没等张鹰上前,他便一步当先迈了过去。 滕越随着吴笙的脚步往柴房里快步而去,待进了柴房往里看,只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倚在草垛之上,但那草垛他早已靠不住了,身影半侧地歪倒了下来,血从他的裤脚流了一地,他无声无息,毫无应答。 滕越脚下一僵,浑身血液在这一瞬也停滞流动一般。 而吴笙则惊喊了一声,“哥——” 这一声瞬间将滕越唤了回来,他忽得拨开了吴笙,三步并作两步直到那少年脚下。 那些从少年腿上流出来的血,在这间柴房里深到发黑,却刺得滕越的眼瞳颤抖不断。 他急急往少年身上拍了过去,“醒醒,快醒醒!” 但少年有点动静都没有,只就这么躺着,仿佛早已凉透了一般。 邓如蕴和张鹰都跑进了柴房里来。 可不知为何,两人和吴笙一样,竟都近不到那少年身前,只有滕越跪在了地上,将那少年扯进了怀里,不断地拍打着他。 “快醒醒,没事了,没人再来追了,快醒来啊!” 他似入了魔,就在这幽暗的柴房里,不断拍打着少年,却不去探他鼻息,就这么喊着他,好像就能喊醒一样! 第162章 张鹰愣了愣,邓如蕴也怔住了,可她却忽的想起了滕越早逝的大哥,好似去世的时候,就是这般年岁? 邓如蕴倏然回了神,她连忙上了前去。 “将军,先让我看看他如何了?人没有回应未必就是出了事,也许就昏迷过去了!” 可她这般开口说过去,却见滕越似是听不见,拍着少年的手抖了起来,他甚至紧紧攥住了少年的手臂。 滕越只看着少年苍白的脸上紧紧闭起来的双眼,无论他再怎么喊,他也无动于衷,就这么冰冷地躺着,怎么都唤不回来。 他心口一阵一阵地闷痛,不由地就喊出了声。 “哥... ...哥... ...”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耳边。 “滕越!” 滕越恍然回头,才看到了蕴娘的脸。 “蕴娘... ...我、他... ...” 邓如蕴径直拉住了滕越的手臂,将他拉开去,“他未必就有事,你先让我看看!” 这一句才将滕越恍惚的神思瞬间唤了回来。 他这才退开了身,邓如蕴则一步上前,一手扣住少年的脉,一手探上了鼻息。 “他只是失血昏迷了,还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 她直从绣囊中取出了一瓶药来,拔开瓶塞往少年口中灌去。 张鹰帮着她,将一整瓶药都灌了下去,邓如蕴则摸到了少年身上。 “伤口是在小腿上吗?” 弟弟吴笙连道是,“可那伤处不是不流血了吗?” 邓如蕴看去,见那处确实不再流血了,可少年的大腿上,却有一道深伤,伤下腥粘的血还未干。 吴笙倒吸一气,“哥怎么这里还有一处伤?可他说他没有伤了,我出门前,他说他没事了,让我不用管他了,想办法去找祖父... ...” 吴笙说着嗓音哽咽起来,邓如蕴的鼻头酸了酸。 再见滕越听了这话,一双铁拳攥得劈啪作响。 “我该去杀了那施泽友,杀了这些贼人... ...” 他牙关都咬了起来,邓如蕴见他似真的要起身去,她连忙叫了他。 “吴策还有救,你应该先去给他找大夫!” 这一声直把滕越游走的神思又唤了回来,“对对”,他连道,这边叫着沈修起了身,两人直往城中而去。 今日这华阴县的日头好似没有升起来似得,四下里昏昏暗暗,只有雨幕将整座城池笼罩其中。 滕越急速去而复返,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个老大夫,他也探了鼻息把了脉,再听邓如蕴说已经给少年服了药,直道“有救”,先给少年清理了伤口,又施起了针来。 老大夫不欲让人相扰,一众人皆退出了房去,只留了张鹰在房中。 但邓如蕴叫着滕越离开,却见男人脚下似扎根了一样,直到拉了他好几把,才将他拉出了门。 院中雨幕连连,她与他站在檐下,目之所及除了破败的院落,就只剩下如散落银针一般刺入人间的雨。 邓如蕴还拉着这人的袖子,可他却在这时,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对不起蕴娘,我失态了。” 他手下的力气很重,却也轻轻地颤着。 邓如蕴想到他方才的样子,忍不住也回握住了他。 “... ...是想起你自己的大哥了吗?” 她只这一句,见男人眼中倏然有泪涌了出来,啪嗒一下,砸落进了这被雨淹没的地上。 滕越深深闭起了眼睛来。 他说是,嗓音哑到几乎声音都出不来了。 “我兄长死的时候,就是这般年岁,那天也近黎明,下了瓢泼的雨,我们从翼山百户所为爹偷了一张舆图,想要把困在其中的滕家军救出来,可大哥却在被人追逐的时候受了重伤,就在那天他... ...走了。” 那是施泽友还在军中得势的时候,父亲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不断地找各种各样地机会,给父亲安排难为之事,恨不能哪一次父亲就直接死在了战场上。 那年,父亲就是被他派去了翼山去寻窝藏其中的鞑子,那处山里地形异常,父亲刚出兵没多久,就有一队人马陷进了其中。 父亲不敢抽身,只怕会被鞑子反击,让人去翼山百户所里找那百户要山地舆图,只有拿到最详细的舆图,才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可那百户却知道父亲开罪了施泽友,只用简略图糊弄父亲,父亲连连派兵去要详图都不成,最后无奈之际,让人去家中叫了他们兄弟,带着银钱去跟那百户借图一观。 可巧彼时母亲不在家,滕起闻讯要带着钱独自过去,滕越自来与哥哥形影不离,不肯哥哥一人前去,也跟了上来。 谁料钱送了过去,那百户却不肯拿出图,只反复指使着他们兄弟给他跑腿。 滕越跑了两次就不愿意再跑了,同他哥道,“哥,那百户分明是在溜我们!” 但哥哥却只笑了一声,“溜就溜吧,能拿到图也成。” “可是他只溜我们兄弟,哪有要拿出图来的意思?!” 哥哥又是一笑,见雨丝混着汗水把他额前的碎发都打湿了,那袖子替他擦了一把。 “阿越别急,随便让他溜去,但再来回跑几趟,我就把他营里还有帐中的路都摸熟了,那百户放舆图的地方我也瞧见了。” 哥哥说着,顺便捏了一把他的脸,笑了一声。 第163章 “你猜哥能不能等到晚上潜进他帐里,把那舆图给爹偷出来?” 这话一出,小滕越睁大了眼睛。 “哥你好聪明!日后必是大将!” 那时他见哥哥滕起笑了一声,他道,“哥领了你这话,日后必做大将军,率千军万马!” 滕越跟着他身后也笑,不由希冀地问了一句,“我什么时候也能像哥哥一样?” 哥哥立时拍了他的肩膀,“快了快了,等你再多吃几碗饭,再长大一点。” 兄弟两人都笑了起来,又继续给那百户跑腿去了。 如此这般一直到了晚上,滕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哥哥也浑身出满了汗,而那百户收了他们滕家的钱,却只在帐中喝酒吃肉,还叫了女子来陪酒,早就把他们兄弟借舆图的事抛在了脑后。 滕越攥得两手拳头发麻,但哥哥却一点都不着急。 “让他喝吧,喝得越多越好。” 哥哥找了一处放粮草的营帐里,带着他钻了进去,又不知从他给了弄了两块饼子来,他们兄弟就这么窝在帐子里,啃着饼子,看着外面的雨一直下一直下,从营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把几只没有落盖的火把,浇灭得连火星都不剩。 到夜深了,四下昏昏暗暗,雨水将地里的寒气都引了出来。 夜冷得要命,哥哥就弄了些柴草堆了个窝,让他进去睡。 “那哥你呢?”滕越问。 哥哥说那百户快要喝成醉鬼了,“等他鼾声打起来,我就去偷了舆图,然后咱们骑马跑路。” 滕越听到这话哪还能睡,只与他一道,“哥,这等时候,我与你不分开!” 哥哥拿他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 兄弟两人相依在雨下的帐子里,都不肯睡下,朝着那灯火通明的百户的帐子不住盯着。 滕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他好似靠着哥哥打了个盹似得,这时哥哥突然出了声。 “那百户帐中的人和酒都撤了,灯也灭了,定是睡着了!” 两人说完,便出了柴草帐,绕开巡逻队兵,踩着一地的积雨和泥,向那百户帐子潜了过去。 一切顺利地就同哥哥说得一样。 他早已在被那百户一遍一遍溜得时候,就把这里的路全都记清楚了,而那百户帐中放舆图的地方,他更是了然于心。 滕越守在外面给他放哨,哥哥就趁着门前的卫兵避雨闲聊的时候,直接溜了进去。 他的心也跟着哥哥提了起来,但哥哥进去没几息,就揣着那舆图出来了! 滕越几乎要欢呼,但他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去。 门前的守卫兵也没发现他们,他连忙上前迎接。 兄弟二人替父亲偷得舆图在手,都激动地不成,也不顾这雨下得有多大,牵了马就往百户所外跑去。 卫所门口的人,知道他们兄弟是来寻百户的,倒也没拦着,只是多看了两眼。 然而他们刚纵马往外跑去,那百户竟然醒了过来,再见他们兄弟奔马往外,才发现舆图已经丢了。 这百户一心想要巴结得势的施泽友,更是知道施泽友想要置他们父亲与死地,眼看滕家军已经陷入了深山中,这是若被得了舆图,滕家军必能脱身,届时他这个百户可怎么跟施泽友交代? 那百户当即叫了兵,纵马就向着他们兄弟追了过来。 雨夜路滑难走,他们兄弟的马都还尚未长成,如何比得百户营中战马? 身后追来的马蹄声,咚咚地在这雨夜里仿若擂鼓,震得人头皮发麻。 但身后追兵越来越近了,哥哥直道这般不成,忽的将那舆图给他扔了过来。 “我去引开人,你快快把这舆图送去爹手里!” “哥!” 没等滕越喊住他,他已然驾马反向跑开了去。 滕越自小便是跟哥哥一同扎马步、一道打桩子、一起拉弓练箭长大的,哥哥无时无刻不把他带在身边,从他出生记事到现在,他早已习惯哥哥就在身侧,从不曾离去。 眼下哥哥突然一走,他不由地一慌,下意识就想跟过去。 但哥哥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样,朝他喊了来。 “快去,爹和滕家军在等你!阿越,没有我,你也能独当一面!” 这两声只把滕越浑身劲气都喊了出来,他抱紧舆图,握紧了缰绳,大声应了句“好”,顶着雨就往山里送去。 那百户的人果然没能立刻追上来,而他快马狂奔,待见到爹的时候,苍驹的腿都要跑软了。 父亲连连拍着他的肩膀道好,一时竟也顾不得许多,这便带着舆图进山救人。 可滕越却想着哥哥,拉起苍驹就往回跑。 他想哥哥身上没有舆图,那百户不会对哥哥怎样,他眼下要回去,就把他已经送到了图的事告诉哥哥。 他们兄弟今次,没辱父亲之命! 他驾着苍驹,满身喜悦地往回跑去。 他在荒野里冒雨狂奔,在树林里高声大喊,顶着瓢泼的雨纵马奔驰。 “哥!哥我回来了!滕越今次也能独当一面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小滕越高兴得喊个不停,广袤无人的山间野地里,除了哗哗啦啦的雨声,便只有他兴奋的喊声。 可他无论怎么高声呼喊,山间地中一点回音都没有。 他心下渐渐不安了起来,雨水早就把他的衣裳都打湿透了,他顾不得许多,只抹了一把脸上的雨,催促着苍驹在此间来回寻找。 第164章 他甚至往那百户所的方向也找了过去,去恰撞见那百户只眯着眼睛向他看来,道了一句。 “你们滕家兄弟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他这话说完,转身就走。 可滕越却浑身一定,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不安越发浓重,又驾着苍驹到处寻去,他的哥哥不见,而哥哥的坐骑亦是苍驹一母同胞的兄弟。 他不停地在犹如鬼魅飘荡的山林寻着。 “哥,哥?!” 苍驹也不停地嘶鸣。 就在他路过一处山坡的时候,苍驹脚下突然打滑,他连忙拉住苍驹往后退去,可这时,他目光从那山坡下的山石间扫了过去。 只一眼,他定在了那里... ... 华阴县破败的房檐下,雨水打湿了男人半边臂膀,他眼中也似落入了雨水一般,雨雾弥散开来。 邓如蕴听见他颤声道。 “那山石里面全是血,大哥从这山坡坠了马,跌在山石上,等我找到他的时候,血都流尽了。” 他的大哥,自幼带着他长大的哥哥,就在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的追逐之下,尚未长成羽翼丰满、领兵作战的大将军,就这般丢掉了性命。 彼时,雨水还在不断冲刷着哥哥年少的身躯,将他的血冲走殆尽。 滕越几乎是从山坡上跳了下去,他仓皇地跪在山石上,不断地拉着哥哥的手臂拍着他,喊个不停。 “哥,哥你醒醒,哥!” 但他的大哥,再没醒来。 只剩下他最后留给滕越的那句话,反反复复回荡在耳边。 “阿越,没有我,你也能独当一面!” 第53章 华阴县。 雨水从破败的檐上成串落下, 打在积水的地面水洼里,四散溅出,湿掉檐下人的裙边袍摆。 邓如蕴看过去, 星星点点飘入檐下的雨后,滕越低垂的眉眼。 他开口, “那两年, 几乎每夜我都会梦见大哥, 就好像,他从未自我身边离去。” “而我那时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要为小人卖命, 不懂大哥为什么就这样死了, 他甚至还没长大。” 滕越握紧邓如蕴的手,她感受得到他掌心传来的心跳。 她听见他低声道, “没多久,爹也出了事。这似乎是必然的,毕竟这世上小人太多,而他们偏偏又活得很好。” 他蓦然哼笑了一声。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世人总是趋利避害, 日子不好过的时候便想着往过得好的地方去,可那等地方岂是好去的?既然到人家屋檐下,便要替人家卖命, 若只卖命也没什么,非得是回头去踩留在原地的人, 狠狠地踩上两脚, 才算是递上了投名状, 才能博得新东家两分青眼,站住脚跟。” 他道, “我不怪世人,我只怪自己没有本事,不能把那些站在高位上的小人拉下来,打散了他们,杀一儆百,也好让那些趋利避害的世人,重新选他们要走的路。” 这话咚然落进了邓如蕴的心上。 她向他看过去,看着他眸光颤动的眼睛。 所以那时,他几乎没有犹豫,眼见官府惩治不了欺男霸女的薛登冠,隔日直接跃马山坡之上,一箭射穿了那贼! 她看过去,他亦看了回来。 他将她一双手都握紧了掌心之中。 “滕越毕生所愿,保家卫国,上阵杀敌,但也要把那些站在高位上的小人拉下马来,为私报仇雪恨,为公以正世风!” 这话太重了太大了,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说过。 可他心里就是这般作想,今日雨中,他把这藏在心里多年的话,说给了她。 他知道他的蕴娘是最难的,正是这人人趋炎附势,人人白眼向上的风气,把她死死地压在下面。 彼时,她得是多走投无路,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家,拖家带口地去媒婆处为自己讨一门亲事,只要能护得住家人,哪怕是嫁给瞎了眼的老鳏夫也没关系。 滕越常常感到后怕,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错过蕴娘了。 而蕴娘,就是他见过的最美最好的姑娘。 他俯身近到她脸前,却见她一双眼睛红得像只小兔子,分明他在说大哥早逝的事,她却眼泪落了下来。 他捧了她的脸,暗觉好笑又心头酸涩地,用指腹抹掉她的眼泪。 “我的蕴娘哭什么?” 他问了过来。 邓如蕴这才发现自己眼泪流了下来。 可眼泪为何而流,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莫名委屈地摇着头,吸了吸鼻子。 “我也不知道。” 他却笑出了声来,将她直接揉进了怀中。 “好呆,像个小呆兔子... ...” 当日,这场大雨把整个华阴县,角角落落里的污糟都冲刷了干净。 老大夫整整忙碌了半日,堪堪将吴家大哥儿救回一条命来。 他说人活过来的时候,邓如蕴看到滕越一口浊气重重地呼了出来,而后深深地闭起了眼睛。 吴笙扑到了哥哥身前,把头埋在哥哥怀里,哭出声来。 只是吴策虽然捡回了命,却还太虚弱了,想要抬手去揽一把弟弟,哄他一句,可抬不起手也说不出话。 邓如蕴又给他喂了点药,少年缓过了些许,不过吴策这状况是再遭不住追杀了。 施泽友中了滕越的箭,一时间不可能返回华阴,但城中必然还有他留下的人手,若是施泽友还另有援兵,他们总是要麻烦的。 第165章 眼见天色不早,雨渐渐停了下来,路上行人如同从地中冒出来的春笋,一时间街市再现热闹之声,滕越见状便安排了多路人马,乔装打扮,护着吴家兄弟撤出县城。 邓如蕴则同滕越又扮回了行商的模样,带着人手大大方方地从街市上离开。 * 城外。 施泽友肩头这一箭被拔出去之后,他只觉自己大半条命都被拉出了身躯,还剩小半条命在苟延残喘。 可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若是先前在城门口,他但凡有晚一息察觉,这支箭只会把他的心口穿出一个孔洞来。 届时身死坠马,如今这些围着他的人,便是留下给他收尸的了。 属下喂了他些药,施泽友略略缓了些来。 想到方才的事,他不禁问。 “发现新来的这一行人,是什么人了吗?” 属下摇了摇头,“这些人甚至留意掩藏自身,咱们留在县城的人手,也有两处发现了他们,但都很快就都跟丢了,只能看得出来,这次来援助吴家的人手,都是陕西本地的。” 这一点施泽友也看出来了,关键到底是何人救走了吴家人呢? 眼下吴家人在他手里算是彻底丢了,他回去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跟洪桂交差。 他念及此,忽的将自己肩头覆着的药全都撕开了来。 再次的疼痛令他浑身战栗,属下更是大惊。 “将军这伤如此重,不用药何时才能好?” “但我这伤若是早日好了,回了京城可就更没有失手的说辞了!” 他把药全都撕了干净,就把这伤赤在空气之中。 他得留着这伤口给洪桂看,用这实打实的苦肉计,至少让洪桂不要责罚于他。 至于这次救走吴家的人,他觉得来人好似不只是奔着吴家来的,似乎还是奔着他、奔着杀他来的。 施泽友不免又想起了那支杀意腾腾的冷箭。 他在陕西多年间确实得罪了不少人,但看这次来人中,那领头将领的身形,看起来似乎并没见过。 但那人举手投足似是个年轻人,他这年岁没怎么见过后生之辈也正常,可是谁家的后生之辈有这样的本领,还对他有这般浓重的杀意呢? 念及此,施泽友忽然想到了一人—— 滕越?滕温礼的次子? 他早就听闻此子在宁夏军功卓著,如今年纪轻轻就是三品武将。若真是他,这一切就说的通了。 他和滕家,可是有着旧仇。 但施泽友并没有证据证明来人是滕越,自然他没证据,也能去洪桂面前告上一状,可却听说去岁,这滕越同恩华王府对抗了一番。 而九千岁想要在军中扎下人手,也正同恩华王府对着来,先前他听说,九千岁还想要拉拢与恩华王府不对付的滕越到自己手下,只是此子调去了西安府的都司衙门,一时还没找到机会。 大太监看上了滕越,他再没有证据地状告滕越,只怕非但无效,还会引得大太监叔侄不满。 不管是不是滕家人,这口气施泽友也只能憋着、不能出口。 肩上的伤痛得他冷汗出了一阵又一阵,神魂都要飘到荒野里去了。 可想起滕越,心下又不安了起来。 此子已是手握兵马的大将,而他这里却还没有完全攀上大太监这棵大树。今日之事若真出自滕越,只怕此子想要杀他之心不是一点半点。 若真如此,他岂能坐以待毙? 施泽友捂着肩头焦躁地站起了身来,看着房外雨势渐歇,但云层却重重叠叠地聚拢在头顶方寸天空。 他皱眉深思了一阵。 * 县城街市,雨停之后行人都冒了出来,熙熙攘攘,街市两边讨价还价、叫卖不停。 一行人才走到一半,就有侍卫过来回信,道是吴家兄弟都已经安稳出了城,先前孔徽的人接了吴老将军夫妻,眼下又派了人手过来,把吴家兄弟也接走了。 “... ...说是让将军不用再担心,等您和夫人离了华阴县城,便往孔将军附近的田庄里去,王将军也在,届时一起商讨安顿吴家人的事。” 这话说得邓如蕴都大大地松了口气,滕越笑着点了头,让侍卫回信去了,自己则看了身侧大松一气的人,心道她倒是替他紧张的很。 只是若是被她见到他出关打仗,岂不是更提心吊胆? 可想到她这般替他上心,男人嘴角不由就翘了起来,她总还是待他,比旁人紧要的多的。 这么想着,就听见路边有小贩同人道了一句,“... ...这狗虽然老,但有个本事,能闻得出山里的各式草药,要不是瘸了一条腿,且不肯贱卖呢,你买不买?” 显然来询问的人对草药不敢兴趣,说,“你这价钱,若这狗能寻得金子还差不多,草药多半又不值什么钱。” 那人说完就走了。 滕越却转身拉了邓如蕴的手,“蕴娘要不要买条狗?” 邓如蕴正同沈修说着,华阴县的水晶饼做得精致又好吃,正好路边有个小铺子在买,刚买了两块回来, 邓如蕴正要品尝一番,滕越已经拉了她问了过来。 邓如蕴家中还有好几条老狗,倒也不必买什么狗,她干脆给他递了一块水晶饼过去,他道,“真不买吗?我听摊主说这狗子能辨识草药。” 这话一出,邓如蕴愣了一下。 第166章 她倏然回想起了什么,转身往那卖狗的摊子上看去。 那卖狗的摊主眼见一连几日,这狗都卖不出去,照着狗的脑袋打了一巴掌。 狗子呜咽一声低了头。 但下一息,它忽然看到嗅到了什么,抬头朝着街市中央叫了起来。 这一叫把路边两个路过的姑娘惊得踉跄了两步,少不得朝着狗主人瞪了眼。狗主人尴尬连声道歉,再看地上的老狗狂叫不止,拿起鞭子就要抽。 然而他这一鞭子还没下去,有人忽的跑上前止住了他。 那是个商户打扮的女子,但女子跑来一下抱住了地上的老狗。 “大福?!大福是不是你,大福?!” 狗子被她抱住,狂吠中带上了呜咽之声,不停地蹭着女子,回应着她。 滕越连忙俯身问去,“蕴娘认识这狗子?” 邓如蕴见这条狗身形瘦削,腿上还有伤势,眼中却似蓄了泪一般,呜呜地朝她低声叫着。 邓如蕴眼泪都快流了下来,她连连道是。 “这是大福,是我哥哥出关采购药材时,带在身边的狗!” 蕴娘的哥哥几年前没了,可狗且出现在了这华阴县的街市上。 滕越立时让人拿钱把狗子买了下来,不等邓如蕴开口,他就当先问了那摊主。 “你这狗是从哪得来的?” 摊主见他出手大方,也跟他实话实说。 “这狗到我手里还不到一年,是去岁我在西安买的,至于那卖狗的是什么人,我就不晓得了,那人有四五十岁,只道这狗会辨识草药,若不是时常犯事,才不会卖。” 关于大福前面的主人,摊主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邓如蕴则又问了一句,“你确定是在西安?” 摊主说没错,道就在西安城的集市里。 但邓如蘅是在关外没了的,大福也跟他去了关外,怎么短短几年竟到了西安城中。 邓如蕴抱着大福愣着,滕越却揽住了她的肩膀。 “会不会,你哥哥其实并没有... ...” 话没说完,邓如蕴眼泪都落了下来,但落下眼泪后的那双眸子凝亮发光。 “哥哥当时尸身久久找不到,嫂子亲自出关去找,找到的时候,尸身有些分辨不清了,只靠身上挂着的石珮,才勉强辨认了出来,但那会不会,其实不是我哥哥?!” 邓如蕴说着连声叫了大福,“大福大福,你知不知道,哥哥还活着吗?他还活着吗?!” 大福说不出话,只能汪汪叫。 邓如蕴却不禁抬头看向滕越,“你说大福说的,是不是哥哥活着!” 滕越俯身,将她和大福都抱在了怀里。 “一定是,一定是。只大福这名字,是不是福大命大的意思?舅兄他一定也一样!” 他的哥哥已经没有了,可若是蕴娘的兄长还在,滕越只觉自己比谁都高兴。 只是不知道,若是蕴娘的兄长还在世,晓得他从前对蕴娘不好,会不会生气把她带走... ... 但此刻,滕越摸了摸邓如蕴的肩膀,又摸了摸大福。 他道,“我帐下就有擅养狗的,回头让他们好生给大福调理一番,再带着它每日在西安的街市上来回走动,兴许会有收获!”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邓如蕴重重点了头,“好!” 大福离了那卖狗的摊主,又到了邓如蕴脸前,尾巴直摇,邓如蕴则抱着大福不松手,一直抱着它在怀里,出了华阴县城。 * 潼关卫附近,孔徽田庄。 滕越一行赶到,王复响已经在门口等了好久了。 “怎么才来?滕越你受伤了,怎么还坐了马车?” 他见马车在,赶紧上前来问,却见滕越从车里大步跨了下来,身形利落并无受伤的样子。 王复响上下打量完,疑惑道了一句,“你又没受伤,坐什么矫情的马车?” 滕越听他说完就瞪了过去,“难道我夫人也要在雨地里骑马?” 他说完,王复响讶然,“弟妹也在?” 他惊讶,邓如蕴却在马车里,抱着大福手下有些出了汗。 王将军又在啊... ...她真怕他脑子灵光乍现,把她从前的事想起来。 她一时没下车,滕越倒是想起了什么,直叫了王复响。 “我这边没事,一会再去寻你们,你先走吧。” 王复响不好守在人家滕越夫人的马车前,等人家下车,只好先离开了去。 邓如蕴暗暗松了口气,听到他脚步声远了,才下了马车,连忙抱着大福往孔徽给他们准备的院落去了。 孔家这处田庄阔达,四处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从外面看是个寻常田庄,内里却颇有乾坤。 邓如蕴给大福喂了些水,见大福一直围着她脚下转个不停,心里说不出的欣喜,会不会真的就像滕越说得,她也能把哥哥找回来呢?玲琅那小家伙到时候是什么反应呢? 她收整了一番,换了衣服,心里虽然高兴,却也怕王将军把她认出来,只好在心里思量着过会避着他些。 滕越同孔将军和王将军等人,与吴家人一起商议接下来的去处。 以洪桂追杀的势头,就算是回了吴家老家也不会安稳,还是先找个地方避上一段时日。 众人商议了些时候,天色就暗了下来,但吴家人劫后余生,这一顿晚饭必得隆重。 第167章 孔徽早就让人备办了饭菜,此间没什么女眷,只有邓如蕴和吴老夫人两人,都是历经生死的人倒也不拘什么规矩,都一道坐了下来。 邓如蕴自是跟着吴老夫人坐了,但席间却见王将军偷偷看了她好几眼,但天色暗了,房中灯火也没挑的太明,邓如蕴和他离得远,料想他也看不出什么来,闷头吃饭。 只是吃过饭,她就赶忙回了孔将军给她和滕越准备的院子。 倒是滕越见她回来的着急,还问了她两句,邓如蕴自是说没什么,只是有点累了。 滕越送她回了院中,让她好生歇歇,但一转身到了院门口,却见王复响找了过来。 滕越见这厮喝了几盅酒脸上有点红,开口道。 “遇川,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 滕越瞥他,“你有什么事?难不成也想到西安来?” 没等王复响开口,他就说不成,“宁夏总得留点能打仗的人,不然下次鞑子再来犯,闯入关来就麻烦了。” 王复响倒也想回西安,但他今次说得不是这个。 他小小清了一下嗓子,小声道。 “我自上次见了弟妹,回去总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她。这事闹得我头疼,你看能不能让我跟弟妹说几句话,好歹让我回忆清楚些。” 他这话一出,滕越就挑了眉。 “你什么意思?” 王复响也是腹中有点酒了,没察觉滕越的脸色,只道,“我就跟她随便说几句就行。” 话音没落,人已经被滕越直接给按到了路边的墙上。 孔徽正到附近,见状快步跑上前来。 “这厮又干什么了?!别打别打,他是不是又喝多了?” 王复响一脸委屈,“我就是想不起来,头都快想破了,也想不起来。就想跟弟妹说几句话回忆一下,又不是要干什么坏事!” 他这状况孔徽倒是知道,连忙跟滕越道,“他确实想了好几天了,遇川你也知道,他这人就爱钻牛角尖,要不就让他跟弟妹说两句?” 王复响在旁点头,看着滕越还道了一句。 “也不只是想不出来,我总还觉得,她好像还和你有关似得。” 滕越皱了眉。 蕴娘是说了,从前见过他,却只是在大街上而已。但她可是个爱撒谎的,没准那话是在糊弄他。 他手下松了王复响,呼哧地生了几息的气,然后才道。 “我得先问问她的意思。” 他转身回了院中房里,把这话同邓如蕴说了。 邓如蕴一听,汗毛都要立起来了。 她跟王将军不只见过那一次,还有一次,她假扮成卫所的兵,跟在滕越身后的队伍里,王将军突然冒出来,还跟她说了几句话,话说完,那王将军还瞧着她道了一句。 “滕越怎么招了你这么个男生女相的兵?” 彼时邓如蕴的汗毛竖得同今日一样。 这会她直摇头。 “算了吧,先前的事王将军也不是故意的,况我,其实有点怕他。” 她不愿意,滕越岂会勉强?只见她确实有些害怕的模样,想到她先前连自己都有点怕,不由软了声。 “那就不见,我给你打发了。” 男人说完,出了门去,邓如蕴从窗缝里听见他把王复响给拒了回去。 谁料这王将军竟还不甘心了。 “我有什么可怕的?我长得不丑吧?弟妹若是多看两眼,只怕还觉得我长得不错呢,你就让我见见... ...唉,你怎么打我啊?” 院外乱了起来,邓如蕴只听滕越道,“你这厮再纠缠,我还打你!” 孔将军在旁连声劝架,“别打了,别打了!” 王将军含着哭腔和委屈,“滕越你变了,你真变了,自从娶了妻我都不认识你了,你怎么能这样... ...” 三个人在院外打成了一团,邓如蕴却在房中忍不住扑哧地笑出了声来。 她小声抱歉道,“对不起了王将军,你就别想了,不然还得再挨打。” 她越说越好笑,房中没有旁人,只有她笑个不停,引得大福围着她来来回回转着。 她咯咯笑着把大福抱了起来,往一旁的梳妆台前坐过去。 只是她坐了过去,一转脸却在那梳妆台上的铜镜里,看到了一个笑逐颜开的面容。 镜子里的姑娘满眼都是笑意,露着雪白的牙齿,红润的嘴巴都笑得合不上了。 邓如蕴一眼看了过去,倏然顿了下来。 镜子里的人是她吗?她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笑得... ...都有些陌生了。 邓如蕴笑意滞在了脸上,她好像不知不觉间,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第54章 当晚滕越回来的时候, 邓如蕴都快睡下了。 她刚洗漱完,只穿了中衣坐在床边收拾衣裳,大福乖巧地窝在她脚下。 男人还没进门, 浑身的酒气就飘了进来,把大福都引得起了身, 跑去门前探看, 邓如蕴也放下东西走了过去。 “将军喝了这么多酒?” 滕越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酒气重了, 连忙退出门去,在自己身上拍打了一番,见邓如蕴和大福站在帘后看过来, 才低头抱歉道。 “是喝得有点多了, 我身上酒气还重吗?扰到你了吗?” 早春的夜风如同井里的水,浸得人遍身泛寒。邓如蕴摇头让他先到房里来。 第168章 “小心染了风寒, 进来喝盏热茶压压酒吧。” 她转身给他倒茶去了,大福嗅着滕越,朝着他小小地叫了两声。 滕越见了,不禁俯身摸了摸大福黄绒绒的脑袋,然后老老实实地坐在桌边, 等着妻子的茶。 邓如蕴给他泡了一杯热茶,又往里面放了颗有解酒功效的丸药,端到了桌上来。 滕越看见茶盅里还有她亲手制的药, 便醉眸含笑地端起了茶盅。 “蕴娘给我泡的解酒茶,我要全都喝了。” 他说完这话, 一口就喝了下去。 但茶水滚烫, 他突然喝了这么一大口, 这一口热茶入了嘴,连邓如蕴都吓了一大跳。 “呀, 水太烫了,你快吐出来!” 显然惯来爱喝冷茶的滕越,也被这滚烫的茶水蓦然烫到,但他却不肯吐,可也咽不下去,就留着这口茶在舌尖口中翻滚。 邓如蕴见他咽不下去,又死活不肯吐出来,不知道他这是犯什么毛病,急的忍不住上前拍了他的下巴。 “你倒是吐呀!嘴巴都要烫坏了。” 可他就是摇头,任邓如蕴怎么拍也没用,反而一仰头,将这口热茶咽了下去。 茶咽下,他才略略张了口,口中的温度热得惊人。 邓如蕴也惊呆了。 男人却嗓音低低地笑了起来,酒气在他唇边浮动。 “蕴娘给我泡的解酒茶,我才不吐出来。你不知道那两人都嫉妒我,他们一个不招妻子待见,另一个妻子更是还没过门,我却不一样,连出门办事,蕴娘都陪在我身边。所以我不吐出来,我非要喝下去,这是他们都没有的解酒茶。” 这丝毫不通的道理一说,连大福都朝着他疑惑地叫了两声。 “汪汪?” “真喝多了?” 邓如蕴还真就没见这人这般醉过,不可思议地眨着眼睛朝着他看过去。 可她这样盯着他看了过来,他本就醺然微红的脸上,竟泛起了些不好意思的神色来。 然而下一息,邓如蕴脸前忽的天旋地转起来,等她惊诧地回神,发现她和滕越的位置瞬间调转了过来。 她已被他困在了圈椅之中。 他满身的酒意与滚烫茶水中的茶香一起涌了来,满室静谧,只有大福兴奋地来回窜在两人脚边,尾巴甩到飞起。 而邓如蕴已经察觉不到大福了,她只看到那酒意熏染的英眸此刻近到了她脸前,男人嘴角的笑意与他方才吞下热茶的滚烫,一起抵在了她唇边。 他轻咬浅啄着她,低哑的嗓音传到她耳边,“我没醉,我只是觉得自己比他们都幸运... ...” 说着,他舌尖撩动着深探其中,这话后面还有两句,已然随着他都融进了她的唇舌之间。 “... ...因为我有你。蕴娘,我们都要好好的才是。” 大福似是应上了他的话,轻声咬叫了起来。 温暖的房中,邓如蕴在这一刻也似被酒意包围,于他的唇舌撩动之间,尝到了些许不该到来的迷醉与甘甜。 * 西安,滕府。 林老夫人已经三晚都没怎么睡下了。每每闭起眼睛,还未能沉入睡梦,就被一阵快刀利剑从浅梦中狠狠地扎醒过来。 如此反复,她干脆放弃了睡眠。今夜便是如此,她披了衣裳从床上坐起来,让守夜的丫鬟不必跟随,独自挑着灯,往家中的小祠堂走去。 小祠堂就在沧浪阁后面不远。 她脚下扭伤还没彻底好过来,走几步便要停歇一番,这般走到小祠堂门口,身上浸透了夜里的寒。 吱呀一声,她打开小祠堂的门走了进去。 高阔的堂内只有少许几块牌位,可林老夫人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最前面的丈夫滕温礼和长子滕起的牌。 她跛着走上了前去,缓缓拿出帕子,轻轻擦拭着两块牌。 夜深寒重,将这僻静的小祠堂越发衬得空旷寂寥,林老夫人擦着那两块牌,忽的将两块牌位齐齐抱进了怀里,蜷着身子跪在了蒲团之上。 低低的泣声在堂中响起,不知过了多久,才在黑夜中消弭了声音。 林老夫人重新把两块牌位放回了案上,而她则跪在蒲团上似入定了一般。 当年,要不是她非要争一时之气,也不至于害得丈夫和儿子命丧黄泉... ... 最开始,丈夫滕温礼和施泽友也算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后来两人分别带兵,也一道立过功。施泽友总比滕温礼混得更好一些,始终高他半阶。滕温礼虽然羡慕,却也各凭本事,没有什么。 但那年,施泽友带兵出战的时候突然失利,稀里糊涂犯了军中大忌,一下折损掉了手下半数人马。军中起先还不知道,但纸包不住火,用不了多久施泽友必要遭到军中责罚,多年累积的军功不算不说,官位只怕也要一撸到底。 他心里惶恐不安至极,找到了滕家门上。滕温礼自然也可惜他即将遭遇此境,也替他想了些办法,可这些办法对于施泽友犯的错来说,只能勉强让他不至于跌得太惨,但犯了大错,没了官位,往后是不可能再起来了。 然而正巧的是,滕温礼却就在几日前立了个大功,他带着人剿了一伙藏匿多时的土匪,发现这伙土匪竟是关外鞑子假扮。滕温礼为了拿下这伙人险些丢了条胳膊,丢掉半条命去。 但这样的大功立下,只等报上去不时就能升迁。 第169章 彼时,林明淑只怕丈夫这条胳膊保不住,让娘家帮忙请了五位名医过来给他治伤,“为了立这功,胳膊都要不保了,我倒是看看朝廷能给你升什么官!” 滕温礼连连劝慰妻子别担心,还笑道,“我这胳膊还是能好的,官咱们也能升,两全其美。” 谁料这话说完没多久,军中突然有人来给他们报信,说这功勋有人报上去了。 夫妻两人皆是一惊,再一问才知道,报上这功的人竟然就是施泽友,施泽友顶了滕温礼,给他自己报上了这大功。 他自己失礼犯错的事情当然也遮不住,但将功补过,军中对他没升也没贬,他的位置就这么保住了。 施泽友做了这样的事不可能瞒得住滕家,他第二天就拿了一千两银子到滕家来。 他上来就把自己顶了滕温礼报了功绩的事情说了,“滕兄别怪我,愚弟实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恰还有人看我不顺眼,要拿此事害我。我只有领了你的功才能平了这桩事,我把家底都掏给你了,你就让了我吧。” 滕温礼彼时脸色都青了,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若是再反口说出功不是施泽友立下的,施泽友岂不是又添一罪,到时候莫说是官位撸干净,只怕还要被重罚。 滕温礼心中憋闷,却也默然认了,可林明淑知道此事却不愿了起来。 “你等了这么多年,舍了半条命才立下的功,就这么被他占了?我们家是差这一千两银子吗?差的就是这么一个苦等多年的机会。” 她不愿意吃下这亏,恰滕温礼这条重伤的手臂伤势反复起来,竟有些要废了的势头。 若是一旦他这条胳膊废了,往后也难以有什么再升迁的机会,位置多半就定在他最后立功的这一次上头。 而这军功却又被施泽友抢了去,滕温礼丢了胳膊还没了功勋,只有那施泽友打发来的一千两银子,还有什么用? 彼时林明淑亦年轻,再受不了这般状况,不等滕温礼同意,直接将此事告到了军中。 此事一出,军中细查,果然发现那施泽友犯了大错在先,冒领旁人军功在后,两件都是必须处罚的大错。至此,他的错处再是遮掩不住了,当即被削去了官职,人手也归到了滕温礼的手中,而他则被贬去了更偏远的甘州地界,做了个总旗。 滕温礼立了大功,自是升迁不在话下。而他这条胳膊,林明淑费了好一番工夫给他医治,也总算是保了下来。 至于那施泽友,她没再见过,彼时也以为,往后没什么可见的了。 谁曾想,那施泽友去了甘州的第二年就立了个小功,接着攀附上了贵人,贵人提拔他两年之内连升四级。 等到他再出现在滕家人面前的时候,眼中的恨意闪烁,嘴角冷笑连连,再不是往日模样... ... 不过最开始,她以为这施泽友不过是小人之恨而已,大不了在他手里吃点亏,让他出出气也就罢了。 可小人之恨,寻常人怎么能以常理度之? 他不久再次攀升高位,就坐到了滕温礼头上,滕家至此就没了宁日,他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报当年之“仇”。 偏他位高,上面还有更高位的贵人挺着他,滕家只被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滕家也不得不到处打点,想要与他对付一番,但银钱都快使尽了,却只看着那施泽友越加风光越加跋扈。 直到有一年,滕温礼连手下的兵都要养不起了,军田被施泽友的人占了去,朝廷给的钱也发不到手里,那年恰起了一场时疫,手下兵将好些都中了疫病,可滕温礼这个做将军的却连药都给他们弄不到,而施泽友还不断派滕家军,往深山老林的险境里面去。 林明淑心恨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让长子滕起带着次子滕越留在家中,自己抱着尚且年幼的滕箫,准备卖掉家中几处田庄田亩筹出钱来。 那年,连陕西这等干旱地界都雨水不断,一场又一场的雨下得人心慌。 她先卖了两间田庄,笼拢算了算钱还不够,又抱着滕箫一路往南去。 可天气在连绵的秋雨中转凉,孩子遭不住颠簸,一下子病倒了。那会她带着孩子停留在一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客栈里,附近只有个赤脚郎中竟还没在,她把身上带着的药都给怀抱里的女儿喂了,可到了夜间孩子还是发起了烧来。 她急的发慌,抱着孩子在客栈里来回走动,掌柜的跑来看她,见她手足无措,忽的想起了一楼住了位年轻的妇人,刚采买了些药材从此路过,说不准略通岐黄之术,能帮孩子看一眼。 林明淑也顾不得冒昧了,抱着女儿就上了人家的门。 那果然住了个年轻的妇人,房中还堆着刚从外地采买回来的药材,见她怀里的滕箫烧得几乎晕厥了,连忙让她把孩子快快放到床上。 她先是给孩子搭了脉,又细细摸了摸身上温度,便拿出了药来。 林明淑也不知她这都是些什么药,散丸膏丹地用下来,女儿的高烧还真就退了。 她大松了口气,夜深房中只有两支蜡烛摇晃着,她也瞧不太清楚那年轻妇人的面相,她欲给人道谢,人家却摆手说夜还长,孩子接下来会不会发烧也未必。 “但你就带着孩子留在我这儿吧,我替你看着些,若有症状也能及时应对。” 这话说得林明淑眼泪滚滚落了下来。 第170章 这世上也不只是有施泽友那样背信弃义的小人,也有这样萍水相逢却愿意尽力相帮的好人。 她眼泪流个不住,就像这秋夜里的雨一样,诉不尽的苦楚。 那年轻的妇人给她递了一沓干净帕子过来,“你哭吧,这些尽够用了。” 她声音在夜雨里轻飘灵动,这话引得林明淑想笑,却哭得更止不住了。 这些年被施泽友这等小人折磨得憋屈,到处无人诉说,此刻面对这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反而一股脑地全都说了出来,她边说边哭,还忍不住狠狠地咒骂那小人不得好死。 那年轻妇人听着听着也生了气,帮着她一起骂了起来。 两人越骂越起劲,眼见滕箫一夜还算平稳,林明淑干脆跟掌柜的要了酒来,就趁着这雨夜的不宁,将多年的憋屈发泄个痛快。 那人也跟她一起喝了不少下去,说起自己家中也有糟心事,但话还没起头,她已快醉过去了。 林明淑还要拉着她喝,她却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来。 “你家将军是保家卫国的将领,不能让他和手下的兵吃了亏,我就这二百两虽然不多,但你拿去买药还够用!” 她当下时疫虽然看着凶猛,但也不是没药可解,说着跟她道了几个方子,嘱咐她捡其中紧要的药来买。 “必能渡过难关。” 她说完,脑袋一沾胳膊,就面见周公去了。林明淑见她呼噜都打了起来,心下发酸又好笑。 “妹妹倒不当我是骗子,还肯给我钱。但凡我往后缓过劲来,这钱十倍还给你。” 林明淑心里暖得发烫,她拍了她的肩膀,“妹妹别睡,你我不若义结金兰吧?” 睡着的人含混地说着好,却又打起了呼噜来。 天快亮了,这一夜快过去了,滕箫安安稳稳地一点病都没再起。 林明淑也在酒中困倦起来。 谁料就在那日,家中快马加鞭地递了信来,说家里出事了,长子滕起被人追逐,在山坡石地里坠了马。 她闻信简直晕厥了过去,再顾不得旁的,抱着滕箫,天没亮就往家中赶了过去,甚至没来得及同睡着的人打一声招呼。 而她冒雨飞奔回家,却见家中只剩下滕越一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庭院中央,看着棺中他长兄冰冷的尸体,然后转身看见她,砰得跪了下来。 这一下几乎把她的心都跪碎了。 她只听见他嘶声道。 “娘,我把大哥... ...弄丢了... ...” * 深夜的黑快要烧尽,只剩下天边还有些残余的漆黑令人恐慌。 往事不堪再回首多看一眼,林明淑只有跪坐在蒲团上,才能心静片刻。 青萱寻了过来,在祠堂外叫了她,“老夫人,二爷那边传了信过来。” 她立时将青萱叫了进来,“遇川那边怎么样了?” 青萱连忙道,“二爷说一切安好,吴家人已经都救下来了,那追杀吴家的施泽友,则被二爷一箭射穿了臂膀,逃走了。” 前面的话令她稍稍安心,但后面这句却让林明淑倏然一惊。 “遇川射了那姓施的,重伤了他,他却逃了?!” 青萱点头,林明淑却身形一僵。 “这... ...” 小人之恨,岂能用常理度之? 若是那施泽友察觉是滕越所为,哪怕只是猜到,只怕也绝不会善罢甘休。暗地里,还不知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林明淑顿觉胸口都要喘不上气了,身形也摇晃不停。 青萱惊到,连忙大声往外唤了人,让人取了水又取了药,给老夫人尽数服了下去,人才堪堪缓了过来。 沧浪阁。 林明淑躺在榻上浑身发凉,任是丫鬟烧起了火盆也无济于事,但火盆的光亮却刺着她的眼睛。 那施泽友如今已经攀附上了大太监的侄儿洪桂,做了那大太监帐下走狗。 他本就心狠手辣,又有大太监做了个背后之人。而那大太监九千岁执掌着半个朝野的权柄,乃是小皇帝的心腹,往后几十年这天下尽在他手心之中。 若是被那施泽友状告,得罪了大太监,滕家哪还能有翻身之日? 她晓得遇川因他父兄之死心中有恨,再不肯同这般势力一道而行。可这世上小人当道,这便是王道。 当年若不是她一意孤行得罪了施泽友,哪里会有滕家险些家破人亡? 如今滕家还想要斗得过那施泽友,就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也同施泽友一样,上了那九千岁大太监的船。同在一条船上,只要滕家还算有用,大太监就不可能对滕家下杀手。 遇川是不会做攀附之事的,所以为今之计,就只有替他娶得那永昌侯府章家的姑娘。 永昌侯爷早年对大太监曾有过恩惠,大太监一直记在心中,如今得了势,最是对这位从前的恩人提拔连连。 虽然章贞慧只是永昌侯的侄女,但也是永昌侯爷过世的弟弟膝下唯一的孩子,总是多有顾念。而章贞慧没了爹娘,孤身一人,伯父便同她父亲一样。 只要滕家能跟永昌侯府联姻,那就算是不声不响地搭上了大太监的船。 有了这层关系,施泽友还能对滕家怎样呢? 天渐渐亮了起来,府内四下里都有了走动的人声。 林老夫人也从黑夜的惊恐中缓了过来。 第171章 她慢慢饮下了一杯茶,叫了青萱过来。 “先前不是让你去杨家打听,章四姑娘还有多久到西安府吗?可问到了?” 青萱应是。 “杨家人说已经传了信过来,说是再过三日,章家四姑娘就到了。” 这话一出,青萱就见老夫人神色一定,接着深吸一气,缓缓吐了出来。 第55章 滕越同孔徽、王复响以及沈言星商议着, 把吴老将军一家藏在西安府下面的县镇里,一来西安人多不显眼,二来离得近也能有个照应。 但为了防止吴家人被洪桂和施泽友他们找到, 滕越和孔徽他们准备制造些障眼法,分几路扮做吴老将军一家的模样出没, 把视线都扰乱, 人自然就找不到了。 滕越先回西安露了个面, 还去都司衙门当了一日差,翌日便以去下面的卫所为由头,亲自护送吴老先生一家, 顺带着打上障眼法。 他不在家中, 邓如蕴却被青萱请去了沧浪阁。 林老夫人又细问了一番滕越与施泽友遭遇的状况,听闻滕越并没有在施泽友面前暴露, 并没有什么安慰,仍旧皱着眉。 但此事她已有了思量,便就只问了吴家人如何,邓如蕴跟去有没有受伤之类,邓如蕴也都说给了她, 她道自己没受伤,只是吴家的大少爷吴策伤得有点重,要细细养些日子。 提及吴策吴笙兄弟彼时的状况, 林老夫人眼眶微微泛红,半晌才道了一句, “世道如此, 能留得命在已经不容易了, 往后那孩子否极泰来,自然有好的时候。” 邓如蕴晓得她想到了滕越的大哥, 她不便多言,只道是。 林老夫人却同她说起来,“这次不管是言星还是吴家人,都多亏你的药救命。实在没想到你的成药做的这么好,我那生药库房里放了许多好药材,可到了紧要的时候,却未必能立时用上。我已经让库房的白笋把生药挑出了一部分来,你拿去制了成药,比我只留在库房里强。” 她说着,从袖中取了个单子来,里面密密麻麻的写着的,正是白笋从库房挑出来给她的生药。 邓如蕴略略看了一眼,便赶忙将这单子推了回去。 “这实在是太多了,而且您的药材都极贵重,我不能收。” 若林老夫人只给她这单子上的四分之一,她厚着脸皮也就要了,毕竟这些好药材她可没那么好弄到,但眼下给的实在太多了。 邓如蕴摇头,同林老夫人道,“您的好意我领了,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您这些药材收起来吧,可以寻研春堂这般药铺的师傅替您制成成药,用起来方便。” 她不欲要这些药材,林老夫人不由地多看了她两眼。柳叶眉下她眼眸清亮如泉涌,她晓得她铺子刚开起来,手头紧得很,连进药材的钱都有些不够,但她既没同她,也没同滕越开过口。 林明淑看着姑娘,想到了她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已应了媒婆给她说得那瞎眼鳏夫的婚事。 她才刚十七,却要去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鳏夫,那鳏夫还提了条件,虽可以帮她护看家小,却要她必须给他生个儿子。她彼时走投无路,一句话都没说就点头应了。 那么年轻的姑娘,只为拖着一家老小过日子,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跳进火坑。她那会就想,这契约同这样的姑娘签下,她一定能帮她完成。 可滕越虽然不是什么瞎了眼的鳏夫,自己这一张契约,却也不是什么能说得出口的好事。这契约约莫等不到三年了,她该再多给她些东西,多给她些钱... ... 林老夫人想了想,她拿过那张单子,将纸对半折起,用手撕开了来。 她把其中一半再次推到了邓如蕴手边。 “这样总是不多了,你就收了吧。” 她又把单纸推来,邓如蕴微顿,抬头看到林老夫人跟她颔首。 “行医制药乃是悬壶济世之人,我从前也受过旁人恩惠,这点药材就当是我对于杏林中人的敬意,你拿去能救治更多人,你自己也能赚点钱,手里宽敞些,不至于过得紧巴巴的。就不要推辞了。” 她抬了手,不许她再推辞,“收下吧。” 邓如蕴见林老夫人说完,就把候在外面的白笋叫了进来,“你去把库房里的药材都带着夫人取了。” 白笋规矩行礼,朗声应下。 事已至此,邓如蕴也没什么不能要的。 她眼下手头确实紧,而且好药材没那么好买,从前秦掌柜也只能弄到些便宜药材来,但凡品相好一些的,只肯给大药堂供药。 她正愁没有合适的门路,林老夫人就送了上来。 邓如蕴捏着那半张单子,郑重给她道了谢,“多谢您了,待我用这批药材制成成药,您若不嫌弃,必先给您送上一盒子来。” 林老夫人如今对她的成药很是信服,闻言笑着道了好。 “那我可就等着了。” ... ... 邓如蕴把这批药材送到玉蕴堂的时候,秦掌柜都惊呆了。 “这么好的药,您可花了不少钱吧?瞧这品相,还有些是从南方买过来的?” 林老夫人这些药不光贵,货源都是来自各地,同西安府里药市上倒卖了几手的可不一样。 这些邓如蕴就不告诉秦掌柜了,只问了他这些日生意如何,请来的几位药师,照着她给的方子,药做得怎么样。 第172章 “自然是没您亲手做的好,可也比咱们西安府同价位的成药,好了不知多少,还是您的方子得力!” 秦掌柜说着眉开眼笑的,他从前帮老东家孙巡检经营慈辛堂的时候,生意多年间都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怏怏模样,如今慈辛堂变成了玉蕴堂,简直是要一飞而起。 他跟邓如蕴道,“从前西安府但凡有几个制药精良的师傅,都被大药房挖走了。咱们这些小药房,也只能靠那些小作坊的普通药丸,低价卖些钱,不光是咱们家,各家小药方生意都一直起不来。 “这次咱们玉蕴堂有了自家的成药,城里好多小药铺寻过来,说想要从咱们这里进货,不说旁人,只说上次替咱们救人的隔壁街上的那家药铺,就来同我商量了好几次了。但咱们如今生意红火,药也刚够用,我得先听您的意思。” 秦掌柜说的事,邓如蕴也知道,这西安府里稍显精良的成药,价钱都比外地高得多,而便宜的药质量实在平庸,她本就是制药起家的,比起自家经营药铺,卖药最是要紧。 眼下有了林老夫人这批好药,她手里的钱可以腾出来多请几个师傅了。 邓如蕴直接同秦掌柜道,“我们先渐渐把药量做起来,自己铺子少放点倒也没关系,分一些给邻里各家卖去,既然认可玉蕴堂的药,就让各家都跟着咱们赚点钱。” 钱不能只玉蕴堂独赚,那最最不是长久之计。 她这话也正是秦掌柜的想法,秦掌柜闻言禁不住道。 “您果然是制药卖药的行家,咱们玉蕴堂有您这样的东家,往后只会越来越好!” 这话邓如蕴可喜欢听,笑出了声来,“那就承你吉言了。” 不过秦掌柜倒也没忘了问她一句。 “先前要送去给白六爷的诊金,您给了吗?” ... ... 这钱邓如蕴还没来得及给,但以那位白六爷门前的火热,她怕自己也进不了门去。 且邓如蕴还有另外一个地方要去。 滕越这几日没在家,一时间顾不上受了重伤的沈言星,只能托她得闲去看沈言星一回。 沈言星伤的重,若是直接往外请大夫,少不得要被人发现,从而扯到了滕越身上来。 他暂时先用着邓如蕴的药,在滕家住了两日,伤势稍稍稳定些后,就转到了沈家自家在西安府城里的宅院。 那宅院地段稍微偏远一些,但院子却不小,各处收拾得齐整,像是子弟娶妻立府后正经居住的宅邸。 然而沈言星却常年住在城外,院中空荡没什么人气。 邓如蕴带着药到的时候,沈言星正坐在廊下,同沈修商量搬回城外的事情。 春日里的光亮将他身上照得发亮,却也映得男子英俊的面上脸色苍白。 “... ...我在城外住惯了,也能就近照看姑母,还是回去吧。” 沈修闻言生起了气,“难道这里就不是哥你的宅邸了?你都伤成这样了,又不出门能碍着谁?做什么非要回去?姑母用不着你照看,别被你这一身伤吓着就不错了!” 门房替邓如蕴通禀了一声,打断了兄弟二人的争论。 沈修转身看到邓如蕴,赶忙上了前来。 “夫人来了!” 沈言星也转头看了过来,见是邓如蕴,当即扶着椅子要站起身来。 邓如蕴连忙止了他,又让沈修去摁了他别乱动。 “沈将军伤势未愈,就不要拘这些礼数了。” 可沈言星却让沈修扶着他起了身,郑重地拱手给邓如蕴行了一礼。 “若非是夫人的药,沈某恐怕挨不过那晚。” 邓如蕴连道不当事,想让沈言星赶紧坐回去,却见沈言星又道。 “吴家的事我也听阿修说了,也多亏夫人冒险帮衬,才能有今日圆满。” 说完,他又给她行了一礼。 邓如蕴实在有点不好意思了,直叫了沈修扶他坐下来再说话。 她见沈言星虽然能动弹了,但行动之间还多有不便,她问了问他的伤势,听闻各处伤势都在愈合之中,便点了头,让随她前来的秀娘取了给沈言星准备的药,一一给他说了用途。 邓如蕴顺道给沈言星搭了搭脉,见他身子似是不够康健,不只是这一次受了重伤的缘故,应该是从前身体就有旧疾,还有郁结于心。 邓如蕴想起滕越之前跟她提过,沈言星险些被当年他父亲得罪的副总兵害死在关外,他虽然被滕越救回一条命来,但沈家却几乎遭遇灭顶之灾,直到如今都没能东山再起,可想而知他这几年日子过得多有阴郁。 可这种事情并不是药能解得开的,邓如蕴只能道,“沈将军住在西安城中也好,待身子好些了就到街市上转转,晒晒太阳,沾一沾烟火之气。” 她开解地同他笑道,“喧闹的烟火之气也是良药呢。” 她笑着开了口,沈修一听就连连点头,“哥你看,连夫人都这么说,你就留在城里吧,别往城外那没人烟的地方去了。” 沈言星却不禁看了邓如蕴一眼,但也只一眼就规矩地转开了。 他道,“夫人说得是,沈某记下来。” 但却又眉眼柔和中略带笑意地道了一句,“遇川真是好福气,遇到了夫人。难怪他们说他变了,以我之见,看来是越变越好了。” 沈言星言语中夹着些羡慕和为滕越的欣然,不过这话邓如蕴有些不好接。 第173章 可巧这时,门房又跑了过来,手里还拿了只匣子。 “爷,又有人往咱们门前送药了,满满一匣子呢!” 门房把匣子送了过来,沈修上前打开,里面果然满满当当一匣子药。 秀娘也好奇地上前瞧了一眼,见着几只药瓶上的字样,小声道了一句,“好像是研春堂的药啊。” 研春堂的药可没有便宜的,尤其有些装在精致瓶罐里的成药,更是价值不菲。 但这匣子里只有药,没有纸条更没有信,送药的是何人连门房都不知道。 邓如蕴见沈言星没说什么,只是唇下微抿,眉间落出几分虑色,她便也没有多问。 倒是沈修看了看这匣子里的药,也默了默,忽然问了邓如蕴一句。 “既然是药,夫人能不能看看,这药得不得用?不然闲置在旁也怪可惜的。” 秀娘也在旁嘀咕了一声,“是啊,毕竟是研春堂的药呢。” 邓如蕴还是看了看沈言星的意思,见他并没有异议,就上前仔细看了看这一匣子成药。 这整整一匣子竟然全是研春堂的药,有些邓如蕴见过,是市面上能买得到的,但也有几瓶连她也不能叫出准确名称的,在市面上根本见不到。 其中有一小瓶白散,邓如蕴捏了一小撮搓了搓,又凑在鼻下细细闻了闻,不禁目露讶然。 “这药散应该是生血肉的用途,里面有几味药我也是常用的,但还有几味不太寻常,大概是秘方,且这药制得极好。” 她实话实说,“沈将军可以用这些药,比我做的要上乘得多。” 研春堂能稳坐西安府药房头把交椅,确实是有些东西。 只不过这些药,是什么人费心思弄来,又不署名地送给沈言星,她就不知道了。 沈言星从头到尾都没有对这些药说什么,只是眉间虑色似是更重了几分。 邓如蕴倒也没有过多停留,又叮嘱了些用药事宜,就告辞离去。 当天晚上,邓如蕴歇在了城东小院。 她让长星去把大福也接了过来。 大福先进来陌生的地界有些怯怯,只肯跟在邓如蕴身侧,但接连嗅到了家中的药,嗅到了涓姨,嗅到了外祖母以后,它兴奋地汪汪大叫了起来。 涓姨也认出了这是邓如蕴的哥哥邓如蘅当年带走的狗,眼泪都涌到了眼眶边。 “大福,好孩子,是你!” “汪!汪!”大福应声,蹭在她的裙边叫个不停。 涓姨蹲下身抱着大福,来回摸着他的脑袋,又朝着邓如蕴看了过去。 “大福在这,蘅哥儿他会不会... ...” 邓如蕴也不知道,但她却点了头,“我觉得会,一定会。” 说话间,玲琅听见了狗叫的声音,从习字的大桌子上搁下笔跳了下来。 但她跑到院中,见到一条站起来比她还高的狗在院中到处叫,有点害怕不敢过来。 邓如蕴朝她招了手,“过来呀,这是大福。” 大福是谁,小玲琅不知道。 大福也悄悄打量着她,慢慢向她走了过去。 玲琅紧张得不敢乱动,大福绕着她问了一圈,忽的向她身上扑了上去。 玲琅被它这一扑,咚地坐到了地上,吓得直喊姑姑。 邓如蕴连忙跑上前,却见大福全然没有要咬她的意思,反而一直嗅着她,将一颗黄绒绒的脑袋,向玲琅怀中反复蹭来,在拼命讨好着她,对她的亲近异于旁人。 “汪——汪!” 邓如蕴和涓姨一时间都红了眼睛。 玲琅也发现大福没有咬她的意思,只不停地蹭在她怀中,她怯怯地伸出小手,摸了一把大福的脑袋,大福尾巴呼呼地就甩了起来。 “姑姑,大福是谁的狗呀?”她好奇地问向邓如蕴。 邓如蕴被问得喉嗓发紧,她哑声。 “大福,是你爹爹的狗。” 这话一出,小玲琅怔在了当地。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姑姑,又看向大福。 “我、我也有爹爹吗?他、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邓如蕴再忍不住,眼泪咣当落了下来。 涓姨和秀娘都别过了头去,邓如蕴则把小家伙抱进了怀里。 “玲琅当然有爹爹,但是爹爹可能走丢了,姑姑带着大福把他找回来,好不好?!” 当晚大福一直跟在玲琅身边,玲琅走一步它就跟一步,等到玲琅亲了它的脑袋上床睡觉,它就卧在玲琅的床头边。 邓如蕴在孩子和狗旁边坐了许久,看向窗外的方向。 若哥哥真的还在,为什么不回家来,而她还能不能寻回? * 邓如蕴算着滕越可能要回来了,在他回来之前,她思来想去,还是带着诊金去了一趟阳绣坊白府。 白春甫露面这么多日子,门前还有人来回不断,门房不停地把上门来问的人打发出去。 邓如蕴带着秀娘只穿了男子的衣裳,觉得这般情形,她能进门的机会恐怕不太大。 但来都来了,她拍在了众人后面,有人还问了她一句,“闻着你身上有药味,是不是也想来白六爷门前,自荐自家的药丸呢?” 那人又打量她,见她面生,直接摇了头,“看你也不是什么大药铺出来的,白六爷金面哪是你这等小铺子的人能见到的?你们赶紧走吧,位置让给我试试还差不多。” 第174章 秀娘听了这话瞪了眼睛,邓如蕴倒也不生气,却也不把排好的位置让给这人。 这人见状,少不得在后面说了两句阴阳怪气的话。 邓如蕴全然不做理会,自然她心里也打鼓自己进不去白六爷的门。 然而待她上了前去,同门房说了一句,“玉蕴堂来给六爷送诊金,能否通禀一声?” 她气不壮,想到门房对一众人的打发态度,又道,“不然就放在您这也成,六爷我们就不见了。” 谁料她这话一说,门房忽的上下打量起她来。 “您是玉蕴堂的东家?” 邓如蕴点头,门房方才不耐烦的脸色倏忽一变。 “您终于来了,都等您好些天了!您快请,快请!” 形势陡然大变,莫说门前一众人懵,连邓如蕴都有点呆了,而她身后方才大言不惭那人,更是僵了神色,他只见邓如蕴打扮的寻常,不免讶然,“怎么就成了白六爷的贵客了?” 这时有人提醒了一句,“玉蕴堂,是不是近来出了风头的那个玉蕴堂?白六爷就是在他家坐诊了好些日的?” 这人闻言这才反应了过来,再看邓如蕴只觉自己刚才嘴欠,恨不能打两巴掌。 可他如何,却同邓如蕴全然无关了。 邓如蕴只被人一路客气十足地请进了院中,还没到花厅,就见有人已立在了花厅门口。 他穿着一身银白色绣亭台楼阁锦袍,腰间束了块黄玉带,发髻上也再不是从前随便簪一只木簪,此刻带了黄玉镶银的发冠。 风吹得他两条广袖顺风而起,一眼看到邓如蕴,长眉随着眼下的泪痣柔和地垂落下来。 邓如蕴听到他叹声开了口。 “这么多天了,你是把我忘了?” * 白府,门前。 杨家的马车驶到白家门前路边停了下来。 有人从车窗外撩开看了一眼,见着门前这么多人,就不耐地皱了眉。 “这些都是什么人,天天堵在白六哥门口,六哥都没空闲见旁人了。” 她说得旁的便是她自己,杨家二姑娘杨尤绫。 这会杨二夫人也在马车内,见女儿神色不定起来,怕她犯病,连忙安慰了她。 “这些人都是西安府里开药铺的,咱们怎么能同他们一样?我打听了今日人就在家中,咱们是给大长公主殿下带了礼来的,必然能见到。” 杨尤绫听见她这么说,才耐下些许。 可她却拿出袖中一张洒金笺来,脸上又露出不安。 “昨日章表姐到了西安,她还在孝期不便出门热闹,祖母便道趁着春日花开得正好,办一场花宴。只是这花宴办得急促,娘你说,咱们能请得动六哥,也来咱们家的花宴吗?” 杨家自杨老夫人年前病了,许久没办宴请了。 这次老太太显然是为了孝期的侯府外孙女,撑着身子也要在自家办一场宴,替她热闹热闹。 这花宴本是请些杨家在西安的亲友好友,但昨儿她女儿却在众人面前提了白春甫,引得外甥女问了一句。 “我也听说白六爷在西安,不知会不会得闲前来。” 外甥女这一说,越发让女儿来了劲头,今日无论如何都要上白家的门,把白春甫请去杨家的花宴。 杨二夫人拗不过女儿,只能陪着她来了。 这会母女两人使人往白家门前递了帖子。 不想却得了白府门房的回话,“说是六爷这会,正在府里见一位等了多日的贵客,咱们得先等等呢。” 贵客?杨二夫人不知是谁,心里好奇白春甫的贵客能是何人,但也只能安抚着女儿先等着了。 第56章 阳绣坊, 白府。 邓如蕴再次见到白春甫险些没认出来。 他着锦袍带玉冠,人立在那如同刚刚从书卷中走出来的翩翩公子,通身气度再与从前不一样了, 邓如蕴一时间竟然没敢上前。 见她定着没动,白春甫轻轻压了眉, 低头向她看过来, “不光把我忘了, 甚至不认识了吗?” 他不由地叫了她一声,“蕴娘... ...我还是我。” 邓如蕴这才回了些神思,抬头向他看过去, 也没敢多看, 只道。 “我来给你送诊金。” 她显然有些拘束,白春甫本要引她进花厅, 却转了身,“去书房吧,花厅太冷了。” 邓如蕴还以为是他怕冷,倒也没说什么,不过到了书房, 此间摆着几只书架全是医书,房中墨香与药香交错飘荡,邓如蕴见他叫了竹黄倒了茶来, 竹黄朝着她眨眼,她总算是感到放松了些许。 白春甫见状松了口气, 同她坐到了一边, 问起她近来如何。 邓如蕴倒也没什么旁的事, 跟他说起了玉蕴堂的生意。玉蕴堂的生意越做越好了,自家制的药自己都不够卖, 还有旁的小药铺等着进货。 “... ...原先在金州的时候,各家小药铺虽不如大药铺品类齐全,却也有些能拿得出手的成药售卖,也有自己的钱可赚。没想到在西安府情形大不相同,大药铺要什么有什么,小药铺却连好一些的药都卖不起,而大药铺的价钱也比寻常高上许多。” 她问白春甫,“京城也是这样吗?” 兴许是有钱人多,都爱往大药铺买药,穷人没钱便没得挑拣品质,才成了这般状况? 第175章 然而她这么问去,白春甫却摇了头。 “不是,京城不是这般。我也去过济南、保定、开封等地,唯有西安才是这般。” 邓如蕴讶然,白春甫道,“你说的我其实先前就留意了,一直在坊间行医没有露面,也有仔细探探的意思。” 他说自己今次从京城过来,一来是探访好药,二来也是考察陕西药务,“先前就有太医院的太医,察觉到了陕西尤其是西安的医药比旁处都要贵,达官贵人倒无所谓,但百姓看病却是艰难。” 他跟邓如蕴道,“玉蕴堂能短短几月就做起来,正是因为价格低廉且药效实在,这两者均得的情形,在玉蕴堂之前的西安药市上,几乎没有。” 他说到这里静了一下,门前递帖子上门的声音隐隐顺着风飘了过来。 邓如蕴同他道了句,“外面有好多人,想要跟你自荐自家的秘方宝药。” 白春甫闻言笑了一声,“他们来了好多天了,其实我也见了不少人,有些人手中确有几种好药,但若说哪里的好药最多,实话实说,那莫过于研春堂。” 他说研春堂财大气粗,“手里握着西安最好的药材,养着整个陕西最好的药师,若是哪家药铺能同研春堂交好,还能稍稍分一杯羹,就如那老万和,但若是同研春堂不对付,莫说分一杯羹,用不了多久,就没有动静了。” 邓如蕴一下就想到了玉蕴堂先前的事情来。 “难不成,研春堂是想一统西安药市吗?”她睁大了眼睛。 白春甫沉吟了一下,“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毕竟药市价钱若全然抬了起来,利润可不是一般的高,旁人可能不易做到,但研春堂是秦王府的产业,背后靠着西安府最粗壮的大树。” 邓如蕴默然,白春甫也微微叹了口气。 “原本他们兴许还照旧行事,眼下见我露了面,都偃了旗息了鼓。” 他见邓如蕴不说话了,又道不急,“他们有什么心思,早晚是要露出真章的。我不急,至于玉蕴堂,仍旧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他会在她身后一直站着的。 后面这话他虽然没说,但邓如蕴哪能不知玉蕴堂这般顺利地开下去,本就是他在后面立着的缘故。 她不由捏着袖子里的诊金不好意思给了。 “我该多给你送点礼才是,多亏白六爷了。” 这话出口,白春甫看着她,三分好气地笑了起来。 “我还要收你的礼,你当我是什么了... ...” 这话一出,气氛悄然变了一变,两人都笑了起来,又似从前一般说起了话。 话若是投机,时间便也偷摸着一不留神就滑落而去。 等邓如蕴一抬头,发现天色都有些晚了。 她想到门前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他,她起了身。 “这会可不早了,你还得忙,我就先走了。” 她要走,白春甫也连忙起身,“这才什么时候,我门前哪日都有这么多人,其实没什么可忙的。” 但邓如蕴也不好再多留,她还是要走,只是刚一抬脚,他当先一步,阻到了她身前。 邓如蕴差点撞到他身上,抬头讶然向他看去。 见男人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了一句,“留下来吃个饭,不行吗?” 他嗓音有点轻,可语速却比平日里的悠然和缓,不知快了多少。 邓如蕴不太适应与他过近的距离,往后退了半步,摇了摇头。 “我跟秦掌柜说了,今日还要去一趟玉蕴堂。” 她说着,同他笑了一声。 “白大夫的好意心领了,改日我同秦掌柜带着重礼上门,再蹭你的饭吧。” 她话说成这样,白春甫再多言也不合适了。 男人长眉垂下,只能一路送了她离开。 人都从门前离了去,他还站在门口默然看去良久。 有人叫了竹黄一声,“小黄子,那是谁家的姑娘?” 只有一个人会叫竹黄这种名字,也就是跟随大长公主出宫的曹公公了。 竹黄被他叫得头皮发麻,只怕曹公公哪天叫顺了口,给他送进宫里去。 他赶忙老老实实地回答。 “回公公,那不是谁家的姑娘,那是玉蕴堂的东家。” 但曹公公却瞥了他一眼,“你是觉得咱家看不出来,那是个穿了男人衣裳的姑娘家吗?” 他问,“到底是谁家的姑娘,六爷这般上心?”说着还思量道,“若是门第太低,大长公主殿下恐怕不会愿意的。” 竹黄闻言咳了一声,“这只怕还轮不上门第的问题,东家她,其实是滕将军的夫人... ...” 话音未落,曹公公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啊?!” 他只看着白春甫还站在门前,虽不再继续往人离开处看去,却也默然垂下了长眉,眼下的泪痣如同西斜的日头一般,静默地垂在西山边缘。 ... ... 白府门前。 邓如蕴这贵客再次出现,众人看她的目光全然不同,有些还点头哈腰地想跟白六爷的贵客、玉蕴堂的东家认识一番。 但邓如蕴暂时没这么闲心,很快离开了去。 停在旁边的马车,车上的人见白府有客,先是去周遭银楼布店里转了一圈,再回来却听闻贵客还没走,又等了三刻钟,才见门口热闹着,贵客从白家门前出来了。 第176章 女儿只在旁焦虑不安,杨二夫人却万分好奇,到底是什么贵客,能让白家这般迎接,白春甫见了这么久。 那一定是哪位从京中来的高门显贵吧? 她从窗口白家门前看去,只见人群中走出来一个身量不高的少年,衣裳穿得也是平平,有人叫他玉蕴堂的东家。 什么玉蕴堂的东家,她不知道,但杨二夫人定睛往那人脸上看去,只觉这张脸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 恰巧,这人没同门前那些人多说什么,就往马车停着的路上走了过来。 人越走越近,近到马车旁的时候,杨二夫人蓦然见她抬头往自己这边看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杨二夫人一下认出了白家的贵客。 这不是滕越那小契妻?怎么,怎么白家的贵客会是她?她看花眼了吗?! 邓如蕴也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杨二夫人,不免挑了挑眉。 车里的杨尤绫却叫着母亲快往白家去,“娘在看什么,六哥还等着咱们!” 杨二夫人被她扯到,不得不收回目光。 而邓如蕴也无意同她多言,带着秀娘离开了去。 只是杨二夫人母女递上帖子,奉上给大长公主的重礼,确实见到了白春甫。 却见这位白六公子神色不知为何有些落寞,神思不属,似乎也并不想有什么言语,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让人将母女二人送了出来。 杨尤绫只觉见到了白六哥,还高兴得不得了。 但杨二夫人心中却翻江倒海起来。 这位大长公主的嫡子,见她们母女用了一盏茶的工夫,但先前见那滕越的小契妻,却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 她惊疑不定,女儿却只问她。 “娘,咱们的花宴帖子送了过去,你说白六哥会来吗?” 杨二夫人也不知道,她只觉得她在白家遇见了那姓邓的穷丫头的事情,实在太玄乎了,难不成是她丫头气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走了眼? 她想着,让女儿去绸缎庄里看料子吃茶,自己则叫了车夫。 “去滕家,不,去那什么玉蕴堂。” 车夫还不知玉蕴堂在何处,打听了一下才知晓,这便驾车带着杨二夫人去了。 不想还没到玉蕴堂门口,就见到了邓如蕴。 她还穿着方才从白家出来时的衣裳,杨二夫人这次再没看错,她干脆下了车来,叫住了邓如蕴。 “真的是你这丫头?!” 邓如蕴没想到她还追了过来,挑了眉。 “怎么?您不是要登白六爷的门吗?这么快就出来了?” 她这话简直精准戳到了杨二夫人的疑痛之处,杨二夫人脸色都变了。 她只见邓如蕴巴上了白家气焰嚣张,气道。 “你怎么有脸说的?你偷偷摸摸上外男的门,滕越怎么娶了你做妻?” 她这话出口,邓如蕴可就笑了。 “二夫人不是说我不是将军的妻吗?我既然不是,为何不能同旁人往来?” 这话直把杨二夫人噎得难受,秀娘在旁更是道。 “没见过这样追着讨人嫌的。” 杨二夫人自认也是西安府的贵妇人,还同秦王府结了姻亲,女儿说不定往后要做王妃的,还没有人这样跟她说话。 偏这姓邓的丫头几次三番地把她气得仰倒。 “白家人见了你,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入得那等高门大户的眼?我劝你老实点,莫要在这西安上蹿下跳,西安府的高门大户不是你能走得动的,没得折损了你自己。”她气道。 秀娘闻言要跳起来同她吵,可邓如蕴去拉了秀娘,只看着杨二夫人恼怒,全然不生半分气,反而笑着道。 “我这什么药都有,要不我送您一副药吧?我看您病得有点不轻。” 杨二夫人听她莫名来了这么一句,愣了一下。 “我有什么病?” 邓如蕴歪头朝她看去,“您有眼疾,您不知道吗?” “眼疾?我能有什么眼疾?” 杨二夫人惊疑,听见邓如蕴瞧着她的眼睛,悠悠开了口。 “您不知道吗?势利眼呀。” 这话一出,秀娘当先笑出了声。 杨二夫人反而定了一下,脸色都白了起来。 “你说谁势利眼?你自己出身低,没教养,还怪旁人看不上你!” 她绝不肯承认自己是势利眼,只道。 “这世道本就如此,没有人不往上看,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只有交结贵人才有出路,贵人帮你,旁人才能敬你,是你自己不懂!” 邓如蕴见她死活不肯承认,气得脸色青白不定,越发笑了。 “好的,那我以后就叫您俊杰?” 她说着想起了什么,“对了俊杰,上次我们打赌你可输了的,那声祖宗还没叫呢,我都替你记着,俊杰。” 她几句话说下来,莫说秀娘笑得喘不过气,连给杨二夫人驾车的杨家车夫,也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才没笑出声来。 杨二夫人本想教训邓如蕴几句,不想她这嘴皮子,根本说不过邓如蕴。 她再说下去,也是自找难堪,杨二夫人气得胸口又疼了起来。 但她还是说自己不是势利眼,“是这世道本就是这样,我都只是顺势而为!” 她说完,匆促上了马车,叫了车夫不许再笑,“再笑打断你的腿,快走!” 第177章 马车咕咕噜噜,很快从小巷子里离开了去。 邓如蕴瞧着马车走远,想到刚才杨二夫人死活不肯承认自己势利的样子,莫名替她摇头叹了一气。 * 杨家的花宴正就办在了春花绚烂的时候。 滕家自是早早就接到了帖子,滕越还没回来,林明淑便叫了女儿滕箫一道过去。 “自从不去郑家读书了,就每日在院子里不出门不见人,这能有什么好处?你今次就跟娘一道过去。” 滕箫当然不想去,但又怕惹恼了她娘,又给她送去郑家的学堂。 但她答应之前问了一句,“嫂子也跟我们一起吗?” 这话问得林老夫人微顿。 这场花宴是杨家老太太给外孙女章四姑娘办的,她也正好能趁此机会,见一见那孩子。若是带了邓如蕴过去,算怎么回事呢? 虽然人家晓得契妻的存在,但把契妻放到明面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林老夫人摇头说邓如蕴不去,“她有她的事要做,你随娘去就是。” 可滕箫却不愿意了,“娘既然都不带着嫂子,带我做什么?嫂子才是咱们家往后的脸面,你要是不带嫂子,我也不去了。” 林老夫人跟她说不通,少不得生了气,又怕她到了杨家花宴上提起邓如蕴。 她甚是中意自己这“嫂子”,常常把邓如蕴姑侄挂在嘴边,万一到了杨家说起这些,必然要让章家姑娘听着不高兴的。 到底,那才是她的正经嫂子。 林明淑念及此,干脆不再带着滕箫,自己去了。 ... ... 杨府。 锦衣罗衫的宾客游动在渐次盛开的繁花之间,明媚的日头下春风和暖。 但林明淑到了林府,一时间没看到自己想见的人,只看到自家那时常拎不清的表妹,正同她大女儿杨尤纭说着话。 “... ...你又穿成这样,一点喜气都没有,你夫婿可怎么喜欢,怎么往你房里去?侧妃又要说你生不出孩子来,立你的规矩找你的事,在我脸前阴阳怪气地,我连头都抬不起来,有什么好处?你和你妹妹,没一个让我省心。” 可她焦急地说了,一旁站着的杨尤纭却似什么都没听见一般,两眼空空地看着远处的花。 杨二夫人气得拍了她的手,“你就不能争口气,早日怀上姑爷的孩子,在王府站稳脚跟?” 只是她说了这么多,杨尤纭都没回应,反而忽的捂了嘴干呕了一声。 杨二夫人先是一惊,接着眼中放出了喜色光亮来。 “你这是... ...怀上了?!” 她大喜,但杨尤纭脸色却白了起来。 “不是,不是,没有。”她连声说着,捂了嘴快步走开了去。 杨二夫人想要追上去,林老夫人却叫住了她。 “你也别把孩子逼得太紧了。” 杨二夫人回头见是表姐,这才停下脚步。这会听见表姐小声问了她一句。 “四姑娘呢?” 杨二夫人自然晓得她今次是来见侯府外甥女的,但却道。 “那孩子还在孝期,不好在人多的地方走动,在后面跟几个小姐妹说话,你先等等再见不迟。” 林明淑当然不急。 杨二夫人瞧见她,倒是想起了前几日又被邓如蕴“羞辱”的事情,忍不住想要告上一状,可这话不知怎么就说不出口。 她要是说出去,会不会连表姐也觉得她是势利眼? 但她所为怎么能叫势利眼呢?分明就是识时务! 这话她也没好意思再提,只同林明淑道了一句,“赶紧把慧儿娶回家,把那不相关的臭丫头送走。” 林老夫人不知表妹又在犯什么毛病,只能嗯声应了,往花园里面走去。 ... ... 一丛连翘旁边,有人在此稍稍站定,好似鲜花引了蜂蝶一般,这条路上的姑娘家顿时多了起来。 白春甫先前见了郑家的姐妹,又见了黄家五姑娘等人,还有几个连姓氏都叫不上的,都从这里经过。 他走过来之前,见这连翘旁边分明是个人少的地方,眼下,不远处还有隐隐的人声飘过来。 “你们看见了吗?杨家把大长公主家的白六爷都请来了... ...” 白春甫抿唇沉默,但他还不能走,还在等着竹黄打听了事情回来。 好在竹黄腿脚灵巧,没多久就跑了回来。 “六爷,滕家果然来了,而且人到了。” 这杨家的花宴,他本是不准备来的,但却听说杨家的二夫人正是滕家的表亲。 他想了想,应了这帖子。 眼下听见竹黄这么一说,左右看着无人,低声问了一句。 “那滕越与她,也都来了吗?” 竹黄上来就道,“滕将军没来。” 白春甫略吸一气,“她呢?” 谁料竹黄却道,“夫人也没来。滕家只老夫人来了。” 风吹得这一丛连翘,发出了些窸窸窣窣的响声,却衬得此间静谧从地缝里冒出来。 “她为何没来?” 竹黄却不知道了,他看了六爷一眼。 “小的打听了一下,说是夫人很少到外面赴宴,我问起滕夫人,好多人想半天才能想起来,却根本记不清,甚至还有人,都不晓得滕将军娶了夫人。” 话音落地,竹黄见六爷脸色仿佛沉到了谷底。 第178章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在这西安府的高门之中,还隐了身了? 白春甫心口蓦地收了一下,又听竹黄道了句。 “反正此间,没什么人晓得夫人。” 竹黄这话说完,白春甫再看这杨家争奇斗艳的花宴上三三两两的朱门贵人,竟不由地低笑了一声。 “既如此,那咱们也回去吧。” 他说着,一路要往外而去。 然而还没走多远,有人匆忙从后面赶了过来。 “六哥,六哥怎么走了?” 这人直接拦到了他身前的路上,正是杨二姑娘杨尤绫。 白春甫对这位儿时见过几面的姑娘,早就没有印象了,前两日她来白家时,说起这段往事,他根本也没能想起来。 只是这会,他见杨尤绫拦住了自己,不得不寻了个借口,说是临时想起还有旁的事。 “杨府花宴甚好,只是白某还有事在身,就不叨扰了。” 杨尤绫却都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完。 她只见他说完这句,转了身当真就要离开,她忽的急了起来,一把就拉住了白春甫的袖子。 她这般拉扯,莫说白春甫,连竹黄都吓了一跳。 白春甫察觉她脸色和神情都不太正常,一时倒也没动作,反倒是杨尤绫将他越拉越紧,嗓音隐隐尖利起来。 “六哥别走,有什么事我让人给你办,你要留下来等宴席过了再走!” 她说什么都不肯放开白春甫,拉扯之间引了些人远远看过来。 白春甫皱了眉,就在这时,一阵淡淡的竹香飘了过来,有人从另一边拉住了杨尤绫的手。 “表妹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 说话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生着一张鹅蛋脸、秋波眉,眼眸似含着水雾一般,说起话来嗓音似秋水缓流,柔美悦耳。 她这一声把杨尤绫唤回了三分神智。 白春甫转头向这女子看了一眼,见她眼睛飞眨地看了他一眼,又立时避开了去。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裙裳,通身打扮素雅,跟他侧身行了一礼。 “白六爷,从前跟在伯父身边,前往大长公主府邸见过六爷一次。” “令伯父是?” 女子微微笑道,“家伯父乃是永昌侯。” “原来是章家姑娘。”白春甫对章家的情形略有耳闻。 他见这位章姑娘跟她轻轻点头,唇角含着柔和有礼的笑意。 她这会见杨尤绫还抓着白春甫的衣裳,先试着劝了表妹两句,见她不听,只能一脸歉意道。 “白六爷勿怪,听闻家表妹近来有些不好。她从前再不是这般样子,自从病了之后就有些礼数不全了。” 这一点白春甫倒也已经看了出来,一副癔症模样。 他点了头,想说句什么,却听这位章家姑娘焦虑地向他看了过来。 “表妹这般纠缠,实在过意不去,但六爷这会若是走了,她只怕是要... ...六爷不若再多留一会,我陪六爷与表妹一道,在这花园里走一走,随便说说话,让表妹也缓一缓。” 她这话说得杨尤绫直点头,“六哥,再呆一会就开宴了。” 她这般缓兵之计,确实是个办法。 章姑娘说了,向白春甫看了过去。 不想却见这位白家六爷还是摇了头。 “杨家姑娘这症状,最怕人多吵闹,当下要紧的,是送她去偏僻无人的院中喝些茶定定神。我一个男子,这等地方就不便过去了。” 他说着,趁杨尤绫没留意,轻轻从她手中扯下了自己的衣袖。 “白某确实有事,先走了。” 他说完,转头叫了竹黄,快步离开了去。 杨尤绫还想要叫他,恰杨二夫人寻了过来,连忙让丫鬟将她拦住。 章贞慧往白春甫离开的方向,遥遥看了一眼,又见二舅母来了,才收回了目光,长出了一气。 “舅母可来了,您再来晚些,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她说着,用帕子擦了擦额头鼻尖。 杨二夫人见状不免向她道谢,“好孩子,多谢你照看你妹妹,眼下你不用操心了,我这就带她走。” 章贞慧道好,“让妹妹好生歇歇吧。” 杨二夫人却又想起了旁的,附在她耳边。 “对了,有人要见你... ...” * 杨家一处安静的院落。 林明淑让人提前买了西安府里有些名头的京式茶点,这会见桌边的姑娘捏着帕子尝了小半块,不由问道。 “四姑娘吃着可还好?同京中能比几分?” 她说完,就见姑娘低头笑了起来,“不瞒您说,我在京中少有机会出门,倒没怎么吃过这么好的果子。” 这话说得林明淑把整个一盘都推到了她手边。 “这算什么,若你喜欢,我每日让人去买都成。” 姑娘连连摇头,倒是她身边立着的奶娘道了一句。 “老夫人对我们姑娘多有照看,先前还托人给姑娘送了东西,姑娘感激得不得了,您可万万不要再破费了。” 奶娘这般说,她家姑娘也在旁边点了头。 林明淑见去岁托人送的东西,果然都送到了,也送进人心里了,心下甚安。 不过这回,却听见这位章家的奶娘又道了一句。 “听闻去岁,您家将军又立了功,还调回到西安来了,不知今日怎么没同您一道往杨家赴宴?” 第179章 奶娘说着,轻叹了一声,“竟没见到将军,恭贺一句呢。” 她说完这话,林老夫人见章姑娘微微低了低头,脸上略带了些羞怯。 奶娘见状,又道,“是我自己念着将军了,毕竟是保家卫国、带兵打仗的人,怎能不让人挂念?” 话虽这么说,林老夫人却听出了其中的意涵。 看来章家姑娘,是想要见滕越一面。 她想了想,了然地点了头。 人家姑娘要跟滕越见面,那是应该。 第57章 杨府, 春花宴。 杨尤纭独坐在僻静处的石凳上,饮了一整碗茶,才堪堪压下了胃中的干呕。 大丫鬟和老嬷嬷在寻她, 她又往花木更深处避了避,直到身边一个眼上长了红色胎记的小丫鬟伸着脑袋瞧了一眼, “她们走了!” 杨尤纭才松了一口气, 叫了那长着胎记的小丫鬟。 “红叶, 方才你说,今日滕家姨母是自己来的,没有带着滕家表嫂?” 红叶连连点头, 说自己刚才仔细问过了, 林老夫人确实是自己来的,“咱们二夫人和二姑娘同滕夫人有罅隙, 好似根本就没邀请。” 杨尤纭闻言不由地想起了之前在郑家喜宴的那次,满园的西安府的贵人,没有一个同她交际,她独自避在无人的树丛里,若不是滕表哥苦苦寻她, 没人知道她在那处。 偏自己的母亲还不断说着人家的坏话,这次更是没请人家,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杨尤纭想了想, 叫了红叶,“先前有人往王府里送了些东西, 还没入库, 你去取了送到滕家去。” 她说着, 轻叹一声,“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要。” 说话间, 有脚步声往这边走了过来,杨尤纭站起了身来,不想刚走了没几步,又是一阵干呕涌到喉头,伴着花木丛中飘荡而出的冷风,令人浑身战栗。 她捂着口鼻快步往另一边小跑而去。 章贞慧从路口经过的时候,恰看到她干呕连连地跑过去。 章贞慧的奶娘姓董,年岁偏长,从前也生养过不少子女,眼见杨尤纭这状况,呀了一声,“看来大表姑娘,终于是有好信儿了。” 章贞慧只往杨尤纭离开的背影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她没说什么,董奶娘也没再多言,只说起了方才见到了林老夫人的事情。 她低了些声音在章贞慧身边。 “老奴瞧着,林老夫人跟从前一样好,甚至,比从前还紧着您些呢。” 她说这话,见姑娘只微微笑了一下,董奶娘又道。 “虽说京中也有那么多世家儿郎,可若论儿郎的出息,婆母的相处,家底的丰厚,滕家还是实惠的,无非是根基浅薄些,名头低了些。但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亲事,面子里子总得舍一个。眼下世人都要面子,咱们反其道求个实在的里子,也不是坏事。” 这话章贞慧也没顺着往下说,只遥遥看着林老夫人从另一边的花路上走了,柔声问了一句。 “林老夫人是自己来的?” 董奶娘道当然是,“滕家总不能把那签了契约进门的契妻,带着来见咱们吧?” 她说着,又压低了些声音,“老奴打听过了,说是那契妻进门大半年了,但甚少露面于人前,人娶了跟没娶一样,没几个人晓得她,也没几个人留意。这一点上,滕家还是晓得分寸的,回头给了钱把这契妻打发了,谁会记得。” 她眼神示意姑娘放心,章贞慧又是轻轻笑了笑,也未置什么言语,她只叫了奶娘从另一条路上转了过去。 这条路旁的六角亭里,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周围立着丫鬟和恭维她的贵妇,将这小小的凉亭站的满满当当的。 那上首的华贵妇人乃是秦藩砚山王的侧妃,是砚山王三子镇国将军朱霆广的生母,便也正是杨尤纭的婆母、杨家的姻亲。 砚山王的长子早夭,次子名声败坏,三子朱霆广虽然只是侧妃所出,但往后不是没有袭位的可能。 这会钱侧妃来杨家赴宴,想要跟她搭一搭关系的人自然不少。但想要搭上王府路子的人多,能给钱侧妃切实帮点忙的人却少。 章贞慧同奶娘走到附近,跟六角亭里的人隔着一颗花树,刚听了些话,就听到了侧妃的不耐。 “说来说去,也都是些关中的事,藩王出不了藩地,怎么连外面的事都听不到了。” 一众人都是陕西本地人,若有出门的,也都是三五年前的事了,不当什么稀罕事。 钱侧妃见众人确实说不出什么来了,便倒凉亭里没了风怪闷的,起了身来。 众人也都瞧出了她的意思,不好再一路跟随。 钱侧妃打开了折扇边走边扇,嘟囔着,“杨家请来的这些人还是差了意思,还不如黄家的花宴。” 可她只和杨家是姻亲,当时自家儿子朱霆广发妻早产难产而死,一尸两命,西安城里有传言,是朱霆广醉酒推搡了发妻,才导致人死,弄得她想要给儿子续弦个高一点的门户都不能成,为了平息事端,无奈之下才跟杨家结了亲。 念及此,她嘀咕起杨尤纭来,“两年了,这干瘪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还不如先头没的那个... ...” 话没说完,一转眼见身边的岔路上站了个打扮素净的姑娘,身上穿得虽然素,但模样却柔美端庄,不巧正是杨尤纭的表妹,永昌侯府的章四姑娘。 第180章 钱侧妃这话自家说说也就罢了,眼下在杨家,还说到了杨尤纭表妹的脸前,多少是有些尴尬。但她说得也是事实,钱侧妃神色未变,只看了章四姑娘一样,忽的想到了什么。 “听说四姑娘刚从京里过来,京中一切可好?” 这位四姑娘约莫也没听见她前头的话,神态自然地跟她规规矩矩行礼。 “京里虽然事多,但总是安稳的。” 钱侧妃点头问道,“听闻令伯父调去了五军都督府,帮着那位千岁做事,也不知情形如何?” 大太监洪晋掌着半个朝堂的权柄,才是京中最紧要的人。朱霆广想要袭位,走宗人府的路子不容易,但若是能走得通洪晋的路,这事可就简单了。 可惜他们远在陕西,同大太监洪晋的关系,实在拉不近。 钱侧妃问过去,就听见章四姑娘道,“家伯父新官上任,还算平稳,只是家中族田的事情,麻烦了些,让伯父忧心... ...千岁自然也是好的,但我在京里却听说,千岁大人的侄女婿有些不好,得了病症,连着请了三月的太医,似是都没起效,可怜千岁大人就那一位侄女,年纪轻轻若就没了夫婿,总是令人忧心的。” 她声音不疾不徐,慢慢地把这桩看起来不大的事说给了钱侧妃。 钱侧妃却听得耳朵动了起来,眼下朝中谁人不想跟大太监扯上关系,可与太监扯关系岂是那么容易的,除了洪晋的干儿子们,也就只有他嫡亲的一双侄儿侄女了。 钱侧妃连忙问过去,“千岁的侄女婿到底如何了?” * 滕家,柳明轩。 老先生的课没结束,邓如蕴就在学堂门口等着了,这边先生出了门,滕箫迫不及待地跑出了位置,玲琅一副小大人模样地收拾着自己的笔墨纸砚,滕箫则叫她,“玲琅一会到我的乘风苑去,箫姑姑我有好东西给你瞧。” 邓如蕴闻言上前了一步,滕箫见了她也道,“嫂子也往我那去吧,反正二哥和娘都不在,咱们在乘风苑里烤羊腿吃。” 邓如蕴见她只要是不出门、不上学,就浑身都是劲儿,暗暗好笑。 她刚要说什么,不想外院来了人,说是镇国将军夫人送了东西过来。 是杨尤纭送来的东西,给滕箫送了两只藏着暗格的雕花匣子,滕箫一见就甚是喜欢,“大表姐可真好,比二表姐好多了。” 她夸一个还要贬一个,若被林老夫人听见了少不得要训她。 但杨尤纭给邓如蕴也送了东西,是两匣子蜀地来的药材。 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一套十二生肖泥塑娃娃,这显然不是给邓如蕴和滕箫这等年纪的,门房来道,“说是给咱们小表姑娘的。” 滕家哪有什么小表姑娘,邓如蕴还没反应过来,滕箫已经笑道。 “是给玲琅的!我上次见到大表姐的时候,跟她提过,嫂子家的小侄女惹人喜欢的不得了,只想偷来藏在我的乘风苑里。” 滕箫提了这么一句,没想到了杨尤纭还记下了。 邓如蕴很是意外。 论起来她和杨尤纭其实没见过几面,至于她对杨二夫人,那实在算不上尊重,不想杨尤纭却还给她和玲琅都送了东西。 是替她母亲、和杨家没能邀请她去花宴道歉吗? 邓如蕴想到先前见到那位杨家大姑娘柔软和善的样子。 杨二夫人何德何能,还能生出这样一位女儿。 但邓如蕴和玲琅的身份,其实同杨家大姑娘没什么关系。 可惜这位杨大姑娘不知道,而她自己家那位侯府表妹,才是滕家往后的夫人,她要走动的亲戚。 杨家花宴没邀请她过去,自然也是因为,章四姑娘已经回西安来了,她这等尴尬碍事的身份,怎么能出现在正主眼前呢? 邓如蕴回到柳明轩,她就让秀娘把东西送到了林老夫人的库房去,这些东西她不该收,她只自己回到了房中。 房内无人,空荡荡的。 从她第一次迈进来,再到最后离开,约莫也不远了。 房中总有她带进来的药香弥散,她开了窗把药香通了出去,不欲去想什么事情,只坐到了书案边。 书架上不知何时,一多半的架子都塞满了医书药典,邓如蕴看过去一眼,就立刻收回了目光,翻开玉蕴堂的账册。 不管怎样,她把这间属于她的药铺在西安府开起来了。 之后离开,玉蕴堂就是她撑起这个家的支柱。 邓如蕴此刻只想把心思都放到玉蕴堂上。 她翻动着账册,算着密密麻麻的生药、成药的买卖,算着一笔一笔的开销与进项。 只是手下拨动着算珠,她本来的小算盘拿走了,眼下算账的是有一人换来的大算盘。这不太趁手的大算盘,一不留神就拨错了一颗。 一颗算珠拨错,扰乱了她的思路,算到了哪一笔都记不清了。 她无措地顿在算盘前,这一刻好似发生过,好似就在不久之前。 那天有人一句话把她手下的账问乱了去。她不高兴了,哼哼生气地拨着算珠到原处。 他见自己扰乱了她,连忙跟她道了歉,说要帮她算。 她本说是不用的,但他偏要上手,霸占了她的小算盘,还让她报数给他,由他来算。 她不愿,他就问她,“蕴娘不让我算,是想让谁帮忙算?” 第181章 她没了办法,只能由着他,他还要做她的账房,她也只能当他是在闹她玩。 可那天他这不称职的账房算着算着账,手却从算盘上移开了去,莫名地擦在了她脸边。 彼时她转过头去,他却低头近到了她唇边。 墨香纠缠在她与他交错的呼吸之中,他温热宽大的手掌托着她的头,她看到他似是沉醉般地慢慢闭起了眼睛。 他鼻尖顶着她的鼻翼,湿软发热的唇,软软地贴到了她的唇角... ... 空荡的房中,一阵风闯入窗户门扉,翻着她手下的账目哗啦啦作响。 邓如蕴猛然回了神,似有湿意在鼻腔内涌动。 风吹得人手指发凉,她倏然站起了身来,将被风吹乱的账册啪地合了起来。 她将账册和那算盘收进了柜子里,没敢再停留地,快步离开了房中。 ... ... 杨家这场花宴一过,天渐热了起来。 滕越先是去替吴老将军一家打掩护,接着朝中又传来了清整屯田的事情,尤其是各地的军屯。 滕越在陕西都司的官职,正就是掌着屯田的事宜,一连好些日,也没能得闲回一趟家。 滕家一切照旧,但砚山王府,钱侧妃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快马加鞭而回,带了信回来了。 钱侧妃得了消息,就立刻把自己儿子叫了过来。 “... ...大太监的侄女婿真要不成了,眼看着熬不过这个月,你说咱们要是能借这事,同那洪晋攀上关系,之后你袭王位,还能算难处吗?” 朱霆广听见这消息也抬了眼,“二哥压在我头上,占着嫡长,他名声再烂,宗人府也向着他,但若是大太监肯占在我这边,就不一样了。” 钱侧妃想起这消息的来处,先道了一句,“永昌侯府有百亩的田同咱们并在一处,听说永昌侯正因为这百亩族田散乱不成型犯愁,正好咱们要再并些地来,带着他们一道把这些散地连成片,也算是同章家连些情谊。” 朱霆广点头,道这是小事,“眼下紧要的,是怎么皆大太监侄女丧夫这事,同他搭上关系。” 母子二人都皱眉思量了起来,可思量来思量去,好像都没什么他们能做的。 到最后,钱侧妃烦躁了起来,“早知道不急着给你娶那杨家女为妻了,一儿半女都生不出来不说,还平白耽误了你的事,若是你妻室空悬,洪晋侄女丧夫你丧妻,还有比这更门当户对的亲事吗?” 若朱霆广成了洪晋的侄女婿,别说砚山王位了,便是上头的秦王王位,都不是不能搏一搏。 当晚,朱霆广喝了不少闷酒,一身酒气地回到同杨尤纭的院中时,脚下打晃不止。 丫鬟小厮见他脸色不虞,全都跑没了影。 连素来在杨尤纭身边提点她的大丫鬟和老嬷嬷也都避了,只剩下红叶跟在杨尤纭身边,紧张的低声在她耳旁。 “您如今的身子同先前不一样了,将军喝多了,您也避着些吧。” 但这话没说完,朱霆广突然就叫了来。 “杨氏,过来给我奉茶!” 杨尤纭闻声哪还能再避,只能低着头沏了碗茶给他送过去。 谁知这茶水太烫,朱霆广醉意浓重,一时间端起来就喝,然而还没送到嘴边,就被烫得直接打翻在了地上。 寂静的房中,瓷碗碎裂,热茶泼出的声音乍然响了起来。 杨尤纭吓了一跳,她脸色都白了一白,刚要转身去叫人来收拾,不想朱霆广腾然起了身。 一巴掌直接甩在了她脸上。 “丧气的贱人,挡了我的运势还不够,还想烫死我吗?!” 他这一巴掌酒气十足,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掌掴在了杨尤纭脸上。 杨尤纭毫无准备,此时此刻只觉耳朵都轰响了起来,眼前也一阵眩晕,腥味从口舌间溢出的瞬间,人蓦然被打倒在了地上。 她一下撞在了身后的花架上面,花架上面的花盆落下,径直砸在了她腹间。 朱霆广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巴掌,竟然使出了过多的气力。 从前他扇她,也不过就是脸肿两日,今次竟然倒在了地上。 他刚想问一句“是不是装的”,却见她裙下竟然渗出了血来。 红叶也看见了那血,惊叫着扑上前,只见她人晕厥过去,而裙下的血却越来越多。 “夫人... ...姑娘,姑娘,这是... ...小产了?!” ... ... 钱侧妃赶来的时候,房中血气浓郁。 朱霆广的酒总算醒了大半,他实在没料到自己这一巴掌,竟然把人打成了这样。 府里有常年养着的大夫,此刻诊了脉,朱霆广问去,“她之前真是有孕了?” 大夫叹气点头,又道,“先前约莫有了两月有余的身孕,但眼下... ...”大夫又摇头,“没了。” 钱侧妃眼前一黑,“怎么会如此?” 紧接着又问,“那之后呢。还要调养多久才能再怀?” 这话问去,大夫脸色越加难堪,房中的血腥气更重了。 他道,“夫人这番小产失血颇多,哪怕接下来尽快止血,她这身子也要亏空得不轻,少说也要三五年才能再怀,但也说不好,兴许以后就... ...” 这话说得钱侧妃和朱霆广母子惊诧地对了眼神。 而大夫只道,“此刻说不好往后的事,只说夫人这般流血不止,不是好事,得尽快止血才行!” 第182章 他开了方子,让人去拿药,又道,“最好找来那擅治妇人病的大夫,此事不好耽搁,耽搁下去怕会有性命之忧。” 大夫连连催促,钱侧妃不由地要去叫人,可朱霆广却一下拉住了他母亲,将人拉到了回廊下的风口间。 此处风呼呼吹过,钱侧妃被吹得头皮发疼,“你这又是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找人?” 但她这话还没被风吹走,却听见儿子忽然低声道了一句。 “娘,你说咱们不救了,杨氏会不会死?” 钱侧妃惊疑,“你是什么意思?!” 她问去,见自己的儿子眼睛眯了起来,眼下有黑影落下,他嗓音越发低而阴。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动杨氏,就让她自生自灭。她若是有上天庇佑,自然能止血好转,但若是没有这个命,何不就让她去了呢?她一走,我说不定就能娶得上洪晋的侄女了。” 话音落地,钱侧妃深吸了一气。 * 滕府。 滕越总算得闲回了趟家。 进了门便问向门房,“夫人在家吧?” 门房连道在,“夫人今日没出门。” 男人闻言嘴角不由地勾了起来,甚至没在外院停留,抬脚就往柳明轩而去。 只是到了柳明轩,大步进到了院中房中,竟然都没看到妻子的身影。 滕越刚要找人问一句,不想沧浪阁来了人,道是母亲请他过去一趟。 滕越先还以为妻子在沧浪阁,可到了沧浪阁才发现这里也没有她。 他心里莫名不安了一下,不由就问母亲一句,“蕴娘不是在家吗?怎么没见她?” 这话都问到了林老夫人这里来。 林老夫人微微皱眉地看了儿子一眼,却也答了他。 “应该去学堂接玲琅下学去了。你急寻蕴娘何事?” 滕越哪里有什么事,只是回了家还没见到她,有点急罢了。 他听说她在学堂,略松一气,脸色露了些微松快的笑意,“娘找过来儿子过来,有什么事吗?” 林老夫人倒也不急,先问了他几句这些日在外面的状况,听到清理军屯的事,道了一句。 “听说是大太监的手笔,你正管着陕西的军屯,尽量给他行个方便,清理清理军田也不是坏事,不然都被人把军田占尽了,弄得军户吃不饱饭。” 滕越闻言轻哼了一声,“这事确实是好事,但那洪晋行此事,到底是为了天下军户,还是为了给这些被占的军田另换个主子占着,就不好说了。” 林老夫人闻言,眉头更皱了皱,“不管怎样,咱们还是不要同那大太监对着来。” 滕越不置一词,岔开了话,“娘寻我只为这个?” “当然不是。”林老夫人这会才道。“过几日,你陪我去趟大慈恩寺吧。” 滕越挑了眉,“娘要去登大雁塔?可是儿子实在太忙,回家一趟都抽不出空闲来,哪里有闲心去登塔拜佛?” 他不欲去,却道,“让蕴娘和阿箫陪您去不成么?” 林老夫人看了他一眼摇了头,“我去大慈恩寺,是为了给你外祖父点长明灯。再过几日就是你外祖父过世五年的忌日,我这两晚都梦见了他,还听他惦记着你,你真不陪我去拜一拜你外祖父?” 滕家多亏得滕越的外祖父接济,才不至于整个家散掉。 滕越闻言一默,只能点了头。 “那好吧。” “那蕴娘和阿箫?” 林老夫人摆手说算了,“你杨家姨母也非要同我一起去,她同蕴娘没缘分,没得让他们见面给两方都添堵,至于你妹妹,看她自己的意思吧。” 杨家姨母同邓如蕴如何,滕越自然晓得,他闻言也没再多说,只问了一句母亲要去大慈恩寺的时间,便离了沧浪阁。 不过到沧浪阁门口的时候,他见到青萱问了一句。 “前些日杨家花宴,杨家没邀夫人赴宴?” 青萱脸色略略尴尬,“是。” 滕越抿了抿唇,“那其他家的宴请呢?夫人也不怎么去吗?” 青萱支吾着点了头。 滕越不再问了,脸色全然沉落了下来。 先往学堂走了走,见学堂已经没人了,快步直回了柳明轩。 * 柳明轩。 邓如蕴在廊下同玲琅说话。 “再读两三日,跟先生说把这本书上的字认完,就不上了,好不好?” 小玲琅眼中的光亮一下落了半边。 “姑姑,以后我都不能来学堂里读书了吗?” 邓如蕴没法跟她解释得太多。 滕箫实在是太喜欢玲琅了,这样下去,之后走的时候怕是要徒增烦恼。 她说给玲琅在自家也找个先生,“书还是要读,只是换个地方。” 可她这么说,只见玲琅眼中的光亮越发落下了西山,小家伙低了低头,嗓音有点哑。 “可箫姑姑会想我,玲琅也会想她。” 她细小而微哑的嗓音说得邓如蕴心下难过,她只能蹲身在玲琅身前,将她往怀里揽了揽。 “但这里是旁人家啊。” 她说着,蓦然又道了一句。 “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话音落地,怀里的小家伙鼻头抽了一下,脑袋埋在了邓如蕴的肩窝。 不知怎么,她眼眶也热了一热。 第183章 但这时,有人快步而来的脚步声响在了门外,秀娘在门口呀了一声。 “将军回来了!” 邓如蕴转头往门口看去,恰与他英眸中灼灼的目光,对在了一起。 第58章 “蕴娘!” 他一眼看到她, 眼眸便似映入了天光,亮了起来。 邓如蕴见他大步从院门口跨入,径直往她这处而走。 她连忙收了方才同玲琅说的话, 见着小家伙还趴在她肩头抽泣,只能抱了她站起身来, 迎了滕越一句。 “将军回家了。” 滕越对于她总是叫他“将军”这件事, 甚是无奈, 他倒也不欲她叫他什么“二爷”,此刻到了她身边,“你就不能叫我的表字吗?” 遇川。 他十七岁时就有的表字, 那会, 他跟她都还在金州... ... 邓如蕴闻言只笑了笑,没回应他这话, “将军累了吧,我让秀娘给你沏杯茶。” 她说话就要叫秀娘,却被滕越摆手止了。 “我不累,”他朝着她和玲琅看过来,“玲琅这是怎么了?” 他问来, 邓如蕴轻轻拍了拍怀里的小家伙,“给将军见礼。” 但玲琅不肯从她怀里下来,只是抬起了头来, 大大的眼睛默然看了姑父一眼,绷着小脸开了口。 “... ...旁... ...” 这个字一出, 邓如蕴就连忙朝她看了过去。 小家伙在姑姑这眼神下, 微微抽搭着把这个字抿回了嘴里。 “... ...姑父。” 滕越朝小家伙细看了一眼, 见她神色不太对劲。 “不是又要叫旁姑父吧?难不成,姑父又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了?” 他说着, 把小家伙直接从邓如蕴的怀里抱了过来。 他问向玲琅,也看了邓如蕴一眼。 邓如蕴只怕玲琅说出什么来,抿唇向她看去,小家伙又是抽搭了一下,接着便不让滕越再抱了,从他怀里挣了下去,跑去了西厢房里。 滕越讶然,“出什么事了?” 邓如蕴眼见玲琅这般,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日头斜落在了重重院墙之下,连庭院里最后投影出的房檐翘角也不见了,只留下大片的昏暗昭示着傍晚的到来。 她拢了拢衣裳,在滕越疑问的目光中解释道。 “没什么事,是我说了她两句。” 她拢了衣裳,便见他侧身,用他挺拔的身形替她挡了院门前吹来的穿堂风。 邓如蕴转了转头,“玲琅年岁渐长也贪玩了,不想去学堂里读书,想回去找她太婆婆玩。” 她这般说,滕越挑了眉。 “玲琅也有贪玩的时候?” 邓如蕴见他不太信,却也只能说是。 “城东那边有几个邻里小孩同她一般年岁,兴许想跟同龄的孩子一起跑跳耍玩吧。” 滕越确实在城东小院附近见到有小孩子玩在一处,闻言这才点了头。 他抬手护了妻子往房里去。 “小孩子家贪玩也在所难免,玲琅已经比旁的小孩都乖巧了,就放她回去玩些日子也没什么。” 他劝了她,见妻子低着头,神色也有几分说不出的落寞,他不由地握了她的手。 她手微凉,他紧握在掌心。 “除了这件事,没有旁的事了吧?” 滕越探问过来,邓如蕴摇了头,轻轻笑了笑,“将军还想有什么事呢?” 滕越自然想家里平稳,尤其是她,什么事都没有才好。 她笑着说着,又从他手里抽开了去,“我去给你倒杯茶。” 她说着,给他倒茶去了。 滕越的目光仍旧追在她的背影上。 她今日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青豆色暗花褙子,站在院中天光下的时候还算鲜亮,但到了室内,在暗淡的烛光中却似融入了昏暗中一般,她身形本就纤瘦,更透出说不出道不明的孤寂之感。 可她一转身,端着茶水过来,仍旧是平日里的神色,把方才那一瞬间的孤寂都冲散到无影。 滕越说不清楚,只是在母亲的沧浪阁来了人,叫他们过去一起吃饭的时候,婉拒了回去,道是累了不出门了。 只让灶房捡了妻子和玲琅喜欢吃的菜做了来,陪着她们姑侄在柳明轩里用了晚饭。 晚间,他抱了她在怀里,坐在只点了床边小灯的床帐边缘。 想到今日在青萱处打听来的话,越发紧抱了她在怀里,把下巴抵在她发间。 “蕴娘去没去过宁夏?宁夏虽然偏远些,但沙是烈的,风是直的,从城楼高处瞭望而去,尽是宽阔天地。” 他低头朝她看了过来,“若我接下来又调回宁夏,我们去那立府别住吧。” 他说着这话,唇边轻轻贴在她额角。 柔软的温热从他紧贴的唇边传来,而他的怀抱更加炽热,好似她已经随着他到了辽阔的宁夏腹地,站在了那再没有人潮喧嚣的开阔天地之间,任凭头上的烈阳爽快地晒在身上。 邓如蕴低头笑了起来。 “在笑什么?”他问。 邓如蕴笑道,“我在想,若是到了宁夏,是不是改行卖关外的皮子更赚钱?” 她这话出口,滕越心下不知怎么有些酸,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抬手捏了捏她的耳朵。 “你这小脑袋里,怎么只想着赚钱?难道除了赚钱就没有旁的了?” 第184章 邓如蕴不让他捏她的耳朵,转头侧开了去。 “不赚钱做什么?喝宁夏的西北风吗?” 她说着,似也要从他怀里侧身出来一般,滕越却扣住了她的腰没让她走。 “让你喝西北风?那要我这夫君还做什么用?” 他咬着这话,目光抵进了她眼中。 邓如蕴在那句“夫君”中微微顿了顿,他却直接将她抱到了重重帷帐之中,将她压在了锦被之间。 他英眸凝着犹如北极星般的光,是这昏暗的帐中唯有的光亮。 她听他低声开口。 “但有我在,只让那西北烈风都停在你脚边。” 他嗓音低而哑,手已经顺着扣住她的腰间柔线,将她握在了他一掌之间,他只轻轻拨动衣带,她那些衣带宛如游鱼一般,倏然游走开来,衣衫犹如流水一样从她身上潺潺落了下去。 邓如蕴在凉凉的空气抵达皮肤的瞬间,倒吸了一气。 见他直起身,似要将他自己的衣衫一除而尽的时候,她忽的开了口。 “我今天有点累了,今晚还是直接歇下吧。” 她止了他。 男人顿住,向她看去,见她拢了衣裳,神色间似有几分不可言说的疲累。 滕越手下没再继续,定了几息,又抬手帮她把滑落的衣衫拢起来,衣带系起来。 “好。” 他没再动作只替她拉了锦被,又将她抱在了怀里。 “那睡吧,你若累了,就早点睡吧。” 他低头吻在她发间,邓如蕴睁着眼睛,只觉长夜十足的漫长。 * 翌日天刚亮,滕越就接到急信出了门去。 大太监清整各地军田之事行至辽东,他借着清整军屯提高税额,本就被占去大片粮田的军户人家顿时不堪重负,而大太监的人手不管不顾地逮捕责打欠税的人,登时在辽东引发了两场暴乱。 此事已是两月前的事情了,但眼下突然传到了陕西军中,引得陕西各卫所的军户也有了骚乱的征兆。 滕越正任着管理军屯的职务,而大太监派来清整陕西军屯的人也马上就要到了,他不能眼看着军民暴动,天刚亮就快马加鞭地出了城。 林老夫人还想同他说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只能让人传了话去,叮嘱滕越若是得闲,莫要忘了去一趟大慈恩寺。 滕越如何回应,邓如蕴就不知道了,但林老夫人却让青萱来了一趟柳明轩,道是滕越走得急,没来得及带浣洗的衣裳,让她取几件来。 这话说得委婉,但邓如蕴却明白了其中含义。 滕越去大慈恩寺,其实是去相看林老夫人为他定下的日后的正妻章四姑娘。 既然是去相看未来的妻子,怎么能胡乱穿些风尘仆仆的衣裳。 邓如蕴给他挑了两身他平素穿起来最是衬他的锦袍,又捡了两条镶玉的腰封过来,这两套衣衫穿下来,华贵而不失威风,合宜又不减气魄。 连青萱都不由道,“这两身衣裳,将军定然喜欢。” 邓如蕴缓缓点头。 喜欢就好... ... 她帮青萱把事办了,青萱很快拿着这两身衣裳离了柳明轩。 邓如蕴也没一直留在柳明轩,把心思都放在了玉蕴堂上,亲自挑选了一批得用的药师,玉蕴堂的成药再好,量上不去也就谈不上继续扩大经营。 而且她现在开始给交好的小药铺供药,这些小药铺常年缺少质优价廉的成药,生意就如同干裂的土地一样,如今甘霖落下,这些干裂的土地无不生出油油绿苗,越发渴求甘露,也惹得整个西安府的小药铺,都想来玉蕴堂讨一些药去。 但成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制的,越是这般需求量大,邓如蕴越是丝毫不敢松懈。 好在玉蕴堂后还有一位白六爷坐镇,还没什么人敢上门滋扰,她得趁着这个机会,尽快把名声打出去,生意做起来。 不过她这日在玉蕴堂后面,扩出来的制药坊中监督制药的时候,却遇上了一个来人。 来人穿得十分不起眼,但到了玉蕴堂就要止血的药,“不是那种受伤的止血药,是给妇人用的止血药... ...你们铺子有没有女医,能不能跟我走一趟?!” 玉蕴堂里没有女医,但大夫们看病并不怎么分男女,但若是妇人特殊部位的病症,也会寻个女医过来帮衬。 邓如蕴走过去问了,“是谁人要用?最好能让病人亲自前来看诊。” 那人闻言直摇头,“不成不成,人根本就下不了床,你们能不能找个女医跟我过去?!” 邓如蕴见人都下不了床了,连忙让她别急,她看了此人一眼,见这人眼上有一块用黄粉遮挡的红胎记,好似在哪听过一般。 她一时想不起来了,只让小伙计去找附近的女医来帮忙,不想人却不在家。 那人却着急起来,“没有旁的女医了吗?不能等了,四天了,不能再等了!” 邓如蕴听见她说四天了,也挑了眉,当即叫了那人。 “这样吧,我随你去就是。” 她虽然不是个正经大夫,但这关头也能当大夫使一使。 她说着,见那人惊疑,用自己的嗓音道了一句。 “我是个女子。” 她这话一出,那人再不犹豫,带着她就往自己家中赶去。 途中邓如蕴自是问她怎么找到了玉蕴堂来。那人只苦笑,“我倒是想去研春堂,但研春堂和他们是一伙的,怎么能肯救我家姑娘性命?!” 第185章 邓如蕴听得有点不对劲,她怕不是陷入了哪户人家辛密之中? 但救命要紧,此刻也不好多说了,可谁料这人带着她一路前行,竟然到了砚山王府后门。 邓如蕴脚步立刻顿在了门外,这平常人家的辛密也就罢了,王府的辛密她是有几个胆子敢一探究竟? 她打了退堂鼓,一路带着她来的人急得眼眶发红。 “求求您了大夫,我家姑娘真要不成了,他们不给她治病,就让她死!她才大多年纪,也是旁人家中的大小姐,怎么就要遭这样的罪?” 这话让邓如蕴听出了些意思来,她再看这抹了黄粉在脸上的人。 “你... ...不会是红叶吧?” 她听滕箫提过,说杨家大姑娘身边有个脸上带着红色胎记的丫鬟,是军中出身,身有上还有些功夫,但因为脸上长了胎记被人欺凌,滕箫本想讨到自己身边来,但这丫鬟只对杨尤纭忠心耿耿。 红叶见她突然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也吃了一惊,再像邓如蕴看过去,见她虽然也打扮成男人的模样,但细看之下,“滕夫人?!” 两人这才都认出了对方来,而红叶简直要给邓如蕴跪在地上。 她仿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只拉着邓如蕴的袖子不松手,把自家姑娘杨尤纭小产后出血的事情告诉了邓如蕴。 “... ...王府里都是黑心的鬼,他们就想让大姑娘死了好另娶,从那日她小产之后便不再给她看大夫,没两日药用完了,也不再给姑娘续药,姑娘从娘家带来的人全都被他们看住了,我想尽了办法,才拿酒贿赂了后院的人,趁他们不注意才跑了出来。” “那你缘何不去杨家求救?” 红叶只是摇头。 她说杨家门前就有王府的人偷偷看着,她根本无法接近,“而且我打听了,我家二夫人不在家,好似是带着京城来的表姑娘往大慈恩寺去了,我实在没办法了!” 大慈恩寺... ... 邓如蕴默了一默,见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只能道,“那我先随你进去看看吧。” 这王府犹如龙潭虎穴,若里面是二姑娘杨尤绫她扭头就走,才不多管闲事,可偏偏里面是大姑娘杨尤纭,邓如蕴怎能让她就这么在无人知道的角落里流血而亡呢? 但她也甚是谨慎,先跟红叶都问好了路线和情形,听说朱霆广不在家,只觉还算安全,跟着红叶溜了进去。 王府宅院深深,邓如蕴都不知道走了几重才走进了一座幽幽院中。 院子门口站着守卫,邓如蕴跟着红叶装作是来送饭的仆从,才进了门去。 院里一个人都没有,但这几日来,一盆盆泼在树下土地里的血,却散着浓重的腥气。 邓如蕴随着红叶进到房里的时候,只见帷帐里躺着的人,人白如一张桦树皮,苍白纤薄而脆弱不堪。 她躺在那一丝生气都没有,连红叶都不得不急急叫了她脸上。 “姑娘,姑娘!” 如此喊了,邓如蕴才看见她微微动了动手指。 邓如蕴怔在她床边不敢置信。 她先前见到的杨大姑娘虽然没什么精气神,可还能说能动,她会帮滕越寻她给她引路,会替她母亲和妹妹给她道歉,也会送来连同给玲琅在内的礼来跟她赔礼。 但眼下,她除了这根还能动弹的手指,几乎没有一丝生气了。 她为那砚山王的儿子朱霆广怀了身孕,可却被这个男人酒后一巴掌打到在地,落了胎出了血还不算,还断了她的医药,将她推到死亡的悬崖边缘。 邓如蕴心下说不出是怎样的震惊与心酸,此刻却也顾不了这么多了,立刻到了杨尤纭身前,摸上她的脉搏。 她摸着这细微到近乎没有的脉搏,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她不是个正经的大夫,只是个药师,眼下邓如蕴把带来的药都拿了出来,先让红叶化开两颗给杨尤纭服了下去。 可怜她连吃药的气力都没有了。 人始终没有醒来,邓如蕴又给她擦了些药在穴位揉搓也无用。 她不由地摇了头。 “这不成。我虽然还有药能替她暂时稳住,可不能正经就医,她在这院中还是活不下去。” 她见杨尤纭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这样平平躺着,晓得她不可能自己逃出去。 她叫了红叶,“还是得想法,让杨家把人接走才行。” 除了杨家,杨尤纭还有谁能依靠呢? 红叶脸色难看至极,“杨家门前有王府的守卫,二夫人又带着表姑娘出城去了,我就算是把信送给了老太君和大夫人,她们能不能信,能不能为了我家姑娘来王府要人,我也不知道。” 王府既然想让杨尤纭死,怎么可能杨家人随便说两句话,就让她们进来? 除非是杨二夫人这个做母亲的,为了自己的女儿肯豁出去,不然谁能替她豁出去。 可杨二夫人在大慈恩寺,不在城中。 两人说话间的工夫,外面竟然有了杂声,红叶警惕贴窗听了过去,脸色变了一变。 “那朱霆广回来了,他说不定会来看我们姑娘一眼,看她死透了没有... ...” 她说着,拉了邓如蕴,“我们这些人随着姑娘,是生是死都没关系,但不能祸害了您。您快随我来,我送您出府!” 那朱霆广不是善人,邓如蕴也不敢犹豫,只把自己带来的药都给杨尤纭留了下来,就随着红叶出了砚山王府。 第186章 途中险些被人发现,连着被人追了两道门,待仓皇逃出了府去,两人都已经满身冷汗。 被王府里的人察觉出了些许的动静,之后怕是更加不易进出。 邓如蕴看着红叶,见她脸色灰白,突然转身向她行了大礼。 “夫人不计前嫌,肯闯这龙潭虎穴看我们姑娘一遭,已是大恩大德。我们姑娘不省人事,红叶替她给您磕头。只是如今情形,她恐怕再活不到亲自给夫人道谢的时候了。” 她说着,双手攥紧。 “二夫人当年执意退了大姑娘原先的亲事,说嫁进这砚山王府,往后说不定能做砚山王妃。二夫人只想着这里荣华富贵,想着着秦王藩府贵气逼人,想着结了这样的姻亲,往后行走在街上都面上有光。却不想把女儿送进了魔窟里来,生前被人折磨着怀孕,怀了孕却这般落了胎,眼看就没了命,这门显贵的亲事结来何用?!” 红叶说着咬了牙,但眼泪滚滚落了下来,使她脸上的红胎记越发鲜艳如血。 邓如蕴默了一默,但却突然叫了她。 “红叶这话留着吧,留着当面说给你家二夫人听。” 红叶闻言蓦然抬头,看见眼前的人开了口。 “你回去好生照看好大姑娘,我替你往大慈恩寺走一趟,把你家二夫人带回来,让她自己来收拾眼下的残局!” 话音落地的瞬间,红叶扑通跪在了地上。 “夫人... ...” 邓如蕴当不起什么夫人,只是遥遥看向大慈恩寺的方向,皱眉深叹了一气。 那大慈恩寺,她可真真不该去。 * 大慈恩寺。 杨二夫人在山门前张望,“滕越怎么还不来?慧儿都等他一日了。” 林明淑也没办法,“因着军屯的事务,他着实忙了些。但晚就晚了吧,我让他今晚宿在寺里。” 杨二夫人道也只有这样了,说着想起了什么,轻声跟林老夫人道了一句。 “不若让他晚上护着慧儿去登塔,夜间登塔拜佛,可是个相识的好时机。” 杨二夫人自己说着,都不免捂着嘴笑了起来。 第59章 邓如蕴赶到大慈恩寺门前, 日头偏西,高高的佛塔投下巨大的落影,罩住半边寺庙。 她一路询问着杨二夫人现在何处, 一路往寺庙里找过去。 她换了一身布衣,扮做成了小厮模样。她要去找杨家人, 可章四姑娘也是杨家人。邓如蕴不是来坏人好事的, 只能小心打听着往里面寻。 好在这会天色不早了, 不欲宿在大慈恩寺的人,这会都陆陆续续地离开,她避在路边的树后看了看, 离开的人里没有杨家和滕家的马车, 看来他们今晚准备宿在寺庙中了。 这样一来,邓如蕴直接往后面寻了过去, 先去找杨家的马车再说。 不想还没找到后面,就在转角处听见了肖似杨二夫人身边的丫鬟在说话。 她赶忙快步走过去,谁料刚转过转角,险些与人撞上。 她穿着小厮的衣裳,这般突然出现, 立时被人推了一把。 “哪来的登徒子?!” 邓如蕴被这一推差点摔在地上,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抬头看去, 果见是杨二夫人身边的丫鬟。 那丫鬟一时没认出她来,但那丫鬟带着两个小丫鬟, 簇拥着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姑娘。 那姑娘生着一张端庄秀美的鹅蛋脸, 一双眼眸似含着秋波一般, 穿着一身天缥色领口绣竹叶纹的衣裙,发髻上无甚华丽朱钗, 只簪了两朵米色簪花,整个人素素静静,但神色不慌不忙,轻轻摇着扇子朝她打量了一眼,举手投足之间一派闲然自定之色。 邓如蕴微顿,认出来她来。 这是章家的四姑娘,滕越的妻子... ... 她万万不是来寻她的,也不是来扰他们的事的,她见杨二夫人的丫鬟确实没认出她来,连忙低下了头,道了声歉,不等人家再推搡她,转身走开了去。 可这处除了章四姑娘,邓如蕴并没见到杨二夫人的影子,日头点点西斜,寺庙中的琉璃瓦上折射的光亮映着西边飘飞而起的云霞。 邓如蕴眼见找不到人,只能咬牙缀在了章姑娘一行人身后,看看跟着她们,能不能找到杨二夫人。 她们往人少的花丛里走去,话音顺着风掠到邓如蕴耳边。 “... ...这大雁塔最初只有五层,是玄奘法师亲自修建的,后才加盖到九层。塔里供着佛珠舍利,也有天竺取来的经书佛卷,姑娘从前倒也来过这大慈恩寺,但从未登过大雁塔,二夫人说,白日里人多不便,待晚间用过斋饭,让您登一登塔呢。” 说话的正是杨二夫人的丫鬟,邓如蕴闻言不免看了一眼伫立在寺院里的那座唐代高塔。 前些日子,涓姨说自己腿脚都好利索了,想要带着外祖母来大慈恩寺拜佛,给她老人家求个平安,问她得不得闲前来,一道登塔,可惜邓如蕴并无闲暇,只能同她说之后。 之后等从滕家离开,把她身上扰乱的麻线都捋顺,再来清心拜佛。 眼下杨二夫人的丫鬟提了登塔的事,她见那位章四姑娘摇了摇头,“漆黑无人时登塔虽然清静,却也让人心里不太安实。” 她说了这话,杨家丫鬟可就笑了,“二夫人怎么能让姑娘您,夜晚单独登塔?” “二舅母和林老夫人也要一道吗?” 第187章 杨家丫鬟笑眯了眼睛,“二夫人可不来,林老夫人也未必,要陪您登塔的,是滕将军呢!” 丫鬟揶揄地看了章姑娘一眼。 “滕将军英武挺拔,由他护着姑娘登这大雁塔,姑娘可还害怕?” 这话说完,丫鬟又跟章四姑娘笑了一声,章四姑娘闻言立时拿扇子遮了半张姣好的脸,眼中露出几分羞怯来。 她柔声道,“快莫说这个了,我们往塔边走走吧。” 她们往塔边走去,邓如蕴不禁又往那高塔上看了一眼,但她脚下停了下来。 既然章姑娘同滕越要登塔,她再跟过去,那可真就是故意捣乱了。 她赶忙转了身去,恰这会,方才那杨二夫人的丫鬟吩咐了两人去寻杨二夫人,邓如蕴连忙追上了这两人的脚步,他们一路往前面而去,不多时,邓如蕴就瞧见了正独自坐在凉亭里翘着脚,百无聊赖地训着小丫鬟的杨二夫人。 邓如蕴总算是找到了正主,她只等前来回话的丫鬟们说完离去,快步就走上了前来。 她步子走得快,行走之间风声从脚边呼呼吹过。 杨二夫人似有所觉地朝着她这边看了过来,第一眼瞧见她只皱了眉没认出来,但又看了两眼,杨二夫人腾得站了起来。 不等邓如蕴上前,先是左右看了一眼滕越没出现,便直冲邓如蕴快步过来。 “你这臭丫头,谁让你来的?谁让你来大慈恩寺?” 她说着抬手指了邓如蕴,“我就知道你没什么好心,你是不是来败坏滕越的好事来了?!” 她说着,着急忙慌地扯了邓如蕴的袖子,把她往树丛里掖了进去,又紧张地转头往门口的方向看,看那边无人,又朝着邓如蕴瞪了过来。 “滕越没来你倒先来了,亏得我那表姐还说你是什么好人,谁家好人来败坏旁人的好事?!我看你就是小狐狸精,居心叵测,想要大闹一场,霸占了旁人的夫君!” 她越说越着急,看着邓如蕴恨不能把她掖进石头缝里去,别让滕越看见一眼。 邓如蕴就任着她推,哼道。 “行,我不是好人,我想霸占旁人的夫君,那我来找你做什么?我在门口等着他闹起来不好么?那还巴巴地跑到你脸前来?!” 她这话出口,杨二夫人愣了一下,再看邓如蕴的打扮,穿着小厮的衣裳,混在人群里再不能多显一点眼。她身上风尘仆仆,风把她的衣衫吹透到冰凉,像是刚从西安快马着急一样。 “那、那你是来做什么的?真不是来抢滕越的?” 邓如蕴被她气得扭头就走了。 “我抢他... ...等你回了城,见到你家大姑娘,大出血死在王府里面,别怪我没来告知你!” 邓如蕴说话的时候,正气得拨开一丛树枝往外而去,杨二夫人没听清楚,连忙追在她身后也出了树丛,“你这丫头说什么?” 不想邓如蕴还没开口,忽的一抬头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林老夫人和她身边的章四姑娘。 林明淑正同章贞慧说着话,来寻自家表妹,却在凉亭没见到人影,谁料附近的树丛忽的一动,只见表妹追着一人快步走了出来。 她不免朝那人脸上看去,她看到那人发僵的脸色,也看清了面容。 “蕴娘?” 而就在她身边的章贞慧,也认出了树丛里走出来的“小厮”,她身边的董奶娘更是直接道。 “这不是方才冲撞姑娘的那个人吗?” 邓如蕴刚才没撞到章姑娘,但董奶娘这话出口,她只见林老夫人越加疑惑地皱了皱眉。 章家的董奶娘恰在此时问了一句。 “原来是女扮男装,那这位姑娘是... ...” 林老夫人抿唇没有回答。杨二夫人倒也没有立刻出口。 但董奶娘和她身边的章家姑娘却在这无声的回答里,明了了邓如蕴的身份。 原来是滕家花钱找来的那契妻。 两人的目光不由狐疑地落在邓如蕴身上。 西斜的日头把大雁塔的大片阴影投在寺院之中,暗影里有说不出的低压窘迫之感。 邓如蕴只是想来寻杨二夫人回去救人,再没想过要来破坏滕越和章姑娘的好事,甚至根本也没准备出现在人家面前。 谁料这阴差阳错地,竟然就这么撞在了一起。 她不得不上前跟林老夫人行礼解释。 “我只是来寻二夫人的,没有旁的意思。” 她暗叹一气,随着阴凉里吹来的风,垂了眼眸。 “您不用担心,我这就走。” 林老夫人怎么也想不到,她和自家这位表妹私下还有事情,眼下听见她这话,不知怎么心下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抿唇没有言语。 虽然林老夫人没说什么,但邓如蕴也真是给自己分辨不清。 若是她此刻把杨大姑娘快要身死的消息说了,这般消息之下,谁人还有心思再游寺登塔? 这次相见可真就让她搅合了。 她搅合了人家的好事,难不成真的想要抢人家夫君? 邓如蕴心下暗暗嗤笑,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谁。 事情糟乱成了一团,但她还没想好到底怎么说,反倒是章四姑娘却先开了口。 她微微笑着叫了林老夫人一声,“老夫人您看,既然这位... ...姑娘是来寻舅母有私事,那咱们不若往旁处走走,留她与舅母说话吧。” 第188章 这话出口,邓如蕴抬头向她看了过去。 而她说着,引了林老夫人往旁处走。 林老夫人犹豫了一下,回头又看了邓如蕴一眼。她看见邓如蕴这打扮,虽然对她出现在这里,还“冲撞”了章贞慧甚是惊疑,但不由就觉得她可能真有什么紧要之事,不然以她的性子,怎么会来呢? 但当着章贞慧的面,林老夫人也不好再问,只没有多言地转身离了去。 邓如蕴话没说清,但事情到没完全弄乱,还是多亏了那章四姑娘... ... 大慈恩寺的大雄宝殿里,佛祖慈悲地俯瞰众生,但邓如蕴只觉众生之间满是滑稽世事,佛祖这样一眼看过来,真的不会笑出声吗? 她管不了这许多了,好在滕越似乎还没到,事情在弄糟的边缘又溜了回去。 倒是杨二夫人反复回忆着她刚才那句话,眼见人都走了,急急向她问了过来。 “你方才是不是说,王府里死人了,是谁要死了?” 不安在她的眼皮之上如跗骨之蛆,不断地揪打这她的眼皮反复跳动。 邓如蕴再没闲心同她斗气,直言。 “是你家大姑娘,她被人打得落了胎,大出血四天,你这做娘的再不会去,就只能见到她冰冷的尸身!” 这话一出口,只见杨二夫人脸色倏然白了起来,再没方才要对她喊打的气魄,呆愣着抖了一下。 “你、你说什么?!” 邓如蕴气笑了一声。 “怎么害怕了?不骂我了?” 杨二夫人哪还敢再骂她一句? 她蓦然想起了自己这几日都没见到大女儿了,从花宴之后,她就想要问问女儿到底是不是怀了身孕,但先是没问出话来,接着再打发人上王府的门,也没能见到人。 那到底是王府,岂是她说去就去的地方?她只能照着同林表姐商量好的,带着外甥女来了大慈恩寺,同滕越见面,还想着顺便给女儿在佛前求一枚平安符。 “你说的是真的?她真怀孕了,又落胎了,还大出血?为什么王府不救她?她怎么没往家里报信?你是怎么知道的... ...” 她一口气问了过来,问题太多,邓如蕴一瞪眼止了她。 “我哪有时间同你解释这么多?你先跟我回西安,路上再说!” 她扯了杨二夫人的手臂,拉着她急着往外而去。 杨二夫人只听这话,哪里敢质疑她,慌乱地跟着她往山门外去,但还是不住问她。 “你、你没骗我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邓如蕴见她还愿意跑着跟上来,正要跟她细说两句,然而到了山门跟前,一阵熟悉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响在了耳边。 她们刚走到山门边,就见到有人纵马而来。 他正穿着她给他挑拣的、一身万字不断头铜绿色锦袍,腰间束着一条碧玉带,头戴银色发冠,这身衣衫衬得他贵气逼人,行人从旁路过,无不转头向他打量过去。 引得这么许多人看过来,他反而脸色略略有些尴尬,大步往山门里走来。 杨二夫人盼了他许久了,先前左盼右盼他不来,只怕他被他那小契妻设法拦住了,今次与外甥女的相看不能成行,心里还嘀咕了姓邓的丫头好几句。 眼下滕越终于是抽时间赶到了,可状况已然变了一变。 杨二夫人脑子全然转不过来了,见滕越一眼向她看过来,脑袋懵了一下。 还是滕越先问了过来,“表姨母?您在山门口做什么?” 杨二夫人不知道怎么说,更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她身边的他那契妻。 然而她一回头,却发现自己身边空着。 邓如蕴根本不在她身边。 杨二夫人还以为自己晃了眼,连着往后面身边看了两眼,都没看到邓如蕴一片影子。 她愣住,滕越则皱了眉。 “您在找谁?” 风夹着从石板缝里钻出来的傍晚的凉气,扫荡在杨二夫人脚边,她顺着风,在墙下郁郁葱葱的树丛里看到了一片衣摆。 但风一吹,那片衣摆隐在沙沙作响的树叶之间,也看不清了。 在滕越看过来的上一息,她就躲起来了。 不必谁撵她,也不必谁拉扯,就这么主动地藏了起来。 她恪守着契约,就做这个不该发出任何动静的契妻... ... 杨二夫人怔忪,顿了一息,才跟滕越缓缓摇了摇头。 “没谁... ...你母亲在寺里等你,我有事先走了。” 滕越并不欲同这位表姨母多言,闻言点头告辞大步离去。 他走开了去,杨二夫人才看见打扮成小厮的姑娘,从树林里侧身出来。她低头轻拍了两下身上的灰尘,抖落掉袖子上的落叶。 她低着头,杨二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她轻声道了一句。 “快走吧,别再耽搁了。” 说完,她转头快步出了大慈恩寺的山门,再多停留一息的意思都没有。 杨二夫人愣着,追着她的背影也跟了上去,可也莫名地回头看向走入寺中的滕越。 窄窄的山门前,他们真的就这么擦身而过... ... 绕去寺庙后院的转角,滕越似是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脚步停下,转身看了回去。 他看见了表姨母杨二夫人匆促往山门外走去,似是追着什么人的步伐,他不由往前又看,他看到一个身影在他视线里一闪而过。 第189章 看不清楚,可却有种莫名的熟悉。 他不禁想到了一个人。 可她怎么可能跟这位杨家姨母在一起呢? 滕越皱眉,抿了抿唇。 * 西安府,砚山王府。 邓如蕴匆促把杨二夫人带了过来,直接叫了她。 “你先去登门,看看他们让不让你进?!” 若是能进,能把女儿带出来,那自然千好万好,可若是连这个做亲家母的都进不去,是要想想办法了。 但邓如蕴也嘱咐了杨二夫人,尤其看着她脸色惨白的模样,“你若是进不去也不要把事情说破,不然大姑娘只会被他们直接... ...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杨二夫人闻言晓得她说得是对的,可她却两手抖个不住。 邓如蕴见状只怕她坏了事,不由道,“我陪你一起进去!” 杨二夫人听见她这话,眼睛都红了,再看向邓如蕴,眼中凝尽了光亮。 “多谢你,多谢你... ...” 邓如蕴可不图她这一声谢,哼道。 “我这人不是好人,全是坏心眼。等救了你家女儿,拿真金白银来谢我再说!” 她把杨二夫人说她的话,全都给杨二夫人还了回去。 杨二夫人脸上青白交错,之前她说邓如蕴的那些话,此刻全都重回到了她自己耳朵里,扎着她自己的耳朵疼得发麻。 但她只敢半抬着眼往邓如蕴脸上看去。 “你要多少银钱都行,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 邓如蕴却没得工夫废话了,推着她就上了这砚山王府的门。 可不到两刻钟,人就被打发了出来,不管是朱霆广还是钱侧妃,她们谁都没见到,更不要说迈进王府的内院了。 杨二夫人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他们真的想要我纭儿的命,真的想让她死,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邓如蕴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杨家在西安府的官宦人家里,还能算是有些名头,可到了秦王藩下各王府门前,这点名头犹如地上的落叶,全然被人踩在脚下。 杨二夫人是把女儿嫁进了高门,可高门却从没将她们看在眼里。 如今一个做母亲的,想要见自己女儿一面都见不到。 杨二夫人浑身瘫软地都快立不住了,捂着脸甚至流不出泪来,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所谓的高门贵妇,跟身边这卖药的小丫头也没两样。 可她的纭儿呢,她深陷在这深宅大院里,只能等着死了吗? 她不由地还要上前再去拍王府的大门,但却被邓如蕴一把拉住。 “从后门,红叶给我留了路线,我们先从后门进去看看再说!” 邓如蕴先扯着杨二夫人去成衣店买了两件寻常衣裳,然后带着她到了后面。 天色渐晚,两人在门口足足等了两刻钟,直等到守门的人吃饭的间隙潜了进去。 恰红叶就在杨尤纭院后门等她们,她见两人出现,直接将守门的婆子砍晕在地,带着两人进了杨尤纭房中。 房中的血腥之气如浪涛冲得杨二夫人脚下踉跄着,扑在了女儿床前。 “纭儿,纭儿!” 她抓着女儿冰冷的手急喊过去,床上的人眼帘微颤着睁开了来。 “娘?我这是... ...死了吗?我... ...能回家了吗?” 她不想在这深宅大院里,一刻都不想。 她只想,回家! 话音飘飘散在房中,杨二夫人眼泪滚滚砸落下来。 “我的孩子!” * 大慈恩寺。 林老夫人先带着滕越,去给他外祖父点了长明灯。 她先前见滕越到底是来了,大松了口气,但却见他不知是忙碌还是怎么,有些心不在焉。 她一时间还没同他提及旁的事,想着到晚间吃斋饭的时候,再叫了章家姑娘过来,待吃过饭看滕越态度,再说登塔的事情。 这会时候不早了,林老夫人已经提前吩咐了人,请章家姑娘往他们宿下的厅里一道用饭。 她正想着怎么同滕越提一句,却见忽然突然有亲兵上前,滕越迎过去,亲兵不知同滕越说了什么。 他突然转身跟她道。 “娘留下礼佛吧,儿子要回趟西安城。” 第60章 大慈恩寺。 有小厮来报了信, 道是滕将军和林老夫人点完了长明灯,从大殿里出来了。 董奶娘听见这消息,就连着往章贞慧身上看过来。 “姑娘是准备在院中等着一道用饭, 还是先往外面去走走?” 章贞慧微微笑,“只这么一道用饭, 怪无意趣的。” 她这话一说, 董奶娘立时道是, “老奴也这么觉得,自来才子佳人相遇,虽不说墙头马上, 但也不该在饭桌上才是。竹林凉亭、神佛脚下、古塔殿前... ...哪一处不是好地方?” 话说的章贞慧笑了一声, “嬷嬷说的跟话本上似得,那些话本子虽都是酸秀才编来骗人的, 可世人偏偏爱吃这一套。” 她说到这,董奶娘接了过来,“正是,世人爱风流,哪怕是带兵打仗的将军, 空也不能免俗。” 董奶娘说着,笑了一声,言下所指之人自是滕越无疑。 章贞慧在这话里没有回应, 只是又笑了笑。 董奶娘则上下打量了她,叫了小丫鬟拿一对珍珠耳环来。 第190章 “姑娘在孝期, 穿不得华贵锦衣, 但戴孝自有戴孝的妙处, 只这么稍稍用珍珠点缀一番,以姑娘的样貌, 没谁不倾心。” 她给章贞慧换上了珍珠耳环,后者微微仰着下巴由着她换了,缓步走到了未被古塔遮挡的斜阳下,那对珍珠映着夕阳的余晖,柔光动人。 主仆缓步往林明淑和滕越所在的地方而去。 没多时,就听见了母子二人说话的声音。 董奶娘立时朝着章贞慧看过去,询问她的意思,她则脚步缓了下来,沿着殿堂侧边的回廊满满往母子二人的身旁而去。 只是稍稍走近了些,就听见了滕越的声音。 “娘留下礼佛吧,儿子要先回趟西安城。” 这话一出,董奶娘就挑了眉,章贞慧眉间未动,只微微抿了唇,听见林老夫人连忙问去。 “回城里做什么?出了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 只是滕越觉得自己不知是看花了眼还是怎么,竟在杨二夫人身边,看到了蕴娘。 他想不出蕴娘怎么会同那位表姨母在一起,却也使人回去寻了她一趟。 谁料方才亲兵来报,说夫人不在家中,也不在城东小院,连玉蕴堂里都没有人,但秦掌柜却道,今早有人来请女郎中往家中看诊,女郎中没请来,夫人只能先顶了郎中之职跟着人家去了,可之后就没再回来过。 这话听得滕越心头乱跳了两下。 她是个胆大心莽的,什么龙潭虎穴都敢闯,真同杨二夫人和深宅密事扯在一起,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母亲问过来,滕越只道。 “娘与我都不在家,家中只有蕴娘和阿箫,我回去一趟看看她们。” 这话说完,不等林老夫人再说,他就已转身带着人离了去。 林明淑等了他一天,先前见邓如蕴出现,便觉这事恐怕要不好,但那孩子说走真就走了,一点停留的意思都没有,她才略略放了放心。不想接着滕越来了,可真就给他外祖父点了长明灯,就要离去。 家里能有什么事,除非是蕴娘有事... ... 林明淑只看着儿子快步离去的背影,眉头忧虑地紧锁起来。 他对蕴娘,是不是太过上心了? 但这状况,可不好让章家姑娘看出来。 她正思量着怎么同人家姑娘解释,滕越今晚不能赴约,谁料一转身,竟就看到章贞慧站在了殿前的回廊上。 林老夫人愣了愣。 她没开口,章贞慧身边的董奶娘先开了口,只是这话说得,林明淑耳中炸了下。 “将军可真是个顾家的男人,老夫人尚且不担心家中,将军却急着要回去看上一看。” 若是林明淑方才还存有意思侥幸,她们主仆二人没听见什么,可如今董奶娘的话都说到了她脸前来,她这张脸免不得尴尬紧了几分。 “这... ...他总是在外打仗,难得有回来的时候,自是顾着家里多些。” 可她这么说,董奶娘却又淡笑了一声道。 “将军顾家是好事,自是不晓得是担心家中的小妹,还是放不下另外的那个人呢?” 另外的那人还有谁,自然是滕家先前拿来挡事的契妻。 董奶娘话没明说,但意味已经十分明显。 更不要说,这小契妻不久前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大慈恩寺,“冲撞”了姑娘,接着滕将军来了没停留,就赶回去寻她。 连林老夫人都在董奶娘这话里,心下尴尬,不知道还要怎么解释才好。 这时,一直在旁默然无言章贞慧,却开了口。 “董妈妈别说这样的话难为老夫人了,将军自有将军的考量,咱们来此只该静心求佛才是。” 她说着,还客客气气地跟林老夫人笑了笑,但却道,“今日奔波一日,实在有些累了,就先回客院休歇了。” 她给林老夫人规矩行了一礼,转身离了去。 董奶娘还想说什么,却被她一道叫走。 她给林明淑解了围,可人去也走了。 林老夫人没追上去,只站在大殿之下,看着日头缀在西山边缘,余光已不足以将整个寺庙照亮,令人在昏暗中有种说不出的晕眩之感。 今日之事弄来弄去,怎么还是成了这般? 这般就已够糟了,可她心头的不安还在不住四散开来。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等她回了客院,让丫鬟往章姑娘院中送了些花茶过去。 丫鬟去而复返,说花茶送过去了,却没见到章姑娘的人,说是姑娘有些不舒服,已经歇下。 林明淑闻言,越发叹气皱了眉。 其实之前,她就已经看出来自己儿子对蕴娘用心有些过了,却想着不着急,等找个好些的时机再让蕴娘走。 可眼下看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时机只怕由不得她慢慢选了... ... * 西安城。 钟鼓楼上的暮鼓敲响,鼓声在城池的大街小巷里回荡着,也从封闭的窗逢里撞进来,撞在床边气息微弱到说不出话来的人身上。 杨二夫人只见女儿那两句话说完,人就似泡了水的枯叶一样,软瘫了下去,她心肝都颤了起来。 “纭儿纭儿,你怎么样了,你别吓唬娘!” 可杨尤纭张张口,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邓如蕴见状,连忙翻出一瓶药倒出来冲了水,给她喂了下去。过了几息,她总算是缓了一缓,看向邓如蕴。 第191章 “表嫂,多谢你... ...但我恐怕活不过明日了,你别再费心。” 这话冲得邓如蕴心下酸涩,确实如同杨尤纭自己的感觉一样,人不能出去就医,只她手边这些药,最多能给她续命这一天一夜。 可杨二夫人闻言却死死抓住了女儿。 “不行不行,我的孩子,不能就这样没了... ...娘带你出去,娘跟他们拼了,也要把你带出去!” 她说着,那神色几乎要和砚山王府这朱家人拼了,可杨尤纭却反手攥住了她的袖子。 “娘,这可是王府,打不过的,没得把你和表嫂都祸害了... ...那朱霆广不是善人!” 一旦被朱霆广发现杨二夫人和邓如蕴都在,她们非但不能把杨尤纭带出去,说不定还要被朱霆广抓住,倒打一耙,又或者杀人灭口都不无可能。 杨二夫人从前只想着给女儿找了这样的女婿,威风不已,今日却知道这威风都杀在了她自己身上。 “那怎么办?我的儿那你怎么办?”杨二夫人心肝都要绞碎了。 天已经黑了下来,她总不能让杨家带着兵来抢人,这可是宗室藩王的府邸啊,强攻王府同谋逆有何区别?到时候,整个杨家都要覆灭。 杨二夫人摇摇晃晃,邓如蕴见她如同秋末坠在树枝上的黄叶,摇摇欲坠。 但杨尤纭却并不似母亲这般痛苦,她反而有了一种痛苦即将消无的轻快之感,在她苍白的脸上,温柔的眉眼间透出堪破一切的了然。 邓如蕴看着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 可这时,她好似想起了什么,无力的眼帘轻轻地颤动了起来,原本已经堪破的神色上,又露出了几分悲伤的焦愁。 她哑声叫了红叶,“把、把我的匣子拿过来。” 邓如蕴和杨二夫人都不晓得,她说的是什么匣子,但红叶却一下明白过来,从层层柜子里面,找出来一只雕花匣。 那匣子精致,里面似是装满了瓶瓶罐罐,随着红叶的走动发出声响来。 邓如蕴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而红叶已将匣子捧到了杨尤纭面前,杨尤纭堪堪伸出手,将那匣子打开了来。 匣子一打开,邓如蕴便看到了里面装的满满当当的药瓶,那些药瓶无不精致,好些还印着有研春堂的字样。 她微顿,听见杨尤纭开了口,她乞求地看向杨二夫人。 “娘,我不成了,这些药,能不能拜托您带出去,给、给他... ...他伤得很重,不好好治病,会留下病根的... ...” 这话出口,杨二夫人眼泪倏然砸了下来。 “我的儿,你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想着他!沈言星受了伤也没有事,出事的人是你,我的孩子是你!” 她眼泪留个不住,啪啪哒哒地落在那装得满满的药匣上。 邓如蕴则愕然,彻底失了语。 原来,她在沈言星府邸见到的,有人匿名送来的上好的药,竟都是杨大姑娘杨尤纭送来的... ... 她怔着向杨尤纭看过去,看见她脸上原先的释然,又被一重又一重的悲伤所取代,她满脸都是难以言说的痛苦与愧色。 “... ...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在沈家出事的时候,没有陪在他身边一日,他那时候伤得那么重,我没能去看他一回,我还狠心跟他退了婚,转身就嫁进了高门... ...” 她说着,眼中的泪自眼角滚滚滑落下来,痛苦与愧疚让她嗓音哑到说不出话来了。 可邓如蕴却见杨二夫人,忽的扑在了女儿身上。 “这哪里是你的错?哪里是你的错?都是我这个做娘的逼你的!” 她说当时沈家得罪了宁夏副总兵,她只觉得沈家无望了,哪怕滕越把沈言星救了下来,她也怕同他家继续婚约,让大女儿嫁个无用的人,往后没有前途,还把杨家都带累了。 但她也是看上了这砚山王府的势力,一门心思想要甩掉沈家,同王府高门结亲,压着女儿不许去见未婚夫,逼着她跟沈言星退了婚,说女儿若是不肯退婚,就不让杨家和一干军中的亲戚,去朝中替沈家说项。 彼时,沈家被那副总兵压了罪名在身,没人说项,哪怕沈言星被滕越救了回来,也要问罪砍头。 “... ...你为了沈家能有人说项,不至于被朝廷问罪,才应了娘的话跟他退了婚,嫁到了王府里来。”杨二夫人抓紧了她的衣襟,涕泗横流。 “你没有对不起他,是我这个做娘的利欲熏心,害了你,害了你们!” 杨二夫人痛哭到几乎要窒息。 若是她彼时,没一门心思压着让女儿攀高枝,就让她依着婚约嫁给了沈言星,哪怕日子过得艰难些,又怎么可能到这般丧命的地步?! 才两年,嫁进来才两年,她的女儿就活不下去了。 从嫁进来起,王府为了让她怀上子嗣,每日给她灌药折磨她,连她这个做娘的,见了面也是训斥逼迫,说她木讷无用,不懂笼络夫君,说她拿捏不了府里的妾室,怀不上身孕,这两年她几乎就没见女儿真心笑过... ... 可到头来呢,她总算是怀上了身孕,但却被生生打落了胎,命都不保了。 她才刚刚二十岁呀! 杨二夫人抬起手,照着自己的脸打了过来,一掌一掌响亮刺耳。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害了你!” 然而事已至此,往前追溯谁对谁错都已经没有用了。 第192章 杨尤纭躺在床榻上,连落泪的力气都即将消耗殆尽。 邓如蕴怔忪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红叶则突然从床下摸出一把刀来。 “与其死在这,奴婢护着姑娘杀出一条血路,或许就是生机!” 她说自己脸上生着怪胎记,没有人肯要她,只有杨尤纭将她捡了回来,护着她把她带在身边。 “如今也是我报答姑娘的时候了,奴婢不怕,咱们就杀出去!” 然而她们四个女人,只有红叶一人能提刀上阵,怎么可能从深深王府大院杀出重围? 但邓如蕴却回了神。 “不若我们先出去,然后就找了人来偷偷潜入院中,我们尽量不同王府的侍卫正面对抗,反而能争得许多时机!” 只要能把人救出去就行了,先保住杨尤纭的性命,至于惊动了王府只能后面再说了。 邓如蕴这话唤回了众人的清醒,红叶仍旧留下来里应外合,但也送两人潜出了府去,路上少不得又砍晕了一人,她们必须尽快将人救走,不然王府定要发现端倪了。 邓如蕴和杨二夫人出了王府,正商量着回杨家调人,必然要惊动守在杨家门口的王府侍卫,那么只能去调滕越留的人手。 但她调滕家的人来夜闯王府,只要被王府抓住一人,滕越就要惹祸上身。 邓如蕴知道滕越不怕这个,可林老夫人却最怕同这些高门交恶,她一个小小契妻,闹出这样的事,又要怎么跟林老夫人交代? 不过今日的事情已经够乱了,就算不调滕家的人手救人,她今日往大慈恩寺去了一遭,将人撞见了一遍,也已经无法同林老夫人交代。 一不做二不休,邓如蕴只能豁出去了。 “我回滕家找人!” 杨二夫人如何不知道她这尴尬身份的难处,但见她为了自己女儿一条性命跑前跑后,忍不住哭着拉了她的手。 “小祖宗,你就是我的祖宗!” 邓如蕴都快被她气笑了,“你现在想起来了?之前做什么去了?!” 她也懒得再同杨二夫人斗嘴。 谁料两人从小巷子里转过去,还没有出这王府大街,竟在街角见到了一个人。 男人站在一颗枣树的阴影之下,如同隐了身一般,若不是走得近了,根本无法察觉他的存在。 而他正对着的院墙里面,隔着一片花园,就是杨大姑娘杨尤纭那幽幽的深院。 她们走过去,他本是想退到树后回避,可却在看到杨二夫人的时候,愣了一愣。 “伯母... ...” 邓如蕴和杨二夫人也看到了他。 是沈言星。 男人着一身墨色锦袍,隐在树下看不清模样,但他显然伤势未愈,身形还带着几分病弱,可就这么站在街角树影里,天已经黑了,他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她们还没说什么,沈言星却脸色难看起来。 “对不起伯母,我不该来,我该离开西安城的。只是阿纭她前些日,连着给我送了几次药,但这几日突然没再送了,我... ...” 他面露纠结与愧疚,“我知道我不该肖想,也不该打扰她如今的生活,我明日就走,但我就是怕她出了什么事... ...” 话音未落,杨二夫人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才没哭出声来。 她这个口口声声为了女儿好的母亲,一点问题都没察觉,反而是被她一直驱逐在西安城外的沈言星,只凭着那一点蛛丝马迹,就猜到了女儿可能出了事。 “对不起”这句,她已经没有脸说出口了。 邓如蕴也忍不住留下了眼泪。 沈言星看着她们两人的打扮与神色,忽的一步上前,他脸上的紧张在这一刻无处遁形。 “阿纭是不是出了事?” 他问向杨二夫人,也问向了邓如蕴。 “夫人也在?所以阿纭是病重了吗?!” 他竟都猜到了。 邓如蕴却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到了什么。 “沈将军,能不能跟你借点人手,今夜把大姑娘救出来?!” ... ... 沈修亲自带了沈家的侍卫前来。 沈家在西安城里的人不多,但他们没准备跟王府硬碰硬,只要能偷偷潜进去,把杨尤纭先带出来再说。 邓如蕴今日连番进出王府好几次,路线也让她摸得差不多了。 她寻了张纸来,把路线画给了沈言星和沈修他们,又道,“红叶在里面接应,可以先同红叶接上话,行事要方便许多。” 这种事情,作为滕越的暗卫,沈修比其他人都在行的多,他连连点头,“夫人不用担心,交给我就好”,又同沈言星道,“哥你伤势未愈合,你在外面等着,我这就去把纭姐救出来。” 但沈言星怎么等得住? “我还不至于是个废人,这王府还是闯得的。” 沈言星要亲自去救杨尤纭出来,邓如蕴也不由道。 “我最熟悉路线,我也跟去吧。” 沈氏兄弟自然同她摆手,但邓如蕴却道,“你们要带好些人手,万一迷了路可就麻烦了,我不会给你们添乱的,出了事比你们跑得都快。” 沈氏兄弟一时被她说得无言,杨二夫人也有些紧张,拉了邓如蕴的手。 “你去真成吗?” 邓如蕴道没问题,“反正救了大姑娘出来,您等着给我钱就是了。” 第193章 这关头她还有心思说笑,杨二夫人都急的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她只能道,“我家底都给你了,你要多少都行。” 说话的关头,沈修派去探查时机的人回来了,道此时进去,时机正好。 众人立刻行动了起来。 沈修上前弄了些小小动静,就把门房引开了视线,沈言星带着侍卫,悄默声地就潜进了王府。 王府夜间的防卫比白日里要严密一些,但众人早有谋算,又有邓如蕴引路,很绕过巡防的王府侍卫,联系上了红叶,潜进了杨尤纭的院子。 沈言星但闻到院中的血腥之气,身形便僵了一僵,待再进到了房中,看到床上气息微弱的人,他不由就颤声叫出了声来。 “阿纭!” 这一声,唤得杨尤纭眼帘轻颤,可她意识已十分薄弱,想要睁开眼睛,都无法掀动眼帘。 她像是陷在深水里的人,只能在这一声呼唤中,勉力地识别出了什么,干裂的唇微动,回应了细微的声音。 “星、星哥... ...” 沈言星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直将人团团拥进了怀中。 她在城中,他在城外,明明只隔了一道城墙,而他已太久太久没见过她了。 眼下看到怀中的人,见她从前温柔红润的脸,如今全然凹陷下去,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他把她抱在怀中,只觉她浑身瘦削硌着他的手。 沈言星抱着她心口紧到发疼,砚山王府就是这样对待他们娶进来的贵女?! “阿纭,是我!我来带你走!” 红叶拿了只披风上前,沈言星直接将人裹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抬脚就要离开。 可意识只有一半清醒的杨尤纭,却抬手抓向了放在床边的那只药匣。 她意识有些混乱,只道。 “药匣,娘,求你给他... ...他受伤了... ...” 这话只催的沈言星一双眼睛都红了起来。 “别担心他,别再担心他... ...” 他连声说着,见她还执意那药匣,只能让红叶帮她拿着。 他再不欲停留一步,只想将她彻底带出这吃人的王府。 邓如蕴和沈修等在院中,见沈言星顺利抱着人出来,连忙准备原路返回。 然而就在这时,王府里的狗突然叫了起来,一条狗引着一条狗,一时间有三五条狗都狂吠了起来。 沈修立时道不好,“有人发觉了,得尽快!” 众人闻言都跑动了起来,脚步声当即引来了门房查看。红叶一步上前,一个手刀将人登时砍翻在了地上。 红叶比邓如蕴更加熟悉王府的路,只听见王府的侍卫因着狗叫声不断,都走动巡查了起来,她当即换了路线,带着众人绕道而出。 邓如蕴本也紧跟在人群之中,不曾想就在这时,有侍卫突然从另一边的院墙外翻了过来,一眼看见众人,高呼一声。 “有贼!” 他一声喊出去,沈修当即带着人上前,转头叫了沈言星,“哥快带着纭姐出去!” “你自己要当心!”沈言星同他嘱咐了一声,就抱着杨尤纭快步往外跑去,还不忘叫了邓如蕴,“夫人快跟上我!” 可这时王府的侍卫已经越聚越多了, 沈言星虽然有伤在身,但到底是行伍出身,他脚下快极了,邓如蕴只能快跑跟上,可竟有箭矢朝着他们射了过来。 她落在最后,只觉那箭矢几乎就到了她后背。 邓如蕴不由地惊呼了一声。 然而就在此时,她面前冷光一闪,有人抽出佩剑,直将她后背那箭矢啪地格挡开来。 而她人被猛力一扯,那力道几乎要将她的手臂扯掉。 邓如蕴吃痛地抬头看去。 稀薄的月光之下,刀光剑影晃动之间,她看到了男人焦虑到隐隐发怒的神色。 滕越眉头紧皱地低头盯住了她。 “你果然在这儿... ...真是什么龙潭虎穴都敢闯!” 第61章 “你果然在这儿... ...真是什么龙潭虎穴都敢闯!” 邓如蕴胳膊要被他扯断了, 他咬牙说了这一句,将她直接拉进了怀里,转身又挡两箭, 携着她快步往外闯去。 他来不及再说她什么,可通身的凛冽之气, 只震得邓如蕴头皮发麻。 她不由向他看去, 看见凉凉的月色之下, 他紧绷着唇,走线凌厉的侧脸每一处折转都透着气怒。 她不晓得他为何离开了大慈恩寺,又为何就出现在了这里。 可是动静越来越大了, 王府的侍卫倾巢出动。 滕越只见沈修带着人手被王府侍卫完全纠缠住, 便道不好,他三步并两步, 将邓如蕴直接推到了红叶身上,“你带着夫人先出去!” “那你呢?” 邓如蕴急忙问去,他却只重重哼了一声。 男人矫健的身形瞬间转没了影,邓如蕴却知道他这可真是生了气了,照着他的性子, 回头还不知道要怎么盘问她。 今日可真是个出门的“黄道吉日”啊... ... 邓如蕴心下连番叹气,却也不敢有丝毫停顿,紧随着红叶, 又转了两道就到了门前。 门前已有侍卫打斗,眼见他们过来, 提刀砍杀上前, 红叶甩出刀来, 沈言星一脚上前将人踹开,两人配合之下, 顺利逃出了王府。 沈言星提前安排了马车在等候,杨二夫人就在马车里,一眼看到了被救出那深宅的女儿,攥着她不放手,她问沈言星。 第194章 “咱们带纭儿去哪?!” 直接回杨府必然不成,此事完全闹到明面上就不好收场了。 沈言星不由问了她,“伯母,带阿纭去我那,您看行吗?”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行? 杨二夫人连番点头,“就去你那,就去你那!” 马车飞快往巷外驶去,邓如蕴却不禁掀开车帘往王府方向看去。 院墙内外沸反盈天,她好像看到了滕越和沈修的身影从墙头上面闪过,但只一瞬又不见了,反而短兵相接的声音不断。 沈言星见她双眉紧皱,连道,“夫人别担心,等我把你们送回家,我便回来接应将军!” 邓如蕴攥了手,也只能如此了。 ... ... 砚山王府。 滕越带着人手援应了沈修,沈修见他过来两眼放光,“将军怎么来了?!” 滕越同他解释不了许多,只道,“可有兄弟折损或被他们抓住?” “眼下还没有!”沈修摇头。 滕越道好,“你清点人手,咱们从西北侧突出重围!” 有他坐镇,沈修心下如同吃了颗大大的定心丸一样,他高声应下,在这王府侍卫的围剿中左右飞身地清点人手。 王府侍卫再厉害,也敌不过滕越和沈言星手下亲兵,皆是沙场里厮杀出来的人,不消多时,王府侍卫便七零八落,无法再合围滕越等人。 就这时机,滕越直接令下,众人自西北巷口一冲而出,又分四面瞬间散去,最后往沈言星府邸汇合。 只是就在滕越要离开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了朱霆广亲自带人前来的声音。 “胆敢夜闯王府?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滕越根本不理会他分毫,不想这朱霆广手中弩箭颇有准头,竟一下朝着他后背而来。 滕越纵身跃起闪开,火把的光亮照在他侧脸之上。 朱霆广眯眼看去,他一下辨认出了那侧脸。 “滕越?!你是想要造反吗?!” 他喊声而去,可滕越却根本不应声分毫,他侧身将箭闪开,带着手下的人,须臾间在巷口散去无影。 朱霆广的手下紧追过去,而他更是咬牙切齿地要亲自追上。 他不曾想,滕越这杨尤纭表了两表的表哥,不仅多管他王府的闲事,竟然还敢夜闯王府?掌了兵权,就不把他这宗室王室看在眼中了吗?! 他心恨着要追去,却被人急声叫住,他回头看去,是他生母钱侧妃。 钱侧妃只披了衣裳就跑了过来,见着朱霆广还要去追人,急忙拉住了他。 “这些是杨家人?把杨氏带走了?” 她问去,朱霆广恨声道,“不像是杨家的亲兵,但我方才看到了那滕越。此子竟敢夜闯王府,与造反何异?!” 钱侧妃听见是滕越也吓了一跳,但她却不似儿子那般胆大妄为,直道,“若是那滕家带人前来,便是追又怎么追得上?你莫要再追,此事若完全闹大,对咱们也没有什么好处!” 这王府里可不止他们母子二人,他们想要杨尤纭死,这事闹出去他们又怎么占理? 钱侧妃想到什么又道,“那滕越是个不管不顾的,先前连恩华王府他都敢参上一本,咱们尚且比不得恩华王府,此事还要从长计议才是!” 这几句话将朱霆广的狠恼压下了几分,“那娘说什么办?” 钱侧妃左右想了想,“原本让杨氏去死是我们的不是,眼下他们夜闯王府,也是他们的错处,咱们可以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杨家女到底嫁了人,还能往何处去,旁人也不敢再要。明日我去见杨二夫人,以杨二夫人那性子,我只说要么送回人来,要么等着休出门去,她就知道怎么选了... ...” 钱侧妃看向儿子,叫了他收回人手,只道是有贼人想来王府捞一笔,先把事态平息下去,他们母子关起门来细细商议才好,万万不要闹大了,他们自然有办法拿捏杨家。 朱霆广虽心恨,却也不得不暂时咽下这口气,待明日天亮了再说。 * 沈言星府邸。 沈修把人清点了一遍,“将军,一个人都不少!” 滕越松了口气。 他是被朱霆广认了出来,可朱霆广没抓到他的人,便是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的事他可不会认。 他放下心,转身往房中走去,见众人都围在杨尤纭身边,沈言星抱着她,杨二夫人给她灌了药,而他的妻,则紧跟在旁拿出药来让红叶搓开再给人服下。 邓如蕴一时顾不得旁的,眼见着杨尤纭勉力配合着,把药都吃了下去,她搭了她的脉搏。 只是她拧了眉,“情形不是太好,看药能不能起效。” 她转头问沈修,“请大夫了吗?” 沈修已经派人去了,“回夫人,这深更半夜的,少说得一刻钟。” 一刻钟还是能等得的,邓如蕴见众人比她还着急得多,尤其杨二夫人和沈言星,一个白着脸,另一个额头满是汗,她不禁道。 “我这药还能替大姑娘撑得住,方才大动一场,眼下先让她平躺着静缓几息才好。” 她这般说了,杨二夫人和沈言星才略略松了几分神色,把杨尤纭放了下来。 邓如蕴也没在床边继续停留,可她一转身,就撞进了一人不太和善的目光里。 她赶紧低下头想要装作没看见他这目光,可手臂却被一道巨大的力气瞬间箍住,他一下就把她拉出了门去。 第195章 邓如蕴手臂吃痛,嘴上却道,“我的胳膊不值钱,你拽断吧,我不呼痛就是。” 滕越只听她还敢说这话,倒打他一耙,气得直想低头咬人。 沈修他们全退了个干净,他把人拉去了更僻静的回廊转角,直将她推到墙下角落里,让她靠着墙根站好。 “你今日去大慈恩寺了,也见到我了,是不是?” 邓如蕴被他像抓捕归案的犯人一样,被推在墙角,困在这半步见方的狭窄地界里。她原还想,自己不过就是闯了些不该闯的地方,他至于发这么大的火气吗? 可此时,他这一句话问出来,她整个人都僵了一僵。 先前在大慈恩寺,他看到她了?!至少是看到了疑似是她的人,所以才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了西安城里。 若说之前她以为的夜闯王府,都还能解释,可她出现在大慈恩寺又怎么解释呢? 只是,他不该在大慈恩寺,同章四姑娘夜登佛塔吗? 弄来弄去,她到底还是把事情都搞砸了,林老夫人和章四姑娘那边... ... 邓如蕴一瞬间想到了许多,想到被她完全搅乱了的大慈恩寺的相看,只觉头乱如麻。 明日林老夫人同章四姑娘回城里来,她不知还能怎么同林老夫人解释,不禁低头去思量,可身前的男人却靠近,怒气的英眸放大在她眼前,滚烫的掌心烙在了她的肩头。 “你在思量,思量怎么扯谎再来骗我是不是?” 男人沉声,“我只问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去大慈恩寺寻人,明明在山门前和杨家姨母一起遇见了我,为什么不叫住我?难道我不是你夫君,只是个陌生路人?” 回廊下的气死风灯没有点亮,只在风里左右飘荡地,发出咚咚的声响,惨白白似个无主的游魂。 邓如蕴在他最后这句的问话之中,一时间没有开口,同那无主的游魂没两样。 他说对了。 他确实不是她夫君,用不了多久,或许明日一过,她与他便只能是陌生路人... ... 她的目光不禁地从他的眼中往外游走而去,但却被他如同看押重罪刑犯一般,厉声唤了回来。 “怎么不敢看我的眼睛了?” 邓如蕴被他审得后颈冷汗都要冒了出来,她又不是鞑子匪贼,他这样严地审她做什么? 可她也不敢再露出心虚之态,手下在袖中紧攥着,朝他看过去。 男人的英眸中似有山鹰,熬人地盯过来,而他扣着她的掌心越发滚烫,烙铁般地烫得她心慌。 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可邓如蕴却看着他问过去。 “将军这么英武善断,这么机敏警觉,这其中原因,将军想不到吗?” 这话说得滕越一顿,又立时朝着她哼了过去。 “你少给我来这套。我是让你自己说,不是我替你找理由。” 邓如蕴被他这句说得脖子僵了僵。 但滕越嘴上虽然这般讲,可不免想到她今日的作为实在是说不通。 如果她提前知道了大表妹深陷王府、命悬一线,于是紧赶着去大慈恩寺寻人求救,那么大慈恩寺里,所有人都在,她为什么独独去找了与她最不对付的表姨母? 照理说,她该去找母亲才是。更不要说转头在山门前见了他,不上前就罢了,还躲开了去,要不是他后来回头,根本没发现她。 她当时可真躲得他够严实的。 但滕越却想到了其中的一点,她没去寻娘,是觉得娘... ... 男人抿唇不言,只等着她自己开口解释。 他与她独在此间,旁人皆不敢靠近,只有两声不清不楚的虫鸣,从草丛间冷不丁地冒出来,又在这般迫人的情形下,倏然闭了嘴。 泥土草叶的味道在幽静里泛上来些许。 邓如蕴慢慢吸了一气,开了口。 “将军觉得,今日此事,我若是当先告知了老夫人和将军你,滕家到底是出手还是不出手?” 她这次没有让滕越回答的意思,她试着从他手下抽出自己的肩膀,但他不松她抽不动,只能抬头直直向他看过去。 “滕家若不出手,那是眼看着大姑娘死在府里而见死不救,同砚山王府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可若是滕家出手,不管是直接上门要人,还是潜入王府抢人,都在王府脸前落不到好。尤其这般夜闯王府,同和王府撕破脸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道,“滕家先得罪了恩华王府,又有施泽友虎视眈眈,如今再把砚山王府乃至秦王府都得罪了,将军这官路还要怎么走?” 她看向滕越,“就算将军不怕,你觉得老夫人不害怕吗?老夫人难道不会怪我多管闲事,给滕家出了难题?” 她说着,低下了头去,奔跑中松动的发髻,此刻由着散碎的鬓发从两边落了下来。 风把她的衣衫早就吹透了,握在滕越掌心的肩膀细瘦而冰凉。 她抿了抿唇,又开了口。 “我已经知道了此事,不可能出来了,与其把老夫人和将军你都拖下水,不若我自己和杨二夫人看着办。” 她说着,还补了一句,“连杨二夫人先前遇见你,不也没据实以告吗?” 滕越下意识不想相信她说的话,可她所言的确如此。 他自然不怕同砚山王府也闹僵,可母亲却怕,还怕得很。 母亲是婆母,她却只是进门不到一年的媳妇,他让她怎么说呢? 第196章 滕越默然,见她这会抬手拨了拨他扣着她肩膀的手,低闷着道。 “将军审完了,可以放罪人走了吗?” 但滕越看着她这副略带些委屈与气恼的模样,却道不行。 他仍旧紧紧看着她。 “就算是你说的这样,那蕴娘你就没想过,你是我的夫人,你夜闯王府,我这个做夫君的,又能怎么撇清?难道你我在旁人眼里,不是一体?” 这一点,邓如蕴确实没想到,或者说,她就从来都没这样想过。 她一时间没有回应,可滕越却突然俯身,将他的一呼一吸都压在了她鼻下唇边。 她以为他又要抓住什么无法解释的漏洞质问她。 可他在这一瞬,似卸甲一般地,无奈又苦恼地低声问了过来。 “你就一点都不怕我担心?” 他的呼吸很重,但这句没有想在她这里得到答案的问话,充斥着的无奈与苦恼,把紧压在她鼻息下的重压都冲散了去。 他不再紧紧扣着她的肩膀,只轻轻圈住了她的腰,他俯着身,尽可能地迁就着贴着她,将她往怀里拢了进来。 “你知不知道,我让人回城寻了你一遍,到处都找不到你的人,都快急死了,又想到你可能不管不顾地陷进了什么地方去,心头快跳出来了... ...蕴娘你,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不管是什么事,又有什么利害考量,能不能第一个告诉我?” 至少让他知道,她到底都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 他的怀抱炙热如同夏日的日头,邓如蕴觉得自己可能快要化开了。 她闭起了眼睛,察觉到他用鼻尖轻轻蹭着她的脸颊,催促着她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她不得不开了口。 “我... ...知道了。” 她这话男人显然不太满意,“只知道了?那你记住了吗?” 邓如蕴只能重新道,“我记住了。” 可他又问,“只记住了?那你能做到吗?” 邓如蕴硬着头皮,“... ...能。” 风里吹来淡淡的、似是未完全绽开的夜来香的气息,轻轻飘飘地如同草丛里的萤火,软而温地轻盈撩动在人的心间。 男人这时同她的脸庞侧开了一捺的距离,他看向她的眼睛。 “蕴娘,做人得言而有信才行。” 邓如蕴:“... ...” 幸而这时,沈修派出去的人把大夫请回来了,邓如蕴连忙道。 “别说这些了,我先去看看大姑娘如何了。” 她说着,从他的手臂下钻了出去,快步跑开往房中而去。 滕越捏了捏眉心,看着她跑开的方向。 她方才给他的理由,确实是那么回事,可他总还觉得,仿佛还有什么,是她那张巧言善辨、喜欢说谎的小嘴巴没说出来的。 滕越长叹一气,听见沈修接大夫进了房里,他亦跟了过去。 然而这位大夫将人看诊了一遍,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 “这位病人实在耽误了太多时间,纵然有良药保着,但想要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恕在下也拿不稳啊。” 大夫给杨尤纭施了针,可边施针边摇头,“即便多拖延一时半刻,可之后也... ...” 杨二夫人听着他这话,人都快瘫倒了,沈言星脸色青白,直问那大夫,“那您可还有善此的良医推荐?” 大夫想了又想,说出来的竟然是秦王府的御用大夫。 砚山王府是秦王府的分支,他们得罪了砚山王府,还去哪请秦王府的御用大夫来? 可邓如蕴却想起了一个人来,她不由就道。 “隔壁是不是正是阳绣坊,我们可以去请白... ...” 她这话没说完,就想起了什么,向滕越看了过去。 滕越见状,岂能不知她要说什么? 男人重重出了一气,看着她干脆道。 “我去亲自请他过来。” 他说完,再不理她,转身出了门去。 今天简直乱得像是被无数猫儿抓乱的麻团,而明天杨尤纭会怎样,砚山王府会怎样,更重要的是,明日从大慈恩寺回来的林老夫人和章四姑娘又会怎样,她一个都不知道。 邓如蕴只能先同那大夫问了几句,然后干脆等在了门口的风里。 阳绣坊离这儿很近,不时外面马蹄声至,邓如蕴站在门口,一眼便看到了夜色之中,两人衣袍翻飞,从夜幕里纵马闯了出来。 两人在门前齐齐下马,滕越看了邓如蕴一眼,沉着脸转身叫了人来把马牵走,而白春甫则两步到了邓如蕴脸前。 他见她就站在门前的夜风里,鬓发都被风吹乱了去,柳叶眉下眸中满是焦灼。 他又是好些日没见到她了,此刻见她着急,不由就道。 “我都听说了,你别担心,你先陪我去看看病人。” 邓如蕴闻言直点头,紧随着他往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跟他细说杨尤纭的状况。 滕越把马鞭扔给了侍卫,眼见这般情形,也只能闷声无言地大步紧随其后。 房中。 白春甫诊过杨尤纭后也皱了眉。 沈言星在旁不禁问去,“白六爷,阿纭她... ...” 他甚至问不出人还有没有救,他的阿纭,还能不能有幸熬过这漫长的一夜。 白春甫晓得众人的心情,他道莫急。 “容我先试试,还是有望。” 第197章 这话只把当中翻涌的不安都定住了五分。 白春甫同先前来的那位大夫商量了起来,那位大夫方才已经给杨尤纭施了数针,两人此刻快速商议了几句众人听不太明白的话,那位大夫眼睛就亮了起来。 “对对,可以用此针法试试,人只要能缓过这口气来,后面就好说了!” 他急问白春甫,“是您来还是我来?我有点拿不太准。” 但他说话间,白春甫已将自己的银针全部铺开。 “我来。” 他语气里毫无犹疑,那大夫连连道好,两人先给杨尤纭用了几颗成药镇住,接着又开了方子让人去煮汤药来,最后两人配合着给她施了针。 众人或等在房中,又或等在门外。漫漫长夜在众人的等待之中,悄然行至了结束的边缘,黎明随着天边鱼肚泛白的天光出现。 若是天亮了,杨尤纭还没有苏醒过来的征兆,她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邓如蕴这个同杨尤纭没什么太多关系的外人,都不免把佛念了一遍又一遍。 她回头见滕越也不说话了,就默然坐在她身后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沈修想要踱步却怕吵到白春甫和那位大夫,只能不安地抱了头;杨二夫人的眼泪早就哭干了,此刻似盼着甘霖降落的枯树,勉力撑在床头一错不错地看着女儿;而沈言星则跪在她床榻下,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了,只就这么一直握着她的手,轻轻用指腹擦在她的指边。 天边的白亮完全翻了上来,室内的烛灯燃烧到了末尾,只剩下一簇摇晃的火苗在蜡油里苦苦挣扎,而天光从床边掠进了房中。 天光越亮,房中越发寂静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只有白春甫和那位大夫,低声说上两句,好像连他们,都不想言语了。 邓如蕴再没见过白春甫脸色如此沉沉,而那位大夫已经开始摇头叹气。 天光大盛,室内最后的黑暗,压灭了摇晃的残烛。 然而就在此时,床上的杨尤纭忽然重吸了一气。 这一气响在每个人耳边,下一息,她眼帘微颤着睁开了眼睛。 “纭儿... ...” “阿纭!” 醒了。 她醒了! 她熬尽了漫漫黑夜里最后的烛光,在被黑暗压灭之前,在黎明白亮射进来的第一瞬间,她活过来了! 第62章 【万字大章】 “醒了, 醒了!” 众人都不由地奔上了前来,杨尤纭还有些意识不清醒,眼睛半睁半闭, 可白春甫搭上她的脉,长出一气。 “人没事了。” 房中自有人喜极而泣, 也有人哽咽难言, 邓如蕴抽了一下鼻子, 上前便同白春甫道。 “你的医术真是太厉害了!” 她说着,还不忘也感谢那位半夜请来的大夫,“还有您。” 那位大夫连连摆手, 说自己只是给白大夫帮衬了一下而已。 而白春甫见她又朝着自己夸赞道谢, 不禁也笑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睛。 “你觉得好就行。” 从前他拜师太医院学医, 只为了和让他科举的母亲大长公主对着干,从那一潭死水的日子里,折腾出两片波浪来,至于到底学医做什么,他其实从未想过。 师父常说他学医有些天分, 可惜初心非正。 旁人救死扶伤,诸多喜悦,可到了他这里, 十分的喜悦也因为这不正的初心削减到两三分。 对于白春甫来说,能有这两三分, 也算是他能感受到自己还有些活着的用处吧。 可此时, 她听着邓如蕴不断地夸赞过来, 连同整个房中的人都连连朝他道谢。 “白六爷医术了得,把人从阎罗殿里抢了回来!” “仁心仁术, 白六爷当得我们称一声赞。” “你真是太厉害了,要是昨晚你没过来,我真不知要怎么办了... ...” 自来只有两三分的喜悦,这一瞬,倏然盛开了来。 白春甫看向众人,最后落在了第一个上前夸他的那人身上,看着她眼睛里还含着激动的泪光。 他缓声开口,“是你们肯给我机会,救下了不该离开的人。” 今日,他初次明晰地感到,自己学医多年,能有医术在身,是如此的好。 但还没等邓如蕴再开口说什么,有人出现在了她身边。 “多谢白六爷相救,也多谢这位大夫了。” 滕越上前把话头直接错开了去,“不知道大表妹接下来要如何用药。” 眼下把人唤醒只是第一步,他说了这话,白春甫不得不收了神思,他同另一位大夫商议着,开了两副药来,让人日日给病人服用。 白春甫又看了看杨尤纭,“还是要仔细静养,她如今的身子再经不得半点折腾了。” 杨二夫人连声应下,“我知道了,再不折腾她了,再不折腾了... ...” 可她不折腾,却并不代表别人也能轻易放过杨尤纭。 众人皆熬了一整夜,前半夜刀光剑影,后半夜屏气凝神,这会也都累了。 沈言星让灶上去做了早饭过来。 然而众人刚吃过早饭,沈府门口的门房突然跑来传了话。 “砚山王府来人了,想要见二夫人。” 杨二夫人闻言身形一僵。 “他们这么早,就找到这里来了?” 滕越倒是不意外,杨府和滕家都没有动静,人能去何处算算也就知道了。 第198章 但朱霆广这么早就找上了门来,看来是要先发制人。 “既然来了,那便见见吧。” 沈府前厅。 杨二夫人带着红叶走了进去,抬眼便看到了朱霆广和钱侧妃母子都来了。 她一想到自家女儿昨夜历经生死,全是这母子二人害得,不由就怒气上头。 “你们还找上门来?你们来做什么?我家大姑娘没死,她活过来了,她死不了了!” 钱侧妃一听人没死,小松了口气,若是人死在了杨家人眼前,只怕杨二夫人要冲动坏事。 但人没死就没关系了,她这会见杨二夫人全没了从前的卑躬屈膝的模样,压了压眉头。 然而朱霆广却不管这许多,面对这位岳母,他本就鄙夷,此刻冷哼一声。 “她死不死与我何干?你们夜闯王府,这是藐视宗室皇家,这是造反。杨二夫人不若先想想自家还有没有活路。” 他声色俱厉,杨二夫人不禁被那“造反”两字惊了一惊,脸色青白起来。 她变了神色,钱侧妃心里暗暗嗤笑了一声,心道她果然是个纸老虎。 她这才正经开了口。 “亲家,咱们本是姻亲,也不必非要闹到衙门朝堂里去,既然你家姑娘没事,何不就此平息了事端,我们完全可以当做并无事情发生,她仍旧是我们王府的正妻,你们杨家也照旧是王府姻亲,你看如何?” 这话说得杨二夫人一愣。 “可是你们本要害死她,就这么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吗?!” 她脑袋都被钱侧妃这轻飘飘的话说得乱了一下。 而钱侧妃也只理亏,又和缓了三分语气。 她道这是个误会,“是她小产在先,王府当即就请了大夫给她看诊,可她大出血不断,大夫也诊治不了,这如何能怪旁人?” 她说确实请了大夫,不信可以去找大夫来问。 她言之凿凿,言下之意,便是告到宗人府也不怕。 然而红叶却一口向这母子啐了过去。 “你们这杀人的恶鬼。那大夫分明说,他治不了可以再请擅长妇病的大夫来看,可你们呢?再没请半个人影过来,待大姑娘房中药用完了,也不再给她续药,还把杨家的人手全都看管了起来,除了给饭,不许人走动,也不许我们往杨家报信,这不是杀人是什么?!” 杨二夫人听到红叶说起彼时的状况,心头酸涩地似被掐了一样。 他们怎么能这样狠心待她的女儿? 然而朱霆广却道,“你们不想给人,那我可就要休妻了。这下堂妇我早就不想要了,你们留在家中吧,今日之事我也懒得追究,从今往后,砚山王府同你杨家井水不犯河水。” 他不再要人,直接提了休妻。 杨二夫人只见女儿好生生的,被他们差点害死不算,还要将她休出门去,做那人人看不起的下堂妇。 “你们怎么能如此狼心狗肺?!” 她几乎要同这母子厮打上去。但朱霆广一个眼神瞪了过来。 “到底是谁狼心狗肺?王府给她吃穿用度,她倒好,还同这沈家没断往来?今次还躲进了沈氏的府邸,这贱人是不是早和那沈言星还有一腿?她还下堂?她应该沉塘!” 他直接污蔑了过来,杨二夫人目瞪口呆。 “你血口喷人,他们好几年都没再见过面了!” 可朱霆广根本不想再多言,从袖中掏出一封休书来,直扔到了杨二夫人脚下。 “那贱人如何我不想追究,但她不干不净,我是不会再要了,让她滚吧!” 钱侧妃也没想到儿子连休书都写好了,她原本的意思是,将人接回去,把这事抹平糊弄过去算了,杨尤纭受了大亏,往深院一关,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何必同杨家撕破脸? 但她朝着儿子看过去,却接到了儿子不耐的眼神。 什么意思,他是想赶紧打发了杨氏女,然后去娶大太监的侄女吗? 此事暂时无人知晓,钱侧妃自也没有多言。 可在这王府母子的压制之下,不晓得还要怎么再为女儿辩解的杨二夫人,脚下发软。 但凡是个低些的门第,他们不敢这样欺凌杨家的孩子,然而这却是宗室王府,她就算不愿女儿被休,可要闹个鱼死网破也未必能赢。 杨二夫人双脚瘫软,悔恨不已。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接那休书,可到底要怎么办?! 这时,有人自外面一步跨了进来。 他冷声开口。 “人,我们势必要留下,但这休书,我们可绝不会接。” 众人皆向他看过去。 是滕越。 滕越这话出口,朱霆广腾地就站了起来。 “滕越,你夜闯王府,我不追究你的罪责,你还敢自己上前?” 滕越闻言哼笑一声。 “你也大可以说我夜闯皇宫,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便是污蔑朝廷命官,不知道想要造反的是我,还是你们宗室藩王?” 他两句话问过来,直把朱霆广说得恼怒至极。 他确实没能抓到滕越的人手,空口说话也只能吓唬吓唬杨二夫人这般内宅妇人,但对于在外带兵打仗的三品武将,他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心恨地看去,也只能道。 “那我今日只论休妻,又与你何干?你们若是不想让我休妻也行,”他阴恻恻地笑起来,“那把人给我带回去,我会好生照看她的。你们可愿意?” 第199章 他眯眼看向滕越和杨二夫人,“怎么?不让我休妻,还拦着不给人,就你们这等行径,我告去衙门,你们可能占到道理?” 人嫁进了他砚山王府,便是砚山王府的人了,纵然是娘家也管不了太多。 更不要说他是宗室藩王子弟,衙门会偏向谁,一目了然。 杨二夫人急了起来,滕越看向朱霆广目露恶心。 “你们要害死正妻,还问我占不占道理?” “那你倒是也拿出证据来,证明我王府害了她,而不是只杨家仆从的一面之词。” 朱霆广说出这话,只觉自己稳稳拿捏住了这姨甥二人,他可看他们还有什么可说? 谁料此时,突然有人在门外开了口。 “我能证明。” 来人穿着一身银色锦袍,他信步而来,两袖散着幽幽药香。 朱霆广和钱侧妃看向他,全都愣住了。 “白六爷?” 白春甫笑笑,他道人是他救回来的,“病人先前病情如何,病发之后有没有及时得到诊治,白某还是看得出来的。二位不管是想要告去衙门,还是告去宗人府,白某都可以前往作证。” 他道,“且我不是杨家人,几乎与杨氏毫无关系,这个证人还是做得了的吧?” 若说杨家这等门第,砚山王府可以随意压着打,但白春甫却是宁丰大长公主的嫡子,他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因着年岁与宫里的皇帝相近,年幼时还曾入宫伴过驾,他虽然不是朱姓宗室,可同宫里的关系远在他们这藩王子弟之上。 朱霆广母子仗势欺人,此刻也被旁人死死压在了下面。 母子二人脸色皆难看了起来,朱霆广不禁问了一句。 “这是秦地的事情,白六爷真要蹚这趟浑水?” 白春甫面色不变,长眉温和依旧,“白某只是个大夫,只想照实说病人的病情而已。” 他前后这几句,已把这母子堵得半句话都说不出了。 滕越借机开口,直接提了出来。 “休妻你们莫要再想,而人也不能让你们带回去祸害。” 他道。 “你们只有一条路,和离。” 和离。 朱霆广听见这两个字,脸皮就抽动了起来。 一个贱妇,也只得他豁出脸面和离?这让他往后还怎么在宗室立足? 可钱侧妃看着滕越和白春甫,已晓得自己母子今日讨不到好处了。 虽然和离对儿子脸上难看些,却也平息了事端,将这杨氏推出了门去,倒也能再娶旁人。 她意动,朱霆广也晓得这折中之计,对他不是全无坏处。 可一想到他堂堂王府,竟然没能压住小小杨家,最后闹得和离收场,他这脸就觉得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样。 更不要说,滕越闯了他王府,半点事都没有,他这脸更加火辣辣地疼。 朱霆广狠狠地朝着他们看了过去,这时沈修进来,将和离书交到了滕越手上。 滕越哼声,将和离书扔到了朱霆广手边。 “签吧,至此砚山王府和杨氏女儿,再无任何瓜葛。” 钱侧妃已经认了,只是朱霆广还不肯认。 可证据、势力都摆在他面前,他再高傲,也不得不底下这颗头来。 几番提笔,到底是划在了和离书上... ... 结果落定,朱霆广母子甩袖离去的当时,沈家庭院里几乎高呼了起来。 杨二夫人瘫坐在地上,捂脸哭泣,说不清是庆幸、是解脱还是悔恨不已。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以她的孩子险些付出性命为代价,终于结束了这场她当年极力攀附的高门贵亲。 她让红叶拉着她站起了身,朝着女儿房中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 她扑在床边,抱住女儿止不住眼泪,而杨尤纭也终于在药力中,有了片刻的清醒。 “娘... ...这是哪儿,我、我没死吗?” 杨二夫人闻言又是一阵眼泪涌出,“你没死,没死,我的孩子你好好地活下来了!” 杨尤纭眉间怔忪,可她略略转头,却看见了一个这些年只会在梦里出现的人。 “星、星哥... ...” “阿纭是我!” 他立时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可掌心的温度与力道似从前一般传过来的瞬间,杨尤绫却怯然地想把自己的手缩回去。 “阿纭,怎么了?” 杨尤纭闭起眼睛不敢看他,只哑声道。 “对不起,对不起星哥,我辜负了你,我没有脸见再你... ...” 沈言星听到这话,心头如同被刀割了一样。 “不是,不是的阿纭,你没有辜负我,正是因为有那么多人替沈家说项,我才能活下来。你是为了保我这条命,才嫁进了王府,难道我不知道吗?” 他说着,握住她的手,轻轻贴在了自己脸上。 “为了保我,你险些把自己的命都丢了... ...是我对不起你... ...” 沈言星红了眼眶,而眼泪自杨尤纭眼角倏然落下,啪嗒地落在了枕边。 杨二夫人恍惚着捂住了脸,真正没法见人的是她才对。 但这时,沈言星突然站起了身来,他朝着杨二夫人深鞠一躬。 “伯母,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但凡我有的,有十分给阿纭十分,若我只剩下这条命,这条命也是她尽力为我保下的,我绝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第200章 他哑声,“求您,把阿纭留给我行吗?” 再是高门朱户满庭富贵,也敌不过这样一颗真心。 杨二夫人还有什么话能说,她只点头,反复地点着头。 “好,好... ...” 话音落地,沈言星这鞠躬一躬到底。 “多谢您成全!” 下一息,他不由将杨尤纭抱在了怀里。 刚清醒的姑娘还什么都没弄清楚,还是沈言星亲吻在她侧脸,低声告诉她。 “你已经和那不相干的人和离了。等你好些,我们择最好的日子成亲!” 和离了,她又可以照着从前的婚约,嫁给她的星哥了。 杨尤纭倚在沈言星肩头,滚烫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邓如蕴也落下了簌簌的眼泪,她站在门口不断摸着自己停不下来的眼泪,哽咽着嗓音。 “屋里怎么下雨了?” 白春甫听见这句心下一片酸软,他拿出帕子给她递去,却见有人已用自己的袖口替她擦了眼泪。 “好呆,屋里怎么可能下雨?”滕越眼眶也微微发热。 “那还难不成,是我哭了?”她小声。 可这话房内外的众人都听见了,不禁有人抽泣着笑出声来。 滕越则开了口。 “因为今日能有这般的圆满,全都是你的功劳。” “啊?”邓如蕴哪里还领这么大的功? 可白春甫却也难得地赞成了滕越,朝她看过来。 “确实如此,没有你,我们不可能站在这儿。” 杨二夫人走了过来,上前拉住了邓如蕴的手。 “对对对,我这个做娘的真是一点用都没有,要不是小祖宗你发现了纭儿的事,纭儿只怕根本熬不过昨晚。” 红叶也道正是,她甚至想给邓如蕴磕头。 邓如蕴连忙扶了她,她道,“夫人不顾危险,几番进出王府救人,这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她这话说得,邓如蕴心虚地看了滕越一眼,他听了果然抿唇朝她看了过来,邓如蕴心道闯王府的各种细节,求求红叶可别再说了,好在红叶没再说,而滕越也没有当着众人多言,只在袖子下面,捏了她的手。 杨尤纭这才弄明白了自己到底是被谁救了下来,也想要下床给邓如蕴行礼。 邓如蕴赶紧上前止住了她,“你得静养,你可不能乱动!” 不过沈言星替她也替自己,上前给邓如蕴深行一礼。 “我和阿纭二人性命,皆是夫人所救,往后夫人但有差遣,沈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他说着,沈修也上了前来。 “我跟哥一样!” 所有人都聚在她身边,所有人都向她看了过来,在他们眼里,邓如蕴仿佛看到了夏夜漫天的星光,皆为她而亮。 她愣了愣,觉得自己似乎也没他们说的那般好。 其实最开始,她站在王府高高的院墙之下,也曾打过退堂鼓... ... 但这会,她脸都有点热起来了,她连道当不得。 “平心而论,我只是想跟二夫人要点钱而已。” 话音落地,房中一顿,下一息都不由笑出了声来。 屋檐角角上停着的一排黄雀,被笑声惊得扑棱起了翅膀,院中春风吹得绿枝摇曳。 杨二夫人禁不住上前拍了她的手,“你可真是个小祖宗... ...” 滕越则干脆笑声提议。 “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不若放些响亮的炮仗来,彻底把那些污糟都冲走,往后这宅子和里面的人,就只剩喜庆的日子了。” 他这话出口,众人都道好,沈修更是道。 “这宅子本就是给哥和纭姐当年成婚用的,我当时买了好多炮仗,都放在后面,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他说着,招呼着人手往后院去搬炮仗来。 邓如蕴才晓得,原来这宅院本就是他们最初要成婚立府的宅邸。 阴差阳错地耽搁了两三年,一切终于还是回到了原点。 能这般囫囵回到原点,已经是上天的垂帘... ... 沈修和一众侍卫亲兵们,把炮仗全都搬了过来,试放了一个,仍旧响亮不减当年。 沈修高兴坏了,把这些他买来的炮仗给所有人都分了来,还道,“我应该再买些来,响它个三天三夜!” 他将自己脚下的炮引了起来,又跑到白春甫身边,帮白六爷点了手里挑着的炮。 滕越塞了一挂到邓如蕴手中,“怕吗?” 邓如蕴刚想说有点怕,谁知道这陈年旧炮可靠不可靠? 但滕越却自问自答,“连王府都敢偷偷进出好几次,想来这点炮仗对于蕴娘来说,不算什么。” 邓如蕴:“... ...” 他怎么还记得啊? 但他已从后揽着她,握着她的手,把竹竿上的炮仗点了起来。 她这炮噼里啪啦地,和白春甫手里挑着的炸在了一起,后者看见滕越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放炮,眸色微定,但又在她惊怕地缩着脑袋笑着朝他看过来的时候,也跟她笑看了回去。 炮仗惊飞了整个庭院里的鸟。 沈家庭院如同过年一般,众人齐聚于此,在一个平庸的日子里,硬是将喜气从地缝墙角都炸了出来。 院中炮光此起彼伏,声音交错着响做了一团,连杨尤纭都忍不住由沈言星抱着,从窗下看了过来。 第201章 他们还在同邓如蕴道谢,邓如蕴的耳朵却快要被这响亮连绵的炮声炸聋了。 好在滕越替她捂了耳朵,邓如蕴耳中的世间总算是清静了几分。 她看着这满院子的热闹声与人,莫名有种恍惚的感觉。 就在一年前,似乎就是她刚刚从金州来西安的时候。 这里的人除了滕越,她一个都不认识。 那会她随着马车进入偌大的西安府,从窗外抬头看着巍峨高耸的西安城墙,只觉得高大的城墙之下,她独自一人拖着一家老小,有种莫名的惶恐之感。 彼时的她怎么也想不到,短短一年的时间,她身边竟然能有这么多人。 而他们今日在此,好像真是因为她齐聚而来... ... 可是看着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人,她还是有一种不太真实感觉。 像在梦里,像在一戳就破的水中气泡里。 鞭炮炸得人耳朵发麻,不管是不是假象,但此时此刻的感受不会作假。 红叶手里的一颗炮不小心炸进了沈修的袍摆下,沈修不怕炮,反而敢抬脚踩过去,谁知却被炮仗炸得脚底抽了筋,抱着一只脚在院中跳了起来,惹得众人的笑声把炮声都盖了过去。 混乱之中,也有炮飞到了邓如蕴脚边。 邓如蕴可不敢踩,却被滕越一脚踢到了白春甫脚下。 白春甫一愣,又不能把炮踢回到邓如蕴这边来,只能连忙闪了身去,却被炮屑崩了靴子,长眉微皱地瞪了滕越一眼。 邓如蕴听见滕越在她身后笑了一声,邓如蕴正要回头也瞥他,却不想他忽的将她揽进了怀里。 他低声咬在她耳边。 “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放个炮看了你八眼……” 等所有的炮炸完,整个庭院烟熏火燎,但每个人脸上都挂满了笑意。 沈言星看着满院子的烟尘,笑着摇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里变成火器营了。” 但这般一闹,天色可不早了,沈家本就没有几个仆从,让他们做正经宴席,他们可做不出来。沈言星叫了沈修,“去外面定两桌酒席,人都来了,炮也放了,不若再吃顿宴席吧。” 滕越是撇开身上的庶务专门赶回来的人,他最是忙碌,此时不免犹豫了一下。 但见众人如此开怀,也不好折损了众人兴致。 不想他刚要应上一句,门房带了人过来。 众人皆看过去,来的竟是林老夫人,而林老夫人身后还跟着一位姑娘,章家的四姑娘。 两人忽然出现,庭院中莫名一静。 林老夫人今早就接到了消息,说昨晚西安城里的砚山王府闹了贼,动静相当不小。她听了便觉不好,再派人问了杨家和滕家都没动静,想了想便找到了沈言星的府邸来。 章贞慧跟着她从大慈恩寺回城,自然也一并跟了过来。 林明淑先见众人都在,院中喜气洋洋,还愣了一愣,再见众人都无事,大松了一气。 众人给她行礼,杨二夫人则上了前来,把昨日发生的事情同她说了一遍。 “... ...纭儿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被他们害死了,他们还想休妻,要不就接她回去继续折磨!” 林明淑愕然,“他们怎能作恶如此?” 章四姑娘和董奶娘也不晓得发生了这般事态,一时没出声。 但林老夫人却问了个重点,“他们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害死了纭儿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王府急等着另娶他人不成?” 她这话问得很是关键,但杨二夫人却根本没有听说朱霆广另娶的风声,只有红叶稀里糊涂听说了一句,“好像是有这么意思,但要娶什么人就不知道了。” 众人皆若有所思。 章贞慧眼观鼻鼻观心,并无多余神色,也无任何言语,董奶娘则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岔开话头道了句。 “恶人的心思岂是咱们能猜测的?只说大表姑娘苦尽甘来,当真是喜事,不知眼下如何了?” 她这么一引,话引到了杨尤纭身上。 林老夫人和章贞慧先进房中看了杨尤纭一番,眼见她果真算是缓了过来,只是一张好端端的柔美面容上,此时脸颊凹陷,无有一丝血色。 林老夫人都由不得揪心地攥了她的手。 “他们怎么舍得磋磨你至此?” 杨尤纭有了今日的喜庆,往前的事都不欲记得了,她反而安慰了林老夫人一句,转眼又看见自家表妹不住地拿帕子拭泪。 “表妹刚从京城来,就遇上我这些事,不过别担心,我没事了。” 章贞慧又擦了擦眼睛,朝着她点头。 “我能有什么,只是为表姐难过,但表姐只要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杨尤纭说不了两句话就没了气力,白春甫的意思,她还是躺下静养的好。 林老夫人闻言立时同章贞慧出了门。 庭院中还有烟火尚未被风吹散,邓如蕴从滕越身侧往旁边悄声退开了两步,跟红叶站到了一起。 她往林老夫人和章四姑娘身上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滕越正同沈修商议着去酒楼里叫了席面,没留意许多,见他母亲出来了,道。 “娘也来了,那可正好,表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合该庆祝一番,可巧大家都在,不若就在这院中给表妹‘接风洗尘’。” 第202章 林老夫人没什么异议,只是看到身边站着的章贞慧,想了想,同儿子道了一句。 “这位是杨家的表小姐,永昌侯府章氏的姑娘。” 章贞慧闻言,上前给滕越行了一礼,又同沈言星等人也见了礼,再见还有白家六爷,她也实在没想到,但白春甫此刻正给杨尤纭号脉,她便没有惊扰,只看向了滕越。 林老夫人亦向着滕越看了过去,杨二夫人则微微皱了皱眉,目露愁然地瞧了瞧邓如蕴。 邓如蕴早已退到了庭院边缘,在僻静处,同红叶转身往另一边走开了去。 可滕越听到母亲介绍,全无任何多余的表示,只轻轻颔首,甚至都没有看这位章姑娘一眼,他忽的转了身,见邓如蕴没在他身侧,反而走开了。 “蕴娘去哪?” 这一句,问得院中一片安静。 邓如蕴直觉所有目光都向她看了过来。 “我... ...同红叶去烧些茶水。” 眼下这庭院里,以她的身份怎好再留? 谁料,滕越却抬脚走了过来。 他让红叶再找旁人过去,而他则走到了她身边,轻声朝她问了过来。 “你是今日的功臣,这宴席为大表妹设,也为蕴娘你而设,该在院中才是。” 他虽只是同她如常地说着话,但邓如蕴却觉得院中看过来的目光有些发热。 尤其,那位章家四姑娘看来的目光。 邓如蕴心下莫名窘迫,一时间不知要怎么开口,而滕越却忽然牵了她的手。 “怎么了蕴娘?你不舒服吗?” 他说着,直将她拉进怀中,探向她额头的温度。 他的动作亲昵一如他们私下。 可此时,却是当着老夫人和他未来妻子的面。 邓如蕴看见廊下站着的他母亲眉头皱了起来,而林老夫人又看向了旁边的章家姑娘。 章家姑娘却神色低落地,干脆转了身去。 邓如蕴有种侵占了旁人所有之物的感觉,换句话说,是霸占了旁人夫君的感受。 她连忙从滕越怀中退开,滕越讶然挑眉,她不得不道。 “我是昨晚熬了一夜,头有些发懵了。” 滕越分明见她方才还好好的,手下攥着她没松开。 邓如蕴窘迫难言,还是杨二夫人快步过来,叫了滕越,“她昨日跑了太久,确实累了。” 她道大家也都累了,“宴席的事改日再说吧。” 她上来给邓如蕴解了围,可滕越还是有些狐疑。 不想这个时候,又有人找上了门来,是孔徽。 孔徽倒不只是为了昨夜城中发生的事,他进了门直接叫了滕越。 “下面有卫所因为屯田的事闹起来了,那些千户压不住,都跑到我这儿寻你,你赶紧过去一趟!” 滕越这几日都因为此事奔波,好不容易抽出些空闲,不想还是闹出了阵仗。 滕越眉头深压,看来这宴席是吃不成了。 但他又问了邓如蕴一句,“你真没事吗?” 邓如蕴再次摇头。 男人只能松开了她的手,但又道,“那你回去好生歇歇,我得过去一趟。” 他亦奔波了一场,熬了一夜,眼下还要奔着下面出事的卫所而去。 邓如蕴有心想跟他说一声小心,可有林老夫人和章四姑娘在,这两个字,无论如何都不是她这契妻该说出口的。 孔徽跟众人打了声招呼,就催着滕越快马离开。 他离去,白春甫给杨尤绫留了方子,又道过两日再来看她,也准备走了。 人都从方才还热闹的庭院里一散而去,风把最后一丝喧嚣烟火带走。 林老夫人见章贞慧红了眼,而邓如蕴则一直避在墙角,此刻她更是道,“那我也走了。” 杨二夫人连连跟在她身后,邓如蕴轻轻跟她摇了摇头,并不用任何人相送,步行离开了沈家府邸。 白春甫问她要不要跟他去阳绣坊白家坐坐,“你怎么脸色不太好?是出了什么事吗?” 邓如蕴暗自叹气,不是她出了事,是她把人家的事情都弄坏了。 她无意再去白家,跟白春甫道了谢,不用他相送,也不用他派车,从另一边往滕家走去。 最后的最后,她总还是要跟林老夫人把能解释的,都解释清楚的。 一个人走在喧闹的大街上,方才那么多人因她而聚的场景,果然就如同梦里易碎的气泡一般,啪的一声,轻而易举就破灭了。 此刻只有她自己,人潮在这座古城大街上涌动川流,她如同一只从小池潭里不小心游进来的孤零零的小鱼,本是见到了大河欢快不已,可这般川流不息的大河岂是她这只小鱼能经得住的地方? 这里浪花再大,河道再宽再广,她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小池潭,离开这里。 她逆着人潮慢慢往回而去,人潮将她冲得左右摇摆,她还是渐渐稳住了脚跟,走在自己该走的道路上。 不知走了多久,周遭的行人稀少起来,离着滕家已经不远了。 这时有马车从后面赶了上来,邓如蕴回头,见到马车停在她身边,是林老夫人。 她本以为事情要回到滕家府邸才会落定,但眼下看来,可能就在这马车之中了。 她坐了上去,车中除了老夫人再没了旁人。 林明淑看着一路走回来的姑娘,亲自给她倒了杯茶水。 第203章 邓如蕴不敢让她倒茶,连连摆手,她却道。 “此时还讲什么规矩,你先喝点茶水吧。” 邓如蕴这才接了下来。 林明淑见她浑身灰扑扑的,为了不怎么相关的人奔波了一日一夜,连身上的灰尘都没来得及拍下。她不由道了一句。 “若是没有你,纭姐儿已经没了命了。” 邓如蕴摇摇头,“是大姑娘命好,我也只是路过襄助而已,只可惜,还是耽误了将军和滕家。” 滕家先就和恩华王府对付了一番,眼下又同砚山王府闹了半僵。 她实话实说,林老夫人深吸一气吐出来。 “可这也不能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滕越不知怎么就对这拿了契约进门的妻子,上了十二分的心,明明邓如蕴避开了他,他还是巴巴地又找了回去。 更不要说方才,滕越紧张她的模样,毫不掩饰地落在众人眼底。 章四姑娘登时眼眶就红了。 林老夫人也没想到儿子起了这错乱的痴心,可她转身再去哄人家姑娘,却听章家姑娘道。 “自我娘过世之后,老夫人是待我最好的人,我一直以为您真能当我的母亲,可眼下看来,只怕是有缘无分了。” 姑娘当时低头落下了眼泪。 “我福气薄,没法有您这样的母亲,但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将军既然同那位姑娘这般好,我再不好相扰。” 她道,“我知道您怕家中从前的旧敌迫害,我人微言轻,却也会尽力在伯父面前替滕家说话的,只是不知作用几何。” 林老夫人心里压得难受。 若真到那般境地,她一个侄女说话能有几分作用?可两家结亲就不一样了。 永昌侯府虽然有大太监提拔,可在军中早已没落,她那侯爷伯父兵权握不到实处,若是滕家与章家结亲,永昌侯必然重用滕越,届时再施泽友再来坏事,永昌侯自会尽力保全。 这姻亲结与不结,相差可是甚大。 原本事情都是定好了的,一步一步按照她料想的来,谁曾想竟偏偏在滕越这里出了岔子。 他怎么就这么喜欢蕴娘呢? 那孩子是很好,可是... ... 林老夫人沉默了良久,慢慢朝着邓如蕴看了过来。 邓如蕴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心下已经明白。 林老夫人缓缓开口。 “你到滕家不到一年的时间,前前后后帮滕家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是多谢你了。” 邓如蕴当不得这谢。 她来滕家最紧要的事是和老夫人的契约,但这最紧要的契约,却被她全都弄乱了。 她默然摇头。 但林老夫人还是道。 “你确实做得很好了,只是... ...”她话锋转动。 “只是滕家实在有滕家的难处,而滕越他,也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马车吱吱呀呀轧过街巷的青砖路,热闹的街景过眼向后飞奔而去。 她必须得给章家姑娘一个交代。而两位姑娘,她只能选一人做滕越的妻子。选谁,不言而喻。 林老夫人缓声开了口,她有些难言,但到底说了出来。 “蕴娘,你走吧。” 她只能给滕越,选章家四姑娘。 滕越与蕴娘,终究不是相配的夫妻。 这一刻的马车中,外面的吵闹声都凭空消失了无影,只剩下这句话清楚明晰至极,回荡车厢内。 林明淑看向邓如蕴,看见她半低着头,情绪隐在闪动的羽睫下,似乎是停顿了一息,但多余的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她只轻声应下来。 “好。” 第63章 滕府。 学堂外面栽种了两颗海棠花树, 春光暖着骨朵儿绽出娇美鲜艳的花,引来蜂儿蝴蝶,吱吱嗡嗡地来回绕在枝头上。 邓如蕴立在学堂门外, 看着努力挺直腰板的小玲琅,跟个小大人似得, 用力提着笔, 一笔一划地写着大字, 滕箫则又懒懒散散地趴在书桌上,低头偷偷玩着她手里的机关玩意。 这会工夫,玲琅终于把大字写完了, 从凳子上跳下来, 拿着写好的大字,恭恭敬敬地走到了老先生面前。 老先生看过小家伙的大字, 点了点,翻了翻要给她讲的书,缓声道了一句。 “自今日,这本书便都讲完了,你去吧。” 他这话落了音, 看见着自己这小学生眼眶微有些红,他在高门大户教书许多年,年岁这么小却这般仔细刻苦的, 满打满算也没几个,可越是这样的学生, 读书这条路总是比旁人要难些。 他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小脑袋, 又怕不妥, 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 “学海无涯,苦心作舟, 日后换个学堂、换个先生,也能继续做学。至于聚散离合,世间常事,更不必伤怀。” 老先生说完这话,自己当先坐不住了,轻叹一气,起身收拾了桌上书册,携书离去。 玲琅一直恭敬地站在原处,躬身一路目送先生离开。 直到先生远远走入了苍翠林木之间,她才小小抽了一下鼻子。 滕箫这才从课桌上爬了起来,迷惑地看着玲琅和离开的先生。 “我怎么听着你在同先生告辞?” 她挠头疑惑,玲琅还没开口,邓如蕴已从后门走了进来。 第204章 滕箫上前跟她行礼,又把刚才的话问了一遍。 邓如蕴能让老先生给玲琅教完这册书后,带她离开,但这话却不好同滕箫直接说明,怕引出不必要的是非。 她只能道,“玲琅的太婆婆越发念着她,她太婆婆年事已高,不知还有多少春秋,眼下只能把玲琅送回去陪她太婆婆,学堂就先不上了。” “啊?”滕箫听了这话眉头都皱了起来,“玲琅不陪我了?那之后岂不是只剩我一个人了?” 不光是先生眼皮底下只剩下她一个,也是这些日子以来,她早就习惯身边有玲琅这朵小小解语花,若是玲琅不在,她只觉自己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那阴沉闷窒的从前。 滕箫急着去拉了玲琅的手不想让她走,又来拉了邓如蕴。 “那嫂子还把玲琅接回来吗?” 玲琅也睁着大眼睛向她看过来。 邓如蕴被两人看得心下微酸,只能道,“那是自然... ...等之后有时机就接她回来。” 可这所谓的时机,只怕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了。 邓如蕴叫了玲琅,“跟箫姑姑辞行。” 滕箫听了邓如蕴的话还算被安慰到了一些,但小玲琅却似乎懂得姑姑这话隐在下面的内涵。 她小小的鼻头发红,先给滕箫规矩行了一礼,接着却忍不住抱到了滕箫身上。 她小手抓在滕箫的裙摆上,脑袋埋在滕箫身上,滕箫呀了一声连忙蹲下了身来,抱了小家伙在怀中。 “没事没事,过些天就回来了,我亲自去城东接你!” 她什么都不知道,邓如蕴亦不知道自己的谎话多久会被拆穿。 她只能拍拍玲琅的脑袋,“好了,还要去沧浪阁给老夫人辞行。” 滕箫舍不得地抱着玲琅哄了好几声,才放开了她。 她是无缘无故绝不会跨入她母亲的沧浪阁的,一路把邓如蕴姑侄送到了沧浪阁门口,便依依惜别地回了自己的乘风苑。 邓如蕴给玲琅擦了眼睛,令她看起来正常了一些,才带着她去见了林老夫人。 在滕家借读半年,这会玲琅要走了,邓如蕴让她给林老夫人正经行上一礼。 “多谢您让她在府里读了半年书,此间多有叨扰,我今日就把她送回去了。” 林老夫人连声让小姑娘免礼,抬手把她招到了身边来,见她小小年岁就守规矩懂礼数,自在滕家读书以来,从没惹出过什么是非,乖巧得让人心疼。 莫说滕越滕箫喜欢她,连她都觉得这孩子实在可人。 可人相处得太近了,离合尽是悲欢。 林老夫人不能再留,从袖中拿了年节时给小孩子压岁的荷包,塞到了玲琅怀中。 邓如蕴连忙上前推让,“万万不可,您不要再破费了。” 林明淑摆了手,“没多少,是给孩子的一点读书钱罢了。” 邓如蕴连番推辞,但没能推辞掉,只能亲自给林老夫人道谢,收了下来。 她其实也给滕箫准备了离别之物,只可惜没走之前,不好直接拿出来。 那是一副银质的首饰,寻了西安府最大的银楼打造出来的,照着滕箫从前给她看过的图,内置有暗器机关,狭小的空室之内还藏着邓如蕴效仿贼首做的毒药。 用秀娘的话说,可一套专门定制的首饰,花了不少银钱。 但邓如蕴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拖家带口、捉襟见肘的邓如蕴了,以玉蕴堂如今的经营,这点钱算不了什么。她与滕箫也算是“姑嫂”一场,是缘分,是她该给的。 不过这会儿,玲琅拜谢过林老夫人之后,邓如蕴让沧浪阁的小丫鬟先将她送了回去,等室内人皆离开,她自袖中拿了一封书信出来,放到了林老夫人脸前的桌案上。 “这封... ...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您过目一下,看成不成,若是不成我再重新写一封。” 林明淑见她和离书已经写好了,全然没有拖泥带水、还欲停留之态,心里晓得这样的姑娘心里真是如同明镜一样。 该是她的,她会收下,不该她的,她分毫不取。自己选了章四姑娘给滕越为妻,那么她这契妻就不会再多停留一天,转身就把位置让了出来。 难怪滕越会对她那般上心,可这终究是错了... ... 林老夫人打开这封和离书,见邓如蕴字迹娟秀明晰,整封信并无意涵悲伤的字句,也没有什么冗长的篇幅,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她只在这封和离书里告诉滕越,滕家门庭高贵,所结姻亲也无不是高门出身,但她却只是个乡下来的寻常姑娘。 古人常云,门当户对乃是良缘,她与滕越门第相差甚大,实在不该为配,纵然因故勉强结合,可到底并不适合。 滕家被恩华王府逼亲之事已然过去,她在金州老家的仇怨也已经了结,其实早在半年前就该和离,可却拖拉至今。 夫妻不相为配,终究不能携手白头,既如此,便不若早早分开,体体面面,各自再觅良缘。 林老夫人将整篇和离书看了下来,邓如蕴把和离的话说的清晰明了,如同一柄短刀快匕,就这样径直斩断了与滕越之间,这一年来的所有夫妻之情。 林明淑默然向坐在下面的姑娘看了过去。 她只如常地坐着,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可眼帘微闪之时,她似乎看到了她眼下的泛红血丝。 第205章 滕越是如何的喜欢,她其实也知道的吧,也许在不经意间,也会有一丝心动,到底她才是那只有十几岁年轻姑娘。可若有心动,又该是压下自己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封犹如短刀快匕、割断一切的和离书? 落笔割舍的瞬间,她可会有过心疼? 林明淑莫名地心下泛起一阵紧疼的犹豫。 她只看着下面的姑娘。 若就这般放下和离书一走了之,那么在沈家的时候,便是滕越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最后一面,滕越被催着离开之前,还一直拉着她的手,问她是不是不适,嘱咐她好生回家休歇... ... 林明淑不知怎么只觉自己心头紧得难受。 眼下这姑娘若是自己家的孩子,她可舍得就这样,在他们渐渐两情相悦之时,把人狠心撵走? 林明淑知道自己生出了太多不该有的犹豫。 事情早在她找到邓如蕴签下契约的事情,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结局,只不过这一日来得早了些,又或者说,是来得太晚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 不能再犹豫。 她跟邓如蕴开了口,“就这样吧,这样写就可以。” 她还怎么能让人家姑娘,回去把和离的一字一句重新再写一遍? 她同邓如蕴道,“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吧。” 说完这话,她见姑娘站起了身来,她垂眸掩去眼中的血丝,一如那日在马车里,全然没有多余的言语,只平静道。 “好。” * 柳明轩。 邓如蕴先把玲琅送了回去,然后又叫着秀娘,把跨院里她制药的物件与药材,也都收整了起来。 至于房里的东西,她没再让人进来,她关起了门,看着房中早就塞满了她随身的物品,想起自己起初还想要尽量收整些、同他分清楚些,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下来,她与他的太多都交错纠缠在了一起,分不开了。 柳明轩里静静的,庭院里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只有远处滕府正院的方向,传来了修葺宅院的师傅在正院里造景动工的声音。 是种竹子,前些日她就听秀娘说,府中买了各式各样名贵的竹子,种在正院内外。 听闻那位章家四姑娘喜欢竹子,这些竹子是种给她的吧? 至于正院,滕越先前还想要带着她搬进去,可她一个契妻,怎么能随他住正妻的正院呢? 而柳明轩在她走后,这里势必要荒废下来,府中有了新的夫人,这片不该被记住的地方,应彻底锁在重重门扉之内。 直到这里人烟消无,直到荒草丛生,直到许多许多年后,没人记得这里曾住过什么人,才会重新收拾修葺,翻然一新,再度打开。 邓如蕴缓慢行走在这间房里,把自己散乱的融进这房里的东西一件件挑了出来,笼拢算起来,竟如此之多。 可当她抬头看向书架,放置得满满当当的书架上,不知何时医书药典越来越多了,连瓷瓶里插放的画,也变成了草药辨识图。 这些书籍画册她不可能带走,但就这么放在书架上,似乎也不太合适。 邓如蕴踮着脚把这些书一点点从书架上挪下来,塞进不见天光的箱笼之中,可她踮起脚尖抬起手来,也够不到上面两层的书册。 幽暗无人的室内,不知怎么有熟悉的声音恍惚在她耳边—— “好呆,你够不着,就不能叫我来帮你拿?”他两步走上前来,就立在她身后,挺拔的身躯将她罩在怀中,略一伸手,就拿下了最上面的书。 “要看哪本?算了,我都给你拿下来吧,以后再够不到,记得张口说话叫人... ...” 幽暗的室内,烛火噼啪响了一声。 邓如蕴还站在书架之前,她恍惚了一下,不禁回头看去。 身后什么人都没有,只有微弱的烛火颤颤巍巍地摇晃。 邓如蕴深吸一气慢慢吐了出来,她没再勉强,搬来了凳子,踩上去,把那些医书药典一本本都拿了下来。 书架上一下空出了八、九成的地方,好似平整的地面,被人一铲子挖空了一样。 邓如蕴心头也有种空洞得惶恐感,但她很快转过了身去,把装满这些书的箱子推到了书架旁的角落里,可却看到了书架边的柜子上,那朵鲜艳夺目的红绸花。 人人争先恐后去争抢的红绸花,他说。 “我跟都司要了两朵,给你留了一朵。” “玉蕴堂开业我没来得及去,这就算是我的赔礼了,行吗?” 红绸花拿在手里丝软而滑,哪怕是在门窗紧闭的室内,也丝毫不掩其光华。 邓如蕴的玉蕴堂不知道是不是承蒙这花带来的运道,生意确实一日好过一日。可这是属于他的凯旋之花,她怎么好偷偷藏在行囊中带走?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也看到了放在旁边的巴掌大小的匣子,匣子里那只鞑靼样式的手串。 这也是他那次带回来的。 那会他还死活不肯承认,这是他从鞑子手腕上抢下来的。 他只说,“不是我抢的,是王复响给我的。鞑子来了一趟,总得留下些东西不是?” 她不信,闷着头偷笑,可他却一把将她捞进了怀中,抵着她的额头问她。 “你是嫌弃这东西?还是笑话我?” “我不嫌弃这东西。” 第206章 他顿了一下,“那就是笑话我了?” 她再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 他却将温热的唇落在她笑弯的眼睛上。 “蕴娘,想我了吗?” ... ... 一直死死控在眼中的眼泪,这一刻,啪嗒全都断线般落了下来。 邓如蕴连着用手去抹,可越抹越多,根本抹不完。 她见徒劳无功,低头坐在了垫脚的凳子上,本还想试着缓一缓,可缓到后面,她直把头埋进了蜷起的膝盖之间。 房中寂静,只有她不争气的抽搭声,细细碎碎地回响。 她和滕越不一样。 滕越什么都不知道,可她恰恰相反,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清楚楚。 她告诉自己不该流泪,可又忽然想到了滕越。 她不可能在柳明轩里等着他了,等他的只有她那封连字都舍不得多留几个的和离书。 届时,他回到家看到这封书信会怎样? 他能认下吗?会不会…… 她不敢深想,她赶紧打住。 或许、或许也不会怎样,或许她对他来说,其实也不怎么紧要,走了也许就走了吧... ... 她在心里重复地跟自己说着这句话,她又站了起来,把书、红绸花和鞑靼手串全都留下,这些都太贵重,她不该这么拿走,她唯一拿起了那只背着药筐子的泥人姑娘。 捏一个泥人花不了几个钱,她也有私心,想偷偷地把这只泥人留下。 这泥人是她的模样,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喜欢的,不若她拿走好了。 邓如蕴把整间房都收整了一遍,属于她的东西全装进了几只箱笼里。 她该走了。 可正在这时,外院的方向有喧闹的声音传来过来。 邓如蕴浑身僵了一僵,难道滕越提前回来了? 他先前派人来传了一次话,说手上的事颇有些麻烦,可能要在外过大半月才能回家,这才几日,就回来了吗? 她看着脚边刚收拾出来的几只箱子,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拆了箱子伪装回去,还是仓促地卷了铺盖走了。 不过外院有人跑来传了话,说并不是将军回了家。 “是将军给夫人从宁夏进的药,终于到了。” 邓如蕴微怔,这才想来起来,滕越是说过,他在宁夏给她买了两车药,作为他给玉蕴堂开业的贺礼,但因为鞑子来犯,这批药采买运送的进程被拖延了下来,不想竟然在这个时候来到。 邓如蕴闻言微定,随着人往前院走了一趟。她想着两车药,找五六个人也就搬走了,倒也好说。 不想她到了外院,却一眼瞧见了二十多人连同两队的马与车,全都堵在门口,而滕越口中的两车,根本就不是两车,这是整整两个车队。 难怪走这么慢,难怪这批药到了现在,才出现在她眼前。 他是怕她不肯要吗?所以故意偏她只是两车而已。 邓如蕴看着一车车从关外到关内的稀罕的药,这些药相当于如今的玉蕴堂小半年的用量。 她怔怔站着,看着乌泱泱的人与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林老夫人也被动静所引,过来看了一回。 她眼见这这么多药材也愣了下,再听说是滕越在宁夏给邓如蕴买回来的,默然沉思了一阵。 邓如蕴见状不由上前。 “老夫人,我本只是拜托将军帮我运两车药,不想将军怎么运了两个车队过来... ...我这就让人来清点拉走,将军买这些药的钱,我会照市价让秦掌柜尽快送过来。” 只两车的药材和两车队的药材,可不是一样的价值。 邓如蕴也不知道秦掌柜能不能帮她把这笔钱筹出来。可她人都要走了,还欠着滕家的钱算怎么回事? 或者干脆,林老夫人要给她的契约剩下的那部分银钱,她不要了... ... 可她这话还没出口,林老夫人却朝着她摆了手。 “没事,没事,既然是他给你的,你收着就行了。” 邓如蕴连连摇头,说这些要拉到药市去买,都能换套小宅子来了。 “将军破费太多,我实在不能要。” 可林老夫人并没怎么把邓如蕴的话听进去。 她只看着儿子在宁夏打仗,却不忘给姑娘采买药材回来,满满的两车队的药,药气充斥了整个外院,只冲得她心下发慌。 他买这么多药材回来,他到底是有多喜欢这姑娘? 可她就这么让邓如蕴走了,只留一封和离书给他。 他怎么肯死心?怎么肯认下? 林明淑只觉心口都乱了起来。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性子,她还是知道的。 别看滕箫离经叛道,可主意最定的人可不是滕箫,也不是她早夭的长子滕起,正正就是滕越! 如若不然,当初这契约,她怎么就不敢跟他提及分毫? 邓如蕴只见林老夫人脸色不太好,东西更加不肯要。 “将军花的钱,我定让秦掌柜送过来。” 她怎么能一边拿着他花钱买来的药材,一边扔下和离书一走了之? 这对于他来说,太不公平了,又与骗婚何异? 可林老夫人却摇头,她叫了邓如蕴前往僻静无人之处。 “蕴娘,我与你签的契约本也不是什么公平公正的契约,这些药材你收下,是该有的补偿。只是和离这事上,我另有旁的想法。” 第207章 她遥遥向那些药材看过去,幽幽叹了口气。 “我想你就这么走了,哪怕留下了那和离书,滕越只怕也不会认的。” 他不能认下这场与蕴娘的和离,就不可能再去娶章家的姑娘,那么这和离又有什么意义呢? 林老夫人沉吟了一番,道。 “你再多留几日吧,我想与其只给他这封和离书,不若你当着他的面,亲自开口同他说,也好断了他的念想。” 就算是断不了这念想,之后邓如蕴再一走了之,对他而言有迹可循,也不会太过难以接受,反复去纠缠蕴娘,闹得蕴娘的日子也不好过。 纵然他最初还不愿,但天长日久也就认了。 林老夫人看向邓如蕴。 “蕴娘觉得这般行吗?” 墙角有虫吱呀鸣响了一声,刺刺闯进人耳朵里。 邓如蕴心口倏然一紧。 第64章 陕西巩昌, 秦州卫。 滕越站在卫指挥使给他下榻的庭院里,听着院墙外面的吵嚷声,如同气浪一样, 一浪接着一浪地越过院墙涌进来。 他吩咐了人手下去,“咱们的人不要动手, 只暗中瞧着, 别让那周杭出了事就行。” 周杭, 大理寺右少卿,大太监洪晋刚提拔起来的心腹,从京城千里遥遥来到陕西, 专为将大太监清理军屯之策推下去的人。 那位九千岁大太监所为清理屯田, 以充盈国库,实则推行下去, 大太监自己手下党羽的田产他们不会动,宗亲贵人占的田亩他们也动不了,反而本就吃不饱饭的各地军户,成了增加赋税的对象。 就好比这秦州卫下的田亩,有相当一部分在秦王府手里, 滕越细查之下,发现朱霆广那砚山王府就占了不少,而朱霆广与其父兄贪得无厌得很, 还在继续侵占周边军田,继续扩张, 只最近就有增加的不少, 甚至给相邻的永昌侯府章家也增了些进来。 砚山王府要给永昌侯府章家送人情, 拿的却是陕西将士们的军田,可永昌侯是大太监的恩人, 砚山王府又是宗亲,这右少卿周杭可不会动他们分毫,只往这秦州卫的军户身上不断加税。 今儿一早,就抓了七八个不肯缴税的军户要杀鸡儆猴,但却闹得大半个秦州卫所的军户都找上了门去。 滕越这些日,没少安抚各地躁动的军户,给那周杭收拾烂摊子。 这活计他也做腻了,眼下只让手下亲兵暗中看着,又让唐佐摆了饭来,在院子里吃饭。 天越发的热,滕越站在树荫里也不住出汗,唐佐一边吩咐人摆饭,一边问他。 “将军是不是热到了累到了?属下瞧着将军脸色不太好,要不给将军弄碗凉茶过来?” 滕越一连半月都没好好休歇,是有些累,加之天热,他最是不耐。往年这时候他在宁夏,还算清凉,可这秦州卫午间的日头却热的紧。 他跟唐佐颔首,只不过唐佐这话也让他忽的想起了什么来。 他从西安匆忙离开那日,不知怎么蕴娘脸色也不太好,神情也有些怪怪的。不过这些天,家中也没什么消息传过来,看来确实只是累到了。 唐佐把凉茶端了过来,滕越喝着凉茶,盘算着时日,约莫他给她进的两车队的药材,前几日应该到了西安。 他先前跟她说只是两车的药材,不知道等她看见那是整整两个车队,会是什么反应。 滕越拿起筷子吃了口腌瓜,眼前不由地就浮现她小柳叶眉下,一双眼睛瞪成鹅蛋的模样。 念及此,滕越就想笑。 可她若是不肯要这么多,或者敢把账算出来,把买药的钱给他,那他可就要生气了。 他不禁往身边看去,一张小圆桌上只有他一个人吃饭,旁边的凳子上空空的,他下意识把凳子拉了过来并在自己身侧,只可惜凳子上没坐了那人。 那天晚上,他从大慈恩寺返回西安府城寻不到人,再听说砚山王府闹出来动静,就急忙赶了个过去。 等他赶到,一眼看见冷淡的月色之下,砚山王府砍杀之声不断,而她慌乱地在砚山王府的深宅巷路上急奔快跑,身后冷箭倏然而至,她在那箭下如同被猎人瞄准的野兔一样。 那一刻,只把他惊得冷汗都冒了出来。 可他恼怒地抓了她,她却还嫌他生气把她抓的疼。 她怎么就不想想,她敢干这等惊险之事,就不许他担惊受怕地生气? 滕越想起这个,把腌瓜咬的咯吱作响。 只是他又想起了她看着大表妹苏醒过来,看着表姨母允婚了表妹和沈言星,她眼泪就留了下来,待表姨母和众人都上来给她道谢,她那双小柳叶眉一时皱一时挑的,有点不知所措,脸色也有微微的发红。 她那小嘴巴又开始信口开河,说什么,“平心而论,我只是想跟二夫人要点钱而已。” 想到这个,滕越吃着饭笑出了声来。 唐佐在旁惊讶地朝着他看了过去。 将军吃饭的小圆桌上,除了将军再没旁人,将军这是在跟谁笑呢? 他眨着眼睛惊讶,见男人不光笑个不停,还笑着念叨了一句。 “好呆... ...” 唐佐:? 将军不光笑,还跟人说话? 总不能被外面这些喧闹不停的人气得,得了癔症了吧? 滕越自是没得癔症,可他这饭越吃越觉寡淡无味。 第208章 没有她在,没有她那信口开河的小嘴巴,叭叭地胡言乱语,仿佛整个世间都寡淡无趣起来。 他想回家,想立刻回家。 只是他再归心似箭,也回不了家,反而孔徽快步找了过来。 “天爷,外面都闹成一锅粥了,你还有闲心慢慢悠悠地吃饭?” 滕越收了方才的遐思,问他有没有吃,“要不要跟我一道吃点?正无趣。” 孔徽不明白,吃个饭还要找什么趣儿,他只道外面乱得不行了,“前几日你还管管,总是有用的,今日怎么直接撂挑子了?” 滕越说他确实想撂挑子,“那周杭奉大太监的命办事,到处欺凌我陕西军户,我还要给他收拾烂摊子,这事干的没意思,不想干了。” “那你想干什么?万一咱们也跟辽东似得,闹出两场大事来,你这掌管军田的大官,第一个要挨刀子。” 孔徽不信滕越真不管,见他身侧正好有个凳子,紧挨着他的凳子,他这就要坐过去。 “你到底什么打算?” 话问了,但还没落座就被滕越推了出去,“你不能捡旁的凳子坐?” 孔徽讶然,指着他身侧的凳子,“这不是空的吗?又没人,我怎么就不能坐?” 滕越不想跟他解释,只指了另一边让他过来坐下。 “我当然有打算,我是不准备再给那周杭收拾烂摊子了,就今次,准备把他撵走了事。” 他同孔徽道,这周杭仗着背后有大太监,不把陕西各地官员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更是把这些保家卫国的军户将士们,当作他可以随意欺凌的蝼蚁。 “今日他把所谓的没交税的军户抓了七八个,就当街施刑鞭笞,不引出这般民愤怎么可能?” 他道这事是周杭自己引出来的,“那就让他自己来扛,若是他手下带着的那几个人抵挡不住他招惹来的军户,见了血他就知道怕了,这陕西军中不是他能耀武扬威的地方。” 孔徽听他把话说了,晓得他的意思。 孔徽道这一是个办法,“但这样一来,你放手不管,可就把这周杭得罪了。” 滕越闻言就笑了一声,“我得罪的人还少吗?就算我不得罪他,此人对我也没什么好。” 这话听得孔徽直叹气,他说滕越说对了,“你之前在金州,一箭射死的那薛登冠,进京找人找了几月,找的正就是这周杭。你猜怎么着,施泽友回京之后,也同这周杭来往了几次,这些个同你不对付的,可都聚到一块来了。” 滕越闻言一点都不奇怪,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蛇鼠一窝。” 可这些蛇鼠上面却镇着那位权倾天下的大太监。 唐佐拿了碗筷过来,孔徽也跟着滕越吃了两口饭。 “宁夏那边,恩华王府麾下的人也被大太监军屯这事闹得不轻,王复响来传了消息,说恩华王颇有些躁动。” 他说恩华王不知从那招来了一僧一道,为他卜算天命。 “成日地叫他什么老天子,捧得他找不到北,这话都传到了王复响耳朵里,可见造反之势是要摁不住了。我舅舅来了信,那意思是恩华王府还是要镇着些,想把你调回宁夏去,正好也同大太监这清军屯之令错开,免得成了他眼中钉。” 滕越一时没开口回应,捏了捏眉心。 孔徽问他,“怎么?不想走?” 滕越瞥了他一眼,突然道了一句。 “我还没孩子。” 孔徽一愣。 “我还没成亲呢!”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皆笑了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两人脸上的这点笑意又落了下来。 庭院里旋起了一阵风,将草丛里的枯叶都卷了起来,这正旋风卷到了树下的圆桌上,吹得碗碟发出叮当的颤动之声。 天上的云层不知何时密密地聚拢压了过来,日头消失不见,似乎一场疾风骤雨就在眼前。 滕越抬头往天上看了过去,孔徽亦看了过去。 后者轻轻道了一句。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场疾风骤雨,只怕就在这几月之内了。” 滕越默然,半晌无言。 不时,他派出去的亲兵疾跑而来,开口便道。 “将军,秦州卫的军户动手了,那周少卿身边的侍卫被砍倒了两人,血溅了那周少卿一脸,他还被人一棒打在了头上... ...” 滕越和孔徽相对一眼,放下了筷子。 那京城来的大理寺右少卿,被这一棒子,自头上打出了血来。 但彼时人群混乱,要是想要找到是谁人打的,还真说不清。 他恨得要把所有军户都抓起来。 滕越却道这秦州卫有军户数千人,“少卿准备从哪调兵,才能把这暴怒的数千人全都抓起来?” 他道,“滕某可没这么多兵。” “你... ...” 周杭朝他怒瞪而去,滕越当作看不见,却放缓了语气劝了一句。 “先前缴百姓的税,百姓手无寸铁只能耐着,但少卿你此番缴的可是军户的口粮,发生此等状况,只能说算不得意外。少卿才刚刚升到大理寺,若是在我们这等偏僻边地丢了性命,岂不是可惜?我看少卿不若还是走吧。” 他这话虽听着是在劝说,可这些军户是他故意放任闹出了事,之后才出来说风凉话的。 第209章 周杭直恨得牙痒,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万一这陕西的军户真疯了,滕越也豁出去不管,他们违逆了九千岁是他们的事,可他周杭却要殒命于此。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周杭心里恨恨,却也只重重哼了一声。 没两日就准备北上,往宁夏而去。 滕越给他送行时眯了眯眼睛看去,宁夏城里蛰伏的那位恩华王更不善与,这大理寺的周少卿之后会如何,可就没人知道了。 * 西安府,滕家。 垂花门口,滕箫一身出门的衣裳,却被硬生生拦在了门前。 她脸都青了,直看着自己的母亲。 “娘凭什么让人拦我?师父都昏迷了,她就在城外,我为什么不能去看?!” 她所言的师父不是旁人,正是沈言星那位专研机关暗器的姑母沈润。 滕箫得她指点,才有今日造诣,她一心想要拜沈润为师,哪怕林明淑和沈润都不同意,可她叫沈润只以师父称呼。 年前,她跟滕越去城外探望沈润的时候,在沈润身边留了个人手,不想此人今早来报了信,说沈润这些日身子都有些不妥,昨晚更是直接昏迷过去,直到今早都没醒过来。 沈言星留在城中照看杨尤纭,沈修追着滕越去了下面卫所,沈润出事时,两人皆不在身边,她昏迷倒地,从凳子上摔下来,把额头都摔出了血。 滕箫听闻,急着就要往城外赶去。 “师父没有子女,也没有旁的徒弟,言星哥分身乏术,我为什么不能去看她?难道让她出了事,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床上?!” 滕箫朝着她母亲大声问了过来。 林明淑气得心下一直在快跳。 “娘都说了,我替你去照看她。你好生留在家中,明日就是黄五姑娘的及笄礼,人家请了你做赞者,是在给咱们家面子,你先前也答应了。今日天色都晚了,你这会出城去,明日还怎么去黄家?岂不是失信于人?” 可滕箫却只冷笑。 “娘说什么失信于人?黄家这么多姑娘,哪个不能给黄五姑娘做赞者?非得我去吗?无非就是你觉得此事能让我体面,可体面有什么要紧?师父的身体一直不好,你平日里不让我去寻她,眼下她都昏迷了,你还不让我去?” 她顿了一下,突然哑了声,“你没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我见师父最后一面?” 她直直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这最后一面,和黄家给的体面相比,到底哪个重要?!” 滕箫说着,眼泪砸了下来,她一把撕开挡在她身边的丫鬟,再不想跟她母亲争论一句,抬脚就要走。 “都给我让开!” 林明淑只见女儿不管不顾发了疯,越加的怒气冲天。 她指着婆子上前去把滕箫摁住。 “你懂什么?那黄家当家的老爷黄西清,一直照看提拔你二哥,滕家根基浅,如今又到处树敌,黄氏还肯一心一意帮衬我们,此番请你做赞者,也是往外告诉旁人、要护着我们家的意思,你在这里任性,怎么都不为这个家着想半点?” 滕箫不听,“黄五姑娘的及笄礼我纵然不去,黄家还能同咱们割袍断义?是娘你自己焦虑惊怕过度,前怕狼后怕虎,连觉都睡不着,只想着处处与人交好才能过日子。先前就压着我,去郑家同那些不喜欢的人一道读书,如今更是为了个及笄礼,不让我去见师父!” 她朝着林老夫人就说了过去。 “娘这样,让我与那些忘恩负义的人有什么区别?” 她只看着自己的母亲,如同被压了太久终于反叛了一样,大声道。 “我今日非得要去,谁说都没用!” 她去意已决,身上又有几分功夫,一两个婆子丫鬟根本拦不住她。 林明淑也发了怒火,直接让人去叫了人来。 “一个两个拦不住,就来十个八个,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有几分本事!” 这话传下去,不时就有一大群婆子丫鬟跑来,把滕箫团团围在了中间。 “姑娘姑娘,快听老夫人的话吧... ...” 她们直喊得滕箫面红耳赤,一双眼睛都露了红丝。 她忽的从袖中抽出了一柄小巧的弩箭来,朝着人群外的树,一箭射了过去。 那弩箭嗖地一声射出,从众人头顶破风而过,直直钉在了院中的树干上。 围着滕箫的仆从皆吓了一跳,滕箫则拿着弩箭朝着众人扫了过来。 “我看谁再拦我?!” 她善做机关暗器,阖府上下没有不知道的,他们也曾见识过滕箫这些机关暗器的厉害。眼下一众仆从全都傻了眼,没人敢再上前,都无助地朝着林明淑看了过来。 林明淑见女儿竟然在出门前就备好了弩箭,可见她早就料到自己不欲让她去,她却非去不可。 仆从也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她没得让府里的仆从中箭受伤。 她从人群外,拨开一众仆从,一步步走上了前来,正正站到了女儿的面前。 “你莫要去伤他们,是我不让你走的,你要是有本事,就拿你的弩来射我。” 她倒是看看她一手拉扯大的女儿,今日为了离开,是不是连她这个做娘的也要动手? 她直直朝着滕箫看了过去,她赌她独自一人拉扯大的女儿,不敢这样对她。 第210章 先前送她去郑家读书,她不愿意,可也左不过与她吵闹几回,冷些日子。 她多数的时候,还是肯听话的,哪怕是气闷些,也不至于太过。 正因此,她没有收回她满院子的技巧玩意,滕越在府里给她找了先生之后,她也默认了,没再逼她非得去郑家学堂。 但去黄家做赞者这事不一样,她不可能一直闷在家里与这些技巧暗器为伴,若是那般就只能走到沈润的路上去了。 她总要出去与人交际,去黄家做赞者这样的机会再好不过了。 可她此时为了沈润,却要弃了黄家,更是拿出了弩箭要射人。 林明淑看向女儿,见她手里持着的弩箭果然颤了起来,不敢向她瞄准。 她心下微缓,又开口。 “你若是此时回乘风苑去,明日好好去黄家做赞者,沈润那边娘亲自替你过去,旁的事我也都不追究了。” 她料想女儿定还是会听话的,还能真用那弩箭瞄准她这做娘的吗? 她果见滕箫手里的弩箭又颤了一颤。 然而下一息,她忽然握紧了那弩,抬手朝着她就瞄了过来。 “娘,我今日... ...非得要去!” 话音落地,林明淑看着她瞄向自己的弩箭,愕然怔在了当场。 心头像是被谁拧了一把,她心口发疼地震惊地看向她养大的女儿。 “滕箫,你敢用弩箭对着娘?” 她不敢相信,说出去的话都是颤的。 可她却看着滕箫,更往她的弩箭前,一步步走了过去。 “你是敢射我吗?” 丈夫在女儿两三岁的时候就没有了,她不记得父亲,都是她这个做娘的人把她从那么小小的小婴孩,一点点养大。 可是她越长大,就同她这个母亲越是不好,从前吵闹冷战也就算了,今日,她竟敢用弩箭朝她瞄了过来。 林明淑心口酸涩发疼,口中却不松半分。 “你要不把我射倒,要不然,我不可能让你离开这道门!” 她这话说过去,见女儿一双赤红的眼睛,眼泪哗啦流了下来,她不住抽泣地向她看来,林明淑也向她看去。 然而下一息,滕箫手里的弩箭倏然射了出来。 只就朝着林明淑,朝着她这个做娘的人。 林明淑骇然看向那支尖利的弩箭,就从女儿的手里射出来,直直朝着自己身上而来。 她已经不会动了,甚至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她只定定看向女儿。 有人喊着老夫人,也有人喊着姑娘,有人要来推她,却有人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拽开了去。 滕箫的弩箭,就擦着她的手臂飞了过去,割破了她的衣袖,在她的胳膊上划开了一丝浅浅的伤。 可林明淑却觉这弩箭深深的扎进了她的心里,直扎得她四肢百骸都疼痛至极。 她一错不错地看着女儿。 “你真的对娘动手?” 滕箫方才也惊惧到了极点,此时听见母亲问过来的话,心上难捱地连站都快站不住了。 她只在惶恐中转头,看向了人群里挤过来的邓如蕴。 “嫂子... ...” 她一把扔下弩箭,直扑到了邓如蕴怀里。 邓如蕴闻讯赶来,方才那一幕,她看见了。 此刻滕箫直扑进她怀中,她连忙将小姑娘抱进了怀里,可转头去看林老夫人,却见林老夫人发红的双眼下,眼泪也持不住了,不住地从脸边滑落下来。 垂花门前寂静无声。 滕箫哭在邓如蕴怀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去城外看师父,她只能无助地哭泣。 “师父怎么办?嫂子,师父怎么办?” 邓如蕴不知要怎么回答,却听见旁边的林老夫人,嗓音沙哑到几乎无声。 邓如蕴从没见过林老夫人有过这般时候,她见过的林老夫人,多思多谋,十拿九稳,纵然焦虑心急也总有办法。 但此刻,她只见林老夫人的眼泪停不下来,她一直看着滕箫沙哑地开口。 “原来你眼里,没有我这个娘... ...” 天光暗淡了下来,混乱之下,垂花门边的灯笼也无人点燃,只在风里遥遥打晃。 半空的云层里,远远滚来两阵雷声,雨意在干热的土地上暗暗与闷热较着劲。 邓如蕴抱着滕箫,听见她在这句话里抽泣更厉害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去,只能闷在邓如蕴的怀里,紧紧抱着她。 林老夫人也不知女儿这般,自己还能不能拦,亦在这一刻,向着邓如蕴看了过来。 邓如蕴不该管这些事,她若不让滕箫去,一旦沈润今晚去世,滕箫会痛苦半生。若是劝林老夫人放滕箫过去,她又有什么立场? 她左右一想,开了口。 “我带着箫姐儿去一趟城外沈家吧,若是沈姑母无事,明日城门开启,我们必从城外返回。” 她这话一说,滕箫攥紧了她的衣襟,而林老夫人看向邓如蕴,眼中也凝住了光亮。 这个折中的办法,既能让滕箫去看了沈润安了心,也不耽误明日黄家的及笄礼。 母女二人先前各执一词,都不肯退让半步,相互伤到泪流不止,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邓如蕴的这句折中之言。 但这个办法如何,还是要林老夫人拍板。 滕箫从邓如蕴怀中偷偷看向母亲。 第211章 林老夫人没有开口,却跟邓如蕴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邓如蕴这便叫了人去套车,滕箫一听,更加抱着她不肯松手。 “嫂子,嫂子!” 要是没有嫂子,她可怎么办?! 邓如蕴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先去马车里等着她。 林老夫人看着女儿飞跑出去,直到她消失在墙角半晌,才收回目光。 只是神色依然仿佛重伤了一般,她看向邓如蕴,嗓音低落至极。 “蕴娘,麻烦你了。若是沈润真太不好,那明日,也不必非把她带回来。” 林老夫人说完,似乎已经精疲力尽,她默然转身,慢慢地离开了去。 邓如蕴看着林老夫人的背影,轻叹一气。 ... ... 翌日天刚亮,邓如蕴就带着滕箫回来了。 沈润无事,沈言星提前到了,还从西安城请了大夫,她们赶过去没多久,人就醒了过来。 滕箫放下了心,主动让邓如蕴早早带她回家。 这会,邓如蕴叫了滕箫往沧浪阁给林老夫人问安。 林明淑隔着门没有见女儿,可默然坐在房中,心跳止不住地加快。 但是她到底没开门,滕箫在门外等了片刻也就走了。 有一瞬,她想要开门叫住她,可想到她昨日射向自己的箭,又抿了唇没再言语。 滕箫眼里,没有她这个母亲。 … … 黄家的及笄礼很是顺利,滕箫这个赞者的事宜做得一丝都不错,黄三夫人还当众夸了她好几句。 而黄家及笄礼过了没两天,滕越就要回来了。 可他人还没到,升迁令却到了。 由黄西清举荐,朝廷考察滕越近年功绩,擢升他为宁夏游击将军,统兵勇三千,驻守宁夏,巡防三关口一带长城防线,镇守一边! 升迁令一到,滕家整个欢腾了起来。 次日,滕越也到了家。 邓如蕴在心里深深沉了一气,有些话,她要跟他说出口了。 第65章 升迁令先一步到达滕府, 滕越却在第二日才回来。 原本孔徽同他从下面卫所返回,就叫了他往自己的地方去,道是他舅舅黄西清从京城派了幕僚回家办事, 顺道同他们见上一面,有什么话要传回京城的, 正好借此说了。 但幕僚耽搁在了路上一时没到城中, 滕越便没继续留在等待, 他道。 “多半月没回家了,我先回家。” “哎哎,人再过半日就来了, 你就不能晚半日再回家?”孔徽跟着他拦着。 可他却道“等人来了, 你再来叫我不迟。” 孔徽拿他没点办法,晓得他回家心切, 便也没再多拦。 可升迁令已下,调令已出,他这几日就要返回宁夏驻守边关,家可就没那么好回了。 到时候他可要怎么办? 孔徽替他犯愁思量,滕越则奔马回了家中。 他到了家门口, 门房眼见他来了,一边同他行礼一边给他道贺,滕越笑着大手一挥, 让人拿了钱赏来,然后又问, “夫人在家吧?” 门房连声道在家, 他再顾不得许多, 快步往柳明轩而去,但还没到柳明轩门口, 就在半路上遇见了他的妻。 邓如蕴刚从乘风苑回来。 沈润和黄家及笄礼的事情虽然落定下来,但林老夫人同滕箫却还冷着。 那日滕箫回来去沧浪阁请安,林老夫人没见女儿,后来滕箫的奶娘劝着,她又去了一次,可林老夫人还是没有打开门。 如此,旁人再劝也没用了,滕箫不再去,只闷在乘风苑里。 林老夫人则要么闭门在沧浪阁,要么就在小祠堂里,一个人沉默着整日独坐。 母女二人彻底冷下来。 今日滕箫有些不舒服,邓如蕴去看了她一回,她没什么大事,只是与母亲的关系如同寒冬腊月的冰越结越厚,令人都郁郁出了病态。 她见着邓如蕴便抱着她不撒手,把头埋在她怀里问她,“嫂子,我能不能也去城东?跟您家太婆婆和玲琅她们一起住?” 她这般情形,邓如蕴实在没法告诉她,她们一家包括自己这个“嫂子”,也很快就要离开了。 她只能安抚了她一阵,待她好些才返回柳明轩,不想刚行到半路就听见外院传来了欢腾热闹的声音。 她略略站定脚步,往通去外院的路上看了几眼,却见有人一步当先从垂花门后跨了进来。 他满身风尘仆仆,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眼中惊喜如同从群山后跃出的朝阳,光芒大盛。 “蕴娘?你在此等我?” 他几乎是一步就到了她脸前。 邓如蕴也没想到他就这样出现了,可他却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原本跟在他身后说吉祥话的小厮们,正往门口挤来,不想却见到二爷与夫人这般情形,都“呀”了一声,前面的人不敢再往里面进,拦住了门,可后面的人不知道,还往这处挤过来,众人乱作一团,混乱中哗啦倒了一地。 这下都看到了二爷与夫人的情形,倏然全红了脸,瞬间犹如打散的雨珠,从荷叶上滑没了影。 邓如蕴被他一下抱起,他扣着她的腿弯,把她整个高高地抱了起来。邓如蕴直道这般不好地挣了去,他却根本不肯松。 他抬头向她看了过来,痴痴地看着她,仿佛他的眼眸里只能放下她一人。 第212章 “我升游击将军了。” 他把这件喜事,亲口跟她说一遍。 邓如蕴早就知道了,可又在他说来的时候,心头快跳了两下。 从最开始小小总旗,到能掌管一个百户所的百户,再到如今,他升至统率兵勇三千的戍边大将。 这条漫长的道路,他凭着自己的功绩全都走过来了。 往后,他会走的更好吧... ... 邓如蕴也不由地露出了浅浅的笑来。 “恭喜将军。” 他笑道。 “夫人与我同喜!” 他话说完,才把她放了下来。 他牵了她的手往柳明轩去,“你这半月都在做什么?玉蕴堂忙不忙?没需要某些人给你帮忙吧?” 说到这,滕越才想起刚同妻子小别再见,提不相干的人做什么?没得让她想起旁人来。 他连忙改口,“我从宁夏给你进的药,你见到吗?” 他暗暗朝妻子看过来,想看她的反应。 不知道怎么,她似是有些情绪不高,她说自己见到药材了。 “将军怎么买了两车队来,那实在太多了,我让秦... ...” 她话没说完,就被滕越当即打断。 “你敢?” 他朝着她瞪了过来,“你我本是夫妻,你敢再跟我提钱的事。” 邓如蕴向他看去,她一时没有再说,他却轻哼了一声,表示着他的不满,抬脚进到了柳明轩中。 柳明轩似乎还是他离家之前的模样,但莫名有种说不清的寥落之感。 他没细思许多,只往房中走去,准备换一身干净的家中的衣裳来,可推门走了进去,只见房中竟空了下来。 桌案柜几上的杂物少了大半,各处净得空旷,而原本满满当当的书架上,此刻也只剩下了了散落的几本兵书。 滕越讶然在房中看了一遍,不知怎么心头蓦然跳了一下。 他调回宁夏,今日回家就是想要跟她商量带她一起去的,但她的家人和刚开起来的玉蕴堂都还在西安,滕越晓得她大多的心思都在他们身上,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把她带走。 可他还没开口,却见房中的东西都收束了起来。 有一瞬,他在想,她是不是也想跟他一起过去? 可说不清地,他心里却在想到她今日稍显低落的情绪,和柳明轩里莫名的寂寥之感时,浓郁的不安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 他见她跟在他身后也走进了房中。 她目光亦扫过这清整近空的房间。 滕越低声问了一句。 “蕴娘怎么把房里的东西都收了?” 被云层遮住的天光,没能透进薄纱窗内的房中来,房中略暗,越发衬得此间空荡寂寥。 但确切地说,邓如蕴只是把自己的物什都收了而已,滕越的东西还照着原样留在原地。 他问过来,邓如蕴没有向他看去,也没有走到他立身的方向,她往另一边走了几步,与他拉开了些许距离,侧着身应了他这一句。 “将军要回宁夏去了吧?” “是。”男人低头朝她看来,“你要跟我一起过去吗?” 他问过来,邓如蕴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来。 她低着头,半垂着眼眸。 日光无法尽数透进来的房中,此刻幽静到落针可闻。 邓如蕴在这幽静里慢慢地开了口。 “将军此番升任宁夏游击将军,实在令人欣喜,将军前程广阔,必还能再立奇功,封侯拜将不在话下,只不过... ... “只不过我出身平平,只是个制药卖药的商贩,脑子里只想着做买卖赚钱,实在当不的将军的夫人,更当不得将军的厚爱。” 她说到这里,目光不由自主地从他的袍摆边缘划过去。 她看到他僵硬地立住,看到他连袍摆都一动不动了。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她张了张口,从喉嗓里又生扯出话来。 “这一年来,多谢滕家与将军的帮扶照料,邓如蕴感激不尽,但往后... ...” 她说不下去了。她从架子上拿出了一封书信来,不敢放到他面前,只敢轻轻放在自己身侧的案台角上。 那封书信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和离书。 她亦在此时缓声开了口,把最后几个字道了出来。 “将军,和离吧。” 幽暗的房中,滕越整个人却似被他最讨厌的暑热日头,辣辣炙烤在了身上一般。 火热的黏腻令他无所适从,他僵着看着她,嘴巴轻轻动了几下,就把最重最尖的话说给了他听。 她还把那封根本不该存在的书信,放在了案台上。 他一步走上了前去,一把摁在了那封书信上。 他没看,上面的字他一个字都不想看,他只死死摁着那封信,仿佛要把信同整个桌角都一起摁碎一样。 他只定定看着她,周身压制不住的气息将她全全笼罩,可他开口,每一个字都在惊疑地发颤,在发颤中暗含着乞求。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邓如蕴知道,她从头到尾都知道。 不知道的,只有他而已... ... 案台角上,他的手快把那封信与桌角摁碎了,但桌角死死抵抗着,也扎在他手掌之中。 相互砥砺之间,他手下青筋暴起。 但邓如蕴能做的,只有把这话再说一遍。 第213章 “将军,我说,我们就此分开吧。” 就此分开。 此后山水不相逢,再无相思寄巫山。 * 滕府祠堂。 林明淑已听到了滕越回来的消息。 她跪在丈夫的蒲团前,看着香炉里的香烧到了尽头,亲手又续了三支香插了上去。 “滕越今天回来了,蕴娘要跟他提和离的事了。” 她想起邓如蕴的模样来。 想到她一个人,艰难地拖着一大家人过日子;想到她自来了滕家,给滕家帮过的忙早超过自己给的钱;想到她心里可能已经有滕越了,可因为契约再先,她让她走,她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 “那孩子,真是好孩子,也不知是怎么样的母亲,能养出来这么好的孩子... ...” 林明淑说着,喉头发涩。 可惜、可惜她的出身太低了,在这个世道与世风中,实在不是滕越的良配。 林明淑说自己没有当好一个母亲,她低头垂眼在丈夫牌位前。 “我竟养得自己的女儿如此地恨我,竟然想要拿她的弓弩射我。可我不能在把遇川耽误了,他可以凭借军功升到游击将军,但再往上,要么立了奇功,要么就要有人搭桥牵线。” 三炷香不住地往下染去,烟雾细细长长地盘旋在香炉上牌位前。 她说,“你走之后,这世道更烂了,到处都是泥淖,走一步都难如登天。施泽友攀上了大太监,而那大太监是这天下真正的主子,他正值春秋,往后还不知要风光多少年,我只能,只能让遇川娶永昌侯府章家的姑娘。” “我这个做娘的,能为他做到的,也就是这样了。” 但林明淑说着,脸色难堪了起来,“可是,他偏偏中意了,我给他找来临时挡事的契妻。” 念及此,她只觉得头痛到几欲裂开。 她咬着牙忍着这剧烈的痛意,反复叫起了丈夫的名字。 “你在天有灵,能不能指点儿子,让他今日听蕴娘说完和离的事,就应了吧!” “别再纠缠,别再闹事,就应了这和离,放蕴娘走,也好尽快地和章家定下来,只等章四姑娘孝期一过,就正经去娶高门贵女为妻。” “只有那同大太监沾亲带故的高门贵女,才能帮他往后把路走好!” 她说着又叫起丈夫的名字。 “你一定,一定让他应下同蕴娘的和离... ...” 只是话音未落,她亲手为丈夫点燃的三炷香,中间那一炷,突然噌出了火苗来。 林明淑怔怔看去,不知丈夫牌位前的香炉亮起火光是为何意。 然而这时,祠堂外有了青萱的脚步声,青萱隔着窗轻声叫了她。 “老夫人,柳明轩那边... ...好像吵闹起来了。” “谁、谁在吵闹?” “好像... ...只有二爷一人... ...” 话音落地,林明淑的头中又滋啦闪过剧痛。 她强忍着看向丈夫的牌位。 这场和离,到底能不能让滕越认下来? * 柳明轩。 滕越没将那放了和离书的案台摁断,却一下把整个案台都压翻在了地上。 案台上的花瓶摆台茶盏哗啦全都砸了下来,案台轰然到底,发出砰得一声巨响,砸在房中的青石板上,砸碎了两块石板,将门也震开了去 这动静惊动了整个柳明轩。 仆从们皆快步跑了过来,有人近到房门前,看着里面的案台倒地,满地碎瓷,都惊诧不已。 “二爷,夫人,出了什么事吗?” “要不要我们进去收拾一下?” 一大群人聚在了门口,可房中只传来暴怒的声音。 “走开!都走!谁都不要进来!” 他一声暴喝也如案台倒地发生的巨响,只将人都震慑开去。 只有邓如蕴看着他青白的脸色,心下一揪一揪地疼,她不知要怎么办,只能看着他通身的不解与震怒,哑声道了一句。 “你冷静点... ...” “冷、静?”滕越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腕。 “你教教我怎么冷静?!” 庭院在他的暴喝下完全沉寂,可在柳明轩外,似不断有脚步声走来跑去。 整个滕家已被他的震怒搅动了起来。 邓如蕴亦不知要怎么教他冷静。 她一时间没有开口,他却忽然在这时低矮了声势。 他微俯着身子,拉着她的手跟她问了过来。 “蕴娘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我不在家的这些天,出了什么事?” 他着急地问了过来。 “是不是杨家的表姨母又... ...” 他觉得这不可能,在经过了大表妹的事情之后,表姨母感激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再像从前一样折辱她? 他果见她摇了头。 但不是表姨母又是谁,谁会让蕴娘做出这般的决定? 他忽的想到了一个人。 “是娘?!是不是娘说什么了?” 他的母亲可是每日都在紧张惊慌中度过。 可他问去,只见邓如蕴又摇了头。 “将军,没有人说我,没有人欺负我。” 她不想让他到处乱猜了,只把在心里想过百十遍的话,说给了他听。 “将军很好,滕家也很好,但将军不也知道吗?我的出身太低了,在这里格格不入,那也女眷间的宴请令也我无所适从。” 第214章 “那就不要去,你可以不用去任何一家的宴请,谁家的都不用!”他急着紧拉着她,好像怕她就这么从他手下滑走了一样。 邓如蕴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她只摇头。 “不是的将军,我的出身或许能为将军挡一时的灾,但更多的我就帮不了你了。” 她慢慢说给他,“对于我自己而言,这样的日子也无甚意义,我从乡野草药丛里来,还要回到乡野草药丛里去。” 她说着,想从他手下抽出手。 他不愿意,她朝着他看过去,他才松开。 滕越看到她自怀中拿出了一个东西,是去岁,他给她在集市上捏来的泥人。 泥人仍旧鲜亮夺目,仍旧栩栩如生,她很喜欢,平日里总时不时拿在手里把玩。 今日,她又仔细珍惜地拿着,拿给了他看。 她指着那支泥人,手指轻轻地点在那穿着布衣的泥人姑娘身上,又指在她身后大大的背篓上。 “将军你看。她从来时就穿着布衣,背着从山上采下来的草药。她只是个采药制药的姑娘,她不属于这里,她应该回到她该回到的地方去。” 她只是那穿着布衣的乡下采药女啊。 她努力地平心静气地说给他听,想让他也同她一样平静下来。 可她却也止不住地从眼睛里面落下来苦咸的泪水来,泪水从眼下滑落进她嘴里,苦咸在她舌尖,最后落进了喉管之中。 她虽哭着,却也拿着他送给她的泥人,努力跟他笑着又解释。 “将军,你我不是良配,若不是恩华王府和那薛登冠逼迫,你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走在一起,如今那些事情都已经了了,这桩姻缘也该结束了。我们都该回到各自的路上去,过本来该过的日子。” 她蹲下身来,捡起那封被他摁压到皱起的和离书。 这一次,她没再放到他眼前。 她牵起他的手,把这份她早就写好的和离书,放进了他的手心里。 “就这样和离吧。” 一别两宽,好聚好散。 他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邓如蕴见他没有扔开她给他的那封和离书,心里猜测,他到底还是冷静下来了。 冷静下来了,就能认下这和离了吧? 她则侧身,想把这里的安静都留给他,让他再冷静一些,再为他自己的前程好生思量一番。 可是她刚走出两步去,还没到门口,他忽的转身向她开了口。 他一字一顿。 “邓如蕴,你这套说辞,我一个字都不信。” 话音砸落,他一把将那和离书撕烂,暴起着青筋的手把撕碎的和离书捏成团,被他直接抛去了庭院中。 庭院里不知何时刮起了大风,直把那纸团,瞬息吹没了影。 邓如蕴怔在门前,他却一步步盯着她走了过来。 “你不喜欢西安府里那些势利眼的人,我们大可以去宁夏,去宁夏立府别住,同这些人再不往来。” 这话,他早就跟她提过。 那时候他说宁夏风是直的,沙是烈的,天地一片广阔,他们大可以过去,不再留在西安府里。 邓如蕴彼时用玩笑给他岔了过去,但此时,她只能道。 “将军不可能没有交际,我也一样,躲到天下海角又有什么用呢?” 她无情地将他的话驳了回来,滕越紧紧盯着她又道。 “那就不躲,这世间的人也不都是那些势利眼。你也见过不是吗?杨家大表妹不是,沈言星不是,孔徽王复响他们也不是。他们虽然都出身比你高些,可这些年大家过得起起伏伏,谁还在意那出身?” 他说王复响的妻子最乐善好施,“她在宁夏最受女眷们欢迎,她什么样的人都愿意结识,家中常常请来一大堆连她自己都认不清的人,在他们间相互引荐,宁夏那等寂寥的地方,她每月也能宴请两次,若与她交好,蕴娘何愁不能结识到真正的朋友?” 他说孔徽没过门的未婚妻,也就是他的表姐亦是不会挑拣旁人出身的性子,“她原本是同小举人定了亲,不想此人进京中了进士,被达官显贵看重,一封书信就跟她退了亲。她年岁长了,亲事不好寻觅,自己倒也不着急,拜了个坤道为师,最爱给人算命,有时候偷偷跑到集市里摆摊... ...” 滕越一步步走过来,也一句句说了过来,“你觉得她们这般的人,可会挑拣你出身?而似她们这般的人,何止一个两个?” 他问她,“蕴娘轻飘飘两句话,就把这些人,还有... ...我,都一杆子打死?” 邓如蕴被他摆出来的这些道理,挤得说不出话来。 可他今天说再多,说得再有道理,她也必须要跟他和离。 邓如蕴深深吸了一气。 “将军说得都对,但与其费力去寻找这些世间的好人,去适应身份,不如我还是退到原来的位置上去,来得简单自在。” 这话出了口,院中的风砰得将门吹闭了一闪。 吱呀咣当见,滕越不可思议地向她看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这样的情义,你都不肯多花一点点功夫,为我留下来,是吗?” 她只觉得不自在了,就想离开,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 ... 他向她看去,看见她冷淡的脸上此刻淡淡笑着,她没有对上他的目光,只道。 第215章 “大概是我,从头到尾,其实都不是那么喜欢将军吧?” 这一句,仿佛把整个房中的光亮都驱逐殆尽,只剩下一片昏暗与庭院里肆虐的风闯荡出的声响,令人心头一阵一阵地紧缩。 滕越直将她摁在了身后的木架上。 木架硌得邓如蕴脊背发疼,她抬头看见他的脸色几乎青尽了。 他咬了牙,紧贴在她脸前。 “你说这样的话,和拿匕首往我心上扎,有什么区别?” 他问她,“你这个人,怎么能说出这么‘好听’的话?” 他的怒气又冲在了压制不住的边缘,每一冲她都清晰地感受得到。 邓如蕴后背被咯得生疼,肩头在他手掌下几乎碎掉,她在衣袖下攥紧了自己的手,却又道。 这次,她看向了他的眼睛。 “不是我说话难听,是因为实话本来就难听。将军应该早就察觉了才对吧,我对你,从来都不像你对我那般喜欢... ...” “你再说?!” 滕越只觉她手里真的持了尖利的匕首,扎向他的心口,还不断地转着刀柄。 他不知道她怎么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她还没停下,“... ...若本就不那么喜欢,又怎么肯委屈自己这样过下去... ...” 她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柄短刀快匕向他扎来。 滕越一个字都听不下去了,他狠狠地低头咬在了她的唇齿之间。 他双手紧攥住了手臂,将她的手臂如同囚犯一样地反剪在了后面,死死扣在了后腰上。 而他则用力把她向着他压了过来。 他如同那恶狠狠的山豹,从山巅一冲而下,一口将她撕咬住便不再松口。 他恨恨地咬着她的唇,用他最尖利的牙齿钉着她,她吃痛,而直到血气散在他与她交叠的口齿之间。 男人恨声又开了口。 “邓如蕴,你说的话,我说过了,我一个字都不信!” 邓如蕴心头一紧,不由抬头向他看去。 这时外面传来了通传声。 “二爷,夫人... ...老夫人来了。” 第66章 【九千大章】 柳明轩。 邓如蕴被他纠缠在唇舌之间, 血气在他的气恼中扩散开来,邓如蕴吃痛地想要别过头去,反而被他敲开牙关更进深处。 这时房外传来了通传的声音。 “老夫人来了。” 通传声甫一传进来, 邓如蕴下意识要从被他扣住的手下抽出身来,她动作不由急切, 滕越见状略略松开她的唇舌, 却朝着她盯了过来。 “娘过来, 你缘何反应那么大?” 邓如蕴被他这么一说,心下微滞,但听见林老夫人的脚步声都出现在了门口, 她好不容易从滕越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可身子仍被他扣着,她低头去推他。 “老夫人过来了, 你别闹了!” 滕越心道闹翻了天的人可不是他,他只盯着她,忽的又想到了什么。 “娘来的正好,我倒是要问问清楚,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好端端的, 她就要跟他和离! 他转身一步到门前,一把打开了被风吹闭的门扇。 林明淑听闻柳明轩里闹出了大动静,就连忙赶了过来。 她这会刚走到房门前, 就见门被滕越忽的打开了来。 林明淑一眼就看到了门内的两人,她尤其看到了蕴娘, 只见蕴娘眸色焦灼, 双唇微肿, 还有丝丝的血色沾在她破损的唇瓣上。 她再见房中案台倒下,碎瓷满地, 心头不免一急,朝着滕越就斥了过去。 “你这孽障,和离就和离,你折腾蕴娘做什么?!” 只是她话音没落,滕越就问了过来。 “看来蕴娘同我和离的事,娘早就知道了?” 林明淑自然是早就知道了,但她见儿子狐疑问来,越发一个字都不能同他透漏。 她说自己知道,“蕴娘前两日同我说过了。” 可滕越又问过来,“那娘也答应?也同意蕴娘离去?” 滕越说着,突然看着自己的母亲问了一句。 “还是说,让蕴娘走,本就是娘的意思?” 这话问出口来,言语中质疑的意味铺满了整个门前廊下。 林明淑见儿子竟就这样问了过来,她身形微僵。 邓如蕴却急忙开了口。 “此事同老夫人没关系,是我自己的意思。” 可滕越却不怎么相信,又看向他母亲问了一遍。 “真不是娘把蕴娘赶走的吗?” 他不相信邓如蕴的话,更是不相信他母亲的作为。 林明淑在这一瞬间,心里忽然翻腾得五味杂陈。 她忽的看向儿子,“是不是连你也和你妹妹一样,觉得我这个娘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她倏然问来,三人之间静了一静。 滕越还不知道滕箫身上发生的事,邓如蕴只能低声解释了一句。 “... ...将军不要再问了,和离是我要和离的,同老夫人没关系。” 她又澄清,只说是自己的意思。 可她的意思和她的理由,让滕越怎么都不肯相信。 更不要说,她最善于说谎,她嘴里根本也没有几句实话。 滕越不信她,却忽的想到了什么,左右向两人看了几来。 廊下闯来一阵疾风,将门窗吹得吱呀响个不停,庭院角落的树丛里枝叶摇晃,长长的枝条不断抽搭着回廊的栏杆,发出哒哒的令人不安声响。 第216章 滕越看着这两个他最亲近的女人,忽然问了一句话。 “不会是从最开始成婚之时,娘和蕴娘就商量好了吧?” 滕家帮蕴娘从她叔婶和薛登冠的虎口里脱出身来,而蕴娘也帮他挡下恩华王府那荣乐县主的逼婚。 这桩姻缘各取所需,他的目光来回扫在母亲和妻子之间。 “是不是一早,你们就商量好了?” 他一下问出了最关键的事来。 林明淑和邓如蕴几乎是同时开了口。 “不是... ...” “没有这样的事。” 两人齐声否认,可滕越却觉自己仿佛是摸到了真相的边缘。 他满脸不信地向着母亲和妻子看了过来。 就在这时,唐佐从外院快步赶来。 “将军,孔将军让人送了急信,说黄先生从京城派来的幕僚到了,请您此时过去一叙。” 这一声打断了三人之间的胶着。 黄西清派来的幕僚只今日在西安停留一日,明日就要返回京城去。 孔徽早间就跟滕越说好,让他等着人来一起商议要事,此刻人到了城中,滕越却陷在了幽潭深渊之内。 他只见母亲和妻子都否认了他的问话,而妻子却只一门心思想跟他和离。 他整个人如同被几处力道,一起往不同方向撕扯开来一般,他心口又急又痛,却不得不前去见人。 滕越没再继续朝着两人问下去,却叫了人来把柳明轩团团围住,甚至把整个滕府都围起来 “我回来之前,任何人不许出入。” 林老夫人和邓如蕴都向他看了过去,他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最后定在了邓如蕴的眼睛上。 “尤其是夫人,哪儿都不许去!” 他愤愤地盯了她几息,邓如蕴只觉他恨不能要把她绑起来,但唐佐这边还等着他,他没办法,只能最后瞥了她一眼,转身快步而去。 滕越叫人把整个府邸都围了起来,林明淑见儿子还在发疯,却也没有办法。 她只能看向邓如蕴破损的唇,“蕴娘没事吧?他还有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除了咬她,他还能做什么呢?甚至连咬她,其实也没舍得真的把她的嘴,咬的血肉模糊... ... 邓如蕴摇了摇头,看向他离开的方向,默然无言。 不过门口又来了急促的脚步,滕箫快步跑进了柳明轩中。 “嫂子,你怎么要走?!” 小姑娘疾步快跑得发髻都散乱了下来,她一脸的着急如同天塌了一半似得。 “嫂子,你别走,你别走!” 她上前就死死拉住了邓如蕴,可却在看到她母亲的时候,竟同滕越一样,问出了同一个问题。 “是不是娘... ...是不是娘赶嫂子离开的?!” 林明淑原本听见滕越的问话,心头便觉苦涩难言,不想此刻,滕箫竟也如此问了过来。 她的一双儿女,第一反应竟然都是她这个做娘的人,在家中作恶。 心口如同被刀割了一般,可林明淑却笑了。 “你们兄妹既然都说是,那就是。” 她说完,再不欲多看见女儿一眼,直接闭起了眼睛,转身离开了柳明轩。 庭院树丛里的枝条,反复抽打着栏杆,只将自己都抽得遍体鳞伤,绿叶落进。 邓如蕴无法安慰林老夫人,而滕箫紧紧拉着她的手,一双眼睛通红,嗓音沙哑。 “嫂子,嫂子,你不要哥和我了吗?” 这话直问得邓如蕴鼻头酸涩,直冲眼眶。 可所有的事情,早在她“嫁”进滕家的那一刻,就白纸黑字地定了下来。 早就,无可转圜了。 * 黄府。 更鼓来回敲响了好几遍,夜幕将整座西安城合拢着密密围了起来,黑暗游走在每一片不被灯火照亮的地方。 孔徽紧跟着滕越出了门来。 “遇川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半晌都魂不守舍的,家里出事了?” 滕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脸色木然地踏出门槛。 孔徽怀疑方才说得事,他都没真的听进去,只能又道一遍。 “大太监折腾军中,又用这个由头拿捏恩华王府,恩华王府在宁夏的动作越发频繁,我先前还估摸着半年内会有动静,眼下看估计就这一两月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去宁夏?” 滕越如今已经升到了游击将军,统兵镇守宁夏边陲,有他在宁夏坐镇,恩华王府纵然要造反,也翻不出太大的浪,不至于祸害了整个宁夏边镇的军民。 所以眼下这形势,滕越得赶紧过去才行。 可他问来,滕越还是没回答。 孔徽还要再说什么,他却摆了手。 “我先回家了。” * 柳明轩外。 夜都深了,滕越回来的时候,却看到了自己的妹妹滕箫。 “你在这做什么?”他问她。 滕箫眉眼低垂,嗓音哑着。 “我睡不着,我来守着嫂子,我怕她走... ...” 这句话只把滕越说得眼眶热了起来。 他说“她走不了”,“你回去早些歇下吧。” 但滕箫却近到他身前来。 “哥,你能不能好好跟嫂子说说,让她别走!要是没有嫂子,我只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 这话每一个字都贴在了滕越心上。 第217章 他心口收缩着发疼,只能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安抚她。 “你放心,哥哥不会让你嫂子走的。” 有他这句,滕箫连连点起头放下心来,这才又依依不舍地看住了柳明轩一眼,回了自己的院子。 滕越则进到了院中。 房里漆黑,丫鬟说夫人睡下了。 往日他回家晚了,她还会给他在房门口留一盏小灯,今日滕越推门走进去,里面漆黑无底。 她连灯都不给他留了,只有房中轻轻的呼吸声,还听得到她没能离开。 滕越自己点了灯,先到内室门口看了她一眼,见她背身躺着,似是睡着了的样子。 他默然看了她几息,先换了衣裳净了手,然后拿了瓶药坐到了床前。 药不是她亲手制的,她要走,连房中在他的要求下换上的她亲手制的药,也都被她又换了回来。 滕越看出了她要走的决心,可她先前给他的理由,他不能答应,也不肯相信。 他用食指挑了些药,将她从床榻里面揽了过来。 她仍旧闭着眼睛没有睁开,被他咬破的嘴唇却红肿了起来。 男人把手指上的药,轻轻擦到了她唇上,温热的指腹贴着她冰冷的唇,把药擦过,他看着她,不由地俯身低下头去,忍不住呼吸着她的气息,将自己的唇也贴了上去, 她羽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却都不肯睁开眼睛看过来。 滕越只想再咬上她的唇,却也舍不得再把她弄疼,闷了闷才开口。 “我知道你没睡着,如今连话都不想同我说了吗?” 他这般问过去,才见她睁开了眼睛来。 她甫一睁开眼,滕越直接将人抱坐了起来,就抱在他身上,就拢在他怀里。 夜深了,白日里的喧嚣散去,只有宁静闪烁在床边的小灯里。 滕越也没了白日里控制不住的恼怒,他的无奈无措如同深渊的冷水将他淹没。 他把妻子抱在怀里,手下轻轻摸索着她的臂膀,如从前一样,习惯地用鼻尖蹭在她的脸颊上。 他的声音充满了低低的恳求。 “我们之前在沈家那会,不是都说好了吗?你有什么事情,第一个告诉我。” 他贴着她的脸颊问过去。 “一定有什么事对不对?你告诉我,偷偷告诉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来替你摆平。” 任何事情,他都可以替她做,她只需要告诉他就行了,而不是就这样将他推离推开。 他臂膀收紧了些,将她更往怀中拢来。 以前没有她的日子,怎样都无所谓,可如今,她几日不在他身边,他都觉得生活寡淡得度日如年,他在外面办差,每日醒来第一件事,就要想想,今日的差事能不能办完,能不能让他立刻回家... ... 可他好不容易回了家,她却要跟他和离。 滕越把不断地用鼻尖蹭在她脸颊上,可她如同一尊木雕毫无回应,他无奈地只能将脸埋进她的颈窝里。 “蕴娘别这样... ...” 别走,别离开我... ... 他的呼吸滚烫,呼出的每一丝气息都烫在她脸庞与肩头。 邓如蕴察觉得到他,抱着她的手臂越收越紧,而他闷在她颈窝里的言语则越发乞求。 “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只是别走... ...哪怕不那么喜欢我,也没关系,我们成亲才一年,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 这些话只把邓如蕴心口压得要透不过气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似他说得这样,偷偷地把原因告诉他。 可告诉他之后,她与林老夫人之间的契约就全都粉碎了,滕越必然不会再让她走。 而林老夫人却全心全意地要为他娶高门贵女为妻,自己强行留下,只是滕越夹在寡母与她之间难为,而她自己又有什么脸面可言呢? 她的出身配不上他,那就是配不上。 就算强行捏合在一起,也不会是珠联璧合的姻缘。 既如此,真的不要再强求。 他还在抱着她,又从她颈窝里,用鼻尖蹭向她的耳后,反反复复蹭得她心头发软。 “... ...我们去宁夏,只你、我和阿箫,我们去宁夏,这样行不行... ...” 他问她,“蕴娘,行不行?” 邓如蕴在这句里终于开了口。 “将军,不行。” 床角的小灯闪烁了一下。 滕越抬起头,向她看过来。 “为什么?” 邓如蕴没有立刻回答他,只从床边的抽屉里,拿出了一瓶药丸放在了他手中。 滕越看过去,见瓶子上没有名称,但这瓶药已经被吃掉了大半。 “这是什么药?” 邓如蕴回道,“是避子丸。” 小灯的火苗在这一瞬几乎灭掉,光亮颤颤巍巍。 滕越不可思议地看着被用掉了大半的避子丸,又问了一句。 “为什么?” 邓如蕴轻声开口。 “因为我从嫁进来的时候开始,就没想过要同将军白头到老。我不想要将军的孩子,也不想长久做你的妻子,不光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令我不适,也不只因为我不怎么喜欢你,而是因为... ...”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这一次,她直直地向着滕越看了过去。 “是因为,我心里早就有了喜欢的人。” 第218章 颤动的火光将滕越僵住的身影摇摆了起来。 “是谁?白六?!你跟他认识也没多久吧?” 邓如蕴摇摇头,她说不是白大夫。 她目光静静地落在滕越的眼睛上,跟他微微地笑了笑。 “那个人,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的人,从我情窦初开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他,从那一年起,我再也不能把他忘掉,他就一直在我心里,从来都不曾离去。” “将军,不是你不好,是我只喜欢那个人,那个陪我长大的旧人。” 滕越愕然,抱着邓如蕴的双臂也僵住了。 邓如蕴看向他的眉眼,看着他如剑的双眉,和似鹰的眼眸,还有他挺直的鼻梁下,那双紧抿的唇。 她看着滕越说那个人,“也和将军一样,也是行伍人家出身,他也年纪轻轻就开始在军中做事,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才是个不起眼的小军官。” 因为年纪轻,压不住下面的兵,他每天都板着脸,独自一个人在偏僻的山崖间,日日磨炼骑射的功夫。 她跟着母亲上山采药时,见到了他,起初以为他只是随便在此练习,却不想一连几日都见到了他在此。 母亲说他来到这里大半年了,有时候凌晨天没亮,就来此磨炼技法,酷暑严冬都没能拦下他的脚步,苦苦熬打身体,往后必然能成军中的大将。 她那会不信有人真能小小年纪就如此心性,还跟母亲打赌,说随便挑三日过来,看他还在不在。 母亲说他会在的,只要他不随军出战,他都会在。 邓如蕴就专门捡了下刮风、下雨和大雾的天气去了那山崖间。 前两次,他真的都在,但大雾那天,家里劝她不要上山去,小心在雾里摔跤。 她说不怕,叫着秀娘背着采药篓就去了山上,两人喜欢了穿男子的衣裳,到山上采药行事方便许多。 那天也是,但山雾大极了,秀娘走了一半就不敢走了,她却非要看看他,还会不会在。 可是她到了山崖间,却没有听见他的动静。 雾让人看不清山崖下的人,邓如蕴拉了秀娘一道看,也没看见。 “哈,被我抓到了,他今天没来!” 小姑娘兴奋了起来,想立刻回家告诉母亲,她赢了这赌局,可心里也止不住地想,他是因为大雾没来,还是被什么耽搁住了? 不会看不清楚,摔在山路上了吧? 邓如蕴这么一想,就叫了秀娘一起到处探看,谁料她没发现摔倒的人,自己却脚下一打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这一滚,直接把脚扭了。 秀娘吓了一跳,想要背她也背不动,“姑娘在这等着我,我这就回家去叫人!” 邓如蕴摔得浑身发疼,动不了,只能催她赶紧去。 可是山间雾气弥漫,到处看不清东西,秀娘一走她身边没了人,有个风吹草动就把她吓得心肝乱颤。 偏就在这时,林子里突然有了大虫的低吼声。 邓如蕴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却听着那接下来的几声虎啸越来越近。 她只怕再过一会,老虎要走过来了。 她急急叫起来,“有人吗?有人吗?有人能救我一下吗?!” 她一连喊了好几声,都无人回应,心里已道完蛋了。 她昨日刚好洗了澡,是不是干干净净地就等着老虎美餐了? 她坐在地上忍不住哭了起来,可有人却从浓浓的山雾里闯了出来。 他身上背着长弓,手下牵着苍驹,朦胧的山雾里,他的身形却如此地清晰。 邓如蕴一下就朝着他叫了过去。 “唉,唉,你快过来救我!” 我就是因为你,才在大雾里上了山! 她语气不怎么客气,他却也丝毫没有介意,快步走到她身前。 “小兄弟,你摔伤脚了?” 邓如蕴不是什么小兄弟,但她穿着男子的衣裳,这会也跟他来不及说了。 “山里有虎,你能不能用你的马把我驼走,我还不想被老虎吃掉!” 但他却道方才的虎啸他也听见了,“可是苍驹也被老虎吓到,受了惊,不能骑了。” 邓如蕴见他摇头,越发哭了起来。 但他却连忙道,“小兄弟别哭,我背你走。” 他取下身上箭篓,单膝跪在了地上,将他的后背整个给了她,侧头向她看来。 “你快上来,我背你下山。” 邓如蕴愣了愣,爬到了他背上来。 虎啸声又至,似是更近了些许。 他背着她站起了身来,一面紧紧将她背在背上,一面还扯着受了惊的苍驹。 “苍驹快走,我们下山。” 他的步子矫健,少年人的肩背虽还没有日后宽阔有力,可背着邓如蕴却稳稳当当。 他只怕山路崎岖摔着她,还道。 “你抱紧我的脖子。” 邓如蕴伏在他背上,他后背因着快步下山出了汗,热腾腾地令小姑娘有种奇怪的尴尬感,而这会她又顺着他的意思,抱紧了他的脖颈,混乱之中竟然一把扒在了他突起的喉结上,弄得他咳了一声。 邓如蕴手下一烫,脸也跟着烫了起来。 “对、对不住。” 他却道无妨,还安慰了她,“你别紧张,我们马上就到山脚下了。” 那天,他在浓稠的山雾里一直从山腰间,将她背到了山脚下的路口处。 第219章 他把她放下来的时候,领口全都被汗水湿透了,他没在意,反而问她。 “小兄弟,你家住哪?我去叫你家人来接你?” 邓如蕴看向他的脸,少年额角有豆大的汗珠落下来,从他突起的眉骨落到他的眼窝里,又顺着高挺的鼻梁下来划过紧抿的唇角。 那一刻,小姑娘心口砰砰乱跳了起来。 她没说自己不是男孩,也没说自己家在何处,更没说自己姓甚名谁,她只觉得自己整张脸热到了不行,好像中暑了一样。 她甚至不敢再向他看过去,直到,“我家人刚才去叫人了,应该马上就过来了,你、你要是有事先走吧?” 他犹豫了一下,他说他确实还有事在身,可他却也没有直接走,反而从箭篓里取出一支利箭来,放到了她腿边。 “这个你拿着,若有状况还能防一下身。” 小姑娘向那支箭看过去,看到了上面刻着的字: 越。 滕越。 其实她,早就知道他的名字了... ... 她跟母亲的打赌没赢,可从那开始,她就总是往他练功的山崖间跑。 只是她总是躲在树后面不敢露面,只就这么偷偷地看他两眼,心跳就快得不行,她不敢想象自己若是上前去跟他说话,会不会直接昏过去。 他真的只要没有随军离去,就每天都来,他的骑射功夫在这无人的山间越练越好,他以为自己从没有人看见,可是在他不曾发觉的地方,有那么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直看着他。 她看着他从寂寂无名的小兵,慢慢骑上大马,率领众兵,从百户,到指挥,再到后来戍边的大将,再到统兵三千镇守边关的游击将军! 柳明轩,幽暗的室内。 邓如蕴笑着把所有的一切能让他猜到的,都尽数隐去。 她看着他,她告诉他。 “将军一定想不到,我有多痴。” 她说着自己最是懒床的人,却为了见他,总能天不亮就从床上爬起来,去他练功的地方找他。 “我会陪他一起练功,看着他骑马射箭越来越好,然后等他练完,跟他一起去街上的早点铺子吃饭。” 他走在前面,她就跟在后面。 她听见他点了凉糕,她也跟在后面点上一盘,吃不了就兜回家。 床边幽幽烛火下。 滕越看着她提起那个人,嘴角就止不住上扬,她眼中有泪,却透过眼泪透出光亮来。 她说她陪那人一起练功,陪他一起吃饭,跟着他一块到夕阳落下的山巅骑马,看着他的骑射越来越娴熟,跟他讨来每一支刻着他名字的箭,收满了整整的一篓。 滕越突然想起来了,那时他在邓家的院子里,就看到了一篓装满了军中箭矢的箭篓。 他怔怔地向邓如蕴问了过去。 “... ...那篓你一直收着的,就是他的箭?” 邓如蕴微顿,她没想到他还记着。 她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对,我当时骗了将军,那篓不是哥哥买来玩的,那时他的箭,是那些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留给我的念想。” 滕越嗓子疼到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那他人呢?你跟他那么好,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你落难的时候,他都不曾出现?” 邓如蕴又笑了。 她说在那之前,他就走了,“随着升迁调去了其他的地方,我们失了音信了。” 滕越闻言握住了她的手臂。 “既如此,你还想他做什么?” 邓如蕴朝着他缓缓看了过去。 “可是将军,那是我从小就喜欢的人,哪怕他走了,他也一直在我心里。” 她说以前她自顾不暇,“将军就当我是狼心狗肺吧,我如今有了自己的生意,有了钱,我就可以去找他了。” “就算一时找不到也没关系。” 她看向滕越的脸,看向这个她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 “我会一直找他,或许有一天,他会出现在我脸前... ...” 床角那盏小灯莫名地,突然灭了。 她会一直找他,直到有一天,他出现在她脸前。 四肢百骸翻出来的痛意直逼心头。 滕越压制不住心头的痛意,只看着妻子微微笑着的脸,慢慢松开了她。 这一晚,他狼狈地离开与她在一起的房间,离开了柳明轩。 * 夜间下了一场疾雨,原本热起来的天,倏忽冷了下来。 城东。 有人在黎明时分敲响了城东小院的门。 涓姨刚起身准备收拾院子里的药材,闻声走到了门前,叫着长星把门打开。 大门打开,她一眼看到了门前的人。 男人似乎淋了雨,鬓发微乱,有雨丝掺杂其间。 “将军?”涓姨讶然。 滕越则开了口。 “涓姨,我只问一个问题,请您如实告诉我。” 涓姨心下一提。 早在前些日子,蕴娘就回来告诉他们,她离开滕家了,要和将军和离,但后面的隐情万不能让将军知道。 涓姨听到滕越这么说,不由紧张了起来,却也只能道,“将军问吧。” 她看向男人,见他哑如砂砾地嘶声开了口。 “蕴娘从前,是有个一直喜欢的人吗?” 涓姨愣住,目光定在他脸上。 第220章 “... ...是。”她回答。 “那她,有多喜欢他?”他禁不住又问了一个问题。 涓姨顿了顿,才回答。 “... ...很喜欢。” 话音落地,男人在清凉的晨风里神色怔忪,仿佛神魂飘飞起来一般。 半晌,他道。 “我知道了。” * 滕府。 有人在床边没动,整整坐了一夜。 但外院却忽然有动静传了过来。 不多时,秀娘跑进了房中,她焦急又不知道要怎么办。 “姑娘,将军回来了,但他... ...收拾行装,今日就要去宁夏了。” 有一滴眼泪从眼角倏然滑落。 邓如蕴浅浅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 那就好。 看来她说得话,他终于肯信一次了。 只不过,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 沧浪阁后的小祠堂。 林明淑亦跪在丈夫的牌位前,过了一整夜。 她也听到了报信,说滕越从外面回来了,回来之后没往内院里来,只在外院收拾了行装,准备上路。 听到消息的瞬间,她一口压在心底的气大大地松了出来。 终于,他终于肯认下了。 她不晓得蕴娘都跟他说了什么,可他只要肯认,只要肯和离,后面再娶贵女之事,就不难了。 她起了身,往外院而去。 * 外院书房。 滕箫疾步跑来,险些在石阶前摔倒。 “哥你要走了?我嫂子呢?你不要她了吗?” 不是他不要她,是她就没想过要他。 滕越心下难捱至极,他同妹妹说不出口,却见母亲也到了。 滕越无言,林老夫人看着儿子狼狈的模样吃了一惊。 她再没在儿子身上见过这般狼狈的模样,除了那次,他说他把他大哥丢了... ... 林明淑心下惊诧不已,看着滕越半晌,才道了一句。 “好姻缘自来讲究门当户对,你既与蕴娘不相配,便也莫要再强求,更不要多思多虑。” 她不禁提醒他。 “若上了战场,更不要想这些事,刀剑无眼,万万莫要晃了神!” 可她说完,却见滕越低头不明地笑了一声。 “战死沙场,本是为兵为将之人的宿命。” 这话直说得林明淑心惊胆战。 “你胡言乱语什么?!” 但滕越已经把离家的行囊都收拾完了。 他只是不由地向院门口看了过去。 母亲和妹妹都来了,但她却连见都不想再见他一面了? 他往门口多看了好几息,始终不见她到来。 他只能狠下心叫了唐佐带好行囊,去牵了苍驹,往大门外走去。 到了大门前,家中仆从也来给他送行,那么多人都挤在门口,却独独不见她的身影。 滕越还能说什么呢。 他又低笑了一声,但下一息,他翻身上马,再没回头地径直离了去。 马蹄声在晨风里远去。 人群也从大门前四散无影。 只在这时,邓如蕴慢慢走到门口,朝着他离开的地方,不由地看了过去。 对不起,对不起... ... 除此之外,她再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她以为眼泪在昨夜早已流干,不想此时此刻,竟还有残余从眼角滴落下来。 邓如蕴抬手抹掉。 谁料就在这时,熟悉的苍驹的蹄声,忽然出现在了耳边。 邓如蕴以为自己耳中幻听了。 可男人纵马奔驰的身影就这么从路口处,一跃闯进了她的眼帘里。 邓如蕴讶然定在了原处,而马上的男人也在看到她站在门口,往自己的离处看来时,瞪大了眼睛。 她也不是完全不喜欢他,不是吗?! 他高声打马直至门边。 就在邓如蕴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一把将她拉到了他的马背上,拉到他怀里来。 “你跟我去宁夏!” “在那个人回来之前,我就还是你拜了天地的夫君!” 第67章 滕府。 林明淑送走了滕越, 想着儿子临行前的神情和他胡言乱语的那句话,心头难安。 但这事,身后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奔了过来。 林明淑心下一咯噔, 就听见门房来了人,急急报了过来。 “老夫人, 不得了了!夫人被人掳走了!” 这信儿直听得林明淑吓了一大跳, “谁人掳走了夫人?往哪儿去了?” “快快!”她脸色都白了下来, “快去找人,去报官府!” 但她这命令刚说出口,后面又跑来一个门房。 这个门房老成些, 没有似先头那个慌乱, 开口道。 “老夫人莫急,夫人不是被外人掳走了, 是... ...” “那是谁?”林明淑赶忙问去。 后来的门房回,“那是二爷呀!小人看得清楚,是二爷把夫人拉到马上去了,绑了夫人去宁夏!” 话音落地,林明淑怔在了当场。 原本往乘风苑而去的滕箫也听了消息赶了过来, 她在一听门房说,竟然是自己哥哥回马把嫂子带走了,她眼睛都亮了起来。 “确定是我哥?!” 门房说二爷还是认识的, 先头来的门房也仔细回忆了下晃眼而过的人,“好像确实是二爷。” 第221章 滕箫闻言径直欢呼了出声。 “太好了, 太好了!” 她丝毫没理会母亲难以置信的神色, 直道, “他们应该还没走远,我也要去宁夏!” 这一句, 才把林老夫人的神思唤了回来。 她说滕箫不许去,“那是打仗的地方,岂是你能去的?!” 她不让滕箫追过去,滕箫的奶娘也怕她又同林老夫人较起劲来,也只能劝她先莫要给二爷和夫人添乱。 滕箫哼哼,却也没同自己母亲再多言,转身回乘风苑去了。 可林明淑却似吞了黄连一般,看向出城往宁夏的方向满口难言。 她本以为滕越到底是被蕴娘说服了,可他人都走了,竟然又打马回来,把蕴娘掠走了。 他对蕴娘,就这么放在心尖之上? 林明淑不知自己眼下到底是何心情,他们显然还没走远,但她莫名就觉得,自己再派人去追,去把蕴娘带回来,也没有意义了。 契约娶妻的事情,她早就在心里算过很多遍了,却独独没想到,会出现今日这般令她无措的状况。 可是滕越这样带着蕴娘出城,城中自然有人看到,届时传到杨家,传到章家那位四姑娘耳中,她又要怎么交代? 林明淑头痛不已,一时之间,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 邓如蕴被人直接掳走,他不等她反应,也不等她开口,就这么将她困在身前,扬鞭打马地往城外而去。 邓如蕴被她掳在马上,反复叫他把她放下来,他根本不予理会,反而引得路上行人都看了过来,她不敢再乱来,但出了城到了无人的路上,她连声叫他。 “将军快放我下马,我不去宁夏!” 滕越还是不理会,只重重地哼了一声,反而打马跑得更快了。 邓如蕴万万想不到,他能来这么一招回马枪。但眼下只看着苍驹被他打得越跑越快,她也着急了起来。 她向他的胳膊拍了过去。 “我不去宁夏,你放我回去,我要回西安!” 可男人根本不回应她分毫,而她的拍打于他而言,就好似小猫在抓在挠一样,毫无威慑之力。 邓如蕴被苍驹颠得七荤八素,又被风吹得脑袋发懵,她只见她怎么说怎么拍,他都没有反应,又懊恼自己怎么就忍不住跑到门口去送他,正巧被他回马撞见直接掳走,简直就是去送! 她又气又不知怎么办,恼怒之下,一口咬在了男人的手臂上。 “滕越你放我回去!” 她张口咬去,滕越终于是吃了点痛。 可她那两排小牙的力道显然不够,滕越不仅不气,反而哼笑了一声。 “叫我滕越?不叫将军了?可叫滕越也没用,你今次必须得跟我走!” 他越说,打马越快。 邓如蕴只见身后的西安城都跑没了影,更是心急,可听他这话也想起他这人素来吃软不吃硬,她口下松开了他,转头往他脸上看去。 “... ...你放我回去吧,遇、遇川。” 风把她这句吹得零零散散,但滕越还是清楚地听见了。 男人不禁低头向怀中人看去,她鬓发散乱开来,随着风缭乱飞舞,只衬得她本就目露几分乞求的眼眸,越发显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来。 可是她昨日拿话来扎他心口的时候,她明知道他心里在意她,却一口一句她只喜欢旁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他是如何可怜的心境? 滕越本被她叫的心软了一丝,但念及此,心又硬了起来。 “现在想起来叫遇川了?晚了。” 他盯着她,突然道,“除非你改口,日后只叫我‘夫君’。” 他说去,却见她微转了头,错开了他的目光,她抿着嘴,不肯出声。 见她这般,滕越心口闷得又是一气。 原来她这句“夫君”,只给她心里那人留着,他在她眼里就只是个临时丈夫而已! 她闭口不言,滕越也不想听她说了。 反正她也逃不掉,他只把人紧紧往怀里揽了过来,扬鞭催促着苍驹,直往宁夏的方向奔去。 午间到暂时歇脚的驿站时,滕越的亲兵正在此处等他。 他们两人一骑稍稍晚了一步。 邓如蕴已分不清自己被带到什么地方来了。她第一次跑马如此长的时间,脑袋里灌满了打着旋的风沙。 她被颠得晕晕乎乎,连甩了几下脑袋才回了神。 男人从她身后当先翻身跃了下去,邓如蕴也不想再坐在马上了,她转头过去,他正好伸了手来。 但邓如蕴却抿了抿嘴,“我自己下。” 滕越见她竟拒绝自己,心下更是一气,他朝着她瞪过去。 “那人还没回来呢!” 说完,他一步上前,将人直接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一阵天旋地转,邓如蕴本就晕晕乎乎,这下着了地,差点一头撞到他身上去。 好在她站稳了,但却见唐佐一脸惊奇地出现在她面前。 “夫人?!” 唐佐先前只听将军让他们先行,自己回去一趟,还以为有什么另外的事嘱咐,没想到,竟然把夫人带来了。 显然夫人不怎么愿意,见了他便道。 “唐侍卫,你能不能给我找匹空闲的马?” “夫人要自己骑马去宁夏?”那他是能找来的。 第222章 但邓如蕴却道,“我要回西安。” 唐佐顿了一顿,抬头就向着自家将军看了过去。 而滕越根本不用说任何话,只重重地哼了一声。 邓如蕴只见唐佐对她目露了歉意,知道出了西安,就只有这个人说了算,她不由地向滕越身后追了过去。 但她跟过去,他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过了身来。 邓如蕴不备,一头撞到了他身上,撞进了他怀里。 滕越顺势把人揽了过来,低头看向她,开口却丝毫不松。 “别想着回西安的事,乖乖吃饭跑马睡觉,过几日就到宁夏了。” 邓如蕴:“... ...” 而男人说完便不再搭理她,叫了在此等他的亲兵。 “都吃饭去吧。” 说完又看向邓如蕴,“你也去。” 邓如蕴简直成了他的兵,不,她不是兵,她是俘虏! 她只一时说不通,只能转身去了。 滕越问了唐佐一句。 “沈修呢?” “回将军,沈家有点事,沈修明日赶过来,约莫得两日能追上咱们。” 滕越点头,没说什么。 唐佐也没好再问,沈修是暗卫,替将军做的事,自然同他们不太一样。 驿站里吃得简单些,但唐佐见将军把夫人带过来了,特特让驿站的灶上多备了两道菜来。 一众亲兵侍卫坐在一起,邓如蕴则跟着滕越单独坐了。 饭菜还算可口,但她实在没心思吃饭。 他就这么把她掳走了,剩下身后一堆事岂不全都错乱开来? 邓如蕴只能又试着同滕越商量,但她刚张了张嘴,就听他先开了口。 “你要说什么?再说你多喜欢那个人?” 邓如蕴被他问得一顿,看了他一眼。 见他神色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与委屈地,“又想拿刀扎我心口是吧?” 他说着,忽然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来,按在了桌上,刀尖对着他自己。 “你不如直接用这个。” 邓如蕴见状一慌,赶紧把刀尖从他身前拨到了一旁去。 “你别胡闹。” 滕越见她神色先是慌乱,接着第一反应就是把朝向他的刀尖拨开了去。 他不免想到他不甘心地打马回去,还没到门前,就见到她站在那,在人潮尽数散去之后,独自立着朝着他离开的方向看来。 若他没有不甘心地回头,是不是就错失了她这一眼? 而她,是不是也不似她说得这般,只将一颗心都给了那个人,不曾留给他一点? 滕越默了默,突然开口。 “他叫什么?” 邓如蕴眨了下眼睛,朝着滕越看了两眼,她抿着嘴巴没开口。 男人又问过来。 “也是金州人吧?哪个营的?” 邓如蕴同滕越单独吃饭的隔间里一片安静,而外面聚在一起吃饭的亲兵们,莫名也在此时轻了声响。 邓如蕴也没开口回答。 男人却哼道,“金州卫所就这么大,你是觉得我打听不出来?” 他这话出口,邓如蕴心下就咚咚地快跳了两下。 但她却忽然向他反问了回去。 “将军是要替我,尽快把人找到吗?” 邓如蕴问过去,只见男人脸色都变了。 滕越眉头紧压了下来,一双英眸暗含着幽幽的暗光,又气又恼地盯着她。 他巴不得这辈子都找不到这人才好! 邓如蕴怎么听不出他的心声,她默然无言。 半晌,却又轻声道了一句。 “将军......强求没意思。” 隔间里静谧无声,滕越没有立时回应,他也是一默,待开口时嗓音微哑。 “他若回来了,也正如你这般痴痴地等着,到那时候,我自然不会再强求。” 邓如蕴不知为何,心里泛起杂然五味来,她悄悄向男人看过去,看到他眉眼垂落下来,默然拿起筷子继续吃饭,都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来。 邓如蕴无法再言语,呆坐在饭桌前。 但男人却又哼了起来。 “吃饭。不管之后怎样,你现在还是我滕越的妻。” 他似是说给她听,又或是自言自语。 邓如蕴抬头看见,见他又开了口。 “怨侣也是姻缘,既然红线已牵,如何不能强求?” ... ... 吃过饭继续跑马。 邓如蕴已知自己没可能回去了,只能遥遥望着西安的方向兴叹。 入夜后滕越没再让众人夜中跑马,指了不远处的驿站早早地落了脚宿下来。 邓如蕴知道他在考虑她身子吃不消,方才在苍驹背上,她都快吐了。 这会再下马,邓如蕴可没劲再跟他折腾,滕越见她这模样,干脆将她抱下来,横抱在怀中,抱着她回了驿站的客房里。 唐佐跟驿站的人要了几颗药丸来,邓如蕴还想要掰开搓一搓闻一闻,滕越则放进她嘴巴里,直接喂着她服了,又给她喂了点水。 “静坐一会就好了。” 邓如蕴也说不出话来,蔫头巴脑地倚在床头静坐。 男人把衣衫褪了,到隔扇后面清洗身子。 午间下晌日头烈的时候,着实出了不少汗,又同风里的灰土沙尘搅合在一起,令人浑身黏腻,这会儿用水擦了,通身都清爽了起来。 第223章 他们下晌吃过了饭,这会倒也不饿,只等着干干净净地睡觉就好。 滕越洗过,便只着了条单裤从隔扇后面走了出来。 他见蕴娘还坐在床边,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不想让她呆想不该想的事,叫了她,“要不要也洗洗,洗过了好舒服歇下。” 邓如蕴也想洗,但她却道。 “一个没有随身衣裳的俘虏,清洗了又有什么用?” 她的怨气从伶牙俐齿间飘了出来。 滕越心道她还幽怨生气,自己这临时夫君又找谁去说理? 但她这般怼着他说话,总还是比她说那些扎他心的言语好听一些。 滕越瞥了她一眼,没跟她计较,将自己的干净衣衫拿了出来。 “先穿我的,过几日到了宁夏,让人给你做新的来。” 邓如蕴也觉满身沙尘很是难受,听他这么说,便没再说什么怪话,趁他不注意偷偷看了他一眼,拿着他的衣裳进去清洗了。 可是滕越的身形同她相差十万八千里,邓如蕴洗了好半晌,待滕越连问了三遍“好了没有”,她才慢慢走了出来。 男人坐在桌边吃着冷茶,只见自己的上衣她穿在身上松垮地像个唱戏袍子,而裤子她卷了又卷,还是拖在了地板上,还险些把她绊倒。 男人一整日的气闷,在这一瞬不知怎么散去了大半。 他不禁勾了勾唇角。 而邓如蕴搞不定他的大衣裳。 她想要卷袖子,又想要拉裤脚,一双手上上下下乱成一团,半湿的头发上的水珠也滴滴答答落下。 混乱间,她什么都没拉成不说,系好的腰间裤带突然一松,这条她还没整理好的裤子,哗啦整个落在了地上,她慌乱地要去拉,领口却又从肩头滑了下来。 夜晚细细凉凉的空气,掠过她露在外面的腿与肩。 她就这么穿着他宽大的上衣,上衣松垮地半落在她光滑的肩下,而她露着白皙的双腿站在了他脸前。 整个人像捡了一片阔大树叶的小鸟,在大叶子下越发显得小巧玲珑。 男人的眸光在这一瞬定了一定。 邓如蕴心头尴尬乱跳,他突然起身走了过来,没等她问过去,他俯身直接将她抱了起来,就往床榻的方向走了过去。 邓如蕴脑中空白了一息。 她连忙挣了过来,蹬着腿想从他身上下来,可他手下根本不松。 邓如蕴心下更是乱跳,就在怀疑他要把她压到床上的时候,他把她放到了床边开着的小窗前的桌子上。 他把窗子大开来,夜风鼓鼓地吹了进来。 他拿过一条巾子擦在了她的头发上。 风不算冷,正好能把她半湿漉的头发吹干。 原来他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把她抱到窗边的桌上吹头发而已。 邓如蕴悄然向男人看了过去,见他站在窗边,就这么垂着眼眸给她擦着头发,窗外鼓进来的夜风将他微湿的鬓发也吹了起来,他一言不发。 几声虫鸣间或响起,房中只有他擦拭她湿发的声音应和。 他的手下很轻,没有弄乱她一根头发,邓如蕴回想起了在滕家的时候,那天她刚洗过头发,他就出现在她身后,用一条宽大的巾子将她的长发裹了起来。 那会他发觉她在有意避开他,发了脾气问她究竟,她答不出来,只能扯了她怕他的话来,不想他多少信了些,不敢再跟她强来,闷声闷气地想要给她擦刚洗好的头发,她却不要他动手。 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把玲琅抱了过来,至少玲琅能让他们夫妻之间不要如此僵硬尴尬... ... 今日没有玲琅,也没有西安府所有其他的人与事,只有她与他,在这半路驿站的客房窗下,在这宁静夜晚的鼓鼓风中。 她的头发没有全部湿透,他擦了一阵就干了。 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将她又从桌子上抱了起来,放到了床上薄薄的被子里。 他则回了身,关上了窗,将桌上最后半杯冷茶一仰头喝了下去。 烛火吹熄,他到了床上来。 他没有穿着衣衫的胸膛此刻滚烫,只烫得邓如蕴的后背都紧了一紧。 可他这时开口,只说了两个字。 “睡吧。” 男人将她团在被中,揽在怀里,她细细的呼吸声绕动在他耳畔。 男人定了定神,又叹了叹气,他搂紧了怀中的人。 怨侣也是姻缘。 至少在那个人回来之前都是。 但那个人不知为何,没想过将她娶进门,反而让她苦苦找了这么久,也不知怎么就舍得这般待她。 那个人也许再不会回来了,而他,或许在日复一日的强求里,能在她眼里有他的一席之地吧。 哪怕,只就是这一席之地,也够了... ... * 接着又跑了两日马,邓如蕴适应了这般跑马的节奏,没再晕眩难捱,反而越往北越清凉,风里虽然有沙尘,可烈烈地吹在身上,爽快清凉。 好像就似某个人之前说的那样,这里的风是直的。 他们一行在山间飞驰,辽阔的空中总有黑鹰时不时飞来。 邓如蕴问滕越的亲兵们,“那黑鹰总跟着咱们做什么?会不会想要趁机扑下来啄我们的马?” 亲兵们听了都笑起来,唐佐同她笑着解释道。 第224章 “夫人,那鹰是咱们自己熬的鹰,它要是敢啄咱们的马,明儿咱们就把它炖了。” 邓如蕴再看这鹰,只觉亲近了起来。 “原来是自己人。” 她只见鹰盘旋着,往众人停歇饮水的地方飞了过来,客气地喊了一声。 “你也要来喝点水吗?” 她问去,黑鹰却不搭理她,只有一众亲兵们哈哈大笑。 但这会儿,一阵响亮的哨声忽然在她身后响起。 她只见那鹰俯冲了下来,鹰速度极快扇来一阵疾风,邓如蕴惊得连忙抱住了脑袋,但那鹰又在临近众人时放缓了速度,最后盘旋着停在了吹哨那人的臂上。 是滕越。 男人穿着一阵黑褐色长袍,那黑鹰就停在了他臂上,一人一鹰立在高高的山坡上。 他身后山风呼啸。 邓如蕴看过去,正同男人看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莫名地,她一时没能别开去,只听见自己心跳重重响了三声。 幸好这时,有人飞马从他们的来路上赶了过来,不巧正是后面追来的沈修。 沈修见到邓如蕴没有太惊奇,显然已经知道了,他上来跟邓如蕴行礼打了招呼,邓如蕴尴尬地跟他点了头。 滕越则把沈修直接叫了过去。 “你不用跟我去宁夏了,去帮我办件事。” 沈修连忙正了身形,“将军要办何事?” 滕越遥遥往远方看了一眼,目光又收回来,在邓如蕴身上微微定了一下。 “你去一趟河南,去寻在那给霞姐看病的魏嬷嬷,从魏嬷嬷口中旁敲侧击些话来。” “将军想要探问什么?” 滕越微顿,轻声开了口。 “去问魏嬷嬷,夫人是怎么嫁到滕家来的,老夫人找到夫人的时候,有没有同夫人商议过什么特殊的事宜。” 沈修眨了一下眼睛,他应了下来。 “属下明白了。” 滕越颔首,又嘱咐了一句,“暗中探问,莫要张扬。” 他吩咐完了事情,又问了几句沈家的事,沈修就要走了。 邓如蕴惊讶,走到沈修马前,“你怎么这就走了?” 沈修连道将军吩咐了差事,“等属下办完事,自会再回宁夏来。” 邓如蕴却不免想到了滕越之前问起“那个人”的身份之事,她不由问沈修,“他不会是让你去金州吧?” 她这话问出口,就见站在不远处的男人瞥了过来。 邓如蕴抿了抿唇,沈修却道不是。 “属下并没有要去金州,夫人若是有什么差遣,属下也可往金州去一趟。” 邓如蕴才不想让他回金州去,连连摇头。 她还想再问句什么,男人已朝着沈修开了口。 “快走吧。” 他一开口,沈修立时上了马,邓如蕴无法再问,见他同众人告辞,快马往来处又奔去了。 邓如蕴不晓得滕越吩咐沈修去做了什么事,但既然不是去金州,她心下稍安。 男人这两日言语越发少了,可她的心绪却随着连日的跑马,莫名地也飞了起来。 又过两日,在漫天的风沙之中,她看到了那座巍峨的边关重镇宁夏城,出现在了眼前。 第68章 比起西安府城, 宁夏镇城要小的多,但这里城楼高耸,旗帜高悬, 满城皆兵,辽阔的天空中山鹰盘旋。 风沙筑造高墙, 铁骑踏出长路, 这里连行人都是守关的边军, 城中来来往往不断有兵马经过。 邓如蕴从没来过边镇宁夏,她此时坐在滕越的马上,朝着城中好奇地不断打量。 男人见状, 便也松了缰绳, 让苍驹放慢了速度,由着她慢慢地左右探看。 路上行人多半是此间军户, 无不认识滕越,见他升任游击将军后重回宁夏,纷纷过来跟他打招呼道喜。 滕越比大多的武将,脾气都要和悦得多,人人过来跟他打招呼, 他都笑着跟人点头回应,但边军们也朝着他马前带着的一个人看了过来。 那人虽是用防风沙的巾子裹了头脸,但显然是个女子。 有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滕将军,这位是... ...?” 滕将军这样的人, 也会随便在路上带个美人回来吗? 邓如蕴在他马上遮遮掩掩, 滕越却直接回应。 “这是内子, 她嫌天热马车里闷,就跟我骑马过来了。” 众人一听, 全瞪大了眼,一边尴尬地给“夫人”见礼,一边连连往后退开去,不敢再胡言乱语。 邓如蕴也没想到滕越径直把她说了出来,直接说了她就是他“内子”... ... 但他怎么不说是他把她强行掳来的,竟说是她不想坐马车。 他倒是给她个马车让她坐,那她坚决不坐在他马上。 看着几日把苍驹累的,都苍老了。 可男人这几日话明显稀少下来,邓如蕴也不好主动开口跟他多言。 她偷偷扭头朝他看去,正遇到他低头看到她脸上来。 邓如蕴一顿,转回了头,错开了他的目光。 男人一默,抿唇不再言语,打马带着她回了他在宁夏的府邸。 滕越在宁夏的府邸不算很大,他之前就跟她说过,若是她愿意同他在宁夏立府别住,就把隔壁邻家空闲的院落买下来,另置一路并到如今的府中。 第225章 这会儿,邓如蕴人已经被他掳到此地。 她站在他的院中,滕越见她又好奇地打量起来,不禁开口。 “这几日我就让人把隔壁院子买下来,待翻新一遍,再等宁夏城也落定下来,就把外祖母、涓姨和玲琅都接过来。” 滕越说着,眼眸轻转地看向妻子。 但邓如蕴却暗暗一惊。 “不用。”她立时回道。 这立刻拒绝的口气落在男人耳中,似细针又往他受了伤的血肉里刺过来一样。 滕越眸色沉了一沉,口气却硬了几分。 “只要我还是你夫君,这些事便都是我该做的。” 他说着,想起她倒是痴心那人,可那人一走了之可有管她分毫? 他低哼一声,又道。 “若是一个男人,连自己心悦的女子和她的家人都护不住,我看也当不得什么痴心予付。” 他说完,就转过了脸去。 男人如雕如刻的侧脸此时被沉沉的暗怒所笼罩,邓如蕴看过去,心下又泛起杂然五味来。 但她还是道。 “那、那也不用你管。” 她这话声音不大,但男人却清晰地听见了。 他只给她留个四个字就大步走开去。 “由不得你。” 男人脚下似涌起了怒涛,行走间衣袍翻飞。 邓如蕴咬咬唇,没跟他走过去,只转身问侍卫唐佐。 “将军在宁夏的府邸,可还有旁的能住人的院子?” 她这身份,跟他住去正经妻子住的正院,那是大大的不合适。 可唐佐却跟她摇头。 别说旁的院落确实没有收拾出来的,即便是有,将军也不会答应。 经了这几日在路上所见,唐佐对眼下将军与夫人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崭新的认识。 他小声劝邓如蕴,“夫人还是同将军一道住正院吧,正院宽敞,冬暖夏凉,家什齐备。” 但邓如蕴却还是跟他商量,“纵然没收拾好的院子也没关系,我自己收拾就好。” 唐佐为难地皱巴了脸,却只能跟邓如蕴摇头。 “夫人... ...” 没有滕越发话,唐佐他们什么决定都做不了,邓如蕴干脆道。 “那我住柴房... ...” 谁料她话音没落,男人走到正院门口的脚步倏然停了下来。 离着这么远的距离,邓如蕴不想他耳朵还这么灵,竟一下就听见了。 但他却在此刻转过头朝她看了过来。 “你试试?” 邓如蕴:“... ...” 她愿意住柴房是她自己的事,怎么就碍着他了? 可这话她也只敢在心里嘀咕,脚下却老老实实地跟他进了正院。 只是她进了正院,见这里虽然没有什么花卉树木,但两侧厢房却都干净整齐。 她不禁又道了一句。 “那我住西厢房吧。” 东厢房是他的内书房,她住西厢房总可以吧? 然而她话刚出口,男人直接叫了唐佐。 “把东西厢房,都给我封了。” 他说这话明显还努力压着语气,但压在下面的火气邓如蕴却察觉得明明白白。 邓如蕴只见唐佐的脸色苦得像吞了苦瓜,顿觉不好意思,她实在是对不起唐佐了。 她只能道,“别封,我不住了就是。” 唐佐闻言连忙朝着自家将军看过去。 滕越自眼角朝那不老实的人瞥了一眼,见她还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更是生气,但到底没说什么,默认了。 他推门,抬脚进到了房中。 倒是听见她还好心地安慰唐佐,“没事了。唐侍卫下去歇了吧。” 她待旁人可真是好,除了待他。 但他不能再跟她计较,不然只会计较个没完没了。 他眼角瞥见她,总算是跟着他进到了房里,刚要松口气,谁知她看到了侧间的一张短榻。 “这榻不错,我睡榻吧。” 邓如蕴只看着他这正院正房里的那张雕花大床,可真是好床。 若是她今次睡了,这么好的床,以后就只能扔去库房里不见天日了。 可她这提议刚出口,他忽的转身一步到了她身前。 邓如蕴下意识往后躲去半步,却还是被他长臂直抓了过来。 她不禁小小惊叫了一声,却被男人直接压到了床上。 他先前沉沉的眸色之中,此刻怒火烧了起来,他咬牙盯紧了她。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跟我分隔开?” 这话直问得邓如蕴心头紧了一紧。 但口中却道,“我不是,都跟将军说清楚了吗?” 这话令滕越眼睛深深闭了起来,似有什么钻心的痛意,需要他拿出十分的力气去忍耐。 干烈寂静的边镇滕府,除了风斯斯沙沙从门窗地板墙角吹过的声音,此间再无别声。 男人深深地闭起眼眸,几息,才缓缓地睁开了来。 他只看着邓如蕴,忽然道了一句。 “蕴娘这会,可没有避子丸了吧?” 邓如蕴被他紧压在床上,又听到这话心下一跳。 她听见他慢声向她问过来。 “你说,若我们从此时开始,夜夜夫妻敦伦,会是那个人先回来,还是我们的孩子先来?” 邓如蕴瞬间紧闭了嘴巴,再不敢乱说一句话刺激他了。 第226章 她一张小脸绷得紧极了。 有那么一瞬间,滕越想把她的衣裳扯了,就照着他狠话说得那般办了她。 可却在她紧张的眸色之下,只能咬牙朝她看去。 她可真是狠心。 为了不要与他的孩子,竟一直在吃避子丸,她难道就不怕伤了身吗? 她怎么就对那人,痴心成这样?! 滕越死死地盯着身前的人,可又在触及她小柳叶眉下那双眸光轻颤眼眸时,心下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她就不能对他,就不能对他,好一点?就一点? 他忽然松开她站起了身来,深吸了三口气缓缓吐出来,才觉自己又找回了理智。 滕越没再看她。 “我睡榻吧。” 他声音不大,嗓音低着,似幽暗墙角里滴落的夜间残雨。 邓如蕴见他说完这话,过来去柜子里拿了床被褥,往榻上去。 但那榻和柳明轩里榻不一样,只是一张小小的短榻,可他身量高挺如松,根本就睡不开。 这张床,邓如蕴到底是占了,既如此再把他赶去睡榻又有什么意义。 反正他们这一路,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算了,算了。 她坐起了身朝着他叫了过来。 “那短榻睡不舒适,你还是到床上来吧。” 她的声音很轻,但就是这么轻轻地开口,就像是泠泠清泉流淌在了干裂的心头。 滕越向她看去,见她一双小柳叶眉下,眼睛眨着,又小声说了一遍。 “那小榻不是能睡觉的地方,我没得喧宾夺主。” 她的声音小的似一只偷吃粮食的小鸟。 但她说那榻不是睡觉的地方,他在上面睡不会舒服,她叫他还是回床上去,他们还跟从前一样。 滕越把被褥又收回了柜子里,默默朝她看过去。 她对他,还是有一点在意的吧? 念及此,男人心头如同被羽毛轻轻擦过,软了下来。 至少她还有点良心。 他缓缓松了一口气,却听她偷偷打量着他,道了一句。 “我刚才,只是气你而已。” 滕越:“... ...” 她是有良心,但真不多! 可是他转过来又想。 就算不多,那也是有。有就不错了。 滕越气坐在桌边,开了窗子吹风。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竟学来了一套安慰自己的本事,或许那只是没有实际效用的安慰,可至少在此时,他沉了口气坐了下来。 她也从床上走下来,轻手轻脚地从他身后绕过来,站在窗边也吹了吹风,又瞧他。 “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去大营带兵?” 她问正事,滕越颔首。 “近来有鞑子在边关乱窜,意图不轨,我明日去官署正式上任,之后约莫要往玉泉营去,带兵驱逐这些关外的鞑子。” 玉泉营在城外,据此还有些许距离,他没法在家中陪她,便道。 “我本想让王复响的夫人带你在宁夏城中转转,但她似是回娘家了,这几日不在。就让唐佑先陪你四下里走走吧。” 他说唐佑,见她眨了眨眼,疑惑地歪头向他看来,就好像是扑棱着翅膀停在窗边歪头的小团雀。 她疑问,“右?不是唐佐?确定是右不是左?” 她迷惑地摊了摊右手,又摊了摊左手。 滕越禁不住就有些想笑,但想到她刚才气人的行径,又忍了下来。 他说是右不是左,“唐佑是唐佐的亲弟弟,也是我的近身侍卫,先前一直留在宁夏这边的府邸,比你还小一岁。” 邓如蕴一听这小侍卫比她还小一岁,顿时觉得,若是她趁着滕越不在城中,找机会跑路说不定能成。 可她念头刚一冒泡,滕越就一眼看穿了一样。 “别想着跑出城去,更别想着回西安,我不同你闹着玩。” 他一脸的严肃,目光好像要把她钉在窗子上。 邓如蕴登时偃旗息鼓。 她说没有,从床边又绕到了他的交椅上,那交椅有些高,她坐上去两只脚悬在半空,都碰不到地,她不介意地晃着脚,“那我上街上药铺里转转总是行的吧?” 这个自然,滕越被她一双脚晃得心头又软。 “只要不出城,怎么转都行。” 但他念及此,又想起了另外的事,专门嘱咐了她。 “对了,出门多带些人手,若是遇上恩华王府的人,尽量不要同他们冲突。尤其若撞上那荣乐县主朱意娇,更不要理会。” 他说着,目光往窗外看去,“如今的恩华王府,只怕秋老虎中的蚂蚱,躁动的很。” 只是秋日一过,这蚂蚱又还能如何呢? 这事邓如蕴先前已经听他说过了,闻言也正色起来。 “我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我避着他们就是。” 她认真地应着他的话。 有那么一瞬间,滕越觉得一切好像回到了半月之前,他们仍旧好好的时候。 那时候,白六还同他暗暗较劲,可笑他与白六两人还不晓得,她心里最紧要的那个,根本不是他们其中之一。 * 西安府。 白春甫接连在西安府下面的县镇,忙了好些日。 近来惠民药局在下面的县镇发现了一种病例,看似寻常风热之症,却比寻常风热要凶猛得多,陆陆续续有人染病,寻常风热的药却不怎么起效。 第227章 惠民药局把他请过去看了一程,白春甫直到今日才抽出身回了趟西安。 他本想往玉蕴堂绕一圈,看看那人今日在没在,但早间有病人耽搁了行程,到了下晌才到西安城中,而今日是同沈言星约好,去沈家给杨尤纭看诊的日子。 白春甫只能先去了沈家。 不过到了沈家,他见不光杨家人和沈家人在,那位章家四姑娘也在。 上一次他来沈家给杨尤纭看诊,她便在此处,她似是也看了些医术,还能同他细问上几句。 不过白春甫连番忙碌地不得闲,这会刚搭上杨尤纭的脉,就见这位章四姑娘缓步走上前来。 “白六爷瞧着,表姐今日如何了?” 白春甫一时没回应,又让杨尤纭换了另一只手来,继续诊脉。 这位章家姑娘倒是颇懂察言观色之人,没有继续问,直到他细细地诊过脉,沈言星朝着他问来,她才又微笑开了口。 “瞧白六爷神色,表姐约莫是好多了。” “确实。”白春甫点头。 沈言星一听就目露喜色,“六爷这么忙,还不忘照看阿纭,我真是感激不尽。” 白春甫跟他摆摆手,说没什么。 “她只是渐渐转好,但若要完全恢复,甚至恢复到之前待孕时的状态,还需要了一两年的工夫。” 他这么说,杨二夫人脸色都变了一变。 她这些日子,只以为女儿虽然活过来了,但要想似寻常人一般膝下有子,只怕是难了。 沈言星虽然跟她一心一意,可她听多了旁人家无子嗣的女人如何难过,只为女儿担忧不已。 此时听见白春甫这话,不住地连念了几声佛。 但,这是佛主保佑,还是白大夫妙手回春,也是说不清的。 杨二夫人亦连声朝着白春甫道谢。 白春甫只道也没什么,“但我接下来要在西安府下面的州县看病,恐抽不出身回来了,病人只需继续吃药调理即可。” 他重新给杨尤纭调整了方子。 旁人看不懂,章家姑娘却瞧着道,“六爷这方子还给表姐掺了几味味甘的药材,想来表姐吃用起来,要容易许多。” 白春甫点头,却也没有置评。 倒是这时,沈言星道了一句。 “白六爷瞧着,阿纭若是好些了,我可否出一趟远门?” 白春甫道这没什么,顺便问了沈言星一句,“沈将军要暂离开西安了?” 沈言星说是,“我为宁夏军中制了一批火器,滕越先前就催促过我,眼下他人回宁夏去了,我怕火器在路上走得慢,准备亲自押运过去。” 他说着,又道了一句,“滕家伯母也托我过去看一眼滕夫人,我亲自去一趟,正好回头跟她报信。” 他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可房中人脸色却各异起来。 杨二夫人这边,早在先前就知道了滕越把那小祖宗掳走的事。 她料想必然是自家表姐要把人送走了,她还辗转反侧了些日子,可没想到,滕越竟然没有放手,把人带走了去! 她听到消息那时,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激动,连着喝了三碗茶才定了神。 可是这消息,却不知要怎么跟自家外甥女说。 她一时无法说,林表姐那边也没有说辞,她便让人先不要告诉章贞慧。 不曾想这才瞒了几日,沈言星竟说了出来。 沈言星这么一开口,杨二夫人就见外甥女微微挑了挑眉,向她问来。 “舅母,滕将军去宁夏,把夫人也带过去了?” 杨二夫人喉咙被堵住了一样,一时没言语。 可却见原本坐在凳子上的白六爷,闻言站了起来,他朝沈言星问过去。 “蕴... ...不,邓东家,她跟着滕越走了?” 杨尤纭半坐在床上,扯了一下沈言星的袖子,后者这才发觉自己多言了。 他还以为这件事情,不是什么秘密。 但此时,也只能同阿纭对了个尴尬的眼神,点头认了下来。 “确实是,走了几日,眼下应该刚到宁夏了。” 他这话轻轻落地,房中人越发神色变幻了起来。 第69章 西安城, 沈府。 众人神色变幻。 章贞慧问过去,杨二夫人支吾了起来,她见状便没再继续说什么, 反而瞧着那位白六爷神色怔怔。 她身边的奶娘也看出来了,递了个眼神过来, 章贞慧照旧没有言语。 室内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气氛, 幸而杨二姑娘杨尤绫从外面而来, 杨二夫人想让白春甫给自己总还时不时犯癔症的二女儿也看看病,才打破了此时的尴尬。 杨尤绫见到了白春甫少不得又激动起来,但却见六爷不知为何神色落寞, 给她简单切了脉, 只道继续服用之前的药调理即可,就起身告辞。 杨尤绫见状急着起身问他“怎么就走了”, 好在被自家姐姐拦住。 沈言星则把白春甫亲自送去了门口,见他脸上仍有疲态,不由道。 “听闻近来下面州县患病的人颇多,但六爷也要顾着自己些才是,莫要累倒了。” 这话白春甫听了却又似没听进去, 只莫名又问了沈言星一句。 “她... ...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这么快就到宁夏了?” 沈言星说是前几日走的,白春甫紧压的眉头微挑起来。 第228章 “前几日?马车不能这么快吧?” 沈言星见他果然还完全不知道,但他都问到了这里, 只要稍微打听一下也就听到了,他干脆直接告诉了他。 沈言星尴尬地咳了一声, “夫人是跟着遇川骑马去的, ”他又清了一声嗓子, “遇川不知怎么突然决定把夫人带走了。” 他尽量含蓄,但白春甫却听得耳中轰响了一下。 他没再继续问, 转身与沈言星告辞之后,立时就让竹黄去打听了来。 竹黄跑到滕府附近的茶馆问了没几句就打听了出来,转回头就跟白春甫说了,“... ...滕将军本来自己走了,却突然打马回头,接着就把夫人带上了,他们说滕将军那模样好像是... ...把夫人给掳走的!” 白春甫闻言足足默了三息。 “滕越,他怎么敢这般待蕴娘?” 她曾说过,他们并非是夫妻关系,滕越非是她夫君。 蕴娘显然是不想走,却被他强行掳了去。 他不由开口,“竹黄收拾东西,我们去趟宁夏。” 竹黄眼睛都瞪了起来,“可是六爷,您在下面的州县忙了七八日了,连觉都没怎么睡?怎么去宁夏啊?小的怕你还没到宁夏见到邓东家,您就倒在半路上了。” 这话还没说完,白春甫就一阵咳喘了起来。 竹黄见状更是吓了一大跳,“天爷,您也咳嗽起来了?岂不是同那些病患也一样?您不会也患了他们的病了吧?” 西安府下面州县里,这月余以来陆续有人患了风热之症,初初看着与寻常风热并无大差,可病症重,传染亦快,惠民药局报到白春甫这里的时候,这几个州县的医馆药房都已人满为患,且大有四处散开之势,连西安府里也不能幸免。 眼下看来虽不至于如天花鼠疫那般厉害,可也不容小觑,白春甫这几日与地方上的郎中医师商讨,拟了个方子用下来,效用还算可以,但他本人竟在此时咳喘了起来。 竹黄连道不成,“您自己都说了,此病要静养,万一您真也患了此病,再往宁夏跑一趟,小的真觉得您要倒在半道上了。” 白春甫瞪他,“你嘴里就不能说点好话?” 竹黄苦着脸,“可小人说得也是事实,要不您要干什么,我替您跑一趟好了。” 白春甫又是一阵咳喘,念及自己恐怕也脱不开身,沉着脸沉默了半晌,到底是答应了下来。 “那你替我走一趟吧,问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若有需要我的,只要她开口... ...” 竹黄眨着眼睛瞧着自家六爷,见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又低声吩咐了过来。 “就算她不开口,你也留意些,替她办了就是。” * 沈府。 杨二夫人瞧着自家外甥女,自问了她那句之后,便没再开口,半低着头坐在一旁,房中沈言星同她两个女儿说话的声音时不时传过来,越发衬得她这个没有爹娘、也没有兄弟姐妹的人,形单影只,窗下光亮中落出来的影子,都显得她通身落寞而寂寥。 杨二夫人先前只想着,那小祖宗没走成,她说不出的兴奋,却忘了滕越只能有一个妻子,要么是那嘴巴不饶人的小祖宗,要么就是自家的外甥女。 她那林表姐一门心思在外甥女身上,但滕越却根本不松开另外的那个。 这会她见外甥女默然走出了门去,也跟了过去,心道也不要劝劝她,换个人算了。 滕越虽有出息,前程也好,但她是永昌侯府章家的姑娘,旁的儿郎也不是挑不到,纵然有她伯母那位侯夫人从中作梗,可她这个做舅母的也能在旁相帮,无非是比滕家差一些而已。 只是她还没开口,却听见外甥女先开了口。 “舅母缘何瞒着我,都不肯告诉我?是舅母也觉得,滕将军的契约妻子比我好,我不该打扰人家是吗?” 她这话正戳在了杨二夫人的心头上,直戳的杨二夫人心虚了起来。 外甥女同滕越的婚事从最开始她便一直撮合,眼下她突然换了立场,也不知要怎么跟外甥女交代了。 她尴尬地张不开嘴,却听见外甥女嗓音更低,还带着些微的鼻音。 “舅母,我是没有娘的孩子,自从我娘过世以后,您是待我最好的人,我一直当舅母您就是我的母亲,可舅母有自己的儿女,我可能始终是个外人。” “这... ...” 杨二夫人闻言登时慌了起来,再见姑娘低头用帕子擦了眼睛,更是无措起来,“好孩子别哭,舅母真不是故意瞒你,只是这事实在是阴差阳错。” 她突然道,“要不咱们算了吧?舅母再给你找个旁人家的儿郎,就算不如滕越,也保证不会被你伯母拿捏搅合,你看成吗?” 她这话还没说完,忽见外甥女一眼朝自己看了过来。 那一眼极快,目光里有种让人一凌的戾气。 可也只瞬间就没了影,杨二夫人再见外甥女越发低头拭泪,心道自己刚才定是看错了。 她一个小姑娘家,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可小姑娘却又开口。 “舅母果然不当我是您亲生的孩子。” 杨二夫人:“... ...” 章四姑娘没再停留原地,擦着眼泪走开了去,不时就提出告辞,先回杨家去了。 杨二夫人本要跟她一起回去,但小女儿却执意要留在沈家吃完饭再走,她只能派车送了外甥女回家。 第229章 马车吱吱呀呀行进在热闹的大街上,初初入夏的天气暑热渐生,可车内却有种说不出的凉意。 董奶娘连叹了几气,听着外面人声吵杂,不由就低声道了一句。 “二夫人可真是,竟然因着那契妻救了她女儿,就把姑娘置到如此尴尬之处,还说要另外给姑娘说亲?这西安府满满数上一遍,比滕将军前程好的还有几个?” 她烦恼地说完,见自家四姑娘静默着没有开口,车轮轧在石板路上吱呀咕噜地又响了几声,她才轻声道了一句。 “那位大长公主家的六爷?” “回姑娘,那位六爷的事都打听清楚了,他来到西安之后随便找了个铺子坐诊,不想这铺子转到了那邓氏手里,因而两人才结识。但这位白六爷好似先前不晓得那小契妻在滕府里面,对她颇为照料,但后来知道之后,竟然也不介意,反而处处给她帮衬,今日听说她跟滕将军走了,那神色... ...” 董奶娘说到这,见自家姑娘忽的笑了一下。 “邓氏还挺得人喜欢,滕将军喜欢,二舅母看重,连这位白六爷也... ...” “可她再如何有手段,卑贱的出身摆在那,怎么能同姑娘比较分毫?” 董奶娘直言不要将此女放在眼中。 “姑娘理会她作甚?哪日滕家把她撵走了,她就只能回到自己的村子里找门亲事,人家见她在贵人家里服侍过,说不定要嫌弃的,能不能再嫁出去都是疑问。但咱们就不一样了,姑娘您是永昌侯府的贵女,永昌侯府又是九千岁罩着的,您怎么都能有一门好亲事。” 她说滕家眼下虽然出了些状况,但只要林老夫人不松口,这事就不会出大差错。 滕家这边只要稳得住,大可以再往上寻一寻更好的亲事,就比如大长公主家的白六爷,那可是姑娘伯母侯爷夫人为自己女儿看中的夫婿。 大长公主眼界是高,可永昌侯府和大太监的关系,也少不得令这位渐渐与宫中疏远的大长公主多看几眼。可惜白六爷不想成婚,从京中跑了出去,一场相看的宴请都没去,来了西安。 若是姑娘能在西安同白六爷有了缘分,同样都是永昌侯府的姑娘,大长公主见白六爷肯愿意,说不定就答应下来。这样一来,滕家反而不紧要了。 就算是白家和滕家这两桩亲事都不成,这西安府里还有些不错的高门,似郑家的八爷、孔家的六爷、还有杨家旁枝的表少爷,这些儿郎但凡见过姑娘的,哪个不是再没错开眼去,无非他们都不如滕将军前程好,但门第都不差,也不会被姑娘的伯母拿捏到。这些人便是最次的保底之选。 如此这般,向上、求稳、保底的亲事皆有,董奶娘不禁又笑了起来。 “您一定会有好亲事的,何必因为眼下一两点小事伤神?咱们永昌侯府连着九千岁,明眼人都知道要怎么选。” 她这么说,见姑娘眉间神色也松了些许,但还是吩咐了一句。 “多留意着滕家的动向。” 董奶娘点头,“是。” * 宁夏城。 滕越到总兵处报到后,次日就要往玉泉营带兵出关击敌。 出门前见邓如蕴小柳叶眉下眼睛眨着,眸光闪烁,透着不太老实的感觉。 男人迈出院门的脚步又退了回来。 邓如蕴心里正思量着,等他走了就出门往城里转转,找找契机什么的,这想法刚活泛起来,就见大步离开的男人,又一步转回到了她脸前。 邓如蕴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不由就道。 “我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滕越:“... ...” 他朝她盯过去,见她微光闪烁的眼眸中,不老实的光芒还是在闪动。 他知道自己再说千遍万遍也没用,干脆道。 “你大可以往外逃,但只要被我抓到,我那日说的话,就会一字不错地全部照办,绝不虚言!” 他声音不大,但说的得邓如蕴心下惊跳。 他说的那句,是“夜夜夫妻敦伦”那句吧... ... 邓如蕴登时就歇了逃跑的心思,她暗暗气恼地瞥着他。 “当一个人没有旁的本事的时候,就只有这个本事了。” 她还敢讥讽他? 滕越简直要气笑,却不中她的激将法。 他只哼声道,“作战讲究打蛇七寸,我滕越在军中多年,这个道理还是懂的。对蕴娘你,此法最简洁有力,不是吗?” 邓如蕴倏忽闭起了嘴巴来。 她只见他还没走,反而道了一句,“我倒是希望你赶紧跑,这样等我从大营回来,我们就可以要我们的孩子了。” 他说这话时,脸色还是绷着的,分明在吓唬她,可他自己却还半咬着牙,似还想咬她两口一般。 邓如蕴真怕他要咬人,连忙侧过了身去。 “你还不赶紧走?我要回去睡回笼觉了。” 她要是真能回去睡回笼觉,滕越就放心了,很显然她不可能,他只能最后又盯了她一眼,然后把侍卫都叫了过来。 “夫人出门,你们明里暗里分两队跟着她。” 既要护住她,也要盯住她。 可邓如蕴确实被他吓唬到了,念及他这几日都不太正常,也不敢乱跑,等他一走就叫了唐佑往街上转去了。 唐佑和唐佐是亲兄弟,但他年纪比邓如蕴还小,正是爱玩的年纪,出了府门就跟邓如蕴,把宁夏镇城里好吃的东西说了一遍,“夫人想去哪家馆子里吃?” 第230章 可他说了,却听夫人道,“这宁夏城中有几家药铺?咱们先往药铺转转吧?” 唐佑直道,“夫人,药苦的很,只怕不好吃吧?” 邓如蕴笑了起来,“那咱们就不吃,只闻只看。” 想来宁夏的药铺同西安很有些不同。 唐佑不晓得夫人这是什么癖好,但也带着她往附近的药铺里去了。 滕越府邸附近的这家药铺,可巧就是宁夏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药铺,但邓如蕴还没进到门口就被挤了出来。 “怎么那么多人?” 唐佑倒是有所了解,“听说近来又兴起一阵风热病,染病的人颇多,前些日宁夏还没有,是这几日才多起来的。” 他说着就全邓如蕴不要在药铺转了,“万一夫人也染了病,将军要把属下吃了。” 邓如蕴咳了一声,“那不至于。” 他最多就是把她吃了。 不过来宁夏之前,她倒是也听秦掌柜提及了风热病的事,彼时西安府病例还不算多,怎么竟然都传到了宁夏来了。 邓如蕴心觉不好,用帕子捂了口鼻在边上站了站,想要看看具体是何状况,可惜药房也没有对症的药,人来人往乱糟糟的。 邓如蕴只怕唐佑他们也中了病,没怎么停留就退去了人少的茶馆里。可惜茶馆里听不到具体的病症,她还想要找人把把脉,更是没人给她递过手来。 可巧就在这时,茶馆门口抬进来一个人,邓如蕴他们转头看过去。 见着一个穿着凌霄花红色的年轻女子,指挥着手下把此人抬进了茶馆里。 这个昏倒的人看似是此人的仆从,她倒是并不轻视,直道,“怎么就突然昏倒了?是不是中了暑。先给他弄碗茶来,再去对面药房请个大夫。” 给他弄完茶水简单,但去对面医馆请大夫却难,那医馆早就挤得水泄不通了。 病人要紧,邓如蕴直接走了过去。 “这位太太,我也懂些岐黄之术,不若让我瞧瞧?” 那太太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再往她身后的唐佑等人看去,眼睛眨了眨,道好。 “那麻烦你了。” 邓如蕴摆手道无妨,用帕子隔了那昏倒小厮的手腕,诊了诊脉,眉头皱了起来,她又试了试此人额头,看了看他舌头,听见他咳嗽了起来,越发皱紧一双柳叶眉。 身着凌霄色的女子问来,“他这是什么情形?” 邓如蕴虽不十分确定,但也有八分,“恐怕同对面医馆里的病人一样,得了一种今岁刚兴起来的风热病。” 她让众人尽量都散开来,“此病眼下诊疗之法尚不明确,也没有对症之药,却有传染之性,先莫要接近此人,”她有同那年轻女子道,“他病得比寻常人重,我虽然也能暂时拟个方子,但还是专门请郎中来看比较稳妥。” 年轻女子听了丝毫没有怀疑,这就让人都照着邓如蕴所言做来。 邓如蕴看着这昏倒的病人,心里不免有所思量。 但这会,那年轻女子突然开口叫了她。 “是邓妹妹吧?没想到在此遇见了你?” 邓如蕴听见这女子一下叫出了她的姓氏,愣了一愣,再见她身量颇高,身上虽然穿着衣裙,却是利落的窄袖,通身的火红如凌霄花,发髻上没有什么坠饰,简单簪了几支金簪。 她眨了眨眼,心道这不会就是滕越提及的、王复响的夫人吧? “王、王夫人?” 谁想她出口,女子却哼笑了起来。 “谁要当那厮的夫人?妹妹叫我孟昭就行,或者我长你几岁,叫我孟姐姐也可,千万别叫什么王夫人,没得让那厮得意!” 她虽说不是,可邓如蕴也明白了。 这正是王复响的妻子,孟昭。 孟昭直言自己才不想当什么王夫人,“这厮比武没能赢我,被我一脚踢到了大腿内的旧伤,从台子上滚了下去,却非同我爹说,我伤了他老王家的子孙了,让我对他负责!我爹也是,信了他的鬼话,这才让他得逞。要不然,我才不给这莽厮当夫人!” 邓如蕴听得惊奇不已,再见孟昭将门虎女做派,也心生亲近。 她照着孟昭的意思,叫了她孟姐姐,两人正经见了礼。 孟昭先前就好奇滕越带回来的妻子是如何模样,正是因着好奇还提前从娘家回来了,不想还没进家门,竟然撞上了正主。 她打量着邓如蕴模样水灵俏秀,一时多看了几眼,不由就道。 “妹妹跟我回家去吧。滕将军应该不在家吧,你这几日就跟我住吧。” 邓如蕴:? 她连连摆手,想到滕越曾说过,这位孟夫人最喜欢交友,心道果不其然,才刚见面就请她去她家中住。 但邓如蕴一想到她丈夫是王将军,就半步都不敢踏入她的家门。 万一被王将军认出来,不是闹着玩的。 她正要推辞,不想这时外面大街上吵闹了起来,正是那医馆门口。 孟昭的人为小厮请大夫,只见对面药铺人满为患,只能往旁处去请。 谁想来了一行人,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就把前来看病的病患全都撵了出去,不光要插队看大夫,还让医馆把门关了,只许他们的人看病。 此刻那药铺门口冒出一行侍卫打扮的人,提着病患衣领就往外面扔去,病患自是不愿意,这些人却拔出了刀来,众人被吓到后退连连。 第231章 “什么人这么嚣张?”孟昭目露不悦,直接问了过去。 她手下还没回话,那些被赶出来的病患都闹了起来,然而这时,只见有人从那侍卫中间站了出来。 此人穿着大红色的骑马服,头戴珊瑚簪,手上拿着的一只皮鞭,啪地一下重重甩在了人群中。 有人被鞭子打到,吃痛地滚地大叫,更有人被甩到了脸上,脸颊顿时出了一道血痕,捂脸颤抖。 可此人却开口只道了一句,“不想死,就快滚!” 邓如蕴看过去,看到了那手持鞭子的人脸上—— 朱意娇,那已经被贬为庶人的荣乐县主。 显然孟昭也看见了她,但孟昭却没有很奇怪,只是哼了一声,“恩华王府的人越来越过分,他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但她转眼又想起了滕家和朱意娇之间的过节,她转身拉了邓如蕴的手。 “你别理会她,让她疯去。你随我回家,正好也到吃饭的时候。” 她说宁夏城不大,她家就在这茶馆往后一条街上。 但邓如蕴可不敢跟她去,孟昭见她推辞连连,倒也反应了过来。 “那厮是不是在西安是不是纠缠你了?他回家跟我说了一句来着,没想到把你吓成这样。” 她说王复响今天不在家,“也往城外大营去了,妹妹别怕,咱们见不着他。” 她这般说着,又盛情难却,邓如蕴只能跟她去了。 谁想刚到了王家门前,就见到有人大步从里面走了出来,那人两道目光扫过来的时候,邓如蕴耳朵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正是王复响! 孟昭没想到他竟然在家,直接问了过去。 “你这厮什么时候回来的?不去大营在家做什么?” 她没什么好口气,王复响也不在意,他只是惊奇地看着妻子把邓如蕴带了来,兴奋地看着邓如蕴。 “弟妹来了?!我本想回家拿点东西,那我不走了,我和拙荆一道给弟妹接风!” 邓如蕴简直后悔不已。 但孟昭却不耐烦地瞪了过去。 “谁让你接风了?长得一副煞星模样,别在这吓人,快走!” 孟昭直接撵了他,一边撵,一边还让人护着邓如蕴避开他去。 可王复响从在西安就琢磨不出在哪见过滕越的妻,琢磨得脑袋疼。 他这会只见邓如蕴避着他快步走开,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回想起了某些曾见过的画面,但孟昭一声叫到了他身上。 “你到底走不走?!” 这一声,直把王复响刚闪过的记忆,一巴掌打了下去似得。 “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就想起来了!” 他苦恼地看向妻子,“昭昭,你让我再瞧弟妹一眼,我马上就想起来... ...” 孟昭却把他直接推出了门去。 “想都别想,快滚!” 门被砰得关了起来,王复响在自己门口连敲了好几声都无济于事。 邓如蕴避在一片回廊的阴影下冷汗倍出。 完了,她只觉完了。 王将军明显回忆到了,只是被他妻子打断了而已。 可若是再让他见她一次,哪怕一次,他必然要直接想起当年的事来。 到那时候,她要怎么办? 第70章 宁夏镇城西南, 玉泉营。 滕越来了没几日,便发现营中将士被屯田一事搅得心浮气躁。 大太监座下的大理寺右少卿周杭,前不久到了西安就开始催整屯田, 滕越彼时还在陕西都司的任上,掌着屯田事宜, 不得不跟在此人身后安抚军户, 收拾烂摊。 可这事没完没了, 滕越略一松手,让闹事的军户直接打到了那右少卿周杭的脸上来,这才将此人吓住, 恨恨地暂时弃了关中一带, 又转到了宁夏附近来。 滕越的游击将军刚上任没两天,就发现鞑子部落的小王子带着人在边关来回蹿, 他带兵出关一趟,没同那鞑靼小王子遭遇上,后者就跑没了影。 不过滕越回到了玉泉营里,发现一众兵将吵嚷在了一起。 他倒是不急着上前去镇压,上前瞧了几眼, 不想就见到了前不久刚分开的那右少卿周杭。 大太监的势力在宁夏渗入不少,这周杭在此显然比在西安附近气壮起来,关外鞑子袭扰, 他竟还敢亲自到玉泉营里来抓人。 滕越带兵出关,帐中将士不肯将周杭要抓的人交出去, 将周杭的人手团团围了起来。 那周杭一恼, 朝着众将瞪了过去, “这清田令是九千岁所下,是皇上的意思, 你们是要造反吗?!” 他此言在宁夏镇城中颇有些威力,毕竟宁夏眼下的总兵大人,也不敢惹恼了那大太监,对大太监的人多有庇佑。 可这回是在玉泉营,总兵可并没在此坐镇。 他问出口去,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我等就算造反也是被太监所逼!反了太监,以清君侧!” 这喊声出口颇有些威力,滕越只见空地上层层围起那周杭的兵将,听得这一声,脸色都变幻了起来。 这时又有人在人群里喊出声,“太监洪晋祸乱朝纲,难道不该反?!” 接着就有人抓了这句问了出来,“难道不该反?难道不该反?!” 几句高呼问出,空地上的人全全都躁动不安地向着那周杭涌了过去。 第232章 那周杭脸色难看至极,不可置信地朝着众将叫嚷去。 “你们真敢?!你们都得死!” 滕越见状直道不好,一声令下让手下兵将将场面控制了起来。 他这边出了手,方才人群里按不住的躁动仿佛遇到了冰凌,登时降了三分躁火。 滕越自然不会偏向周杭和大太监的人手,但也不能看着自己手下的兵将哗变。 他让人控制住了场面,就将两方立时分开了来。 那大理寺右少卿方才一阵心惊胆战,这会见了滕越,非但不感谢,反而越发怒目。 “你纵兵反抗朝廷新政,此罪你可有言辩驳?!” 他这话一说,一众将士又要激闹起来。 滕越站在众人前面,轻轻抬手止了他们,他丝毫不恼怒,只是看着那周少卿问了两句。 “若滕某真纵兵反抗朝廷新政,此刻就不站在此处,作壁上观岂不是好?反倒是少卿你,外面有鞑子袭扰,你却在营中激怒将士,不会是与鞑靼人暗中往来吧?” 他反制地问去,那少卿眼睛都瞪了起来。 可见着滕越虽没有让人再闹,却也全然不给大太监颜面,他恨恨咬牙。 滕越却直接叫了人将他送出玉泉营去。 “边关战事不断,每一位兵将都重要异常,玉泉营不会交出任何一人,少卿就此打道回宁夏城吧。” 他这话一出,袒护自己麾下兵将的意味十足。 一众将士听得这话,方才恼怒的躁动终是全都消减了下来,他们都朝着滕越望去,又都听从他言下之令,齐齐站到他身后,不再乱来。 周杭见状更恨,不等滕越的人撵到脸前,径直带着人马离开了玉泉营。 那周杭一走,一众将士禁不住又开口。 “多亏将军赶了回来!这姓周的故意趁着将军不在,到咱们营里抓人,仗着总兵袒护他们,又有巡抚等人更是唯太监命是从,欺凌咱们这些守边的将士!” 戍边的将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寂寥绵延的边墙之下,镇守着国之边境。 万家灯火他们独缺在外,人间炊烟他们只能遥遥相守。 朝廷给的屯田是让这些含辛茹苦的戍边将士吃些饱饭,边关总有敌袭侵扰,他们镇守边关的一生之中又能吃几顿饱饭,有多少人连碗中的饭都没吃完,就出关迎敌。 也许这一去,黄沙埋忠骨,风雪送军魂,再没有回来的一日了... ... 偏偏有些人,连这些戍边将士的口粮也要打上几分主意,贪得无厌,令人发指! 滕越如何不晓得将士们的困苦,可军中一旦哗变可不是小事,追究下来,反而要折损了将士们的性命。 他只能一边安抚众将,一边又把唐佐叫了过来。 “方才在人群里高喊的那几人,你可留意了?” 唐佐点头,附在滕越耳边。 “将军,那几人全是恩华王的人手。” 这话稳稳落在耳中,滕越双眼微眯。 唐佐补充,“他们并不只是今日才说了造反之言,这两日都在暗中传播此话。” “这两日?” 唐佐又是点头,“先前只是挑拨,这两日话意明确了起来。” 他说完,滕越沉默,眉头紧皱地往宁夏城的方向看了过去。 有人要戍边将士的口粮中饱私囊,有人却要卫国兵将的性命铺成长路,通往权力之巅。 * 宁夏城。 城中风热病例一日比一日增多。 滕越府邸的亲兵也有人中了病,而孟昭刚从外面回来,似是正巧从病人集中的地方路过,不少仆从都出现了轻重不一的症状。 邓如蕴同她商议单劈一间阔院,将这些病人集中安放。正好孟昭在宁夏有一间陪嫁宅子,平日里只做待客之用,这会就清理了出来,将两家染病的仆从都安置进去。 病症轻的,用宁夏城几家药铺临时拟出来的方子,煎来汤药服用即可。 但也有些人几近昏迷,这临时方子过于重口,苦涩令人反胃,根本无法服用。 这病吃药都未必能愈,更不要说不吃药了。 而这般状况不止滕王两家的仆从里出现,城中染病的军民中,也有不少类似情形,他们吃不下药,就只能躺在房中奄奄一息地等死。 邓如蕴思量着这般情形,只能用成药的散丸膏丹给病人服用。 但这里可没有玉蕴堂,她单打独斗施展不开手脚,惆怅地跟孟昭提了一句,不想孟昭道。 “妹妹只要有办法,我来替你办就是,这宁夏城就没有我孟昭办不到的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扬了下巴,一脸的笃定之气。 邓如蕴见状不由目露喜色,立时同她商量,把宁夏城惠民药局、各家医馆药铺以及制药坊的人请来,众人共同思量一计。 她问孟昭,“孟姐姐,这般会不会太为难你?” 孟昭却笑了起来,“妹妹真是小看我,明儿一早,你只管见人就行了!” 她这话说完,到了翌日早晨,邓如蕴只见王家府邸外院站满了人,不光有惠民药局、各家医馆、药铺和制药坊的人,还有城中许多高门大户自家的大夫,以及好些驻在城中的随军医师。 邓如蕴原想着能有十几人就不错了,没想到孟昭一下请来了二三十人。 她终于知道滕越口中孟昭交友甚广,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第233章 她再看孟昭,见她笑意盈盈地站着任着她打量,不禁上前拉了她的手,“孟姐姐真乃神人!” 孟昭被她夸得笑晚了眼睛,“那妹妹就跟我住吧,别回家了,滕将军和那莽厮都不在,咱们俩在一处做伴,我带你把这宁夏城有意思的人全结识一遍,保你日日开心!” 邓如蕴对她这宏伟的计划笑得不行,但她却是再不敢见王将军一面了,只能含混着打了岔,道是先治病要紧。 这么多郎中药师肯来,一来是给孟昭面子,二来众人也对突然出现的奇怪风热病感到棘手。 有人甚至道,“以眼下这情形看,已经初初有了时疫的模样,不知外面各地如何?” 邓如蕴是刚从西安来的人,她当下就把西安的状况同众人说了。 “西安比宁夏更重,人来人往密集,此病传播更快,但我来之前,惠民药局也才刚刚介入,并没有对症的药方定下。” 如此这般,宁夏众人也只能惆怅地商量自己的方剂,方剂虽然能拟定出来,但拟出来的汤剂太苦,煎服亦麻烦,可成药的药效只能做通用之用,若不够精准对症,效力也寻常。 有人提到针对风热病的各类解毒散丸,效果普遍平平。 不过邓如蕴却在众人的讨论之中,想到了一个方子。 “我有一方,乃是家传的羚翘辟毒丹,方才听到各位提及羚、翘一类药材,药效要比旁的好些,我家传这一副,大家看看如何?” 成药的家传药方,寻常人可是舍不得拿出来的东西。 但邓如蕴直接就把这方子,白纸黑字地写了下来,交给众人来看。 她这副羚翘辟毒丹的药方,与市面上的羚翘解毒类成药颇有几味药材的出入,众郎中和药师看着,都思量了起来。 有人问,“这个方子不同寻常,但看起来,似乎好却几味药。” 邓如蕴闻言当即问了此人贵姓,这是一位中年药师,姓冯。 她不禁道,“冯师傅说的正是,这药方是我从家中制药几十年的外祖母口中听到的,可惜家外祖母上了年岁,记忆混乱,这方子还缺了三味药材,我始终不能得知。” 她说着问向冯师傅和一众郎中药师。 “大家可听说过这方子?” 众人相互看了几眼,并没人见过此方,只有冯药师同几位上了年岁的郎中药师商量了几句,但也都拿不定主意,但这几位上年岁的郎中药师却道。 “此方治病所用办法与寻常方子不同,我等认为或许确有不错的疗效,不若先试着补全几味药来调和,先制药用下去,看疗效再商议调整。” 方子是由邓如蕴提供来的,众人皆向这位药师出身的滕将军的夫人看了过来。 邓如蕴既然都没藏私,改方更不介意。 她直道,“只要能治病救人,我家这残方变成良方,我只有庆幸欣喜的!” 她此言笑着说出口来,干干脆脆,落落大方。 一众男子不敢往她脸上多看,这到底是滕将军的夫人,怎好冒犯,但众人口中却道。 “夫人高义,若此方得用,必会拯救数十上百病人脱离病痛!” 孟昭道不怕冒犯,不禁又在邓如蕴耳边。 “你就跟我去我家住吧,宁夏好不容易来了与我投机的新人,快让我稀罕几天!” 邓如蕴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眼中笑意盈盈。 “原来孟姐姐稀罕几天就把我扔了,那我更不去了,得不到才让姐姐整日惦记,更加稀罕不是么?” 她这话说完,孟昭一双眼睛都瞪大了。 “妹妹这嘴巴... ...真是个妙人!” 邓如蕴更道,“姐姐别客气,您是神人,我这妙人比您还差些。” 孟昭再闻此言,更是稀罕地恨不得将她抱回家去。 难怪滕越把人放在自己马上,生怕跑了似得带到了宁夏来。 邓如蕴同宁夏一众药师商议安排接下来制药的事情,孟昭就坐她在旁边,眼睛都没能从她身上离开。 好在没多久,众人就暂时拟了几味药,将邓如蕴的残方补全,药师们则准备立刻回去制备这羚翘辟毒丹,分发给城中病患。 众人散去,每个人走的时候,还都相互商量着这羚翘辟毒丹的事宜。 邓如蕴也要再去隔离病患的孟昭的陪嫁院子看一回。 孟昭还想再劝她跟自己住,少不得一路相陪,不料两人从街市上经过,又遇见了那被贬庶人的荣乐县主朱意娇。 只是这一次,三人竟迎面遇了个正着。 孟昭立时将邓如蕴挡在身后。 朱意娇是听说那滕越升了游击将军回宁夏来了,没想到却在宁夏街上,见到了滕越娶的乡下女子。 她甫一见到邓如蕴,不由地一愣,再见孟昭将人挡在身后,不由哼了一声。 “怎么?你还怕我吃了她不成?” 朱意娇上下打量了邓如蕴两眼,“一副弱不禁风的矫揉造作模样!” 邓如蕴是纤瘦些,比不得宁夏这些将门的女眷,自幼习得刀枪棍法,在马背上长大,但要说她矫揉造作,孟昭第一个不同意。 她直直问想朱意娇,“听说你的人不少也中了风热病,有本事,之后别来用我们邓家的方子治病。” 孟昭这话出口,朱意娇才想起这乡下女好似是制药人家出身。 第234章 她又隔着孟昭打量了邓如蕴两眼,她忽然在此刻,朝着邓如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来。 宁夏大街上风沙阵阵,高悬的日头明晃晃地,将每一粒风沙都暴晒如火星,刮在人脸上有种不容忽视的灼痛之感。 邓如蕴在看到她这笑意的瞬间,通身仿佛被暗火烧起来一样,心头不安地乱跳了两下。 可朱意娇却已经翻身上马。 她脸上那笑意不变,只看着邓如蕴,只笑得诡异令人泛寒。 同一个人,同样的笑。 邓如蕴眼前浮现出来在黄府寿宴的那一次,隔着初秋的小河,朱意娇站在河对岸,在人群之中忽然同她诡异一笑。 邓如蕴浑身僵住,直到她的扬鞭打马恣意狂奔的蹄声,在路人惊叫里离去,她才在孟昭连声呼喊之下回了神。 “被她吓到了?宫里派来管教她的嬷嬷一走,她消停了没几日,又恢复了从前的嚣张,近来越发恣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又恢复了县主身份,不,是封了公主了!” 孟昭让她别怕,“我护着你,她不敢怎么样。” 邓如蕴没听清楚后面的话,她只想着孟昭方才那句,她说朱意娇如今的做派,简直同封了公主一样。 待到下晌从孟昭陪嫁的宅院离开,孟昭再次请她去自家,邓如蕴道谢着婉拒了。 她回了滕府就立刻叫了唐佑过来。 “能不能找人去玉泉营,给将军送了信?” 她把手写的一封短信笺交给了唐佑,唐佑立时派人去了,还道。 “将军若是没有带兵出关的话,约莫明日就有回音了。” 邓如蕴暗暗点头。 今日朱意娇的诡笑可能确实把她吓到了,她只怕自己去岁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万一朱意娇再冷不丁将她绑走,这里不是西安是宁夏,朱意娇只会更没有王法。 而滕越领兵在外,又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谁想邓如蕴这信送出去,还没到翌日,甚至恐怕都还没到玉泉营,滕越竟然回来了。 邓如蕴看见他出现在院门口睁大了眼睛,她不禁地迎上前去。 “你、你接到我给你送的信了?” 她快步迎到了他身前。 滕越看着眼前的人脚下微怔。 她一直很少迎他,在她闹着要跟他和离之后,更是连话都懒得跟他多说,此时她竟然主动开口跟他说话,主动到了他身前来。 滕越心口倏忽一阵发烫。 她是不是又肯跟他好了?不闹着要去找那个人了? 滕越目光落定在她脸上,伸手上前牵了她的手,柔声。 “什么信?” 他这问话把邓如蕴都问懵了一下。 “你不是接到我的信回来的?那你是缘何回来?” 她说完,才察觉他掌心将她的手握了起来。 她略一察觉,连忙抽开了去。 她这一抽,滕越心下一落,见她又往旁边同他错开了半步。 原来,并不是他以为的和好,她还是想着那个人,不肯跟他亲密... ... 男人默了默。 但见她眸色焦急,又正经问了过来。 “你让人跟我送什么信?出了什么事吗?” 说话间,他叫了她回到房中,此处没有外人,邓如蕴也不讲究许多了。 她当即就把遇见了朱意娇,又见朱意娇露出了诡异笑容的事情,告诉了滕越。 “... ...我不是过于紧张,只是上一次,她这般笑容之后,就有了山匪绑架,闹出许多事来。我怕她又有什么手段等着,也怕因为我耽搁了你的事。” 滕越闻言愣住。 他这才晓得,去岁她能在朱意娇和土匪手下有所准备地脱逃,是因为朱意娇冲着她诡异地笑过。 但那时,他只觉得她行事不端,与她之间不曾亲近,她被朱意娇所警告,也只能自己默然准备。 滕越心下一阵难言,想要抱她,又怕她不肯。 只不过这一次,她没再默默把事情留在自己心上,而是第一时间就给他送了信! 相比去年,她对他终于是有一点信任了。 滕越心头失意、惭愧与一点点欣然交织,他不禁朝她柔声安慰道。 “蕴娘,我这次回城,本就是要带你走的。” 昨日鞑靼小王子又现身边墙之下,但他还没出关,人又跑了。 副总兵王映带兵出战在王洪堡守敌,原本也是本着这鞑靼小王子而来,却跟他传信,说这鞑靼小王子并不像是真的要伺机入侵,更像是在扰他们视线,将宁夏的兵将视线都引在关外。 滕越得了副总兵这消息,就觉得不太对劲,他当机立断地奔马回了一趟宁夏。 此刻他同邓如蕴说来。 “我同孔徽王复响他们,本料着今年暑夏,恩华王府可能按捺不住要造反,但眼下看,或许都等不到暑夏到来。” 他看向邓如蕴,邓如蕴亦向他看过来。 房中静谧一场,只有滕越的声音低响在房中。 他道,“我预感,可能就在这几日了。” 话音叮咚落地,邓如蕴深深吸了一气。 滕越却道不怕,“我们并非是毫无准备。只不过,我不能再把你放在城中。” 他叫她,“蕴娘随我一起去大营,只有你好好地在我身边,我才能放心。” 邓如蕴抬头向他看去,日光不明的室内,他的一双英眸却闪着灼灼的光。 第235章 * 翌日,滕越把邓如蕴带出了城。 原本他是想偷偷把人带走,装成兵的模样安放在他营帐里。 但邓如蕴提及的朱意娇之事令滕越心下一惊,他一早让人安排了车马,道是要送邓如蕴回西安,大张旗鼓地将人往城外送去。 孟昭早间没在城中,邓如蕴只能给她留了个信,就先跟着滕越出了城。 自然他不能让她单独往西安去,万一路上被劫更糟糕,待马车走了半路,就把她从马车里接了出来,让马车继续往南去,邓如蕴的人则扮成亲兵的样子,跟着滕越去了玉泉营。 滕越这边到了玉泉营,就派人去找王复响。 可惜到了次日早间,他派去的兵回来,说各处都没找到王将军。 滕越只觉不安,一面让人去给领兵镇守在王洪堡的副总兵、王复响的叔父王映送信,一面亲自带人去找了他一趟,想让他把家眷这两日安排出城。 邓如蕴暂时留在了玉泉营,滕越的将军帐中。 不料滕越前脚刚出去找人,王复响后脚竟然来了玉泉营里,可巧就同滕越错开了去。 而他还不知道滕越寻他何事,直道自己口渴得很,大步就往滕越帐中大步走来。 还吩咐着守在帐边的兵,“快去给我倒壶茶来,天热渴死人了!” 帐边的兵被他突然吩咐的有点发懵,直到他几乎走到了帐门口,卫兵才急忙将人拦住。 “王将军,你不能进!” 卫兵这一开口,帐中的邓如蕴才听到,竟然是王复响来了,还到帐门口了。 她心下一跳,听见王将军满腹狐疑。 “怎么了?你们滕将军不是出去找我了吗?我在他帐子里等他不正好?” 卫兵还是为难地拦着,“王将军,您还是别进了... ...” 将军帐中还有个兵,但这兵并非是真的兵,是将军偷偷藏在这里的将军夫人啊! 他们不知要不要说,王复响却莽的很,他这厮只好奇地一把撩开帐子走了进来。 “我倒要看看滕越背着我,藏了什么好宝贝!” 而他一步跨进来,真就看见了滕越藏着的好宝贝。 他看向邓如蕴,邓如蕴也看向了他。 大帐内的气氛说不出的怪异。 王复响脚步定在了原地,可他却在看到邓如蕴就这么在滕越营中,通身穿着滕越亲卫兵的衣裳站在那的时候。 苦苦思索数月都没想出来的旧忆,此时此刻突然跳进了脑袋里。 “你、弟妹你... ...不就是从前在金州,偷偷潜在滕越兵营里,还不让他知道的、那个小姑娘吗?!” 这一瞬间,王复响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见过她两次,一次以为她是潜入兵营的细作,另一次是在滕越身后的亲兵队里见过她。 他一双虎眼瞪大。 “弟妹,你这不是早就认识滕越了吗?还跟过他,为何滕越说他没见过你?” 他这颗大脑袋瞬间乱掉了,他直言。 “滕越又骗我?我得找他对质!问问他弟妹分明早就同他好了,他怎么能骗人说没见过呢?” 他说着就要迈出帐子去,可脚步还没迈出,被人从后面叫住了。 “王将军,可以不要问他吗?!” 王复响脚步顿住,他诧异地回头。 “弟妹什么意思?” 他问过来,邓如蕴也晓得自己再扯谎没用,王将军已经全部将她记起来了。 她面露几分尴尬难言,却不得不开口。 “从前,我确实跟过滕将军,只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一直都不知道,如今更不想让他知道。” “那为什么啊?”王复响问。 邓如蕴尴尬一笑,“王将军就当我不好意思吧,不想让他知道我痴痴跟过他。” 王复响眨了眨眼。 邓如蕴则一步上前。 “我想请王将军把这事忘了吧,千万不要告诉他,也不要同其他人提及,就当做是我与王将军之间的秘密,行吗?” 她恳求地看了过来,脸上的焦虑不是假的,反而眼中的恳请越发真切。 接着她躬身朝他行礼而来。 王复响见状,虽然搞不太明白她缘何如此,但她都这般求了他,他还能怎么说。 他连忙上前扶了邓如蕴。 “弟妹不必行礼,这等小事有什么紧要,你不让我说,那我就不说便是。” 他连声应下,“我不会跟他说,也不会告诉任何一人,弟妹放心吧!” 邓如蕴其实有点不那么放心,但见王将军都这般应了,她只能道谢连连。 “那就拜托将军了。” 王复响又是连连答应,不好再停留地走出了帐子。 他走到外面,捡了个树荫坐下,便把自己的亲兵叫了过来。 亲兵前来问他有什么吩咐。 王复响恍惚了一阵,吹了吹风,才道。 “你把我的酒都收起来吧,我不喝了。” 他这话一出,亲兵惊讶得不行,“呦,将军要戒酒了?!” 王复响重重叹气,说得戒。 “必须得戒,下定决心要戒了!” 他答应了人家保守秘密,要是不戒酒,万一那天酒后吐真言,给人家说出来,更说到滕越脸前,那可怎么办?! 他喝醉了酒是什么德行,他还是知道的。他不能失信于人啊! 第236章 他说戒,攥了拳头给自己鼓劲。 “从今往后,我王复响,不喝酒了!” 他这话说完,就给自己灌了壶茶。 不想茶水喝完没多久,外面一阵飞驰的马蹄声而至。 是滕越回来了。 邓如蕴也听见了滕越回来的响动,迎到了帐外。 王复响也大步走过来迎他。 但两人却都见滕越脸色紧绷至极。 他一时间没有开口,直到从马上飞身而下,快步走到帐子前,才开了口。 帐前风声呼啸。 他缓声,一字一顿。 “宁夏城封了。恩华王朱震番,已起兵造反!” 话音落地,呼啸的风将营帐前的置放兵器的木架,轰然吹倒。 玉泉营上积云漫天,与东北方宁夏城上空的黑云紧紧连在一起。 黑云低低压下,豆大的雨点在这一瞬骤然砸落下来。 王复响和邓如蕴皆是倒吸一气。 “孟姐姐他们还在城里... ...” “昭昭他们还在城中!” 第71章 城外玉泉营。 王复响一想到孟昭还在城中, 立时就沉不住气,这就要往宁夏城方向去。 但滕越一把将他扯住,“你现在回去也进不了城, 进去了没法把人带出来,嫂子与一众女眷都是宁夏各将领的家眷, 只要你还在领兵在外, 恩华王慑于你手里的兵, 她们就决不会有事。” 王复响心知他说得有理,但想到孟昭还在城里就心下难安。 邓如蕴和滕越在城中时,曾给孟昭传了信, 但孟昭有亲眷染了病, 她赶过去探望,同滕越他们错开了来。 但此时, 恩华王朱震番已然兵变宁夏城,再论这些细处也无甚意义。 “当务之急,是我等如何应对。”滕越直言。 他朝着王复响看了过去,后者也重吸了两气沉下心来。 “叔父当下领兵在王洪堡,他那处可有消息传来?”王复响问。 王复响的亲叔父, 正是如今的宁夏副总兵王映。 鞑靼小王子带人袭扰边关,宁夏总兵姜赣让王映和滕越各带两队人马驻守在王洪堡和玉泉营。宁夏兵马分散开来,城中空虚, 正中恩华王下怀,这才有今日造反事起。 滕越本以为还得两三日, 不想恩华王已然坐不住了。 王复响这话问出, 滕越就告诉他, 自己已经派人联络了王映,也在半路分派了斥候回宁夏城继续打探。 “按照咱们之前的商议, 一旦恩华王在城中造反,我们将他困在城中,他所起之事不能扩散开来,早晚兵败;可此番也是没料到他如此急切,如果能联络到副总兵,我与他夹击宁夏镇城,不成问题,若是联络不上,咱们就退守河东,也能将恩华王摁在边关,无路可走。” 宁夏乃是九边险地,西有贺兰山天险,向东向北皆是鞑靼之境,唯有过黄河往东南方向的庆阳府,才是连通陕西唯一的路,那处最近的是灵州所,就在河东不远,控住灵州,就能阻断宁夏与外地的交通,恩华王再是造反,也翻不出大浪来。 滕越自与邓如蕴一道,误打误撞抓获了那西安黑市的贼首,从他处查到是恩华王府一直偷偷购置军备,意图造反之后,就同军中交好的兄弟商议过应对之策,也暗中布置过人手。 大营之中,他在舆图上点画,同王复响道。 “最差的状况,也就是恩华王向我们提前下手,且击败你叔父在王洪堡的兵马。但这种可能并不大,最多不过是他来不及与我联络,率兵先行过河往东,退守灵州。” 这样一来,滕越的玉泉营就成了被困的孤军,境况不妙。 王复响连连压眉。 两人在舆图前商议对策,邓如蕴却听得营帐外面又有了急奔的马蹄声。 “是不是有人来报信了?”她提醒出口。 滕越转头往外看去,就见帐子被撩开,有人直奔而至,正是他派出去联络王复响叔父王映的亲兵。 亲兵满身沙尘,身上还有喷溅的血迹,顺着一阵疾雨滴答下落,他急急开口。 “将军!今晨恩华王派人袭击了王洪堡,副总兵率兵与他们恶战一场,双方堪堪战平,副总兵转而东撤,带大军过河往灵州去了!” 此言一出,邓如蕴便吸一气。 王复响抬头,与滕越对了个眼神。 这状况,虽不至最差,但对驻守在玉泉营的滕越来说,也没了太多可选的余地。 “叔父退到河东了,你怎么办?”王复响问去。 营帐中默然,只有帐外豆大的雨滴,砸的帐篷砰砰作响。 滕越没有急着回答,反而问了刚回来的亲兵。 “你来的时候,副总兵带兵到底有没有渡河?可有恶战?” 亲兵立时道,“没有恶战,直接渡了河。恩华王世子带兵追击在后,副总兵率先赶到渡口,先行渡河而过!” 这话一出,邓如蕴就见滕越非但不着急自身,反而笑了一下。 他一时没开口,倒是王复响反应了过来。 “叔父就这么过河去了?这么说来,那恩华王造反,没当先拿下渡口?” 恩华王没有把渡口拿下,副总兵王映此番渡河去往灵州,势必要把渡口所有船只都开到河对岸去。 这么一来,恩华王叛军再想渡河南下,攻占更多城池要地,可就难了。 第237章 滕越哼笑了一声,“看来恩华王还是太着急,他接下来的造反之路,可不好走呢。” 但眼下,恩华王要如何是恩华王的事,副总兵王映一撤,王复响只问他。 “咱们要如何?” 王映将渡口船只开到了河对岸,滕越便同恩华王叛军一样,不再可能渡河去往灵州,那么只有两条路可选。 要么率兵与叛军厮杀搏个胜负,要么便交出兵符令箭投降。 男人没有立时回应,只是拿起高高架在刀架上的一柄长刀。 他身量高挺,那柄长刀被他拿手握在手中,越发衬得他身形挺拔如孤山。 邓如蕴却不由地两步走到他身后,“你要与恩华王的叛军搏杀吗?” 她不由深吸一气,朝着他看了过去。 男人闻言,低头朝她看来,“蕴娘想让我上阵杀敌吗?” 邓如蕴并不是这个意思,而他则又开了口。 “恐怕要让蕴娘失望了。” 他低笑了一声,略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你夫君恐怕要投降了。” 他虽说要投降,人确实笑着的。 邓如蕴没理会他此时还说什么“夫君”,反而在他这态度中,莫名地心下一定。 “投降好,我觉得投降挺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滕越眼眸不由一亮,低头朝她细细看去,刚想要说什么,王复响一步走了过来。 “你们二人别扯这些了,”他叫了两人,“你们若是回城,一定帮我照看昭昭啊!” 邓如蕴连连点头应下,却问他,“王将军不回去?” 王复响摇头,滕越说他不能回。 “一来,他叔父狙击叛军后撤去了灵州,他回去也只能当人质;二来么,我们要回城里,那就必须要有人留在城外。” 说话间,滕越就催促了王复响,“你快走吧,正好趁着没什么人知道你来过,赶紧离开玉泉营。” 王复响也是带兵多年的将领,之后的事情不必他再交代,两人简单商议了两句,趁着外面暴雨如幕,他冒雨快马离去。 王复响这边离开,邓如蕴在帐前目送了他一程。 大雨砸落在地上,渐起水花泥点,沾湿在邓如蕴的靴子上。 雨还是闷热夏日里年年都有的暴雨,可这一场暴雨,她只觉自己第一次置身在这暴雨之中,头上雷动瓢泼,脚边洪流涌动。 一场不知要多少人就此献身的兵变,就这么出现在了她眼前。 为兵为将之人,对外要抗击外敌,对内还要保民安泰。邓如蕴立在暴雨如注的帐檐下,几乎要在疾风骤雨里站不住了。 她看着人影远去的雨幕恍惚出神,却被人一把拉回了大帐里。 他的臂弯坚实而有力,邓如蕴几乎是被他抱回来的。 但他却把双手搓了搓,突然把什么涂在了她脸上。 他掌心有茧,是常年握刀握箭摩擦出来的,但此刻他将手上的东西涂在她脸上,她只感觉到他掌心的热,连手茧的粗糙忽略下来。 “你在我脸上抹了什么?” 滕越最后把手指上的黑灰抹在她鼻子上,他说是墨,低头看着她的脸左右又涂了几下,尽量让她看起来匀称些。 “万一叛军来了,看见我帐中有脸蛋这么白的兵,我怎么解释?” 邓如蕴不知他怎么还有心开玩笑,跟谁学的? 她皱眉问他。 “你与恩华王府又不对付,投降能有好处吗?” 男人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把她脸涂完之后,又顺势抹在了她脖颈上,“脖子也不能这么白。” 可他掌心太烫,邓如蕴被他触及脖颈,身子不由一紧。 她连忙将他推开了去,“我问你正经事呢。” 滕越还是没回她,反而瞧着她问了过来。 “蕴娘是想让我把你留在外面,找个地方藏起来,还是... ...想跟我回城?” 邓如蕴几乎没想就道,“我当然跟你回城!” 他要投降,虽说不用厮杀一场,可这其中的变数却比厮杀还要复杂。 她留在城外,关于他如何,她什么都不能知道,一切都是未定之数,她还不如就跟在他身边。 她那般明确地回答了他,他又朝她问了过来。 “你不怕吗?” 邓如蕴直言。 “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我跟在你身边做你‘亲兵’,和唐佐唐佑他们都一样,你生我就生,你死我就死。” 在他身边,一切都是确定的结果... ... 可她这么说,他又问了过来。 帐外的暴雨不知何时消减了些许,砰砰砸在帐篷上的雨声细密了许多。 有湿热的雨气从帐外漫进来。 邓如蕴看见滕越眸光有些闪动,他看着她默了几息,才轻声开了口。 “可是,你若是跟着一起生死,一旦我没护住你,你不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吗?” 他眼帘半垂下来,又说了一遍。 “蕴娘,你跟我走,便是与我生同衾死同穴,还怎么见到你痴痴喜欢的那个人呢?” 他对她方才的答案欣喜不已,可他却要小心翼翼地提醒她想明白。 可他不知道,在邓如蕴心里,这一切本都是明明白白的。 邓如蕴见他安静地再次等待着,她重新思量之后的答案。 第238章 她眼睛酸酸的,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她什么也没多言,她只是同他又点了头。 “我跟你走。” 话音落地的瞬间,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他抱得她双脚离地,他让她平视他的眼睛。 “这是你说的,每个字都是你亲口说的。” 他一双英眸中,眸光闪动不已,又在闪动后凝落下来,只在那双眼瞳里倒映着她的脸庞。 邓如蕴眼睛更酸了,却拍了他的胳膊。 “你快把我放下来,我只是你的兵。哪有将军抱着兵的,兵拥着将军还差不多?” 男人闻言却笑,“那蕴娘是要拥着我?” 他说着把她放到了地上,张开手臂,将自己精细的腰身与宽阔的胸与背都露给她。 “你拥吧。” 他说着,又低声道了一句。 “你好像,从没抱过我... ...” 邓如蕴闻言一默,她在这话里,目光恍惚着,不由地从他脸上别开了去。 滕越见她神色变幻了些许,刚想要问句什么,营帐外面,他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了。 这斥候还带了个兵变时从城门处堪堪跑出来的人。 此人见了滕越便跪在了地上,报了过来。 “滕将军,恩华王在城中大开杀戒,总兵大人、巡抚大人、还有京城派来的镇守太监,以及那大理寺右少卿,全都被他杀了!” 恩华王先在他于宁夏的王府设宴,请了这些人到他府里去,道是之前同大太监的人多有不睦,想要总兵和巡抚从中说和。 巡抚因故没去,但总兵等人全都去了。 “朱震番直接血洗王府,总兵他们没来得及反应,全被他杀了,巡抚在外逃遁未成,也被他擒住杀害,他更是把那镇守太监和大理寺少卿周杭,两个大太监的人割下了头颅,悬在了城楼之上!” 堪堪跑出城来的兵满脸惊恐未定。 他说恩华王朱震番,打清君侧之旗,道“同举义兵,共讨洪晋,以清君侧”,作檄文历数大太监洪晋的罪状,号召宁夏城中官军皆投于他麾下。 他在王府血洗一番后,紧接着攻占了巡抚官邸、按察使官邸,把宁夏城中官署衙门血洗一遍,把城中凡是抵抗的高官尽数杀害。 “... ...城中血流成河,滕将军,宁夏城里几乎没有能主事的高官将领。” 来人这些话,直听得邓如蕴心下猛跳。 恩华王下手狠辣,而又为自己打起征讨奸宦的口号,声势只怕不同凡响。 她朝着滕越看过去,滕越知道她的意思,轻笑了一声。 “既如此,我们更要投降了,此刻就看那恩华王,到底敢不敢要我。” * 宁夏城,西面城楼之上。 恩华王朱震番与膝下子侄与幕僚、将领皆立城楼之上,往边关各营遥遥看去。 宁夏城他们已经完全掌控,总兵一死,宁夏兵马群龙无首。只可惜他们棋差一招,竟让副总兵王映带兵从王洪堡逃离,还渡河而过。 朱震番脸色沉沉,可事已至此,只能再思旁计。 他朝着玉泉营的方向看去,暴雨转绵,细细密密的雨丝在半空交织成网,拢在黄土边地之上。 “滕越那玉泉营,可有动静?” 有人回道,“玉泉营暂无动静,滕越约莫是知道王映逃去了河东,把船都开了过去,他没了退路,在等我们动手。” 说话的人名唤吴梁,早早就暗中投靠了恩华王府,可却在外人面前装作归顺大太监,另有心攀附大太监的总兵对他放松,这几日兵力分散,总兵反而挑出五十人的精锐,让吴梁来镇守宁夏城。 不料此人直接反水,眼下总兵一死,宁夏城被控,他便成了朱震番帐前功臣大将。 他回完此话,就问了过来。 “可要属下领兵,将那滕越擒来?” 话说得虽然敞亮,可朱震番岂能不知道,滕越是块硬骨头,手里又掌三千兵马,不是那么好啃的。 他摇了摇头,指派了自己的长子。 “你以为,前去招降滕越可否?” 恩华王世子上前拱手,“儿臣以为可以。” 朱震番颔首,“那你亲自前去。” 恩华王世子这边带人往玉泉营而去。 朱意娇来的时候,见她大哥已然出了城,待再问起因由,她双眉紧皱了起来,转身就找到了朱震番脸前。 “父王要招降那滕越?还让大哥过去?父王可真是给他脸面。” 朱震番素来疼爱女儿,晓得她彼时看中滕越,逼婚不成反而自己受罚,心里有结未解开,不免劝了一句。 “父王起事,手中正缺良将,若是那滕越肯归降,他正是可用之人,旧事不提也罢。” 朱意娇一时没说什么,只是眯了眯双眼,谁料这事,恩华王世子居然回来了。 朱震番立时得到了他的报信,说滕越率领玉泉营大军,亲自来降。 此信一出,朱震番眼前一亮,他再往城外看去,见逐渐散去的雨幕下,滕越果然率军前来。 城中众人先是心疑会不会有诈,城墙上兵将蓄势待发,但很快滕越纵马亲自上前,直接将兵符令箭都交了过来,空手投了降。 恩华王朱震番简直大喜。 他恩华王府虽与滕越有些儿女恩怨,但滕越在屯田一事上,对待大太监的态度全无逢迎之意。 第239章 他先前在都司任职之时,更是没有让那大太监派来的大理寺少卿周杭,在他手中讨得半分好处。前些日那周杭去玉泉营抓人,也被他赶了出来。 所谓敌人之敌便是友,既然同反那京中奸宦,滕越便是他朱震番可用之将才。 他只见滕越把兵符令箭交到了他手里,满脸喜色地亲自到城门前去迎接。 朱意娇亦跟在她父王身侧,到了门前之间滕越连兵刀都没有带在身上,上前同她父王行礼便道。 “越先在关外受了伤,此番受了些惊吓,恳请王爷允我回府休养,至于玉泉营的兵马,只能请王爷代为掌管。” 他投降,倒也不卑不亢,朱意娇只觉滕越应该给自己父王行大礼才是,但却见父王毫不在意,听闻他丝毫没有掌兵之意,只想回家休养,越发放下心来。 他同滕越连连点头,“那你回府好生歇息,若有什么所缺之物,只管同本王提及。” 滕越道谢,又同恩华王麾下众人客套地说了两句,便准备告辞。 只是这时,只见有人忽地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一声叫住了他。 “滕将军且慢,听闻令正近来也到了宁夏城中,王府准备请了各家女眷们过府宴请,滕将军何不将令正也送过来,我自会替将军照料。” 这话一出,众人之间眉眼相互连接,连恩华王朱震番也没有出声,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纷纷向滕越看了过去。 他若是真的归降恩华王,便就如同朱意娇所言这般,将他妻子交出来,交到恩华王府手里。 若他不肯交人,这归降是真是假,就有待商议了。 邓如蕴低头跟在他身后的亲卫兵队中,听见朱意娇的问话顺着夹着雨丝的风传来,手下不由攥了起来。 彼时路边,朱意娇的诡笑浮现在了她眼前。 朱意娇显然知道自己父王要造反,滕越很可能要落在他父王手里,如此一来,邓如蕴便成了她砧板上的肉。 所以那日她再次诡笑,而今日,她见滕越归降,便直接将这话问了出来。 就看看滕越到底是要妻子,还是要自己的性命。 邓如蕴目光从人群的缝隙里传过去,恰看到了那位荣乐县主嘴角扬起的阴阴笑意。 滕越自然也看见了,更留意到了此刻隐隐剑拔弩张的紧绷之感。 但他闻言只轻轻笑了一声。 他说不巧。 “前些日家母来信说生了病,内子刚来到宁夏不久,闻信心下不安,已在三日前提前离开了宁夏城,如今根本不在宁夏城内。” 他说着,轻笑着朝着朱意娇看了过去。 “县主的好意,滕某领了,但内子确实不在,若是县主不信,大可去我府邸探看,也可问守城的将士,三日前内子确实乘马车离开了宁夏城。” 他这话不紧不慢地出了口,朱意娇脸色变一变。 她先前已经派人去滕越府邸查看了,确实没见到邓如蕴的人,她便料想滕越将人带去了玉泉营,就没有多问。 此刻滕越直道自己妻子三日前就离去,朱意娇根本不肯相信,偏偏此间就有将士见到了三日前,滕家马车离开宁夏城,低声报了上来。 滕越神色不变,但朱意娇只觉如被打了脸一般。 她哪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不由道。 “这么巧?滕将军不会是欺骗父王与我,偷偷将人藏在你玉泉营里吧?你敢让我去你玉泉营里搜人吗?!” 她问过来,嗓音渐渐发尖。 邓如蕴听得后背出了些汗。 幸亏滕越三日前将她大张旗鼓地送出了成,而今日,更没将她留在玉泉营中。 此时她听到男人开口。 “县主随便去搜。” 朱意娇只见他这笃定的态度,心知人恐怕是不在玉泉营了。 那会在哪?被他偷偷藏在附近山里,还是根本就带在了身边?! 她不由就道,“那你敢让我把你所有的亲兵也盘查一遍吗?!” 此话一出,邓如蕴遍身发僵。 她不禁看向滕越,看见他高挺的身量立在恩华王等众人之中,他既不慌也不忙,只朝着恩华王道了一句。 “滕某佩服王爷高义,舍身清君之侧,铲除朝中奸佞,我也想为王爷,也为天下百姓效力。” 他说着,向恩华王看去。 “可是王爷,竟对滕某如此不能信任吗?” 他这话一出,恩华王顿了一顿。 朱意娇倒是恼了几分,“你少说这些话,只道敢不敢让我挨个搜你的人。” 她嚷来,滕越却根本不看她分毫,目光仍旧落在恩华王脸上。 “敢与不敢,只看王爷对我信与不信了。” 他此言落地,人群之中静到落针可闻。 邓如蕴一双手攥满了汗,连站在她身侧的唐佐等人,也都紧了脊背,握住腰间佩刀。 然而恩华王却在下一息忽的抬了手。 “好了,莫要再闹,不过是一点小事而已。”他抬手,直接止了女儿朱意娇。 朱意娇还要再言,却被她大哥拉住,她恨恨不甘,但恩华王却已上前拍了滕越肩头。 “遇川乃是大将,今日肯归我军中,一起为天下百姓除掉奸佞,我缘何不信。” 他道,“小女脾性你也晓得,莫要在意,早早回府休歇吧。” 第240章 他话音出口,一阵清风掠过人群吹了过来。 邓如蕴一口气松下,听见滕越笑着道谢。 “多谢王爷。” * 滕越府邸。 他回了房中,就让人泡了茶送进来。 邓如蕴从唐佐手中接过茶盘,端着木盘进到了他房里。 她刚进去,就被他夺了茶盘放去了一旁,他径直将她拉进了怀中。 他胸前点点汗意从领口纷纷溢了出来。 邓如蕴略略意外,“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她方才出的那点汗早就没有了,但他显然外袍里面的衣裳被汗水湿透。 滕越只见她神色如常,少不得捏了她一把。 “你是真不怕?” 那朱意娇连番夹缠,他方才有那么一瞬,只觉归降进行不下去,他只有恶战这一路可走。 好在恩华王,之后还想用他为将,不会真的表现如此疑心。 他这会只看向邓如蕴,“你以为兵变,是闹着玩吗?” 邓如蕴当然不这么以为,但她也不知怎么,似乎确实没有他这般紧张。 她眨着眼睛偷瞥了他两眼,见他耳边还有汗水从鬓角滑落,便把茶水拿过来,放到了他手里。 “是温凉正好的茶,你快喝两口吧。” 出了那么多汗,可不得多喝点水。 滕越见她这般无畏模样,少不得又瞪了她一眼,却也拿她没点办法,只能把茶喝了。 听见她小声问,“那我们接下来要如何?” 滕越撩着茶盅盖子,喝了半盅茶下去,稍稍平复些许,这才缓声开了口。 “不急,等王复响在外面联络好人手,我们只管等在府中。” 他深吸一气,慢慢吐出来。 “静观其变。” 第72章 宁夏城, 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整座边关重镇兵丁倍增,内外守如铁桶, 每日都有恩华王的兵马来回在街道上巡逻,但凡见到未经许可出行之人, 不论何故, 格杀勿论。 恩华王早先就将宁夏城中高官大将屠戮殆尽, 如今城中无人敢不从于他,但有些是真从,有些却是迫降, 还试图联络人手反攻, 却被恩华王的人手死死压住,但凡发现端倪, 阖府上下一人不留。 宁夏城中没再下雨,火辣辣的日头升至中天,将流在地上的血瞬间蒸干,只剩下黑红色的血块,烙在街头巷尾、断壁残垣之上。 滕府闭门谢客。 滕越投降交兵之后, 称病家中闭门不出,除了恩华王派人来探看过几次之外,此间再无旁人到来。 邓如蕴耳朵贴在, 屏气凝神地往外听去,听见一阵铁蹄声在附近的街巷里来回奔走, 接着凭空冒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那叫声凄厉惊恐, 却又在半截戛然而止, 好似被人割穿了喉头一样。 接着那铁蹄声似是拖着什么,狂奔而去。 邓如蕴僵在窗边, 出了一额头冷汗。 滕越上前,将被她戳开缝隙的窗户,直接拉了个严实。 他瞧着她发白的脸,无奈皱眉。 “说了不要听,他们每日在街上要杀几十人,你若是都听一遍,晚上还睡不睡觉了?” 邓如蕴从窗边滑坐在圈椅上,还有些惊魂甫定地呆坐着。 若说前几日她见兵变,还是滕越与恩华王等人的暗中博弈,那么这几日困在宁夏城中,日日听着哀嚎之声在滕府院墙四周,骤然响起又乍然截断,她仿如亲眼所见一般,已经能想象踏出这府邸,满地都是鲜血,粘稠地在地上蜿蜒爬行的场景。 滕越说了她一句,她才怔怔回了神,她抬头向滕越看去,她低声。 “我在想,他们每日要抓要杀这么多人,会不会你安排的人也... ...” 好几日了,王复响在城外,到现在毫无消息传进来。 滕越压了压眉,但道,“应该不是,而且王复响也没那么快,城外游兵壮士散布,他接应人手也好,或者同河东他叔父联络也罢,总需要些功夫。” 这些都不怕,唯一怕的是王复响自身出了状况。 不过他所担心的,无非就是城中的孟昭。好在滕越他们进城第一日,就派人去寻了孟昭。 孟昭没事,但却身子不适,休养在家。 邓如蕴想去探看,可这般状况她亦不敢,只能让滕越派了人每日去一趟。 恩华王的人手虽然监视着滕家上下,但探看友人还是允的,倒也还算放心。 这会滕越把门窗关了,不许邓如蕴再听,他说没事让她不要操心,从房中翻出来了一个落了灰的匣子。 “我竟发现有人给我送过一盒双陆棋,要不要下棋?” 他记得她好似闲来无事,会和秀娘一起下双陆。 可邓如蕴这会哪有心思下棋,她说不要,却被他硬拉了过来。 “若不下棋,只你我两人在这房中,蕴娘想做什么?” 他眸光定定地朝着她看了过来。 邓如蕴:“... ...” 那下吧。 可这双陆棋连下了两日,外间的境况越发不好。 城中一改前两日的铁血寂静,不断地躁动了起来,这次不用邓如蕴开窗,也能听到外间不断传来征讨奸宦、以清君侧的呼喊之声。 似是这对那京中大太监的征讨,引得越来越多的兵民,主动投靠到恩华王麾下,将恩华王的反叛势力壮大开来。 第241章 唐佐让人把恩华王的征讨檄文,整篇誊抄下来,递到了滕越手上。 这片讨贼檄文洋洋洒洒一大篇,历数大太监洪晋之罪。 此人自先皇过世、新皇登基以来,利用各种手段博得恩宠,日日进献飞鹰猎犬、歌舞美人,更设豹房令小皇帝不思朝政,而他则独揽大权,残害朝中忠臣良将,排除异己,朝野不拜在其脚下者尽死,又将手不断伸往军中,以清整屯田之命中饱私囊,吸尽民脂民膏,迫使将士未过出生入死却无饱饭可吃,还要任由他手下之人欺压! 此等奸佞,皇帝高坐龙椅充耳不闻,只一味信重,但世上总有人要以雷霆手段,清除奸佞,以正世风。 恩华王此篇檄文,所言洪晋之事八成为真,宁夏城中军民也已然受够了欺压,再听闻恩华王如此师出有名,纷纷加入其麾下。 邓如蕴把这篇檄文通篇看了下来,竟也觉得浑身冒出来热汗。 她捏着那张纸同滕越道,“这檄文做得当真不错,连我看完都想要追随恩华王讨贼了。” 她这话说得滕越忍不住笑了一声,不禁瞥了她一眼。 “那恩华王最疼宠的女儿,那朱意娇怎么欺负你的,你都忘了?” 他说朱意娇嚣张跋扈不是一日了,“恩华王纵女行凶,而他手下亦在军中仗势欺人多年,他声讨太监洪晋错处是真,对他自己所作所为却只字不提,他若是当了皇帝,这天下也未必比如今好到哪里去。” 滕越说,如果此番造反的不是恩华王朱震番,而是如同当年成祖燕王那般气魄力量,他滕越甘愿追随。 “可你看这恩华王,行兵变之事如此仓促沉不住气,既然有了兵变意图,却连沿河渡口都没有当先拿下,让王复响叔父顺利渡河而去,他所谓的讨贼大军被困在宁夏过不了河,所谓讨贼又如何去讨?” 邓如蕴见他轻轻摇了摇头。 “大太监洪晋确实该死,但以恩华王之能,却根本成不了此事,他这篇檄文是好文章,合该送去皇上眼前好好过目一番,至于朱震番本人,无不过就是被人怂恿只权利熏心,拿宁夏千万边关将士的性命,填他一己私欲而已。” 昏暗的室内,滕越说话间,又有呼喊之声从外面街巷上传进来。 在这令人“热血澎湃”的檄文之下,边关将士们不断归到恩华王旗下。 滕越源着喊声的来处,隔着窗子遥遥向外看去。 “只要事态能控制在宁夏城内,他们还不会跟着恩华王走入死路,如若不然... ...” 邓如蕴见男人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 外面仍旧喊声阵阵,声讨奸宦之声震耳欲聋,但房中滕越的叹息声却起了一声又一声。 他沉默了起来,默然立在窗边无言。 邓如蕴看向他的背影,他负手立着,室内的昏暗将他墨兰色的长袍染成渊墨之色。 他立在光亮暗淡的窗下,天光模糊了他的身形。 他不再开口,也不再叹息,就这么一直静默立着。 邓如蕴从棋盘旁站了起来,轻声走到他身后,天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她身上。 好似多年前的某日,她在夕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又偷偷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从山上练功后返回,背着满篓刻着“越”字的箭矢,汗水将他的衣衫湿透。 而她藏在街道的人潮里,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到她脚边,她轻轻踩着他的影子,好似触碰到了他的人一样,跟着他将这条路走到尽头。 此刻邓如蕴也立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脑中突然想起他那日说的话。 他说她,“你好像,从没抱过我... ...” 有那么一瞬,她心中起了恍惚的念头,看着他背身精细的腰身,手放下又抬起,抬起又放了下来。 她也立在那里没动,只是低笑着说了一声。 “将军可真是个爱兵如子的好将军。” 他会爱惜他们的性命,不肯轻易与敌厮杀肉搏,情愿自己举手投降,冒险博弈以待时机; 他也会心疼将士吃不饱饭,宁得罪那些世家权贵,也尽可能将屯田替他们握在手中; 更会在此刻看着他们被恩华王的讨贼檄文所迷惑,却一时无能为力,而在窗边静默神伤... ... 她都看到了,她都知道的。 她这话出口,窗边的男人慢慢转过了身来,窗外的天光将他的侧脸置上一层柔软的弧线,他低头向她看了过来。 她就站在他身后,此刻歪着头背着手,她穿着一身丁香色衣裙,也只有在房中才敢偷偷穿,她笑着打量着他。 外间纵有疾风骤雨,此刻也已然化成了春水秋波。 她又道了一句,向他问过来。 “爱兵如子。我这夸赞之言,没说错吧?” 似是有片厚重的云,从上空飘远,房中光亮明亮许多。 滕越点了点头,说自己确实爱兵,“但是不是爱兵如子就不得而知了。” 他说着,目光定定锁在了她眼眸中。 “毕竟我虽然娶了妻室,日日将她带在身边,但膝下尚且空空,没有一儿半女。” 他只看她,“是不是如子,我怎么知道呢?” 男人的目光紧锁在她脸上,仿如此刻明亮的天光。 邓如蕴被他看得心下乱跳了起来。 她好心好意想要让他从忧愁伤神中走出来,他倒好,看着她说这个做什么? 第242章 邓如蕴连忙扭头往门外而去,“我去倒壶茶来。” 说完,急忙从他的视线里遁没了影。 ... ... 只是又过两日,王复响处还是没有消息。 滕越一直称病在家休养,恩华王倒也没有立刻另他做事,显然还没有对他放下戒心,只让人请了他两次往帐中问策,滕越直道自己染病不便前往,都婉拒了回去。 可是外面却有人想要进府窥探,但滕越在宁夏多年,想要刺探进他府邸内院,那是万万不可能。 不过这日,恩华王再次让人来请了滕越过府问策。 这是第三次了,滕越想了想,应了下来。 但他走之前,却留了个心。 “我一走,这府里的状况就不好说了,”他把邓如蕴带到了一面墙边,拉开墙边放着的书架,手下微微探了探,一把将这面墙推开了一扇门,“后面是暗格连同府里地道,若是有人敢闯,你就藏进去。” 邓如蕴睁大眼睛,“府里还有地道?” 滕越说那是自然,“这宁夏城乃是边关重镇,谁家没有地道?更因如此,万一出了状况,你要小心藏好,免得被人探到。” 这些日都还算安泰,邓如蕴只觉应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可想到那朱意娇的诡笑,心下又是不安,那朱意娇先前为难过滕越一次,被滕越挡了回去,却岂肯善罢甘休? 邓如蕴道,“你一走,我就躲进地道里。” 滕越点头,又把府里地道的几扇门,都同她说了说,将她安顿好,才离开了去。 而他前脚刚走没有一刻钟,外面突然道有贼人往此处跑来,要求各家各户开门搜查,滕府亦在其列。 消息传来,唐佑立刻跑到门前,“是那吴梁要搜人,还带了那荣乐县主,夫人快快藏好!” 吴梁此人早早就暗通恩华王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中意那朱意娇,只是位阶不高,朱意娇尚且看不上,但他此番为恩华王控制宁夏城立下大功,倒也能得了朱意娇几分目光。 此刻吴梁以搜捕为由带人前来,朱意娇就跟在其中,目的几乎不能更加明确。 邓如蕴立时应声,由着唐佑帮衬,登时藏到了房中的暗隔密道里。 她这边刚藏身进去,搜捕的人就进到了滕府外院,而朱意娇更是一步跨进了正院之中。 邓如蕴隔着暗隔的墙板,心下砰砰乱跳。 而朱意娇却似笃定了她人定在正院中似得,一边让人去搜东西厢房,另一边自己径直进到了正房中来。 她脚步比寻常女子要重而疾许多,三步并作两步跨入房中,那脚步声震得暗隔里的邓如蕴耳边发麻。 房中无人,朱意娇一眼看过去看了个空。 可她却没有登时离去,反而在房中走动着转了起来。 邓如蕴在滕越走后,就把自己的随身东西全都收进了箱笼里,放进了暗道中。 她听见朱意娇在翻动房中箱笼,似乎是没找到什么,有些不耐地动作粗鲁起来,房中被她翻得咚咚作响。 还是唐佑看不下去,不由道了一句。 “这些小箱笼也藏不了贼人吧?” 只是他这句还没说完,朱意娇阴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在教我做事?” 唐佑登时闭上了嘴,被滕越其他亲兵拉出了门去。 邓如蕴藏身在狭窄的隔间内,不敢走动半步。 而朱意娇却翻出了一样东西来。 “双陆棋?这棋瞧着刚被人下过,一点灰尘都没有?怎么?滕将军还能喜欢一个人下双陆不成?又或者,这房里根本还有另外的人,藏在暗室之中?!” 话音落地,邓如蕴一个心直直提到了嗓子眼里。 朱意娇则直言房中或有暗室,“把这房里的墙都给我敲一遍,看看到底有没有贼窝藏其中!” 她说完,房中涌进来好几名侍卫,开始在墙边地板试探起来。 宁夏城家家都有地道暗门,正因如此,随便敲几下反倒很难试出来。 朱意娇见众人试探无果,冷哼一声,“那就拿了棍子来,用力敲上几下,有没有暗格的声音就明显了。” 她说着,真就让人拿了棍棒进门。 一声声棍棒登时敲在了房中的墙上,就如同敲在了邓如蕴的身上一般。 而有人则持着棍棒,就走到了她出身的这面墙边。 这一刹那,邓如蕴几乎忘了呼吸。 然而就在这时,院中忽然想起了男人冷肃之极的声音。 “敢问世子,王爷寻我过府问策,却又另行派人搜查我府,这是何意?!” 滕越一声问出,房内房外倏然一静。 邓如蕴听到走近她墙边的侍卫停住了脚步。 而庭院里,恩华王世子眼见自家小妹与吴梁带人站满了滕越府邸内院,妹妹朱意娇更是让人持棍棒入正房敲起了墙来。 他脸色都尴尬到不行。 滕越今日在他父王恩华王面前,细细分析当下兵变局势,他之言谈,比父王帐下那些幕僚将领,更加精深三分。 父王虽然仍心存疑虑没有表态,可神色之间对滕越少不得有了七八分信任。 他更是亲自将滕越送回了府邸,没想到,正就遇上了妹妹与吴梁闯入滕府乱搜。 “住手!”他一声急急呵斥下去,又叫了自己的侍卫,当即将房中众人劝赶了出来,亦把朱意娇请出了正房。 第243章 朱意娇犹自不甘,她直觉房中必然藏了滕越那乡下妻,再给她半刻钟的工夫,她必然将人抓出来,拿住滕越的把柄,也让她一血这一年的耻辱! 她不禁又看向恩华王世子,“大哥,滕府有贼缘何不查?!” 她这话出口,滕越就冷笑了起来。 “滕某兵权尽数交付,今日又尽心为王爷出谋划策,却得了这般疑心,真是... ...” 不等他话说完,恩华王世子已经叫住了朱意娇。 “何贼之有?你不要在此娇纵放肆,快快离去!” 他说完,直接让人将朱意娇带了下去,转头又看向吴梁。 “吴将军也去旁处搜查吧!莫要再往滕府来了。” 吴梁抿了抿唇,自眼角瞥过滕越,脸上横肉跳了两下,也跟着朱意娇离开了去。 恩华王世子跟滕越连声赔罪,让他千万不要往心里去,也只能尴尬离开。 待人从庭院里的污浊之气中全部走了一干二净,滕越才大步跨入了房中。 他推开了暗隔的墙,看到邓如蕴,邓如蕴亦看到了他。 两个人四目相对,皆有冷汗滴滴答答从额角落下来。 * 王复响迟迟没有动静,连滕越也隐隐有些坐不住了。 倒不光是城中恩华王的人搜捕甚严,也是因为兵民之间传播起来一种风热病,此病凶猛,兵变之前就有不少人染上身,而此番兵变,各处缺医少药,一旦染病只能等死。 滕越在暗中安置了不少人手,他能保证这些人皆对他忠心不二,但疫病令城中风云变幻,平添了许多不定之数。 偏偏这个时候,邓如蕴和孟昭失去了消息。 前些日,滕家和王家还能往来,但这两日王家忽然进不去了。 邓如蕴得不到孟昭的消息,反而听闻王家阖府染病,许多人重病甚至死亡。 孟昭就在府邸,若是阖府染病,她岂能躲得过这一劫? 可恩华王的人根本不让任何人探看,邓如蕴少不得心急。 她不少不得怀疑这是朱意娇放出来的消息,故意想要将她引到明处。 她不敢轻举妄动,孟昭就生死未知。 连滕越屡屡派人都被挡了回来,他要亲自过去,恩华王的人却道王家满府病患,门庭封禁,任何人不准出入。 孟昭彻底失联,城外的王复响也还没动静。 越发热辣的暑夏令人烦躁不安。 不想就在此时,外院的亲兵忽然抓了个意图闯进滕家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浑身漆黑,头发蓬乱,瘦溜溜的从狗洞钻了进来。 他险些被滕家亲兵扔出门去,可他却急急自报了家门。 唐佐当即就把人带去了正院,带到了滕越和邓如蕴脸前。 邓如蕴从蓬头垢面里把人认了出来。 “竹黄?!” 白春甫的药童竹黄。 而竹黄开口就哭道,“东家,我可见到你了!我、我是从王夫人府邸跑来的!” 他竟是从孟昭处潜来的。 滕越挑眉,邓如蕴则眼中全然放出了光来。 第73章 竹黄带来了孟昭的消息。 他说自己刚来到宁夏, 还没找到人就遇上了恩华王兵变,躲在人家中避着,但这家人却被叛军全都杀了, 他躲在房梁上逃出一命,但躲了几日, 实在没饭吃, 只能又往外面寻去, 最后混乱之中被孟昭的人捡到。 “但进了王将军府邸,王府也被封住了,孟夫人说必是恩华王的人故意为之, 让东家得不到消息着急, 因着我瘦小些,便帮我从一条狭窄的地道钻了出来, 这才到了东家这里!” 他说,孟昭让他告诉邓如蕴,说她没有事。 “王家府邸确实有不少人染了病,但是孟夫人身强体健,吃了三日药就好转了, 吃得正是东家的羚翘辟毒丹,夫人还让我给东家带了好些过来!” 他从怀里取出两只荷包,他满身土灰, 只有这两只荷包是干干净净的,里面满满当当装着药丸。 邓如蕴不禁问去, “王家既然这么多人染病, 药可够用, 何不留着?” 竹黄连道够用,“孟夫人说东家的药比旁的药都要起效, 她原本也以为不够用,但仆从们吃了几日,都渐渐好转,所以让我把药快快给夫人送来。因着恩华王控制了药坊,孟夫人能拿到的药也就这么多。” 滕越手下亲兵也有人染了病,这药丸来得正是时候。 邓如蕴又问了两句孟昭处的状况,得知确实没事才放下心来。 但竹黄却又同滕越禀了过来。 “滕将军,孟夫人交代让小的告诉您一声。” “何事?” 竹黄压低了声音,“孟夫人的人在城南接触到了王将军派到城里来的人,但没能直接联络上,不知将军可否派人接应?” 这话一出,滕越也不禁凝了眸光。 他正想着,王复响的人应该已经进城来了,但自己被恩华王府疑心看管,颇有些施展不开手脚,这会竹黄带来了消息,滕越不由道好。 他当即就将唐佐叫了过来,让他派人悄悄往城南去,快快找到王复响的人接上头。 竹黄把一大堆话全都说了,药丸也带到了,更是遵照自家六爷的意思见到了邓东家。 他眼见着邓如蕴还算安好,眼睛都红了。 第244章 “这宁夏城也太不安稳了,我刚进城不到半个时辰就兵变了,然后心惊胆战还吃不上饭... ...” 邓如蕴:“... ...” 滕越:“... ...” 这孩子是有点倒霉。 邓如蕴连忙拧了个湿手巾递给他,让他擦擦脸,又见他身形消瘦,只显得两只红彤彤的眼睛奇大,不由心疼,又拿了盘点心给他,让他先吃点东西来。 “没事了没事了,你之后就留在滕府就成,不必再往外面跑,这里有吃有穿,不会再挨饿。” 邓如蕴说去,只见竹黄眼泪都要落了下来。 “东家... ...” 邓如蕴心道,先前白春甫装穷没给他放开肉吃,他都馋成那样,这次在宁夏城里饿了好几日,孩子还不知多委屈。 她拍了竹黄的肩头,又给他倒了杯茶水,“等到宁夏城安定下来你再回去,就先在这里住下吧。” 竹黄点头,却道,“只是六爷在西安还担心着东家,他还不知道宁夏兵变,若是知道,六爷只怕更惊心。” 他这话说完,就见一旁滕将军不善的目光落了过来。 他还想说,让东家找机会给六爷送个信去,但此刻也不敢说了,只能端着点心盘子,低下头来。 邓如蕴略一转头,也看到了滕越不太和善的眼神。 她轻声,“你别吓着他了,怎么说,竹黄这次也是立了大功。” 滕越见她护着白六的药童,无语地沉默了一下,才又道。 “我说什么就吓着他了?你也太护着他了些。” 这小子惯会装可怜,真真跟他主子一个德行。 不过竹黄这次立了功是真的,滕越也就不计较白六专门把人派过来的事情。 他问竹黄,“外间染病之人颇多?” 竹黄说是,“我从西安府一路过来,陕西行省各地都有了染病之人,这两日在孟夫人处,听闻宁夏城染病的人也越发多了,但兵变延误了医药,各家药坊刚刚制出来的这羚翘辟毒丹,都被恩华王的人拿走了,旁人分不到,也就只有孟夫人能弄到一些。” 滕越闻言沉吟了一阵。 这样下去,宁夏城中染病的军民都要被恩华王拖死,而恩华王有药丸能给兵丁治病,旁人没有,用不了多久,城中之人要想反他,也没了气力。 平反之事,得尽快了。 ... ... 滕越当天就让人偷偷摸去了城南,试着联系上王复响的人,不想到了翌日下晌,就有了回音。 副总兵王映带兵渡河去了灵州之后,灵州守卫立刻将宁夏兵变的事情上报到了陕西都司。 藩王兵变岂是小事? 消息传过去,关中震荡,都司大惊,陕西总兵一边火速上报朝廷,一边亲自带着兵马直奔宁夏而来。 王复响一直在城外接纳散落的游兵集结,也从河对岸得到了消息,又破费一番功夫把人送进了城中,这才有了同滕越的接头。 消息从外面传了进来,稳稳当当地传进了滕越耳中,他心下就有了数。 陕西总兵亲率的大军已到,恩华王接连三日招滕越过府参谋。 他出门,邓如蕴就去了府邸后院的狭小暗道里闭着,不过那朱意娇倒没再前来惹事。 大军火速抵达了河东,船只都被王映开去了河对岸,恩华王无法渡河,反而可能要被陕西总兵率领的人马渡河打到城下。 他问众人当下应如何,目光从众人身上转过,最后看向了滕越。 滕越直言,“为今之计,只有将他们逼停于河对岸,才能抱得宁夏安稳。” 他道,朝着恩华王看了过去,“越可带兵应战。” 只是他这话出口,并未见恩华王应允下来,反而见恩华王目露几分犹疑。 滕越晓得他在犹疑什么。 无非就是怕他带兵过去,与陕西总兵的兵马接上之后,非但不击杀敌军,反而就地反水。 届时他恩华王兵力大损,官军过河,就只有死路一条。 滕越见他犹疑自己,干脆主动开了口。 “王爷若是不放心,换他人前去亦可。正好我伤病未愈,还当休歇几日。” 他主动退了回去,不再提及领兵之事,等从王府回来,他直接打道回府,继续闭门养病。 次日恩华王世子让人送了补品药材过来,他只道卧床静养没有见人,却在房中同邓如蕴下双陆棋。 邓如蕴见他比着前几日,越发沉得住气了。 可官军压境,恩华王显然无法气定神闲。 待到又一日晚间,滕府门前突然来了人。 邓如蕴避去了后院,滕越亲自出门去迎,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恩华王朱震番本人。 他只见滕越亲自来迎接他,礼数依旧没有缺失半分,再想到他这几日一直在家中闭门没出,不由地心下定了定。 他虽然也不敢铤而走险地让滕越领兵应战,却将礼贤下士的姿态做足,夜晚亲到,问及滕越计策。 “滕卿以为,眼下我等居于此境,该如何应对才能以保万全?” 滕越道万全难以保住,“但王爷若想保住宁夏,还是不成问题的。您要做的,无非就是抢占渡口。” 他目光自恩华王脸上略略划过,叹声道了一句。 “最初王爷起事,就该先行占据渡口,彼时若能占下,今日只怕早就渡河南下了。” 第245章 他连番叹气,朱震番岂能不知他所言正是关键。 当时只顾着控制宁夏城,袭击王洪堡,没想到王映反应极快,两方战平之后就逃去渡口过河往灵州去,还把所有船只都开去了河对岸。 彼时仓促失利,正为今日困顿埋下伏笔。 恩华王亦叹息不已,但他手下精兵强将有限,尤其似滕越这般智勇双全的将领,更是挑不出第二人。 偏偏他还不敢全然信重滕越,当下只能问计。 “卿以为眼下之计,只能抢占渡口?” 滕越连连点头,不再提及先前的失利,只道,“王爷应多派兵马,往大小二壩等处将渡口夺下,这是生死之关,只有守住这一关,稳住宁夏城,再徐徐图之。” 他说着,见朱震番点了头,他又补了一句。 “您一定不要吝惜兵马,此乃关键,反正有您坐镇,城中兵马倾巢出动亦无妨!” ... ... 恩华王没多时就离开了滕府。 邓如蕴回来的时候问及滕越,滕越将原话说与了她听。 邓如蕴听得直眨眼。 “你说的确有道理,对于恩华王府来说,只要不让官军打过河来,宁夏城就能保住。”她一双小柳叶眉皱了皱,“可是官军不打过来,我们如何解困?” 她问,“难不成,你想要两边僵持在渡口,待恩华王天长日久粮草耗尽之后,官军轻而易举拿下?” 滕越闻言笑了笑,抬手拨了拨桌上小灯。 他说这也是个办法,“但这般还不知要耗到什么时候,我却没有这许多耐心了。官军从外面打不进来不要紧。” 他说着,灯光明灭了一下,邓如蕴看到那油亮的火苗蹿在了男人眼中。 他道,“我们大可以从里面打出去。” 话音落地,邓如蕴看住他,深吸了一气。 而滕越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下,胸有谋算地笑了笑。 ... ... 恩华王深夜问策的第二日,就派了自己的心腹,率大军前往河边抢占渡口。 他正听从了滕越所言,几乎将兵马尽数出动,以防官军过河。 城中连搜捕的人手都少了许多,只剩下吴梁等人还守着街道城门各处。 恩华王深感兵力不够,还想继续扩招人马。 他先前以那历数太监罪状的檄文,收拢了不少“有志之士”,此番则干脆出城往南,设稷坛祭天,以正清君侧之名,吸引更多兵将入他麾下。 祭天的消息自然传到了滕越耳中。 邓如蕴同他一道听见消息的时候,只见他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恩华王世子邀他一道前去,但滕越仍旧说自己尚需休养,只在家中不肯出门。 恩华王父子晓得他们对滕越半信半防,滕越亦心知肚明,而朱意娇更是同他不对付,还叫上吴梁去搜了滕越府邸,难免也让滕越不快。 他们父子可用之人实在不多,滕越是大将,这次恩华王父子出城祭天,见滕越不去,父子二人思量着,让朱意娇上门给他赔礼,就算是讲和。 可朱意娇根本不肯答应,还道,“我看他暗藏狼子野心,并不真的忠于父王,赔礼又有何用?” 她不肯去,父子二人也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叫了吴梁,让吴梁次日往滕越府中去一趟,放低些姿态,讲讲和。 吴梁自也不愿意,更不想让滕越在恩华王麾下占据鳌头,但王爷与世子都这般说,他便不好再拒绝。 这日,恩华王在城外祭天,滕越照旧留在自家院中,吴梁带着礼上了门来。 他到了滕越府中,便见滕越一副不欲相见的样子,甚至都不肯到庭院中迎接。 他心下鄙夷,暗道滕越无非就是仗着恩华王看重,作张作乔。 当年是他先中意了荣乐县主朱意娇,可朱意娇偏偏看上了滕越,然而滕越竟拒而不娶,王府逼婚他更是同王府对付了起来。 他这般,反而让王爷夸他是条汉子,此番更是屡屡问策,多有偏护。 这些,吴梁都看在眼里。 而今日,王爷和世子更是让他前来给滕越赔礼,他只见滕越闭门不出,恨不能转身就走,可走了便完不成王爷世子交代之事。 他只能生生忍耐下来,心道这一笔他吴梁记下了,往后自有同滕越清算的时候。 他道。 “滕将军不适便莫要再起身,我往房中探望也是一样的。” 他这般说,唐佐等人便不好再拦,只能面露尴尬地因着他进到了房中。 谁料吴梁一步踏入房中,冷森之气一涌而上。 他顿感不妙,可再想逃遁出去,已经晚了。 泛着冷光的刀直直朝着他面门砍来,冷光之外,他看到了滕越冷肃的面庞。 自己血溅了他一脸,而滕越却在鲜血四溅中,眯了眯眼睛。 滕越... ...反了! 可吴梁知道这一点,已经晚了。 他砰然到地,滕越的长靴,直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邓如蕴避在院子角落里,看到了男人满身溅满了血地大步走了出来。 庭院里吴梁的手下尽数被俘,而唐佐唐佑手捧银甲快步上前。 日头将他身前银甲射出仿若黄金的光芒,唐佐为他通身披甲,唐佑为他换上长刀,他挺拔立于满地血色之间,好比一座孤山平地而起。 第246章 外间厮杀之声不断响起,莫名地,邓如蕴就这么看着他,心跳如擂鼓。 苍驹的低叫声在门外响起,仿佛在催促着主人披甲上阵,在这漫天的鲜血里杀出一条通天大道。 男人的脚步已然向外迈去。 外面等着他的是数不清的刀剑,邓如蕴在这一瞬,不由朝他喊了过去。 “将军... ...” 滕越闻声转头看来,眸光在看到她的瞬间微定。 他看着她紧绷的小脸,轻轻一笑。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他道。 “等我重新拿回这宁夏城,等我剿灭了这叛军,等我回来!” 掷地有声。 他最后向她看了一眼,在苍驹催促的呼喊里,大步迈出门去。 “杀掉叛贼,控住宁夏!” 苍驹马蹄声倏然响起,他高呼的声音越过砖墙传来,一阵附和之声响亮回应,亲兵们追随着他的马蹄声,一同往外杀将出去。 邓如蕴只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远,最后与城中的混乱喧闹融为一体,便再听不见他的半点声音,只剩下自己砰砰的心跳,响亮异常。 街上旋即乱了起来,滕越留下的部分亲兵守住了滕府大门。 邓如蕴莫名就坐不下去,站在府门前听着外面喊杀的声音越来越响。 天上火辣辣的日头仿佛是被定在了高天之上,炙烤着城中厮杀的人群。 邓如蕴早已忘掉时辰几何,等她发现影子偏斜下去的时候,外面的喊杀声好似消减些许。 她听到有亲兵从外奔马传回了话来。 “将军屠了王府,眼下已经控住了城!” 此话传来,阖府高呼。 邓如蕴心跳却更快了,“那他人呢?” “将军带兵杀出了城去,与王将军集结来的人马一道,去擒叛军反王了!” 说话的工夫,又有一阵急切的马蹄声至。 邓如蕴还没看到马上的人,就听她喊了过来。 “邓妹妹,府中一切安否?!” 邓如蕴循声看去,见一团火红驾马奔至,不是旁人正是孟昭。 她丝毫不怕这城中混乱,反而带着人马出了门来,还往邓如蕴处查看安危。 邓如蕴朝她回应了过去,“孟姐姐我甚好!你怎么出来了?” 孟昭一听就笑起来,“王莽回来了,我来迎他!” 她这一开口,给邓如蕴听得有点懵。 王莽?她只知道一个王莽,是汉朝那位新帝。孟昭说的是哪个? 谁料不等邓如蕴问出口,有人哎呀一声,一下打马跃到了邓如蕴脸前。 “哎呀,我的姑奶奶,都说了别再外面这么叫,不知道的,还以为造反的不是恩华王,是我王复响了!” 邓如蕴只见马上跃来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不是王将军又是谁? 而他这么说,孟昭则大笑了起来。 “你这莽厮,又姓王,不叫王莽叫什么?!” 两人竟在马背上斗起了嘴来。 邓如蕴方才紧绷的心弦蓦然松了三分。 王复响理论不过妻子,只同邓如蕴道,“弟妹快回家等着,我的人已经拿下了宁夏城防,我这便出城去,助滕越早早抓住那反王!” 他说话间,扬鞭打马而去。 孟昭没有追上,只是看想王复响远去的方向,从马上跳了下来。 她突然问了邓如蕴一句。 “那朱意娇可有前来扰你?” 门外还有叛军困兽之斗。 邓如蕴连忙将她叫进了门里来,府门关上,她问,“朱意娇?她没过来,缘何突然问起她?” 孟昭皱眉,她说自己先前在街上见到了朱意娇仓促而过。 “她没有跟随她父兄出城祭天,也没有被滕越一道杀在王府里,她好似逃出来了,但城门已关,她出不了城,那就还在城中,我就是怕她与你有仇,前来找你寻仇。” 邓如蕴并没有见到朱意娇半片影子。 她刚要道一句眼下还无事,一阵不明的马蹄声就把整个滕府围了起来。 “众人给我听着,滕贼造我父王的反,是那太监的走狗,他与天下人作对。我们此番抓住他的婆娘,便能挟制此贼!” 院墙外,朱意娇尖锐的声音高喝而来,“抓到邓氏,便是头功!” 有人从院外猛撞府门,妄图要将滕府大门撞开。 幸而滕越还留下不少人手,这会更有孟昭刚带过来的人。 众人合力顶住府门,冲撞声中,邓如蕴与孟昭相互对住了眼神。 朱意娇,果然是来了! 孟昭立刻清点府中人手,当下见人手充足,连道不怕。 “朱意娇能有几人,且她父兄此刻说不定已被将军抓住,她只要攻打不进来,还能翻出什么浪?” 她这话声音不小,几乎就是朝着外面朱意娇的人手喊了过去。 朱意娇一听她这话,高声让人撞门撞得更加凶猛,更恨声道。 “王复响的夫人也在这院中,拿住这两个女人,我们还能夺回宁夏城!” 这话一次,孟昭简直笑出了声。 “夺回宁夏?就凭你吗?你还是想着怎么逃命比较好!” 两人隔墙喊话,不止为何朱意娇没有立刻回应上来,反而撞门声轻了不少。 邓如蕴并不觉得她会离开,孟昭也挑了眉。 第247章 而这时隐隐有烟气从外弥散过来。 下一息,门外的朱意娇一声令下,烧起来的柴草团从天而降,瞬间满府火星四散,烟气熏人。 滕府众人皆被这烟火熏到,有人更是被火烧的柴草团砸中,身上着了火。 邓如蕴连声叫人提水扑灭,可围在外面的朱意娇却不止有火。 只听外面拉弓搭箭之声响起,一阵穿了火草团的箭矢嗖嗖飞了进来。 滕府的侍卫听见响动俱都避开,却也有人还是被流箭伤到。 约莫是朱意娇也晓得自己没了退路,进攻之势一浪猛过一浪,势要把邓如蕴和孟昭擒住。 孟昭气得喊出声来,“你这人缘何如此狠辣?眼下大局已定,抓了我们,你也活不了!” 朱意娇却在门外冷笑连连,“我朱意娇活不了,也要拉你二人垫背,为我父女陪葬!” 她话音落地,又是一阵火箭射了进来,日头正辣,天干物燥,滕府救火赶不上火箭的点燃破坏。 孟昭忍不住道,“不成了,要守不住了,要不我带人杀出去,与她拼个你死我活。” 她真要去,邓如蕴紧紧拉住她的手臂。 “孟姐姐不要冒险,我们还能再挺一时,也许援军就来了。” 可有没有人顾得上她们,邓如蕴也不知道。 而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蹄声倏然出现在了耳中。 邓如蕴听见有人奔马上前,高呼一声。 “恩华王已被擒住,所有人放下兵刃投降!如若不然,必死无疑!” 是滕越。 他声音越过人潮与院墙传来的瞬间,邓如蕴几乎要闯出了门去。 他回来了! 他平叛反王,回城来了! * 本情节借鉴并大幅改编自明正德年间藩王之乱。安化王朱寘鐇借除奸宦名义仓促起兵造反,却被宁夏名将仇钺所平,拢共一十八天叛乱终结,史称安化王叛乱。 第74章 隔着被撞倒摇摇欲坠的府门, 邓如蕴听见了滕越的声音。 “所有人放下兵刃,不然必死无疑!” 他又重复了一遍,字字如箭射在门外围攻的朱意娇手下身上。 有人立时放下了手中弓箭刀枪, 合围之下,陆陆续续不断有人缴械投降。 门外, 滕越看着那荣乐县主朱意娇, 见除了她和她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侍卫, 旁人皆已缴械。 他看过去,“反王朱震番已被我所俘,你再在此抵抗也毫无意义, 就此投降或还能见你父兄一面。” 朱意娇为人嚣张狠辣, 却独对她父亲崇敬有加。 滕越开口,见她双唇紧抿, 手中握着的剑却顿在半空。 滕越见状示意手下上去,将她缚住。 然而就在这时,朱意娇手中的剑突然扬起,直直朝着滕越掷了过来。 好比一支重箭,直射滕越心口。 “滕越, 你最该死!” 恨声尖利刺破周遭的寂静。 门内,邓如蕴隔着紧闭的大门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唐佐急喊一声。 “将军!” 她通身血液几近倒流。 “滕越... ...滕越!” 她朝着门外亦大喊了过去。 但下一息, 兵刀相碰的声音响起,似是有什么被挡之后咣当坠在了地上。 男人冷厉的声音传来, “缚住此女!” 他没事!邓如蕴一口气急松下来。 一阵混乱挣扎的响动后, 她听到男人下马到了门前, 隔着门,她听见他的声音。 “蕴娘我没事, 你别怕!” 府内侍卫登时将摇晃的府门大开。 闯堂风一涌而入的瞬间,男人身穿沾满鲜血的银甲,就这么出现在了邓如蕴脸前。 呼呼啦啦的穿堂风,将他厚重的银甲下的衣摆吹起,他满身尽是血污,腥煞之气冲天,她根本无从分清那到底是旁人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可他一双眼眸炯然如鹰,他向她定定看来的那一刻,邓如蕴不知怎么,忽然向前一步,直扑到他怀中,踮脚抱上了他的脖颈。 银甲上的血污蹭了她一身,可她只紧紧抱着他,将头脸埋进他颈间。 “你回来了... ...” 他好好地回来了... ... 滚烫的眼泪从颈边滑进滕越的衣领,似乎滑到了胸前,热热地流进他心间。 他看着扑进他怀里来的人,感受着她双臂紧拥着自己的力度。 这是第一次、是第一次她肯主动地抱他。 滕越只觉心口重重跳动起来,他扣住她的腰背,将人紧紧拥进了怀里。 这一瞬,呼呼的穿堂风带走所有的不安与污浊,他怀中他眼前,唯她一人而已! 被火箭草团点燃的滕府庭院,还有火苗时不时上蹿下跳,烟气浓重地游走在窗下墙边。 邓如蕴被风里吹来的烟气冲到了鼻尖,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扑到了滕越的怀中,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她怔了一怔,要赶紧从他怀里抽出身来,可他扣住她腰身的手臂却如同铁铸,根本不肯放开。 可这时,那被抓住的朱意娇,忽然趁着滕越亲兵不备,从袖中抖出一柄匕首,只朝着她身侧的侍卫就刺了过去。 “同归于尽!我让你们都与我同归于尽!” 一瞬间,场面登时混乱了起来,亦有朱意娇手下的侍卫也要挣脱开来。 第248章 就在这混乱之中,邓如蕴才觉扣住自己的手臂一松。 她被孟昭一把拉去了她身后,只是还没等她站稳,就听见那朱意娇发疯地怒吼声戛然而止。 她刺向旁人的匕首被人反向制住,径直插进了她自己的脖颈。 鲜血喷散,滕越松开手,那在宁夏嚣张跋扈多年的荣乐县主朱意娇,砰然倒地,倒在了自己的血雾之中。 还欲挣扎的她的手下,见状彻底没了动静,只剩滕越命令众亲卫将所有人缚住,也将这荣乐县主的尸身,拖回王府,与王府众人并在一处,等候处置。 侍卫扑灭了滕府的火,穿堂风也把庭院里的烟气吹散殆尽。 邓如蕴向滕越身上看去,见他虎口竟然被朱意娇方才的匕首,划开了一道血口,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可他却似没有察觉一般,只从她脸上看过,就叫住了孟昭。 “还请嫂子帮我照看蕴娘,城外还有恩华王残部在与官军抵抗,我还要出城协助官军,清理反王残部。” 他说完只交待了邓如蕴一句,“你跟嫂子去她府邸”,转身就要出门。 邓如蕴讶然不由跟上他身后,“你的虎口都撕裂了,不清理伤口就走吗?!” 他却直道来不及,“必得一口气将叛军全部歼灭才行!” 说话之间,他已翻身上马。 邓如蕴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见他已经带着人手快马加鞭地出了城。 马蹄声咚咚地踩在人心口上,邓如蕴愣愣站在门前,见他已消失在兵荒马乱的街道上。 直到孟昭轻叹一声,她微微回头,听见孟昭也看去他离开的方向,轻声道。 “为兵为将之人,自来生死在奔马之上,在快刀之下,在成败转瞬之间。” 她拉着邓如蕴的手,暑热烈风将她们吹拂。 “我们这些兵将家眷,唯一能做的,只有习惯就好。” * 是夜,出城夹击叛军的人未归。 滕府被火攻一场,受损不少,邓如蕴到底还是跟着孟昭,住去了王家府邸。 她没想到住到孟昭府里的,并不只她一人,她院中竟然收满了宁夏兵将的家眷,她甚至把最初带兵撤去河东的副总兵王映的夫人、也就是王复响的婶娘都接了过来。 她府邸虽然住满了人,却也被她安排的井井有条。 邓如蕴先去拜见了王家婶娘,见她老人家经历了这一遭,却尚且神色平静,还亲手给她倒了一盏茶给她压惊。 “此番半月有余就平叛了反王,我们这些留在城中的人没有遭什么大罪,全赖滕将军守护。” 她说发生这样的兵变造反之事,宁夏城势必要满目疮痍、血流成河,但此番也只在最初高官被屠,大部分军民都于兵变中保下了性命,成功等到滕越在蛰伏后暴起,一日之内诛杀反王势力。 她同邓如蕴点头笑了笑,“你家滕将军立了大功,宁夏阖城都会记着他的守护之恩。” 莫名地,邓如蕴也跟着王老夫人笑了起来。 “他确实立了些功,只是... ...”她脸上的笑意又顿了顿,“只是他这会又出了城,还没回来。” 她目露忧虑,王老夫人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手。 “别担心,”她说了和孟昭一样的话,“这样的日子,我们这些做母亲妻女的,总是要习惯的。” 她说着叫了孟昭,“今日叛乱平息,我们也总算松了口气,何不弄些乐子来热闹热闹,也好过一味为外面的人担心。” 孟昭一听,就连声道好,她说自己府里办宴是办不出来了,“但我府里还有一头鹿,是王莽先前捉回来的,咱们烤了鹿肉来吃吧!” 她这就叫去弄鹿来,王老夫人又笑又摇头,“你这孩子又叫他王莽,他是莽了些,但咱们应盼着他沉稳慎重才是,只叫王莽,岂不更莽?” 孟昭却道,“那婶娘觉得叫什么?王稳?王慎?我敢叫,他敢应吗?” 她这么说,邓如蕴在旁忍不住想笑,她实在难以把这两个名字,同王将军虎背熊腰的模样联系在一起,这会连王老夫人端着茶碗的手都顿了顿。 “... ...那似乎,也不太妥... ...罢了,你们小两口的事我不管了。” 孟昭嘻嘻地笑起来,挽了她的胳膊,“您只管吃鹿肉就是,我跟您保证香的很呢!” 她说完又来拉了邓如蕴,叫着她一道往庭院里烤鹿肉去。 孟昭这鹿肉就烤在了后花园里,傍晚时分暑热消散开来,清凉从花园的树荫草丛里钻出来,孟昭把收留在院中的兵将女眷们都叫了来。 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众人哪里还在乎什么规矩,鹿肉的香气钻进每个人鼻尖,众人或站或坐,或发呆或闲聊地聚在炙烤鹿肉的火堆旁。 孟昭同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也带着她见了几个、她口中必然与邓如蕴相合之人。 众人不论尊卑都火堆旁边,那些家中将领在兵变中遭难的,少不得沉默一些,但大多家中将领要么守着城防,要么就跟着王映、滕越他们仍在外面厮杀,这些将领的母亲妻女们,怎么可能不担心在外的人? 可戍边守国是这些兵将们一辈子的事,等待他们凯旋也是他们的家人们,一辈子的习惯。 外面的人保家卫国出生入死,家中的人的生活,却还要在等待中照旧进行。 第249章 邓如蕴看着她们围在火堆旁边,火光照亮在每个人脸上,也照出她们脸上的平静与习以为常。 邓如蕴看着她们,心头蓦然被火光燎得发热。 但有人忽然端着酒走到了邓如蕴脸前。 邓如蕴以为她们又要来谢滕越今次的护城恩情,不想这次,端酒的人开口。 “我们不光谢滕将军,也谢夫人你。若不是夫人献出妙方正对此间风热之症,我们这些人也许都等不到滕将军拿下宁夏城,就已经病死家中。” 她举起酒杯来,孟昭也也跟着举起了酒杯,围在火堆边的众人也都站了起来,朝着邓如蕴举了杯。 邓如蕴被众人纷纷敬来,又饮下此酒的时候,第一次觉得这辛辣的酒如此的清甜,好像甜进了人心里。 火把前,吃肉喝酒酣畅淋漓,邓如蕴都有点醉了,一张脸红扑扑地,孟昭自称千杯不醉,却脚底打晃起来,刚走了两步,就倒在了她身上。 “妹妹,喜欢宁夏吗?”她问。 有一丛萤火绕在邓如蕴裙边,似被两人身上的酒气所熏,光亮摇摇晃晃。 邓如蕴笑着道,“宁夏虽好,但兵变委实吓人了些。” 孟昭醉醺醺地拍着胸口,“不怕,什么兵变不都平了吗?有我护着你呢。反正你家滕将军要在宁夏带兵,你别住西安了,跟我们一起留在宁夏吧。” 萤火绕得邓如蕴眼下都恍惚起来,夏夜的风中洋溢着酒气,璀璨的星河拢在这座九边重镇的上空。 天地合围下,仿佛世间只剩下这座城。 邓如蕴听着孟昭地盛情邀约,一时间稀里糊涂地就点了头,醺醺地低声笑着。 “... ...好呀。” ... ... 翌日上晌,带兵出城的人还没有返回,邓如蕴少不得反复走去门口探看。 但到了下晌,孟昭当先接到了王复响的消息,说所有叛军都已镇压,陕西总兵带的官军过了河,他们很快就要回城了。 孟昭接到了消息,就把邓如蕴拉到了自己马上来。 “他们就要回来了,我们去城外迎接大军凯旋!” 孟昭的枣红马很是稳健,而她骑马的技术丝毫不逊滕越,邓如蕴被她揽在身前,一路纵马飞奔出城,一直到了城外的一处小山坡上。 “这里地势高,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们!” 她纵马直奔坡上的一颗老榆树下。邓如蕴站在高高的坡上向下看去。 湛蓝的天空无有一丝悠云,烈阳照着辽阔黄土,仿若织满金色丝线的薄纱,在起伏的山川之中,金沙闪耀似乎随风起伏。 细沙吹拂在她脚下,她向天地相接处看了过去。 原本无人的天边,忽然一阵飞沙走石的沙浪扬起。 邓如蕴惊疑不定,孟昭却振臂高呼了起来。 “大军到了!” 没等邓如蕴看清,她已把人又拽到了自己马上来,扬鞭打马向下冲了过去。 泱泱大军渡河而来,在大漠黄沙中驰骋,于长河落日下奔腾。 邓如蕴随着她的打马声,心跳越来越快,她一下看到了那个率领千军万马奔驰在最前面的人。 那人亦看到了她们。 可却另有一人虎背熊腰从侧边异军突起,孟昭的枣红马仿佛认识他,转头就朝着那人奔去。 邓如蕴还没看清滕越,孟昭的马就直带着她朝着王复响去了,她好似看到男人愣了一愣。 但马儿却不管这许多,直直到了王复响身前。 “昭昭!昭昭... ...唉?怎么是弟妹?!” 邓如蕴:“.. ...” 有点尴尬。 她赶忙侧开身去,孟昭从她身后抬起了手来。 “王莽,我在这儿呢!” 她刚一伸手,就被王复响一把握住,她径直从邓如蕴身后飞身而起,一下就落到了王复响的马背上。 王将军立时大笑了起来,只同邓如蕴说了一声什么,就带着孟昭狂奔而去。 邓如蕴虽也会骑马,却并不怎么熟练,眼下那夫妻二人奔走了去,只留下她独自骑着孟昭的枣红马,她想让马儿掉头,又想让马儿停下,枣红马被她弄得有点发懵,在原地打了两个转,不知要往何处去了。 有奔马过来的士兵笑得不行,而枣红马听见一众战马的蹄声更加不知要往何处走,凌乱中干脆带着背上的人并进了大军之中。 邓如蕴:? 她成了大军中的一员了? 这时,有人忽然吹了一声哨,她还没分清哨声从何处来,只觉枣红马自万马中向前冲了过去。 风沙之下,她什么还没看清,就被人扣住腰身带离了马匹。 熟悉的气息将她笼罩,他们从战马群中渐渐脱离。 一众兵将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地响在邓如蕴耳边,她只听到身后的人高声地笑着,朝着吆喝的一众兵将喊道。 “都笑什么?还不快回城去?” “那将军呢?将军带着夫人要往何处去?” 邓如蕴被他们吆喝得耳朵都烫了起来,她早知道就不跟着孟昭来了,现在那位姐姐甩下她跑没了影,她先是驾马在众人面前出了丑,这会更被他们笑到了脸前。 偏偏身后的人毫无所觉,直道。 “本将军的事,还要你们操心?!” 这话出口,众兵的哄笑声将奔腾的蹄声都盖了过去。 第250章 邓如蕴恨不能抱住自己发烫的脑袋,滕越见怀中人这般,越发嘴角咧到了耳根。 他带着她一路别开大军跑去了遥远的山坡边缘,直到在一片树荫之下,大军的声音消减而去,他也放慢了马速,向着怀里人看了过来。 她一双耳朵红成了榴花,滕越还没见过这样的稀罕景,定定地看了两眼,轻声问了她。 “蕴娘耳朵怎么红成这样?” 邓如蕴:“... ...天太热的缘故... ...” “是吗?附近有条小河,要不我带你过去洗个澡凉爽凉爽?” 邓如蕴听到他这不着边的提议,回头瞪了他一眼。 “你自己洗去吧。” 男人却低头笑了起来,他没再问刚才的话,只问了她另外的问题。 “怎么想到来接我了?” 他这句问得声音不大,但却稳稳落在了她耳中。 邓如蕴只觉耳边又热了热,她却道没有。 “我只是陪孟姐姐,来接王将军的,没想到将军你也在。” 滕越听了这话,只想掐在她腰间。 她这嘴可真硬。 可他却一下想到了那日,府门大开的瞬间,她就那般直直扑进了他怀里,她滚烫的眼泪流进了他颈肩。 就算她嘴巴还要骗人,可扑过来的身形,和流下来的眼泪,难道也是骗人?! 在她心里,他也占有一席之地,甚至不止一席,对不对?! 马背上,滕越忽然将人抱起。 天旋地转之间,邓如蕴被他在马上整个转了过来。 她原本背坐在他身前,这下被他腾空一转,正身对在了他怀中。 这般紧密相对的奇怪姿势,让邓如蕴整个人都仿佛在烈阳下烧了起来,而他却俯身近到她脸前、鼻尖甚至唇边。 她被他的大掌握在掌心间,被他的英眸摄在目光下。 他叫住了她的名字,嗓音微低。 “蕴娘,从今往后,忘了那个人吧。” 他看着她。 “只跟我在一起。” * 恩华王兵变一十八天,滕越伪降后里应外合,平定反王叛军,迎接官军入城。 这一仗后,官军重新接管边防、安慰士兵、抚恤家眷之事,都还算好说,可将此战报去朝廷却有些犯难。 陕西总兵来之前,就已经向朝廷八百里加急传去了消息,不过没想到这么快反王就被平定。朝廷派来的人只怕还在路上,但恩华王造反之缘由,却又要如何如实地上报? 恩华王朱震番造反的缘由,白纸黑字都写在檄文之中。 除了他的狼子野心,最大的原因便是那权倾朝野的大太监洪晋,祸乱朝纲,搅动人心,而恩华王正是抓住此等时机,喊出清君侧的口号,鼓动边关将士造反。 今次朱震番可平,但这天下还有多少人在洪晋的欺压之下,又怎么能保证一一都能平定? 换句话说,若不将那太监洪晋拉下马去,天下将无宁日。 可是这事情人尽皆知,却没有人敢说到皇帝耳中。 而皇帝之下,洪晋遍布朝野的人手,密切监视着文武百官。 这会宁夏副总兵王映,将朱震番的檄文交到了总兵手中,总兵与一众陕西高官皆看了此文,却都默然无言。 那大太监洪晋也晓得这造反因他而起,也正派了人在前来宁夏的路上,无非就是想要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闹到皇帝眼皮下。 谁人若是敢将这檄文上达天听,那正是与洪晋彻底地对着来。 此刻,便是连陕西总兵也沉默了起来,半晌让人收了那檄文,道了一句。 “等朝廷平叛的大员到了。再议此事吧。” 连他都不敢直接将这檄文递去京城,旁人更是无言。 等众人从署衙散去,王复响双手攥得劈啪作响,不逊之言张口就要说出来。 孔徽刚跟着总兵前来,连忙捂住了他的嘴。 “你这厮冷静点,别胡言乱语。” 沈言星原本押运火器往宁夏来,此番火器没到宁夏,就用作了镇压叛军的作用,正是立功了一场,这会也在此间。 他也劝王复响不要乱来,“总兵大人也有他的顾及,眼下那太监在皇上脸前,令皇上一叶障目,上报此檄文,有他笼着,根本到不了皇上眼前。” 沈言星说着,又看向滕越。 “你此番可是立了大功,朝廷说不定要为你封爵,若是此时得罪了大太监,这功勋爵位只怕要没了,说不定那施泽友还要趁机踩你一脚。” 他目露忧愁,滕越却笑了笑,他没提施泽友的事情,只道。 “既然没有人敢明说,那在暗地里传播开来,总还是成的吧?若是人人口口相传,这檄文早晚也能传到京中。” 他这么一说,王复响紧攥的拳头松了一松。 孔徽和沈言星对了个眼神,两人不约而同。 “这倒也是个办法。” 不过效用几何,还要再往后看。 孔徽立时低声道,他这就派人现在陕西军中传播开来,“确实不能让那大太监,太过高枕无忧。” 四人先定下了这事,王复响又高兴了起来。 “眼下应该是庆功的时候,之后如何何不之后再说?今晚,是不是该有一场庆功宴?我们兄弟九死一生拿下反王,是不是该喝一顿庆功酒?!” 第251章 他将这话说出了口,众人自然高声笑着应下。 但王复响眼皮跳了跳,他好像答应过什么人什么事,但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算了,先喝完这场庆功酒,再想不迟! 第75章 若要照着王复响的意思, 当晚就该摆上庆功酒,好生地喝上一宿。 但边关重镇的将领,岂能都是他这般莽人?先前鞑靼小王子或许是得到了恩华王给的什么好处, 一直在关外游荡,这才引得宁夏总兵把城中兵力分散了出去。 而后宁夏城兵变大乱, 那鞑靼小王子自然蠢蠢欲动。 这宁夏换防的头一晚, 满城将领喝个酩酊大醉, 难道不是给了鞑子机会? 众人把庆功宴改到了三日之后,王复响颇有微辞,但这顿酒是少不了的, 他也能忍了, 只不过先前忘掉的什么事情,总是想不起来, 只能等酒后再论。 滕越和孔徽他们,倒是趁着这两三日的工夫,将之前商议的暗中散布恩华王讨贼檄文之事,落定了下来。 他们都暗中派了人手,将恩华王那针对大太监的檄文遍传, 不能让这大太监害得宁夏兵变一场,却丝毫不受任何影响,照旧玩弄权利, 执掌朝野。 那檄文传播开来,此番前来平反的一众高官将领也都心中有数, 无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确实不敢直接告去皇帝眼前, 但也不代表他们能全然忍得下大太监的气焰。 恩华王被平,但他的讨贼檄文逐渐在军民之间散播开来。 邓如蕴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她这才发现先前的风热病传播极广,军中越来越多的人染了病,包括官军从陕西各地临时调来平叛的官兵,好些都已经有了明显病症,且还在不断传播之中。 这已不是简单的风热病,而是时疫。 好在邓如蕴之前贡献出来的不全残方尚有疗效,她又把竹黄叫过来细细问了两遍,问竹黄白六爷在西安如何应对此病。 不过来的时候,白春甫那边才刚拟出来个新方子,效用如何还不晓得,好在竹黄这小药童还算称职,将白春甫的方子背了出来。 邓如蕴一看,白春甫的方子,恰与她的羚翘辟毒丹,医法相通。 她这两日又请着孟昭,帮忙召集了宁夏城内的医师药师,参考白春甫拟的方子,又调整些了用药与计量。 等她忙完,把新一批羚翘辟毒丹在各药坊里制下去,王复响盼望已久的庆功宴终于来了。 将领们除了仍要驻守在边关各营的人以外,都去了总兵署衙吃庆功宴。而女眷们则由着孟昭邀请,全都到了王家府邸来乐和一场。 邓如蕴自是早早就跟着孟昭到王家帮衬。 王家的宴请办的晚了些,倒也不是被什么耽搁,而是等着王复响滕越他们,从军中的宴请吃个差不多回来,军中的庆功宴怎么好喝个彻夜,但在王复响自己家里,他们就是喝到后天也没人管。 孟昭对此事甚是熟悉,掐算的时间刚刚好,这会儿女眷们陆陆续续入座,王家灶上也将宴席菜肴唱着名地上了来,而外院恰有了热闹的响动声,王复响把一众交好的宁夏将领全都又叫到了自己家里来。 王家的花园足够大,自中间的小河一分为二,女眷们在河西边,男人在河东面。 须臾的工夫,人坐了个满园,宴席就开始了。 星河夜风,美酒佳肴,邓如蕴远远地见着滕越他们身上已染了酒气,阔步从外面而来,这边还没落座,酒杯就举了起来。 滕越是这次平叛的大功臣,凭一己之力牵制恩华王,与城外的王复响和河对岸的官军里应外合,说动恩华王调出城中兵马,趁其不备反杀出去,控制城防,亲手擒王! 众人的酒盅全举到了他面前。邓如蕴隔着小河瞧着他几乎要被敬来的酒淹没,而他这时竟也向她看了过来。 男人脸色微酡,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同她笑着又把敬来的酒通通喝了下去。 邓如蕴见着他一杯又一杯,竟还能稳得住身形,同孔徽他们说笑着道上两句,简直惊奇不已。 但酒量再好的人,也抵不住这般喝法吧? 邓如蕴只见他被人簇拥着坐下之后,又不断有人过来同他喝酒,他竟来者不拒,转眼间又下肚了好几杯。 邓如蕴不由问孟昭,“姐姐这里有没有解酒丸?他们喝的也太多了... ...” 孟昭却笑得不行,“妹妹担心滕将军了?” 邓如蕴赶忙摇头,孟昭越发笑起来,“妹妹担心也正常,滕将军是比旁人喝的多了些,但他们这些男人酒量好的很,这点酒还当不得什么,用不到解酒丸,大不了到树根吐一会再回来,接着喝。” 邓如蕴:“... ...” 你们都是这么喝酒的吗? 孟昭却拉了她,“管他们做什么,咱们喝咱们的。” 邓如蕴只能先不再理会,被孟昭塞了一杯果酒在手中。果酒酒意浅淡些,孟昭还是照顾她的,她便也同她一道喝了几杯下去。 等她这边喝完几杯酒,小河对岸也总算消停了几分,她偷瞧着滕越身边终于没有了挤挤挨挨敬酒的人正同沈言星他们说着话。 她看过去,可巧他亦看了过来。 他发现她在瞧他,隔着沿河两边的酒桌与人群,就跟她笑了起来。 邓如蕴不知他傻笑些什么,心道必是喝多了,不想却见他叫了个小厮到跟前来,从怀中掏了半晌掏出来个东西,交给了小厮。 第252章 邓如蕴不明,却见那小厮绕过小河竹桥,快步到了她脸前。 “夫人,滕将军有物件要小的给您。” “是什么?” 邓如蕴挑眉,不知他吃个宴席怎么还有东西要给她? 她只见那小厮从手中拿出了一个流光闪动的东西,放到了她手里。 树上灯笼映着美酒,美酒的柔波照着此物,它流光溢彩。 是一颗硕大的东珠。 邓如蕴呆住,小厮道,“将军说是给您的,您一定收好。” 小厮说完就跑走了。 邓如蕴不晓得他哪来的此物,隔着喧嚷热闹的人群,朝着他看了过去。 酒气飘散在王家花园的的树梢草丛里,一阵风刮过来,又似穿花蝴蝶飞过醉了酒的人脸边。 邓如蕴疑问地朝他看过去,问他这大东珠是从哪儿来的。 他明白她的疑问,笑着指了指头上的发冠。 他今日带了一只银冠出门,那银冠上只有花纹可没镶嵌什么珍珠,更不要说这么大的东珠了。 可男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邓如蕴忽的想到了什么。 她看向他送到她手里来的大东珠,这不会是、不会是造反的恩华王金冠上的珍珠吧? 她瞪大眼睛看去,男人又指了指发冠,修长的食指动了动,做了个“扣”的姿势。 邓如蕴:“... ...” 他先前打鞑子,把人家鞑子将领手上的手链撸下来,带回了家。 这次平了恩华王,又把恩华王发冠上的东珠扣了下来? 隔着小河与人群,他遥遥用口语问了她一句。 “喜欢吗?” 男人显然已经有了六七成的醉意,英眸里洋溢着酒气,脸上酡红一片,见她没回答,又问了一句。 “不喜欢吗?” 邓如蕴还是没回答,但她却笑了起来,哪怕用力抿着嘴,却还是忍不住想笑。 他这是什么癖好啊?要收集这种奇奇怪怪的战利品?! 她不记得他以前有这种喜好,难不成以前都是偷偷摸摸,如今才被她知道? 她笑个不停,在心里想象他一本正经地撸人家手链、扣人家冠珠的样子,隔河另一边的男人,却在她笑到花枝轻颤的身形里,一时间看住了眼。 邓如蕴没有察觉,还是孟昭戳了她一下,“呦,你家滕将军看着你,都看住眼了。” 邓如蕴转头,这才发现他目光穿过那么多人,只落定在她身上。 好似方才饮入腹中的果酒此刻都闹腾了起来,邓如蕴脸颊倏然一热。 她自己还没如何察觉,孟昭已指了她的脸。 “哎呀,妹妹你怎么脸红成这样?” 她看着她,又看向河对岸的滕越。 “不愧是刚成亲一年的小两口,那情意同咱们自是不一样!” 邓如蕴闻言连忙要捂她的嘴,“我只同姐姐你有情意,”说着给她倒了一杯酒塞进她手里,“快别说了,孟姐姐,我敬你吃酒!” 孟昭是不会拒了她的酒的,邓如蕴连倒三杯送到她嘴边,她一一喝了才把方才的事忘了。 邓如蕴回头,见滕越也被人敬酒,总算把目光从河的这边错开了来。 园中小河映着天上银河,星光闪耀似粼粼波光。 满园推杯换盏的热闹声中,邓如蕴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看过,最后看向了自己酒杯中的星河。 她低头,浅啄了一口天河之水。 醺然间,只觉眼前的一切,都好似一场令人迷醉的大梦。 她不知已然醉了的自己,在这场大梦之中,还能不能清醒得过来。 ... ... 酒喝了一个多时辰,月都跃上了中天,逐渐开始有人醉卧在草丛里呼哈大睡,也有人围着火团载歌载舞。 邓如蕴见滕越好似喝困了,仰头倚在圈椅上,两手闲闲搭在两边,听着孔徽摇头晃脑地跟他说话,他时不时地应上一声。 倒是王复响不知在说什么,拉着沈言星的胳膊,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沈言星只在一旁垂头而笑。 孟昭也回头看了一眼,她不在意地说了一句。 “那莽厮喝了酒就这样,恨不能把肺腑里所有话都掏出来,同人说一遍。” 她说一遍不够,她同邓如蕴道,“有一次,他跟我说了一整夜,把他小时候尿了他爹的酒囊,转头又用这囊给他爹装酒的事都说了。反正是能说的不能说的,他一喝完酒,就全都秃噜了出来。” 孟昭话音落地,邓如蕴腾得站了起来。 “怎么了?”孟昭见她一脸惊吓,不由挑眉。 邓如蕴直道,“我去找几粒解酒丸给王将军吃!” 她说完就跑出了花园。 只是邓如蕴这一跑,立时引得半闭着眼的滕越,睁开眼睛转头看了过去。 王复响正朝着他走过来,见他转头往另一边看,他也瞧了过去。 “咦?弟妹怎么跑了?” 滕越也不知道,正想着要不要找个仆从跟过去问问,就听见王复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醉醺醺地叹了一句,“弟妹对你可真是好,滕越你小子有福。” 这话听得滕越有点迷糊。 就在前不久,她还要跟他和离,他不管说什么、怎么求她,她都非要走。 非要去找她痴心喜欢的那个人。 第253章 要不是他把她强行带到了宁夏来,又可巧经了这一番,她才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他坐起身来,问王复响,“你从哪看出来的?” 王复响喝得两眼冒金星,这会隔着满眼的金星看向滕越,只觉滕越好似回到了几年前的金州,还是个初露头角的小将模样。 他道,“我还要看吗?只说弟妹那么多年前,就跟在你身边,我们这些人哪有这等待遇?” 他这话说得滕越更加迷糊,滕越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这是没少喝啊?蕴娘和我在金州未曾见过,哪有身边一说?” 或者说,蕴娘说她只在街上见他战胜而回、打马而过,而他却是根本未曾见过她的。 然而王复响却抬手朝他指了过来。 酒气熏染之中,他忽的一笑。 “嘿,那是弟妹骗你呢!我都想起来了,她那会就跟在你身后,躲在你营里,我还以为是混进来的细作,还想抓她来着... ...但是人家小姑娘那个年岁,可不就是春心萌动的时候,只是想看看她喜欢的人罢了。” 他说着,见滕越整个人定在了那,醉醺醺地上前晃了晃滕越肩膀。 但滕越却忽的站了起来,反手抓住他的手臂。 他的力道大的惊人,饶是王复响这等铁汉也有些吃痛。 他直攥王复响的手臂,把孔徽和沈言星都吓了一跳,还以为两人要打了起来。 而他只问,“你这莽厮,说得都是真的?!” 王复响被他攥得有点不高兴了。 “我虽莽,说得话都是真话,我若有半句虚言骗你,就让我死在鞑子手里!” 他发了毒誓,孔徽赶忙上来打他的嘴,让他不要乱说。 但三人却见滕越眸色颤动了起来,他方才的酒意仿佛一褪而尽,整个人仿佛骤然惊醒的山豹。 他一下松开了王复响,转身就向小河对岸快步而去。 孔徽和沈言星对了个惊诧的眼神,两人都向着王复响看过去。 “你这厮跟他说什么了?” 但酒意又上了头,王复响发懵地挠了挠脑袋。 “我刚才,说什么了?” ... ... 邓如蕴颇费了些工夫,才从仆从处,找来了两颗解酒丸。 她这会拿着解酒丸就要往花园里去,不管怎么样,先让王将军解了酒再说。 要不然,她只怕他,把她的“秘密”也一股脑都倒出来了! 邓如蕴不由心急,快步还不够,直接提着裙子小跑了起来。 谁料还没转进花园里,她突然看见一人从门口出现。 男人挺拔的身形尤其地显眼,哪怕在黑夜之中,幽光之下,他那可挡万千军马的身姿,也不会让邓如蕴有丝毫地错认。 此刻,他一步从门洞外面跨了进来。 安静无人的小道上,他在看到邓如蕴的一瞬间,眼眸倏然一亮,又仿佛向她射出了两支急箭,直直射到她脚下,将她钉在了这里。 邓如蕴的心头忽的警铃大作,她本就因着急切而快跳的心头,此刻好似万马奔腾。 她只见男人大步朝她奔来,似乎要一步奔到她脸前的时候,她脚下顿住,下意识地就往后倒撤了回去。 而她刚撤了两步,他就厉声叫住了她。 “邓蕴娘!你去哪?” 邓如蕴直被他叫得倒吸冷气,有那么一瞬,她恨不能拔腿就跑。 但她脚下还没从惊怕的泥淖里拔出来,男人已一个箭步直冲到了她身前。 邓如蕴的后背都贴到了墙上,而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细弱的手腕在他的掌心里根本不堪一握,邓如蕴只觉他要把她的手腕握断了,而他只问。 “你知道王复响方才,跟我说了什么话吗?” 邓如蕴听见“王复响”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方才还悬着的心,登时坠了大半下去。 她脸色惊慌不已,墙边的气死风灯更把她照得唇色泛白。 滕越见她这模样,直问。 “所以,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 邓如蕴闻言连连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矢口否认,可她越是掩饰否认,滕越越发觉她口中所言全部都是反话。 他把人攥在手里,看着她那双不老实的小柳叶眉,慌张地凝成一个团,而柳叶眉下,她眼中眸光来回抖动。 滕越在她这神情里,几乎看到了答案。 就在这时,连接小道的门口,有人突然跑了过来,正是王复响。 他方才被孔徽和沈言星问得发懵,但转瞬,他一下子想了起来。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但想起来的瞬间,一把打在了自己嘴上。 这会他见滕越冲出去,他连忙也跟了出去,转过门洞,一眼看见了邓如蕴,直道。 “对不起弟妹,我喝了酒就胡言乱语,把你让我保守的秘密,都说出来了!” 他哀嚎一声,苦恼不已。 而邓如蕴本就不知要如何应对滕越了,再听王复响这话,悬着的心死了个彻底。 这莽厮不光把她的“秘密”都说了,还把她让他保守这秘密这件事本身,也当着滕越的面说了出来。 邓如蕴看到男人眼中仿佛有了火苗,这火苗近乎烧在了她身上。 邓如蕴干脆闭起了眼睛。 第254章 孔徽和沈言星也赶了过来,滕越咬牙只说了一句,“我要带她回趟家”,径直拉着手里这个骗子就往自家府邸而去。 王府的热闹在苍驹的蹄声里倏忽远去,滕家尚在修缮之中,今日因着庆功宴也没什么人。 安静无声的正房中。 邓如蕴被他放下,脚下发软,站都站不住。 他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压着东奔西突的惊疑之气,耐着性子将房中的灯火,一盏一盏全部点亮,直到整间房灯火通明,邓如蕴在他点燃的高灯烛火之下,连脚下的影子都消无不见。 他才端着一盏灯,走到她身前来。 灯火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点昏暗驱散,滕越看到灯光把等身前人的脸庞照得透彻,他缓缓开口。 “蕴娘,你跟我说实话,你口中的那个人到底姓什么名什么,在哪个所哪个营?” 他紧盯着她。 “他... ...到底是谁?” 通明的火光照得邓如蕴几乎睁不开眼,她哪里还敢扯谎圆谎,她甚至不敢开口,连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 她将嘴巴紧抿,一副誓不吐出“那个人”半个字的势头。 滕越见她不说,什么都不肯说,慢慢点了点头。 “好,你不说是吧,那我来说。” 邓如蕴惊疑地向他看去,看见他又发现了一只蜡烛,用手里的小灯将蜡烛点燃,房中更亮了。 他道,“王复响说他在我身边见过你,我不知道为何我没见过,但蕴娘你来给我解释解释,你为何会偷偷在我营中?” 他问过来,邓如蕴没法解释,他又开了口。 “你说那个人那几年里陪你长大,所以你忘不掉他,可你说的那几年我算了算,恰也是我在金州的那几年。” “而我问你那个人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是哪个营的兵,你不肯说,还将我堵了回来。” 他在高灯明火下盯着她的眼睛。 “到底是不肯说,还是根本不敢说?!” 滕越彼时听见她说,她和那人一起长大,陪他一起射箭练功,他们两人相知相许,最是情深义重,心意相通。 他想他从未见过她,便没怀疑过她这话的真与假。 可是如此情深义重的两个人,为何那人就这么一走了之,独留她在原地,甚至连她落入困境都不曾回来,多年再无联系。 他向她问过去,“... ...是不是那个人从未晓得过你的心意,他根本无从知道,更无从回应?” 邓如蕴紧抿着唇不敢开口,她已然后悔那日,为何把谎话说得逼真,把太多太多不该说的话,说到了他脸前。 她强迫自己不要作任何表态,却禁不住垂下眼帘,遮住眼中的波光。 而滕越则想起了,他那晚听到她说她喜欢旁人,失魂落魄地去找了涓姨。 他问涓姨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他还是怀疑她又骗了他。 涓姨回应的神色没有说谎,可那天,涓姨的目光却一直定在他身上... ... 他看着身前的人,看见她努力将嘴巴闭成河蚌,但露出的半边眼眸里,眼中水光不住闪动,她似乎想要将这些水光收回,但他一步上前,他的步子落在她眼里,震颤得那水珠叮咚滑落了下来。 滕越抬手抹掉她的眼泪,他问她。 “你跟我说实话,只能说实话。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 ...我?”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未曾发觉的时候,在那些年他只顾着熬打自己、立下军功,以便为父兄报仇的时候,有一个小姑娘曾在他身后,默默地陪过他数不清的日夜。 他把人抱在了怀里,他低头看住她的眼睛。 “是我,是不是?” 邓如蕴连连摇头,“不是,不是... ...” 滕越却又想起了他在金州见过的一篓箭,他还曾以为,那都是“那个人”的箭。 但今日,他忽的道。 “是与不是,你说了也不算。不若我让人回趟金州,把那篓箭拿过来,看看上面到底刻着谁的名字,好不好?” 邓如蕴早已把箭的事情抛在了脑后,他忽然提及,她身形都颤了一颤。 滕越直把她所有的神色尽数看在眼中,这一刻,她的慌乱颤动落在他眼底,他一把将人抱起,径直抱到了高高的案台上。 “就是我,那个人就是我... ...” 他用鼻梁抵在她鼻翼上,想咬又舍不得地贴在她唇边。 “邓如蕴,你怎么能如此会骗人?你就看着我,被你耍的团团乱转,你高兴是不是?” 他气怒地问她,“你就高兴是不是?!”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会说谎的骗子? 一个谎话又一个谎话,如果今天没有王复响酒后吐真言,她还想骗他到什么时候?! 他说不上此刻到底是欣喜多一些还是恼怒更占上风,他只觉自己已经被她磨得理智近乎失去。 他只见她还绷着嘴巴死活不肯开口,再也忍不住地咬在了她耳朵上。 “为什么... ...为什么骗人?是不是惯会说谎,一日不说就难受?!又或是折磨我,你就好受,还是... ...”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抬头,看到了她还欲遮掩的发红的眼睛。 他心口突然惊跳。 还是... ...娘让她如此?! 第76章 房中的灯火亮如白昼, 几乎将男人眼底泛出的赤红血丝都照了出来。 第255章 被他强行压下的酒气,在压制的边缘不断翻涌出来,好似怒涛汹涌着男人, 他咬牙盯着她,几乎要一口将她强吞入腹中。 邓如蕴向他看去, 心下震颤。 而男人看着她的眼睛, 这一刻忽然想到了什么。 “蕴娘, 你告诉我,是不是娘让你这样做的?” 他一下问了过来,房中通明的灯火被窗外挤进的风吹到, 颤颤地齐齐摇晃起来。 邓如蕴立时开了口。 “不是。” 他直看过来, 她却不敢让他再猜再问下去,她说不是, 全都不是。 “老夫人同此没有关系,而将军你,”她微顿,只一息,又继续道, “说句不好听的,将军你也太自作多情了,我是对将军有些情意。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 总是有些情意的... ...” 邓如蕴在袖子里面捏住了自己的手,她把否认的话说了出来, 听见男人哼声一笑。 他的笑声里满是不信, 问她。 “总有些情意?但都不如你对你所谓的那个人的情意, 是不是?” 滕越见她到了此时此刻还在嘴硬,他问了她, 她就点头。 她还说是,“将军是将军,他是他,将军怎么能把自己当做他?” “所以,确实是我自作多情?”他咬牙又问。 她还点头,还敢向他看过来。 “将军何必,非要让我说伤你的话呢?” “好好好,”滕越总算知道还有什么人比鞑子更难缠了,他道,“你不用说了,蕴娘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他将她再次抱了起来,两步到了床边,直接将她扔进被褥中,径直压了过来。 她惊得睁大了眼睛,滕越却道。 “一日夫妻都有百日的恩情,那若是你我有个孩子呢?我不管那人是不是我,我只管你我若有孩子,照着你的说法,你是不是对我有些浓重情意了?!” 他话音未落,人就已经紧压到了她耳边。 邓如蕴大惊,他却用牙齿咬磨到她的耳垂,又自她耳下一路掠到颈边。 被他压制的酒气此刻全然翻涌了出来,邓如蕴整个人如同被他轻而易举地攥在掌心指缝里,他带着无奈恼怒地要把她全然拆散入腹。 邓如蕴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急着大力推他拍他。 “你别这样,你别闹,别闹!” 可她的气力在他面前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只轻咬在她颈边最敏感的地方,牙尖磨到她身上几乎颤栗起来,他才问,“那你如实告诉我,你这些年喜欢的,到底是不是我?!” 邓如蕴无法如实回答。 滕越只见她到了这般时候,还不肯吐露一句,直把他恨得牙痒。 “你是觉得,我不会让人回金州取那箭来?!” 她闻言却硬声道,“将军去取吧。不是就不是,取回来了也不是!” 她一口的牙尖嘴硬,有那么一瞬间,滕越要被她唬住了。 可这骗子的话不能信,一个字都不能信。 滕越直接往外叫了人,待人到门外直接吩咐过去。 “找人回趟金州,去夫人的娘家老宅,把一篓装满箭矢的箭篓给我拿过来!明早开了城门就去,快去快回!” 他让人去金州取箭,他要切切实实地看到证据。 邓如蕴闻言脸都凉了。 而滕越在她脸上看到了这一丝的怔忪,如同坚冰上裂开的一丝裂纹,他只觉自己所想就是对的。 她的话果然不能信,一个字都不能信! 他被她气到心口发慌,只是看着她怔怔神色里的眼睛,看到她眼眸中暗含的无措与慌乱,滕越忽的又回想到了,被她打岔、被她挑起火气之前的那个问题。 男人微顿。 这一次,他没再强压着她咬她,在房中无影的通明灯火下,他慢慢松开了她,把人又抱了起来。 她耳垂脖颈被他弄到发红,但硬气的嘴巴和眼睛,更透着些连他也无法一眼看穿的复杂情绪。 滕越把被她挑起来的怒气摁了下来,他用手轻搓她的肩背。 “蕴娘... ...” 她不回应,不理他,只抿着嘴别开头。 滕越想到自己三番两次跟她说,她但凡有任何难处,有任何事情,都要第一个告诉他。 可他说了,她也答应了,但却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都没有记上心头。 这是为什么呢? 是他令她无法相信,还是根本就是另有原因? 滕越不再吓唬她,手落在她腰间,又轻轻捏了捏,将她轻柔抱着揽在怀中。 帐纱被两人方才一通大动,落下半边,影影绰绰地遮住房中过亮的灯火,于阴影中在床边投下片刻安宁。 男人一时没再开口,邓如蕴亦不出声,只感到他圈着她又抓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窗边的风又把高亮的烛火吹晃几分,床边轻纱浮动。 他低头,一如他最习惯地那样,用鼻尖一下一下地蹭在她脸颊。 “蕴娘... ...” 他又叫了她。 邓如蕴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他急缓交替的攻势下,抵抗多久。 而他突然问了句。 “你告诉我,是不是从一开始我们成婚,娘就同你说定了什么事情?比如... ...” 他微顿,抱着她的手臂更紧了紧。 “比如,她并不是让你,真的嫁给我?” 第256章 话音落地,邓如蕴愕然,心头停跳了一拍。 * 河南。 沈修扮成陕西来的过路商贩,粘了满脸的胡须,魏嬷嬷没认出来,只当他是个老乡。沈修花了点钱给魏嬷嬷小施恩惠帮了些忙。 魏嬷嬷在此举目无亲,见这位老乡如此,少不得亲近起来。 沈修但见魏嬷嬷带着霞姐在此看病半年,霞姐的病没能看好不说,似乎还更重了些。魏嬷嬷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还借了她些,魏嬷嬷眼泪都快流了下来。 这会沈修还在饭馆里请魏嬷嬷吃了顿饭,道是自己就要回老家了,临行辞别,这辞别饭少不得喝点酒。 半壶酒下去,魏嬷嬷醉意上头,沈修绕着圈子问了两句,就听见她开了口。 “... ...我们这些下面的人,要是想把日子过好、过体面,还是得靠贵人帮扶,不然我如何能寻到这等地方,给女儿看病?那都是侯府的贵女给我的点拨。但贵女到底是没进门的贵女,还不是我自家的主子,不然,说不定能给我指路到京城去,那霞姐儿就不会被耽搁,总也不好,反而病得更重了... ...” 沈修闻言眨了眨眼睛,“还没进门的贵女?” 他问,“我去岁也在西安府做了几月生意,怎么听说您家滕将军已经娶了妻?既如此,还有什么未过门的贵女?” 滕家只有滕越一个男人,要娶妻的只有他没有旁人。沈修假意疑惑地问去魏嬷嬷,只听魏嬷嬷醉醺醺地哼笑一声道。 “这宅门里的细碎隐情,你如何晓得?” 沈修给她又续了半杯酒,“那老婶子跟我说说?我年轻做生意也没人领路,同高门打交道,心里总没谱。这些内里的事,旁人怎么肯告诉咱们,还是婶子多跟我说两句,让我也晓得这里面的道道?” 他把斟好的酒,双手敬到魏嬷嬷脸前。 魏嬷嬷本就喜欢这老乡,还想着他不嫌弃霞姐,说不定能同女儿有缘分,眼下见他这般说,对自己这老嬷嬷如此看重,不由就开了口。 她虽醉了,却还不忘叮嘱沈修。 “这事可是我家的密事,出我的口,入你的耳,你可莫要同旁人提及,尤其不要同滕家的人说。” 沈修闻言连连点头,“您说,我绝不告诉旁人。” 他做了保证,魏嬷嬷又啄了一口酒,她把声音压了又压,开了口。 “我们家将军哪里娶了什么妻?左不过就是老夫人,花钱给他找个乡下女子,给他挡灾罢了。” 她嗤笑道,“那邓氏女是同老夫人签了契约进门的,是契妻,最不值钱的契妻。给她几个钱,就让她进了门来,等到我家将军安稳了,立功升迁了,那是要正经再娶高门贵女做正头妻子的,那乡下女么,再给她几个钱,把她远远地赶走就行了!还真当她是将军夫人了?” 魏嬷嬷醉醺醺地把话一口全都说了。 沈修把这话听进了耳中,惊得顿在了原地。 夫人真是同老夫人商定了条件进门的。 她并非是真的嫁给了将军,只是老夫人给将军找来的契妻! 沈修惊愕,几息之后才堪堪回了神来。 而魏嬷嬷醉的更厉害了,心里没了旁的事情,只有心自己的女儿。 “... ...都看了半年病了,怎么还不好?照理说,这是四姑娘指点的大夫,说是太医的师弟,一样的医术,最贵重的金丹,合该好转才是,怎么钱都花了,越发不好了?难不成孩子先前真被我耽搁了?” 她苦恼惆怅,沈修被她念叨地回神看了她一眼。 他已经准备返回宁夏了,不过闻言倒是同魏嬷嬷多说了两句。 “老婶子,咱们都不是本地人,千里遥远地来这外地求医,还是当点心的好。如今这世道,万事都说不好,贵人指路也未必就确保万全,这医馆、这大夫、这金丹,同京城里的是不是一样,您还是留个心求证的好,哪怕是往京城求证一趟,也未必不值得... ...” 这话仿若迷雾里吹进来的一阵细风,虽没立刻把雾吹散,但清清凉凉地吹在魏嬷嬷脸前,她不由地恍惚了起来。 只是酒意尚且盘旋头中,待半晌,她酒的慢慢醒了些许,忽觉“老乡”这话颇有几分道理。 进京求证吗? 但她再朝着桌边的人看去,只见人不知何时,早就走没影了。 * 宁夏城,滕府。 滕越朝着邓如蕴问了过来。 “蕴娘你告诉我,是不是从一开始我们成婚,娘就同你说定了什么事情?比如,她并不是让你,真的嫁给我?” 他一下问到了这个地方,邓如蕴通身都紧绷了起来。 老夫人想让她在他眼前,做个不起眼的“妻子”,等到了时间,就顺利和离不再牵连,却不曾想,他偏偏对她上了几分心,看上了她这个他不该留意的人; 老夫人只能及时挽救局面,愿意把钱都给她付清,只让她早些离开滕家也离开他,可他分明应了走了,却还是突然回马,把她弄到了宁夏来; 而老夫人最后的意思,至少不能让他知道契约之事,不然怕他不肯再答应之后迎娶贵女,可此时此刻,他只抓到些蛛丝马迹,就一口猜到了原委! 邓如蕴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她只能摇头,“没有,没有这回事,将军也扯得太远了... ...” 第257章 她否认,连番否认。 可她越是否认,滕越就越是觉得,自己恐怕正正猜到了关键。 毕竟她的话,他可一个字都不敢再相信。 他看着她摇头否认时的眼睛,看见那双眼眸中的裂纹似乎越来越多,滕越心里已经有了六七分明了。 他不准备再逼问她,如果真是他自己母亲的所为,他还问蕴娘做什么呢? 滕越只把人抱紧在了怀里,看着她紧皱成团的那一双小柳叶眉,细细看到她眼眸中掩饰不住的慌乱,他只觉心口一阵一阵缩紧。 他不禁软下了口气,“好吧好吧,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反正他派沈修去寻了魏嬷嬷,照着时间来算,沈修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等到沈修回来,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男人不再多言,邓如蕴却听见他忽然改口的话,抬头看向他的时候,蓦然想到了半路离开的沈修。 她看向滕越微暗的英眸。 沈修当时离开,会不会就是替他去查了这件事? 邓如蕴心头蓦然生出更多惊疑来。 她向他看去,他亦朝她看来,四目相对之间,两人在同时沉默了几息。 房中灯火通明,安静充斥房中帐内。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喧闹了起来。 纷杂而疾的脚步声,几乎在一瞬间,抵达滕府之中。 邓如蕴下意识浑身一紧。 恩华王兵变的事情才过去没几日,她听见这些突然到来的急切脚步,就不由发僵。 滕越自然察觉了她的惊怕,连忙揽着她拍了她的肩膀。 几息的工夫,外间不光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庭院外面似乎还有了火把合拢而来的光亮。 滕越不禁挑眉。他一时也管不了母亲的事了,人登时起了身来。 他让邓如蕴别怕,“若有状况,你就避到暗隔里,我出去看一眼。” 话说完,直直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柄长剑,紧握于手中,回头又同邓如蕴示意了一眼,往门前大步走去。 滕越两步走到门口,推门向外看去,目光从自家庭院一扫而过,见府邸留守的他的亲兵竟然毫无动静,而外院已然火把的光亮冲天。 滕越沉了口气,大步走出门,站在廊下的石阶之上,朝着外面问了过去。 “何人?何人闯我滕越府邸?!” 他这一声问去,夜风在庭院中轻颤。 火把的光亮更加映红半边府邸,接着正院门被推开,一众官兵持着火把刀枪涌入了正院之中。 火光照着刀枪将兵刃冷煞的光衬得如同炼火一般,又俱都朝着他直指而来。 滕越握紧手中长剑,只见在这些兵丁之后,有人自门外,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来人身形瘦削,仿佛还有伤势未愈一般,令他脊背无法全然挺直。 滕越眯起眼睛看过去。 看到了施泽友那张阴狠冷厉的脸。 滕越微微皱眉,冷眼朝他看去,施泽友亦定定向他看了过来。 先前在华阴交手,他看不到那交手之人的模样,但身形还是记得一清二楚。 当下,他再见到这位“故友”之子,看到他再不是多年前他见到他时的小少年的样子,而长得挺拔如松,精劲如豹。 他于庭院中持剑而立,冷清的月光之下,正和数月前险些将他击杀在华阴县的男人,身形全全重合在了一起。 施泽友恨声冷笑出了声。 房中,邓如蕴没有立时藏去暗隔,她也不由地从窗缝里往外去看,到底是何人在此,这会看到了施泽友带人出现,不免深吸了一气。 而这时,王复响等人似也听到了动静,带着人手奔了过来。 滕越先没想到施泽友会突然出现,便也没有立刻问去,再见王复响孔徽他们都来了,更加沉得住气。 他只问。 “夜闯戍边将领宅邸,阁下意欲何为?” 他不同施泽友提那些前尘往事,只肃声问了这一句。 他问去,孔徽也上了前来,他亦问向施泽友。 “滕将军乃是宁夏游击将军,今次平叛又立大功,你是何人,缘何闯他府邸,可知这是重罪?!” 他们的人手只会比施泽友多不知多少倍,根本不会惧他。 可却听施泽友又是一声冷笑。 “立功将领?” 他忽的朝滕越看了过来。 “你等立功我没看到,但我的人却抓到了一个四处散播所谓‘讨贼檄文’,到处污蔑京中九千岁的兵。此人不巧,正是这位滕将军的亲兵。” 他话音落地,手下推出了一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亲兵,邓如蕴见过那亲兵,确实是滕越的人。 而施泽友的人把他径直推到了庭院里,又将一块牌子扔到了他身边。 “滕将军莫说此人不是你的兵,我等可在他宿处,搜到了你滕氏的腰牌!” 滕越和孔徽他们,近来一直在暗中将恩华王的讨贼檄文散出宁夏,散出陕西,好叫朝野都晓得恩华王是因何造反。 他们一直在暗处行事,匿名散布,就是不想直接与大太监冲突。 不想这施泽友竟然出现于此,还特特抓住了滕越的人手。 滕越没有否认此人是他的兵,他只问去。 “你想做什么?” 施泽友见状,又笑一声。 第258章 笑声扯得胸口未能痊愈的箭伤,此刻不住地发疼,提醒着他数月之前,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死在了此子手中。 但他没死,他施泽友活过来了。九死一生,还得了洪桂的重用! 他一步上前,高声开口。 “宁夏守将滕越,令人散布谣言搅动军心,祸乱朝纲,所谓平叛立功,却不过是此人投靠反王之后,见势不妙地自保所为。此人根本不是朝廷的忠臣良将,而是那造反的恩华王的走狗余孽!” “反王要押解回京,而他的走狗余孽,亦不能留!” 他直接喊了人来,“给我抓了此人,押去牢中!” 他话音落地,手下纷纷上前。 只是还未近到滕越身前,王复响径直带着人冲了过来。 “住手!” 他怒道,“颠倒是非黑白,指鹿为马,迫害忠臣良将,你们听的是谁的令?凭的是什么抓人?” 他怒问出去,只见那施泽友哼笑一声,从腰间扯下一块腰牌,那腰牌上赫然画着锦衣卫的纹样。 他道,“九千岁有令,锦衣卫抓人,我看谁敢阻拦?!” 锦衣卫。 如今朝堂在大太监洪晋手中人人自危,不只是因着大太监掌控了东西两厂,监控京中朝臣,更因着连朝中缉查百官的锦衣卫指挥使,都跪倒在了他大太监脚下。 施泽友,竟然进了锦衣卫。 而他更是从袖中抖出一张缉捕令来,笑着看向众人,最后看向了滕越。 “桂爷亲自替锦衣卫签下的缉捕令,你等,是要与他作对吗?” 他口中桂爷,正是大太监的亲侄洪桂。 在大太监洪晋之下,眼下他亲侄儿洪桂,正是比京中权贵还要掌权的人。 他道,“桂爷此刻就在你们陕西总兵的酒桌上,谁敢乱来,今夜出不了这个门。” 他说出这句,再不多言,直叫手下。 “把反贼滕越,给我抓起来!” 窗缝边缘,邓如蕴倒吸冷气。 王复响却不论那许多,直接拔了刀。 但施泽友径直转头朝他问去,“听闻王将军与滕氏相交甚密,怎么,难不成你也是反贼?!” 王复响怒目圆瞪,滕越却当先出声,叫住了他。 “把刀收回去。” 他冷哼一声。 “真金不怕火炼,让他们抓我就是。” 说话间,锦衣卫纷纷上前,直接将他围拢起来。 邓如蕴见他就这么被人围住,不由闯出了门去。男人听见动静转头看了过来。 他见夜风掠过火把,裹挟着烟气将她凌乱的碎发吹起,他连忙开口安慰过去。 “没事没事,你别怕,在家等我。” 邓如蕴向他看去,见他这话说完,就被人推着,在兵刃与火把的围拢中,被人带走了。 夜风吹得人通身发凉,冷气从地缝里钻出来,漫在她脚下。 * 西安府。 滕家,沧浪阁。 林明淑从睡梦里突然惊醒。 “... ...遇川!” 守夜的青萱吓了一跳,连忙挑了灯来看,“老夫人怎么坐起来了?您做噩梦了?” 林明淑没有回答她,只是后背冷汗淋漓,湿透了衣衫。 方才,她又梦见了施泽友。 这一次,她梦见那小人突然拔出一柄匕首,捅进了滕越的后背... ... 第77章 滕越被带走之后, 众人聚在滕家。 火把的气息还没散去,烟气闯进外院滕越的书房里,但书房里众人都在, 独独他不在。 孔徽和王复响都派了人去总兵署衙打听情况,这会孔徽道。 “暗中散布讨贼檄文的事情, 我们几人都派了人, 但他们单独挑了滕越, 一来必然是那施泽友用心歹毒,二来,也是想要借此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他这么说, 邓如蕴听见沈言星皱眉道。 “若只是下马威敲打我们, 倒也没什么,偏来的是那施泽友。” 他说几月前, 自己营救吴老将军一家人,最后是靠滕越接手,才成功把吴老将军一家救了下来,“你们也都知道,滕越当时虽没有露面, 却给了那施泽友几近致命的一箭,此人心胸狭隘至极,只怕恨不能趁此机会除掉滕越, 还不知要在那洪桂面前说什么恶言。” 沈言星觉得若是旁人抓了滕越都还好说,只施泽友令人实在不安。 他提及此事, 邓如蕴见众人脸色都沉了下来。 施泽友同滕家本来就有旧仇, 害得滕家几乎家破人亡, 莫说旁人,只说滕越母亲林老夫人, 到如今还时常无法整夜安眠,只怕施泽友这小人卷土重来。 而今夜,林老夫人的担惊受怕全落到了实处,施泽友果然再次出现了。 王复响当先耐不住了,“我亲自去总兵处问问,他们到底想要怎么样!” 他两只虎拳攥得噼啪作响,“滕越这次平叛乃是头功,要不是他先伪降那反王,又暗中让我同总兵带来的人里应外合,如何十八天就平定叛贼?难不成,但凡伪降的,就都成了叛贼?!” 他一百个不服气,众人又有哪个能咽下这口气? 王复响要去问总兵官,孔徽要联合宁夏众将,向那大太监的侄儿洪桂施压让他放人,沈言星想办法联系被关到牢中的滕越。 邓如蕴向他们看去,三人又都安慰了她。 第259章 “弟妹先在家里等着,我们有了消息就让人报给你。” 三人说罢,甚至不等邓如蕴郑重道谢,就全都快步离开了。 邓如蕴目送他们远去,自己则从滕越的书房,回到了正院里。 夜风卷着她的裙边,她站在他方才持剑立着的地方,将地上被他掷下的长剑,捡起来拿在了手里。 那剑很重,她不能似他一般,单手握在手中,只能双手合力拿了剑在胸前。 先前还璀璨的天河星月,此刻落下的光芒冷清了下来。 邓如蕴拿着他的剑,慢慢回到了正房的檐下石阶上。 她站在那,好似又看到了火把环绕的庭院,他被人合围着带走的身影。 彼时他先是让她藏去暗隔里面,自己拿了剑出来,道,“若有状况,你就避到暗隔里,我出去看一眼。” 可她无虞,他却很快被人带走,可到了走前他还回头,让她不要怕。 “没事没事,你别怕,在家等我。” 站在石阶上,邓如蕴的眼泪咚地滑落了下来。 但她抬手,擦掉了脸边的泪。 她不能再躲在暗隔里了,不能再都由着他来护着她,只避在他衣袖之下,当个缩着脑袋的无用的人。 月色被云层遮挡,明暗不定,又在一阵高天之风的吹拂后,露出了明亮的月光。 邓如蕴将滕府中的亲兵叫了过来,唐佐唐佑很快带着人,全都聚到了庭院之中。 “夫人有何吩咐?” 邓如蕴立在石阶上面,看着下面的人。 她深吸一气,先让唐佐派上人手分别去帮衬孔徽、王复响和沈言星他们,然后又让外院书房的人,将书房看好,又分派了人连夜盘查府邸,加强滕府防卫,以防有人趁此机会,把不该出现的东西塞到滕越的府邸里面来。 她后面这话一出,连唐佐脸色都白了一白。 “夫人说的正是!属下这就让人去盘查府邸!” 施泽友明摆了是要诬陷滕越,此人自来小人行径,只怕无所不用其极。 邓如蕴料想到了此处,见唐佐这就应下,分派了人手下去,她连连点头,又叫了唐佑。 “将军在宁夏素来有哪些交好的将领官员,都一一说与我听,再去清点库房账房,明日备上礼,我去一一拜会。” 孔徽去帮滕越寻人联名为滕越说话,她怎么能只窝在院内哭泣? 她既然临时占了他夫人的位置,那就让她僭越这一回,充当一回他真正的妻。 * 总兵署衙。 洪桂从陕西总兵酒桌上离去,由着人送去了下榻的地方。 但城中的几位高官将领,还都留在原处。 王复响他们找来的时候,一众高官大将们脸色亦不太好。 王复响直言滕越被当作反贼抓走之事,众将领显然已经知道了,闻言都沉默了几息,最后是前来平叛的陕西总兵开了口。 “滕越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但恩华王造反之后,此事报去京城,引得京中震荡,皇上虽然还不晓得,但那位大太监却知道恩华王造反,打得正是清君侧的旗号。” 他道大太监听闻了这事,也惊怕紧张了起来。 此人平日里在朝野党同伐异,惹得百官中怨言四起,倒也没什么实质之事。可这一次,却引得藩王叛乱,危及了皇帝龙椅。 这么大的事他亦没料到,却不敢让小皇帝知道半分,只在得了信的第一时间,就把自己侄儿洪桂派了过来。 总兵道,“洪桂过来只有一件最要紧的事,就是将恩华王的讨贼檄文处理掉,处理得一干二净,只把恩华王造反当做是反王自己妄图颠覆,同清君侧、同大太监都毫无干系。” 但偏偏就让施泽友抓到了,滕越派人暗中散布讨贼檄文的原文。 总兵官说完,王复响忍不住就要骂出声来。 “他说没干系就没干系?!要不是滕越,那恩华王说不定这会都率兵打出陕西... ...”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家叔父王映叫住,“你闭嘴!” 反王若是打出陕西,那在座包括陕西总兵在内,可就全都是重罪。 王复响直恨得牙痒,王映只怕他又犯了莽劲,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反而更加扯了滕越后腿。 这会王映只能自己替他开口,问向总兵大人。 “滕越在平叛中是如何作为,旁人不晓得,我们还是心知肚明。您看总不能就这么让他被大太监的人抓了去,岂不是寒了边关众将士的心?” 总兵亦叹气,“我当然知道,但大太监怕什么,他偏就做了什么,直戳到了洪氏痛处。” 他说着,目光从王映掠过王复响,又从孔徽等人身上扫了过去。 “为今之计,恐怕要让滕越先认一个扰乱军心之罪,先前平叛的功绩当然不用再提,我以此罪,把他放去旁处闲上三五年,待过几年,大太监忘记此事再说。” 这般,至少能让洪氏叔侄放心,也能把滕越就地捞出来。 可总兵官这权宜之计一出口,莫说王复响这莽人,连素来稳重的孔徽也耐不住了。 “总兵大人,滕越立的是平叛的头功,是正经的功臣良将,怎么能因着那些人颠倒是非,让他落得这般下场?王法何在?!” 一众宁夏将领都怒了。 陕西总兵深吸一气,慢慢缓了出来。 第260章 他低声。 “这不光是我的想法,更是方才,那洪桂在我耳边露出的意思。” 大太监只想赶紧把恩华王造反的事压下去,“若不如此,怎么令京中的大太监放心?” 他将满腹的无奈问出口来,众将都不说话了,只有王复响还不甘。 “那就不能将那讨贼檄文,呈去皇上眼前?让皇上自己看看奸宦的面目?!” 他恨得直骂起来,叔父王映想拦都拦不住。 可总兵只问了他一句,就让他闭了嘴。 “那你告诉我,谁人,到底是谁人能越过大太监,把这讨贼檄文上达天听?!” 在这大太监执掌朝野,奸佞小人攀附权贵,忠臣良将人人自危的世风之下,到底还有谁,能撕出一片青天来? * 翌日滕府。 施泽友的人把滕越严加看管,里外三层,堪比看管反王朱震番的架势,沈言星一时竟没能找到门路,同牢里的滕越通上一句话。 孔徽他们不同意让功臣认罪、还要发配放闲的办法,他同宁夏众官商议,还是准备众人联合为滕越说话,施压洪桂,哪怕朝廷不给滕越的功绩封赏,也不能让他被扣上反贼的名号被判罪。 孔徽这办法众人还是同意的,而他这边一说,邓如蕴就让唐佑把银钱都拿了出来。 孔徽连连摆手,“弟妹这是做什么?我们同遇川都是不知过命多少次的兄弟,哪里还要拿什么钱?” 邓如蕴却道这钱并不是给众人的,“各位将军同我家滕将军是如何关系,我怎么会不晓得?但眼下要联络更多的人,请更多的将领为他说话,总是少不得要用钱的。” 她说滕越没有太多关系,“至于我... ...更是没有根底的乡下女子,我帮不上他什么,但这钱滕家还是出得起,滕家也只能出的起这钱了。” 她把钱都准备好了,把滕越库房里的珍贵物品,都备成了可以直接送出手的礼,按照多寡贵贱各有分类。 孔徽从她备好的这些钱和礼上看过去,最后又看到了她身上,见她神色染了疲态。 “弟妹一宿没睡吧?好,你为遇川准备的这些东西,我都收了,你不必太担心,自己也歇一歇吧。” 邓如蕴根本无法闭起眼睛,但她跟孔徽点头道好,又同众人道谢,转而想到了还在狱中联系不上的男人。 “能不能再想办法,同他说些话。他在狱中情形不明,我怕施泽友不会饶了他,趁机向他下手。” 她说昨晚黎明天亮之前,滕府外面果然有人想要伺机闯进来,就从后院看似无人的地方。 还在她提前让唐佐派人守备,此人没能闯进来,就仓皇跑没了影。 孔徽他们一听,相互对了个眼神。 王复响咬牙,“必是那施泽友想要趁机栽赃!” 邓如蕴点头,“若此人正是这个心思,那恐怕就是要置滕越于死地的意思。所以我想,最好还是能想办法到狱中,至少弄明他眼下到底是何状况。” 她怕施泽友在狱中偷偷向滕越下手。 众人昨晚只顾着想办法将人捞出来,却一时间没能想到这个状况。 那洪桂想要为大太监压下事端,施泽友却是要趁机报复滕越,这可完全不一样。 沈言星立时皱眉道,“我再让人想办法,必要进到大狱里!” 大恩不言谢,邓如蕴已没什么能再说。 只是到了晚间,沈言星和孔徽突然来了,见了她就让她把治伤药都拿出来。 沈言星一脸的难言,“那姓施的小人,竟然真对遇川用刑!” 此话一出,邓如蕴脚下险些踉跄开来。 但孔徽让她别急,“幸而弟妹提醒,我们发现的及时,总兵和几位陕西都司的大人们亲自出面,暂时将他保了下来,多少受了些皮肉伤。” 沈言星说眼下天热,皮肉伤也怕不能自愈,他问向邓如蕴,“这会有总兵作保,把他从大牢里移了出来,我们能过去一趟,夫人要不要亲自去看看他?” “要!”邓如蕴几乎没想就说出了口。 她当即带上药箱,把所有药都带在了身上,跟着沈言星和孔徽直奔大牢而去。 滕越被转到了大牢后院的一间单独的监房中。 邓如蕴到的时候,看到他神思不清地靠坐在墙边。 邓如蕴倒吸一气,好在守门的狱差,说他只是用了些药,暂时有些昏迷而已。 狱差开门,只让带着药箱前来的邓如蕴一人进去,把其他众人都留在了外面。 这间监房昏暗至极,两处窗子都被木条死死钉住,只有细缝里有星星点点的天光露进来。 狱差关上门之后,邓如蕴几乎看不见脚下的路,她只能从药箱里拿出火折子,摸索到了滕越身旁的一盏油灯,点了起来。 小而弱的火苗摇晃着渐渐变亮,邓如蕴端着,近到了滕越身前。 男人英眉紧缩,眼睛闭着眼帘不断颤动,似乎想睡却睡不安稳,想醒又醒不过来。 “将军。” 她轻声喊他,他无法回应,她不由又叫他。 “滕越... ...” 他眼帘颤动地快了几分,却还是睁不开眼睛,醒不过来。 她不再喊了,只用小灯照着他的全身,看着他身上的锦袍似是遭遇了长鞭抽打,处处撕裂开来,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和中衣下面的血肉。 第261章 初初看来,通身有二十多处鞭伤。除了鞭伤,还有刀伤、棍棒伤、以及烙在背上的烙伤... ... 就一天一夜,施泽友就按捺不住地对他施了这么多刑罚。 邓如蕴不敢想象,如果他们再延迟几日,再将他从大牢里救出来,又会是怎样情形? 她无法想象,亦不敢想,只能眼睛发酸地,用剪子剪开他身上沾满了血的衣裳,拧了巾子,用水给他擦拭身上,又小心翼翼地沾了药,给他处理身上遍布的伤口。 他用了药,神志不清,但触及伤口的痛处,眉头便不住颤动。 “好了好了,我轻些,我再轻些... ...”她不由一边替他清理伤口,一边小声哄他。 不知是药力未散,还是她轻柔的哄言确实起了作用,他只皱眉,便没了旁的反应。 到了后面,似乎连皱眉都没有了,好似耐着心,就由着她一点一点慢慢来。 只是待到邓如蕴,料理到他后背那唯一的一处烙伤时,煞人的药粉撒下,刺痛到受了烙伤的皮肤上,他整个身子都颤了起来。 那伤处虽在后背,却直逼心口,好似就是他曾一箭射到施泽友身上的位置。 而那施泽友专门在同样的位置,给他用滚烫的烙铁,狠狠烙下了巴掌大的一块。 药粉刺激得滕越身形发抖,人却还在药力中醒不过来,只有冷汗不住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在邓如蕴手掌心里。 邓如蕴眼泪都落了下来,但是药还没上完,这烙伤比其他伤都厉害,暑热天气之中绝不能耽搁。 邓如蕴咬着牙恨着心,一边哄着他,一边将最后的一撮药粉,尽数撒了上去。 她撒上药粉,只见滕越臂上的青筋都跳了起来,男人闭着眼睛低吼出声,浑身震颤。 她伸手将他紧紧抱在了怀中。 “你再忍忍,你再忍忍,马上就不疼了!” 但那药粉的钻心刺痛还在继续,邓如蕴只觉自己都快抱住了他,只能用手不断去揽着他的腰身,也学着他的模样,用鼻尖轻轻蹭到他的脸颊。 她并不熟悉他的动作,可是她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一下一下蹭过去,男人颤抖的身形竟渐渐被他压制了下来,臂上的暴跳青筋也逐渐平息。 而他则虚弱地抵在她的额头上,仿佛还想要更多她用鼻尖蹭去的亲昵,当作疼痛之中犹如仙露琼酿一般的安抚。 他想要,邓如蕴再不会不给。 她不会再似平日一般拒绝他,推开他,甚至故意气他,此刻她顺着他的意思,用她的鼻尖蹭在他的鼻梁脸颊。 “好了好了,上了药你会好了... ...遇川,遇川... ...” 她柔声叫了他的表字,他最想让她叫的表字。 他听着,终于完全安静了下来。 她用自己细痩的肩膀,让他倚在她身上,替他把烂掉的衣衫都剪开,换上了她带来的干净衣裳。 时候已经不早了,外面狱差催促。 邓如蕴不好再留,只能匆忙给他穿上衣裳,又把药都留在他手边,最后用手巾替他擦了擦脸。 他好似有些要清醒,最终喃喃说了什么,可邓如蕴没听清,只在他轻轻抓拾的手下,抽出自己的手,在狱差的生生催促中起了身。 监房里的小灯快要燃到尽头。 邓如蕴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的男人,转头,快步离开了去。 监房的门被打开,又迅速紧闭。 房中再无了旁人,只剩下滕越在迷糊之中,喃喃又叫了一声。 “蕴娘... ...” * 有一众高官将领作保,滕越就算不能被放出来,施泽友也不能再“公报私仇”对他用刑。 滕越没认罪,宁夏众将见他受刑,也有些躁动起来。 洪桂心生惧怕,又不敢直接放了滕越,他拿不定主意,反而准备把滕越同恩华王等人一道,带回京城由他叔父大太监洪晋来裁决。 如此这般虽然不会立刻定罪,但离了宁夏,若是再出现施泽友暗下杀手之事,众人想保滕越也就不那么容易。 至于进了京城之后,到底还有多少官员能向着滕越说话,那九千岁大太监要如何裁决,更加不得而知。 邓如蕴没能有机会再去监房里看他,但她亦没有闲散半分。 她把府邸剩下的银钱也都备成了礼,带着唐佐他们,亲自到各个将领家中,请人为滕越上书说话。 这些高官将领她一个都不认识,孟昭赶过来的时候,见她正要出城,再寻城外的几家本地世族帮忙。 “妹妹就这样自己过去?” 邓如蕴脸色露出尴尬,她低了低头。 “姐姐,你晓得我没什么出身,也不认识这些人,可我家将军现在需要人帮他说话,越多越好,他们都不晓得我没关系,只要他们肯替滕越说话,我窘迫些也没什么。” 这是她为数不多能替他做的事了。 孟昭向她看去,听见她道。 “从前都是他护着我,如今也轮到我拿出我所有的气力,去守他。虽然,虽然我能做的实在不多... ...” “怎么会不多呢?!你做的这些,没有比任何人少!”孟昭眼睛都红了。 她们这些人多少都是本地世家出身,无非是名头高点和名头低点的差别,但邓如蕴不是,她只是个同世家大族根本毫无关系的寻常百姓姑娘。 第262章 她也知道靠她的关系,帮不了滕越一点,可她却把自己的脸面全都豁了出去,去见那些不认识的人,去请人家替滕越说话,把愿意见她的人全都见了一遍。 孟昭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蕴娘,你不是只有自己,我陪你!” ... ... 又两日,孟昭陪着邓如蕴把宁夏城内城外,能说得上话的人都见了一遍,有人慑于大太监的淫威婉拒自保,有人犹豫不决含混应答,但更多的人愿意往朝中,试着替滕越说话。 洪桂已经准备启程,把反王一干人等连同滕越都押送进京。 滕越要上路,路上诸多不定。 王复响亲自请命押送反王,也正好顺路照看滕越。沈言星怕他一个人,又是个莽人,再半路生出事端,也一同前去。 有他两人守护着滕越,孔徽便直接带着邓如蕴回了西安,回西安城去再搬救兵。 他们快马往西安而去,不想到了半路上,竟就遇见了林老夫人的马车。 林明淑还没接到消息,却亲自往宁夏城来了。 孔徽和邓如蕴当时就把滕越被施泽友和大太监的人抓了的事情,说给了林明淑。 后者听到消息,脚下一软,险些倒在地上。 “果然,果然... ...” 她那夜做的梦令她不安极了,却连续两日都做了类似的梦。 她再不敢枯等在西安城,决定要北上去宁夏,没想到半路就得了消息。 “施泽友... ...他定会害了遇川!” 孔徽和邓如蕴连连让老夫人镇定,“王复响和沈言星护着他,他不会有事!我们只想着怎么找人把他救出来就成!” 孔徽把联合众人的事情同林老夫人说了,道自己也给舅舅黄西清去了信,“您不要着急,我们定能把遇川救出来!” 可他这般说了,林老夫人虽然道谢连连,可眉宇之间无有半分松快。 邓如蕴同她回了西安滕家,把自己在宁夏也联络了人的事都同林老夫人说了。 她还备了一张详细的名单,上面有人名,有她送去的礼,也有人家对滕越之事的态度。 她把这几张纸都拿给了林老夫人看。 “我们再在西安府里请人也为他说话,声势大了,京城的大太监不会不顾及!” 林老夫人看着这记录详细的纸张,不由朝着邓如蕴看了过去。 她看到她眼中遍布血丝,仿佛是一连数日都没睡过什么觉了。 她鼻头发酸。 蕴娘为滕越所做的事情,她都看到了。 但是这样,真能把滕越救出来吗? 她默了默,“我去趟杨家吧。” 邓如蕴闻言立刻道,“杨家是咱们姻亲,您觉得要备多少礼合适?我这就备礼,然后陪您一道过去!” 她说着就要去吩咐人,一如她这些日子在宁夏一样。 可林老夫人却没有应下这话,她只是看向邓如蕴。 她看过来,邓如蕴也愣了愣看了回去。 邓如蕴听见林老夫人有些难言地缓声开了口。 “蕴娘别忙了,你够累了,歇息吧,杨家我自己去就成,滕越的事情,我也自己来就好。” 话音落地,沧浪阁内外皆静。 邓如蕴怔了一怔,风中吹来一阵阴凉之气。 她看向老夫人,又看向那些被细风不知何时吹翻,又吹散在地上的名单纸。 风卷着轻飘飘的纸张散了一地。 半晌,邓如蕴轻轻落下眼帘。 “好... ...我明白了。” 第78章 西安, 杨府。 杨二夫人没在家,恰是章四姑娘同奶娘在花厅见了林老夫人。 到了这时候,林明淑也不绕弯, 几句话就把来意说了。 比起遍寻文武百官施压大太监放人,说不定要激怒于他, 还不如就找大太监亲近的人, 从中说项来的有效。 而章贞慧的伯父永昌侯, 由着大太监提拔,此时正坐在京中五军都督府的位置,分管各省都司里正有陕西都司, 恰能于此事上说得上话。 她这么把来意直说了, 自然是想让章贞慧回京,去寻她伯父说情。 她说完话, 章四姑娘连道,“原来滕将军竟遇上了这等事,但此事尚未定论,您万万不要着急。” 四姑娘安慰着林老夫人,她一时没说后面要如何, 倒是她身边的董奶娘开了口。 “呀,滕将军看来是被误会了。可我们姑娘同滕将军到底还没什么关系。” 她说着,目光从自家姑娘身上掠过, 看向了林明淑。 “滕将军已有妻室,又如此爱重那位乡下来的妻子, 连回宁夏上任都要带在身边, 这等情形下, 我们姑娘要怎么同侯爷开口呢?” 之前滕越强行把蕴娘带走的事情,城中自是有人看到了, 也少不得要传去章贞慧耳中。林明淑只觉难办,一直不知怎么给人家姑娘一个明确交代,此时此刻,董奶娘毫不含糊,直接朝她问了过来。 林明淑被问得脸色难看不已,彼时她亦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那般打马回头。 但眼下她还能再说什么? 她开口,“董妈妈和四姑娘也晓得,滕越那桩婚事一直没上族谱,是做不得数的,至于滕越... ...他只是一时没转过弯来,但眼下他不在家中,那位契妻我会送她离去的,我今日回家便同她说明,明日... ...就送她离开。” 第263章 她问董奶娘,也看向章贞慧,“先前是我当断不断,此时这样,妈妈看可成?” 董奶娘一听她终于是下定了决心,要把契妻撵走了,心里一口憋闷之气吐出大半。 她没说成,也没说不成,只朝着自家姑娘看了过去。 章贞慧却没提关于契妻的半个字,只给林老夫人端了茶。 “您别太着急,我大伯最是爱惜将才之人,又恰在右军都督府,正管着陕西的军务,约莫还是能替滕将军说几句话的。” 林老夫人正是这个意思,见章贞慧心如明镜也点了出来,这会又听她道。 “我见外祖母身子好了许多,也准备这些日返回京去,那便就此回去一趟吧。” 她没同林明淑反复绕弯,竟直接就说了回京的事,林明淑直听得心头都快了起来。 滕越被抓,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分被那施泽友谋害的风险,章贞慧愿意立刻同她去京城,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永昌侯府的贵女果然有用! 她连连道好,又忍不住道谢,心里想着她此番同章家姑娘一起进京,便也把替滕越求娶的事情露出明确意思来,让永昌侯知晓,也让章姑娘安心。 正这时,杨二夫人从外面回来了,她一听到表姐和外甥女在花厅,也赶了个过来。 一见面,林明淑就把滕越被抓和她们准备进京救人的事说了,又想着自己同章贞慧到底远了关系,就叫了杨二夫人,“表妹与我们同去吧?” 滕越被抓进京,这可不是小事,杨二夫人一向以这个外甥为荣,当下听了连忙点头。 “那就收拾起来,明后日就启程?” 众人说好,敲定了时间,林明淑便离了杨家,杨二夫人想到了什么,特特跟在她身后,要送她回家。 两人一走,杨府花厅里就只剩下章贞慧同她的董奶娘。 后者往两人的去处看了几眼,转身,轻声朝着自家姑娘问了过来。 “姑娘真要立时回京,替那滕将军说话?那滕越可是被大太监的侄儿抓的,可见是正经触怒了大太监的。” 她说着,皱了皱眉。 “咱们侯爷性善,从前对大太监有些恩情,承蒙大太监肯记着,连番提拔他,才有了如今侯府的风光。侯爷倒是在这事上说得上话,但侯夫人一直不喜欢咱们家夫人,连带着也厌恶您,您去找侯爷求情,侯夫人少不得又要在侯爷面前说您是非,更紧要的是,万一大太监不肯放人,真要弄死滕将军以儆效尤,咱们岂不是... ...得不偿失?” 她叹气又皱眉,看向自己姑娘,却见姑娘丝毫不觉此事棘手,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盅,撩了盖子浅浅饮茶。 半晌,才同她道了一句。 “妈妈不必因此忧思忧虑,眼下风云四起,咱们先回京再说不迟。” 她这般开口,董奶娘晓得她心里约莫有数了,便自觉地没有再问下去。她给姑娘续了些茶,又笑了笑。 “不管怎样,此番遇了事,咱们正好也敲敲那林老夫人,平日里见她做事果决,没想到在这契妻的事情上,优柔寡断起来。那乡下契妻是个有手段的,什么滕将军、白六爷,还有咱们家二夫人,都被她攥在了手上,今次借这由头,总算是把她打发了。” 董奶娘长出一气,“老奴都能睡个安稳觉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章四淡淡笑笑。 “出身低微就是低微,世道如此,那乡下姑娘任凭再多手段,也改变不了出身。” * 杨二夫人紧跟着林明淑回了滕家。 “你要同慧儿进京救人,她一口气就答应了?” 林明淑点头,杨二夫人又问。 “她那董奶娘可不好缠,可有提什么条件?” 林明淑微顿,低声,“... ...让我把蕴娘送走。” “那、那你也应了?!” 杨二夫人急问,林明淑朝她看过去。 “事已至此,遇川落在施泽友手里,你觉得我这个做娘的,还有的选吗?” 她话说过去,杨二夫人深深吸了两气。 “只能这样了吗?” 两人说话的工夫,马车到了滕家门前。 两人下马车往里面走来,刚进到门边,就见有人从旁快步上前。 是邓如蕴。 邓如蕴见两位夫人都在,不由问了过去。 “... ...老夫人,杨二夫人,如何了?可有为将军找到门路?” 她似是一直等在门边,眼下上前来,杨二夫人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满身风尘仆仆,眼中血色遍布,脸颊清瘦下来,却连衣裳都没有来得及换,此刻急急上前问过来,问有没有门路,能不能把滕越救出来。 杨二夫人禁不住想要上前拉着她的手安慰她,可想到方才马车上同表姐的言语,又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她看向自家表姐,见表姐开口回答了蕴娘。 “嗯,我为遇川找到了门路,明日就要进京,你不用担心了。” 她确实找到了门路,但这个门路有个最紧要的条件,那便是让邓如蕴离开。 林明淑亦向邓如蕴看过去,她亦看出来她,似是一直等在门边,衣裳都没换,等着自己带来好的消息。 如今好消息来了。当断不乱必受其乱,林明淑已下决心同她说明白了。 第264章 杨二夫人亦察觉到了表姐就要开口把蕴娘赶走,她心里七上八下地不知所措。 不想此时,邓如蕴先开了口。 姑娘目露惊喜,遍布血丝的眼中此刻似有欣喜的水光闪动。 “找到门路那就太好。有了路子,将军应该很快就能出来了。” 她说着真是最好不过的事,只不过说完,又浅浅笑着道了一句。 “我已让秀娘把东西都收拾好,城东那边涓姨他们也都收整的差不多了。” 话音落地,两位夫人这才看到不远处的树下,早就摆好了行李与箱笼, 邓如蕴再次开口,“我就不多留了,这会就走了。” 她要走了。她已经料到了事情的发展,行囊都收拾好,不用任何人多说任何话,就要走了。 话音落地,杨二夫人再忍不住,一把上去抓住了她的手。 “小祖宗!” 杨二夫人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急急看向她,又看向自己的表姐。 林明淑也没想到,自己根本不用开这个口,人家姑娘就自觉地要离开。 难怪遇川那么喜欢她,都被拒绝成那般失魂落魄的样子,人都走了,还又不甘心地巴巴地跑回来,强行也要把她带走。 前些日,她也想过要不就认了算了,遇川也未必就会被施泽友针对,可今日到了这般境地,方知小人就是小人,在这世风之下,他们只会越发猖狂。 遇川是打心眼里喜欢蕴娘,可他的性命和感情,只能选一个。 她这个做娘的,也只能替他选了命! 此事早该有个了结,她听到邓如蕴的话,缓缓点了头。 “好... ...走吧。” 她说完,禁不住侧开了身去。 门前有还未历经整个盛夏的绿叶,被风卷落了下来,沙沙地扫在门前的石阶上。 杨二夫人抓着邓如蕴的手臂舍不得松开。 “那你、那你还留在西安城里吗?” 邓如蕴跟她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不会了,西安城虽然很大,但我还是离开比较好。” 她留在西安,滕越必然会再来找她,若是如此,还怎么安心过他该过的日子? 在宁夏那场庆功宴的星河美酒中,她彼时感觉一切好似一场大梦,是她迷醉在其间的大梦。 甚至说,从她签下契约嫁进滕家的时候,这场光怪陆离的梦就已经开始。 如今终于该到了她醒来的时候。 梦醒了,就该桥归桥,路归路了。 她和滕越注定只是在漫长的生命里,在不该有的时间上,短暂触碰到的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或许从那年山坡上,她冒险走入大雾中,去瞧他的时候起,一切就都错了位。 她不该去大雾里看他,也不该去合欢树下乞求树神娘娘降下姻缘,不该接受这份再次与他有交集的契约,不该与他在日复一日的假姻缘中都动了心弦... ... 今日,是该拨乱反正,重新归位。 他要走上他多年坚守的,保家卫国、封侯拜将之路,而她也要回到她自己的平民百姓的身份里来,赚钱、养家,带着一家人把日子过好。 西安府她不会再随便出现,玉蕴堂也会明面上托管给秦掌柜和孙巡检,她只在暗中照料。 她已在那即将封禁的柳明轩里留下和离书,从滕府离去,从西安离去,从他的人生中彻底消失离去,自此,悄然没入到无边无际的人海里... ... 邓如蕴这个人,不会再出现。 滕越也再不会见到她了。 林明淑鼻头莫名一酸,但她心口压下一气,点了点头。 “好。” 她叫了青萱,“你去找账房,支五千两现银过来。” 她微微侧身看向姑娘,“你走的匆忙,我也无暇再顾及你,钱你拿着,到外面打点吧。” 但邓如蕴止了青萱,也摇了头。 她说上一次要离开,林老夫人已经把钱都结清了。 “这一年我也赚了不少钱,您不必再给了。” 这一年,她从薛登冠和叔父婶娘的泥潭里脱身,她到了西安制药卖药盘了铺子,又把铺子的生意做了起来,赚到了养家糊口的钱,等到离开西安落定下来,都可以给玲琅单独请个西席先生。 姑娘脊背笔挺,她说不再需要旁人给钱接济。 “承蒙二位夫人照料,邓如蕴今日离开,日后恐再无相见之日,还请两位夫人珍重。” 她把话说得清楚、利落,再不拖泥带水。 她眼睛虽红,但唇角却泛着豁然的淡淡笑意,杨二夫人不知她是怎么做到这般。 而她已拍了杨二夫人的手,从她手下抽身出来,作为后辈,跟两位长辈行了一礼,示意着秀娘,抬脚就往滕府外而去。 “蕴娘... ...”杨二夫人紧跟着她不由喊过去。 邓如蕴再无停留之态,杨二夫人又禁不住看向自己表姐。 她看到表姐手下轻颤,但挽留的话没有出口。 谁料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急奔而来。 “嫂子!嫂子!” 邓如蕴听见这两声疾呼,心头就是一阵发涩地紧缩。 她今日没有同滕箫告别,就是怕她知道了要闹出事情来。 不想她到底还是来了。 邓如蕴想要快快走开,已经晚了,滕箫直直冲到她身前,张开双臂将她拦住,又死死地拉住她的胳膊。 第265章 “嫂子你不许走,你不许走!” 今日道别离去,邓如蕴一直没有流泪,但滕箫疾呼地这两句,直把她眼泪啪嗒催了下来。 “箫姐儿,别这样... ...” 可滕箫根本不听她劝去的话,只一味紧抓着她,朝着自己的娘看了过去。 “娘凭什么赶嫂子走?你凭什么替哥哥做决定?!” 她抓着邓如蕴不放,却不断朝着自己的母亲问去。 “娘替我做决定,逼着我去读书弹琴,不让我跟着师傅学机关器械,如今又替哥哥做决定,把他最喜欢的人撵走,还要让他再娶旁人不成?!” “你有没有想过,哥回到家里找不到嫂子,他到底要怎么办?!” 她嘶吼起来。 “娘你凭什么?你凭什么?就因为你是娘?!你就能这样对我们?!” 她把所有的怒气都化成矛头,对准自己的母亲。 这一声声的问话,就似长矛利箭深深扎进林明淑的心头里。 女儿从上次沈润昏迷的事情之后,来过她沧浪阁两次,她没开门见她,女儿便没再来过,也几乎不同她说什么话。 今日今时,她终于跟她说话了,可一开口就问她凭什么这么对他们,就凭她是娘吗? 林明淑被女儿问得心头急痛,却没回答,甚至没有转头去看女儿。 她直接叫了人。 “来人,把姑娘抓起来,送回乘风苑去!” 她一声令下,仆从一拥而上。 滕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抱住了胳膊和腿。 她惊叫怒喊,邓如蕴紧抿着唇向她看去,见她急怒地脸上红白不定。 她就是抓着邓如蕴的手臂,死活都不肯松开,她哭喊。 “嫂子,嫂子!” “你别走,你别走,求你了,哥哥回来找不到你,他会发疯的!” 这一句直直喊道邓如蕴心上。 滕箫都是如此反应,她都不敢想象滕越要如何? 邓如蕴紧紧绷着脸压着心里的情绪,抬起头来,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 “箫姐儿,别这样,你回去吧... ...” “不要,嫂子,不要!” 可上前绑住她的人太多了,生生将她从邓如蕴身上拉开。 她甫一被迫松开,就见嫂子转过了头去,不敢再留一步地快步踏出门,就这么再不回头地离开了滕家。 林明淑让人关起了大门,将大门紧紧闭起,才让人将滕箫松开了来。 偌大的滕家,已再也没了邓如蕴的身影,甚至很快就要没有了她生活过的气息。 杨二夫人抹泪不止。 林老夫人则看向自己的女儿。 “你冷静了?” 滕箫紧紧攥着双手。 她点头,说自己冷静了。 她抹掉脸上眼泪,朝着自己的母亲看了过去,这一眼有多少心绪翻滚其中,她也说不清。 但她一字一顿,道。 “娘,从今日起,我与你势不两立!” 话音落地,整个滕府门前静到落针可闻。 杨二夫人惊乱地看向这母女二人。 林老夫人也看着女儿,抹掉眼角的一地泪,她说好。 “那就势不两立吧。” * 城东。 邓如蕴到的时候,马车已停在门前等她了。 涓姨带着外祖母和玲琅都坐到了车上,邓如蕴上了马车,玲琅一眼看见她,就瘪了小嘴。 “姑姑... ...” 邓如蕴弯起嘴角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可小人儿家却一下扑到了她怀中,忍不住地抽泣起来。 涓姨也在旁红了眼眶。 只有邓如蕴轻轻笑着问,“哭什么?” 小玲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看见姑姑到来,看看姑姑的样子,看见她还在笑着的神色,就忍不住想抱着她想哭。 马车吱吱呀呀地向西安城外而去。 邓如蕴搂着玲琅说不要哭,“以后姑姑又可以回到家里,陪你、陪太婆婆、陪着涓姨,咱们一起过日子,不好吗?” 小玲琅说不清是点头还是摇头,而涓姨也用帕子沾了眼角。 外祖母却看着邓如蕴,轻轻向她招了手。 邓如蕴放下玲琅坐过去,她想问外祖母,想要跟她说什么。 然而外祖母只低头看着她,不知为何,苍老而慈祥的眼中,又泪光隐隐闪动。 她老人家缓缓道。 “小蕴娘,让外祖母抱抱。” 老人家伸手,将孙女搂紧了怀中。 熟悉的祖母的气息好似一床温暖而厚实的棉被,将邓如蕴紧紧裹在了其中。 这一瞬,她扑在祖母怀里,将心里最是翻涌的心绪化入眼中,尽数落了下来。 ... ...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靠在外祖母怀里,昏昏地有些想要睡下了。 但马车突然被人拦了下来。 邓如蕴坐直身子,撩开窗帘向外看去,看到了一个身穿银白色衣衫的人,匆忙打马追来,出现在她车窗前。 邓如蕴挑眉。 “白六爷?” 第79章 “蕴娘, 你要离开西安吗?” 男人显然是匆促赶过来的,袖边的药气还没散去。 邓如蕴让马车停在路边,下了车来跟他说话。 路边一颗柳树摇摇晃晃, 但阻了些路上的风沙,人站在树荫下算得清凉。 第266章 邓如蕴见他这时追过来, 料想他多半对她在滕家做契妻的事, 也都有了些猜测。 她微微低了低头。 “六爷也晓得我是什么身份了吧?我眼下要离开西安, 之后也不会怎么回来了。” 她这一走,邓如蕴这个人就不会再出现,而她这一年来在西安府结识的朋友, 除了她不得不拜托帮忙的秦掌柜和孙巡检, 其他的人她自也不能再见。 她看了看白春甫,准备跟他也辞行。 “白六爷对玉蕴堂的帮衬, 对我的襄助,我实在感激不已,只不过以我之能恐怕难以报答六爷,而我这番离开,往后更是约莫无有相见之日, 六爷... ...” 然而她这话没说完,白春甫忽然打断了她。 “你同滕家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不那么晓得, 眼下也不想知道,但你要离开滕家, 离开他, 又与你我之间有什么相干?为何要说相见无期的话?” 他少有这般急言的时候, 邓如蕴微顿,朝他看去。 “但白六爷, 还要留在西安府办差吧?” 白春甫说那也没关系,他只瞧着她。 “蕴娘这么在意你的玉蕴堂,我想你也不会走得太远吧?” 他说对了。 旁的地方邓如蕴没去过,金州老家亦不便再回,她只想找个远一些的县城,隐居于此。 邓如蕴一时间没有回答,路过的奔马扬起的沙尘被柳树的枝叶抽打开来,阴凉下又清风漫过。 邓如蕴看见白春甫开了口,他神色似有回到了原先的温柔,只是长眉下的眸中有令她分辨不清的情绪波动。 他低声,眸中只映着她的身影。 “别跟我辞行,让我跟着你。至少让我知道你,要在什么地方落脚。” ... ... 西安府最北边,同官县。 先前邓如蕴要离开滕家的时候,就让涓姨在附近的县镇里看过宅院,只不过离着西安城太近不合适,若是出了西安府辖地,又离得太远,且举目无亲。 涓姨打听着各处的宅子,恰就被孙巡检和周太太兄妹知道了,直道他们所在的同官县有几处宅院出售,让涓姨看看合不合适。 她们不便回金州老家,去往旁处没有熟悉的人在身边,阖家女人便不那么安稳。孙巡检正是同官县的巡检,若是在此,那再合适不过了。 虽然邓如蕴觉得,这般还是容易被人翻找出来,但这会离开得匆促,也只能先在涓姨于此提前看好的宅院里落了脚。 小院是个三进的宽敞院落,比着林老夫人在城东的陪嫁宅子还要宽敞几分,院落整齐,家里的药材都有放置之处,原主人留了家什,正好能立时用上。 白春甫一路直接跟了过来。邓如蕴见他不肯走,也只能引他同自家人都见了面。 这会到了同官县城里的落脚宅院,邓如蕴从车上下来,撩开车帘,白春甫已站在了马车边,向她伸过了手来。 邓如蕴目光从他脸庞上掠过,又低头错开了去。 白春甫见她扶着车边,自己下了马车。 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不过转眼看到了门帘后面探出的小脑袋。 是她的小侄女玲琅。 邓如蕴转身要去抱玲琅下车,白春甫却先开了口。 “白叔父可以抱你下来吗?” 小姑娘从车帘里伸出小脑袋,歪着头打量着眼前的人。 她这神态几乎与蕴娘一模一样,白春甫回头看了邓如蕴一眼,又向玲琅问去。 “好吗?” 玲琅只觉这位白叔父似是比旁人家的姑父,更加和蔼可亲一些,也不似旁人家的姑父,姑姑都走了他也没出现。 她眨眨眼睛,小心地点了点头。 这眼睛里泛着狡黠光亮的模样,更像蕴娘了。 白春甫不由心下一软,抬手把小人儿家抱了下来。 他抱了孩子,转来又替邓如蕴,把涓姨和外祖母也扶下了马车。他站在马车前,邓如蕴反而落到了后面去。 这状况让她有些不知要怎么办,倒是白春甫先送外祖母进了院中,转头便同邓如蕴问了过来。 “外祖母这病情有多久了?” 外祖母的年岁其实算不上太过年长,但是前几年受到邓如蕴兄长爹娘去世的接连打击,这才提前出现了神志不清的状况,而她之前亦过得捉襟见肘,没能好生给外祖母调养,直到今年来到西安府,才稳定些许。 邓如蕴把外祖母的状况同白春甫说了几句,后者略略想了想,“若是受到打击所致,可能还有神志恢复的时候。” 他让邓如蕴别太担心,“等过会外祖母休歇一阵,我给外祖母切个脉。” 邓如蕴一听,少不得跟白春甫道谢,但白春甫却摇头说不用,只问她。 “我能不能住在你家外院?” 这会天色都晚了,他一路送她们过来,难道邓如蕴还能赶他? 她点头说好,“只怕那几间房未曾收拾,乱了些。” 白春甫毫不介意,反而笑着说,“之前从京城过来,同竹黄在荒野破庙睡了半路,你这处再怎样,也比荒野破庙好吧?” 他跟她说笑,却见她虽应和地也勾了勾嘴角,可笑意半分不曾抵达眼底,她垂着眼眸给他寻了被褥过来。 白春甫不用她替自己忙,只是看着她一直低着头,心绪像是压在低空的积雨云层,不知何时就落下湿漉漉的雨来。 第267章 他亦无法再说出笑言。 原来她是一纸契约嫁到了滕家,做了西安府里最有前途的年轻将军的妻,旁人看着羡慕不已,纷纷说她如此好命。 可契约就是契约,契妻就是契妻,契约结束,她必须和离。 她嫁进来没有什么热闹可言,她离开得更要悄无声息。 就好像西安城,从没有这个姑娘曾来过一样... ... 白春甫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如何的感觉,只觉一股酸胀之气蔓延到遍身上下。 偏偏她那契约里的夫君,什么都不知道,一味地当她是自己的妻子。 若是他知道,与她保持距离,来去都痛快;偏他不知道,这一年她面对那人的情意,又是如何的心情? 白春甫身边的侍卫一直暗中跟在他身后,他干脆把这些人都叫了出来,帮这邓如蕴一家将宅院收拾了,又做了饭来。 涓姨原以为白大夫是独自前来的,再见他随口叫了一声,身后就冒出一群侍卫,还吓了一跳。玲琅也惊得不敢乱动了。 但白春甫却让她们不要怕,细细问了她们想吃点什么,都让侍卫办了来。 等吃过饭,老祖母稍事休歇,白春甫便给她老人家切了脉。 他将左右手都切过,起身同邓如蕴道,正如他先前所言,“还是有转好的可能,只不过这病症我确实不太熟悉,待我之后写信去问京里的师父,看师父如何回应。” 白春甫的师父正是太医院的院正。 邓如蕴听着,心里对外祖母的病情,终于燃起了希望来。 白春甫见她总算提起一分精神,又同她说起了当下陕西行省散布的风热病。 “此病不能再简单以风热病论,我以为这俨然成了今岁的时疫。” 他说竹黄带回来了羚翘辟毒丹的方子,“你的方子我看了,我先前正是这般诊疗的思路,没想到蕴娘反应得比我快,这般有效的成药方子都拟了出来。” 邓如蕴说这方子不是自己想出来的,“是外祖母她老人家曾提及的一个残方。其实外祖母自幼习医,又见过数不清的病例,我到如今也只学到皮毛。” 她说着,同白春甫一道都朝着廊下吹风的老人家看过去。 上了年岁、身经百战的老药师、老医师,那可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宝藏。 白春甫道自己会尽快给京城的师父写信,又同邓如蕴道。 “你这羚翘辟毒丹还可以再调整一番,我近来心思都在此病上,记下不少病案,回头让竹黄给你拿过来。” 他笑道,“若是玉蕴堂能用羚翘辟毒丹镇住今岁的时疫,那可是头功一件,朝廷要奖赏的。” 邓如蕴都没想过立什么功、拿什么奖,这会,她同白春甫从小院的后门走出去,沿着小巷子走到了有风的路口处。 白日里的燥热消散开来,徐徐入夜清风吹在脚边。 白春甫看着身边的人,见她听到有可能立功领赏也没有太多喜色,先前她一门心思都在玉蕴堂上,但凡有一道成药卖的好一些,她就能喜笑颜开半日,而今次,她也只淡淡笑了笑,就这么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慢慢走在夜色的巷中。 邓家这处临时院子离着城门口不远,两人走了不到一刻钟,就走到了城门口边的茶馆旁。 天刚入夜,茶馆门前许多人在此打扇喝茶乘凉。 茶馆棚子上的灯笼摇摇晃晃。 他们走过去,听见几个军官模样的男子在此饮茶,说的话引得一众客人都围了过来。 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 “... ...宁夏出了这么大的事,得亏是那位滕将军平定叛军,镇住边关,如今倒好了,他反而被当做是反贼抓走了,这会都押去了京城问罪,还不知朝廷想要怎么判呢!” 这话一传过来,白春甫就见身边的人登时抬起了头,朝着人群里看过去。 人群里有人问,“滕将军真被押去京城了?眼下到京城了吗?” 那被围在最中间的军官道还没有,“我家将军,就是孔将军,他同滕将军是生死同袍,他说人被押去好几日了,虽没到京城,但算着也快了。” 没想到此人是孔徽的兵。 他这么一说,就有人道,“滕将军是咱们陕西的大将,年纪轻轻就立功无数,他落到这般境地怎么不令人揪心?这位军爷万万帮咱们打听着些,但有滕将军的消息,别忘了到茶馆来说一声!” 众人都这般说,那军官拍桌道好,“放心吧,只要我知道,必让你们晓得!” 邓如蕴站在茶馆路边的巷口,听着他们的话出神。 直到那军官有事离去,众人说着滕越的事情也都渐渐散开,她还怔怔地立在那里。 一阵飞沙从脚边掠过,身边有人突然跟她开了口。 “蕴娘,你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吗?” 白春甫突然问了过来。 邓如蕴微怔,向他看过去,看到摇晃的茶馆灯笼映着他垂落的长眉,他眸色温柔地向她问来。 邓如蕴微顿,却摇了头。 “没,没有。” 她这样说完,白春甫就听见她轻声叫了他。 “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 ... 翌日,周太太偷偷来了一趟,送了三四个仆从来替邓如蕴打点,孙巡检也特特带着巡检司的人马,往邓如蕴门前转了两遍,将这片地方化成了他罩着的势力范围。 第268章 邓如蕴自是感谢,但周太太家中的老人却染上了那风热时疫,家中状况有些不好。 白春甫听说之后,跟她往周家走了一趟。 回来时天色已晚,却发现邓如蕴并不在家中。 他问了涓姨,涓姨道,“蕴娘方才说去街上买东西,出门去了,倒也有一阵子了。” 天已经黑了,白春甫见她这么久还没回来,就寻了出去。 街市上的铺子关了七七八八,零星开着门的也只有酒楼和茶馆。 白春甫寻了半条街都没看到她半片身影,心里少不得有些着急,他正要叫侍卫去找人,但心下忽的一动,朝着城门口那家茶馆寻了过去。 他快步往城门口去,只是还没到茶馆门前,就看见了避在茶馆旁边的小巷子里的人。 茶棚下的灯笼照不到的小巷墙下,她悄然避在无人的阴影里,静默地站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昨日那孔徽的麾下军官又来到此处喝茶。 来人刚到,白春甫就见她脚下忍不住地向往前迈去。 可她的脚步却在迈到阴影边缘的时候,又收了回来。 她是一个契妻,一个离开了就不能再出现的契妻,她只能在光亮外的墙角下,听隔着好几层关系的人,说起两句关于那个人的只言片语的消息... ... 可是才仅仅一日的工夫,那位军官还能有什么消息? 也有人问去,但那军官摆手,“还不知道呢,怎么也得十天半月的,除非,滕将军在半路上就出了好歹... ...” 那军官这话出口,白春甫见避在暗影里的人,袖子下的双手都紧攥了起来,攥到发白。 邓如蕴背靠着墙,低头听着茶馆里人群的议论与猜测,众人亦都担忧惊心,可谁也说不出更多的消息了。 她定了定神,慢慢转身,准备仍旧从小巷子里返回去。 只是刚转过身来,就看到了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人。 是白春甫。 “你怎么到这来了?”邓如蕴提了提手上的点心,“是涓姨让你来寻我吗?我刚买了包点心,这就回去。” 她说着要走,但白春甫却脚下没动。 他忽的又问了她一遍昨日的话,言语里越发有了无法分辨的复杂情绪。 “蕴娘真没什么要跟我说吗?” 邓如蕴向他看去,眸光微动。 她提着点心的手紧了紧,有风从袖边拂过。 半晌,她问了一句。 “不知白六爷同令师写信的时候,能不能也提一句滕... ...滕将军的事。” 他生死未知,多一个人替他说话,也许就多一条活路。 她说出口,不由看向白春甫,可白春甫却轻声告诉她。 “家师是太医院院正,但他同那位大太监的关系并不怎么好,恐是说不上话的。” 他这话说完,见邓如蕴眼中的光亮落了下来,失望难以掩藏在她垂落的眼帘下。 可白春甫却又问了她。 “那蕴娘就没有旁的,再同我说的了?” 他在京城里最紧要的身份,可不是师父给的。 而是他那位宗室出身的大长公主母亲。 他向她问过去,等着她同他开口。 可她却默然抿了抿唇,摇了头。 “没有了。” 邓如蕴没有可说了。 白春甫是怎么从京城来到西安,又是怎么一直躲避他母亲,最后却不得不为玉蕴堂、也为她站出来,以至于被大长公主的人发现。 以他同他的母亲之间的关系,她跟他开口,何异于将他从好不容易站到的岸边,重新推回到火坑里? 滕越还有他母亲林老夫人,有他以后的妻子章四姑娘,有那么多生死相交的同袍友人... ...他一定会没事的。 只是白春甫若是一旦掉回到将他吞噬的火坑里,又有谁能帮他呢? 邓如蕴不能为了救一个,再去害一个。 她深吸一气沉在心间,她忽然跟白春甫笑了笑。 “方才路边有没收摊的点心摊子,那点心闻起来香极了,是陕西本地的饼子,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她岔开了话,引着他往回走。 白春甫看向她的眸光却颤动了起来。 她还在说着不相干的点心的话,试着将他的意图完全岔开去。 “... ...听说令尊是陕西凤翔人,那你从前应该也经常吃陕西的饼子吧?” 白春甫的父亲确实是陕西人,哪怕是到了京城做驸马,而后又被大长公主指派去福建做官,也一直随身带着陕西的厨子。 白春甫眸光只定在身边的人身上,半晌,才回答她。 “是的,父亲只吃得惯陕西的点心,他在福建做官这几年,一直带着陕西厨子在身边,有那么一段时间,厨子病了不得不回家,爹本就不适应那边的气候吃食,人都饿瘦了两圈。” 但就是这样,他的母亲大长公主殿下,也不肯松口让父亲回到北方来。 这些事情他不说,她似乎也能猜得到,但他见她只是抿着嘴笑,说自己没去过南方,“不知道若是有机会去,能不能习惯得来... ...” 她再没提别的事,提着点心回了落脚的小院里。 天晚了,白春甫将她送到了内院门口就停了下来。 可他叫了她一声。 “蕴娘,这次时疫你的羚翘辟毒丹很对症,你一定要好好地将这药散播开来,玉蕴堂会就此打出名声的。” 第269章 他说了来,邓如蕴认真点了头。 “好,我记下了。” ... ... 翌日清晨下了一场雨,邓如蕴起身的时候有些晚了。 她起了身,不由地就想再往城门前的茶馆去一趟,可想了想,没有迈出门去。 可涓姨却来告诉她,“白六爷一早走了。” 邓如蕴一愣,去到了外院。 白春甫已离去了,只剩下竹黄抱着厚厚一沓病例簿,站在白春甫这里日借宿的房中。 “东家醒了。六爷让我把病例簿都给您带过来,你要是想翻病例,趁手许多。” 邓如蕴看着那些厚厚的病例,“那六爷呢?是回西安城了吗?” 她问过去,却见竹黄轻轻摇了摇头。 邓如蕴心口跳了一下,“那他去哪了?” 竹黄抿了抿唇,向她看过来。 “六爷... ...回京城了。” 话音落地,邓如蕴定在了原地。 * 从宁夏押送反王及其残党的囚车进京的这日,林明淑和杨二夫人以及章家四姑娘,也紧赶慢赶到了城门口。 林明淑和杨二夫人自然都想尽快见到永昌侯爷,但章贞慧好声提醒了两位长辈一句。 “押滕将军的车马和咱们都在刚到京城,伯父这边约莫还没理清状况,两位长辈若是信得过我,我自会去先到伯父面前提一提,看看伯父是何意思,也会尽力为将军多言几句,让伯父先有个思量。” 她这样说也不无道理。 到底所谓滕家和章家的婚事,尚且都只在几人口头谋划中。 林明淑正是觉得冒然请永昌侯府为滕越说话不便,还专门备了重礼和重金,也带了杨二夫人这个两边的姻亲同来搭桥。 章姑娘既然有这个意思,林明淑也不好再多言,想了想既然来求人,何不体面坦率些,准备将这重金重礼,都给由章姑娘给她的侯爷伯父带过去。 此事如是能办,侯爷自会收下,若是不能办,以侯府富贵自然不贪图她这些。 她把礼单拿了出来,董奶娘看向这写的满满当当的礼单,眼睛亮了一亮。 只是这时,杨二夫人道了一句。 “这才刚搭上话,就送这么重的礼不太好吧?反而让侯爷觉得惊心,觉得滕家的事棘手?” 她当即将礼单从董奶娘手边截了下来,只点了其中一部分礼,让章贞慧带过去。 “侯爷非是贪财之人,先这般循序渐进比较好。” 她这么说,林明淑也觉得有理,她道是自己实在太心急,“还是一步步来吧。” 两人都这么说,董奶娘想说什么也不好再开口。 章贞慧倒也没多言,只道自己先回章家。 “一有消息我就会同两位长辈传信的,两位长辈就放心吧。” 她温言软语,却意思确切,两人少不得都点了头道好,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杨二夫人带着林明淑回了杨家在京城的一间落脚院落,这是早年杨家老太爷在京做官时置办的宅子,如今当做是杨家人来京落脚的宿处。 京城气象万千,来往锦帽貂裘,巍峨城楼与那朱墙高耸的皇宫内外伫立。 林明淑仰头看去,只觉遍是达官贵胄的城池里,自家势力如此飘渺。 滕越到底能不能被救出来,只能看这些权贵之间的言语了。 * 另一边,大长公主府邸。 离家近一年的人折返而回。 男人阔步走在这曾将他困住的高贵公主府邸,行走之间,长靴边缘袍摆翻飞。 内侍见他突然回来,皆大吃一惊,连忙快步往里报去。 “六爷回来了!” 第80章 京城, 永昌侯府章家。 章贞慧回来先去见了自家祖母,祖母卧床多年,精神不济, 如今越发无以支撑,差点没能将她认出来。 伯母侯夫人没见她, 她还是规矩走到伯母院门前, 行了一礼将礼数做足, 才准备离开,却恰好遇到堂妹迎面走了过来,开口就道。 “呦, 四姐回来了, 知道的,是你孝期里探亲, 不知道的,还以为四姐戴孝出游去了,去外面见景见人,好不快活。” 妹妹开口便没有什么好听话,章贞慧倒也不生气, 刚想要抬脚离开,耳中却听到了些微由远及近的声音。 她脚下没动,仍旧站在妹妹身前, 被妹妹这般言语,此刻目露羞惭, 羞惭中带着几分委屈。 “妹妹说的是, 虽然外祖母好转我就立刻回来了, 但在旁人眼中,总是不够规矩的。” 她说着更垂下头去, 言语中满是难过。 “难怪伯母不肯见我。伯母素来爱惜侯府颜面,我此番不得已去陕西探望外祖母,在伯母眼中,必是有损侯府清规。” 她越说越是嗓音里带了哽咽。 “爹娘过世之后,每一位疼爱我的长辈都令我挂心不已,此番只顾着外祖母,却忘了家中规矩。只是我再去伯母面前请罪,旁人反而要说伯母规矩重,再说什么伯母苛待侄女的话,就更难听了。” 她说到这,见堂妹两只眼睛都瞪大了来。 “你... ...我娘什么时候苛待你了?你我的例钱从来都是一样的,四季衣裳也是一样的,无非就是让你守好规矩不要到处使心思,怎么就成苛待了?” 她要急了起来,章贞慧连忙安慰她,“我知道妹妹心急,但是妹妹别急。” 第270章 又道,“伯母要给我立规矩是应该的,都是我不好,那我就立在这墙角里,好歹让伯母消消气。” 她这般说见堂妹脸色都红了起来,又要说什么,倒是被身边的嬷嬷急忙拉了一把,那嬷嬷低声在她脸边,“五姑娘快沉住气,别又上了言语圈套,再同夫人当年跟二夫人似得,平白无故遭了罪。” 章五姑娘上面原本还要有个姐姐,但母亲和婶娘,也就是章贞慧的母亲置气,一番折腾下来莫名其妙就小产,丢了一个孩子。 这件事母亲耿耿于怀,偏又拿不到人家错处,每每她被章四的言语说得要怒,嬷嬷就赶紧上来劝她。 祖母也好,家中亲戚邻里也罢,都说四姑娘是最体面娴静、又聪颖贤淑的姑娘,外人眼里永昌侯府四姑娘完美无缺,而又身世惹人怜。 她儿时也吃过这位四姐不少暗亏,但今次,她深吸两口气压了下来。 她没发火,也不想再同这孤女理会,刚要走,竟就见到父亲从另一边走了过来。 章五姑娘见到自己父亲此时突然出现,心下余悸不停。 她不禁转头向自己那四姐看过去,见四姐眼观鼻、鼻观心地娴静地立着,只是一副大家闺秀好姐姐的模样。 可自己方才若是没耐住,真同她吵起来,父亲来了只会训斥自己这女儿,可舍不得训这个没有爹娘的侄女半句。 她没跟章贞慧吵嚷,永昌侯走过来见两姐妹还算如常,都跟他行礼,点了点头。 章五姑娘说自己要去母亲院里,永昌侯就点头让她去了。 五姑娘走之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章贞慧一眼。 章贞慧跟她笑了笑,还道了句“妹妹慢点走”,然后上前走到伯父身边,“侄女外祖家的两位舅舅,让我代为问候伯父,也有些话要同您说呢。” 永昌侯见她有话说,便叫了她跟着自己去了书斋。 章贞慧先把外家代为问候的话都说了,也替杨家的大舅舅提了几件事,接着又说了一桩。 “侄女外祖杨家同砚山王府乃是姻亲,”她一时没提杨尤纭已经和离的事情,只道,“砚山王府的侧妃娘娘来杨家做客,侄女想起咱们侯府留在陕西的零散族田的事,原是想替伯父问问王府,遇到这事怎么办,没想到砚山王府听闻,顺手就帮咱们把散田都连了起来,王府这般,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伯父您看?” 永昌侯爷正愁自家那零散的田亩,散落的到处都是,无人打点又招惹是非,不想侄女回去一趟,倒是把这事抹平了去。 他并不想去求砚山王府办事,砚山王府在宗室里名声并不怎么好,可砚山王府既然都帮他办了,这人情他自也记下。 他当下看着侄女不禁目露和悦,“无妨,也算是件好事。你这孩子一句话,倒替我解了难。” 章贞慧连道应该,“以眼下侯府的光景,要是爹爹还在世,必要为伯父尽心尽力分忧的。” 她提及过世的父亲,永昌侯的亲弟弟,后者眼眶微微泛红。 章贞慧也低下了头去,用怕擦了眼睛,嗓音微哑道。 “侄女真不该提这个,伯父莫要因此伤神。” 她这般说,永昌侯才长叹一气,端起茶盅饮了一口,“可还有旁的事?” 章贞慧闻言,又擦了擦眼睛,道。 “倒也没什么旁的,只是侄女回来的路上,遇上了押送宁夏反王的队伍。” 恩华王造反,可是掀起京中一番波澜的大事,永昌侯朝她看去,章贞慧道。 “侄女胆小,哪敢碰上这件事,原是想等着那押送贼人的队伍过去,我再回京来。不想却听说,这番押解,把宁夏游击将军滕将军也押了过来。” 她说这位年轻将军她见过,“是我外祖杨家的姻亲,同外祖家颇为亲近,侄女也曾见过的。只是我在西安,到处听人说他平定叛乱中有功,怎么此番也被押来了京里?” 她问过去,见伯父永昌侯皱了皱眉,他没说原委,只道。 “朝中眼下不少人替他说话,原来此人还同杨家有些姻亲关系。” 他沉吟,章贞慧瞧着他,顿了顿才轻声问。 “伯父觉得这位将军,还有望出来吗?” 话问去,在侯府书斋里轻飘飘地盘旋,永昌侯又是沉吟了一阵,而后道。 “此事不好说,但以我来看... ...恐不那么容易。” 章贞慧闻言一时没有开口,唇角轻抿地默了一默。 ... ... 京城杨家小宅。 杨二夫人上京是来替外甥滕越寻门路的,不想门路还没消息,倒是先遇上了同样从陕西来的人。 杨二夫人在半路上,遇到了她那原先的亲家,砚山王府的来人。 她见砚山王府的人也置办了许多礼品,好似放低姿态,要巴上谁家的门。在陕西素来只有旁人巴结王府的份,不想到了京城,也有王府要巴结的。 但她那恶鬼女婿先前娶了两位夫人,一死一和离,她不信他还能再去高门贵女。 她心里疑惑,让人偷偷跟在砚山王府的人身后,这会跟踪的人折返了回来,上前就报给了她。 “二夫人,那砚山王府送礼的人家,小的弄清楚了。” “谁家?”二夫人立时来了精神。 只听手下道,“是那位九千岁的亲兄弟家。” 第271章 杨二夫人眨眨眼,“他们给洪家送礼有什么事?” 她奇怪问去,却听手下道,“咱们原先的姑爷,就是那朱霆广,想要求娶大太监的侄女。礼送了不是一日了,而大太监的侄女婿,前些日刚刚过世。” 杨二夫人大吃一惊。 朱霆广也知道自己娶不到高门贵姑娘为妻,干脆求娶个寡妇人,但这寡妇人可是大太监的亲侄女,这算盘打得可真的响。 可大太监的侄女就能看得上那恶鬼朱霆广?杨二夫人疑惑地琢磨着,忽然想起了红叶提及的事。 那朱霆广想害了自家女儿,就是为了再娶高门。只是那会洪晋的侄女婿还没死,人是这几日才死的,他们那会在西安,离着京城十万八千里,哪来这么灵通的消息? 杨二夫人惊疑不已,又叫了手下。 “你去找砚山王府的人套个话,看看能不能打听道,他们家先前是哪来的消息?” 到底是什么人给朱霆广透漏了这般消息。 要知,这差点害死了她的女儿! 杨二夫人吩咐了人下去,她非得知道是什么人不可,而她自己坐在厅里,半晌没从惊疑里出来。 林明淑过来看了她一回,刚想问一句什么,就见永昌侯府来了人。 林明淑连忙叫了人上前,“四姑娘怎么说?” 来人道。 “姑娘说,姑娘已同侯爷说了此事,侯爷已经应下了,只是还需这几日寻个好时机。” 这话一出,林明淑双手都合十起来,眼泪从紧闭的眼中落下。杨二夫人也连连念了几声佛。 同林明淑道,“这下你备的重金重礼可以送过去了。” 林明淑也道是,“后日是个吉日,我亲自送去侯府。” 不想她这么说,章家来的下人倒是道了一句。 “送礼的事,姑娘吩咐让您别着急,京中人多口杂,后日您先给姑娘,再转去侯爷处,也好不打眼。” 京里贵胄如云,规矩重门道多,林明淑和杨二夫人倒也没起疑,都道。 “只要稳稳当当就好。” * 宁丰大长公主府邸。 六爷突然回京又回府,整座偌大的公主府都喧闹了几分。 可大长公主殿下素来规矩重,便是这喧闹也比旁人家中来的轻、去的快。 白春甫满身风尘,又是从陕西时疫病区里过来,一时没见到母亲,就先回自己院中洗漱一番,从内到外通身换了干净衣裳,才听到了母亲的内侍过来传话。 “殿下请六爷往春厅说话。” 公主府有春夏秋冬四厅,家中人若想见公主,多半在春厅。 白春甫到的时候,春厅无人,只有丫鬟上了茶就安静退了下去,他晓得自己没那么容易见到母亲,还得候上一阵,静默地端起茶盅,在厅里耐心等待。 不想他还没见到母亲,竟见到了另外一人缓步走来。 白春甫登时放下茶盅立了起来。 “父亲?!” 他见自己的父亲白二老爷身形消瘦不少,但精神还算得好,长眉下眼眸慈爱地向他看过来,他不禁问。 “您什么时候从福建回来了?” 白二老爷瞧着儿子,见两年有余未见,他越发高挺似个成年男人,抬手拍了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说话。 “我也刚回京不到半月,原想我儿去了陕西见不到,不成想你竟回了来。” 白春甫点头,又问自己父亲,“您此番回来,要在京中停留多久,可还、可还要回福建去吗?” 他问去,见自己父亲神色微黯,却还是笑了笑。 “要回的,我只是来京述职,月余就走。” 这话说得白春甫抿起嘴来。 看来大长公主殿下,还是不许父亲从福建回北方。 父亲性情柔和,却也忠直敢言,母亲只觉在他这性子在京中做官,是不可能做好的,还要得罪人弄砸关系,干脆将他支去了福建,母亲的母舅势力范围之内,这一去就是多少年。 白春甫朝着自己父亲看过去,恍然竟看到父亲原本乌黑鬓边掺杂了白丝。 他不由道,“您不能再跟殿下说一说,调回北地来吗?山东、直隶、陕西... ...也都可以啊?” 但他说过去,白驸马轻叹一气,摇了摇头,“殿下多半不同意。” 白春甫无言了,白二老爷好不容易同儿子见了一面,亦不欲提及此事。 只同他笑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宫里交代你的差事办好了?” “儿子在办了,如今也办了七七八八,只是有事要回来一趟。” 白二老爷以为是陕西时疫的事,“你过去,正好遇到这样的大事,也算是历练一回,往后在行医路上只会更加得心应手。” 他一向看白春甫同旁人皆不一样。 他自己这般情形不必说了。 长子擅画,但公主只想让孩子们科举做官,名声好听、身板也硬,生生收了他的画笔,只让他年复一年地读那四书五经,长子无可奈何。 次子与他的表妹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但婚事不被公主所看好,迟迟不肯允婚,姑娘家已经准备另寻他人,次子除了苦恼亦不知所措。 唯独白春甫,原本公主也想让他入科举仕途,但他却非要跟公主殿下对着干,偷偷拜了太医院院正为师,又凭着从前在皇上身边伴读的情谊,将此事过到了明面上来,公主殿下拿他没办法,他倒是把这医学了下来,又从宫里领了差事去了陕西... ... 第272章 白二老爷看到自家小六就心生欢喜,这会问去差事的事。 不想,却听他低声道了一句。 “儿子也不晓得,往后还能不能回到西安,能不能继续行医。” 这话一出,白二老爷就挑了眉。 “我儿这话如何说?难道你不再忠于岐黄之术?” 白春甫闻言摇头,他怎么会不想继续行医呢? 就是因为学了医术,才让他从父亲、大哥和三哥的路里走了出来,让他能离开京城去到陕西,让他能在西安一展拳脚,还认识了那个他原本再不可能认识的人,让他在这枯无生息的漫漫人生路上,觉得自己还有一点尚在活着的感觉... ... 他怎么可能不想行医呢? 可是,今日之后会如何,他都不知道了。 他没有立刻开口,白二老爷皱眉还想再问两句,却听见内侍传了声音。 “殿下到了。” 白驸马父子皆起身同公主殿下行礼。 宁丰大长公主没有走到前厅来,只坐在了屏风之后。 白春甫走到屏风前,又正经行了一礼,拜见了自己的母亲。 声音从屏风后传了过来。 “快马飞奔回京,这么急切,是回来救人?” 她问过去,春厅里寂寂无声。 白二老爷看向白春甫,见他没有立时回应,而屏风后面,大长公主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就为了救那个姓滕的宁夏守将?” 姓滕的宁夏守将? 白二老爷刚进京就听闻了此事,前两日,也有人求情说项,求到了公主府里来,但却被大长公主拒在了门外。 白二老爷看向白春甫,轻声叫了他的表字。 “岁初,那是你在陕西的友人?” 可当下回他这话的,不是白春甫而是屏风后的大长公主。 “友人?若两位男子同喜欢一位姑娘,这两人也算得友人?” 大长公主的语调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可就这么淡淡地问过来,把白二老爷彻底问懵了。 他向儿子看过去,见儿子在听见这话时,轻轻笑了笑。 长眉下,白春甫那颗眼角的泪痣,温柔坠在半空,好似天边的晚星悄然坠落。 他笑了笑,垂眸轻声温言。 “或许不是,但儿子觉得,这不相干。” “不相干?”屏风后问过来。 有两束目光仿佛传过屏风,落定在白春甫的身上,他感觉得到这量束目光压在他脚边。 “你自幼比你两位兄长有主意的多,他二人对于我的指点,心里就算不愿,也只能听从为之,你却不一样,我是公主也是母亲,你晓得自己顶不过我,才八、九岁的时候,就聪明地请求要去宫中,为彼时还是太子的皇上陪读。” 屏风后,大长公主言语更慢了许多,似是在回忆,又似在怅想。 “那会我还想,你父亲、大哥、三哥都不得用,我总算是得了你,是能分清轻重贵贱,同我一心一意的孩子,我彼时甚是欣慰,当即就想办法将你送进了宫里,不曾想你的算盘打在我之前,陪太子读了几年书后,终于露出了你的真章,拿起你给自己谋来的小刀小剑,同我这母亲对着干。” 屏风后,大长公主说及此,嗓音笑中微顿,熏香从屏风后绕过来,环绕在白春甫的袖边。 他听自己的母亲继续开口。 “你同你大哥三哥确实不一样,倒也没什么非要做的事,连同学医也是如此。可你最喜欢的,就是同我对着来。但凡是我不想让你做的事,你就偏要做。我让你走科举,你偏要去学医,让你到宗人府里做事,你偏要进了太医院就不出来,我让你留在京城,你便想尽办法回陕西,连同我让你娶一位高门贵女为妻,你偏偏去到西安,喜欢一个拖家带口、一穷二白的药女。” 春厅里静如冰封。 父亲如何惊讶神态,白春甫没有去看,他只是听着屏风后母亲说来的言语,低头又笑了笑。 母亲捏住最后一句,又说了来。 “那姑娘我见了他们传回京的画像,倒是清秀娇俏,可她出身低微、一穷二白,这些都还不算是最让人难言的,最让人说不出口的是,你堂堂公主嫡子、世家儿郎,竟去喜欢一个走投无路、几乎是卖身嫁人的女子。” 大长公主说着,无波的语气终是掀起了波澜,她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就是为了同母亲作对,就是为了对抗我让你做所的一切,你就特特纵着自己动心,喜欢这样的姑娘,是不是?” 母亲的话,字字问进了白春甫耳中。 他越发笑了起来。 是,确实是。 最初,与其说他是喜欢蕴娘,莫名其妙就钟情于她,倒不如说他,本就是纵着自己对她动心,明知道他与她毫无可能,姑家的表姐,母亲都看不上,不许三哥娶进门来,又怎么能看得上小小蕴娘? 而后,他发现她是滕家的夫人、滕越的妻子之后,这种放纵的感觉越发地凸显,当他听到蕴娘无意间,说她其实不是滕越之妻后,放纵的心意越发强烈,慢慢地,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了。 可蕴娘何其聪慧清醒,从未对他动过半分心。 毕竟比起滕越,她那契约夫君不该出现的情意,他的感情更加复杂难以言明。 换句话说,他居心不良,他本就动机不纯。 第273章 她都能隐约察觉到,但她从来都不说破,从来都给他留足体面,只站在药铺门前,歪着头叫他白大夫、白六爷... ... 白春甫鼻下发酸。 但他没有回应大长公主的问话,只听到屏风后的母亲又开了口。 “你这般纵着自己喜欢一个好不匹配的姑娘,纵着自己与我作对,最后的结果是怎么样呢?” 她问,“你从八九岁时就为自己谋算的道路,如今学有所成、领得差事、离开京城,从我手下跑出去,跑去西安自在畅快,结局呢?” 她自问,也自答,根本不需要白春甫回答,直接说到了他耳中来。 “结局就是,为了那个不该同你有任何干系的平民女子,扔下你多年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回京来替她的夫君同我求情。” 她不禁长长叹了一声,“岁初啊岁初,你纵着自己动心,可人家却只把你当作是可用的权势与关系,关键之时,让你牺牲自己替她丈夫求情,可有也似你一般,对你付出真情实意?” 她一字一顿地问来,“就这样,你觉得值吗?” 白春甫立在屏风前,长眉下眸光轻颤。 他说值,“儿子以为值。” 屏风后陡然安静,大长公主双眉蹙起。 而白春甫在屏风前开口。 “因为蕴娘,从头到尾,根本没有让我来跟您求情。” 春厅寂静无声。 他曾问她,不止一遍,“蕴娘有什么要跟我说吗?” 可她只是摇头,一次又一次,“没有,什么都没有。” 就算他初心不正,动机不纯,可她对他却没有虚情假意。 她知道他的不易,她谅解他的为难,她希望他还能自由地留在西安。 这难道不值吗?! 白春甫低声笑了起来,他突然再上前一步,径直开了口。 “不管怎样,儿子今日只想请母亲,去帮滕越说项。” 就让滕越离京,让他回家,去在那契约终止之后,再去把蕴娘找回来! 别让她一个人躲在连灯都照不进的巷口角落里,连打听消息,都不敢迈出脚去... ... 他开口请求而去,屏风后沉默良久。 半晌,有人从屏风后缓缓起身,向后门走去。 话音绕过屏风飘了过来。 “你回去歇息吧。从今日起,也同你大哥一道读书科举,就好生留在京城里,莫要再出去了。” 话音飘来,脚步声离去。 白春甫缓缓应声。 “好。儿子记下了。” 他垂眸轻笑,长出一气。 白二老爷却深深吸了一气,他看着儿子,又看向妻子离去的方向,长眉深压下来。 第81章 京城, 暗无天日的锦衣卫诏狱。 施泽友把要送去牢狱里的水扣了下来。 牢里的人早已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得来一碗水,此刻却被施泽友端在了手中, 然后当面直接泼在了地上。 监牢里,男人静坐石床之上, 见状反而笑了起来。 “没法给我定罪, 也没法对我用刑, 你施泽友,也就只有这点能耐了。” 滕越缓缓开口说了过去,施泽友脸皮抽了一抽。 自那晚滕越被他抓了之后, 他当晚就动了刑, 却没能让滕越开口认一个字的罪,反而被陕西一众高官给他保了下来。 这一路上, 他那两位兄弟王复响和沈言星,打着押送反王进京的名义,一直监管着他,他也无法动手,好不容易进了京, 将人关进了锦衣卫的诏狱里,但朝堂中好些官员上书为此子说话,连九千岁也不好直接给他定罪, 锦衣卫上面的指挥使亦让人暂时不要对他动手。 施泽友心烦意乱,可他才刚进锦衣卫, 这里可不是他能随便动手的地方。 但若是滕越大闹锦衣卫诏狱, 这罪名可就好定多了。 自进京之后, 他就让人将监牢严加看管,所有人不得擅入。滕越根本无从得到外面如何判他的消息。 施泽友听他笃定猜测, 这会却也哼笑起来。 “将死之人反而总以为自己还有得活。却不晓得,早已是砧板上的肉一片。” 他说着,朝着滕越看了过去。 “外面是有人替你说项,但说话的人越多,大太监就越是烦,今日我过来,就是替大太监偷偷把这烦给他解了。” 他道,“你今日若肯认罪,说不定还有的活,若是不认,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说这锦衣卫的诏狱,“人关进来,不管有没有罪,最后能出去的也没有几个,一不小心死在里面再寻常不过。” 他看向滕越,“你可要想好了。” 施泽友威胁而去,但他说过去,却见滕越仍旧坐在石床边,不急也不怕,此刻闭起了眼睛来,开口。 “比起我认罪后被放出去,你施泽友更想让我死在这里吧?” 他一下就说中了施泽友的心思,施泽友脸皮又是一抽,却没有承认。 “我与你父亲是有些旧怨,但他已离了人世,这笔恩怨早已勾销。你触怒我,是因为在华阴县的那一箭,但你此番落难,我这口气也算解了。” 他道,“你还年轻,不知到了我这年纪,恩恩怨怨也不必算得那么清楚,我今日让你认罪是给你生路,日后你出去,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恩怨就此了解。” 第274章 他说得“语重心长”,滕越简直要笑出声来。 施泽友或许不了解他,但他却从少时起就活在施泽友的阴影之下,父亲、兄长皆是因为施泽友而死,妹妹自幼失怙,母亲日夜难安,皆是因为施泽友。 他今日,却跟他说恩怨不必清算,就此一笔勾销。 这是多大的笑话?! 滕越不住笑,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施泽友见他不仅不为自己的言语所动,反而大笑起来。 他脸皮乱跳,“你笑什么?” 话说过去,滕越突然抬起头,直直地向他看了过来。 晦暗的锦衣卫诏狱,那目光仿若彼时射在施泽友胸上的冷箭,冷光逼人。 “别以为我不知你心里算盘。只要我滕越不死,终有一天,你要死在我手里!” 他字字射到施泽友心口上。 一瞬之间,施泽友杀意腾然而起。 他恨不能直接进入监牢之中,将此子直接杀死在牢狱里。 如若不然,怎么能安? 牢狱里血腥之气从地缝中翻上来,墙边的烛火幽光闪烁,几近封闭的监牢内杀意四起。 但滕越气定神闲,他知道施泽友动不了手,不然也不会等到今日。 这么多天,他也不是一点消息都得不到,他自恩华王府有意造反之后,就同孔徽的舅父、也就是京中的黄先生颇多联络。 如今虽然被洪氏下了牢狱,但黄先生自外面让孔徽他们传了消息过来,让他定要耐住,千万莫要认罪分毫。 恩华王举着清除奸宦的旗号造反,而洪氏将功臣良将下狱,越发坐实奸宦作为。 也许,这正就是将那大太监拉下来的机会! 施泽友看向滕越,滕越亦朝着他看了过去。 隔着一道监牢之门,极度的静默之中,仿佛有刀光剑影掠过。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快步前来。 脚步声骤然打破了此间的紧绷。 锦衣卫北镇抚使出现在了监道之中,他见施泽友正在此处,微微挑眉。 施泽友不知上司缘何亲自前来,不由问去。 “镇抚使大人,可是要提审此犯?” 他眼角掠过滕越,若是提审,那么滕越多半是逃不过一个罪名了。 滕越亦暗暗攥了攥手。 谁料那锦衣卫北镇抚使开了口。 “非是提审。” 他道,“九千岁发了话,放人。” 话音落地的瞬间,施泽友整个身子都僵在了幽光之下。 北镇抚使让人将监牢大门打开。 牢内,滕越缓缓从石床上站了起来,他并无太多张扬情绪,高挺的身形自牢门口微微弯腰走了出来,只是在走过施泽友身边的时候,轻声道了一句话。 施泽友浑身血液倒流,听见当年滕温礼留下的次子滕越,同他开了口。 “今日我已活,他日你必死。” * 杨家小宅。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林明淑手下一颤,打翻了手里的茶盅。 “遇川今日就放出来了?!何时,何时?!” 杨二夫人闻信也激动得不得了,听见孔徽派来的亲兵回话。 “就在午间,就在这会!” 话音落地,林明淑立刻叫人套马,朝着锦衣卫北镇抚使司赶了过去。 她们到的时候,孔徽、沈言星等人已经聚在了门前,王复响进到北镇抚司里面去接了滕越。 林明淑刚刚站定,就见侧门打开,有人从里面缓步而出。 他衣衫上还沾着干了的血污,露在外的脸上脖颈和手上,皆有大小不一的伤口,有的结了疤,有的却在这暑热天气里化了脓血。 林老夫人一眼看过去,跌跌撞撞地上了前去,喉嗓发哑。 “遇川我的孩子!” 她嗓音发哑地几乎要扑到滕越身上,又怕弄疼了他潜在衣衫下的伤,只敢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上下打量着他,眼泪落了下来。 杨二夫人也红了眼睛上了前来。 滕越刚从幽暗的诏狱里走出来,眼睛被天光刺了一下,这会低头看去。 “娘?姨母?你们怎么也来了?” 他问过去,两人皆落泪地说不出话。而孔徽、沈言星他们也都围聚了过来,亦朝他看过来,“总算是出来了,这些日的工夫都没白费!” 一旁的王复响接了话来,“什么叫没白费,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滕将军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他一开口,再阴冷不散的游魂也跑没了影,众人或喜极而泣,或大笑出声,将这锦衣卫北镇抚使门前都喧吵了起来。 还没有几个人敢在锦衣卫门前喧闹,路过的京中人无不朝着他们看过去。 见这些好似西北来的武人们,丝毫不在意这京中的门道规矩,就在锦衣卫门前就大笑吵闹了起来,甚至还有人带了炮仗,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亲自将炮仗点了起来,锦衣卫门口仿佛过了年。 可他们这般,锦衣卫的人却无有一个出来制止阻拦,只任由他们喧闹了好一番才消停。 沈言星见滕越虽笑着,却口干舌燥地唇角都裂出了血。 连忙叫了身边的人,“沈修快去给他拿水囊来。” 他这一开口,滕越才看到沈修竟然回来了。 他眼眸不禁一亮,可登时也想到了什么,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去,却没见到让他最是想念与期盼的身形。 第275章 众人扶着他往马车上去,他问了母亲和姨母一句。 “只您二位过来了,蕴娘她... ...没来吗?” 那日他被施泽友抓去用刑,浑身是伤,吃了药人有些昏昏沉沉,但待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通身的伤口早已被人一一处理过了,而身上的衣裳也换了过来,换成了干净的、他平日在家里常穿的衣裳。 谁会这样仔细地给他清理伤口,谁会特特给他换上干净衣裳? 滕越隐隐地想起彼时昏沉之间,好似有人一直抱着他,在药粉煞得他伤口痛的钻心的时候,一直搂着他的腰身,用鼻尖蹭着他的脸颊,用他都未曾听过的细言软语,柔声安抚。 他刚开始还以为是做梦,毕竟她何曾跟他这样柔声说过话?也就只有梦里了。 可等他醒来发现一切料理妥当,看到床边正就放着留下来的药瓶的时候,他知道那不是梦,根本就不是梦。 是他的蕴娘真的来过... ... 只是他此刻在人群中反复看了两遍,甚至特特往人群的后面寻了去,也没看到她的身影。 他不禁问来,见母亲没有立刻回应,表姨母则含混道了一句。 “山遥路远,她就没来京城。” 滕越抿了抿唇。 孔徽原本想让他去自己准备的宅院,但杨家小宅恰离着锦衣卫北镇抚司不远,林老夫人又住在那处,他们干脆转去了杨家。 众人到了杨家,自是又热闹了一番。 只不过这到底是京城,似王复响他们还有差事在身,不多时就只能离了去。 倒是滕越叫了孔徽,朝他问了过来。 “我在诏狱里好些事不知道,今次能出来,你费了不少心吧?都是什么人替我说话,但凡这些帮我的人,都说给我才好。” 这样的时候,敢替他说话的,都是他的大恩之人。滕越定要铭记在心。 孔徽把替他说项的人都列了一边,只是说着,眉头微微皱了皱。 “众人都替你说了话,但前日的时候,那位大太监还没有松口放你出来的迹象,我舅父还说再等等,可昨日不知怎么就突然改了口风,今日就利落地把你放了。” 这里是京城到底不是陕西,孔徽的消息还没那么灵通。 他说自己已经派人去打听了,昨日是不是有什么人见了大太监,又在那位太监脸前说了什么。 “昨日的人才是关键,只是这会,我也还不晓得是谁。” 滕越回想施泽友的态度,可见他也不晓得大太监改了主意,突然就放了他。 只是是谁,滕越也不晓得。 然而这时,他却见母亲略作沉吟,朝着他和孔徽看了过来。 林明淑觉得儿子终是要知道的,轻声告诉了他。 “约莫是永昌侯章侯爷,是他替你说了话。” 这话音落地,厅里就静了一静。 杨二夫人看向表姐林明淑又看向外甥滕越,坐在一旁不敢随便开口。 倒是孔徽不明就里,“永昌侯章侯爷?难不成是看在杨家的面子上,给了遇川这样大的人情?” 杨家只是永昌侯弟弟的岳家,而滕越也只是杨二夫人的娘家外甥,还是表亲。 滕越没有似孔徽这般往确信中猜想,反而目光从紧张的表姨母脸上掠过,定在了自己母亲微微沉落的眼眸中。 “永昌侯为什么会替我说话?儿子不是杨家的子弟,更不是与他章氏直接相连的姻亲,他缘何替我说话?” 他问过去的声音不大,可字字句句在这厅中异常的明晰。 这下连孔徽也不出声了,杨二夫人更是紧攥着手不敢言语。 林老夫人被他这样问来,一时间也没有立刻开口。 可她越是不开口,滕越越是紧看着她。 他的目光何其锐利,仿若从黄沙里飞出来的山鹰。 林明淑知道这事总是要跟他说的,既如此,干脆就在这个时候说好了。 她深吸了一气,向滕越看了过去。 “娘已经打算要跟永昌侯府结亲,既然要结亲,那章侯爷自然是保你的。” “结亲”二字,咚咚地落在滕越耳中。 “结亲?”他朝自己母亲看去,“难道娘是想让妹妹同章家结亲?” 厅中越发静若无人。 滕越见母亲开了口。 “不是你妹妹... ...你妹妹还年幼。” 母亲没有看他,但滕越却忽的笑了一声,笑声极其冷淡。 “不是妹妹,那就是... ...我了?” 他直盯自己母亲,“娘觉得儿子有多大的能耐,还能娶两位妻?” 他不可能同时娶两位妻,连皇帝都不能,那么只能将其中一个人,要么贬妻为妾,要么直接一封书信就打发走。 滕越心口倏然揪了一揪,痛意弥散开来。 “蕴娘呢?”他嗓音低哑起来,只问自己的母亲,“蕴娘为何没来?是娘没让她来,还是娘又让她跟儿子和离,又要把她赶走?” 他说到这里突然一顿,有什么可能骤然闯进了脑海中,他好似看到有一个人从柳明轩里收拾了简单的行囊,从柳明轩离去,走到他府邸的门前,无人相送更无人挽留,就这么背着包袱,悄然无声地离开了他的府邸,走进了人流川动的街道上,走入了茫茫的人海里。 “娘不会是,已经把儿子的妻子,撵出门了吧?” 第276章 他问过去,母亲紧绷的脸色微微发白,却紧绷着没有否认,而另一边,表姨母的眼泪咣当掉了下来。 滕越立在厅中,锦衣卫的诏狱不能令他颤抖半分,可此时却脚下不禁发晃。 林明淑缓缓吸了一气,从袖中掏出一封和离书来,放在了茶几上。 “蕴娘那孩子比你明白,人家何须要娘来赶?你与她本就不是门当户对的良缘,只是彼时她与我们都走投无路,才勉强结缔的亲事。既不相配,何必要强求呢?” 林明淑看向滕越,希望他能冷静一些,理智一些。 “好好地娶一位高门贵女,能对你助益相帮的贵女,这才是属于你的珠联璧合的姻缘。” 她说蕴娘不合适,“... ...注定无法长久。她也比你明白得多,想把自己往后的日子过好,对你,也不似你这般,把整副身心都丢进去。” 她说他该醒醒,“好聚好散,往后兴许还能再见,你若再纠缠不休,对她有什么好处,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她直言,“娘已经为你定下了章家的四姑娘,眼下永昌侯保你出来了,等过些日,就去章家把你和章四姑娘的婚事说定吧。” 她正色这般说,可却见滕越突然笑了起来,他转头问向杨二夫人。 “看来表姨母也知道我娘的意思了?蕴娘彼时是如何救得大表妹,姨母就是这样回报她的?” 这话说得杨二夫人眼泪掉得更急,她慌乱地摇头,“不是,不是,我也不想让那小祖宗走... ...” 她不似说谎,滕越见状长长地“哦”了一声,明白过来。 “那也就是说,果然是,娘在蕴娘进门之前,就已经同她签好了约定,从一开始就跟她说好,一年两年最多三年,在那章四姑娘孝期守完前,就让她卷了铺盖走人,帮我挡了灾,又不耽误我迎娶贵女... ...” 他厉声问向自己母亲。 “娘回答我,是与不是?!” 这一声冷厉如刀,而滕越的猜测几乎正中命门。 孔徽愕然,杨二夫人也紧紧捂住了口鼻。 林明淑听闻他忽然猜中,有那么一瞬想要跟他直接摊牌算了。 但她想到滕越的性子,想到从前一直瞒着他,就是怕他犯了劲,哪怕是契妻走了也不肯再娶贵女。 林明淑紧压着心口乱跳,同他说不是。 “蕴娘是自己要走的,执迷不悟的只有你,根本也没有什么约定可言,你不要再胡乱猜疑!” 谁料她这般说去,滕越忽的一把推开厅门,向外面叫了过去。 “沈修!沈修过来!” 他甫一开口,沈修就出现在了门前。 “将军。” “你进来,你来同我也同我母亲说说,你在魏嬷嬷那,问出了什么来!” 滕越声色俱厉,沈修抬脚进到了厅中,林明淑只听沈修是从魏嬷嬷处而来,眼皮都跳了起来。 而沈修全无拐弯抹角,直接道。 “魏嬷嬷告诉属下,夫人在嫁进来之前,老夫人就已同夫人签订了契约。 “老夫人帮夫人出金州老家的泥潭,而夫人顶上将军妻子的名头,替将军挡灾。契约原是三载,夫人要给将军做妻子三年。在此期间必须保守秘密。 “契成之日,姻缘结缔,契约结束,夫人要如约和离。” “老夫人会再替将军娶永昌侯府的贵女为妻,契妻之事,自此往后再不提及。” 沈修一口气,把他打听到的所有关于契约的原委都说了出来。 林老夫人脚下微慌,她不安地向着滕越看了过去。 她见滕越闻言没有怔怔难信,也没有惊怒发火,反而低着头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颤着,复杂的心绪涌在笑声里起起伏伏。 众人无一不都向着滕越看过去,而滕越再没留意他们任何人。 他只听着方才沈修的话,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响起。 契约、契妻... ... 原来他的蕴娘,就只是他的契妻。 契成之日,她与他姻缘结缔,契约结束,她要如约和离。 所谓白头偕老,根本不会发生,所谓琴瑟相合,她根本不曾期待。 难怪,难怪... ...她从成婚起始就一直伪装自己,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木讷无趣、甚至粗陋浅薄的乡下女。 她不会开口跟他要任何东西,连在白凤山被土匪威胁,也只自己想办法自救捱过去,因为她能得到的所有,都白纸黑字地写在契约里,由母亲折成银钱,留给她离去后养家糊口。 难怪她只想挣钱,去制药去开药铺,去把生意经营好。 因为他这个契约丈夫不能让她依靠分毫,她必须要在这短暂的三年内,靠她自己把门庭支撑起来,教养侄女,赡养祖母,让她身后的一家人都过上安稳的日子。 而她与他之间,除了让他看不穿这契婚的真相以外,她必得跟他保持距离。 对她而言,他只是旁人的夫君,难怪当时在沈家,她见了那章四姑娘就一直往后躲,要跟着红叶避到后院去,因为那贵女才是他的正头妻。 而她这个小小契妻,怎么还敢站到人前? 滕越心头抽痛到发慌,痛意遍布四肢百骸,却不停地笑,越笑嗓音越低。 只是没想到,根本就没用到三年,母亲就让她和离走人。 第一次和离,他不肯放手,这一次,他被关在牢中,母亲利落地让她履了约—— 第277章 就在这时,把他的蕴娘,生生地赶出了门去! 滕越倏然抬起头朝着他母亲看了过来。 “娘可真能瞒儿子。一张契约,从头到尾,死死地将儿子瞒在鼓里。” 如果不是他疑心猜测,让沈修找来魏嬷嬷打听,他问他的母亲,“娘还要瞒我多久?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他道,“您就觉得我会对蕴娘放手,会在她走后再娶别人,会如了您迎娶高门贵女的所谓珠联璧合的姻缘?!” 他低声怒问,直问得林明淑心头颤抖不已。 “娘对蕴娘是有亏欠,可当时的情形娘还能怎么办?而这一次,那么多人说话,大太监都没动摇,而我让四姑娘去求了她伯父永昌侯,你就被放出来了,你觉得贵女无用吗?如果没有这样的姻亲,施泽友只会置你于死地?” 她哭问,“若是你也死了,你让娘还怎么办?!” 可滕越却只哼笑一声。 “那么多人给我说项,娘怎么就确定是那永昌侯的话起了作用?儿子还没娶人家的姑娘,人家凭什么在这个关头替我说话。” 孔徽对此事也存疑,只是母子吵成这样,他也不好说什么,但他派过去打听的人,应该快回来了。 谁料就在这个关头,外面突然来报,说是孔徽派去的人回来了。 不等孔徽出口,滕越当即开了口,“把人直接叫进来说话!” 众人皆朝门口看去,孔徽的亲兵很快快步而来,上前就把话说了。 “两位将军,属下打听到,昨日那大太监确实见了个特别的人。” “是谁?”滕越厉声问去。 那亲兵回道,“昨日大太监皇上的豹房外,见到了宁丰大长公主,说了足足两刻钟的话。” 话音落地,整个厅里静默无言。 杨二夫人面露惊奇,孔徽目露思索,林老夫人不敢置信。 而滕越则喃喃出声。 “宁丰大长公主,白春甫的母亲... ...” 他抬手捂住了脸,心头的绞痛难以压制,喉嗓紧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可他却要问向自己尚且不敢相信的母亲耳中。 “娘觉得大长公主为何要替我说话?白六爷同儿子又有几分情谊?是蕴娘,是蕴娘。白春甫看的是蕴娘的面子啊... ...可是您呢,结束所谓的契约,亲手将蕴娘赶出了门去!” 林老夫人愕然愣在原地。 她不知事情缘何是这样的答案? 她托给了章贞慧,后者也回了她说章侯爷已经答应了。怎么说动了大太监的,反而是宁丰大长公主?! 而蕴娘... ... 她混乱至极,却见滕越已不想再与她分辨任何多余言语。 他只撂下了一句话,掷在地上,重响在她心间。 “我滕越此生只要蕴娘一人,所谓高门贵女珠联璧合的姻缘我看不上,也不想看。我会把蕴娘找回来,去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她找回来!” 他一字一顿。 “我、只、要、她。” 话音落地,滕越大步离开了厅,沈修他们也跟了出去。 厅里只剩下落泪的杨二夫人,和仍旧震惊在原地的林明淑。 * 孔徽宿处。 他把径直离开了杨家小宅的滕越,安置在了自己隔壁的院子里。 “你先清洗一番,换身衣裳吧。” 他从离开杨家小宅就沉默着,双唇紧抿,低垂的眼帘下却眸光颤动。 孔徽再没想到,滕越那么在意的妻子,竟只是他母亲给他找来的契妻。 “我让人帮你去找弟妹,你放心,定能找到的。” 人他一定会找到,可她还愿不愿意再要他,滕越不知道。 母亲做下这样的事,蕴娘还愿意再多看他一眼吗? 滕越低头沉默,似一块碎掉的冰,孔徽叹气半晌出了门,沈修却又走了进来。 沈修上前,“将军,属下其实离开河南之后,没有立时寻您,还去了一趟金州。” “金州?”滕越抬起头来。 沈修说是,“属下去了夫人的娘家老宅,寻到了一样东西,或许您想看看。” 滕越登时站了起来。 “难道是... ...” “是一篓军中的箭,满满的一篓。” 他自身后,将这篓箭放到了滕越面前。 满满的一篓箭,箭身没有那么长,是普通官兵或者是少年将领会用的哪一种,后来他去宁夏戍边,用的箭更长更利,很久没再见过这种了。 此刻,滕越看着这篓递到他手边的箭,指尖隐隐有些发颤。 她说,这是她喜欢的那个人留下来的箭。 她说她那时痴心的很,每天都跟在那个人身边,慢慢地就捡了整整一篓他的箭,留在家中,放在床边,每天看看就欢喜不已。 而这些箭矢上,全都刻着那个人的名字,那个她痴心喜欢了很久的小将军的名字。 滕越指尖捏到一根箭矢,想将它拔出来,手下却一直发颤。 每个人喜欢在箭上刻名字的位置都不一样,有人喜欢在中间,有人喜欢在尾部,有人在喜欢刻在箭头下面。 这一篓箭的尾羽处没有刻字,他慢慢拉起来,箭身上也没有刻字。 滕越的手越发颤抖,行军打仗那么多年,他拉起再重的长弓都不曾抖过手。 第278章 而此刻手抖到,几乎拉不起这小小的短箭。 他心头颤到止不住,他几乎是使出心上所有气力,将那箭矢拔了出来。 箭头的冷铁下,果然刻着字,刻着箭主人的名字。 是她口中最是痴心喜欢的那个人的名字。 滕越抹去眼中水光看了过去。 那里只有一个字: 越。 越。 是越... ... 滕越拿着这一支,被他遗失在过去时光里的少年的箭,闭起了眼睛。 他忽的将整个箭篓里的箭全都倒了出来。 哗哗啦啦箭矢散了一桌子,每一支箭的箭头都刻着“那个人”的名字。 越、越、越、越、越、越、越、越... ... 全都是,越! 在金州,在他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将领的时候,在他从不曾察觉的身后,在他无数个自以为孤单苦修的日子里,在还未曾见过日后黎明的日夜中。 一个痴心的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把她所有刚刚萌芽的情意,全都倾注在他身上! 男人多久不曾流出眼泪,此刻咣当砸落了下来。 她那么喜欢、那么喜欢的“越”,却只将她娶回家,做个的契妻! 在这糟烂的世道里,他让她做一个旁人都看不起的契妻... ... * 杨家小宅。 林老夫人还在惊愕之中回不过神来。 却见滕越突然回来了。 滕越推开门,却只站在门前没有进来。 他双眼发红,向她说来。 “娘,儿子已决定了。娘走娘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世道已然烂到无边,那儿子就豁出这条命去,与这糟烂的世道斗到底,同那只手遮天的大太监斗到底!” 他道,“娘既然与我不同心,那就各行各事好了,就看看到底儿子能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他要斗,他要斗到底。 不管是薛家、施泽友还是大太监,这些小人已经当道太久了。 他要给所有替他说话的人一个交代,给惨死在小人手中的父兄一个交代,也给,也给蕴娘一个交代! 他倒要看看这青天与白日,还能不能重现人间! 滕越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而林明淑却在听说他要同大太监斗到底后,彻底僵住,此刻见他大步离去,目眦尽裂。 “... ...遇川,遇川!” 第82章 林明淑一路追着滕越跑去, 但慌乱追至门口,却见滕越连头都没回,翻身上马, 打马而去。 “遇川... ...” 耳边反复响起儿子要同那权倾朝野的大太监斗法的话,林明淑扶着门边两腿发软。 杨二夫人追过来的时候, 听见自家表姐反反复复地说着, “他不要命了, 不要命了... ...人家那样的权势,怎么可能是他斗得倒的... ...” 说话间,她脸色煞白到几乎要晕厥过去。 杨二夫人连忙让仆从将表姐架回了院中, 给她服了一颗定心丸, 见她虽然双眼紧闭,但气息平稳了许多, 这才把人都打发了下去。 “呀,儿大不由娘,你倒是处处替遇川着想,可到底是他做官不是你做官,是他娶妻不是你娶妻。经了纭姐儿的事我才晓得, 一味地强迫孩子做他不欲做的事,没什么好处。” 杨二夫人边劝边叹气,她已经明白了其中道理, 就是不知道这位表姐能不能想得明白,她道。 “你想想, 遇川本就是有主意的孩子, 你眼下将他这两桩紧要事, 全混在了一起,他如今晓得了真相, 恼怒岂不是正常?” “可是、可是他要去同那大太监斗法,他以为大太监是关外的鞑子,这里是京城,有多少达官贵人盘根错节,他有几条命能同人家斗?” 同大太监斗法的事情,杨二夫人想想也觉得胆颤。 可是自小皇帝继位以来,短短五年时间,那大太监就收拢天下权柄,将朝野搅得乌烟瘴气。 这世道本就有小人当道,如今更是一味人人攀附权贵、捧高踩低,连自己之前都觉得,唯有如此才是出路。 杨二夫人也怕,但想了想道。 “那大太监已然权势太盛,连恩华王都因此造反,他还欲压下此事,还抓了遇川想颠倒黑白,以我之见,狂妄至此,多半也到了尽头。” 她这话,倒让林明淑睁开眼睛看了过去。 杨二夫人对朝政只是一知半解,可内宅里的主子仆从的事情她见得多了,但凡那些奴仆,自以为仗着主子就能处处踩人两脚,更有甚者,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的,那么等待而来的,要么提脚发卖,要么只有一死。 她把这话同表姐说了来,自己心里也不确定猜测会否成真,只能又道。 “但你想,这一次,遇川虽然是宁丰大长公主开口给他救出来的,可先前也有那么多朝中文武官员替他说话,那些人好些同遇川并无交集,甚至都不是陕西人士,但却都要替遇川说两句,人数之众,远超你我想象,可见这件事,已经不只是遇川自己的事,既如此,未必不能掀起更大风浪。” 杨二夫人把自己能想出来的道理,都向表姐说了过去,以她的浅见,能看到能想到的,也就这么多了。 林明淑听着她所言,心下也微微平定下来。 是了,滕越能有今日,他身后有当年的伯乐黄西清黄先生力挺,而黄西清在朝中的势力远不止陕西出身的朝臣这么简单,这一次能有这么多人联合替滕越说话,自也是黄西清的意思。 第279章 可那么多人对大太监心有怒意,最后却要自己儿子一马当先,道理林明淑能想得明白,但“揪心”二字一笔笔刻在心头。 事已至此,杨二夫人只能劝她。 “遇川不是冲莽乱来的孩子,有孔徽、言星他们看着他,还有黄先生等人都在京中,你我就先别管了,咱们能做的,也就是别再扯了他们后腿。” 林明淑自丈夫和长子去世后,一心一意只想给次子滕越找助力,送他上青云,可没想到绕了一圈,她这个母亲反而成了要扯他后腿的人。 可她再一意孤行,就如同滕越说得那样,母子各行各事,就只能看看他最后能落得什么下场了。 惶恐攥着她的心口,但她也不敢再乱动乱来。 倒是表妹突然问了一句。 “对了,你今日是不是派了人送重礼和银钱给慧儿了?”她皱眉,“既然是大长公主说的情,这礼和钱合该给公主才是。就算公主看不上、不欲要,也不好再送去章家。” 林明淑顾着滕越的事,哪还管的上给章家送的礼和钱。 她捂着头缓了缓,才道是,“这会约莫礼已经送过去,至于钱,大抵要到晚上人少的时候。” 杨二夫人听说礼已经送去,皱了皱眉,不过又道。 “章侯爷素来也是体面人,如今高官在位,此番若不是他说项,这礼他自然会退回来,倒也不至于贪了。” 只是她实在没想到,外甥女前几日就说,侯爷已经应了此事,到最后反而是大长公主开口才放了人。 她正疑惑着,不想这时候外面来通传,说章家的嬷嬷董奶娘来了。 杨二夫人一听,心道正好问问,这就把人叫到了厅里来。 林老夫人略收情绪才见了她。 董奶娘满脸的喜色,进了厅里见到两位夫人就行礼道贺。 “呀,听闻滕将军出来了,这可真是大喜事一桩!我替我家姑娘给两位夫人道喜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两人一时间都没有直接说什么,又听这董奶娘道,“原本这样的喜事,我们姑娘也该来的,可她是守孝的人,在侯府里更是不如先前在杨家,侯夫人规矩重,姑娘在侯夫人眼皮底下,再不敢行差踏错半步,纵万般欣喜,也只能让老奴前来。” 她替自家四姑娘解释了一句,便瞧着林明淑轻了些声音,道。 “老夫人派人送过来的礼,我们都收到了,没想到老夫人这般重情重信,给侯府送了这么些东西,姑娘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听说您还安排了人到了夜间人少时,再送些雪花钱过来,真真是妥当得不得了。” 林明淑求人办事,当人要处处考量人家的方便,不能把人架在火上烤。 可是董奶娘这话说过来,她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 “不知道侯爷是何时,去替犬子到大太监面前说的话?” 人都已经出来了,她却突然翻账似的问了一句,董奶娘再没想到她还有这么疑问,愣了一愣。 “这... ...哦,老奴也不晓得。我们侯爷同九千岁素来亲近,在何处何时相见,那都是说不好的,也未必就让人知晓。” 她含混地打了个马虎眼过来。 话说得虽不是没有道理,但林明淑看着她的神色,反而多了几分不确定。 她佯装点头地道了一句。 “也是。不管怎样,此番都多谢侯爷了,我看过两日是拜访的吉日,就亲自登门向侯爷道谢吧。” 她提及登门道谢,董奶娘眼睛飞快地眨了眨。 “呀,老夫人急什么?滕将军才刚刚从诏狱里出来,还是好生休歇些日子。至于我家侯爷,侯爷也忙碌得很,只怕一时半刻不得闲。且我家侯爷一贯不是挟恩以报的人,我看此事不提也罢,侯爷也好,您也好,咱们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她劝林明淑不要立时登门,也让林明淑不要当面提及帮衬言语的事。别说林明淑,连杨二夫人都皱了皱眉。 先前她二人都以为,孔徽虽然只查到了宁丰大长公主,但说不定人家章侯爷,也曾言语了几句,起没起作用不好说。 但眼下听董奶娘一说,两人竟都觉得,章侯爷怕不是都不晓得此事吧? 但章四姑娘前几日分明说,她伯父已经应了! 董奶娘没说几句话就走了,她一走,厅里林老夫人和杨二夫人,相互对了个不免狐疑的眼神。 林老夫人不时就叫了人来,询问送礼金的事情。 下面的人来回,说礼确实送过去了,都送去了章四姑娘母亲的陪嫁宅子里,至于银钱也都安置好了,等晚间再送过去。 不过林老夫人问过去,她手下的仆从却道了一句。 “老夫人,咱们倒是在章四姑娘母亲的陪嫁宅子边,见了个咱们家的人,这可实在是个意外。” 他说人没说上话,但好几个仆从都看见了。 林老夫人立时问过去,“咱们家的人?何人?” 仆从道,“是魏嬷嬷呀!好似也是来寻章四姑娘的,可惜同咱们擦身而过没说上话,估摸着嬷嬷还不晓得您也在京里。” 魏嬷嬷带女去了河南看病,这事林明淑是知道的,中间还让人给魏嬷嬷送了些钱过去。 魏嬷嬷的夫婿是因着跟滕越父亲在外打仗而死,她女儿又自幼有那病症,林明淑一贯对魏嬷嬷母女多有照看。 第280章 眼下魏嬷嬷不在河南看病,也没有回西安府里,怎么跑到京城里来,还来寻章贞慧? 杨二夫人也惊奇,两人立时派了人去,将魏嬷嬷寻过来问话。 这日到了天擦黑的时候,仆从还真就把魏嬷嬷母女三人寻了过来。 魏嬷嬷只见自家老夫人在京里,也惊奇得不得了,跪下就是磕头。魏嬷嬷亲女罗霞和干女儿晴蕊也都给两位夫人叩头行礼问安。 林明淑把人都叫了起来,到了此时也不再绕圈子,直接就向魏嬷嬷问了过去。 “你怎么到京里来了?怎么来找章四姑娘?” 前一个问题,魏嬷嬷好回答。她道霞姐儿的病,在河南看了大半年一直不得好转,“就想着都出了陕西,那干脆转到京城来找找门路。” 其实,她前段时间,听了那西安来的“行商老乡”的话,心里对那河南的医馆也起了疑,几番留意下来,越看越像骗子。 而霞姐儿的病非但没好不说,反而每每用了那医馆的“金丹”,就胃痛难忍,近来竟渐渐添了吐血之症,人越发消瘦,吓得魏嬷嬷不敢再停留,想着那位“行商老乡”的提醒,干脆找到了京城来,问问侯府里的贵女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实话她不好说,自然缘何来找章贞慧的理由也不好提及。 当年,四姑娘的奶娘联系上她,先问了霞姐的病,后来四姑娘回京又给她送来金丹,却嘱咐她不要将此事同老夫人提及,怕落得不好名声。 魏嬷嬷对老夫人素来忠心,唯独在这件事上,一直隐瞒。 后来老夫人给二爷找了契妻进门,她感念四姑娘的恩情,怕那契妻攥走了二爷的心,对那契妻少不得明里暗里敲打,老夫人还问过她缘何如此,她也咬定口,没有将四姑娘跟她私下里有联络的话说出来。 可这会,她在京里遇上了自己老夫人,老夫人更是直接问她为何来找四姑娘。 魏嬷嬷被问得有些张不开口,左右想着才含混道,“老奴在京里再不认识任何贵人,唯独同四姑娘还见过几面,为着霞姐儿,只能厚着脸皮寻过来。” 可她说出口去,听见老夫人声音倏然冷了下来。 “你同我,也不肯说实话了吗?” 这一问,直直问到魏嬷嬷心头。 魏嬷嬷惊吓抬头看去,见老夫人眉宇低低压下,脸色隐隐泛青,一错不错地盯着看着她。 魏嬷嬷心下跳了一跳。 她倒是想跟老夫人说,从一开始就有过明说的念头。但四姑娘特特提醒她不要说,而在之后契妻的事情上,老夫人也问了她不止一次,她一次又一次遮掩隐瞒下来,谎话越说越多,如今反而不能再直言了。 她说承认自己有所隐瞒,不光四姑娘要在老夫人眼里落得不体面,自己这所谓的忠仆,又跟背叛主子有什么两样。 她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还试图想要说什么再次遮掩过去。 没想到女儿霞姐径直跪地上前,病情拖得她嗓音细弱轻颤,可她却叩头到林老夫人脚下,直接说了来。 “老夫人,是我娘犯了大错,我之前吃的金丹是章家四姑娘给的,后来的医馆也是四姑娘介绍的,但四姑娘不让我娘告诉您,娘便糊涂了,一直没有同您直说,直到今次发现那医馆恐怕是行骗之地,这才无奈之下寻到了京里来... ...” 霞姐一口气,把魏嬷嬷的隐瞒与遮掩全都说了出口。 待话说完,她人重重喘了起来,晴蕊急急忙忙扶了她,魏嬷嬷只见自己老夫人脸色全都青了,砰砰磕头到了她脸前。 “老夫人恕罪,非是老奴故意骗您,实在是老奴左右为难!而霞姐的病是我的心病,我这才... ...” 她把头磕得响亮,可林明淑周身泛寒地却恍惚了一阵。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最信重的老仆,她只问,“董奶娘同你联系上是什么时候?送金丹又是什么时候?” 到了此时,魏嬷嬷哪还敢不说,她紧紧攥着林老夫人的裙角,跪在她脚下。 “董奶娘同我搭话,是您刚刚对章四姑娘有意,但还没有挑明的时候。而送金丹,是她们前脚回京,后脚就送过来了。” 是在滕越娶蕴娘进门之前。 若说前者的时间点,正好能通过魏嬷嬷打听滕家的状况,和林明淑的意思,那么后者,则在邓如蕴进门前,就在邓如蕴身边楔下一颗钉。 林老夫人惊诧看向魏嬷嬷,“所以你两次三番为难蕴娘?” 她直接说了出口,魏嬷嬷脸色青白不定。 可这已经不只是魏嬷嬷不忠的事了。 连杨二夫人都咽了口吐沫,想到那位娇娇弱弱的外甥女,脚下有些泛凉。 那才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啊... ... 而就在这时,晴蕊突然着急了起来。 “霞姐,霞姐... ...” 她喊了起来,众人皆朝着霞姐看过去,只见霞姐忽的一口血吐了出来,接着,双眼上翻地抽搐倒在了杨二夫人脚上。 杨二夫人被她吓得差点跳起来,魏嬷嬷却当先冲上前,用自己胳膊朝着女儿口中塞了过去,“别咬你自己,咬着娘,快咬着娘!” 林老夫人怔了一下,直接叫了人,“去请大夫!” ... ... 等大夫来的时候,霞姐已经醒了过来,大夫看了之后,说她这羊角风症,一时半会是治不好的。 第281章 “但这位姑娘的吐血之症不太对劲,”大夫道,“这怎么看怎么像是中了毒。” 魏嬷嬷一听,整个人都抖了起来,晴蕊则立时将那“金丹”掏了出来,拿给这位大夫看。 京城的大夫可不是寻常乡野的小郎中,他恰好就是药师出身。 他将这丹药碾碎细细看了几遍,再瞧了一回霞姐,摇头不止。 “这丹药对羊角风一点用处都没有,只能让患者看着平稳的样子,实则大伤脾胃,分明就是毒药!” 魏嬷嬷已经不止是颤抖了,等晴蕊把河南那医馆也说出来,说起那医馆是太医院某位太医的师弟开的,这位大夫更是冷笑出声。 “你们说的那位太医,前年就因为有人冒充其师兄弟之名行骗,将人告去衙门,还特特声明自己并无什么师兄弟,也没有在外的医馆,京里的人都知道。这里怎么又冒出来个师弟?” 大夫直问魏嬷嬷,“你这是从哪听来的消息?” 她问去,魏嬷嬷整个人差点瘫倒在地上。 前年就曾声明之事,京里人都知道的事,去年那位章四姑娘却言之凿凿地说给了她! 而霞姐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赤红遍布魏嬷嬷眼前视线,她紧攥那大夫,“这毒还能不能解?” 大夫说不好说,“你们这金丹也吃了太久了,我只能开个方子让她试试,能不能解就另说了。” 魏嬷嬷闻言,彻底踉跄地,终是瘫坐在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 她想不明白,“那是永昌侯府的贵女呀,怎么能哄骗我们这些下人?!” 如果不是找来了京城,听说了前年太医就曾声明的事,那么她在西安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就算发现这金丹是毒药,那位贵女只说自己也受了蒙骗,径直推个一干二净,她这小小仆从又如何查证?! 这就是所谓的侯府贵女?贵女?! 魏嬷嬷看着地上女儿中毒吐出来的血,心痛到几乎昏厥。 她这辈子唯一紧要的事情,就是给羊角风的女儿看病,如今倒好,病没看成,女儿被她害得吐血至此。 若毒不能解,往后是不是也活不过几年了?! 魏嬷嬷痛哭不止,只觉自己一番聪明却背叛主子、害了女儿,这简直就是报应! 林明淑和杨二夫人却在听了看了魏嬷嬷和霞姐的事后,都彻底沉默不言。 杨二夫人禁不住懵懵地抱了头脸,陷入晦暗的思索中,林明淑则一阵一阵犯起了头痛的旧疾,痛到难以忍耐。 还是仆从过来说了一句,道是天已经黑了,路上行人也稀少了,这会就替老夫人把最后这笔重金,送去章四姑娘母亲的陪嫁院中去。 可此时此刻还要送什么银钱? 林明淑抬手。 “不要再送了。” * 永昌侯府章家。 董奶娘等着陪嫁小宅的人来回话,这会一边给自己四姑娘打扇,一边同她小声笑道。 “滕将军就这么出来了,咱们可真是事事如愿。” 永昌侯说起滕越被关押的事情难办之后,章贞慧便没有再同自家伯父多言。 如果滕越彻底触怒了大太监,人出不来了,那么这所谓的未来夫婿她可就不要了,她自然不会同伯父提及。 但若是滕越能够凭他自己的本事出来,也分两种情况: 一是大太监不得不将人放出来,滕越触怒大太监,日后路不好走,她又何必让伯父替他说话,跳这火坑? 二是大太监弄不了他,人不能治罪,还要返回他的平叛功勋,那么这夫婿她定要抓在手中,事后再同伯父提上两句,也是不迟的。 至于林老夫人送的礼物银钱,滕越要是出不来,他们滕家就此衰败,礼物银钱什么的也顾不上了,最多她退还一部分; 若是滕越能出来,林老夫人必认为是她伯父说项起了作用,这礼这钱就是该送到章家来的。 她是没有爹娘的孩子,母亲陪嫁不多,父亲又花销掉了不少,不管她以后嫁给谁,总是要攒一些陪嫁傍身,如果她能嫁进滕家,这钱她还不是要带回去,滕家也不亏。 这里面的所有可能,必得桩桩件件都思量得明明白白才行,所费之心思,也是常人所不能及。 自然这最最周全的思量,除了董妈妈,旁人再不知道。 这会董妈妈只道姑娘做得很好。 “姑娘身世艰难,就该只做对咱们有利的事,旁人生死都在天老爷的命簿里,同咱们可没关系。姑娘只用先紧着自己、处处替自己打算好,等寻定一门好亲事,往后才能把日子过顺遂。” 她说着见姑娘点着头,微微弯起了嘴角,便是无人之时,也仍是大家闺秀的端庄温婉模样。 董奶娘自己也笑了起来,说重礼是一部分,但真金白银才是最要紧的。 “这会钱应该送到夫人的陪嫁宅子去了。老奴听见外面有动静,定是来报信的,我这就去问问。” 章贞慧让她不要劳累,“妈妈也辛苦了,把人叫进来说话就是。” 她拉着董妈妈的手,让她不要动,自己开口去叫了人上前。 两人都想着必然是稳妥的喜信,不想来人一开口。 “姑娘,今晚没人送东西到夫人的陪嫁宅院里来,咱们的人到杨家打听了一声,说是林老夫人的人... ...不来了!” 第282章 * 京城,一处隐秘宅院。 太常寺卿黄西清黄先生,请了一位紧要之人在房中密谈。 恩华王造反的消息传到京城后,皇上就紧急指派了原在陕西掌过军务的黄西清,和这位御前紧要之人,去平息宁夏边镇的叛乱。 不曾想叛乱一十八天即被平定,这两位钦差大员才走到半路就折了回来。 如今反王一干人等都已押到京城,京中少不得又是一阵波澜四起,再有滕越之事也掀起不小的风波。 黄西清先前联合文武百官施压那大太监,原以为还得过些日,滕越才能放出来,不想大长公主也介入此事,竟然把人提前放了。 滕越一出来,他的心思就落定了,放在了更紧要的事情上。 这一次大太监洪晋颠倒黑白,指忠为奸,他们尚且还能把人救出来,可那大太监再这样嚣张猖狂下去,恩华王叛乱这样的风浪都不能令他摇动分毫,往后天下将再无青天可言。 黄西清为扳倒大太监洪晋之事早就筹备良久,他延请这位御前紧要之人见面也好几次了,但京中遍布大太监眼线,今晚才终于将人请到了秘宅里来。以大太监洪晋在皇帝面前的脸面,旁人皆不能进言,也就这位要人,才有三分可能。 两人在房中密谈,滕越、孔徽、沈言星他们都立在庭院里等候。 庭院里灯光暗淡,唯有天河之光,脉脉流淌着洒下些许。 滕越持剑立在庭中,房中已经谈了小半个时辰,夜渐深了还没有半分声响放出来。 他从宅院墙檐,缓缓朝着西面的夜空上看去。 明亮的群星之间,有一颗闪着微蓝光芒的小星时隐时现。它那么不易让人察觉,可只要定定看过去,就会被那清透的蓝色光芒攥住了视线。 可是它又是那般不欲现于人眼前,一不留神就会消失在无边的星河波涛里。 滕越看过去,他很想那个不知隐去了何处的人。 她离开家之后去哪了?会不会连个安稳的宿处都找不到?有没有吃好饭、睡好觉?有没有为了玲琅和外祖母太过担心? 她有没有听说他已经出来了?她还愿不愿意想起他? 还是... ...已经把他扔进了沙堆里,再也不要了... ... 滕越不知道,只朝着遥遥的陕西方向,那颗闪烁的小小蓝星上,不住地看去。 第83章 西安北边, 同官县。 暑夏的风从白日里晒透了的石板上吹拂过来,热热地扑在人身上,流萤在墙角边闪烁浮动, 一如夜空上的星。 邓如蕴抱着一沓病例簿从庭院里走过,又在星空下的温热夜风里悄立了几息。 同官县偏僻, 纵然有那位孔徽手下的军官, 每日早晚都到城门前的茶馆处, 同众人说起外面的消息,但皇城京畿距此十万八千里,不论什么消息传过来, 总得要六七日的工夫。 那位孔徽的军官说, 孔将军等一众陕西将领也好,远在京城的黄先生也罢, 都联合了不少人为被关押的滕将军说话。 他们说指忠为奸一旦定论,那这天下将再无黎明之时,所以越来越多的文武百官,认识不认识的,都在替滕将军说话。可那位大太监到底会慑于众人之口放人, 还是反而被触怒一意孤行、杀一儆百,就没人知道了。 今日傍晚,那位军官“杀一儆百”的话一出, 整个茶馆都静了下来,茶棚下的灯笼摇晃着几欲灭掉。 邓如蕴避在无人幽暗的小巷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 好在她走到家门口的时候, 遇到了孙巡检。孙巡检开口就道, 说他听到了京城来的消息。说是大太监迟迟没动被他关在牢狱里的人,也不许人随便施刑, 在朝臣们的力压下,人应该快放出来了。 如果不是孙巡检带来的这消息,她不知自己此刻还能不能稳稳站在庭院中夜风里。 邓如蕴不禁抬头,朝着北面的夜空上看了过去。 星河流转,无数繁星涌在星河之中,唯独北边有一颗明亮的星,先被云层遮掩不见,却在云层飘过之后,巍然亮于北边的漆黑夜空里。 毫无缘由的,邓如蕴眼眶热了一热。 玲琅和大福从厢房里跑了过来。 小丫头带着大狗子扑在了邓如蕴脚边。 “姑姑在看什么?” 小玲琅攥着她的衣角,大福摇着尾巴绕在她脚边,邓如蕴从星月中收回目光。 她说,“在看明日下不下雨。” “那明日会下雨吗?玲琅还想带着大福,去城外的小河边洗澡!” 邓如蕴笑着摸了摸小丫头和大狗子的脑袋。 “不下雨,都是晴天。” 一人一狗都高兴得不得了,跟着邓如蕴抱着一摞病例簿进了房里。 邓如蕴把病例簿放在了窗下的桌案上,除此之外,桌案上还有一摞。 这些皆是白春甫给她留下来的病案。 那日他说,要她好好调整她羚翘辟毒丹的方子,如果药丸针对此次的陕西时疫疗效出众,而药丸又能普及开来,那么不光能救治更多的病患,也是得到朝廷的嘉奖,是玉蕴堂就此站住脚跟的大好契机。 彼时他说这话,邓如蕴点头应了,却没想到,这是他留给她最后的叮嘱,翌日他就离开了陕西回了京城。 她问竹黄,他就这样回去了,大长公主还会再让他出来吗?竹黄低着头说也许能。 第283章 也许能,就等同于也许不能。 邓如蕴不晓得自己能做些什么,她写了一封信,让竹黄送去京城给白春甫,但最紧要的却不是信,也不是白六爷眼下如何,而是他叮嘱她制出针对此番时疫的药,她一定要像他说的那般做出来。 连着几日,她都在细细翻看他留下的病例簿。听秦掌柜说,研春堂已然制出来一味针对此次时疫的特效之药,药效卓著,但所用药材无不是珍稀药物,售价更是高昂,一丸五两,五丸起售。 这样的价钱再不是平民百姓买得起的,达官贵人们或许能买上十丸八丸,一日两丸几日的工夫就能好转,而平民百姓们,五两银子都是半月的口粮,要他们如何舍了阖家的口粮去买药来,哪怕是救命之药。 这世间于大多数人而言,药比命贵,命比药贱。 邓如蕴的玉蕴堂是开在平民巷口的药堂,她卖不了这么贵的药,研春堂也不会告诉她药方。但她难道就制不出有疗效的平价药了吗? 这会儿,邓如蕴也把桌案上的两盏烛灯都点了起来。 玲琅和大福见她还要挑灯夜读,只在她脚边转了两圈,就乖巧地走了。 邓如蕴坐在窗下翻看病例簿,一不留神,夜就滑到了深处。 暑热消散开来,裹挟着丝丝清凉的风从门帘下钻进来,城中街道上有更鼓声响起。 邓如蕴这才从桌案上抬起头来,她抬头看向夜空,皎月上到中天。 只是一不留神间,她又看到了北面天空的那颗星。 云层早已飘散无影,深邃夜空之中,他明亮耀眼。 * 京城。 滕越站在星空之下,向西面的蓝色小星看了许久,直到密谈的房中,终于有了窸窸窣窣起身出门的动静。 房门打开,那位御前要人穿了披风从廊下离去,黄西清亲自送了他,不时转回来,孔徽就不禁问。 “舅舅,可有说动了这位御前的要人?” 黄西清没有急着回答,只叫了滕越他们往开阔处说话。 月色披在众人身上,此间唯有几人身影紧紧相随。 黄西清说并没有那么容易,“但此事已有苗头。” 他此番所请的这位御前要人,非是朝臣也非是贵亲戚,而是同那大太监洪晋一样,从皇帝儿时就伺候在身侧的另一位宦官。 从前朝臣称八位围在皇上身边的宦官叫做“八虎”,他们笼络年少的帝王不思朝政,整日享乐耍玩。这内宦“八虎”与朝臣们全然不对付。 然而随着大太监洪晋从其中脱颖而出,渐渐执掌大权之后,他在朝堂和宫中两把抓,朝中排除异己,宫内打压其他几虎。 如今内外皆被他把持,小皇帝只听信其所言,旁人皆不相信,也就只剩下其中一虎、亦是早年就伴驾身侧的太监唐永,还能在皇帝面前说上三分言语。 而这唐永与那洪晋早就不对付了,两人之间明争暗斗,连小皇帝也晓得两人关系,从中调停过几次并无作用。 不过这一次,恩华王叛乱,皇上倒是没有再用洪晋的人,反而指了这唐永同黄西清一道,前往宁夏平叛。 两人虽没亲自参与平叛,可在此事上却比旁人多了一层关系。 从前朝臣们相互联合,不知牺牲过多少人,都未能扳倒洪晋;这一次,倒不如就联络这位与洪晋不和、洪晋却又干不倒的内宦,借内宦之间的明争暗斗对付洪晋,借力打力。 那恩华王洋洋洒洒的一片讨贼檄文,唐永自然看到了。彼时黄西清就希望他能绕过洪晋,将这檄文呈到御前。 但唐永也顾及颇多,先前就有旁的太监被洪晋打压而下,小皇帝显然偏向洪晋,一味信重他,旁人的话总不那么好信,这才纵容洪晋至此。 唐永只怕自己是不能成,反而也落得凄惨下场,一直犹豫不决。 黄西清引着几位年轻的子侄后生,走到了月下的荷塘边。 他说这次不太一样,“洪氏抓了遇川,想把恩华王的事彻底压下,可却跳出来这么多人替遇川说话。实话而言,我都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而这位唐内侍也看到了遇川引来的波涛,心有意动今日才到了我这秘密宅院里来。” 他说过去,外甥孔徽问,“既如此,缘何舅舅还说,并未将他完全说动?” 黄西清低头笑笑,“生死攸关的大事,若是我三言两语就能将他说服,那么托付给他只怕也不能成。” 朝中苦洪晋久矣,但四五年了,多少人费尽心思都没能把洪晋扳倒。 “无非是还没有让皇上受到洪晋之威胁。皇上年幼,又是先皇早早就定下的太子,从不认为这皇位有任何不稳与动摇。这次恩华王造反是一件大事,让皇上有了惊怕,但宁夏太远,战乱又已平,只凭此让皇上警醒是不够的。” 他把这些话说完,这才一一看向几位年轻后生。 “恩华王檄文之事,我会联合文臣以此历数洪晋罪状,而我们如今要做的,也是那唐内侍最后的疑虑,便是寻到洪晋图谋不轨的证据,切实呈到皇上面前!” 他们只管收集证据,唐永看到罪证便不会再犹豫,必会绕过洪晋的监听,直接呈到圣前。 这便是今日密谈之结果。 而黄西清愈发压低了声音,“唐内侍方才跟我透漏,说那洪晋叔侄在京畿有一处锻造兵甲火器之地,若能从此取得罪证,可就一清二楚了。” 第284章 他话音落地,滕越、孔徽和沈言星,三人相互对了个眼神。 黄西清见状问过去,“你三人知道?” 沈言星直接开了口,“先生忘了吴老将军之事吗?吴老将军正是火器营出身,在火器营里兢兢业业数十年,却被洪氏打压离京,又一路追杀,险些阖家身死半途。” 他道,“那洪氏叔侄之所以追杀吴老将军一家,不只是因为吴老将军不肯向洪氏低头下跪,更是因为吴老将军,他无意间知道了那火器营的地址,与内里之事!” 吴老将军不敢随意说给旁人,怕给旁人引来杀身之祸,但在滕越将其阖家救下,平稳安置之后,才把这事告诉了三人。 沈言星把这话说了,黄西清忽的笑了起来。 “真是、真是天助我等!” 本以为光寻找这火器营就要费一大番工夫,没想得都兜兜转转,洪氏叔侄早在数月之前,不休地追杀吴氏满门的时候,就为自己埋下了这颗终将引爆的火雷。 如练月色之下,滕越忽的一步上前。 他拱手朝着黄西清看去。 “先生,此事就全全交予我吧。潜入暗营,取得罪证,滕越必不辱命。” 他一字一顿。 黄西清转头,看向年轻将领的脸上,他脸上还有未愈的血痕,可一双英眸在月光之下,凝亮如剑光。 黄西清深吸一气,握在了滕越手臂上,缓缓点头。 “好,你去吧,必要安稳而归。” * 京畿傍晚下了一场疾雨,不过须臾,雨就停了下来,只剩下些积水残留在坑洼之处,黑靴踩在上面,水花四溅。 孔徽到底是黄西清的亲外甥,滕越没让他出面,但沈言星却要与他同去。 那日密谈,他们不敢放王复响进来。这厮知道后恼怒得很,说众人不信他,要同他们割袍断义。 不过这次潜入洪氏暗营,京中的百官都在那大太监监视之下,反而他们这刚进京的宁夏守将,大太监没太放在眼里,既如此,滕越和沈言星也需要人手,便就叫了王复响同行。 这莽厮一听要潜入大太监的兵甲火器营,浑身劲头都泛了上来。 不过滕越和沈言星,还真就怕他莽撞被人发现端倪,只让他守在外面照应。 这厮少不得又是一阵气恼,可有滕越镇着他,气恼也翻不出浪来。 ... ... 吴老将军同几人说起大太监这兵甲火器营时,还画了一张草图示意。 此营分为两部分,前面是来往入口,后面是锻造之地。两处相距较远,也是以防锻造的声音传出去。整个兵甲火器营都相当之大,且前后各成一体。 滕越他们此番只需要拿到洪氏打造的兵甲火器几件即可。皇上只要看到洪氏私造的这些同官军不同的兵甲,自然明白洪晋的野心。 所以他们倒也不用往后院的锻造处去,自前院取得样物,就可以返回。 有吴老将军画的草图,而滕越前两日,也让人先偷偷进去了解了一番地形走道。今日这会,他同沈言星一前一后互打掩护,顺利潜进了营里。 两刻钟前,营里刚放了饭,兵丁们吃过饭,少不得有些松懈。 滕越本以为此间有多警惕,没想到,不知是不是大太监权势通天,没什么人敢来此地捋他胡须,兵丁们吃过饭之后十分松懈,滕越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潜入了存放兵甲的库房营帐之中。 洪氏野心果然非是一日之心,滕越只看这库房里满满当当存放着的兵甲和各种各样的火器,就冷笑不止。 他立时让人每样都取下几件,恰就穿戴在身上,丝毫不嫌累赘。 他自己也掂量了一把样式精巧的火铳,留在了手边。 前后用了不到一刻钟,他就转回去同沈言星接了头。 东西都已顺利拿到了,接着就看如何返回。 只不过入夜后换了防,火器营里的兵警惕了不少,众人先在一处僻静的营帐附近略略等了等,沈言星也派了自己的人手,先去探探路。 不想探路的人很快折返了回来,身边带了个王复响的兵。 滕越一见王复响的兵进来了,就挑了眉。 “你们将军有何事?” 王复响的兵立刻道,“滕将军、沈将军,洪晋的人到营里来了,将军派出去的斥候打探了消息急急奔过来报信,但这一来一回,眼下洪晋的人应该已经到了门前。” 现在匆促撤出也来不及,他只能道,“我家将军让二位将军先按兵不动,且看来人动向再说。” 营里又来了洪晋的人,此番窃物果然没那么顺利。 滕越和沈言星倒还沉得住气,有了王复响的报信,心里也有了数。这会沈言星就让自己的手下人,去探探来人是何人,有没有发现他们的端倪。 他又派了人手出去,但这次过了好一阵,人才折返。 来人探了一番,回来的时候,身上汗水湿透了衣领,神色甚是紧张。 “两位将军,外面刚来的也是位将领,身边还带了些亲卫兵,属下只避在树后瞧了此人一眼,听见营里的兵将,叫他施将军。” 这话一出,滕越就挑眉问了过去。 “施将军?可是那干瘦的身材,仿佛是因为肩头有伤未愈,还弓着腰?” 他问过去,沈家的兵惊奇,“是是,正是此人!” 第285章 他回了话,这次不用滕越再开口,沈言星就深吸了一气。 “是那施泽友,他竟来往这洪氏的暗营中。” 可这还真就不算奇怪。毕竟洪晋的侄儿洪桂对他颇为看重,追杀吴老将军最后就是派施泽友出马,施泽友失利后,洪桂倒也没追责他,反而将人安排进了锦衣卫,之后随洪桂一道去宁夏料理恩华王之事。 沈言星揉了眉头,滕越倒是嗤哼了一声。 “施泽友此人,向上巴结素来有些本事,看来已然是那洪氏叔侄的心腹。” 说话间,沈言星派出去的另一个兵也返了回来。 来人也看到了施泽友出现,他道,“那施泽友一来,兵营里的兵就不敢再散漫,各个打起了精神,咱们恐怕不好出去了,而那施泽友是奉洪桂的命令来镇守的,要在此处暂留三日。” 若是三个时辰,他们还能等得。 但三日,众人就算不被发现,也要困死在了这里。 沈言星不禁朝着滕越看了过去,男人微微垂了垂眼眸。 今日是密探此处,他还不想跟施泽友兵刀相见。 他沉声,“他若是没有发现我们,待夜深之后,我们伺机离开,我也与他暂且相安。但他若是发现了营中端倪,那么今夜我与他,就只有一人能活着离开这营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沉默。 但随后,报信的人又来了。 “两位将军,这营里突然开始点兵查帐!” 也就是说,施泽友发现了不对劲! 沈言星紧压了眉头,滕越则闭起了眼睛。 他闭眼几息,缓缓开了口。 “看来天意,是让我今夜与此人,必做个了结了。” 话音落地,他就叫了沈言星,低声商议了起来。 * 另一边,施泽友进了营就觉得不太对劲。 他到底是在军中摸爬滚打过不少年的人,纵然这些年调到了不用动兵的位置,但军营里但凡有风吹草动,他还是感觉得到。 这会他问去营里的带兵将领,“兵点完了吗?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那带兵将领有点拿不定主意,“人都还如常,只是有三个人兴许是如厕,有些时候没回来,暂时还没找到。” 他这话一说,施泽友脸色都冷了。 “你们是仗着九千岁撑腰,觉得没人敢进来是吧?还兴许?你们就是这样守营的?!” 他立时让人去清点库房,自己则带着人手往放了图纸等物的主帐走去。 不过施泽友还是留了点心,没有立刻进到帐中,虽然看着收帐的兵都如常站在门前,但还是绕了两步,往后走了走。 不想他往后一走,竟然看到主帐的一个角落里,竟然隐隐等火光散出来。 他立时肃了声,再细细往地上看去,刚下过雨的泥地上,有脚印尚在,一路往主帐侧边而去。 他当即抬手令所有人不要再进到主帐之中。 有脚印有灯火,里面就可能正好有人在,既如此,他何不来个瓮中捉鳖? 施泽友这就命令守营的兵将,先把火器营外围守住,然后将兵力集中在了主帐周围,如同两个大圈,团团将主帐包围了起来。 只是在他看不见的两个包围圈中间的空隙地带,滕越早已悄悄派人手出去给王复响送了信。又派人趁着施泽友调动兵力,偷偷掺了进去。 他的所为,施泽友还全然不知。 他这边听说盘点营帐内兵甲的人回来了,说是有些地方确实被人动了也少了。 但人在何处还没找到。 施泽友闻言,直往主帐看了过去,手下众人也都向那处看去。 施泽友见人手都已集中于此,心下一定,直接让人近前围了主帐,自己则抬脚大步进到门前。 他想里面喊去,“贼人敢闯此地,真以为没人发现吗?自己出来,或许还有一命!” 可他喊了过去,里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施泽友以为里面的贼人还要负隅顽抗,不想他让人撩帘而入,他也径直走了进去,却见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盏小灯,遗在帐边。 施泽友愣了一愣,旋即直觉不对。 然而就在此时,外面忽的有纷纷倒地之声响起,接着杀声四起,又在几息之内,消失了无影。 施泽友急忙冲出帐去,只见自己方才集中于大帐周围的人手,要么已被砍杀到底,要么也被人刀架在了脖颈上。 他原以为只是个三五小贼闯进来,可此刻一眼扫过去,冷汗倍出。 他没想到所谓“小贼”,人手如此之多,在他分兵门前和帐外两处之后,竟然暗中突然出现,将他身边的人全部控住。 施泽友虽被控住围住,却还不至于立刻就慌了神。 他朝着看不清的夜幕中的对手开了口。 “这里可是京中那位九千岁的地盘,我不晓得你们来此何事,但总要思量思量,九千岁在这天下掌着如何的权柄,莫要一时冲动就坏了九族性命。” 大太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几个人敢跟他对着干。 可他话说出口,却见控住他手下的人,竟丝毫不能为之所动。 施泽友眼下,只有五六个兵围在他身边,他还是没能看清敌方为何人,只能眯着眼睛哼笑道。 “你们眼下是控住我些许人手,可这营中并不止这点人,我方才已经让人去围住大营门墙,你们真以为自己出其不意,就制胜于我了吗?” 第286章 他此言说过去,料想对方一定会有所慌乱。 不想帐外对方的人手,竟丝毫不动,唯有一人从黑暗中缓步走了出来。 那人也笑了,也向他问了过来。 “那你猜猜,你这火器营外,会不会也围了我的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施泽友心下一跳。 方才他的人手就起了叫嚷之声,可外围却没有人及时赶来营救。 营内为了隔开锻造之音,以免私造兵甲之事被发现,内外所距甚远,纵有兵将察觉,必也被对方留的人手所解决了。 而不管外面还有没有此人的援兵,他在主帐前都已没了人手。 施泽友惊心不已,再看走上前来的人,只见他身形高大挺拔,腰间配着长剑,慢步走上前来,连同方才的声音,让施泽友不禁后背起了冷汗。 而主帐前的灯火,已经照亮了他的脸庞,这一刻,施泽友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曾同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旧友”。 但滕温礼早已死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他前些日没能除掉的年轻后辈—— 滕越。 但凡是旁人,施泽友还能稳住心神,可他在看到滕越的瞬间,耳边骤然响起了他离开锦衣卫诏狱时的话。 “今日我已活,他日你必死!” 必死... ... 施泽友浑身发紧,握住了腰间的刀。 而滕越却仍旧笑着。 “我本不想今日就与你见个真章,不料天意如此,难以违抗。” 男人一步一步走上了前来,从黑暗的夜色里,走到了火把的照映之下。 施泽友手下的兵不免替他上前掩护抵挡,却被他三下两下就砍倒在了地上。 “我们这些边关的守将,可不曾养尊处优一日,哪一个活着的,不是从无数次厮杀里杀出来的恶鬼修罗,你觉得是我们好杀,还是你们这些人死得快?” 他这话出口,施泽友身前另外两个想要提刀抗衡的兵,不由地扔了兵器,再有两个犹豫不决的,见到滕越手中的刀还滴着血,也都弃了施泽友逃了。 巍然主帐之前,只剩下施泽友还站在门口。 他看向滕越,想说什么,却听滕越已然先开了口。 “当年我爹为了剿那伙鞑子伪装的匪贼,险些丢掉一条手臂,一条臂膀对于一个将领来说,那就为将生涯的所有可能,可你却占了我爹的军功,只用千百银钱,就想买他一生最重的功绩。” 他开口说来,施泽友心口越发惊跳。 而他又继续道,“我娘不忍爹落到此境地,也看不惯你这等强占功勋的作为,她一气之下将你告到军中,军中核查此事真伪之后,立时将你发放,可你却未曾悔过,反而对我滕家怀恨在心。” “你后来巴结贵人走上高位,第一个要折磨的就是我滕家。那年你欺压我爹,不让人给他送去山势图纸,滕将军几十口人困在山间,只等身死。大哥为了这舆图,潜入百户所窃取,为了能顺利交给爹,他在暴雨天里拼死引开追兵,最后失了马蹄,坠入山石之中。他还是未曾羽翼丰满的少年,还没有当上他期盼的将领,领兵打仗守卫边疆,就折翼死在了山里。” 滕越说着,还在笑,可笑声颤抖,抖得眼中水光弥散。 他说自己也曾被他折磨,可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施泽友看着他英眸向自己紧紧看来,听见他缓声开口,“重要的是,你与我滕氏这仇,从未就此揭过,也从未一笔勾销。但今日,此仇我不会再等。” 他开口重复,一字一顿。 “施泽友,提剑吧。” 他还允他提剑。 施泽友手下发颤,他知道自己不论再说什么,滕温礼之子都不会放过他。 可他勉力提剑过去,只一个回合,区区一个回合,他手中那剑径直被滕越击飞插入了泥中。 连滕越都不可思议。 “原来娘夙夜难安、惊怕多年的人,就只有这点本事。” 他难以置信地嗤声摇头。 “既如此……” 他话音没有落下,但手中长剑却直直扎进了施泽友肩下的伤处里。 他听着施泽友高声痛呼,只道。 “这一剑为我自己。” 他说完拔了出来,鲜血喷溅,又一箭刺入他腹部。 “这一剑为我娘多年寝食难安。” 施泽友浑身是血,而滕越抬手削下了施泽友耳朵。 “这一剑为我大哥!” 耳落于地,施泽友已痛呼着,瘫跪在了地上。 滕越却缓缓闭起眼睛,提剑割断了他的喉管。 “这一剑... ...是为我爹。” 黑夜之中,施泽友鲜血喷溅,似鬼魅的黑色毒汁。 血染了他身前的人满身,而滕越割下了他的头颅。 心头的痛意却因此喷薄而出,男人手里提着仇人之颅,仰头看向漫天星辰,仿佛那漫天星辰里,父亲和长兄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他,从来不曾离去。 他咬牙痛呼。 “爹,哥!滕越,已血世仇!” ... ... 半个时辰后。 一队人马闯夜而归,拿着寻来的铁证,马不停蹄地直奔京城而回。 第84章 【九千大章】 施泽友在京畿洪晋的兵甲火器营里, 发现了有人闯入的端倪之后,他们暗中潜入营中之事就不可能完全隐匿。更不要说眼下施泽友已死,滕越和王复响他们料理了洪晋的火器营中人, 但消息最多隐瞒一日。 第287章 他们这会快马加鞭地返回了京城,将搜来的罪证, 直接让黄先生交给了那唐内侍。 唐永见状也晓得这就是最好、恐怕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再不犹豫, 进了宫去。 滕越他们等在孔徽的落脚院里,从午间送去罪证,直到夜晚都未有任何音信传来。 夜已经深了, 孔徽在廊下踱步, 沈言星静倚在树下,王复响耐不住地一边吃肉一边喝酒, 滕越则站在庭院中央,抬头向着天上繁星看去。 皎月之下,暑热之中不知何时掺入了些许初秋的清凉。 有一片泛黄的叶子当先飘落下来,飘飘荡荡地就落在了滕越脚边,刮擦着石板, 发出细微的声响。 而庭院里寂静无声,这点声响,反而尤其地响亮。 王复响忍不住地将一盅酒仰头倒进了喉嗓中。 “怎么还没消息?这般铁证呈上, 皇上还犹豫不成?” 孔徽转头瞥了他一眼。 “你以为是处死一个逃兵,说杀就杀?况这是京城, 不是宁夏, 皇帝在禁宫之中, 消息哪有这么快传出来?” 王复响烦躁地去叫三人,“就这样苦等什么时候是个头?你们也来陪我喝呀?” 滕越不理他, 仍旧负手立在星月下。沈言星也没说话,只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孔徽却道,“你这厮也别喝了,今夜总要见个分晓,都喝醉了,出事怎么办?” 王复响被他说得气恼,却也没再喝,往院中竹榻上一躺,没几息的工夫竟睡着了,呼噜声轰轰响了起来。 孔徽一阵无语,甚至有些想笑,“烦躁不安的是他,倒头就睡的也是他,难为嫂子怎么受得了他。” 沈言星也笑了笑,“能吃能睡是福气,兴许他一觉睡醒,消息就来了,倒比咱们枯等一夜强。” 他叫着孔徽也去睡吧,孔徽从滕越被抓之后就一直忙碌,好些日没睡个整觉,沈言星这么说,他还真有些困了,进了房里合身躺在了贵妃榻上。 沈言星起身走到了滕越身边,“遇川不去歇息一阵?我守着消息就行了。” 滕越摇了摇头。 施泽友虽然已经死了,但今夜若是不能拿下大太监,他们这些人早晚逃不过一死。 一个施泽友就害得他家破人亡,母亲因此惊恐难安做下错事,蕴娘也因此走去了何处,他还没有寻到,若是大太监不能垮台,接下来会怎样? 滕越根本无法睡下,沈言星见他眉头紧压地站在庭中不动,便也没再劝,只留在院中继续陪他。 更鼓不知响了几遍,天色似乎都有些要亮起来了,空气里有初秋的露意隐隐降落下来。 就在这时,黄西清派人飞奔而来。 “诸位将军,宫里下令,洪晋下狱了!” 话音一出,滕越定在原地,可双手攥成的拳却止不住地颤了起来。 沈言星直将来人叫到身前,“那大太监已经入狱了?!” 来人直直道是,说话间,王复响一个打挺从竹榻上起了身。 “下狱了?怎么说,什么时候砍那阉人的头?!” 孔徽也从房中快步小跑出来,“舅舅怎么说?” ... ... 半个时辰后,黄西清得空亲自见了四人。 他说昨夜,唐内侍凑准近身伺候的时机,先将恩华王的檄文拿出来呈了上去。 “... ...皇上看到恩华王的讨贼檄文,甚是惊讶,而唐内侍接着又把我同众人一道拟下的洪晋十七条重罪,也呈给了皇上。” 他说皇上看了之后,一时没有言语,“... ...只道了一句‘洪晋就这么令天下人厌烦’,唐内侍一听这话,只怕皇上轻飘飘一句就揭了过去,可巧就在这时,那洪晋竟然问询赶来。唐内侍同那洪晋在皇上面前辩了起来,两人越吵越凶,反而皇上失了兴致,让两人到外面吵去,要睡了。” 皇上歇下之后,唐内侍也不想再同洪晋继续吵闹,而那位大太监也晓得唐永与他不对付,见皇上不想过问,还嗤笑唐永不自量力,“恩华王的讨贼檄文又怎样,还不是奈何不了咱家?但有皇上主子在,你这辈子都别想扳倒我!” 洪晋只见讨贼檄文都没让皇上恼怒了他,越发恣意不把唐永放在眼里,转身就走了。 可唐永却一直候在皇上寝宫里。 而皇上只打了个盹就醒了,接着便睡不着,还问唐永,“你怎么还在这儿?还有话要说不成?” 唐永砰得就跪在了地上。 此时洪晋不在,此间再无旁人,唐永直接向皇帝问了过去。 “主子给那洪晋如此大的权柄,可曾想过他若有贼心,同那恩华王一般要坐您的龙椅,可如何是好?” 这话不知多少朝臣,在他耳边说过多少遍,小皇帝听了只笑了一声。 “他若有此心,让他坐去就是。” 他浑不在意,可唐永却抬头朝他看了过去。 “主子是不在意这龙椅,可主子就没想过,若那洪晋真取您代之,他又会将您置于何地?” 并不是说,皇上不要龙椅,就能随便去逍遥快活。 历朝历代,龙椅自来遍布血煞之气,被取而代之又能善了的,能有几人? 这话令年轻的皇帝微顿,眉头皱了皱。 “他洪晋还真有此心不成?” 唐永先前一直没有拿出铁证,等着就是他这句话。 第288章 皇帝此言一出口,唐永立刻让人将昨夜京畿急取来的东西,俱都呈了上来。 刀枪、兵甲还有火器。 唐永将那地址,与整个火器营之规模说给了皇上。 “... ...那洪晋若是没有反心,在京城附近私造此物,样式之多,数量之众,是想作甚?!” 这些兵甲制式同朝廷再不一样,年轻的皇帝一样一样看过去,彻底沉默了下来。 殿中静到无声,无人再敢言语。 直到半晌,皇帝长叹一气。 他闭起眼睛。 “洪晋负我。” * 一夜之间,京城风涌云起。 大太监洪晋被皇上下旨下狱之事,在整个京城之中疯传,又快马加鞭地亦向外散去。 可大太监只是被抓进了牢狱之中,皇上尚未决定要如何处置,不少人都以为,以洪晋在皇帝心中的情义,未必就会将他砍头。 但只要是不被砍头,人还活着,以洪晋之能如何不能东山再起?说不定没两日就从牢狱里出来,重获盛宠。 京中靠着这位大太监的何止一个两个,众人见洪晋只被下狱,却无处置,虽有些不安,却也觉得不会闹出什么大浪来。 倒是永昌侯府,章贞慧听到外面传进来的消息,皱眉支了脑袋。 自那日,林老夫人说好要送的重金却没有如约送来之后,章贞慧就觉得不太对。 她是端庄贞淑的侯府贵女,自然不能太过急切,便也没有让人再去问,又等了两日,没曾想还是没都能到,甚至滕家连个说法都没有。 她这才让董奶娘去寻了舅母杨二夫人打听一下,不想二舅母说,林老夫人准备直接把钱送去侯府侯爷面前,这样更稳妥一些。 若是直接送去侯府,那她没有让侯爷伯父说项的事情,可就暴露了。 章贞慧顿时就觉得大大不妙,董妈妈还想不明白林老夫人为何突然变卦,但章贞慧却思量着,让董妈妈把前去道贺的场景说了来。 董妈妈前后一说,章贞慧脸色就青了青。 “看来林老夫人,是对我起疑了。” 董妈妈惊奇,“就算是有旁人也帮忙说话,她们怎么就知道咱们家侯爷没去?” 章贞慧不是很清楚内里缘由,可眼下却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林老夫人如今说,要把钱送去侯府伯父面前,这话并非是真的,而只是说给她听,敲打她让她把东西俱都还回来,此事也算是就此揭过。 章贞慧被人这般识破,脸色自是难看的不行,她是需要更多的物品与钱财傍身,可更紧要的是她侯府贵女的高高在上的身份。 她昨日已经有意把东西还回去了,可今日风云突变,大太监竟然被皇上下了狱。 董妈妈也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那九千岁看起来不太稳妥,要不姑娘就赶紧把滕家的礼还回去吧,咱们再寻个好些的说辞将这事遮掩过去,以如今情形来看,还是滕将军这门亲事最好。大太监如日中天的时候,尚且不能治罪滕将军,往后大太监若是势弱,滕将军必会一跃而起。” 她道,“这才是最好的夫婿人选!” 董奶娘所言,章贞慧缘何不知? 可林老夫人已经起疑,哪还有这么好糊弄? 她眉头越压越深,秀美的脸蛋也因此默然扭曲了两分,变得凌厉起来。 “不,这时候反而不能送回去了。” 董妈妈不太明白,向着自家姑娘看了过去。 * 洪晋下狱,皇上没有亲自出面,只让朝臣去提审洪晋。 然而一众朝臣领旨去提审那大太监,不想那大太监根本无惧,哪怕是被下了牢狱,也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的模样。 他看着前来审问他的朝臣,冷笑连连,只问他们。 “你们哪一个,从前不曾在我手中讨过好处?哪一个,不曾是我门下人?如今来审我,又以什么资身份?!” 他仍旧嚣张跋扈,只是这一句,还真就把欲提审他的朝臣给镇住了。谁敢说自己刚正不阿,从未曾在洪晋门下讨过好处,若真有这样的人,只怕早就被洪晋弄死。 无人有脸面站出来提审,这话没多时就传去了宁丰大长公主府邸。 白家二老爷白驸马,再过三日就要启程返回福建,他依次经过三个儿子的院子。 长子举业迟迟不能中第,公主殿下亲自派了人督学于他,常常天不亮起身学习,殿下说寒门学子都是三更灯火五更鸡,似长子这般总也学不会的,更要勤勉才是。 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的长子是什么呆笨之人,可分明他于作画一事上天赋异禀,早些年的画作拿去城中,匿名让人品评,都说此画乃是神来之笔。 可他被困在科举里太久,画笔都找不到了。 白驸马看过疲累的长子,除了干干巴巴地勉力他两句,再不知能说什么。 接着他又去看了次子,次子昨夜竟醉了整宿,至今都没有醒来。白驸马亲自给他喂了解酒汤,他没喝进去,反而都吐了出来。 他说,“爹,姑家表妹下月就要同人定婚了,儿子除了醉生梦死,还有别的办法吗?” 这话说得白驸马眼眶发热,他沉默地离开了次子的院落,最后进了白春甫的院中。 幺子也已起了身,今日天晴风燥,他叫了人把房中的医书都拿出来翻晒,等晒好了就收回箱笼里不再拿出来了。而他则坐在窗边,似乎在看一封信,久久地看着,看得专注连他进到他房中,他都没察觉。 第289章 “岁初在看何人的信?” 他愣了愣,这才发现是父亲来了。 他起身行礼,“儿子在看陕西... ...一位友人的信。她问我在京里如何,又何时能回,儿子还没想好如何作答。” 他已经答应了他母亲大长公主,不再学医,不再离京,白驸马总觉得公主让他不再学医只是一时之气,想要压一压他而已,但不准他离京,恐怕三年五载都不会松口。 白驸马看看院中即将被收起来的医书,看了看神色落寞的幺子,又想到了醉生梦死的次子,和疲惫不堪的长子,以及,一直自是顺从于公主安排的自己。 他突然想,三个儿子都落到这般境地,纵然公主这个做母亲的有错,那他这个做父亲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如果他能挡在儿子们面前,在公主不合理的安排之下,勇于“反抗”,勇于“直言”,孩子们的处境会不会都不一样? 白驸马恍惚地立在白春甫的书房里。 白春甫不知道父亲这是怎么了,神色不太对劲,正想着请他坐下,自己给他切个脉。 然而就在此时,外面的消息传了进来。 宫中下令抓捕洪晋入狱的事情,一早公主府就知道了,公主不许人插手此事,只准备隔岸观火。毕竟那洪晋的手再长,权再大,也不可能将大长公主这等皇室血脉压在掌下。但大长公主也没必要非跟他过不去。 不过白驸马还是让人去留意了一番,不想来人报信,说洪晋被下狱,可却一时没有朝臣敢审问与他。 那洪晋放出话来,“你们哪一个不曾是我门下人,我倒看看谁敢审我?!” 这话猖狂无边,他这般猖狂不把自身下狱之事放在眼里,反而越发显得他此番不会有事,这般,朝臣们更加不敢上前,怕他转身又重获荣宠。 来人把洪晋的话学出了口来。 白春甫紧压了眉头,可他却看见父亲忽的肃了神色。 “他如此张狂,竟问哪个不曾是他门下人?好,我不是他门下人,似我这驸马都尉的身份,应该审得他吧?” 他话音落地,转身就往府外而去。 白春甫惊讶,顿了一下,又紧跟在父亲身后。大哥、二哥也都被他快步离去的动静所引,都紧跟着问了过来,再听父亲说,要以驸马之身,亲自提审那大太监,皆震惊不已。 “爹这般,殿下是不会应允的!” 可白驸马却直接让人牵了马过来,竟不准备再去询问公主,就要立时前往。 马刚牵过来,公主也闻讯急急赶了过来。 “你这是犯什么病?”离着远远的距离,大长公主就急问过来,“洪晋的事如何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懂这里面的利害,就不要胡乱插手!” 可她远远喊过来,白驸马只道。 “那祸害世道的奸宦,既然已经下狱,怎么还能再留?我是不知里面利害,却也知道铲除朝中奸佞,还天下一个清明,原是我们这等坐享皇粮之人,该做之事。如今没人敢去审他,那就我去,若我也不去,又同那些苟且的鼠辈有什么区别?” 他几乎是第一次这样跟自己的公主妻子说话,他直直向着大长公主看过去,道。 “殿下恕我无礼。但我以为殿下所做之决断,也不尽然是对的。”他目光从三个儿子身上一一看去,“或许今次,我就该越过公主殿下,自己做一回主!” 为自己,也为三个儿子。 他说完,不等大长公主派人前来拦住他,径直翻身上马而去。 宁丰大长公主不敢置信地看着丈夫就这么走了,而白春甫的大哥目瞪口呆,惊诧之余,眼中却有说不出的被点燃的火光。三哥的酒全然醒了,他一边叫着白春甫同往,一边也当着母亲的面,拉过马紧随而去。 白春甫倒是不着急,他只见自己母亲急着让人去追去拦,他却道。 “殿下再让人追去,恐怕也来不及了。”他忽的笑了笑,“倒不如就看看父亲今次,能不能同您说得不一样,在朝堂里立下功勋而归。” 大长公主愕然看来,脚步顿在原地。 * 在朝臣们纷纷被洪晋喝退之后,黄西清本想上折子,由他提审洪晋。不想白驸马先他一步,直接将那洪晋压在了大堂里。 宁丰大长公主的白驸马在京中素来好性儿,没什么存在,可今次竟用雷霆手段,一番严审到了次日下晌,那洪晋已被拷问得意识不清,迷乱中吐出了一个宅院位置。 白驸马登时下令搜查此宅具体在何处,若是搜出来更多铁证,洪晋必死无疑! 京中彻底风云变幻起来,略带秋意的风,扫着第一波飘落的黄叶,在大街小巷里翻滚。 杨家小宅。 林明淑和杨二夫人听到大肆搜捕的消息之后,都不由地念了声佛。 只要能找到这宅院,翻出更多罪证,此番就能完全了结了。 然而就在两人惊喜祈祷的时候,章贞慧的董奶娘突然前来。 她在这时前来,可不是来找杨二夫人的,她就是来寻林老夫人,她见了林明淑,也不似之前那般拐弯抹角。 她只问林明淑,准备何时向章家提亲,为滕将军迎娶四姑娘进门。 这话一出,杨二夫人都不可思议了。先前重金没送,还敲打了她那外甥女,把贪了礼也都还回来。这便是就此一刀两断的意思了,怎么她这么聪明的外甥女,这一点想不明白。 第290章 更不要说,大太监要不成了,永昌侯府与他从往过密,这个时候谁还敢再要章家的女儿? 杨二夫人还想要言语同那董奶娘说得更清晰些,好歹也是杨家的外甥女,就不要再丢人了。 可董奶娘却道,“大太监眼看着不成了,但凡大太监的党羽皆不能独善其身。林老夫人送了这么重的礼给我们章家,不知道之后朝廷清算,滕将军要怎么把自己摘干净?” 她说完,只看向林老夫人,“但若是老夫人把这些只当做给我们姑娘的聘礼,速速定下婚事,滕将军自然不会遭遇此难。老夫人以为呢?” 她让林明淑好生想想,想好了便差人去章贞慧母亲的陪嫁宅院里传信,四姑娘就在那里等着喜信。 董奶娘说完就走了,杨二夫人却白了脸色。 “天爷,难怪她没有还回那些东西,没想到竟准备以此威胁?!” 林明淑若是不照着原先的约定,迎她过门,好让她在永昌侯府倒下之后,还能凭借出嫁女的身份自保,那她就只能把滕家全部拖下水来。 杨二夫人难以相信,这黑心的丫头真就是自己从前以为贤良的外甥女。 只是她转头看向表姐,却见表姐落下眼帘,轻轻嗤笑了一声。 她说她不是在笑别人,只是在笑她自己。 “我也曾以为名门贵女千般万般的好,又想着借章家能同大太监搭上关系,无论如何都能保得遇川官途一帆风顺,不曾想,将他指忠为奸的就是大太监,而眼下要把他一并拖下水的,更就是我看重的贵女儿媳... ...” 她原先只看不上蕴娘的出身,觉得蕴娘再不能给滕越任何助益。 可滕越在宁夏被抓,是蕴娘跑前跑后为他联络官员,那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却敢登人家门;而后滕越被放出来,也是白家六郎看在蕴娘的面子上,去求的他公主母亲,滕越这才早早被解救。 可她却两次提及将蕴娘撵走,第一次没能成,这一次,却直接将她撵出了门去。 难怪箫姐儿说,要与她这母亲势不两立。 是了。似她这等看似要帮衬孩子,却一番作为扯了孩子们后腿的母亲,他们怎么能敬她爱她? 表妹见她不说话了,拉着她的袖子急问她。 “眼下还说这些有什么用,那黑心丫头要吃人了,你可想想怎么办吧!” 林明淑定了定,缓缓站起了身来,她抬脚向外走去。 “我自己作的孽,自然由我自己来解。” * 章贞慧母亲的陪嫁宅院。 林老夫人和杨二夫人亲自来了,章贞慧亲自给两位长辈奉了茶来。 威胁的恶言都是董奶娘说出口的,她这个做姑娘的,仍是一贯的端庄贞淑贵女模样。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转弯抹角也没意思了。 林明淑没饮她的茶水,直言。 “城内各处都是搜查之人,那大太监的铁证再被寻到,他必不能善了,而永昌侯府只怕也是保不住的。你想要我履约让你嫁过来,是为着自保,我也能理解。只不过我为滕越娶妻,是想要给他寻个有助益的贵女,若是这番下来,要娶了你这罪家之女,我也得掂量掂量。” 她说滕家就算被她拉下水,“但只凭这些礼,就能朝廷对滕越这般平叛功臣定罪,我想也没那么容易,左不过就是我们母子往大狱走一遭,不是吗?” 林老夫人这么一说,董奶娘就紧皱了眉头,目光向着自己姑娘看过去。 章贞慧本以为自己让董奶娘前去威胁,林老夫人势必要惊慌,不说旁的,只说为着林老夫人自己的脸面,娶了她就不会再节外生枝。她以为这事多半错不了。 没先到这位老夫人此刻倒没有慌乱,她送来的这么多礼都在她这院子里放着,官府来搜全是罪证,这位老夫人竟面子不要了,准备往大狱里走一遭。 她这般镇定,反而让章贞慧有些心慌意乱。 她让自己万万要冷静。 既然林老夫人不怕威胁,那不如她就来谈谈娶自己进门的好处。 她喝了口茶水压下心慌,不禁道。 “朝廷素来罪不及出嫁女,我也只是侯府的侄女,不是侯爷的亲女,就算侯府落败,我没了父亲这边的娘家人,也还有母亲那边的娘家人。”她看向舅母杨二夫人,“杨家在陕西军中经营多年,滕家也少不得杨家的助力吧。” 杨二夫人是杨家不怎么受宠的儿媳,杨家大房,也就是章贞慧的大舅舅家,才是杨家主事的长房。 滕家娶了她,自然比只同杨二夫人有些亲缘关系,要来的近。 她说了这一处,又道,“我在京中认识的达官贵人,也远比二位夫人都要多,交好的人家提及我,总还是比我那五妹妹要强许多。” 她在京城里的名声,确实算得不错,章贞慧此刻也不能全然保持贵女的矜持,她直言自己就算没有侯府依仗,地位、名声也都不算差,“更不要说,我爹娘也给我留下诸多产业,陪嫁再怎样,也比一些乡下来的姑娘多得多。” 她说乡下来的姑娘,自然是邓如蕴。 林明淑见她还在此处自傲地同蕴娘的家世作比,更悔自己怎么就瞎了眼。 蕴娘进门的时候一穷二白,可短短一年,就有了自己的药铺,养起了自己的家人,她怎么跟蕴娘比? 第291章 不过这会,林老夫人没有多言,只是佯装思量地问向章贞慧。 “这宅子就是你母亲的陪嫁吧?京城的宅院不便宜,不知有多大?” 章贞慧见她思量起了自己这宅子,只觉林老夫人还是对她有些属意的。 她立时笑起来,说母亲的陪嫁宅子原本不大,但经过母亲多年经营,又向后阔了一个院子,“且母亲留下的许多家什也都在此,满满当当一院子。” 她这样说,林明淑抬了抬眼,“空口无凭,不若就瞧瞧吧。” 章贞慧在外面成日装作一副没有什么银钱的模样,可这些年四处得来的银钱物什,都被她攒在了这院中。 她不怕林老夫人来看,亲自带着她们往院子里面走去。 院子门头不大,但里面果然有些乾坤。 林老夫人一直往里面走去,也叫着杨二夫人和青萱他们都帮着瞧瞧。 这小院里确实雕梁画栋,房中物件多半是满满置放的,杨二夫人想到外甥女在杨家,时常提及自己连饭都吃不饱,简直要翻白眼。 但章贞慧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一路带着众人连走了好几间厢房,直到林老夫人的脚步,忽然停在了其中一间,满放着滕家送来的重礼的地方。 林明淑指了过去,“我也看了不少,就在这房中坐着说说话吧。” 她要在自家东西堆放的地方坐下说话,章贞慧微微皱眉,但又想着这是自己的私宅,林老夫人还能抢了就跑,这么多东西,也拿不走不是? 她说好,让人开了门来,众人都走了进去。 林老夫人走进去,就前后打量起了她送来的礼,“似乎都在这儿了?” 董奶娘点头回应了他,不免道了一句,“您看这么多东西,您若是把我们姑娘迎进门,这些还不是照旧带回您家里去?您还犹豫什么?” 她说完,只见林老夫人笑了一声。 章贞慧莫名觉得这笑意有些不太对,然而下一息,她只见林明淑突然自袖中拿出一只火折子来。 她一下拔开那火折子,直接把火折子,全然扔进了礼盒之中。 呼啦一下,这房中滕家的重礼,蹭然烧了起来。 火光之下,她站在火舌边,把青萱递过来的一壶油,也径直倒进了堆放礼盒上。 这些都是绸缎、茶叶、字画、书籍,再易燃不过了。 腾然扬起的火只把林老夫人的眼眸都映出了熊熊的火光。 章贞慧全然怔住,董奶则娘大喊叫人来救火,又朝着林老夫人喊去。 “呀!这些都是好东西呀!那么多,那么贵重,就这么烧了?!” 章贞慧怔在原地还没回过神来。 而林明淑却在董奶娘的呼声中,低声笑了起来。 “我这一辈子经营就是为了儿女,如今儿女皆同我离心,这些东西我还要来有什么用?一把火烧了,反而替他们烧断了缠在脚上、绊脚的荆棘!” 她说着,从礼盒中取来书册往房中另一边也投去,转瞬间的功夫,堆放重礼的房间完全烧了起来,众人都在火舌舔舐下快步跑了出去。 董奶娘喊来的救火的人,也被林明淑带着的人死死挡住。 董奶娘大喊不止,杨二夫人看着那么多东西全烧了,也有些可惜。 可她表姐却只看着那火舌将所有重礼全部吞没,缓缓笑起来。 “总算干净了,我这个娘作的孽,不会再耽误了遇川... ...” 她只看着那窜天的火光,欣然而笑。 而这时,一直怔怔在旁没有言语的章贞慧,眸色变幻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盯向林老夫人,“你们为什么要欺负我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欺负我一个孤女?是你说好了要娶我做儿媳的,如今毁约,还要烧我宅院?为什么这般欺负我?!” 林老夫人眼见自家送来的东西都烧得差不多了,便没再让人阻挡章家仆从救火。 她说自己没准备烧了章贞慧的宅院,“我只烧掉我自己的东西而已。” 说完,她也不欲再同这所谓贵女过多理论,叫着杨二夫人转身就要离开。 可章贞慧却一把拉住了杨二夫人。 “舅母,舅母!您就这样看着林氏欺凌我吗?她是你表姐,难道我就不是您外甥女?!” 她道,“外祖母嫌您糊涂,把二表妹的名声弄坏,处处给你立规矩,我还替你到外祖母面前说话,你这样纵着林氏,甚至同她一道欺凌我,你觉得外祖母和舅舅会怎么对你?” 她竟还要拿杨二夫人的婆婆和丈夫压她。 杨二夫人不可思议,只觉自己原先照看的,分明就是一头吃人的白眼狼。 但她想到这里,脑海中突然有什么事情联系在了一起。 她没有甩开章贞慧抓她的手,反而回头问了来。 “你大表姐被砚山王府差点害死,是因为他家听说了大太监的侄女婿快要病逝,于是想要害了你大表姐,同洪氏结亲。可这消息他远在西安,怎么能提前知道?” 章贞慧只见自家这舅母,朝着她紧紧盯了过来。 “彼时,只有你刚从京城去往西安。你告诉我,他们到底是从谁口中,得到的这个消息?!” 话音落地,章贞慧脚下倏然一晃。 第85章 京城, 皇宫。 唐永在殿前踱步,又怕扰着里面本就心绪不佳的皇上,只能从廊下走出去, 一直走到离殿十丈之外,才问了一句, “到底搜没搜到那奸人的私宅?” 第292章 白驸马审出端倪之后, 满京都在搜查洪晋吐出口的私宅, 但宅子能不能找到,里面又有没有罪证,谁都不知道。 太监唐永已来回问了五六遍了, 只要洪晋不能被彻底弄死, 他就不能心安,只怕不知何时洪晋又反扑而来。 这会他问过去, 左右小太监皆是摇头,尚无消息。 唐永心下不免又是一坠,到底还能不能找到? 可就在这时,有个小太监几乎是横冲直撞地跑了过来,见到了唐永险些没停住, “干爹!” 唐永一把将人薅住,“你最好给咱家说些好信来!” 那小太监半哭半笑地立时道,“好信, 是好信!那洪晋的私宅找到了,而且里面, 确有逆物啊!” 唐永转身就快步到了大殿门前, 绕进门去, 见到皇上就把小太监的话原样说了。 年轻的皇帝神色淡淡,掀起眼帘问了一句。 “什么逆物?” 他问去, 见唐永嘴巴张着却有些难言。 他皱眉,“直说吧。” 唐永径直跪倒在了皇帝面前。 “主子... ...是龙袍啊!” * 这处私宅被找到的时候,滕越恰带兵在附近。 洪晋势力遍布朝野,他被下狱之后,朝中想找出干干净净的可用之人,反而不多,毕竟连锦衣卫的指挥使都跪在了他脚边,京中一时间无人可调,黄西清便将滕越几人都临时调了来,无论如何,先把这洪晋彻底治死再论其他。 有官兵寻到了洪晋的私宅,滕越就在附近,立时带人赶了过去。 不时沈言星他们也都到了,看着满院被搜剿出来的逆物,皆不可思议。除了龙袍龙椅,还有无数金银财宝如山堆放,火把光亮之中,金灿得刺着人眼。 王复响问了滕越一句,“这些玩意怎么般?要不要找个车,封箱拉进宫里,给皇上好好瞧瞧?” 孔徽扯着他的袖子,让他别乱说话,这里可是京城不是宁夏。 滕越回了一句,“黄先生刚使人传了信,说皇上会亲自过来。” 王复响睁大了眼睛,皇上都要亲自来看了,看见这满园的金银珠宝、谋逆之物,那洪晋必死无疑。 而说话的工夫,已经有了唐永派的人前来清场,一众官兵都被清在了院外,只留官员将领尚在庭院之中。 众人给皇帝戍边多年,还从没见过皇帝的模样,王复响从孔徽身边,挤到滕越身侧,又凑到了沈言星旁,想让沈言星给他让让路,方便让他第一时间见到皇帝,不想沈言星从搜出来的洪晋私物里,看到了一把扇子。 那扇子看似常用之物,略有些旧了,但仍旧精巧夺目,沈言星拿在手里多看了两眼。王复响低头在他耳边,“怎么,想偷偷藏了带回去?” 沈言星无奈地看了这厮一眼,目光又扫过滕越。 他可没有收藏战获的癖好... ... 他把这把扇子,又放回到了被搜出来的紫檀木案台上。 就在这会,外面传了信来,不时脚步声近,皇上来了。 众人自然行礼不在话下,王复响也少不得多瞧了年轻的皇帝几眼。 他见皇上看到这满院的谋逆之物,脸色都隐隐青了,那洪晋自幼伺候他,他对那阉人不知有多信重,一向觉得阉人最多贪点钱、贪点权罢了,却不曾想,如此宠信之人竟然看上了他的皇位。 他目光在那龙椅龙袍前转了几转,紧抿的双唇与发青的脸色,令王复响有种说不出的爽快感,只是这点爽度还没让他痛快到。 而就在这时,皇帝转身看到了方才沈言星细瞧过的扇子。他不知怎么看住了那把扇子,多看了几息之后,竟伸手过去想要拿起来。 谁料皇上刚一伸手,沈言星突然出言。 “皇上莫要动此扇。” 院中没人敢说话,他这么一出声,所有人都向他看了过来。 王复响素来觉得沈言星脾性太柔和,没想他竟敢出言阻拦皇上。 王复响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不过皇上倒没怎样,只是皱眉问了句,“为何?” 他问去,又道,“洪晋时常用此扇,夏日里给朕扇凉。” 远处有蝉鸣之声响起,暑风吹拂而来,使得皇上这句话听起来,有种别样的寥落意涵。 但沈言星却亲自将此扇子拿了起来。 这扇子看起来,除了精美倒也平平无奇,谁料沈言星略微动了下扇柄处的一个凸起的雕花。 他略作旋转又轻轻一按。 扇子底端腾得弹出一物,火把之下,那物尖利异常。 是把匕首! 匕首弹出,皇上身后的侍卫立刻拔出了刀来,沈言星当即将这暗藏匕首的扇子放下,放回到了案台上。 他轻声道了一句。 “不止此扇,此间还有多件常用之物,都暗藏机关。” 可其他物件,皇上已没有必要再一一去看了。 他只看着这把,洪晋时常用来给他扇凉的扇子,慢慢闭起了眼睛。 院中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连夏末的夜风都透不进来。 半晌,年轻的皇帝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来。 “洪晋,活剐三千刀。” ... ... 章贞慧母亲的陪嫁院落。 杨二夫人突然到了外甥女的脸前,章贞慧脚下晃了一晃。 第293章 她没有回答,反而朝着杨二夫人反问了回去。 “舅母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疑心我害大表姐不成?可我害大表姐有什么好处?舅母不能为了推脱一味相帮林氏的罪责,就这样倒打我一耙吧?” 她不承认,反而反问杨二夫人。 这时,外面兵荒马乱的声音越发响亮起来,仿佛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灌满了喧闹的洪水,又朝着各处紧闭的门庭涌了进来。 不时就有了前来传信的人。 “皇上下令,要活刮太监洪晋,抓住其所有党羽,此刻外面全是抓人的官兵!” 这消息一出,章贞慧脸色煞白一片。 永昌侯府是跟大太监洪晋最是紧密的高门,他伯父更是靠着洪晋才重回贵勋前列,一路稳升军中高官。永昌侯府阖府的人,只怕今夜就逃不脱被捕下狱的命运。 而她这永昌侯的侄女,更是无从逃脱了。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章贞慧再顾不得惊慌失措,也不再提方才还在质问自家舅母,她只把杨二夫人整条胳膊都握在了手中。 “舅母,舅母,都是慧儿的错,是我没把您侍奉好。可是章家不成了,您也好,外祖母和舅舅们也罢,都不能眼看着我下狱吧?!” 一旦下了狱,贵女的清白就说不准了,而若是不得释放,等待她的就只有教坊司... ... 章贞慧简直无法想象,分明前些日,她还稳稳地给自己谋划着嫁个体面富贵的人家,嫁一个前途大好的儿郎。 但此时她只能急急抱住杨二夫人的手臂。 “舅母,求求您!我只是个没有娘的孩子,总有些做的不周到的地方,可我一直把您当我的母亲啊!” 她说杨二夫人就是她的母亲,“我和大表姐小表妹一样,都是您的女儿啊!” 她万万不敢再同杨二夫人对着来,眼下能把她从火炕前捞出去的,唯有这位二舅母。 可她这话出口,林老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 杨二夫人似有所觉,转头问了自家表姐一句,“你不会也听她说过,她当你是亲娘这话吧?” 真是不巧,林老夫人还真就听过。 她看向章贞慧,摇着头长叹了一气。 “你这姑娘,心思实在是太多了。” 一层套着一层,一圈缠着一圈,直把她和表妹这两个内宅里的经年妇人,都套住缠住了。 林老夫人叹气说了这么句,含着肯定杨二夫人问话的意思,她目光怒瞪过去,几乎要将林老夫人撕咬开来。 可她却顾不及这些,只死死抱住杨二夫人的手臂。 “舅母,舅母,您要是见死不救,回到西安,外祖母和舅舅也不会放过你的... ...” 她笼络不成,又口出威胁。 杨二夫人恨不能直接将她摔下来,可她说得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毕竟自己在婆家,自小女儿发癔症闹出事后,她就没什么体面可言了。 不过这回,兵荒马乱中,有人匆匆赶了过来。 来人是她和林明淑的人手,是前来护送她们早早返回的,原本她们来章贞慧的院子,就不那么稳妥,今夜又兵荒马乱,仆从们提前到了。 不过杨二夫人却从自家的仆从里,一眼看到了她先前指派去,调查朱霆广从何人口中得到消息的人。 杨二夫人当即将人指了出来,“你到底有没有查到,到底是什么人,告诉了朱霆广消息,差点害死大姑娘?!” 可惜手下没能查到具体是何人,可此人眼睛转了转,目光落在了章贞慧脸上。 “小的只打听到,钱侧妃是在咱们杨家办花宴那日后,就立时派人前来京城打听详情,可见告诉她消息的人,彼时正在咱们家的花宴里见过钱侧妃。” 在杨家花宴里见过钱侧妃,还能给她带来最新的京城消息的,还有其他人吗?! 杨二夫人双眼都要瞪出血了,她一把甩开了紧抱着她胳膊的外甥女。 “你还说不是你... ...黑心的贱丫头,还说当我是你娘,你是不是想要把你表姐害死,然后让我给你当娘?!” 章贞慧被她怒气之下,直甩到了地上,董奶娘还没能将她扶起来,刚过来接应的人里,又走出一个人来。 董奶娘抬头,看见魏嬷嬷的时候,身形颤了一颤。 而魏嬷嬷直向他们主仆问过来,“河南那医馆,分明是骗子假冒太医师弟的,京中前年就已经传过此事,你们为何还要骗我?害我霞姐儿吃了一年毒药,毒气入体,吐血不止... ...为何?!” 杨二夫人问过来,魏嬷嬷也问了过来。 质问层层而起,答案已然不言自明。 章贞慧摔在地上,听着外面搜捕缉拿的喊杀声越来越紧近,看着京城里都被大街小巷的火把光亮照亮,她再看着这些朝着她质问过来的人。 她知道眼前这些人,已不可能再向着她,拜倒在她贵女的裙摆下。 她们只想看她落魄的下场。 她眸光颤抖着,忽的疯笑了起来。 “好啊,都来问我、你们都为自己的儿女,不怕使钱、不怕麻烦、还不怕死活,但谁能为我如此?谁能如此为我?!” 她说她是孤女,“我娘死的早,我爹在外面纳妾娶小,还要花用我娘嫁妆,伯母讨厌我娘更讨厌我,舅家离这十万八千里,谁如此为我,谁又爱过我?!我为自己精打细算,就算是过了些,又到底怎么了?” 第294章 她尖声质问,又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一双眼眸疯意渐渐溢出。 她说魏嬷嬷是自己蠢笨,“你女儿那病,是你生她时带出来的病症,天下郎中有谁能治得好?我当然要帮你寻医还送你金丹,不然你怎么帮我在林氏面前说话,又怎么替我打压那乡下契妻?至于你信了这话,花钱给骗子,把假药给你女儿吃了一年,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是你自己真假不分,是非不明!” 她说完魏嬷嬷,又朝着杨二夫人看了过去。 从前的端庄贤淑贵女做派,此刻全都化为泡影,像是穿着人裳的鬼魅,扯下锦衣人皮,露出了她几欲吃人的模样。 “还有大表姐,你以为我是闲着没事,专去害她吗?我要在我伯父手下讨生活,我自然要为我伯父排忧解难,不过就是几句消息的事,就能让砚山王府替我办事,我为什么不说?” “至于大表姐自己,她是杨家宠爱的大姑娘,你这母亲对她疼爱有加,家里也早早就给她定下了门当户对的好亲事,未婚夫同她青梅竹马,哪怕是解了婚约也忘不掉她。 “她已经有那么多人爱她了,还不是她自己蠢笨,嫁进王府拉拢不了婆婆、收拢不了丈夫,我随便说两句,就能让她陷入死境。你们这些人不去骂她蠢笨,倒是反过来怪我狠毒?” 她看向魏嬷嬷,也看向杨二夫人,“凭什么?凭什么?就凭我是没有爹娘护着的孩子?!” 她疯癫起来,魏嬷嬷和杨二夫人竟一时都没能插上话,只有董奶娘还抱着她不停哭泣。 “我可怜的姑娘... ...” 但可怜不可怜,眼下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些人都不会真的可怜她,他们只爱他们自己的儿女,永远都不会是她,而这一点,她早就明白了。 她说着这些,最后看向了林老夫人。 “还有你,我还真以为你是个好婆婆,善人际、懂经营、疼儿女,会好好待我呢?结果呢,让你赶走乡下来的契妻,你犹豫不决,出了事情才想起了我,而此番大太监刚有风吹草动,你就要跟我撕毁约定?想要把我一脚踹了是吧?!” 林明淑被她说得一愣,没想到在这位章四姑娘的视角里,自己原来是这般。 可她也问过去一个问题,“是确实有太多的不对之处... ...不过四姑娘,你知道我心急如焚只想把我滕越救出来,你收下我送的重礼,还想收了我给的银钱,却根本没同你伯父提及滕越的事,但反过来告诉我,侯爷已经答应了,这件事情,你要怎么说?” 林老夫人彼时上京,简直把所有能动的贵重礼物和银钱都带了过来,甚至说这些东西和钱几乎是她多年经营,攒下来的半副家当。但章贞慧险些一口吞了。 这会林明淑问过来,章贞慧面色变幻,她咬起牙来。 “我都说了,我是个没有爹娘的孤女,你们这些有儿有女、有家有室的人,送我点钱怎么了?我难道不该为自己攒点傍身钱吗?” 她并不想跟林明淑多言,只道,“我与你多说无益,因为你背信弃义,最是该死!” 话音未落,她突然拔下头上金簪,朝着林明淑的心口径直扎了过去。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杨二夫人尖叫起来,林明淑怔在原地,仆从们还有许多距离。 章贞慧就这么拔出金簪扎了过来,只听一身闷响,她的金簪扎进了一片血肉之中。 魏嬷嬷满脸痛意地,扑在了林明淑身上。 “老夫人,老奴不该背主,求您、求您原谅... ...” 林明淑深吸一气,连忙抱住了魏嬷嬷,见章贞慧的金簪,整个没入了魏嬷嬷的后背之中。 血流了出来,弄了章贞慧纤长白皙的手满手。 她只见自己没能得手,还想拔出簪子再刺,却已被林、杨两家的仆从摁了上来。 可这里到底是章贞慧自己的宅院,她高喊着董奶娘,“反正我也好不了了,今夜就让他们都死在这!” 院中全然乱了起来。 可这时有人闯门而入。 滕越带着兵马将整个章家宅院全都控了起来。 章贞慧的仆从怎么敌得过滕越的兵丁,她亦被直接按在了地上,又被五花大绑,连嘴也一并堵了。 滕越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他见自己母亲无事,没同她言语,倒是魏嬷嬷为林老夫人当下这一簪子,伤得有些深了。 滕越这便叫了人来把魏嬷嬷带去医馆,可是魏嬷嬷却同他连连摇头。 “二爷不必为老奴费心了。”她说自己犯下大错,除了背叛老夫人,害了自己女儿,“我还三翻四次地欺凌邓夫人,仗着我是府里老仆,给没有依仗的新夫人穿小鞋... ...也就是夫人心如明镜,根本不欲同我计较,可我却不知好歹,在老夫人面前说谎话,让二爷误会她,还挑拨她娘家的事,想让她离二爷越远越好... ...” 滕越听见这些,闭起眼睛,抿唇而默。 彼时,也确实是他未曾怀疑过魏嬷嬷和家中的仆从,也未曾想过蕴娘只是个签了契约进门的契妻,误会过她,训斥过她,还把她撵去乡下的庄子里,险些酿成大错... ... 魏嬷嬷跪在地上,砰砰叩头。 “从前那样欺凌夫人,今日皆是我的报应,二爷别救了。” 可滕越却叫了人,“把魏嬷嬷送去医馆。” 第295章 魏嬷嬷惊讶看来,他只自眼角对她一扫而过。 “莫要死在此处,还是活着回西安吧。等我找到蕴娘,你亲自跪到她面前,跟她正正经经地磕头赔罪,把你今日罪言,一字一句都跪着说在她面前。” 至于蕴娘会不会因此消一点气,就看蕴娘自己。 魏嬷嬷痛哭,“老奴明白了... ...” 滕越说完这些,当即让人清点章氏门下人,到了这时才看了一眼章贞慧。 “永昌侯府已经阖府下狱,这位章家的姑娘,就直接送去大牢里。” 至于是流放、砍头、还是没入教坊司,她都跑不了了。 而她兢兢业业为自己之私利不惜害人谋划来的一切,也全都落了空。 她当即疯癫到昏厥,被人拉了下去。 滕越还是没多说任何话,转身就要走。 林明淑见儿子就这么要走了,甚至都不多看自己一眼,急急跟上他身后。 “遇川... ...” 他没回头,“您有何事?” 他都不肯叫她一声“娘”,林明淑心下难捱。 “蕴娘,你派人去找了吗?可找到了吗?” 滕越已经派了人,但找没找到,他如今还没有消息。 但他却闻言转过了头来,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总说达官贵人能为我助力,似蕴娘这般平民百姓出身,只会是儿子拖累,可这些达官贵人里面,有几个是真的清白爱才,又有多少不过是攀附而上,我们赶走了蕴娘,去投靠他们,又跟这世上千千万万的攀权慕贵的人有什么区别,跟大太监、施泽友有什么两样,娘就没想过,这番行径让我们滕氏也变成了令人不齿的小人吗?这还怎么对得起被他们害死的父亲,怎么对得起早逝的大哥?!” 林明淑留下了泪来,她低下头,她已不知道要怎么到地下去见自己的丈夫和长子。 滕越不想再问了,他只是道。 “儿子确实有贵人伯乐,可人家也是看在我年轻立功,往后大有前程才伸手相帮。最后落在实处的,还是自己的本事,不是所谓的家世裙带。其实我们同蕴娘没有差别,都是这世道上靠着自己前行的人,无非是蕴娘更加艰难无助,可越是这样,越不该欺负她,还把她赶走。” 滕越嗓音哑了下来。 林明淑默了默,抹去眼泪。 “娘都知道了,娘也想快快回去,找回蕴娘那孩子,世道这么乱,别让她去到不知何处。” 滕越恨不能立刻就飞回西安。 “可是就算找到了,蕴娘还肯不肯要我,我也不知道。” 他神色低落,眼眸也垂落了下来,转头,带着人离开了。 * 三日不到,满城洪氏党羽被抓捕得只剩零星在逃。 皇帝下令凌迟处死大太监洪晋,活刮奸宦三千刀。 百姓聚在刑场附近,一刀一刀刮下来,洪晋自痛苦尖嚎,到几欲昏厥,耐到了第二日,便彻底耐不住了,三千刀还没刮完,人已命归地府。 可自他身上刮下来的肉,却被百姓一哄而抢,人人疯抢分食,终泄心头之恨。 京城上空顿时清透了起来,秋风一路自北南下,扫清城中闷热污浊,青天初现。 黄西清原本还想叫着滕越他们一道,经过这一番刀口浪尖,也该聚一聚吃顿酒。还有件重要的事,便是在滕越平反之后,也该给他正经报上平叛的大功。 以滕越此番先平定恩华王叛乱,又找到大太监罪证的功劳,封侯拜将已在眼前! 可孔徽却道他有急事先回去了。 黄先生讶然,王复响则直言,“弟妹为救他走了,他哪敢再于京中停留,昨日一早天还没亮,就快马奔回西安去了。” * 京中,宁丰大长公主府邸。 白驸马此番严审奸宦立下大功,而朝堂正是用人之时,众人力荐他升迁,留在京中任职。 不过驸马还是想看看家中公主的意思。 他在院中假山亭下寻到了自己的公主妻子,把升官留任京城的事情说了来。 “... ...殿下总说我不懂朝堂利害,不适合留在京里,此番京中清掉了半边的人,不知我可否留下了?” 他问去,大长公主看了过来。 白驸马任着妻子打量,等着她的回应。 可她再没说任何话,只默然转身,离开了凉亭。 白春甫和他的两位哥哥都从另一边走了上来。 见公主殿下离开,都问向父亲。 “殿下应允了吗?” 白驸马说殿下没有回应。 “寒冬之冰非是一日就能消融的,但殿下未有回应,便是没再阻拦。” 他看向三位儿子,“我以为,这总是别样的好的开始。” 父亲和大哥三哥,都朝着公主殿下离开的方向看去。 白春甫却站在假山上,遥遥看向西面千里之外。 目力无法穷尽,只有入秋的落叶轻飘在他脸前。 某人已经出来了,消息应该也早就传了回去,蕴娘应该不用再担心。 他也听说那人急着离京回了陕西,不知道他会不会很快就把人找到。 但莫名地,他有些私心。 “... ...或许别那么容易才好。” * 本部分情节取材并改编自明正德五年,安化王叛乱引发的大太监刘瑾的倒台。 第296章 第86章 夜间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落在檐上院里,又从石板缝钻进了房中来,天刚蒙蒙亮, 房里凉丝丝的。 邓如蕴多拿了件衣裳披在外祖母肩头,“今儿转凉了, 您可得多穿些。” 外祖母朝着她弯着眼睛笑, 邓如蕴也低头笑着, 跟她老人家切了切脉。 旧病是难以治好,她近来又换了新方子,尚还没有疗效, 但这会给她老人家把了脉, 见她脉象还算平稳,拉了她的手。 “您今日也好着呢, 午间出太阳了,您就到院子里躺着晒晒,只是得多穿衣裳才是。” 外祖母跟她笑着点头,“小蕴娘,会看病了。” 邓如蕴早就会看病了, 但她老人家却记不清。这会儿,玲琅和大福从门帘外钻进来。 “太婆婆,姑姑, 吃早饭了!” 这个时节在庭院里吃饭,秋高气爽。 邓如蕴搀了外祖母, 玲琅和大福跑前跑后地, 这会跑在前面撩开了帘子, 邓如蕴扶着外祖母出来,便看到涓姨和秀娘在院中树下盛饭。 涓姨朝着她们招手, “快来吃饭了,趁着热乎好吃。” 说着,又拿出个大碗来,让秀娘给长星呈上满满一碗,“给他送过去,让他先吃了,今儿也许多活要做呢。” 秀娘在旁嘀咕,“长星一个人能吃咱们三个人的饭,牛也没他吃得多,他还专门找了我,让我每次给他多盛些。但也送了我两盒胭脂,瞧着还不错的样子,也算他有孝心,没忘了我把他从田垄上捡回来的恩情。” 这话一出,涓姨在一旁笑出声来,邓如蕴也不禁抿嘴而笑,又道。 “那长星还真是有‘孝心’。” 她咬了咬后面两个字,秀娘奇怪,“难道不是吗?” 涓姨替邓如蕴连连道是,只催了秀娘,“你快给他送去吧。” 秀娘挠头,却也没再多问地去了。 邓如蕴扶着外祖母坐了,玲琅这一岁长高了许多,自己就轻巧爬上来凳子,大福坐在她脚下乖巧等着,邓如蕴摆了碗筷,让涓姨也坐下来,一家人这才开始吃饭。 渐起的秋日清凉将前些日的暑热尽数击退,庭院洼处还存着昨夜的积雨,风一吹,遍布波纹。 饭桌前,邓如蕴给外祖母盛了碗汤,见涓姨给玲琅拿了张饼子,自己也捡了张吃起来。 只是饭吃到一半,院门口突然吹进来一阵疾风,桌前众人不由地都朝着门前看去。 恰这时,外面有急切的脚步声忽至门前。 门被人一把推开了来。 邓如蕴看过去,站起了身。 ... ... 柳明轩里人去院空,短短不到一月的工夫,杂草都从地缝里钻了出来。 房中属于她的东西都一清而空,但所有他给她淘来的医书药典还存留着,只是都被从书架上拿了下来,整齐地放进了书箱里。 书架旁的架子上,他战胜归来的红绸花她留了下来,鞑子手串她也没有带走,恩华王头上的冠珠,她更是留在了巴掌大小的木盒里,替他存放好。 这都是他的功勋战绩,她仍旧给他完整地还回来。 滕越却蓦然想起了自己从前在路边,给她捏的那个小泥人,只是他把整个房间都细看了一遍,也没找到。 是被哪只猫儿叼走了,还是,她想着那是照着她的模样捏成的泥人,再不该留下,所以干脆带了去? 滕越在这空荡到令人难以呼吸的房中,不敢停留。 可是之前去寻她的人却道,玉蕴堂被她托管给了孙巡检和秦掌柜整整五年,金州的老家她根本不曾回去,满西安所有的药房药铺他都让人查了一遍,连她一片影子都没有。 人似乎已经不在西安城了。 金州没有,西安城也没有,滕越不知道她要往何处去,他只能在附近县镇里面找,又让人回了一趟宁夏去寻。 还是副将佟盟提醒了他一声,问夫人会不会去了稍远一些的县镇,比如西安北面的同官县。 滕越立时觉得他所言极有道理。毕竟孙巡检就是同官县的巡检,她可以顾不上她自己,却只要顾及外祖母和玲琅她们,既如此,必然会找个安稳的地方落脚。 滕越念及此,立时带着人手,亲自往同官县赶过去。 天还没亮他们就出了城,这会赶到同官县,见街市上已有了不少赶早集的行人。孙巡检今日不在县里,滕越晓得他就算知道,也只会替她保守秘密,不会告诉自己,便亲自着人打听了县里新搬来的住户。 同官县城不大,就这么稍稍一打听,就打听到一个不久前刚搬来的人家,没见那家有什么男子,只有几个女人。县城中人还道,虽然都是女人家,却被巡检司的人特特关照过。 滕越一听,立时问了地址,直直赶了过去。 街口正好有耍玩的小孩,替他指了这家的宅门。 只是那宅门不知怎么半开着。 有风在门缝间穿梭,吹得木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声音虽细,却划在滕越耳中,令他心跳急速加快。 他好似听见了里面的声音一样,不由地一步上前,推开了门去。 门甫一打开,穿堂风嗖声而过,里面的人向门口看了过来,一时有些发愣。 “... ...您是?” 滕越推门看去,只见院中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上了年岁的半百之人,在此清扫昨夜雨后的落叶,除他之外,此间再无半片人影。 第297章 滕越怔了怔,不禁问去。 “这里没有一户刚搬过来的人家住吗?有上了年岁的老婆婆,也有四五岁的小姑娘?” 那扫院人眨着眼睛看了他两眼,道。 “你说的那户人家是姓邓吧?” 滕越听见这个“邓”字,当即点了头,“正是,她们人呢?” 那扫院人跟他摇了摇头。 “您来晚了,三日之前,她们刚刚搬走了。” “搬走了?那是搬去了何处?” 扫院人只摇头,“不知道。并没留下只言片语,恐怕这儿也没人知道。” 院中除了昨夜被秋雨打落下来的枯叶,还有些许残留下来的药草,此刻都被扫院人扫在了一堆,归去了树下。 滕越步入院中,仿佛看到了院中有人曾在这里暂时落脚过。 他好像看到庭院里,涓姨曾扶着外祖母夜下纳凉,小玲琅带着大福满园乱跑,秀娘和长星把所有带来的箱笼都归置好,可她却把他们叫停下来。 他仿佛看见她拿着医书站在廊下,说算了,说更多的东西先不用拿出来了,“这儿到底还在西安辖内,离着西安城还是太近了,过两日我们再寻个更远些的地方,搬过去吧... ...” 滕越站在空荡的庭院中央,心头一阵一阵紧缩发疼。 她早已猜到,他能很快寻到此地,所以她只在这里稍微停了停,就又走了。 走去了离他更远的地方。 她真就依照契约离开他,离开之后,再没想过再回。 ... ... 出离了西安辖地的一处小镇上。 邓如蕴起身,看见秦掌柜的侄儿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跑了进来。 “出了什么事吗?”她连忙问过去。 邓如蕴自在同官县城门茶铺上,听说了宁夏的滕将军被释放的好消息之后,只觉秋风令人舒爽起来。 她既然已经得到了这样的好消息,那么同官县倒也不必再停留下去。 这里到底还是离着西安太近了,又是孙巡检的地盘,多想几处就能想到,还是彻底离开西安更稳妥一些。 不过她到底还带着一家老小,可巧秦掌柜有位老友在一处偏远的小镇上当里长,这里四处环山,更加偏僻,并不怎么有外人时常往来。而秦掌柜这位老友也是开药铺出身,邓如蕴听闻,便带着阖家,三日前从同官县搬了过来。 今日是刚落定此地的第二日。 这镇上如此偏僻,一般人寻不过来,但不想竟也有人染了今岁时疫。且这一染病,居然在镇上传了二十多人。 有些人身强体健,没两三日就好了,有些人却哪怕是寻大夫吃了药,也病入膏肓,眼看着就要撒手人寰。 那位秦掌柜的老朋友赵里长,惆怅地求到了邓如蕴面前,道是听秦掌柜说,玉蕴堂正在卖一种叫做羚翘辟毒丹的丸药,对此病症颇有效用,不知能不能让他们也制了来,救镇上百姓之命。 那羚翘辟毒丹的方子,是她彼时在宁夏,同宁夏一众医师药师共同拟来的,早已算不得什么秘方。可这丹药最初为了追求效用,颇为调整着用了些贵重的药材。 她在西安府里卖此药,将价钱压了又压,平民百姓还算买得起,但这偏僻地方的村镇人,如何同西安府的百姓作比?哪怕她说出方子来,镇上也用不起那些贵重的药材。 邓如蕴只能先把随身带着的,玉蕴堂制的部分药丸,分给了镇上百姓。 可药丸实在有限,患病的人也远比想象的多。 那赵里长见还有那么多人吃不上药,惆怅不已。 邓如蕴想了想,将他请了过来。 “我近来观得许多今岁时疫病例,在羚翘辟毒丹之上,大量调整了用药,拟了几个更加平价的方子,但效用如何,尚且未能验证。” 她彼时向赵里长问去,“若您同众邻里敢信我,便用这几个方子制药给大家试一试。” 她说疗效难以保证,“但可以确保必然不是害人的药,亦有一定疗效,且所费价钱也更为低廉,只需要大家给我帮帮忙即可。” 她表示买药制药的钱她都可以出,“就是不知大家敢不敢试?” 这话问出口,赵里长简直不用多思量,就替全镇的病患拍了板。 “别说不要花钱,那就是花些钱,我们也愿意啊!” 他连连道愿意,不过邓如蕴还是亲自又同镇上百姓做了说明,镇人或有一两个还有疑虑,但其他人皆愿意一试,至少不至于在这里等死。 昨日邓如蕴就把药方拿出来,照着百姓们的状况和病情分了几类,将几张药方分别制药发给每个类别,又叫长星找人,每日两次记录镇上百姓的状况。 只不过人数不算多,能不能通过每日记录,区分这几张药方的疗效各自如何,邓如蕴不太确定。 这事昨晚就落定了下来,但这会,秦掌柜的侄儿秦邦急急忙忙跑了进来。 邓如蕴还以为有病人出了状况,或者是又反了悔。 但秦邦说都不是,“是隔壁镇子上来了一大群人,听说咱们镇上有了药,立时要见您!” 隔壁镇上?邓如蕴有些懵。 涓姨则听说来了一大群人要见邓如蕴,连忙拉了她。 “这么多人来势汹汹,只怕不是好事,你先别去见,看赵里长怎么说。” 邓如蕴心里也有点打鼓,但既然是来找她,一味让赵里长挡着,万一出了事就不好了。 第298章 毕竟她们刚搬过来两日,这山里小镇偏僻,是个能落脚一年半载的地方,和镇上的人处好关系比较好。 她想了想,安慰了涓姨两句,叫了长星和秀娘,让秦邦带着她过去了。 谁料她刚一出现在镇口,隔壁镇子上的人见她来了,突然向她行起了大礼来。 邓如蕴大吃一惊,这么多人要扶都扶不过来。 隔壁的里长上前跟她说话,“这位东家,我们镇上也有数十病患,听闻您这边放药给人看病,莫说不要钱,我们花些银钱只要能买到救命药,也成啊!” 他说来,众人也都朝着邓如蕴期盼地看过来。 邓如蕴捂着方才乱跳的心口,长出了一气。 她还以为是要上门来闹事的,正心里打鼓得不行,到底她是个拖家带口的外地生人。不成想,人家只是着急忙慌前来求药的。 秦邦方才见人来势汹汹,就拔腿去给邓如蕴报了信,没想到纯粹是他着急忙慌弄错了。 邓如蕴无奈地笑看了他一眼,秦邦被东家看得脸上发烫,挠着头跑了。 而邓如蕴正想着,赵里长的镇上,病患数量有限,眼下又来了一群人,可不正是能给她补上了验方的病例? 邓如蕴的玉蕴堂这大半年赚得钱,还是负担的起几十人的用药,她道不要钱。 “只要大家愿意帮我试药就行。” 她直言不要钱,众人便没有再不愿意的,连昨日赵里长这边犹豫的两人,今日也加了进来。 邓如蕴饭都没再吃,便同两位里长商量着如何加速制出药来,给病患们服用。 邓如蕴也算是制药的行家,两位里长帮她寻找人手、地方,她这边一边让长星秀娘他们,仍旧记录百姓试药的状况,一边准备带着秦邦,亲自去附近的县里,采买充足的药材回来。 这般商议好,次日他们就带着银钱和护送药材的人去了县城。 * 西安城,滕府。 林明淑在滕越回来第二日,也紧着赶了回来。 只是她回到家,却只见到滕越来往寻人,多数时候不在家,偶尔回到家中,见到她这母亲,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滕箫也在帮他哥哥找嫂子,可是她人手有限,除了找人,便只留在她的乘风苑里不出来,有一次,她听见女儿的声音就在隔了一道墙的外面,但她寻过去,孩子已从另一边绕道离开了。 两个孩子皆不同她言语,只一味寻人,她自然也不再多言什么,派了人到处打听蕴娘一家的去向。 可几日下来,人还没找到,她却见滕越愈发沉默了,偶尔晚间回家,就把自己关进柳明轩的院子里,等天亮了继续出城找人,眼眸垂着,再不多说一言。 倒是她那杨家表妹来了一回,说自己也派人寻去了,但并未有音信。又问滕家寻到没有,听闻未曾,直叹气。 “表姐可真会找人,竟找了个这么守信的小祖宗。你结束那契约,想让她至此同遇川不再牵连,她就真走了,远远地走了就再不回来了。” 她说这是什么样的母亲教出来的姑娘,“我怎么就养不出这样的孩子?纭儿性子太软,绫儿性子又太戾。” 她说起自己的小女儿,“她那癔症不知何时能好,说来皆是报应... ...我准备过些日子待她去山上庙里住上一年两年,好歹吃斋念佛,让她消下心中躁意,也算是为往事赎罪了。” 她问林明淑,“你之后呢?” 如果那小祖宗能回来,她准备如何? 林明淑没有立刻回答她。 如果蕴娘能回来,她便再没了担忧之事。 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自以为一心为儿女,不想却将儿女都折腾成了这般模样,丈夫在天之灵若知晓,不知作何感想。 她与其还留在他们身边,倒不如也远远离开,只要看着他们能变好就成。 * 邓如蕴在山下的县城里停留了两日。 她要采买的药材,种类和数目都不算少,有些药县里货源不足,还要往旁处调过来,少不得等了些时候。 她这会只等着最后一味药,午间送到县里来。 闲来无事倒也在县城里,给外祖母她们顺道采买了些东西。 不想京里发生的大事,惊涛骇浪一般地从京城向外扩散开来,连这偏僻的县城都知道了,人人都道京城里那位大太监死了,这简直是普天同庆的大事。 大太监一死,树倒猢狲散,先是京城许多高官被抓,接着各省各地都开始清理大太监的余党。 连他们这小小县城的县太爷,平日里最喜欢吃拿卡要,都因为和洪氏扯过关系,今儿一早被按察司的人带走了。 朝堂内外波涛四起,军中亦有消息。 邓如蕴这边刚听到路边的酒肆,有人提及大太监垮台的事,几句说完,就有人另道。 “说起来,这大太监指忠为奸,险些害死了咱们陕西的滕将军,这次大太监垮了台,咱们滕将军是不是该升官了?” 他这么一说,就有人道,“升官不止吧?就滕将军平叛反王的功绩,封侯封伯也够了!” “呦!这么说咱们陕西地界又要出一位侯伯了?!天呢,滕将军才二十出头啊,竟就要封伯,了不得了!这往后必是封疆大吏!” 邓如蕴站在街边,一时间听晃了耳朵。 第299章 她听他们说什么侯爷伯爷,又听他们提什么封疆大吏,有一瞬间恍惚着,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何人。 那种陌生而遥远的感觉,把曾经熟悉的人的面目,都模糊了去。 不过她又想了回来。 她是看着这位滕将军,一路从一个小小总旗、无名百户,再到守边大将、游击将军,就这么一路走上来的。 她本就不该同他有什么关系,如今他的模样会在她脑海中渐渐模糊起来,本也是应该。 因为从今往后,没有大太监这样的人只手遮天,他只会更加意气风发。封侯拜将,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皆不在话下! 至于她么... ... 邓如蕴听着酒肆里的人热火朝天地论起,朝廷要如何给滕将军封赏奖励,她只抬脚慢慢离开了去。 至于她,往后是不会再出现了。 不过她从情窦初开就一心喜欢的少年将领,慢慢长成镇守一方的大将,她喜欢过他那么多年,也曾阴差阳错在他漫长的人生里,有过一息的相遇。 但她与他到底不是一路人,而她少时胡乱拜过的神树娘娘,也没有乱点鸳鸯谱,如今契约结束,一切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起来。 她与他桥归桥,路归路,在这世间里各行各自的路,就很好。 街市上人潮涌动,邓如蕴顺在人潮里越走越远,直到她的人影与千千万万的寻常世人融在一起。 但是,她会在这浩渺的人群之中,轻声祝福滕将军,前面的路更加广阔,未来更有大好前程! ... ... 邓如蕴在人群里一直走一直走,本来想在街市上给玲琅卖些桂花糕带回山里。 这个时节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她暂住的客栈窗下,恰有一颗桂花树开出了黄莹莹的小花,浓郁的香气四散开来,又总是随风而起,从她的窗外飘进来,轻盈驻留。 新鲜的桂花糕必然好吃,可是莫名其妙地,她竟然忘了去。 她只能先拿着从街市上采买来的其他零碎东西,回了自己的客栈。 秦邦带着人去接药材,她开了门进了房中。 她一开门,房中就有桂花香气轻轻扑在她鼻尖。 可是花香之中,还有另外的一缕气息,也突然出现在她鼻下。 邓如蕴提着刚买来的东西,静顿在了门口,她抬头向房中看去。 男人穿着一身深棕色的锦袍,仿若石刻的脸颊上尚有血痕还留下淡淡的红印,而血痕之下,他脸颊凹陷了下去。 一双英眸仿佛陷进了不知名的黑潭里,此刻那潭渊之中似有幽光颤动。 而他干裂的唇微抖,他紧紧看着她,嗓音低至近乎无声。 可他却仿佛在跟她如常说话一样,轻声向她问过来。 “蕴娘回来了?” 第87章 男人立在房中, 不知道等了她多久。 此时他开了口,这一声自他口中而出,定定掠到她耳边, 邓如蕴心口慌乱到几乎不知要如何呼吸。 滕越他,怎么会在这里? 邓如蕴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手上拎着的刚买回来的东西, 都咚咚掉在了地上。 他出来了, 果然出来了,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伤似也好的差不多了,只是却显得瘦削极了... ...可是他怎么能在这里, 她离开了西安府, 甚至没在同官县落脚,已经到了这偏僻的山里,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对不对,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邓如蕴身形僵硬地晃了晃,却在下一息,转头就要离去。 滕越见她震惊到恍惚,刚想再跟她说句什么, 却见她竟然转身走开去。 她转身就往外走,脚下越走越快,慌不择路地甚至要跑了起来。 “蕴娘?蕴娘!” 她惊慌而逃, 这一逃只把滕越的整颗心全揪了起来,他亦慌到不行, 急步追去。 只两步, 他就将她拦抱在了走廊上。 他的胸膛和手臂似铜墙铁壁, 将她圈在栏杆与她之间,两颗慌乱的心脏同时响了起来。 滕越圈着她, 不许她再逃去,低头近到她脸庞,哑声问去。 “你去哪?还去哪?!” 他快疯了,他到处找她,她却越走越远,现在见了他还想走! 他问过来,邓如蕴回答不上,只是在他靠近时,在他的鼻息扑在她耳侧时,心跳越来越乱。 她在这一阵的兵荒马乱里,看到不只是他,她还看到客栈上下,有唐侍卫、佟副将,连同他的其他亲卫兵们,将整个客栈都围了起来。 而她从回到客栈的那一刻起,就无处可躲了。 原本她想着留在陕西确实不那么稳妥,还想着等时疫结束,就带着家中人去更远的地方。 可是他就这么出现在了她脸前。 男人将她半拦半抱着圈在怀里,臂膀越来越紧。 他嗓音发哑地问来。邓如蕴不敢看他,也都不知如何回答,她只能躲着他的目光,努力让自己分清眼下突如其来的状况。 而她心跳的快乱之声,咚咚响在滕越耳侧,他却看着她惊慌的模样,心头酸胀难捱,但他不敢用强,只能抱着她不松手,又道。 “我们先回房中说话行吗?” 邓如蕴这才抬头看了过去。 她已无处可躲,或许也只能如此了。 房中,窗下的桂花香气又顺着风飘了进来。 第300章 不知是不是这花香的作用,邓如蕴心下的慌乱稍稍散了些许,只是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他当先直道。 他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契约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沈修告诉我了,娘也都承认了。” 这一句出口,邓如蕴睁大了眼睛。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男人的呼吸微重,就这么定定看着她。 不过邓如蕴听到契约之事他都知道了,反而渐渐镇定下来。 他似是怕她再跑出去,掌心将她握得很紧,可如今这般情形,她再跑也没什么意义。 她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却也抽不出来,只能从他仿若潭渊的眼眸上看过,又错开他低声开口。 “既如此,将军应该知道,我只是你临时娶进门的契妻,是签了契约拿钱进门的人,眼下契约结束,本也该离开才是。” 然而话音未定,他就立时道。 “可是你与娘签的这所谓契约,本来就是错的,这契约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他的话急而厉,让邓如蕴一时不知要怎么回应。 或许这契约确实从一开始就不对,她本来就不该嫁给他。 但他却好似听到了她这一掠而过的心声一样,突然开口。 “不是蕴娘不该嫁给我,而是你我根本不应该因为契约在一起,是我应该正大光明地娶你,或许从我们都在金州的时候起,就应该定下婚约,应该早早就在一起!” 从金州时起? 邓如蕴心口微停,她看向滕越,看到他低头,从佩剑旁取下了一支短箭。 那支短箭和其他数不清的曾被邓如蕴珍藏的短箭一样,那么地令她熟悉。 彼时他跟她回金州老家,那一篓箭被他发现的时候,她还曾惊心地急忙掩藏。 可此时此刻,她却看见其中一支箭,经过慢慢的岁月长河的冲洗,从他的指间飞到她的身边,藏在她枕下,又留在她家里,却最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心里。 她看到男人握着这支短箭,摩挲着上面被那少年亲手刻下、又被情窦初开的少女反复触碰过的名字,听见他仿佛是越过苦痛岁月的山河,跋山涉水地返回他们曾经相遇之地,找到那个曾在他身后暗暗倾心的姑娘! “蕴娘,那么多年我都让你等在原地,如今我终于找到了你,回到了你的身边,你还让我再永远地失去你吗? 他说不能,一刻一息都不能。 他伸出手,将她整个抱在怀里,阔大温热的掌心托着她的脖颈,他低头轻轻蹭在她耳边,一如那天在监牢里,她抱着他安抚药散的煞痛之意。 “蕴娘,对不起,我与娘都对不起,你若生气打我骂我都行,只是别再走那么远,让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这些日子,他怎么都找不到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同官县,发现她已经提前离开了去,又躲进到了这么深山里。 好在上天有眼,当时他救下的吴老将军一家,就被安置在了这片深山附近,他听到有人在县城买药,买那么多药要带回去,他一听到了消息就觉得一定是她,急急匆匆赶过来,终于在她离开前,把她拦在了客栈。 滕越抱着她不肯松手。 邓如蕴亦在她怀中,把眼泪都洇湿进了他的衣襟前。她努力用手去抹掉眼下的泪珠,可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这毕竟是她那么多年都痴心的少年啊。 可是她已经走了,已经离开了去。 不是她不想要他,是她实在要不起他。 他此番再建功勋,兴许就要封侯封伯,往后前途不可量。 而她只是寻常制药的药师。先前他在宁夏出事的时候,她帮不上他分毫,只能看着他被人抓走上刑,她去替他求人,旁人问及她的姓氏出身,她根本不敢开口,只能凭着一口莽气去求人帮他言语。 但凡他换个妻子,若是孟昭那般的出身,也不至于似她那时束手无策。 而他往后还有更多更远的路要走,那都是与她并无关联的路,都说夫妻是相互帮扶,她却能帮扶他作甚? 邓如蕴不知到底要如何。 “将军,还是算了吧。” 不相配的姻缘,怎么能携手到长久? 可她此言一出,双手将他推去,滕越就着了急。 “为什么算了?!难道蕴娘也觉得你我不相配?” 他约莫猜到了她所想,直直盯着她道。 “难道你忘了我,从最开始你见到我,我也只是那金州所的小总旗、小百户不是吗?无非是这几年捡了运道升得快了些,又与你有什么不同?” 她还想说什么,可他根本听不了,只一味看着她,抱着她不肯松手。 好似略一松手,人就消失在他面前。他实在不敢。 然而邓如蕴的思量更是无法落定,他与她之间到底要如何才好,她一时间也没想清楚。 恰楼下隐隐有秦邦带着人取了药材返回的声音。 邓如蕴目光从窗下扫过,不由就道。 “我... ...我要回去了。” 她的意思,是自己回去。可男人却直道。 “那我跟你一起走!” 邓如蕴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全都被他的出现搅乱,此刻也被他搅得脑中混乱一片。 她还是想要自己离开,至少让她回去有了空闲,静下来想一想再说。 第301章 她道,“不方便。” “为什么不方便?”滕越着急道,“我不用涓姨给我做饭,我什么都可以自己来。” 不是这回事。 邓如蕴还是摇头。 可他却低哑了声音,他又蹭在她脸庞,轻轻蹭着如同无家可归的病兽,努力乞求她的一点垂怜。 “蕴娘,我已经没有家了,今日我只想跟你一起回家,行吗?” * 邓如蕴根本不可能把人甩掉,莫名其妙地只能将他,并他手下一众亲卫,都带了回去。 山里的镇子就这么大,他们甫一出现,人高马大地将镇头占满,引来了一大群镇人来看。 邓如蕴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转身抿唇往家中去。 里长族老还想跟滕越说几句话,但男人只见妻子转身走开,连忙就跟了过去,直道之后再同众人正经见礼。 邓如蕴住的地方,算是镇上一个较大的宅院,她这会走进去,就有人也跟进了门中。 院中,秀娘正用自己也识不得几个的字,交代长星记录病人状况,玲琅拿了把小梳子给大福梳尾巴上的毛,涓姨端着一簸箕的药材从檐下经过,而老祖母坐在檐下,瞧着玲琅和大福正呵呵笑。 邓如蕴回来,众人自然高兴,可一眼看到她皱着眉,身后跟着的人,全都惊讶起来。 长星手下顿住,秀娘挑了眉,玲琅睁大眼睛看着门前高大的男人,大福迟疑地叫了一声,涓姨干脆将簸箕放了下来,连老祖母都眨着眼睛向滕越看来。 他们是不是也同蕴娘一样,都没想过他会再出现? 邓如蕴也不知如何解释了,只轻叹了一气。 滕越在众人目光中,羞愧地走进来。 秀娘小声嘀咕了一句,“才来... ...”,却被自己姑娘一眼看过去,立刻闭了嘴。 但滕越却没有避讳,“是我来晚了。” 秀娘没回,拉着长星走去了旁处。 滕越上前跟涓姨见礼。涓姨本下意识想照着从前,同他问一句“将军吃饭了吗”,可话到嘴边,换了另一句。 “将军到这里来,不知老夫人知不知道。” 涓姨这问话,连邓如蕴都有些意外。 可滕越却明白涓姨的意思,他直言,“契约一事,娘已同我说了,此番寻蕴娘,家中母亲姨母与妹妹都帮衬寻及。” 他言语真切,涓姨闻言这才正经向他看去,但却也没有表示更多,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滕越知道她的意思,契约的事情明了才是第一步,至于蕴娘会不会再要他,就看他自己了。 大福摇着尾巴绕到了他脚下,玲琅仰头向他看过来。 不知是不是读了书知了礼,小家伙虽然脸色还是有些不太待见的样子,但认真给滕越行了一礼。 她行了礼,就要开口叫人了。 滕越俯身,在她开口之前先道。 “玲琅别叫我旁姑父。” 他可算知道她为什么从前叫他旁人家的姑父了,这是蕴娘教给她的吧。 他转头向蕴娘看去,蕴娘转身回了房里。 倒是玲琅确实没叫“旁姑父”,只叫他,“将军。” “... ...” 滕越一阵无言,只能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摸了摸大福的脑袋,走到了外祖母身前。 他正经给外祖母行了一礼, 旁人皆对他态度有所变化,唯独外祖母仍旧眯着眼睛笑盈盈。 “小将军。” 滕越微定。 老祖母之前就一直叫他“小将军”,他思量着自己也不算十几岁的儿郎,或许是在外祖母眼中还“小”罢了。 可她老人家今日又这么叫过来,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但这时,老祖母又跟他和蔼地,甚至有些欣慰地看着他开了口。 “小蕴娘的小将军。” 话音落地的瞬间,滕越耳中静至无声。 原来外祖母一直叫他“小将军”,是因为她老人家,早就认出来他,就是当年的小蕴娘一直痴心喜欢的那个小将军! 他就是小蕴娘的小将军啊,而他,从没听出过这里面的含义... ... 他怎会错失的如此离谱? 滕越眼眶发烫,见过外祖母后,紧随着邓如蕴就要进到房里。 可她却恰从房内走了出来,看着山里的天色渐晚,云层阴沉沉聚拢过来,想了想道。 “这镇上没太多可住的院子,且此间不少人都患了今岁时疫,住到旁人家中也不合适。将军带着这么多人,还是下山另寻宿处吧。” 她还是想让他走,可滕越绝不可能离开。 “若无宿处,我们可以在镇外安营扎寨。” 就算她不想要他,他就是在她门外住帐子,也不要走。 邓如蕴皱眉顿了顿,“可是山里夜间会下雨。” “那也没关系,行军打仗的人什么阵仗没见过,哪里都能住一夜。”他不怕。 他说什么都不肯走,只还一直将目光定在她身上。 邓如蕴光制药试药这件事都忙不过来了,时疫传的越来越广,她和白春甫说好了,要研制出对抗今岁时疫的特效药,哪还来得及弄清旁的事? 只是这话她没开口,他似乎又猜到了。 他低声向她道。 “蕴娘若是没想好,慢慢想就行,天长日久、三年五年都行。不用急着回应我。” 第302章 他怕她再直接开口再把他推开,无论如何都不要他,只道,“反正我眼下,只想帮你做点事而已。” 他这话说得低微,若邓如蕴再说什么厉害的话,仿佛欺负了他似得。 不过他既然这么说了,邓如蕴倒也松了口气,她说自己还要去看看病人,叹气离开了去。 * 滕越一行还不至于跑去镇外安营扎寨,里长是秦掌柜的老友,当然也知晓这位将军的身份,不过没有同旁人说起罢了,但赶在天黑雨落之前,就给滕越的亲兵们找到了落脚的院落。 亲兵们跟着滕越跑了许多日子,都累了,有些也有了时疫的病症,邓如蕴去看了其中两位症状略重的兵,确实不好再赶人,只能让他们同镇人一道好生歇了,分了药过来,将他们也纳入了待观测的病例中。 只是滕越的亲兵里都有染了病的人,甚至连唐佐都有些初期的症状。 邓如蕴从他们落脚的院中出来,不由就看向滕越。 “你... ...” 他奔波月余,身上伤势还未痊愈,会不会也染了病? 她还没说完,男人便道。 “我没事,我身子强健的很,你都是知道的,蕴娘别替我担心。” 她已不是他的妻,契妻也不是,确实没必要再担心。但这话出口反而奇怪,她只见他看起来精神还算好,不想染病的模样,就抿唇不再多问,从另一边走开了去。 滕越见她不想跟他说话,倒也没再多言,只安静跟着她又回了邓家的院落。 外祖母他们都已经睡了,秀娘给邓如蕴打了洗漱的水放进房中,瞧着这位将军影子似得又跟了回来,嘀咕着皱眉瞥了他一眼,下去了。 不想秀娘一走就下了雨,这浅窄的院子可没什么游廊可言,只有短短的一截房檐,遮不住门前半寸的地方。 邓如蕴在房中自是淋不到,可却见站在他门外的人,没有她的意思全然不敢进门。 此时他站在檐下,肩头已有些湿了,他抖了抖身上的雨,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夜空,却没有准备离去的意思,反而打量着这年岁略显久远的小院,问了邓如蕴一句。 “蕴娘房中漏雨了吗?若是漏了雨,我去房顶帮你遮几片瓦,看样今夜还有的下。” 他问着,把外祖母涓姨她们的房顶也都打量了一遍,说话的工夫,肩头都快湿透了。 邓如蕴本不想多言,瞧着檐外越来越密的雨幕,也不得不开口。 “你先进房里来。” 这话一出,男人背对她的身形微顿,接着转过身来,眼睛眨过,眸中映了她房里的烛光。 “真的吗?” 这话问得似还有旁的含义,邓如蕴只能补充道。 “避雨。” 可只避雨也已令他眸中光亮不息,他又掸了掸身上的雨珠,怕弄湿了她的房间似得,掸落干净才抬脚走了进来。 小院房间浅窄,他一步走进来,高挺的身形仿佛就占据了大半边。 邓如蕴立在书桌旁朝他看去,可巧他亦向她看来。 四目相对之间,原本就浅窄的房间,似乎更缩近了半丈一般。 淅淅沥沥的雨幕下,她与他仿若交错的呼吸可闻。 但旋即,邓如蕴错开了目光。 * 西安城滕府。 林明淑听到快马折返回来的滕越亲兵的消息,道是找到蕴娘了,她不由就站了起来。 待再听到邓如蕴避去了一处深山里,心里说不出的感觉。 契约之事,到底是她与蕴娘定立,如今滕越虽然把人找到了,但依照蕴娘的性子,未必没有顾虑就能跟他回来。既然是她立的,自然该由她跟蕴娘都说清楚,也许才能给滕越多点机会。 思及此,她就让人去准备,等明早城门一开,她就前去那山里。 至少把蕴娘的后顾之忧都解决了,至于蕴娘以后如何,都只看她自己的意思。 第88章 雨夜的浅窄房中。 四目相对的瞬间, 邓如蕴只顿了一下就别开了目光,她在房中翻找了一下刚搬过来的箱笼,翻出一把油纸伞来, 朝着他递了过去。 只是这伞旧了些,伞面有些开裂。 “你先拿着, 等雨小一些就打伞走吧。” 她递去, 可抬手送过去, 他却不肯接下。 邓如蕴转头看向他,他却一步上前,他没握住伞, 却握住了她的手。 他指尖还有潮湿的雨意, 他站在这浅窄的房间里把邓如蕴整个视线完全占据,身上的气息连同从外间带来的雨意, 一并将她包围了起来。 邓如蕴要抽回手他却不肯,她抬头向他看去,看到他潭渊一般的眼眸映着她,射出目光紧紧将她锁住,邓如蕴心跳都快了起来, 只觉自己好心让他进来避雨,简直如同引狼入室。 她把伞往他怀里掖去,“你现在就回去。” 这次他接了伞, 却直接将伞放去了堆叠的箱笼上,他只看住她, 又要再上前一步。 再上前, 他就要抵到她脚尖上来了。 “你站住别动。”她连忙出口。 她先是让他打伞离开, 又让他站着不许靠近,滕越低头垂下了眸中光亮。 “我不想走, 我想今晚给你守夜。” 邓如蕴又不是深闺里的小姐,她哪里用人给她守夜? “我不需要。” 第303章 可他却紧看着她道,“可是我需要。” 这话说得邓如蕴一愣,她眨了一下眼睛。 这是她房里,他却要人守夜,难不成让他到床上,她睡地上给他守夜? 邓如蕴抿了抿唇,却自眼角瞥见他眸色越发沉落下来,他虽站在明亮的灯下,可身上莫名笼罩着一层晦暗的光,窗外淅淅沥沥的山雨似乎落在了他身上。 他嗓音亦如夜雨一般。 “蕴娘,我真的不能走,因为我会害怕。” 他是一个自少时入军就开始随军搏杀的人,是名头放到关外会让鞑子胆寒的人,是连造反夺城的贼人都能一朝之间平叛诛杀的人,他会怕什么呢? 可他说他怕,邓如蕴不禁自眼角向他看去,看到他落寞的脸上眸光微颤。 嗓音低到与窗外的夜雨交混在一起,可字字句句都清晰落进邓如蕴耳里。 “发现你走了之后,孔徽也好沈言星也好,都当即派人传信替我寻你。可是那么多人手,把整个西安城都翻了一遍,都找不到你半片身影。起初我在京城回不来,只恨自己不能一夜飞回西安,连做梦都在策马而回,可每每醒来,看到的还是京城陌生的夜空。” 他说那几日,根本无法闭眼安眠。 “然而等我快马回来,西安附近的县镇都被翻了两遍,还是没有你的踪迹,你就好像晨起的露珠,人间蒸发了一样,我一下就慌了神。” 他真就慌了神,这是在外打仗都从未有过的感觉,还是佟副官提醒了他一句,去西安最北边的同官县寻一寻,他这才顿觉有理极了,自己怎么就忘了,他当即就带着人直奔同官县。 “可是等我找到了同官县,寻到了你落脚的宅院,急急赶去却只见到一个打扫宅院的人,他说你已经走了,就在三天之前就已经走了。” 邓如蕴听到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鼻音都浓重了起来,他看向她,眸光的颤动连通着她的心口,也跟着颤动了起来。 “蕴娘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想吗?” 他哑声开口,“我想,我会不会永远、永远都晚你这一步?” 他追逐的脚步,永远错失在她离开的脚步之后。 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 话音落进滴滴答答的夜雨里,酸涩在鼻腔里蔓延而去。 她可以想象他究竟寻了多少处地方,秦掌柜偷偷让人给她传话,说几乎整个西安都知道立了大功的滕将军,却把自己夫人丢了,日日发了疯地找人,西安都快被他掀开抖了三遍... ...他怎么就,怎么就那么执意? 邓如蕴紧抿着唇,拭去眼角一滴悄然凝落的水珠。 她朝他看去,见他更低了头,可眼帘却抬着,眸光微闪地看着她。 “蕴娘能不能别再赶我走?我就是想守在你身边而已。” 不想再一睁开眼,梦境破碎只剩下陌生的京城,也不想一转身,她又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他就这样看过来,像受了伤的山鹰,也像找不到家的大福,他微微抿唇,亦似委屈地含了眼泪的小玲琅。而他谁都不是,他是滕越、滕遇川。 邓如蕴还没想好怎么说,脑袋却先替她点了点。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下拉住了她的手。 “谢谢你蕴娘,我去把外祖母的竹榻搬过来,晚上睡在竹榻上就行!” 他说着似是怕她反悔,立刻就往窗外去,也顾不得外面山里的疾雨,三下两下的工夫,就把外祖母的竹榻提了过来。 邓如蕴:“... ...” 他这也太迅速了吧? 她方才那一下软了心,这会又有了引狼入室的感觉。 但书案上还放着一摞病案尚未看完,邓如蕴转身便不想再管他,坐回到了书案旁边。 她挑亮了案上的灯看病案。 滕越见她不说话了,倒也不出言打扰,先是把自己的竹榻收拾好,不敢把竹榻摆的离她的床太近,却也放到了一眼能看到她的地方。 只是刚放过去,房顶上咕咕噜噜地竟落下了一串水来,正就落在了邓如蕴的书案上。 邓如蕴的书案放满了纸张书簿,这一落雨立时兵荒马乱起来。 男人倒是眼疾手快,连忙拿了个茶壶放到了漏雨之处,接着便道,“我去屋顶遮瓦,一会就不漏了。” 外面雨下的正大,邓如蕴想说算了,可他已然出了门进到了雨幕里,他伸手连利,镇上房子又不高,没多少会就给她遮好了瓦片,又去涓姨她们处看了看,涓姨的房间也漏了雨,顺道一并修了。 但等人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湿了个透。 他倒是不在意,抹了一把脸上的雨,将湿透的长袍褪了下来,挂到了一旁,挺拔的身形只着了一身素色中衣站在房中央。可他但里间的中衣也湿了不少,他完全不当一回事,反而问邓如蕴冷不冷。 “要不要喝点热茶?我给你烧去。” 邓如蕴不用,说自己不冷,刚想让他找条巾子将身上擦干,却见他把杯中的冷茶一仰头都饮了,似还意犹未尽。 邓如蕴见状不由就开口。 “入秋时节,你又是淋雨又喝冷茶,必然是要染了时疫的。” 可他却完全不在意她的提醒,只眨着眼睛看向她,“蕴娘是担心我了吗?” 他自己说着,脸上就扬起了笑意,“这算什么?我没事的!” 第304章 不知是不是表现他确实没事,先见她手边的砚台上墨不多了,给她添水磨了墨,又见她忙碌,一时不准备睡下,又给她拿了件衣裳披在肩头。 邓如蕴见他给她忙个没完,不得不道。 “你不用做这些。” 可他却道。 “蕴娘,我特别乐意。” 从前皆是她悄悄跟在他身后,在他以为寂寞无人之时,陪他度过无数日与夜,如今也该轮到他陪在她身边,若她愿意,他可以使出所有力量,托她直上青云! ... ... 等到夜深到整个山间小镇都寂静无声的时候,邓如蕴房里才熄了灯火。 房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可莫名地,邓如蕴却觉得竹床上的人似乎不肯睡下,一直朝着她的帐边看来。 他的目光仿佛就这么萦绕在她帐边不肯离去,直到她渐渐困倦,沉入了黑乡里,那目光萦绕的感觉还未消失... ... 翌日雨还没停,可山上的树叶似是一夜之间染了秋黄,摇摇飘飘地落了满地。 邓如蕴是送不走这个人了,只能由着他给自己挑伞,去把服了试用药丸的病患,看了一遍。又去临时搭建的制药的药房,细看了一下制作的成药。 药丸才刚制作起来,约莫还要等些日子才能初见疗效。不过邓如蕴还是忙碌的不轻,在药坊与囤药的库房与病患间来回穿梭。 滕越一直跟在她身边,却也不敢打扰她,只是到了快入夜的时分,隐隐听着镇口路上有动静,不时就有亲兵来报。 “将军,老夫人和姑娘来了。” 母亲和阿箫。 滕越见邓如蕴正盘点库房里的药材,没有打扰她,自己先去了镇口。 * 镇口。 林老夫人从西安城过来,没想到此间如此偏僻,恰昨夜又下了雨,马车绕了好一番山路才进到了镇上。 这会刚从马车上下来,滕越就走了过来。 她还没开口,倒是一路上都不曾同她言语的女儿,急着问了过去。 “哥,嫂子呢?” 滕越说蕴娘在忙,回应了妹妹两句,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过来了?” 林明淑连忙点头,又低了些声音问想滕越。 “蕴娘她,不肯跟你回家吗?” 滕越没有回答母亲这话,只默然叹了一气。 滕箫却在这时说了一句,“不知道嫂子见了娘,会不会更不愿意回家?” 话音落下,林明淑默然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又看了看女儿。 不管怎样,她总要先把话给蕴娘说清楚,躲着或者避着不见蕴娘,才是断了滕越与蕴娘之间被扯到只剩下一根细丝的红线。 等到事情结束,她也该同表妹那般,住到山上庙里去,不再耽误孩子们各自的前程。 但邓如蕴这会儿在忙碌,林明淑也不好过去打扰,她让人搬了些东西,“先去拜见蕴娘的外祖母和姨母吧。” 林明淑素来礼数周道。 只不过原先,她几乎没怎么见过邓如蕴的外祖母和涓姨,彼时认为契约的关系也没有必要过多接触。 但眼下全然不同。 一番赶路少不得颠簸风尘,林明淑先换了一身衣裳,趁着雨势轻了些许,亲自带着礼登门去拜见。 涓姨刚给邓如蕴的外祖母熬了药,陪着她老人家喝了。听见外面有敲门声,还以为是镇上人,只让玲琅带着大福跑过去瞧一眼。 可是玲琅很快跑了回来,小脸有些发紧。涓姨没等她开口,就连忙推窗看去,看到了站在院门前的林老夫人。 涓姨并没把人拒之门外,但也先把外祖母的药碗收拾了一下,才出了门去。 林明淑见涓姨走过来,再不敢怠慢,连忙上前道,“亲家姨母。” 涓姨道不敢当,“老夫人客气了,您此番前来是... ...?” 到了这个时候,林明淑也就直接挑明了。 涓姨将她引到了房里来,老祖母坐在上首,虽然认不清堂下的人,却也安静地等着她自己开口。 林明淑再无辩解之意。 “... ...从前那契约之事是我犯了糊涂,让蕴娘吃了许多苦,我心里后悔不已。” 涓姨朝她看去,见她确实目露愧色,这般高门妇人,尊贵风光,先前她甚至无缘见过,此刻却垂头叹气,苍老之意隐隐出现在了鬓角。 她听她道,“我先前只想给滕越结一门高贵的亲事,从未把蕴娘当作他的良配,可我绕了这大大的一圈,才晓得所谓名门贵女未必有多少实意真心,而落在枯草里的珍珠,哪怕暂时蒙尘,却依然价值千金。” 她道,“蕴娘,便是那千金的珍宝。” 她此番话皆自心中的悔恨,此言出口,房中静了静。 房外滕越和滕箫兄妹站在门外,一个微抽了鼻子,一个长长叹了一气。 而房中,涓姨原本多少有些对林老夫人的芥蒂,她的契约是帮过邓家走出困境,可蕴娘在滕家起初的日子却算不上好过,这一年,她们也抓住机会在西安府开起了自己的药铺,然而钱财不能与抵消人受过的内心的委屈与难言。 或许蕴娘不觉得委屈,从她父母兄嫂过世之后,她直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放到了最低最低的位置。 她们这些她的家人排在她前面,她的养家糊口的家业也排在她前面,以及林老夫人跟她签订的那契约,蕴娘更不曾任凭自己的心意随便撕毁僭越。 第305章 她把她自己放得太低了,低到她自己如何不重要,心里所想也不重要,还有那些年,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满心喜欢那个少年将军的心意,也不重要。 可是她这个做姨母的,甚至说是做“母亲”的人,却在意。 她见林明淑起身,想要请求她们的原谅,想让她们再给滕越一点机会。 可涓姨却没有直接应下。 “老夫人,我们都只看蕴娘的意思,只要她觉得好的,我们也觉得好,但若是她不愿意,我们再不会多言。” 她不会随意松口,连些微的意思都不肯随便透漏。 林明淑却不敢多说什么,她点头说好,“亲家姨母说得是,她还愿不愿意接受滕越,我们看蕴娘的意思。” 涓姨不再说话了,林明淑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正想着既如此,她就暂时先不打扰了,等蕴娘忙完再说。 只是目光从涓姨身上掠过,又落在了邓如蕴的外祖母身上。 老人家坐在上首一直不曾开口,只是神色慈爱和悦地看着她们言语。 此刻林明淑看过去,老人家朝着她轻轻点头地笑了笑,那花白的长发下柔和舒展的眉目,令林明淑一时间看住了眼神。 这时外间的雨又下了起来,房檐下遮不住人,涓姨开口让滕越和滕箫都进来。 不过滕越道是要去看看蕴娘,抬脚往外面去了,只有滕箫走进了房里。 雨下着,房中越发昏暗,林明淑原本想走,再这大雨里倒也不知怎么走,天色黑沉下来,房中只有一盏小灯亮着。 涓姨要去再点两盏,但林明淑的目光从滕箫身上掠过,再次看到静静坐在上首的邓如蕴的外祖母的时候,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闯入了脑海中。 她看看滕箫,又看向蕴娘的外祖母,老人家脸上的和悦与舒展并未改变,可她坐在那小灯之下的模样,令林明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彼时她抱着尚不会说话的女儿,赶去田庄,想要卖掉自己的几处陪嫁田产,来给丈夫的兵将们换些药材。 彼时亦是雨夜,滕箫跟着她赶路发了高烧,她急得团团乱转,却被困在客栈里不知如何是好。 客栈的掌柜跟她说找不到大夫,但一楼住了个刚采买了药材从此路过的客人,兴许懂得医理。 她敲响了人家的门,将人从睡梦里叫了出来。 那晚,那人陪了她整整一夜,她陪她照看服了药的孩子,她们跟掌柜的要了酒,在那漫长的雨夜里,陪她一起喝酒,陪着她一起怒骂施泽友那小人,和这糟乱的世间所有仗势欺人的小人! 她帮她治疗孩子,嘱咐她那年要有时疫,还给了她一笔算不上多,却也能顶得一用的钱。 她已经太久没见过这样仗义疏财、心胸坦荡的人。 她厌恶似施泽友一般的小人,彼时,她想要跟这样的人义结金兰,日后相扶相帮,最是世间情义。 她那时还问了她一句,“同妹妹喝了一夜的酒,还不知道妹妹叫什么?” 她亦醉了,但还是回了她一句。 “叶秋... ...” 叶秋,她记下了这个名字,想等着天明之后,就同她正儿八经地结交一番,不曾想那也天刚亮,家中的噩耗传来。 长子坠马山间,她带着滕箫急奔而回,至此再没见过萍水相逢的那人。 她似乎不是金州人,却也有些金州口音。后来,她在金州到处打听,却怎么找都找不到。 叶秋,叶秋,她是谁的女儿,又是谁的母亲? 林明淑还想着,就算人家不愿意同她结拜,那一晚的相帮,也值得她十倍百倍奉还,而若是她与她的孩子也陷入了困境,她必然伸手,毫不犹豫! 可是四下里找这位姓叶的女医师,多年下来毫无音信,这几年,她都放弃寻找了。 然而此时此刻,时疫流行的雨夜里,她带着滕箫赶路来到此地,她看着上面安静坐着的那位老祖母,看到她和悦的神色中,目光像雨中望去,隐隐喊着对这世间的善意与悲悯。 眉目之间,在这一瞬,仿佛与林明淑记忆深处的那位萍水相逢的有人,重叠在了一起。 她慌乱地腾得站起了身来。 她突然近到了老祖母身前,蹲身到老祖母身下,紧紧拉着她老人家的手急急问去。 “您的女儿,就是蕴娘的母亲,她不是姓孟吗?她夫婿姓邓不是吗?难道她还有别的姓氏?” 林明淑问过去,她之前是专门打听过的,蕴娘的母亲不姓叶,随她外祖父姓孟。而他们家也没有姓叶的人。 但此刻,林明淑拉着老祖母的手,近在她身前看向老人家,忽的想到了什么,又问了过去。 “您的女儿,您还记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 她这句问去,老祖母眼眸里渐渐露出了迷惑的神色。 林明淑这才想起来她老人家早就记不清事情,神智混乱多年了。 她刚要转过身,去同蕴娘的涓姨再问个明白。可老祖母却喃喃了起来。 林明淑向她老人家看去,见她苍苍白发之下,眼眸里溢出了晃动的水光。 她的目光不知落向何处,仿佛在寻找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的人。 而她轻轻张口,仿佛在呼唤。 “我的孩子,叶秋... ...” 话音轻飘着,如同风中的落叶盘旋久久不下。 第306章 林明淑踉跄着险些摔倒。 叶秋,叶秋,孟氏叶秋... ... 此时院中恰有了脚步声,林明淑转头向外看去,看到了雨中滕越刚刚挑着伞接回来的人。 雨幕令来人看不清晰模样,可她快步走来,就仿佛记忆里几乎远去的那个人的身影,全然重合在一处。 林明淑恍惚地看着走上前来的人,她心头惊跳至极。 她忽的从房中跑了出去,直接跑进了漫天瓢泼的大雨里。 她在雨中踩着满园积水,直直奔向邓如蕴眼前。 她满脸落雨与泪珠交错,发抖地不知要怎么触碰蕴娘,手伸出去,却只敢紧紧攥住她的袖摆。 “蕴娘!蕴娘!” 原来她就是叶秋的孩子,是她苦苦寻找的叶秋的孩子! 可是她却跟她签下那错乱的契约,又一次次赶她离去,直到她跑到这偏僻的深山里! “对不起对不起,蕴娘对不起... ..” 第89章 窗外的秋雨还在下, 林明淑把过去的事都跟邓如蕴说了。 房中只有林明淑、滕越和邓如蕴三个人,秋风摇晃着窗棂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尤其在林老夫人落了话音之后, 这种吱呀声尤其明晰。 滕越捏住眉心深深地闭起了眼睛,对于自己的母亲, 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邓如蕴不似林老夫人那般情绪难以平复, 也不像滕越似得头疼到无法言语, 她只突然从旁人口中忆起自己的母亲,似遥远的思念这一刻盘桓到了心间。 她愣怔了怔,目光从窗棂看向庭院的雨幕。 “... ...我娘是这样的, 不只是您, 她见到旁人遇难亦会伸手相帮,正因如此不太喜欢报上自己姓氏, 怕有施恩图报之嫌。” 她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独生女儿,父亲就是在外做生意的时候,钱财被人偷净后遇到了捡他回家的母亲。涓姨也是一样,在失了孩子又被夫家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她娘家的兄弟不管她, 是母亲亲自驱车将她带来了金州... ... 母亲这样的性子,邓如蕴自认为没有传到她身上,倒是她哥哥肖似母亲。可母亲也好, 哥哥也罢,他们都已经离她远去了。 邓如蕴看着脸上泛着羞惭神情的林老夫人, 缓缓笑了笑。 “我娘都没想过施恩图报, 您也就不必太在意。” 她还安慰了一句, 可林明淑抬头看向邓如蕴,看向这个跟她签了契约的姑娘, 看向她曾多年寻找的叶秋的孩子,见她从始至终神色淡淡,唯有想起自己的母亲,眼眶才微微红了红。 那些年,邓家遭遇祸事的时候,自己不曾寻去邓家帮衬,而姑娘年纪轻轻失去母亲的时候,她也不曾出现,而后阖家被叔父和恶霸欺凌的时候,她倒是出现了,却拿出了一张契约来... ... 悔恨之意如同绞蛇在她心头上攀爬,她看着神色安静坐在身前的姑娘,仿佛看到了叶秋,看到叶秋也在这雨夜里,向她静静看来。 林明淑心头酸胀难捱,可她此时还能再说什么。 她看过彻底沉默了的滕越,又小心地看向蕴娘。 “就如同遇川说的那般,我自以为对的契约,其实从始至终是错的。” 她开了口,滕越和邓如蕴都向她看去,见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契来。 这张契约白纸黑字,各自签字按上手印,邓如蕴自然再熟悉不过了,她没有太多表示。 只是滕越看过去,呼吸深重起伏。 他说不清自己对这契约是如何复杂的心绪,或许没有它自己早已在街头的千百次擦肩而过时,错过了他的蕴娘,可时至如今,这契约却也成了挡在他与蕴娘之间的高耸关墙。 他压紧眉头看向母亲,看到母亲端过桌边的蜡烛,将这白纸黑字的契约,径直投进了火光里。 火光在这一瞬间,蹭然高亮,几乎将整个昏暗的室内陡然照亮。 契约,烧了。 邓如蕴抬头看向林老夫人,林老夫人却半垂下了眼眸。 她只轻声叫她,“蕴娘,这错乱的契约已彻底了结,我也好,滕越也好,还有箫姐儿,我们都真的希望你还能回来。但是这都看你自己的意思。” 她目光扫过滕越,她当然希望滕越还能寻回蕴娘,可是... ... “蕴娘,首先是你自己要过得好。” 如果叶秋还在,也一定想要看着自己的女儿,首先把自己照顾好! ... ... 这雨又下了一整夜,到了翌日清晨总算是停了下来,而山里浓重的秋意也在雨中悄然到来。 邓如蕴推开窗子,院中金黄色的落叶,湿哒哒地铺了满地。清凉中冷意渐至的风,裹挟着雨后的潮湿,呼啦吹了进来。 有人从院外进来,刚一步踏入庭院,目光就跟邓如蕴撞了个正着。 他跟她眨了眼睛,“蕴娘醒了?” 邓如蕴微顿,看到他湿掉的靴面和袍摆。 “你... ...一早出门了?” 滕越跟她点了点头,“去送了娘下山。” 林老夫人没再打扰邓如蕴在镇上的忙碌,今日天刚亮就走了。 不过她走之前,叫了滕越和滕箫说话。 彼时滕箫见她这就要走,还没等把嫂子接到马车上、带回家就要走,一双眉头急皱,满脸的不满。 林老夫人猜到了女儿所想,可她一直留在这里,反而是给蕴娘压力,有迫使之嫌。 第307章 她只道,“你们兄妹都留下吧,今次只我离开。” 滕越一愣,微讶挑眉。 滕越却有些明白,“娘准备去往何处?” 他对自己的母亲还是要更懂一些。 林老夫人看着他,心下难言,儿子懂她,她却不那么懂儿子。 她低头笑了笑。 “倒也不去什么旁的地方,我只是听说你杨家姨母想要带着绫姐儿,去山里吃斋念佛静养。那孩子自去岁得了癔症,发病的时候你姨母也未必照看得了,我就想着叫着她们母女往咱们金州老家去,金州城外也有一座山中寺院,平素因着偏僻甚是安静,我也同她们一道去山里静修,相互也算是个照应。” 母亲要回离开西安城,回金州老家了。 滕越没有太多意外,滕箫却不太敢相信。 “娘真不留在西安?那您、那我... ...” 她一时不知怎么问,林明淑先开了口。 “娘要同你姨母她们去山里静修养病,你就不必来了。”她道,“但让你一个人留在西安府里也不太多。” 她看向女儿,“我知道你不喜欢西安城里的攀比应酬,喜欢那些巧妙绝伦的机关器械,以前都是我不好,总逼着你去旁人家的学堂学什么琴棋书画,做什么高门贵女。但我如今不这般想了。” 那些富贵门庭之事千好万好,但若不适合,就是半分都不好。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静静看着女儿。 “你去西安城外寻你师父吧。” 她说沈润身体不好,“等你去寻了她,就正经拜她为师,我也修书一封递过去,只要她愿意,你就在师父身边好生进学服侍。” 这话出口,滕箫简直不敢相信。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至少是从母亲嘴里说出来的这番话,令她好像做梦一样。 她拉了滕越的袖子,“哥,娘说的是真的吗?” 滕越反手拍了拍她的胳膊,跟她认真点了头。 可滕箫还有些难以相信,从前母亲那般不让她做的事,今日竟就这样答应了?! 她震惊,林明淑鼻头发酸。 她从前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让孩子对她竟如此不敢相信。 她只能又跟女儿确定了一遍,“... ...有事弟子服其劳,等你过去,一定把你的师父照顾好。” 直到她这样说了,女儿才怔了怔,缓缓看了她一眼。 “那娘你呢?” 林明淑说自己没什么,“娘身子好的很,不用你操心了。” 滕箫还有些恍惚,滕越则长长叹了一气。 “您真要回老家了?” 林明淑点头,滕越叫了人来。 “那我让人护送您回去吧。” 林明淑说好,再没多言,只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在雨后的天光下,在树影婆娑中,在山间的清风里,不知何时都已长大。 她缘何一直抓着不放,就没想过早早放手呢? 她摇头收回了回头探看他们的目光,安心地坐回车中,下了山去。 ... ... 只是母亲的到来与离去,没能让滕越多几分寻回蕴娘的信心。 他反而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在母亲说出她与蕴娘母亲之间的关系后,在亲眼看到那张白纸黑字的契约后,他突然有些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蕴娘。 或许蕴娘根本不在意,可是他在意,十分在意。 此刻他看着蕴娘恰推窗看了过来,隔着满地的落叶,看到他湿掉的靴子与袍摆,就知道他早早出了门,又向他问了过来。 她越是这般,越是让他不敢直言求她回去。 不过他愿意等,他可以一直等,等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等她一辈子。 等她再次愿意允他靠近的时候... ... 这会他只轻轻地看着窗子里的人,跟她说母亲已经走了。 “但阿箫还在,你知道她不喜欢城里那些人和事,就让她留在山里给秀娘他们帮忙,可好?” 邓如蕴没想到林老夫人一早就走了,但又把滕越滕箫都留了下来。 滕越这话说完,滕箫就从他身后冒出了脑袋,她不似滕越那般站在院中,似乎有些顾虑似得,没有像前两日般大步上前。 滕箫直接跑到了她窗下,扬着一张惊喜的脸同她道。 “嫂子嫂子!娘让我拜师父当师父了!” 这话有点绕,但邓如蕴一下就听懂了,她睁大了眼睛。 “真的?既是拜师,可要好生备一份拜师礼!也把你近几年做的机关器械,都拿给师父看看。” 邓如蕴也跟着她扬起了心绪。 滕箫当即就盘点起来,自己要把什么拿给师父过目,还同邓如蕴商量,要不要把邓如蕴给她的可以放在暗器里的药也给师父瞧瞧。 但邓如蕴一个药师去制毒,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她连忙道这个就算了,只说先前改良的袖箭,就是最好的作品。 两人临窗商量得不便,滕箫转身就跑进了邓如蕴的房里来。 只不过她站在窗边,又看向庭院里的男人。 他还是没有大步走过来,只隔着半边庭院,轻声同她道。 “蕴娘忙吧,我先把院中的落叶扫了。” 他说完就拿起了扫帚,但方才那嗓音轻得,好像怕把什么高阁里的薄胎瓷瓶碰碎了一般。 邓如蕴眨了眨眼,奇怪地多瞧了他一眼。 第308章 * 约莫过了六七日,邓如蕴新改进的药就有了初步的成果。 她淘汰了效用平平的,将那效果好的,仔仔细细翻看了几遍秀娘他们记录下来的病例。 原本秀娘和长星识字都不多,镇里人也没有几个识字的,但滕越来了以后,把亲兵里识字的挑了出来给邓如蕴帮忙,滕箫也加入了进去。 她还偷偷跟邓如蕴说,“嫂子,我突然发现识字这事么,还是有些用处的。” 邓如蕴好笑得不行,倒也没纠正她的称呼,只笑问她。 “那要不,箫姐儿还是留在府里读书?” “要不得,要不得!” 滕箫惊怕连连摆手,但手里的毛笔墨汁一甩,竟甩了路过的滕越一身,有一滴甚至挂到了他高挺的鼻梁上。 男人朝着妹妹转头瞪了过来,但又在目光触及邓如蕴的时候,微微抿唇低了头。 还是玲琅带着大福过来给众人送纸张,才把这一瞬的奇怪氛围打破了去。 滕箫赶紧拉了玲琅火速逃离了现场,邓如蕴还想问下被殃及一身墨汁的某人,要不要先擦一下鼻梁上的那滴。 可她还没开口,他就已经道,“我去那边清洗一下。” 说着垂眸从旁离开了去,他莫名地沉默,一连几日皆是这般。 但晚间邓如蕴说自己不用人守夜,让他回到亲兵的院落安稳去睡,他又不肯,只一味霸占着外祖母晒太阳的竹榻。 有一日他忘了搬出来,外祖母站在院子里,看着树下的空荡,怎么都想不起来,“这儿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 他这才脸色微红,连忙把外祖母的竹榻搬出来。 但到了晚间还是要搬回她房里去。 他奇奇怪怪,邓如蕴却也没有闲暇管他。 这会试药有了初步的成效,她立时提笔写了封信,把调整的药方同试药的各种结果,一并写了下来,厚厚写了好几页。 滕越来的时候,见她写的认真,给她倒了杯茶端过去的时候,才开口问了一句。 “这是给谁写的信?” 写这么多页,那得是什么重要的人? 邓如蕴没抬头,只回了他。 “是给白六爷。” 谁? 滕越端茶碗的手顿了顿。 可他在京城可是欠了白六一个巨大的人情,这人情大到他这辈子恐怕都还不清了,眼下听见蕴娘说这封厚厚的信是给白六的,他可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滕越泄了气地闷坐在她身后。 她根本没有察觉,还在继续写信。 滕越只能看着她写,写了些什么,他也不好意思去细究,只能默默看着她又写了两页,终于把笔放了下来。 邓如蕴小心地把纸页上的墨迹吹干,正想着不知道竹黄什么时候能回来,不然她就得回西安把信送去西安城的白府里。 她正想着,有人突然在她身后开了口。 “你把信给我吧,我找人替你给他送去。” 这一句虽然冷不丁冒出来,但闷声闷气地像是藏在云层深处的闷雷。 邓如蕴转头瞧这人,她都不晓得他在她身后坐了多久,但这个人愿意帮她送信,她眨着眼问了一句,“真可以吗?” 这问法多少透着些不太相信的意涵,滕越双唇都抿成了一条长线。 他默了一下才开口,“那当然。” 好像受了点委屈又不敢辩解,只仍旧神色沉落地问她。 “还有旁的东西要给他吗?” 邓如蕴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把做出来的成药,给白春甫送去两盒。 男人见唯有成药,倒也松了口气。 “那我让人这就送去,等到他回了信再折回来,这样快一些。” 有人能专门送信,邓如蕴简直不敢想那得多有效率。 她特特看了男人一眼。 “那多谢滕将军。” 这话一出,滕越心都坠去了崖底。 原本叫“将军”都够生疏了,如今她连姓都叫上了。这还和孔将军、沈将军、王将军有什么区别? 他突然意识到孟昭叫那莽厮“王莽”,这是多么亲昵的称谓。 但自己在蕴娘这里,只是个“滕将军”... ... 他想让她别这么叫,却也不敢迫使她一点半分,只得默默地朝着她一直看去。 他就这么一直看她,直把邓如蕴看得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她才清咳一声道。 “那麻烦你。” 不是什么疏远的称谓,是“你”。 滕越这才觉得坠入崖底的心又提上来些许。 他也不敢从她那里要更多了,拿起她封好的信,捏了捏,走了。 ... ... 这样送信确实快,半月的工夫,信从京城回来,邓如蕴的试药更有了明显的进展。 邓如蕴原本对于自己的新方子,哪怕有了初步疗效,也不敢直接投放到广阔的病人群里去。有些药理医理方面的东西,她但凡不太确定的,都在上一封厚厚的信里问了白春甫的意思。 白春甫也给她回了一封长信,厚厚一沓写满的信纸,只把某人看得脸色都黑了。 不过他在信里把邓如蕴的不确定之处,全部一一做了解答,他甚至还让太医院的朋友帮着看着这成药,都道若是可以在试药中持续生效,完全可以大量铺开来。 第309章 信到的时候,邓如蕴这边的结果也都出来了。 邓如蕴将秦掌柜专门叫到了山里,她让秦掌柜看看,以如今玉蕴堂的能力,这新药能在短时间内制出来多少。 秦掌柜先看了这新的羚翘辟毒丹试药的药效,险些惊掉下巴,接着又细细看了方子和做法,直道没问题。 “东家,咱们这新药和研春堂那宝药可完全不一样。” 他说西安城里的研春堂,前段时间就上了一种众人称呼为宝药的药丸,是专门针对此次时疫的特效之药。这宝药一丸五两,五丸起售,贵的没边没谱,但药效确实是好,寻常百姓是买不起的,但是达官贵人们吃上五丸十丸,还是不在话下。 且这研春堂是秦王府的产业,有秦王府坐镇,一时间西安城里的高门,没有哪家不争相备上二三十丸,而陕西行省其他各个府县的权贵人家,也无一不赶考似得,催促家人到西安府里买药。 这两月,研春堂凭着这宝药,稳稳赚了一大笔钱。 可这会,秦掌柜瞧着自己东家的新药,连声道。 “他们那宝药用的多半都是极其昂贵的药材,一来珍贵药材有限,二来工序也复杂,想要一时半会铺开不可能。但咱们却不一样,东家这新方子几乎用的全是寻常草药,制法亦不复杂,咱们只要把手头上其他成药都暂停了,新药很快就能买到药铺里去!”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秦掌柜看新药的试药效果,虽不如研春堂的宝药厉害,但也是直追其后。 试药的人还少,他不太敢确定,却同邓如蕴道。 “这可是大事,虽说能做,但没有东家在我身后坐镇,我实在是发怯啊。” 万一药效不好,铺开这么大的量,多半要赔本,但若是药效太好,真就挡了研春堂的财路,那可是秦王府的产业,岂能放过了他们? 秦掌柜巴巴地看着自家东家,见东家皱眉,又朝着一旁的滕将军看了过去。 滕越略略顿了顿,而后开了口。 “蕴娘,先回西安吧。” 他轻声说了过去,邓如蕴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好。” * 西安城。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但研春堂门口的人却越来越多,火热得几乎要将门槛踏破。 研春堂的大掌柜和二掌柜过来瞧了一眼,都对这番火热之势满意得不得了。眼下时疫越传越广,向东向南都传播开来,不只是陕西行省,各省都渐渐都有了病人,有一人就能传许多人,身强体健的能不吃药扛下来,但凡不那么健壮的,还是要吃药的。 而他们研春堂是最先研制出“宝药”的药铺,又在西安这等四通八达之地,各省逐渐都有了人上门求药。 不过宝药卖的确实贵,家底稍微浅些的人家,就用不上了。 这半月,药堂里都在商议此事,如今有了新章程,但却要有上面的人替他们拍板才行。 西安人都知道研春堂是秦王府的产业,不过研春堂在秦王府嫡枝本府占得不算多,秦王藩下各个王府,多少也都占了些,不过其中占得最多的,乃是砚山王府。 并非是砚山王府眼光独道,敢于往研春堂投钱,恰恰相反,砚山王府几乎没有往研春堂里投过什么钱,可砚山王府却养着一批药师,这些药师制的药,几乎包揽了研春堂一大半的赚钱好药。 这会大掌柜和二掌柜从自家药铺离去,联袂去了砚山王府。 他们提前就已跟王府里递了牌子,到了门后就直接被人领了进去。 砚山王爷一直身子不好闭门谢客,上了年岁更不见人,世子只管花钱,不管这些庶务,而大掌柜二掌柜此番见到的,乃是砚山王家的幺子,镇国将军朱霆广。 朱霆广已在花厅等着两人,见他们上前跟他行礼,瞧着二人笑了一声。 “看来研春堂生意越发好了?赚的盆满钵满?” 他问去,两位掌柜都道乃是王府的功劳,然后就让人把上月结出的银子,奉到了朱霆广手边。 朱霆广瞧了一眼,挑了眉。 “怎么没有我以为得多?” 照着他的以为,应该在此基础上再翻一倍。 而他先前为了巴结大太监,娶大太监的寡妇侄女为妻,往京城里可送去了大笔的钱财,谁料人还没娶到,大太监竟然一夕之间倒了。 他送去的钱全被朝廷查抄了不说,还有可能在清算中牵扯到自身。 彼时朱霆广得到消息魂都飞了,他欲联姻大太监,是想坐上砚山王的座位,可不想反而被大太监拉下去,贬称庶人。 更不要说恩华王造反之事后,朝廷对各地藩王越加严密监察。 他几乎把剩下的所有钱都送了出去,只为在清算之前,和大太监速速断绝关系。 这两拨钱一送,他连去酒楼请客吃酒的钱都快没了,就等着研春堂给他把钱送来。 研春堂先给他送了两拨,但这一次的,他冷哼了一声。 “太少了吧?” 朱霆广一挥袖打翻了茶碗,茶碗翻倒,茶水洒了一桌又滴滴答答落到地上,他又哼一声。 “若没有我们砚山王府的药师,你研春堂能有今日盛景?不说旁的,只说彼时白六在西安严查,研春堂就要关门了,是谁想办法保了你们?” 他瞥向两人,“还有今岁时疫的宝药,这宝药是谁制出来的,更不要我说了吧!” 第310章 他说着不用他说,却道,“要不是我带回来的那人,制药技艺超群,岂有这宝药在时疫开始不久,就买到了你研春堂的柜子上?你们还在我这处克扣分红?” 他说话间就要恼火起来。 两位掌柜皆连连上前给他赔不是。 朱霆广说得话,二人皆点头,二掌柜道,“正是您带来的那位药师,才有研春堂今日财神降临,我们万万不敢贪功!” 他这么说,大掌柜则道,“实在是陕西有钱的人家该买的都买的差不多了,旁处路远的贵人一时又过不来。咱们这宝药又实在贵了些,这才导致该赚的没怎么赚够。” 他说着,向朱霆广直言,“您看,要不要咱们用些低价药材替代,然后降些价钱再出一种便宜些的药,也好卖的更多更广!” 有了宝药在前打响名声,再有“平价”些的便宜药卖得更多,这才能越赚越满。 朱霆广听二人这么说,方才升起来的躁怒,才消下些许。 “那也不能太便宜了吧?”他可是需要钱的。 两人都道不会,“研春堂不卖便宜药。” 但大掌柜道,“虽然比不上宝药,但还是想请您那位药师帮忙把把关,疗效别太差才行。” 但那位药师是朱霆广的人,没有他的应允旁人可见不到,连两位掌柜拢共也没见过几面,只能先听朱霆广的意思。 朱霆广闻言倒没驳回,点了头。 “成吧,明日我让人带你们过去。” 研春堂两位掌柜见他应了,安下心来,这会听见他又问二人能否确保挣钱。 两人连道,“您放心,这市面上还没有谁家的药,药效如咱们一般好,只要咱们肯降一点价钱,宝药一丸五两,咱们新药改成三两,宝药五丸起售,新药改成三丸起售,必然无人能与研春堂抗衡!” 两位掌柜把定价说了来,朱霆广听见降得不多,这才满意地点了头。 “那我可信了你们的,莫要再出岔子。” 两人连声道是,“绝不会出岔子,请您万万放心!” 第90章 邓如蕴还是回了西安城。 比起山里的诸多不便, 西安城还是要便捷的多。只不过外祖母和玲琅她们,跟着她东奔西走搬了好几次家,总是让邓如蕴有些过意不去。 尤其玲琅前几日也染了时疫, 小人儿家难受得紧,偏邓如蕴又忙得脱不开身, 还是滕箫从早到晚陪着她, 又有大福来来回回绕在床边, 才很快好了起来。 这次回西安城也甚是急促,滕越当先就问了她,要不要跟他回府, 把外祖母她们也都接到府里, 正好都安顿下来。 可邓如蕴已让秦掌柜替她找了院子,而恰好秦掌柜提及孙巡检家中, 有一处小宅正在往外典租,离着玉蕴堂也不算远,她已经答应了。 她跟滕越说她要搬去那小宅的时候,见男人眸色如同瞬间入夜,暗了下来。 “那我也跟你过去。” 邓如蕴本想说不用, 但看着他低头抿着唇,把一双唇压成了一条长长的线,这话就没说出口。 但等到新搬去的院里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 天也黑透了,邓如蕴见旁人都走得差不多, 他却还留在院子里帮她拾掇家什, 她便叫了他。 “这些明日慢慢弄就行, 你也累了,回府休歇去吧。” 可他却放下手里提着的一箱子书, 问她。 “蕴娘想让我走?” 这话说得... ... 山间路不好走,除了随身的东西,一些大些的家什明后日才能折返回来,他今晚可没有竹床可用,但睡了那么长时间的竹床,哪有不累的道理。 邓如蕴轻声跟他解释了两句,“... ...我的意思就是让你回家歇歇而已。” 但她又不跟他回家,滕越回得这个“家”又有什么意义? 他一时没有回应,只是提着这箱书放到了她房中,又把她近来常翻的几本挑出来,叠放在她案头。 邓如蕴跟在他身后,见他只闷声干活不说话,拿不住这人的意思,直到见他默默把她的书册都收拾好,才听见他开了口。 “你能保证,不会突然消失吗?” 邓如蕴一顿,抬眼看到他的唇微微有些发干,那双英眸看着她,仿佛要看到她心底。 她心头快跳了一下,“不会的。” 可他还盯着她,“你再跟我确定一遍。” 邓如蕴心想他干脆拿了纸,让她签字画押算了。 她眨眼瞥了这个人,见他这个反复让人作保的,反而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邓如蕴:“... ...” “我保证,”她道,“我哪也不去,你快回去好生歇了吧。” 如此这般说了,他又在她房中转了两圈,见各处都稳妥,又叫了亲兵夜间守好院子,这才依她所言离开。 然而邓如蕴这一觉,一直睡到口干舌燥地,想要起身给自己倒完茶润润口的时候,险些被绣墩绊倒在地上。 她被这一绊,身子不由向前倾去,她慌乱地连忙想要在这漆黑的房中扶上什么,可手边还没触碰到任何物什,人却被拦腰抱住,稳住了身形。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房中,突然有人在她房里抱了她,邓如蕴差点叫出声来。 但坚实的臂膀、强劲的力道、熟悉的气息,邓如蕴被抱进一个滚烫的怀中,她略喘了两口,平息了三分。 第311章 “你怎么没回去?” 她搞不清他是没回去,还是又回了来,但漆黑的房间里,几乎半点光亮都没有,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 “蕴娘,我想你了。” 这一句,像是在风雪里走了一整夜的人,敲响了归途的门扉。 它咚咚地叩响在邓如蕴的心门上。 她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说一句推拒的言语。她就这样安静地任由他抱着。 滕越本来确实听着她的话回了家,可他回到了他们的柳明轩里,但看着满室的空荡,心里又一阵阵发慌。 他睡不下,只能又回到了她院里来。他原想就站在她床边看看她就好,不想她却醒了,又撞进了他怀里来。 此刻,她由着他抱着没有半分推拒,滕越反而怔了怔,但下一息,他直接将人想怀里紧了过来。 邓如蕴有一种要被他嵌进胸膛中的感觉,可她还是没说什么,就顺着他这力道,伏到了他的胸膛前。 无月的夜,暗黑从每片砖石的缝隙里钻出来,将人的视线全蒙在黑暗的幕布里。 可这炽热的男人的胸膛,却像是黑暗里的火把,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部照亮。 他们虽然早已有过比此刻更加亲密的过去,可彼时她只是他临时的契妻,或许亲密却始终隔着那张契约。 然而此时,那所谓契约早已被一簇火烧成了灰末,他们之间再无任何相隔,只就这样紧紧地相贴在一起。 她不再是他的契妻,只是金州来的开药堂的姑娘,而他也不再是人人仰望的大将军,只是夜晚还要出现在她床边的男人。 邓如蕴不适应与他之间变幻的崭新的关系,却又有些想在这新关系中摸索探寻。 或许,她与他之间,从未有过她以为的遥远的距离…… 她被他箍着伏在他胸前,心跳的每一下都在奇奇怪怪乱跳,而脸上隐隐发烫起来。 她没往后退,也没再前进,只是由着他揽着,慢慢闭起了自己的眼睛。 可她没往后退,滕越就已是惊喜不已。 他揽紧她纤细的腰身,低头轻轻贴向她脸庞。她身上薄薄的药气,连同属于她的温软气息,在这一瞬将他鼻尖全然包裹。 而他终于贴到了她柔嫩的脸颊,那脸颊不似他料想的一般,泛着些微凉,反而在清冷秋夜中,悄悄地散着火苗似的热意。 她与他呼吸交错纠缠,可她还是没有推开他,就任由他拾取她的柔软与温热。 滕越起伏不安了半夜的心,在这一刻倏然间暂时落定了下来。 只是他不敢开口说话,怕惊扰了这一息的安宁,也不敢侧过脸,似从前一般直接亲吻到她脸上,怕她还没完全接受他,又生出推拒之意。 他只敢这样用侧脸感受着她侧脸的温热,鼻尖轻轻触碰她碎发下的小耳,又在她没有察觉的地方,偷偷用唇抵过去,吻在她的三千发丝里。 不想就在这时,有什么从月影下钻到了房中,冲着二人突然出了一声—— “汪!” 这一声突如其来,邓如蕴倏然睁开眼,惊得心都要从嗓中跳出来。 她被吓到了,轻叫了一声。 滕越赶紧揽了她的头在怀中,他掌心安抚地摩挲着她的脑袋。 “没事没事,别怕,是大福跑进来了。” 他开口,大福又叫了一声,“汪!” 邓如蕴知道是大福了,哥哥的好大福。 可是就算大福是只狗子不是个人,但冷不丁地出现在这里,尤其出现在半夜漆黑的房中,她与他莫名相贴的时候。 邓如蕴只觉自己的脸腾得热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像在偷情! 这种感觉让她顺着脸庞,到耳朵到脖颈都烧了起来。 邓如蕴不禁慌乱,在大福的注视下,急忙推开了滕越。 男人还舍不得松手,但察觉得到她推他的力道不轻,是真的要推开,他只能无奈地松了抱着她的手。 大福饶有兴致地摇着尾巴,瞧向这两个半夜不睡觉的奇怪的人。 邓如蕴被它瞧得更加口干舌燥,这才想起来自己是起夜喝水的,这桩紧要事没做,却扯出了旁的事情来。 她连忙转去桌边,倒了碗茶水喝了下去,又重重清了一下嗓子,没敢看去站在她床榻侧边的那个人,虽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尽量肃了声,道,“我要睡觉了。” 她下了逐客令。 可滕越今夜却得到了他根本没敢期盼的惊喜,就算被大福一声“汪”打住,也心跳轻快地停不下来。 他应声说好,“约莫还有一个时辰天才亮,你快再睡会吧。” 他这次到没再提什么守夜的事,只道,“我去后院给苍驹喂点草料,你若有事随时叫我就行。” 他说完没再反复耽搁,这就叫着大福一起走了,但走到门口的时候,脚下又顿住,回身看了她一眼。 邓如蕴连忙放下帐子隔了他的视线,这才听见他走出了门去。 可她耳脸烫得像锅底,这剩下的一个时辰要怎么睡下,她可真就不知道... ... 待这日天亮,兴许是夜里没睡好,又兴许是旁的原因,邓如蕴一整日都没同某个人说话。 他却完全不介意,替她收拾着院中的东西,还同她往玉蕴堂走了两趟。 整整一日,他根本看不出是昨夜没睡觉的人,行走之间衣摆带风,半丝疲倦都无。 第312章 * 玉蕴堂大量筹备新药的事,研春堂自然当天就获知。 二掌柜跟大掌柜提了一嘴,但后者都快把玉蕴堂这小药铺给忘了,略想了一番才道。 “玉蕴堂先前那羚翘辟毒丹,效用比咱们宝药差多了,价格又算不上太便宜,我看那位白六爷一走,这玉蕴堂根本翻不出什么浪。等这时疫过去,就赶紧铲了算了。” 研春堂的药是好,但也不能每样都是好药,都能卖的上高价。 可若是下面这些小药铺都倒得倒,散的散,或者老老实实听着研春堂的意思做事,那么就算是再寻常的药,但凡研春堂一声令下,价钱就能瞬间抬起。 换句话说,只要垄断了西安乃至半个陕西的药市,研春堂能赚的钱可是无可限量的。 而研春堂可是秦王府的产业,除了似白六爷这等人敢捋虎须,旁人谁敢动他们?但眼下么,这位白六爷可已经回了京城,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可就说不好了。 因为大掌柜更没把玉蕴堂要上的新药放在心上,这会只叫着二掌柜,跟着朱霆广指派的人,去见了那位制药技艺超群的药师。 朱霆广的父王,也就是砚山王爷,自年轻的时候就沉迷丹药,招了不少药师为其制药炼药,朱霆广亦为其父寻了不少药师,但技艺参差不齐。 且砚山王要的丹药,多半是行欢愉之事的用途,要么吃上一丸往床上躺去,飘飘然如同升仙,要么便是引用药品,壮其精气,夜御数女,贪欢一晌。 可正经有本事的药师,谁愿意将毕生所学倾注于此处?只有那些妄图行骗的人才巴结上门。 但朱霆广前几年,从西面关口带来的这位药师却不一样。 此人被朱霆广藏得深,看守极其严密,旁人轻易见不到,亦不知其真正姓甚名谁,只能听出他有些金州口音,便就都叫他“金先生”。 两位掌柜这几年也没见过他几回,但这次牵连着砚山王府想要大笔的分红,镇国将军朱霆广这才松口让两人见了人。 两人七拐八拐才进到这处院中,由朱霆广的近身侍卫引着才进了金先生的院子。 他们到的时候,金先生正指挥着药童翻晒院中草药。 男人身形清瘦,穿着布衣长袍,背身立着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清骨风貌。只是他听到两人的脚步声,转头看过来,暗嗤一声。 “呦,稀客。” 两位大掌柜走在大街上没人不上前点头哈腰的孝敬,除了对秦王藩下各位宗室主子客气些,还没有人敢这么同两人说话。 可这几年研春堂最好的成药,几乎都是这位金先生制出来的,两人到了他面前,哪怕他呵斥上两句,二位大掌柜也只能赔笑。 这会他阴阳怪气地道了这么一句,两人只能听着,把给他带的礼客客气气地拿上来,他没看,却也没再多言,往厅堂里坐了。 两位掌柜见状便把来意同他讲了明白,说着把“宝药”的平价替代药的药方,和一盒样药,拿出来给他仔细过目。 金先生对制药从不马虎,彼时时疫刚起,两位掌柜求上门来,他连着熬了好几夜,就将宝药最初的方子定了下来,后又连番调整了多次,才有今日效用出奇的宝药。 这会金先生将研春堂的平价替代药细看了,才道。 “这平价药用料确实节省许多,至于药效,约莫也能达到八成,勉强算是能救人的东西。” 两位掌柜听见他点头认可了,高兴得不得了,看要这低价只要可以上药架开卖了,大笔银钱进账就在眼前。 不过两位掌柜人都来了,可不只是让金先生看一眼的意思。 大掌柜直接道。 “金先生于制药之事,天赋异禀,非是常人能比拟。我们便也直接同您说了。”他道,“其实研春堂还想要再出一批,价钱更低廉的针对时疫的药。但想要更便宜,就只能用那些市面上常见的贱药材。” 他说眼下研春堂的药师们,还没有人能用低廉的药材,制出哪怕仅有宝药七成药效的便宜成药。 两人向金先生看过来。 “旁人就算不能,您也一定能行。” 大掌柜当即说起了千家万户的百姓来,“您若是能制出更低廉的时疫成药,千万百姓都要叩谢您大恩大德啊!” 话说得冠冕堂皇,连千万百姓都扯了上来。 可男人听了却哼笑了一声。 “若真有这价钱低廉的药,不知研春堂定价几何啊?” 二掌柜道,“那自是比眼下的低价药,还要再便宜,低到一两一丸也不是不行。” 宝药五两一丸都有这么多高门贵胄竞相购置,若是一两一丸,但凡是能在西安府开的起铺面的,那也都吃得起,可就卖得更多了。 然而二掌柜这么说,却听这位金先生笑了起来。 “一两一丸?二位可晓得,一两银子能够一家农户吃上几日的饭?难不成这些农户就不算千万百姓了?” 他一连几句问过来,问得两位掌柜皆有些尴尬。 大掌柜清了一下嗓子,只能道了一句。 “研春堂可是秦王府的药堂,自是不能贱价卖药,挤得城里的小药铺子吃不上饭。” 这话说得又是尊贵体面。 男人却哼哼笑了两声。 他没再提方才的问题,只是突然瞧着两人道了一句。 第313章 “其实我前几日,已经拟出了一个低价的药方,成本只有你们拟的低价药的二分之一,效用却比它更加一成。” 再加一成,就是有宝药九成的效用,而制药成本却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两位掌柜眼睛都亮了,两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金先生。 男人亦冲着二人一笑,可却开口道。 “可我不给你们。” 话音落地,两个掌柜齐齐愣住。 这位金州来的先生的目光,却越过二人,越过房中,这被里里外外严加看守的院落,看向西安城的广阔天空上。 他就不信,西安府乃至整个陕西行省,有那么多药师,就没有一个人能做出遏制时疫的、寻常百姓都能用得起的特效之药? 这个人一定会有。 这个药研春堂不肯低价售卖,也一定会在世面上出现。 只是不晓得,还要等多久。 * 两位掌柜冷脸而归,但他们自己拟定的一丸三两、三丸起售的所谓平价成药,也是能延续宝药继续大卖赚钱的。 研春堂便开始大举制这种新的三两药,过了没几日,他们得到了消息,道是玉蕴堂羚翘辟毒丹的新方子,制出来的新药准备的差不多了,马上就要卖去各个小药铺里。 大掌柜根本不放在眼里,倒是二掌柜问了一句,定价几何。 下面人回,“说是一两五丸,一丸就卖!” 这价钱听得二掌柜挑眉,大掌柜更不当回事了,“真真是贱药,也就那急急巴巴住在小巷子里的人才买,能不能治病就另说了。” 治病这一点上,还是让二掌柜有些惊心。毕竟之前玉蕴堂的羚翘辟毒丹就有不错的效用,此番新药效用必然在旧方子之上。而价格又如此低廉,让人有点不安。 可大掌柜却一挥手,“不用去管他,我就不信这玉蕴堂没了白六爷,还能翻出浪来。” ... ... 这话说完第二天,玉蕴堂的羚翘辟毒丹新方药就开始售卖了。药是玉蕴堂的药,但却不只摆在玉蕴堂的柜台上售卖,从前但凡是卖过玉蕴堂成药的小药铺,只要信用没问题的,此番都可以取得一部分新药,上到自己的药柜上。 这一日,西安城大街小巷的十多家小药铺,齐齐上了新制的羚翘辟毒丹。一时之间,各家门前全都排起了队。 研春堂的两位掌柜也听说了这盛况。 大掌柜很是惊讶,“这玉蕴堂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名声了?” 二掌柜不免皱眉,“毕竟旧方就药效不错,又这么便宜... ...会不会影响了咱们的三两新药?” 小小玉蕴堂能影响大名鼎鼎的研春堂? 大掌柜就算是惊讶,也不至于害怕。 他道,“就先让那玉蕴堂赚两日的钱,等后日咱们新药一上,我只看他们是怎么哭。到时候,这玉蕴堂新药卖不出去,可别怪我低价抄了他家药铺。” 研春堂自然为自家的新药提前造了势,待到开卖的那一日,也是门前长龙排起,门槛踏破。 大掌柜捋着胡子安心,觉得这样就可以给秦王府的各位主子,尤其是砚山王府的那位镇国将军朱霆广交差了。 二掌柜也小小松了口气。 谁想到,研春堂门前的火热没持续三日,门前突然门可罗雀起来。 恰恰相反的是,大掌柜口中玉蕴堂的贱药,竟然越卖越好,满城那些他原本全都打压过的小药铺,门前等着买玉蕴堂新辟毒丹的人络绎不绝,人人都说这药效好极了。 玉蕴堂见这么多人来买,竟然直接打起了八折,一时之间,西安府里的药市全都传一句话。 大掌柜朝人问了过去,“传什么话?” 下面的人回答。 “他们都说,玉蕴堂这新药,堪比研春堂的宝药啊!” 但价钱,是连街上摆摊的小贩都能买得起的价格。 这话一经疯传,研春堂的宝药竟都没了生意,大掌柜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抽了过去,二掌柜看着小巷子里排队的小药铺们,怔怔发呆。 * 西安药市上到处疯传的话,哪怕是里三层外三层看管得再严密,连只鸟都飞不出去,也传到了那幽静的“金先生”的小院中。 男人又问了一遍,“市面上真有这样的药了?叫什么名字?” 药童回答,“唤作羚翘辟毒丹。” 这名字起得平平无奇,但男人却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他又问了一句,“那这羚翘辟毒丹,是哪家药坊的药?” 能制出这好东西的,必是不小的药坊。 但药童却挠头想了一下,才想起来。 “回先生,那药坊好似是个新开的药坊,唤作... ...哦,玉蕴堂!” 话音落地,男人忽的定在了庭院中央。 他脚下恍惚,隐隐天旋地转,耳边亦鸣响了起来。 他在这恍惚之中,好像听到了许多许多年前,有一人在他耳边说过的话。 那声音又清又脆又灵,一直回荡在他耳边。 “哥哥,若是日后我自立门户开个药堂,你猜我叫什么?” “是什么?”他笑着问过去。 她嘻嘻地拉着他的手,一双小柳叶眉下眼眸锃亮。 “我就叫‘玉蕴堂’!” 第91章 玉蕴堂的羚翘辟毒丹, 药效直追研春堂的宝药。 第314章 一夕之间,传言如风沙遍布西安府的大街小巷,又快马狂奔地向着整个陕西行省的各州府县镇传去。 凡是售卖玉蕴堂羚翘辟毒丹的药铺, 门前皆排起长队,而原先药柜上摆着研春堂宝药的大药堂, 全都一夜熄了火, 宝药高高在上的价钱本就令人却步, 这下更是没了人来。 这架势,连邓如蕴自己都没能料到。 可她新药已经出了,药方是定下的不可能随意改动, 而价钱更是根据用料, 定在寻常人都能买到的价格,不可能因为直逼“宝药”再改成高价。 可玉蕴堂这羚翘辟毒丹, 也确实把研春堂等一些大药房的生意,一下挤没了影。 秦掌柜心惊胆战地跟邓如蕴商量。 “东家,这研春堂、老万和那些人,还不得盯死咱们啊?莫说盯着咱们出错,便是故意使坏, 怕他们也都能做得出来。”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可研春堂、老万和这些大药房,平日里对开在街巷中的小药铺可没少淫威压迫。 西安府最好的药材、最利害的药坊、最是技艺精湛的药师,皆被他们牢牢控在手心里。 小药铺们老老实实听他们的话, 或许还能支撑着养家糊口,而若是想要买点便宜的好药, 打破他们的垄断, 便要么直接收购, 要么收购不成就只能等着家破人亡地滚出西安。 玉蕴堂原本只是被白春甫略略照看的小药堂,可正因这做出了打破他们一手掌控的便宜好药, 而被其他小药铺追捧,又在西安城闯出了些许名声来。 若要她眼下屈从必不可能,但与这些人直面相抗,邓如蕴怕自己还没有这样硬的身板。 只是她还没想好要如何,滕越从外面走了过来。 他似是在外就听见了秦掌柜的惊忧,此刻低头看向邓如蕴脸上的忧虑,站到了她身旁。 “你只管放心地把羚翘辟毒丹,制好卖好就行,旁的事情皆有我在,你都不必忧心。” 邓如蕴抬头看去,他跟她定定点了头。 * 短短半月的工夫,玉蕴堂先后经历了无名恐吓、药库起火、假药乱真、病人称中毒状告衙门等一堆事。 秦掌柜每日天不亮就不敢再睡,来回在制药坊和铺面里巡看查点,不过连番经历了这么多事,却没有一件伤到了玉蕴堂的脸面。 如今滕将军直接派兵就守在了药坊和药铺内外,道是军中亦有不少病例,只等玉蕴堂做出羚翘辟毒丹供给军需。 无人不知这玉蕴堂原先就有白六爷撑腰,如今更有滕将军坐镇。 连先前老万和使坏,让人作假诬告玉蕴堂到衙门,衙门也给他拒了回来。 老万和、研春堂背后是有秦王府,但刚刚立了大功的滕将军,也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如此这般,干脆有关玉蕴堂的案子,一概压着暂不受理。 可研春堂引以为傲的宝药,除了极其信重的少数高门老客人还在买之外,再没了其他销路,所谓的平价新药更是无人提及。 研春堂的大掌柜和二掌柜,这十多日脸色就没好看过。 二掌柜找去大掌柜商量,“要不咱们再去趟那金先生处,他既然说有便宜药方,那必然有,大不了咱们再便宜些,只要药效够好,以研春堂的名声,不愁不把这小小玉蕴堂打趴下。” 如今西安府里,你能和玉蕴堂抗衡的药师,恐怕只有砚山王府的金先生了。 但那人脾气怪得很,分明自己连那院子都出不去,却还想忧心那些买不起药的贱民。 大掌柜脸皮动了动,他道,“我们去找他,他只会让我们定出极低的价钱。” 他说着,目光往远处一片楼宇轩昂的府邸看了过去。 “研春堂不买便宜药。与其去求他,不如直接去找他的主子。我倒是看看,那位镇国将军发了话,那金州小药师还能不顺从?毕竟那位可等着研春堂的分红呢。” 这话说完,大掌柜带着二掌柜,又递帖子进了一趟砚山王府。 两人在砚山王府停留了两刻钟的工夫就离了去,而两人一走,镇国将军朱霆广当即带人,扬鞭打马往城外奔去,他们在城外左转右转,最后在一片山庄中停了下来。 药童正在院中捣药,先生并不对他们过多严苛,只说把今日的药捣完,就能吃饭去了。 两个小药童一边捣药一边闲聊,先生在院中出不去,他们也是一样,就算聊天也聊得无甚意趣。 可就在这时,常年紧闭的院门外,突然出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个小药童一听,就惊吓地扔了捣药杵,往房里给先生报去。 男人正坐在窗下,低头不知在思量何事,见两小童惊怕地跑进来,急急喊着先生。 “先生,有、有人来了!” 这如同囚笼的院中,只有一人会动静如此的前来。 男人叫了两小童先行离开,就见门口,那砚山王府的镇国将军朱霆广,大步跨入了庭院中。 男人出门迎去,走到院中刚跟他行礼,他便开了口。 “你既然有更好的药方,缘何不拿出来给研春堂?还非得让我前来讨要不成?你面子很大么?” 朱霆广几句一出,院内院外无人敢应声,只有药气默然在空气中缓行。 但“金先生”却没有因此惊怕,反而低头轻笑一声。 第315章 “上次那研春堂二位掌柜前来,就让我给他们拟个更低廉的药方。可这药方岂是这么好拟的?” 他说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药效好的便宜方子,反而问朱霆广。 “难不成,那两位掌柜听我说一时拟不出来,就来寻将军您给我施压?竟如此驱使将军为他们研春堂做事。” 他把先前在大掌柜二掌柜面前的话,全都推翻了去,反而倒着推到了那两位掌柜身上。 朱霆广微顿,一时间还真弄不清,到底两边谁说的才是实话。 但朱霆广却哼了一声。 “我劝你最好,别在我面前使小心思。” 他眯了眯眼睛,盯向了身前瘦削的男人,他低了两分声音。 “若不是看你还有几分制药之技,就凭你当年见了不该看见的事,早就该死在关外的风沙里,我还能让你活到如今?” 朱霆广这话说过去,寻常人早已吓得颤栗不已,可面前的男人却仍旧是方才的那副模样,毫无波动可言。 他这无有反应的样子,登时就将朱霆广心里的躁怒之火点了起来。 他倏然一步上前,径直攥起了男人的衣领。 怒煞之气骤然而起,朱霆广咬牙盯住被他囚困于此的男人,他忽然低声叫了他的名字。 “邓如蘅,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也要好好思量思量,你金州老家的一家老小。我朱霆广碾死他们,可就跟碾死蚂蚁一般简单。” 躁怒之火烧在朱霆广的眼睛里,烧得他眼下血丝环踞在眼瞳周遭。 邓如蘅看过去,默了一默,轻声问了个问题。 “我会留在这里,继续为将军制药、赚钱,那将军能保证我在金州的父母妻儿和妹妹,都安稳无虞吗?” 他问去,朱霆广手下一松,推开他负手站在了原处。 “那是自然。”他说得漫不经心,只道,“我眼下最是缺钱,你好生地给研春堂拟个好卖的方子来,我当然能保他们无虞。” 他这话说完,见邓如蘅不再多言,以为他听到自己家人,便不再乱起心思应下此事,就甩袖离了去。 偶然打开的大门再次紧紧关闭,关于外面的消息也被阻隔在层层院墙外,透不进来。 可是男人却静默地立在院中,连小药童过来瞧他也没留意。 他只默然看向天空,看向西安城的方向。 玉蕴堂。 西安城新开的玉蕴堂,开业不到一年,东家在官府的登记姓梁,是金州来的人士,是制药才起的家。 邓如蘅一双眼睛闭了起来。 是蕴娘,是他的蕴娘来西安了。 当年,他带着家中过半的资产,还借了其他几家药铺的钱,带着几位同行友人,也带着大福一路往西出关采买稀有珍药。 这一路确实有诸多不顺,而关外黄沙漫漫,寻药更是艰难。 可所有难处他们都撑了过来,他们屯购了许多市面上几乎见不到的好药材,只等着回到金州,必然能就此一发起。 谁料就在回程的路上,遇见了也是一副商队模样的关内汉人,这群人在关外遇到了狼群,不少人受了重伤。 而邓如蘅这些人恰都是些药师,自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然而他们去给这些人治了病,仅仅同行两日,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伙人根本就不是关内出来的商队,他们各个练家子,分明是行伍出身的军户! 而他们当头的所谓商户大东家的那人,也确实不是做买卖的行商,而是砚山王的幺子,镇国将军朱霆广! 砚山王府仗着关口有人,违抗朝廷之令,与关外鞑子私下交易、偷偷买卖。若只是些马匹、茶叶也就罢了,他们居然暗中倒卖兵甲军火! 藩王同关外鞑子勾结已是重罪,而倒卖兵甲军火更是削爵砍头的死罪。 邓如蘅等人都发现了这一点,可是他们想要再脱身,已然不可能了。 他们这一行历尽千辛万苦从金州前往关外,只为了采买稀世药材将生意做大做好。可就在发现端倪的那夜,所有人被屠杀殆尽,邓如蘅拼死逃出来,最后还是被抓了回去。 可他不想死,他家中还有父母妻儿和妹妹,他见那朱霆广也被狼所撕咬,当即表示自己可制出能让众人快快恢复的伤药。 朱霆广没有立时杀他,他也确实制出了可用之药。 彼时他连番给朱霆广保证,自己绝不会将砚山王府的事说出去,只求留下一命返回家中。 朱霆广倒也没杀他,却在见到他制药之技后,将他径直带回了西安。 他父王砚山王沉迷丹药,四处招揽药师,朱霆广将他献了上去,讨好其父。 自那一日起,他被囚禁在这四方小院里四年,再没能踏出此地一步... ... 他曾逃跑过几次,险些被朱霆广打断双腿;他找人替他打听、送出消息,人被发现后全都没了影;而朱霆广又拿他金州的家小威胁。他不敢再乱来,怕触怒了此人,殃及了家中。 可如今,蕴娘,他的妹妹小蕴娘,为何会来西安开起她自己名号的药铺? 当年他们一行人皆被朱霆广灭口之后,药材与剩余钱财也都被朱霆广收入了囊中。 他彼时从家里带了那么多钱出来,多年不归,家中必然要衰落,又怎么短短四五年就翻身到西安来开了药铺? 第316章 可若是家中翻身到了西安,也该用自己家的老字号先打开局面,可他此刻听到的,却是妹妹从前半开玩笑说给他听的“玉蕴堂”。 邓如蘅整颗心都坠落了下来。 朱霆广根本就没照看过他金州家中半分,甚至恐怕他家在何处,那朱霆广都根本没有问过一句。而他被此人囚禁于此,所有药和钱也都入了这砚山王府的库房,他自己家中又是如何情形?! 为什么来西安的是蕴娘?爹娘和他的妻呢? 蕴娘才多大年岁?算起来,她今岁也才十八吧? 如果、如果爹娘和妻子都不在了,那么家中没有他这个支应门庭的长兄,所有的一切是就落在了蕴娘的肩上? 可他离家的时候,蕴娘还是个未及笄的成日笑嘻嘻的小姑娘... ... 只稍稍念及此,邓如蘅心头就被撕扯到根本喘不上气来了。 可外面到底怎样,家中到底怎样,被死死囚困于此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但是,研春堂想要用来跟玉蕴堂竞争的药,他做不出来,他是绝对不可能做出来。 如果那真的是蕴娘,他希望蕴娘的玉蕴堂能借此声名鹊起,能四海名扬! 至于他,他最是想出去,可出路又在什么地方? * 老万和替研春堂使尽了路数,也没能动摇玉蕴堂半分。 药卖的顺利,邓如蕴今日早早就从铺子回来,回了家。 她在药铺里只是“梁韫”,滕越这大将军也不好总出现在药铺,不过这会她走到了大街上,才察觉有人跟在了她身后。 药铺离着暂住的院子不远,邓如蕴往家里走,沿路还准备给玲琅买包热点心吃。 但热点心没买到,却见到了凉糕。 这会儿的天气,凉糕可不好卖,邓如蕴问了一句身旁的人。 “你要不要买两块?” 男人听见她问就止不住翘起了嘴角, 她要给他买点心,是跟跟她小侄女和外祖母一样的待遇。 可是她让摊主包了两块凉糕,却转头向他看来。 滕越微顿,她反而道,“愣着干什么?你不给人家钱吗?” 滕越彻底愣住了,旋即又不由笑了一声,瞧着她一双俏皮地挑着的小柳叶眉。 “我以为是邓东家大方请客。” 他这话一出,她就飞快地眨了几下眼,她忽然朝他看来。 “可是将军立了这么大的功,朝廷应该要给大奖赏了吧?这么大的奖赏,还让旁人花钱请你吃糕点?” 她说着,还问。 “是要封爵了对吗?” 恩华王要在秋后问斩,而滕越平叛的功绩差不多也该下来了,这会迟迟不下,恐怕不是一般的封赏。 很可能就同她说得一样,是要封爵了。 但她这么问来,嗓音轻轻地落在他耳中,他心上却重重一慌。 她本就觉得与他之间相差多大,觉得他们之间的姻缘并不合宜。 而他若是再封爵位,他怕她更如此作想。 滕越不敢跟她细论此事,只能踏进她的圈套,自己掏钱给自己买了两块凉糕。 他给了钱,她反而笑了,“看来将军确实要领大封赏了。” “邓蕴娘... ...” 滕越不由地紧盯了这个人。 但她却快步走开了去,在街头又买了两包点心,正要拐进小巷子里的家中,却一眼看见了小玲琅。 玲琅带着大福从家里跑了出来,并不是随意跑着玩,她牵着大狗子,似乎在让大福到处嗅气息。 一人一狗蹲在街边的石板上,但凡有人从此经过,玲琅就让大福悄悄上前去嗅一嗅。 邓如蕴瞧着小家伙,走到了她身后。 她还没出声叫她,恰又有人走了过来,这人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穿着长袍手里拿着本书,袖间拂过似有药气。 玲琅抬头看过去,她不认识那个人,却赶忙将大福叫了回来,然后牵着大福快步跟在那男子身后。 “大福大福,他是我爹爹吗?” 可大福嗅过去,就停下了脚步。 大福耳朵耷拉下来,玲琅大大的眼睛也垂落了光亮,但旋即又同大福道。 “那我们再闻闻别人!” 大福回应:“汪!” 她没见过自己的爹爹,哪怕从街上擦肩而过也认不出来。但是大福却能认出自己的旧主。 她在靠着大福,在这茫茫人海里,寻找自己的爹爹。 邓如蕴眼眶都红了。 滕越上前揽了她,她低下了头来。 “哥哥到底还在不在人世?怎么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 滕越也说不清,可他却道。 “连孩子都在找,我们自是不能放弃,就当是舅兄一直在人世。而大福是被人从西安买走的,我们先猜测他就在西安府的话,你觉得他眼下可能做什么事?” 他提出这思路,令邓如蕴仔细想了想。 “... ...哥哥除了制药卖药,倒也没有什么旁的傍身之计。但他制药之技从玲琅那么大的时候,就渐渐展露。他制药天赋非我所比,也是寻常药师根本比不了的。若是他还在世上,自然还是要靠制药为生计吧?” 邓如蕴先前也让秦掌柜打听过,但打听到的姓邓的药师都不是哥哥,也都没有哥哥的精湛技艺。 邓如蕴没有更多思绪了,但滕越却道。 第317章 “以你所言,舅兄既然制药技艺不同常人,那应该更好寻找才是。或许眼下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但他制药的本领却一定会被人所闻,不是吗?” 这话一出,邓如蕴心下就是一动。 她想到了研春堂的宝药,能在时疫最初就制出宝药的,岂是凡人?! “西安府里的药师,凡是有名头的我都打听过,但研春堂的药师却甚是神秘,似乎是秦王府和藩下各个王府的人,是我打听不到的人。” 她说到了这里,想到了什么,抬头向滕越看去,而滕越亦在此时,低头同她的目光触在了一起。 “或许我们该去找一人,同她仔细问问。” 他开口,邓如蕴已知道他说得是谁。 曾嫁到砚山王府的杨家大姑娘,杨尤纭。 * 沈府。 杨尤纭的身子养得好了许多,脸上有了微微红润,只是人还不能随意走动,又因着时疫蔓延得厉害,她就在家中并不出去,自也不会轻易见客。 但邓如蕴要来,她一早听到消息,就让沈言星准备了上好的茶叶点心待客,自己也打起精神换了身清亮衣裳,早早就等着邓如蕴到来。 邓如蕴见她身子确实好了不少,也替她高兴。 但她此番是为了打听秦王各府的药师而来的,并没绕弯就跟杨尤纭问了过来。 滕越和沈言星皆在房中,但饶是如此,杨尤纭乍然回忆起秦王藩府,也有种禁不住的恐慌之感,仿佛又回到了彼时窒息的情形中去。 沈言星握了她的手,邓如蕴给她倒了盏茶递过去,滕越也道让她不必再担心,她才略略平复了下来。 “陕西的秦王各个藩府里,其实都有自己的医师药师,但若论哪府养的药师最多,自是砚山王府,再没有第二个。” 她从前的公爹砚山王就沉迷于丹药多年,不太过问外面的事,因而养了好多药师在府里,这些药师既帮他做哪些令人不能自拔的丹药,也供药给研春堂,替王府赚钱。 “那这些药师里,可有姓邓的二十多岁的男药师?” 邓如蕴不由问去,杨尤纭想了想却没想起来。 可她说自己嫁进去的时间不长,因为是续弦,又同那朱霆广夫妻不睦,朱霆广也不怎么把内里的事说给她听。 但她道,“不过王府养的这些药师里面,是有个技艺确然出众的师傅。” 杨尤纭也没见过此人,但却用过他给王府特制的药。 她说着,想起了什么,让沈言星把几个药匣子拿了过来。 邓如蕴只见那药匣子极其熟悉,“这... ...不是你那会,送给沈将军治伤的药吗?” 说起这个杨尤纭还有些不好意思。 那时候沈言星为了保护吴老将军一家,受了极重的伤,她听说后想来看却不敢上门,彼时她还深陷砚山王府中,还是那朱霆广的续弦妻子,她实在没了办法,就把王府里的那位药师特制的好药,连同一些她从研春堂买来的药,偷偷送到沈言星的家门外。 邓如蕴看向药匣子里,当时她正巧在沈言星家看到这些药,就觉得这些药确实做得极好,有些瓶身上有研春堂的标志,有些却是无有标志的白瓷瓶。 此时杨尤纭特特将那几支白瓷瓶挑了出来。 “这些都是那位金先生给王府的特供药。” 邓如蕴看去那制做精良的药丸,心里已经快跳起来,再听杨尤纭提及他的名号“金先生”。 “缘何是金先生?他是姓金?” 杨尤纭摇摇头,她说不是,她向邓如蕴看了过来。 “他不姓金,只都说他是金州人士。而这位金先生,是朱霆广四年前,从西面边墙关口带回来的人。” 话音落地,邓如蕴拿着白瓷瓶的手颤了一颤。 金州人士,四年前! 滕越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是舅兄?” 邓如蕴鼻下酸涩直通眼眶。 “恐怕... ...恐怕正是哥哥!” 第92章 【九千大章】 京城, 宁丰大长公主府邸。 白家三爷跪在大长公主寝殿前一整夜。 陕西的姑家表妹传来了即将定亲的喜讯,饶是这场定亲为了等待什么一推再推,但执着的等待丝毫没有回音, 姑家不会一直等下去。 白春甫天亮后,才听说三哥在殿下的寝殿前跪了一夜, 他快步赶去, 正遇见公主让人传了话给庭院中跪着的三哥。 曹公公亲自来传话, 忧怜地看过去。 “殿下说,姻缘不可强求,表姑娘与三爷并不相配, 或许此番定亲的人, 才是她往后的正缘归宿。三爷就... ...看开些吧。” 他曾求过无数次,昨夜又在此跪了一整夜, 得到的却还是刺入心头的拒绝。 他身形摇晃了起来,“不相配,不相配... ...对,确实不相配,我这样的烂人, 又有这样高不可攀的母亲,怎么能跟表妹相配?” 他不欲再跪,想要站起来, 可膝下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上。 白春甫连忙上前扶住他,“三哥... ...” 他却恍若未闻, 直到父亲也闻询赶来, 见他这般状况, 又看到曹公公无奈的神色,亦知道了大长公主的态度。 他叫了三哥, “你去吧,去陕西把那定亲宴拦下来,旁的事你不用再管,由我来同殿下说。” 第318章 白春甫向父亲看过去,也见到三哥的眼睛亮了一亮,可也只一瞬,他光亮如风中残烛又熄灭了去。 他慢慢地摇着头,自嘲嗤笑一声。 “我看殿下说得有道理,或许那才是表妹的正缘。我把她的定亲拦了有什么用?我是真的能娶她吗?又或者真就娶了,殿下会和善地对待她?” 他自问自答,仍旧不住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的... ...既如此,我还硬去拦有什么用?” “没用,没用。”他说没用,不再同父亲多言,也不再需要白春甫相扶,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去。 白春甫看着三哥踉跄地离去,又看着父亲深深闭起眼睛又睁开,父亲也向他问了过来。 “你呢,岁初?你也不走,就留在这里吗?爹可以替你跟殿下再说说。” 白春甫也摇了头,他说算了。 “儿子已经答应过殿下,会留在京中读书科举,自然不能言而无信。” 他和三哥的情形不一样,他是自愿与殿下达成的“交易”,当然要守约而行。 这京城,只要没有大长公主殿下的意思,他是不会离开了。 白春甫说完,同父亲行礼,追在三哥的脚步之后,亦走了。 * 西安城。 滕越和邓如蕴从沈府回来之后,就让沈修去盘查,砚山王府在西安城内外的别院山庄。 依照杨尤纭所言,邓如蕴的兄长很可能被关在某处秘密院落中。 但秦王藩府在陕西扎根甚深,不是沈修随随便便就能查得出来的,隐秘之处更是不会轻易现于人前。 滕越思量着,邓如蕴问了他。 “若是带上大福,会不会更好找些?” 滕越差点把大福忘了,玲琅都能牵着大福去寻他爹爹,他为何不能让侍卫带着大福去找人? 滕越连番点头,两人回到家中就去寻了玲琅来。 如今大福每日里只跟在玲琅身侧。 她出门耍玩,它就绕在她脚下,她在院中背书,它就蹲在她身边,睡觉更是趴在玲琅床头,只有玲琅睡着了,才会在院中闲转上两圈,或去邓如蕴房中瞧一眼。 邓如蕴想要把大福从玲琅处借出来,却又不好直接跟孩子说,是去寻她爹爹,怕万一找不到,再让小家伙失望难过。 她只道是让大福去外面找药,大福可是个能辨草药的狗子。 她这么说,小家伙二话没说,就把大福的绳交到了姑姑手里。 邓如蕴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正想夸她一句,不想玲琅忽的抬头,大大的眼睛看向姑姑,低声轻道。 “姑姑,就算找不到,也不要难过。” 她没有直言,可邓如蕴却整个人定在了那处。 滕越也很是惊讶的看着小家伙。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 ... 邓如蕴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颤声亲吻在她脸颊上。 “玲琅放心,姑姑能找到,一定能找到!” 小人儿依偎在姑姑怀里,“好。” ... ... 当天晚上,滕越就专门安排了两位擅训犬的兵,同沈修一道,在城内城外慢慢搜寻起来。 被秘密关起来多年的人,寻找起来总不能这么快。 但玉蕴堂的新羚翘辟毒丹一上各家药柜,倾销之势就如同北风一样,将残余暑热一吹而散。 研春堂的宝药因着定价过高,几乎被完全比了下去,而一时半会研春堂都没能拿出,同小小玉蕴堂抗衡的药。 这下不光宝药卖不出去,连研春堂响当当的名声,也似金佛褪下了外层的镶金,露出里面的颓塌的土坯来。 两位掌柜还想逼着邓如蘅拿出低廉的药方,但邓如蘅推三阻四,只说自己拟不出来。 朱霆广出现教训了他一番,狠狠抽了他两鞭,他还是说自己拟不出来,只能等着。 研春堂着急名声,朱霆广急着挣钱,可邓如蘅就是不把药方拿出来,他们只能干瞪眼地等待。 但就这么束手无策地等下去,谁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还是大掌柜拿了主意,“研春堂不卖便宜药,原本是想给那些小作坊、小药铺留条活路,如今看来,倒也不必如此了。” 二掌柜很是惊讶,他们研春堂只有宝药能同玉蕴堂的新药,效用相当。可是宝药的用药成本却远在玉蕴堂的新药之上。 “咱们若给宝药降价,那是要亏了大钱的!”他想,大掌柜是被气昏了不成? 可大掌柜去冷哼一声,“谁说要用宝药降价?我们在西安扎根这么多年,小小玉蕴堂真当我弄不到他们的药方?” 这话一出,二掌柜睁大了眼睛。 研春堂有自己的药师,都是陕西最好的药师,后来又有了“金先生”更是如虎添翼,从来不需要窃旁人家的药方。 但如今,一切都打破了。 研春堂要开始卖便宜药了,而要卖的还是小药铺玉蕴堂的成药方。 二掌柜愕然,但大掌柜已经将人派了下去,道是无论作何牺牲,都要把玉蕴堂的方子弄来。 他们的药打不过玉蕴堂,那就让玉蕴堂自己的药来打。 反正研春堂家大业大,价格只会降到玉蕴堂想不到的低,届时,他倒是看看谁输谁赢? 大掌柜派出窃方的人,一连几日都没有任何回音,都说玉蕴堂看管严密,这次的新方子根本弄不到。 第319章 大掌柜想了想,转身就去找了镇国将军朱霆广。 朱霆广正等着钱,还思量着要不要再出关一趟,偷偷弄些钱回来再说。他听闻此事当即给研春堂派出了人手。 又过几日,二掌柜还在一筹莫展之际,大掌柜和朱霆广的人却回来了。他们折损了三人,终是凑出了玉蕴堂新药九成的药方和制法。虽然还差一成,但大掌柜当即招来自家的药师,众人商议了两日,将这最后一成大致拟了出来。 “这样成吗?会不会影响研春堂往后的招牌?”二掌柜心里直打鼓。 大掌柜却直言不必担心,“你忘了吗,研春堂背后可是秦王府。此番我们有了药,又降了价,还有秦王府的势力压在身后,只等五日之后,我们的新药上了价,那玉蕴堂若不向研春堂俯首称臣,就必死无疑。” 他想,若是那玉蕴堂识相,肯交出全部秘方,然后把铺子整个卖给研春堂,他不是不能放他们一马。 但若是玉蕴堂不肯服,可就别怪他要把人打到倾家荡产了。 ... ... 研春堂把新药的事铺开宣传了起来,整个西安城先前见研春堂无有动静,唱衰之声此起彼伏。而眼下研春堂突然要出廉价新药,瞬时就把众人的心勾了起来。 邓如蕴在售药当日,就让人去研春堂买了他们的新药回来。 只是这药买回来一看,都不用邓如蕴掰碎了细细研究,连秦掌柜都瞧了出来。 “呀,这不是跟咱们家的羚翘辟毒丹,一模一样吗?” 有一点出入,但相差确实不大了。 而研春堂直接把价钱定到了七丸一两,也是一丸起售。 短短三日的工夫,原本门可罗雀的研春堂及其兄弟药房,这下全都门庭若市了起来,反而是邓如蕴的玉蕴堂,门前排队的长龙消失不见。 先前邓如蕴准备的药,当即就售不出去。而她几乎停了所有其他成药的制售,将所有药材都压在了针对时疫的新药上。 秦掌柜自研春堂门前经过的时候,看到楼上两位掌柜的,对坐笑着饮茶,又在看到他从门前经过时,目露鄙夷。 秦掌柜被气红了眼。 滕越原本就替军中的兵将在邓如蕴这里,预定了一部分药丸。如今这状况,药方已然失窃,追回也没用了,他只能联合其他各级军中将领,孔徽、沈言星他们一出了手,先替邓如蕴吞下部分已经制成的新药。 可是如今这般,新药还要不要继续制售,是就这么甘心输给研春堂,还是再想法子与他一搏,就成了最紧要的问题。 偏偏研春堂仗着秦王府盘踞陕西各地,将新药迅速向下面的府县售卖下去。邓如蕴这边的销路直接被堵了个一干二净。 秦掌柜每日捋着心口喘不过气来。 “偷咱们的方子,还压咱们的价格,但凡白六爷在此主持公道,他们怎敢如此嚣张?” 这话说得邓如蕴默然思量了一阵。 滕越是带兵打仗的人,经商一途没有更多经验,但他问了邓如蕴一句。 “研春堂依仗的是秦王府,此番占据的也都是秦王藩下陕西地界,蕴娘有没有想过,把药卖出陕西去?” 他问过来,邓如蕴抬头向他看去。 “我正有此意。” 研春堂可以凭借自己多年势力,把陕西的药市都占了,但时疫却不只是在陕西传播开来,也有往东往北,往各地蔓延之势。 她缓缓开口。 “我要把药,卖去河南、直隶,乃至京城。” 突出研春堂和秦王府的重围,她倒是看看,研春堂还能怎样继续仗势欺人。 她这话一出,滕越就应声道好。 “你只管制药卖药,我来给你保驾护航。” 他两人说话,直把秦掌柜说得浑身都燃起了气力。 东家要把药往省外卖去,将军要派兵沿途护航,这简直再好不过了! 不过他倒是提了个问题,“那样成本会否太高,若是研春堂也往外卖,又靠着家大业大继续压价,咱们恐怕还是要为难。” 他这话还真就说对了。 邓如蕴这边,刚刚将成药想省外销去,研春堂就立时追了上来。 两股势力如同围追堵截,这下滕越瞧着可就眼熟多了,“这生意场上的事,同打仗倒也没什么两样。” 两军相争最重要的是粮草不能断。 邓如蕴哪有什么家底,滕越直接让人账房,把他手中的钱全点了出来,一并交给了邓如蕴和秦掌柜。 都到了这般时候,邓如蕴也不再推拒,连同孙巡检、沈言星他们送来相帮的钱,都让秦掌柜一笔笔明晰地记了下来。 自然研春堂也不甘示弱。 倒是朱霆广另外起了个心思,他手里是没了什么钱,却让母妃钱侧妃变卖了不少产业。 “我们趁着这个机会往研春堂投钱,之后研春堂坐稳西安第一药堂,咱们母子的分红可绝不会少。” 虽说秦王藩下各家王府都有钱投在研春堂中,但他们占的越多,往后分红可就越多。 毕竟研春堂一直是西安稳赚不赔的大药堂。 钱侧妃心里有些打鼓,但朱霆广执意要趁此机会拿下更多分额,钱侧妃也拗不过他,只能变卖了大量的产业,把钱给了他。 朱霆广胸有成竹,研春堂得了他的支应也越发游刃有余起来,与玉蕴堂竞争着,不断往省外销去。 第320章 一番龙虎争斗越争越急,天气渐渐冷肃下来,冬日凛凛之气顺着北风呼啸而来。 路途不好走,往外卖药越加艰难。 邓如蕴还没经过这样的相争,隐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只是这时,林老夫人和杨二夫人忽的让人从金州老家送了信过来。 林老夫人直接让人送来了一个满满当当的大匣子。 邓如蕴打开看去,怔在了当场。 那是满满一大匣子银票、房契和地契,还有她给府里账房的手书,让账房把府里的银钱全都调出来。 别说邓如蕴,连滕越都惊了一惊。 这是他母亲大半辈子苦心经营来的家业,有些连他都不是很清楚。 如今却都交到了邓如蕴的手上来。 这么多钱产,邓如蕴一时有些不敢收。 可前来送信的人却道。 “老夫人说了,钱赔了可以再赚,但那研春堂在西安府欺行霸市多年,玉蕴堂不要轻易向他们屈服。” 这话说得邓如蕴怔怔,而杨二夫人派来的人,也一样拿出了大笔的银钱交给邓如蕴。 他也传来了杨二夫人的话,此人传得惟妙惟肖,简直仿若杨二夫人本人到了邓如蕴身前,当面直言。 “听说砚山王府,尤其钱侧妃和朱霆广母子,变卖家产往里投钱。既如此,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跟那贼人母子拼了!” 邓如蕴:“... ...” 她怀疑杨二夫人根本就只是,想跟朱霆广母子拼个你死我活而已... ... 但杨二夫人拿来的亦是真金白银,只看这些金银钱财就绝不是假意。 可是太多了,邓如蕴真有些怯了。 她看向滕越。 滕越却握了她的手,“别生怯,玉蕴堂所有人,连同整个西安府被欺压多年的小药堂们,都还等着你这大东家,为他们做主。” 等她做主。 邓如蕴看着这些钱产,看着这些人,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支起来的药铺,深深吸了一气,又缓缓吐出来。 “好。那就继续,把玉蕴堂的药,买到所有但凡我能走得通的地方去!” 这话说完次日,连西安城从前跟玉蕴堂卖过药的小药铺,也都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出人的出人。 他们虽然渺小,但却也在药市的最底层,如同树根一样地深深扎在地里,又向外蔓延而去。他们反而比研春堂更连通着陕西外面的各地小药堂。 而两位夫人不光送来了真金白银,林老夫人还把她这多年积极应酬,交结来的官宦家眷,写了一张长长的单子,也交给了邓如蕴。 她这些年,在外结交了这么多人,原想着都是给自己的一双儿女备着的,只是彼时滕越落难,她竟都没来得及联络,只一味寻了那永昌侯府的章贞慧,而滕越却被大长公主开口放了出来。 这些她多年交结的人都没用上,不想眼下却到了用武之地。 她把长长的名单交给了邓如蕴。 秦王府到底是藩府,不敢随便把手伸到藩地之外,怕朝廷起疑,可她林明淑却不一样,但凡是可能用得上的人,她全都积极交结。 这些官宦人家的女眷遍布朝野各地,她们上面有为官的父兄夫婿,下面有自家所控的各类产业。 邓如蕴想要往省外卖药,这些就是最快最便捷的路子。 而玉蕴堂,在说不清多少道力量的拥簇护送之下,一路向前狂奔! ... ... 时间在两虎相争中一晃而过。 秋意消散,凛冬到来,玉蕴堂和研春堂的围追堵截渐渐有了眉目。 摇摇欲坠的玉蕴堂在众人拾柴中,火光越烧越高,而研春堂这稳如泰山的庞然大物,却颓势愈显。 秦王府忌惮朝廷,不敢往藩地之外伸手,研春堂到了后面只能凭自己与玉蕴堂竞争,但玉蕴堂得却众人帮衬,一发不可收拾,又恰好趁着时疫在直隶火速蔓延,新药迅速抢占先机。 二掌柜直接病倒了,吃了自家的药也还没能好,眼看着鬓角平添几丝白发,惆怅问向大掌柜。 “再这样下去,研春堂要垮了。” 可二掌柜弱弱地问了撤退之事,大掌柜却又是冷哼一声。 “你说认输?你觉得我就这点本事?”他笑了起来,“若我就这点本事,就当不得这研春堂的大掌柜了。” 他说完,转身离去。 待次日二掌柜拖着病躯再去寻他,却听说人已经走了。离开了西安,去了京城。 * 京城。 研春堂的大掌柜亲自前来,寻到太医院门前,只有一件事—— 研春堂要把针对今次时疫的秘方,献给太医院,献给朝廷。 大掌柜表明了来意,太医院当即将他迎进了门来。 太医院虽然执掌天下医药,但各家各堂的秘方却不能任意抢夺,此番时疫原本只发于陕西,可陕西病情渐渐过去,其他各省反而扩散开来。 太医院也拟了好几个良方,督促各地惠民药局散药,但多是些汤药之类,成药眼下还没有章程。 大掌柜此番直接为太医院献上成药。 他说这是研春堂自己研制出来的秘方,疗效卓著,只为献给朝廷,救治天下百姓。 话说的大义凛然,事情也确实如此所为,接待他的太医院中的太医,都道研春堂真是大义,只要试得此药确有疗效,朝廷必然对研春堂和制药之人,大加奖赏。 第321章 大掌柜听了这话,一颗心都稳稳放到了肚子里。 研春堂在外面是争不过玉蕴堂,但他把这药的秘方直接献给朝廷,由朝廷对研春堂封赏肯定,再由官路将研春堂手里的药,全部铺下去。 玉蕴堂就是再厉害,还能跟官府相比?! 这会儿大掌柜由着太医院安置,直接住在了太医院的客院里。数月未曾好生睡上一觉,此刻再没有比这太医院,更安稳的床榻了。 他闭起眼睛,径直陷入了黑甜乡中... ... 而太医们则把他细细写下的药方与制法,相互传着都看了起来。 原本众人都好奇,到底是什么药方制成的成药,效果比汤药还卓著。当下细看起这药方,都觉用药之思路,确实不同一般。 但却有人看着看着,就皱起了眉头来。 “不对劲啊,这药方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太医院里,可不止一人觉得眼熟,还有好几个人都觉得这药方似曾相识,分明就是在哪见过。 其中一位年轻医师站起了身来,另外觉得眼熟的几人也都站了起来,说话间就要往外面去。 有人问他们,“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他们捏着手里的药方,“这方子我们数月之前,恰就在岁初那见过,我们去找他问问。” 他们要去大长公主府,找白春甫,好生问问这所谓研春堂的秘方,到底是谁人拟出来的。 ... ... 大掌柜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醒了还在勾着嘴角笑。 但这里到底是太医院,而他也是献上秘方的研春堂大掌柜,不能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可他心里却忍不住地想笑。 玉蕴堂做出来的秘方,被他窃了九成又破了一成,在陕西卖的遍地开花,虽然挣的钱后来都压到了省外,又赔进去一些,但此番献到京城,只要太医院收了,往后这个药方就同玉蕴堂再不相干,而是他研春堂的方子。 这会变成朝廷公开救人的方子,而得到朝廷嘉奖的也只能是研春堂。 什么玉蕴堂?从今往后再没有人知道了。 这种事,实在是让大掌柜不笑都有点难。 他这一觉睡醒,天都快黑了,正想找人打听一下,太医院各位太医对这方子是何看法。 不想刚从床上下来,房门忽然被人踹开了来。 火把的光亮腾得映到了大掌柜眼里,他还没看清来人,就被官兵直接拿住,反剪了双臂压跪在了地上。 大掌柜大惊失色,却抬头看见了一身银白色锦袍的男人。 “白、白六爷?” 白春甫轻哼一声。 “原来还记得我。我先前在西安的时候,就提醒过你们,莫要行欺行霸市之事,没想到你们不仅继续为非作歹,今次,更是窃取旁人的药方充当你研春堂的秘药。” 他直接说了过来。 “欺行霸市,窃人秘方,恶意打压,我看你这研春堂,真真是开到头了。” 他话音落地,大掌柜倒抽一口冷气。 “这、这... ...你怎么知道?” 白春甫说真是不巧,“早在数月之前,玉蕴堂的东家就写信把方子给我看过,我也把这方子给太医院诸位同僚都看过。可你却说来到京城,说这是你的方子。你是当我们这些人,看过就都忘了吗?” 他说得轻描淡写,大掌柜却只觉脑中轰响一片。 怎么会,怎么会... ...他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砸了自己的脚?! * 大掌柜直接被太医院的人,扭送进了官府,研春堂数月以来的所为,登时就被所有人都知道了。 白春甫这才晓得玉蕴堂竟然遭遇了这番缠斗,他不清楚邓如蕴眼下在做什么,但研春堂把药方献给了朝廷,药方是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他立时让竹黄回西安,只能让玉蕴堂派人前,来把献方给朝廷的事情做完。 没想到竹黄前刚出了门没多时,竟就回来了。 他一溜烟就跑进了白春甫的书房,“六爷,玉蕴堂里,有人已经来京了!” 白春甫一怔,当即从书案前站了起来。 “是她来了?” 他这么问,竹黄挠了挠头,“倒不是邓东家,是秦掌柜来了。” 白春甫闻言微顿,又缓缓坐了下来。 男人长眉坠落,眉下的泪痣也如沉入湖水之中,闪着安静的光。 “原来是秦掌柜... ...他缘何这会来了?难道是来献药?” 竹黄说正是来献药的,“邓东家察觉了那研春堂大掌柜的动静之后,立时就让秦掌柜赶过来了,好在您没让研春堂得逞!” 白春甫倒也不居这个功。 是蕴娘自己的东西,他只是替她守好罢了。 这会他吩咐了竹黄,好生照看刚进京的秦掌柜,“玉蕴堂献药后便是立了大功,朝廷的奖赏应该很快会下来。” 竹黄应声去了,回来时候说秦掌柜想来府里给白春甫请安,白春甫倒也想要问问他关于玉蕴堂和蕴娘的事,但公主殿下却让人送了时文过来,令他好生读书。 如今他已不再研习岐黄之术,只跟着大哥读四书五经,准备来年应考。 他没见秦掌柜,只通过竹黄让秦掌柜给西安的人带个好。 然而连着几日坐在书房里,那四书五经是一点都看不进去。反而一旁放着的蕴娘写来的信,厚厚的那么多纸页,他翻看了一遍又一遍。 第322章 可是看在多遍,他也只能看到这些信。 而她,他是不是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再过几年,她会不会就把他忘了? 书案遍的火盆里,银霜炭轻轻爆了一声,将白春甫恍惚到早已从京城飘远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他独自沉默,可此时外面倏然有喧闹声远远地隐约传来。 白春甫不知是什么事,但公主府素来肃静无声,等闲哪有什么喧闹? 白春甫是有些好奇,但并没太多心思过问。 谁料竹黄匆促的脚步声响在了门外。 难道这喧闹还和他有关系? 白春甫往门口看去,只见竹黄满脸喜色地跑了进来。 “六爷,奖赏下来了,朝廷对玉蕴堂献药的奖赏下来了!” 这是好事,也没有出乎白春甫的预料,但他挑眉。 “玉蕴堂的奖赏下来,缘何公主府热闹了起来?这应该不是同一件事吧。” 可竹黄上前就拉了他。 “怎么就不是一回事了?” “六爷,”他笑着喊了白春甫,“玉蕴堂献上秘方,也报上了拟制此药的人。邓东家没忘了您,她说这药,是您与她一同拟定下来的!宫里派了人过来,要嘉奖六爷您呀!” 竹黄拉着发愣的白春甫就往前院去,白春甫还没回过神来,被他拉得差点踢翻了书案前的火盆。 可他随后却跟着竹黄越跑越快,在京城冬日的凛风中,跑到通身都出了汗,见到了宫里派来嘉奖的人。 他到的时候,公主殿下和父亲,连同大哥、三哥都已经到了。他们都没料到府里来了嘉奖,是特特给白春甫的。 而此刻,白春甫到了,嘉奖也宣读了出来。 白春甫此番拟制时疫良药有功,而先前督查陕西行省医药,揪出研春堂这等妄图垄断药市的害群之马,更是值得嘉奖。 宫里赏赐了金银玉器锦缎等一大堆物什,这都不算什么。 但还道,“白氏春甫督查有功,特封督查官。自即日起,持皇令,以钦差之名,前往各省监察。” 大长公主将他留在京城,让他放弃岐黄去走仕途,可宫里却特让他督查各省,继续监察各地医药! 白驸马看向幺子呼吸都停住了,白春甫的大哥也羡慕不已地看向自己小弟,三哥恍惚着了半晌,轻拍了一把他的肩膀。 而白春甫则看向了母亲宁丰大长公主,公主亦向他落了目光。 有那么一瞬,母子之间好似有一番言急言快语,与目光相接处出口;可两人谁都没说任何一个字,皆抿唇未言。 白春甫仍旧看着母亲,但大长公主却有了想要移开目光之意。 这时,白驸马抬脚近到了她身前。 “殿下有没有想过,孩子们也都有他们各自的路要走,也许这条路,会比你我以为的都要开阔敞亮得多。” 他声音不大,但清晰地落进了大长公主耳中。 尊贵的公主殿下抿唇而默。 半晌,她目光从丈夫、长子、次子身上一一看过,最后又落在了白春甫身上。 幺子立在那里,日光照得他身上银袍,隐隐显出淡金色的光亮,那淡淡金光,好似是比自己这个公主母亲还要尊贵的光亮。 大长公主眼眸微恍。 一阵冬风吹了过来,吹动她发间的步摇。 她忽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仍旧扬着不曾低下的脖颈,却在此刻转过了身去。 “那就去吧,都去走你们各自的路吧,我这做母亲的不再阻拦就是了。只是,自己选的路,莫要后悔。” 她说完,由着宫人簇拥着,离开了前院。 平平静静的两句话说了出来,公主已然离去,但白氏众人却都愣住了。 白家大哥仿佛没听清一般,目露恍惚,难以相信。 三哥却在下一息,陡然反应了过来,他急着叫人去牵马,这便出府直奔陕西姑家而去。 白春甫却呆了呆,他看着太医院的同僚递过来的盖了朱印的药方。 玉蕴堂的新羚翘辟毒丹下,写着两个名字: 邓如蕴,白春甫。 男人看着这两个名字,怎么都错不开眼。 原来她真不曾忘了他,她真的一直在等他回去! 白驸马走到了他身边,“我儿,又可以行医了。这次督查所有行省,准备先往何处去?” 他替他高兴。 而白春甫亦低笑回应了父亲。 “儿子第一次便是在西安开始,这一次,也还从西安开始吧。” 他遥遥往西看去,似乎连门前的风都转了向,把他往西吹去。 * 西安。 研春堂被查封的当天,邓如蕴在小巷子里的玉蕴堂门前,亲手点起了一阵响亮的炮仗。 红绸裹着崭新的牌匾挂上了玉蕴堂的门楣—— 济世良堂,玉蕴堂。 这可不是邓如蕴自己吹嘘,真真是太医院给的封号。 狭窄的小巷子里挤满了人,邓如蕴站在新匾之下,滕越在旁瞧着,红绸金匾将她脸上都映满了红光。 她已从脱开那假身份假名字,正正经经的走到了人前。 她便是这济世良堂玉蕴堂,唯一的东家。 * 另一边,砚山王府。 钱侧妃听说研春堂被封直接昏了过去,朱霆广倾家荡产投进去的钱,全都归了朝廷。 第323章 而有朝廷在上,秦王府连话都不敢多说。 朱霆广直觉自己也快昏倒了,眼下他真的是一穷二白。 只是有侍从安慰着提醒了他一句。 “将军别太忧心。这研春堂不成了,我们砚山王府可以自己开家药铺,只要您有金先生,有他那出众的制药技艺,怎么还愁赚不到钱?” 朱霆广喃喃,“金先生... ...” 是邓如蘅! * 隔日,滕越的封赏也要下来了。 孔徽得了从京城提前传过来的消息,说滕越平叛的功绩定了。 “恭喜遇川,真是爵位!是咸宁伯!” 他这么说,只等着滕越大喜,可谁料这人不仅没什么喜色,脸上还露出了浓郁的忧愁来。 滕越听见“咸宁伯”三个字就觉得耳朵疼。 怎么真就是封了爵了? 蕴娘若是知道他封了爵,成了什么伯爷,到底还要不要他了? 第93章 一连几天, 某个人都一副闷闷的模样,邓如蕴多向他看几眼,他就赶忙转开身去, 避开她的目光,好像她多看几眼, 就会发现什么他不敢让她知道的秘密一般。 邓如蕴奇奇怪怪。 但玉蕴堂终于走上了正轨, 一切刚从混乱中脱离, 就进入了隆冬时节,离着过年不远了。 邓如蕴在备办年节的生意之事,也想在城西也开一家玉蕴堂的分店。 玉蕴堂没有什么价高的成药, 买的都是平民百姓能买得起的散丸膏丹, 她不必将铺子开成研春堂那等气派轩昂、贵气逼人的大药堂,但却可以再城西、城北, 再开几家驻在巷坊里的小药铺,又或者往后,把她这些小药铺开到旁的府县里面去。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眼下她只顾着把乱糟糟的一堆事,全都理顺过来。 这日她就翻看账本, 一不留神看到了午夜。 不知是不是夜熬得深了,反而有些不困了,邓如蕴吹熄了灯躺在床上, 左右翻了好几遍,脑子里想着七七八八好多事, 怎么都睡不着。 不想这时, 门边忽然有了些动静。 邓如蕴没太稀奇, 毕竟有人经常半夜在自己府邸睡不着,非要跑到她房里睡榻。 她经常晚上睡觉的时候, 房中空无一人,到了翌日早上,却见榻上有人起身穿衣... ... 这会门被人轻轻推开了,熟悉的脚步声过来出现在邓如蕴耳中,她装作在睡,没出口跟他说话,而他也一贯地先走到她床边来站一站,站一会就会自己找榻去睡觉。 邓如蕴不说话,他也不出声。 果然过了一阵,她听到他从她床边轻步走开。 她暗暗有些好笑,觉得这个人有时候,可能有点像大福。 只是她隔着帐子听着他走开,脚步却没有走去小榻的方向,反而停在了窗边。 邓如蕴在帐子里悄悄眨了眨眼,听见他在窗下的交椅上坐了下来。 他这一坐,竟然坐了一盏茶的工夫还没起身。 在想事?有心事? 邓如蕴本就睡不着,这下更睡不着了。 约莫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他还在那坐着想事,隐隐约约好像还叹了几声气,邓如蕴实在睡不下去了,装作迷迷糊糊醒来喝水,从帐子里坐了起来。 往常她若是半夜起身,他势必要跟她说几句话的。但今日她一直走到桌边,水都喝完了,他也没出声。 好似怕她发现他坐在窗下揣着心思似得,甚至气息都放轻下来。 邓如蕴:“... ...” 看来她不说话,他是不会出声了。 邓如蕴放下茶杯就往窗下走去,他起初仿佛好像隐身,但见她越走越近,不得不出了声。 “蕴娘看见我了?” 不然呢? 邓如蕴在他旁边的交椅上坐了下来。 “你怎么不睡觉?难不成,发生什么大事了?” 她朝他看去,月色将他侧脸的线条勾勒了出来,但月影却将他脸上的神色隐去大半。 她只看到他垂了垂眼眸,说没有事。 “只是睡前吃了碗酽茶,把睡意吃没了而已。” 他不说。 邓如蕴还真不太见他这般模样,歪着头看了他好几眼。 她这么看来,男人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是想跟她说封爵之事,这至少是从他口中说出来,不是别人告诉她。 可又怕跟她说了,她那小脑袋又琢磨没道理的事。 滕越难得犹豫不决。 这会被她瞧着,他更不知怎么说了,只道,“夜里冷的紧,你这样坐着会着凉,快去睡吧。” 他不告诉她,还赶她走? 邓如蕴暗哼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了一句。 “让我猜猜,不会是朝廷的封赏下来了吧?” 她问出口,就见他如山挺拔的身形微微一顿。 她登时了然,长长地哦了一声。 “哦... ...将军成是侯爷了?” 这话落到滕越耳中,他立时否认。 “不是。” 他朝她瞧去,见她支了个胳膊认真琢磨,当即叫停她。 “你不要乱想了,快去睡觉。” 可她就是坐在那不走,还支着脑袋问。 “难道是国公?” 滕越着了急,“不是国公... ...” “那我知道了,定是伯爷了,是不是?” 第324章 她睁大眼睛瞧过来,月色之下,眼眸明亮似镜,猜了个准。 她都猜到了这处,滕越也没得可反驳的了,他闷了闷,干脆告诉了她。 “朝廷封我咸宁伯。” 咸宁伯。 邓如蕴觉得这爵位封号还挺好听,她眨了眨眼睛看着他。 “这难道不是喜事?” 但男人向她看了过来,目光落定在她了脸上。 “你真觉得是喜事?” 他突然这般反问过来,房中静静的,只有月光在花窗上来回跳动。 他的目光连同此刻的静谧,让邓如蕴有些坐不下去,她站起了身来,没有看他。 她说是喜事,“反正不能是坏事吧。只是我这会困了,你也回府睡觉去吧。” 她说着绕过投在房内地板上的月影,往床帐子里走去。 可一步还没迈出去,突然被人握住了手腕,他站起身来,又一把将她拉入怀中。 她抬头看去,见他英眉紧紧压了下来,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你的道理根本站不住脚。你我之间往后如何,同我是不是侯爷伯爷有什么关系?” 他嗓音很沉,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更重。 月影在两人间晃动,从一人的鼻尖,又跳到另一人耳边,最后静悄悄地滑落下来,似透白的轻纱披在两人身上。 邓如蕴静静地眨着眼睛看着他,一时没有出声。 她不说话了,滕越更生气,却也不敢弄疼了她,只道。 “你好生想想。” 他像是先生教训学生,先训了她思量的不对,又让她自己好生反思。 邓如蕴微微抿了抿唇,就当是默认了。 那她真就好生想想就是。 但她没有立时回应,滕越只觉暗暗头疼。他本就因为此事睡不着觉,心下不安才到了她这里,没想到却被她三言两语猜中。 可她同他就这么静对着,又是个什么道理? 滕越想到自己方才略有些严厉的语气,又见她一副被他训到了的模样,只得先消下三分气来,岔开了话题。 “先不说这个了,但舅兄的事情,眼下可能到了转机之时。” 他这段时间一直让沈修在暗查砚山王府,尤其是朱霆广的隐秘私宅。城外有一片地方引了他的目光,但他怕打草惊蛇,令朱霆广有旁的动作,一直还没动手。 “但如今不一样了,你弃了梁韫的假名,将真名放到明面上,那朱霆广必然要留意。他当然不会想让你知道,你兄长在他手中,所以很可能要将人往更隐秘的地方藏去,至少也要加派人手严加看管。” 他说起这个,邓如蕴不再同他闹着玩,“那我们该当如何?” 滕越见她总算开口说话,略松一气,他道。 “我已经另外派人盯紧了朱霆广的动作,或许这正是我们寻到舅兄的好时机。” 他低声,“可能就在这两三日之内了。” 一听时间就近在这两三日,邓如蕴心跳都快了起来,但她也叮嘱了滕越。 “你同那朱霆广也有过节,也该小心才是。” 她还算先想着他,滕越心里又松一口气,可也不敢再提伯爷不伯爷的事情,低声。 “那我先回去了,”搓着她微有些泛凉的手臂,“你快回帐子,别多想... ...也不许叫我什么伯爷。” 他最后这句,声音闷得似从深水里冒出来,似带着几分委屈。 邓如蕴听着,嘴角竟然莫名想向上勾去。 但他已推了她回去床帐,又转了身要走了。 他抬脚要走的时候,邓如蕴突然想要叫住他,再说一句什么,可他好像就怕她多说什么似得,大步就到了门口,走出去替她关了门。 邓如蕴:“... ...” 帐中有极轻的笑声传了出来,但只那么一声,隔着门,滕越没听见。 他站在檐下举头看月,想着要不了半月,封爵的诏书就要到西安了,望着那冷清皎月,又是一声叹息。 * 翌日,砚山王府。 朱霆广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朱霆广听完,脸色沉了下来。 “邓如蘅,邓如蕴... ...原来真是亲兄妹。” 他一直以邓家威胁邓如蘅替他制药赚钱,但邓家到底如何,他只是最初让人打听过一次,之后再没问过。 没想到邓如蘅一行人“死”在关外后,邓家就垮了,他妻子爹娘都因此接连病逝,家中只剩下邓如蕴这个妹妹撑着。 她一个女子能有什么本事?险些被叔婶一口吞下家业,但这女子却是个不肯服输的,不知怎么就找上了滕家,竟然嫁给了滕越。 而滕越似乎颇为在意这乡下来的妻子,之前去宁夏,亲自骑马带着她出城,之后又托出所有家业力挺她那玉蕴堂与研春堂相争。 滕越,玉蕴堂... ... 朱霆广听着就头疼。 他本就同那滕越有过节,这下被他囚困的邓如蘅竟成了滕越舅兄。 有一瞬间,他忽觉干脆杀了邓如蘅算了 ,一了百了谁都不可能知道。 但一想到邓如蘅那制药技艺如同万金,他又舍不得下这个狠手。 可一时也不敢再让邓如蘅出手制药,想了想,叫了人来。 “加派人手看住邓如蘅,不许他往外通信,把人看严实了。” 他吩咐了人去城外秘密山庄里去,却不成想,早就紧紧盯着他的人,悄然跟在了他的人手身后。 第325章 * 被严加看管的院落里。 邓如蘅早在前两日,听说研春堂被查封,而玉蕴堂却得了朝廷嘉奖的时候,就知道必会有这一天了。 可他丝毫不在意,反正也是出不去,可他的小蕴娘的小小玉蕴堂,却把研春堂力压了下来! 邓如蘅这几日想想此事,就高兴得不得了。 他也恨不得飞身出去,看看他的蕴娘到底长成了如何模样,而家中又怎么样了,爹娘和他的妻,到底都如何了?还有外祖母,还有他的小女儿。 那年他离家的时候,女儿还在襁褓里。 她还不会叫爹爹,但小家伙呀呀笑起来的声音,就似那清越的玉石相击,他便给她起名唤作“玲琅”... ... 邓如蘅的心无时无刻不想飞出这四方院落,可层层困守,他一步也踏不出去。 邓如蘅晚间看了一阵书,书页在他手里翻了翻,就翻不下去了。 他想着起身捣捣药,心里也能静一静。 然而刚走到了院子里,竟就听见了层层院外,有叫声突然传来。 “汪,汪,汪!” 邓如蘅手中的药杵,险些砸落在地上。 那是,那是他的大福吗?! 早在几年前,他想让大福试着出去传信,被发现之后大福险些被朱霆广打死,是他狠狠护在了身下,朱霆广才直接将大福卖了了事。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了大福的音信。 但此刻,叫声就在层层院墙之外。 “汪汪!” 真是大福。 可大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总不能是大福自己找回来寻他,那难道是... ...蕴娘?! 叫声很快消失不见了。 然而到了第二日晚间,大福的叫声又响在了墙外。 邓如蘅忍不住地颤栗了起来。 真的是蕴娘来寻他了! * 滕越一连五日都让人带着大福到了那院外,前两日,院中没有什么回应,但后面三日,只要大福叫起来,院中就隐隐有捣药的声音传出。 邓如蕴听说有捣药声的时候,眼泪都落了下来。 而滕越已经不准备再等,他见朱霆广这几日都在府里,照看病了的砚山王爷,便准备这一夜动手救人。 邓如蕴早已迫不及待,也想跟他一起前去,却也怕耽误了他行事。 “我在外面给你放哨,行不行?” 她恳求他带着她同去,今夜之事,哥哥与他都身在事中,她怎么能放心等在城里? 滕越见她焦急至此,倒也答应了下来,就让她在外面等着,他进到里间救人。 朱霆广这院落确实派了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看管,但他砚山王府滕越闯过,连那大太监的火器营他都闯过,今次滕越也交上了沈言星给他帮衬。 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寻到了邓如蘅的院落外面。 邓如蘅听见今日院外没有狗叫的声音,心里已经有了预想,可也怕是被朱霆广的人察觉,所以才没了动静。 他不禁在院中踱步。 就在此时,院门外忽的有门卫问了一句,“什么人?!” 这声未落,人咣当倒地之声响起。 下一息,被紧闭多年的院门,忽然被人从外面咣当踹开了来。 邓如蘅睁大眼睛向门前看去,穿堂风吹得来人衣袍翻飞,他看向来人,惊诧一步。 “滕将军?!” 滕越亦看到了他,快步上前,他刚想说他是替蕴娘来解救兄长的,不想这位舅兄先开了口。 “是爹和娘... ...到底去了你家提亲,把蕴娘嫁给你了吗?” 这话说得滕越心下一滞。 不是邓家提亲,甚至也不是他去提亲,而是一纸契约... ... 他不知要怎么跟舅兄解释,又或者蕴娘的兄长知道之后,还肯不肯让蕴娘跟他在一起。 但此刻这些来不及细说,他只道。 “蕴娘还在外面等着我们,咱们先走!” 邓如蘅早已被囚困多时,这地方他再不想多留一息。但他倒是想着那两个跟他一起被囚困在这里的小药童,这两人都是朱霆广买来的孤儿,他径直叫了两人,同他一道离去。 两个药童皆同他一心,眼下见状,都又惊又喜。 滕越只要不被砚山王府的人抓了正着,就算是闯了他的私宅,一把火烧了又如何? 他这会带着手下护着邓如蘅同两个药童一路往外去。 倒是此时,邓如蘅忽的问了他一句。 “将军知不知道,那朱霆广同砚山王府,这些年一直偷偷与关外鞑子勾结,倒卖兵甲军资?” 这话一出,滕越挑眉。 “舅兄有他证据?” 这可是削爵赐死的重罪! 而邓如蘅缓缓点了点头。 他指向关押自己院落的另外一边。 “这么多年所有的证据,都在那里。” 朱霆广杀了当年与他同行的同僚兄弟,又将他囚困于此四年有余,更不要说家中早已不知是何情形。 这仇,邓如蘅从不曾忘记。 他向滕越看去,滕越也向他看了过来,此时恰好沈言星也带人到了此间。 他们当然可以就此离去,但这砚山王府同贼的证据,怎么能就这么放过? 三人目光触及,又都往那藏着证据的院落看了过去。 第326章 砚山王府这一次,还能再杀人灭口,逃脱死罪吗?! * 朱霆广在他父王床前,当了一日的孝顺儿子,原本想要回自己院中好生休歇一晚,不想眼皮不住地抽跳起来,一下一下不休地扯着人。 他心里不安,就有点睡不下去了,问了一句手下,今晚有没有出什么事。 手下并没得到任何消息。 可眼皮还是跳动不止,朱霆广烦躁起来,让人去把府里养着的道士找来,给他卜上一卦。 谁料这卦一出,连那道士都冒了汗。 “什么情形?” 道士咽了一口吐沫,“将军竟有... ...血光之兆。” 这话说完,朱霆广差点把人拖出去乱棍打死。但这道士素来得他父王信重,有些本事,他只能连忙问,“那事出何处?!” 道士急急忙忙又卜一卦,遥遥向着城外,他藏着人和物的秘密山庄指了过去。 朱霆广二话没说就当即带着人手奔出城。 而他刚到山庄外的坡上,就见有人从里面奔出报信。 来人浑身是血,直道,“将军,有人夜闯山庄,带走了邓如蘅还直奔您藏兵甲之地去了!” 朱霆广一听,几乎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人。 滕越,必是滕越! 他恨到牙痒,可到了这时,反而不能轻举妄动。 他左右想了想,让人先往山庄外退,然后让人从四面八方将这山庄围拢起来。 朱霆广双眼眯了起来。 “滕越竖子!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朱霆广吩咐人手慢慢包抄围拢,却没发现有人看到了他坐在马上的身形,一眼认了出来,立时叫人往里报信而去。 ... ... 山庄里。 滕越照着邓如蘅的指引,未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朱霆广私藏的兵甲,这些军资是他要卖给关外鞑子的,而这些年与鞑子暗中往来,院中还有未处理干净的信函。 铁证如山,朱霆广同他那砚山王府,是绝对跑不掉了。 而这时,外面突然有人跑来报信。 滕越问去,竟是邓如蕴派来的人。 来人上前,径直就把朱霆广已然赶到,且在外面往里包抄的事情,告诉了滕越。 邓如蘅听闻朱霆广前来,不免紧张起来,但滕越却只冷哼一声,转头跟沈言星低声道了两句。 很快,他们带着部分东西,先撤出了此地。 ... ... 朱霆广带人包抄地无声无息。 他见院中自己原本驻守于此的人手尽数被砍倒在地,恨得牙痒,再见邓如蘅院中空荡无人,更是目眦尽裂。 他手中握紧佩剑。 他堂堂宗室子弟,皇室血脉,那滕越竟丝毫不放在眼里,两番闯他地盘。他岂能一忍再忍?今日必送那滕越上西天。 然而就在他恨恨不已,带着人往存放兵甲的院落,包抄而去的时候,却发现整个山庄格外地安静。 他脚下一顿,难不成滕越提前走了? 可念头还没落,眼皮忽的抽搐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支冷箭倏然射向他后背。 他急闪着向后看去,只见黑暗之中,有人抬脚自黑影中走了出来,同他缓缓一笑。 陡然亮起的火把映出了他如剑如星的眉眼。 正是滕越。 ... ... 山庄里火光腾然亮了起来,喊杀之声随即而来。 邓如蕴站在院墙外面的林子里,明知已经提前传了信,可紧张的冷汗还是出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厮杀声渐渐停息下来,胜负已分。 守在她身侧的侍卫劝她不要太担心,但邓如蕴怎么能松下这口气来。 她只能紧紧看着门前,看着门前是谁当先出来。 不想她还没看到人,却有大福的叫声汪汪传来。 邓如蕴不仅睁大眼睛向那门口看去,见摇晃的门灯下,大福当先跑了出来。 而大福身后,紧跟着一个男子,他布衣布衫,身形瘦削。 可门下的灯影落在了他的袍摆上,又摇晃着,照亮了他的脸。 邓如蕴一眼看过去,通身颤抖了起来。 她脚下发颤地从林中走出,难以置信地向那男子一步步走过去。 她甫一从林中出现,邓如蘅就看住了她。 林中月色暗淡,只有几缕月光轻轻落在她发间耳边。 有散碎的细发从她耳边落下,又随风而起。 风从她鬓边吹来,仿佛带着她身上独有的气息。 邓如蘅脚下发僵到抬不起脚,却听到她颤声,轻轻叫了过来。 “哥哥?” 涩意自心头直冲鼻眼之间,他开口回他。 “蕴娘... ...” “哥哥?!” “蕴娘!” 月光将她翻飞的裙摆映如蝶翼,风又吹得她好似冬夜落入凡间的天女。 她长大了。 邓如蘅抬脚上前而去,向着她张开了双臂。 哥哥的怀抱,邓如蕴已经多久都没曾再拥有过。 这一刻,她自林边向他飞奔而来,离着两步之遥,她就直直向他扑去。 而邓如蘅伸手,仿如儿时一般地稳稳接住了她,将她紧紧抱进了怀里。 “蕴娘,我的蕴娘... ...” 第94章 【正文完结】 朱霆广和他通敌的证据, 皆被滕越一并拿获。 第327章 不过他已经功绩够多,这咸宁伯就让他在某人面前不安,再抓了砚山王府通敌罪证, 朝廷再添一赏,她那小脑袋里还不知道如何作想。 而护送吴老将军、夜搜大太监火器营, 还有今日擒获朱霆广, 沈言星皆在其中立有大功。 王复响因着同他里应外合平叛恩华王, 封赏已经到了,这厮正催他们回宁夏一起吃肉喝酒。而孔徽步步稳健,长袖善舞, 日后自有前程。 只有沈言星先前因着沈家被打压多年, 一直在军中无法出头。 这一次,滕越直接把这功绩全都给了他。 “遇川你这... ...”他有些不好意思。 滕越瞧了一眼呜呜瞪眼且被堵上了嘴的朱霆广, 笑哼着拍了沈言星的肩。 “这个,就当是我给你和大表妹的新婚贺礼,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坐主桌吃酒。” 他这样说,朱霆广简直目眦尽裂, 沈言星倒是脸色微微泛了红。 “我想同阿纭好好办一场,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迎她过门,到时候你是我兄弟, 又成了我舅兄, 必然是要坐主桌的。只是... ...” 他微顿, 朝着滕越看了过去,“只是, 你同弟妹?” 他一说起这个,滕越不由地叹了一气。 今日他们把她哥哥救了出去,但他因着契约才娶了蕴娘的事,自然也是瞒不了的。他的舅兄还不知道是如何态度。 至于蕴娘自己,滕越又叹一气。 “我同她,估摸还有的磨。” 快则一年两年,慢就不知道了。不过滕越,已经做好了慢慢磨她的准备。 他这会把朱霆广一干人等都交给了沈言星,往外面寻他们兄妹而去。 他刚走出这山庄门外,就看到了林边月下的两人。 洁白月光似雪落下,落在两人交叠的衣摆上。蕴娘扑在她哥哥怀里,把头与脸深深埋到她哥哥的臂弯与怀中,不住地抽泣。 她一边哭着一边说着这些年家里的遭遇,邓如蘅的眼泪也自眼角一道又一道地落下来,此时此刻除了抱紧妹妹,再做不了任何事了。 而她哭到身形发颤。 滕越再没见她这样在他怀里哭过,就像是卸下所有戒备,好像变回了哥哥离家之前的那个小姑娘,把所有的艰难与委屈,一并都哭到了哥哥的怀中。 兄妹在林间月下相拥而泣。 经历过漫长的生死与分别,还能在这茫茫世间重逢,又怎么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呢? 滕越没有打扰,就在林子外面守着他们兄妹二人。 他亦想起了他的父亲与哥哥,可是哪怕他已经手刃了仇人,父兄也都不会再回来了。 月光在林中悄然流转,冬夜里的山风呼啸过林间,说不清像怒而低吼还是幸而大笑。 滕越听着蕴娘一直哭一直哭,抽搭着她的小鼻子,委屈地哭到声音发哑。 他的眼眶也不住地陪着她发了酸。 夜风太冷了,他们兄妹在林中慢慢走了起来,慢慢细说着这几年的经历。 直到天边隐隐有了白亮,远处的西安城于黑暗之中,随着日光驱散晨雾,渐渐露出了这古城巍峨气派的景象。 他们从山边遥遥看去,皆定住了目光。 滕越此时才走上了前来。 “城门要开了,回家吗?” 他说开口说话,多少不确定,经过蕴娘这一晚的“据实以告”,她哥哥邓如蘅对他又是怎样的态度。 可邓如蘅却转头跟他笑了起来。 “将军说得正是,我们可以回家了!” 他跟滕越笑着点头,滕越微微惊得发怔,又赶忙道。 “兄长叫我遇川就行。” 邓如蘅又是点头,“好,遇川。” 滕越心中不由地一喜,见邓如蘅已先往山路边走去,又唤着大福一道,只留下他与蕴娘还在此地。 晨光照亮山下的西安城,城池中央,钟鼓楼隐隐可见,不知是否有人敲响了晨钟,阔大的城池在晨光中似是全然苏醒了过来,道道炊烟升起,城楼上的旗帜迎风而飘。 滕越却看向被留下来的那个人。 她一双眼睛早就哭得通红像只兔儿,但晨光中的眼眸仿若水洗一般清凉。 滕越看着她,不免希冀她的态度是否发生了改变。 她会不会愿意要他了? 却见她红彤彤的眼睛上,一双小柳叶眉轻轻挑了挑。 她旁的话一句都没说,只眨了眨眼睛跟他道。 “我也要回家了。” 滕越:“... ...” 行吧。 他果然跟她还有的磨。 他只能叫她别再站在山边风口,招了她回到路边,一路送他们下山往西安城里去。 * 西安城,邓家小院。 涓姨刚把早饭收拾了,想着蕴娘昨晚出了门一直没回,心里多少有些担忧。 不过蕴娘早已不是当年她抱在怀中的奶娃娃了,她如今已是名头响亮的玉蕴堂的大东家,倒也不必她处处担着心。 这会她先让秀娘,把檐下晾着的药材都先收拢起来,看着今日天上的云慢慢向里聚拢而来,风中亦有湿气,说不准是要下雪的。 但瑞雪兆丰年,虽然蕴娘把玉蕴堂做了起来,但涓姨更着意她手里打点的几块药田。 她们一家子女人,把日子过好不容易,生意总有起起伏伏,就算日后有不好的时候,有田在就吃得上饭。 第328章 她说话间又叫着长星往铺子里看一趟,去寻寻蕴娘在何处。 这边长星应声离了家门,涓姨拿了个扫帚将门前的落叶扫了扫,然后回到了家中。 只是她刚放下扫帚,门外突然有了脚步声。 接着,那脚步声就停在了门前。有人抬手,轻轻叩响了门环。 涓姨不知是何人,但院内院外都有滕家亲兵守卫,涓姨倒也不怕。 她转身上前打开了门来。 只是她一眼看过去,整个人定在了那里。 眼前的人身形瘦削,脸颊凹陷,可他一双眼眸中却含着清亮无比的光。 而此刻,他眸中有水光闪动了起来,他看着她,低声叫来。 “涓姨。” “蘅儿?!” 涓姨手里的门栓碰的落在了地上,她一步上前攥住了邓如蘅的手臂。 “蘅儿,是你,真是你!蕴娘还真就把你找回来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那么多年,那么多人,寻过他那么多次,最后只在关外寻回一具难辨的尸身。 她当时真的以为他就这么留下一家老小,死在了风沙里。 可此刻,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她看着他消瘦的身形,脸上似乎还有伤痕。 涓姨手下发颤,“你这几年都经了什么?” 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邓如蘅只能摇了头。 可涓姨却又落下了眼泪了。 “可是你的爹娘,尤其是你的娘子,他们都... ...都没了... ...” 邓如蘅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他可以想想爹娘找不到他,该是如何地揪心,家中失去了支应门庭的长子,又该是多么举步维艰。 而他的妻,他们彼时才刚成亲两年,玲琅还只是尚在襁褓里的婴孩,她不肯甘心,她反复去找他,最后只找到朱霆广掩人耳目的一具假尸。 朱霆广该死,该下地狱! 可是他的爹娘妻子,又还怎么回来?! 邓如蘅痛到心都碎透了。 但相比彼时就被砚山王府的人杀死在关外的同行兄弟,他还是靠着这手制药技艺,捡了一条命回来。 他还是回来了。 涓姨直将他往家中拉去,转身叫起了玲琅来。 “玲琅,玲琅!你的爹爹,你的爹爹回来了!” 邓如蘅也不住地往院中去寻女儿的身影。 他离家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婴孩,眼下四五载已过,她是如何的模样了? 可是涓姨连声喊去,他却没见任何身影跑到院中。 涓姨疑惑不已,“孩子没出门,就在家里啊?” 她叫不出人来,邓如蘅却在厢房的墙角后,看到了一小片衣袖。 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姑娘,瞧瞧地扒着墙边,偷偷地躲在墙后面,大大的眼睛眸光颤动地向他看过来。 她眼中已蓄满了泪水,可却远远地避在墙后面看着他,或许怕错认,怕失望,有委屈,有怨怪。她躲在那里,就是不肯上前。 邓如蘅却禁不住心痛到碎裂,他拭去不断落下的眼泪,一步一步向她走了过去,直到脚步走到她藏身的墙边。 她大大眼眸里的眼泪啪嗒落了下来,碎在了邓如蘅的心上。 他看着女儿脸上,隐约可见的妻子的模样,缓缓向她伸了手。 “是玲琅吗?爹爹、爹爹回来了。” 可他伸出手去,却见女儿眼泪像断了线一样,啪嗒啪嗒地全都落了下来。 但她还是没上前,只问他。 “是真的吗?我也有爹爹是吗?” 邓如蘅再忍不住,眼泪如暴雨落下。 他不住地向她点头,又不住地伸出手去。 下一息,小姑娘从墙后走出来,直直扑进他怀里。 涓姨的眼泪不知落下多少,闻声赶来的秀娘也不敢置信地看着大爷又回来了,亦留下了泪水,但却抽出帕子放到涓姨手里。 “您先擦泪,您擦完我再擦。” 涓姨正悲喜不已,听到她这一句,倒是忍不住要笑了。 “你这孩子,擦泪还有先后?” 秀娘连番点头说有,说话间,房门吱吱呀呀地响了两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老人家没看到院中刚来的人,只抬头看向头上云层聚拢的天空,慈爱地笑道。 “是不是,要下雪了?” 她开口,邓如蘅径直转身向他看了过去。 他只见老人家,在他离开前还一头黑发,如今却已满头花白。 他亲了亲女儿,将她从怀中放了下来。 两步上前,走到了老人家脸前。 “外祖母!” 他砰地直直跪在了地上,跪在了老外祖母的身前。 老人家一怔,低头向跪在地上的人看去。 “蘅哥儿?” “外祖母,是我!” 她颤着伸出手来,摸到了他凹陷的脸颊,满眼地怜爱。 “你怎么迷路了?怎么好些天了,都瘦了,才找到家门?” 她还以为,他只是刚在外走失了几日而已。 邓如蘅叩头在她脚边。 从今日起,他会用毕生所学,为外祖母治好这旧疾! “孙儿不该迷了路,孙儿今天找回家了,回到您身边了!” 老祖母闻言又爱怜地笑了起来。 邓如蕴和滕越跟在后面进门的时候,听见她老人家拉着刚刚回家的人,慢吞吞道。 第329章 “回来就好,快回家吃饭吧。” ... ... 邓家晚间,摆了一场期待太久的家宴。 这顿饭从日头西斜一直吃到夜幕四合。 直到天色都有些晚了,一家人还都围在一起,邓如蕴还让秀娘烧了火炉烤了果茶,听着外面呼啸的北风,就这么围着火炉吃茶说话。 倒是滕越听着一阵阵更鼓声响起,想着时候可能不早了。虽然邓家的这场家宴,她没把他赶到门外,但今晚,他是不好再逗留在她房中。 他看着她一家人,重逢欣喜地围着火炉不肯离开,火光将每个人脸上都照成了红堂堂的模样。他亦替他们高兴,但天晚了,他却也不好打扰下去。 秀娘说起了笑话来,涓姨在旁若有所指地道了两句,秀娘没听懂,长星倒是红了脸。她与她哥哥相视一笑,玲琅倚在老祖母怀里,也捂着小嘴窃窃笑了两声,连大福也叫了叫。 秀娘还问,“你们这是都怎么了?” 她这一问,众人全都笑闹了起来,滕越便没再打扰,起身轻声出了门去,穿过小院,准备回家。 天上聚拢了一日的云层,厚厚地似棉被,空气中微有潮意,不知夜间会不会下雪。 滕越抬头看了一眼,推开小院的院门,让人牵了苍驹来,要返回自己府邸了。 至于某个人,日子都好了起来,天长日久,他慢慢同她磨就是了。 他牵着苍驹,转身往巷口走去。 ... ... 倒是邓家热闹的房中。 邓如蕴忽觉身侧似乎少了什么人。 她转身看了一遍,那最是挺拔的身形此刻竟从她身侧不见了。 冬夜里的风挂的门边呼呼作响,邓如蕴微怔,不禁向着门口的方向看去。 他是没好打扰他们,独自走了吗? 她看着被风刮响的门顿了顿。 这时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邓如蕴看去,是哥哥。 哥哥什么都没说,只是含笑地看着她,又向着门边的方向,微微扬了下巴。 邓如蕴顿了顿,可却看到暖烘烘的火炉边,家中人不知何时停下了笑闹。 她向他们看去,他们目光落在她身上,脸上皆露出了点点的笑意来。 邓如蕴只觉脸上发热。 但下一息,她腾然站起了身来,在他们的目光中,转身推门,向外跑去。 ... ... 夜风里不知何时,隐隐有了风雪的湿意。 她一路跑出房门,又跑出院门,她顺着去往他府邸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今夜无月的暗淡夜光中,有人独自牵着马,正向巷口走去。 巷口的一盏气死风灯,影影绰绰地照在他与苍驹的脚下,莫名地,竟然把他照得形单影只。 邓如蕴突然出了声。 “滕越。” 男人牵马走到巷口,正要转身上马回家。这一声突然从他身后响起,他整个人都愣了愣。 他转头看去,看到邓家小院门口,有人从微润的夜风里走上了前来。 她手里挑着一盏昏黄的灯,光亮照在她脚下,照得她的裙摆随着步子舞动起来,轻旋如风中黄莲,她步步踏在灯影中,亦如踏在莲上。 滕越一时间看住了眼。 苍驹打了个响鼻他没留意,巷口的气死风灯与风打得咚咚作响,他也没察觉,他只看着夜风里挑灯向他走来的人。 她步下轻稳,她越走越快。 直到走到他身前,她步履带来的风,将巷子里的风向都逆转了过来。 而淡淡的草药的香气,从她袖边漫到他鼻尖。 滕越莫名地心头漏跳两拍。 而她微微喘着,在此时开了口。 她抬头向他看来。 “让我做你的伯夫人吧。” 话音落地,滕越半身顿停。 “你、你再说一遍?” 他一错不错地向她看了过去。 她脸上小柳叶眉轻轻一挑,眉下眼眸之中又泛起狡黠的光,但狡黠之下并无虚言。 她再次开了口,声音如清泉激石般清亮。 “糟糠之妻不下堂,滕越,我要做你的伯夫人,你肯吗?”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邓如蕴突然被人高高地抱了起来。 她已提前有所预料,急急忙忙将灯笼放落在地上。 但她整个人却被男人高高地抱到了半空上。 邓如蕴不由地搂住他的脖颈,向他肩头急急靠去。 “真的?真的?你说真的?!” 他几至狂喜,邓如蕴能明晰地察觉到他的心跳,都要跳出了胸膛来。 可她已经说了两遍,他还要她说几遍才肯信。 这会她被他抱得那么高,若不靠他完全稳不住身形,她只道。 “你若不信,那还不赶紧把我放下来?” 但把她放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了。 他忽的将她举到了更高,将她直接抱坐在了苍驹之上。 下一息,男人自她身后腾然翻身上马。 灯影之中,他倏然揽着她扬鞭打马直奔自家府里而去。 邓如蕴只是来跟他说,她勉强可以做他这个伯夫人。 可谁料这人,竟然直直将她掠走了去! 这一幕似曾相识。 而邓如蕴小小地叫着拍着他,他也不肯再听。 “这话是你亲口说的,绝不能再反悔!” 第330章 邓如蕴没反悔,可她也没说今晚,要跟他回他府里去。 “滕越!滕遇川!” 可她已经跟他分说不清了。 苍驹在无人的街巷里飞奔,几乎是须臾之间,他已带着她飞奔到了他的府邸门前。 邓如蕴被他径直抱下马来,他大步流星地逆着夜风而行,将凛冽的风都踩到脚下,直到抱着她回到柳明轩,回到了他们从在这里无数次亲密无间的房里。 都到了这里,邓如蕴已不想着再回去了。 她反而搂着他的脖颈,在他一息停留之际,忽的轻轻吻到了他的唇上。 这一刹,仿如天女散下的花瓣,飞下九重天宫,唯独降落在他唇边。 他怔怔低头向她看去。 她连忙绷起嘴来,小柳叶眉朝一旁扬去,还妄图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但滕越直接将人压进了帐中的锦被里。 “咸宁伯夫人,你今夜是逃不了了。”他嗓音低哑如砂砾打磨。 而他的动作令她天旋地转,邓如蕴禁不住地惊叫了一声。 这声未落,他被她点燃的滚烫的唇,已密密麻麻落在了她颈边。 他们许久未曾有过这般的时候,他湿热的吻落下,邓如蕴浑身便烫了起来。 衣衫被他三下两下扔去了红尘之外,解除所有禁锢,这一刻,他仿如精豹下山。 邓如蕴无处可躲,干脆试着向他轻攀而去。然而她只稍稍主动,男人就已无法自控。 “你可太会拿捏我,你可太会了... ...” 他话是如此说,但下一瞬精豹骤然压身掠夺向上,邓如蕴只觉整个人都被他贯穿去。 帐里好似下起了一大片霞色的潮热的雨,哗哗啦啦地落满了整个帐间,打湿了所有。 邓如蕴不过几息,鬓发就湿哒哒地垂落了下来,而男人额上的汗水也滴滴落在她鼻尖。 他反复进出无人之境,快慢之间拿捏恰到好处,邓如蕴止不住地颤栗了起来。 而那交缠无隙的那湿热之地,在他的辛勤挖掘之下,有水泽如泉呼呼地冒了出来,只听水声泠泠,他忍不住低笑出声来。 邓如蕴却止不住地咬住了唇瓣,而他行动丝毫不减,还低头轻轻咬上了她的耳朵。 她只能试着攀上他筋骨突起的臂膀,他察觉她的意图,顺势抬手将她捞了起来。 这一息,他彻底深入,与她再无半分间隙。 ... ... 半晌雨落结束,锦被里沼泽一片。 他抱着她清洗之后,邓如蕴身上敏感之处还时不时轻颤,她精疲力竭,眼皮更都睁不开了。 主动这种事,她再不敢轻易地尝试,招惹不该招惹的后果,她恐怕再无力承担。 但他却通身精气尚未使尽,此刻竟然将她抱到了窗边的榻上来。 邓如蕴不知他为何还回去不睡,还要折腾不成? 但他却将她用被子团了,抬手推开了窗去。 邓如蕴根本睁不开眼了。 可外间有了窸窸窣窣的细小声音。 她忽的睁大了眼睛转头向外看去。 不知何时,外间早已白茫茫一片。 去岁初雪的场景,蓦然撞进了她的脑海里。 “下雪了。” 她怔怔,而她转头看向身后,还是这个人,他还在。 不,不是。 他不是去岁那个滕越,而是一个从遥远的过去,涉水过川,缓步走来的人。 他也是滕越,也是滕遇川,却是那个她从情窦初开的少女时,就满心喜欢的那个少年将领。 那个少年,终是走到了她身畔。 她转头向他看去,而他低头,轻吻在了她唇边。 窗外初雪再次降落,茫茫皎洁之中,好似有两块玉璧在此间相合,而后交缠着,轻轻坠入这洁净的红尘世间。 *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