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犬妖拿错女配剧本》 第1节 小犬妖拿错女配剧本 作者:陆简jane 文案: 玄历七千零八百年,游景瑶穿成了一只小犬妖,犬族上下穷困潦倒,只得拾荒谋生。 七夕当夜,她从垃圾堆里翻出了一块九尾血玉,耳边竟骤然响起结结巴巴的提示音—— “恭喜宿、主激活女……配、配¥#%#系统!” 与系统一同而来的还有破破烂烂的剧情。 她拼拼凑凑,连蒙带猜,大概知道了自己要促成狐族少主与蛇妖的绝美爱情线,稍有差池就会被抹杀。 为了活下去,游景瑶硬着头皮开始圆剧情…… 第1章 血玉 华灯初下,烟火迷蒙。 今日是人间的七夕节。 夜色如墨,风儿卷着纸屑在平地上翻滚,祈福的灯笼中熄了火光。 喧闹持续到凌晨,大街上已经不剩下什么人,冷风掠过空荡的街巷,毫无遮挡。 子时三刻。 冷寂街角,雪白小狗瞧准时机,身形一滚,侠客似的飞身窜出,直直扑向垃圾堆,后足堪堪站定,两只小爪子就已经敏捷地扒拉起来。 她体型滚圆,远看像只不染纤尘的雪球,脖子上松松系着一条鹅黄色缀着桂枝花纹的软巾,背上却驮了一个几乎比体型大出一倍的麻袋。 豆丁大点小狗背着这么一个大袋子,显得十分不协调,像是蚂蚁驮着一颗大米粒似的格格不入。 小狗翻翻找找,将今晚翻出来的第十二枚戒指朝空中一抛,优雅地落在背后的开口麻袋中,舒畅地吐了一段气。 “爹爹和娘亲说的没错,七夕节的垃圾堆果然是最有含金量的!”游景瑶美滋滋地晃晃耳朵,口中念念有词道。 —— 这是游景瑶穿越到玄界的第一年。 那个年代,穿越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实现时空穿梭只需要一个偶然。 玄界是灵妖精怪的地盘,是介于人族和修真界之间的一方幽秘地域,这里的居民大多以动物精怪修炼而成,种族繁多,犬族是其中较为低级的一类。 比不得天生神力的白虎族,寿命也远逊于狐族或玄龟族,犬族天生经脉薄弱,与修炼术法基本绝缘,在大能遍地走的玄界无疑是底层的存在,因而只能靠拾荒谋生。 今日恰逢七夕,犬妖们纷纷都下山忙着冲业绩去了,连游景瑶这个犬族寨主也不例外,很是亲民地加入了翻垃圾大军。 在他人眼中,垃圾堆是避之不及的肮脏地方,秽土满地,污水横流,行人远远就要绕开,可在游景瑶这样的小犬妖心里,垃圾堆却是一座座金山银山,无本万利的好生计。 游景瑶全神贯注地翻找着,两只雪白的小爪子在垃圾堆里一通摸索,肉垫忽然触碰到一块冰凉透润之物。 直觉让她一瞬睁开了眼睛,是玉! 而且块头还不小,有一只爪爪这么大! 今夜摸出来的都是小小的戒圈,这会儿摸到一块手掌大的玉佩,游景瑶心花怒放,将那块形状不规则的玉一下扯了出来—— 红光一闪,如流光划破夜空,一块硕大的血玉赫然出现在掌心。 此玉莹如龙涎,透若珠沫,且内蕴流光,粼粼光泽如同一条条灵蛇其中恣意游动,外貌十分奇特,竟生了九个形似狐尾的尖角,尾端俏皮勾起,栩栩如生。 玄界居民佩戴的玉佩通常只做装饰用,上头雕刻的纹路一般都很齐整,不会做成这般模样。因而一眼就知道,这不是玉佩,而是块玉牌。 玉牌此物和玉佩不同,既是一道“牌”,便有特殊之用——可通关、震慑、调兵或作为信物等。因而拥有令牌之人,也就定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定是握权之人。 正当小狗捧着玉牌认真端详之时,脑海中忽然突兀地“滴”了一声,紧接着,结结巴巴的电子音乍然响起: 【恭喜宿、主激活女……配、配¥#%#系统!】 【请宿主*……#努力完成剧情任务,如若有误,宿主将被……#¥即刻抹杀!】 电子音说话磕磕绊绊,一惊一乍,游景瑶还没来得及听清楚,就被最后“抹杀”那两个字吓得一个哆嗦: “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那道声音不答,兀自“滋”地一声发出了老电视短路一样的声音,一道悬浮卷轴从天而降,轴身一颤,“唰”地展开。 这回所有信息明明白白摆了出来—— 原来她手里这块九尾血玉,是青丘狐族少主月尘卿的所有物。游景瑶今日捡到这块玉牌,便是激活系统的标志。 据系统所说,她这是穿成了网络小说《青丘诗》中的一位恶毒女配——墨瑶瑶,在看到“墨瑶瑶”三个字的时候,游景瑶耳边“嗡”了一声。 墨瑶瑶? 怎么会是她? 当年阅读《青丘诗》这本玄幻小说时,游景瑶年纪还小,如今过去这么多年,就算剧情基本都已忘了个大概,她也还深深地记得这个角色—— 墨瑶瑶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出生在贫困潦倒的犬族,却不甘贫穷,心比天高,疯狂地爱慕着玄界至尊青丘狐主月尘卿。 这个角色从头到尾都是肤浅的、卑劣的、阴暗的,每日一睁眼就是盘算着如何拆散男女主这对良配,背地里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做了一堆。 但上天有眼,配角终究只是配角,墨瑶瑶再怎么作妖,闹得天翻地覆,也没能拆散原书中的男女主。 男主月尘卿矜贵无双,女主宫雪映出尘高洁,两人各自都是世家少主,佳偶天成,天造地设,只是感情之路十分坎坷,时常因为误会和墨瑶瑶这种小人闹得经常处在分手边缘,岌岌可危。 任务就此降临。 【现检测到原书剧情发生了崩坏,请宿主通过完成剧情任务的方式,努力守护崩坏剧情中男女主的爱情。】 游景瑶喜出望外:“我的任务是撮合男女主,不是作妖?” 【是的,完成任务后,宿主可以选择返回原来的世界,并获得丰厚奖励。任务进行期间,系统将为宿主保驾护航,并提供关键线索。】 【宿主已绑定该系统,请宿主努力完成剧情任务!】 面板上,“墨瑶瑶”的名字荡起一圈涟漪,缓缓幻化为“游景瑶”三个字。 信息带到,系统消失,不留半点说理的余地。 游景瑶依旧懵懵的,垂首望着爪中红玉,神游天外。 她的寨主生活……就这么过到头啦? 原本还打算娶几个俊俏的压寨男夫人回来,美滋滋过日子,谁想到幻灭得这样快。 颠了颠手中这块烫手山芋,游景瑶心绪复杂,再没了继续探索垃圾堆的心思,将它揣在袖子里往山上跑。 …… 当晚。 狗小弟们抱着今晚的战利品正襟危坐在议事大厅内,正在兴奋地交谈着,群声鼎沸。 大家在百岁山一般都以人形相见,只有下山翻垃圾的时候才会变成犬形。这会儿,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庆祝今天满载而归的表彰大会,大家手里捧着形形色色的东西,看起来个个收获颇丰,无不容光焕发。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袭鹅黄衣衫飘进来。 众人倏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纷纷不自觉地挺起了腰脊,呼吸声都放轻不少。 游景瑶忧心忡忡地踱进来坐定,虽是少女身形,圆脸杏眼,肃面模样却还真有几分一本正经的领主风范。 游景瑶小大人似的咳嗽一声:“各位晚好。” “汪!”大家整齐地回答,闪亮的目光汇聚在她身上。 游景瑶看着满满当当的族人,愈发胸闷,两只雪白的耳朵都耷拉了下来。 “今日我召集各位,是想向大家宣布一个事情,我……可能要离开寨子一段时间。” 此言一出,大厅内罕见地寂静半秒。 族人们回过神后,大堂内汪声迭起: “头儿你要去哪里?” 游景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伸手在腰间拽下了什么东西,抬手一扬,亮出那枚闪闪发光的血玉。 此物一出,大家蓦然安静下来,万千视线齐齐射在在她手中的九尾血玉上。 “这是……?”各个面面相觑。 见识最广的狗柱眯眼端详一阵,霎时以为花了眼,猛地摇了摇头,又仔细一看,最终惊诧万分地捂住了嘴: “这、这不是,青丘那位的九尾血玉吗?!” “青丘”一词乍出,全场男女老少、通上彻下全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时间屏声敛息,鸦默雀静。 这个地名,在玄界所有人的心里都不陌生。 那是高贵的九尾狐族所盘踞的领地,据说那里四季如春,清阳曜灵,处处璇霄丹台,云阶月地,地上随便一根野植就是珍稀草药,随意一处泉眼便是天水瑶池。 青丘狐族在玄界地位甚高,位望通显,犬族这样的低等种族瞧来,简直是堪比神明一般的存在。 “血玉的主人是谁?”大家神情急切,又含着一丝畏惧。 “哎呀,就是月什么来着……”狗柱一时间想不起来,急得抓耳挠腮,忽然茅塞顿开似的一拍脑袋—— “月尘卿!”他说,“是狐族现任少主,月尘卿!” 说完“月尘卿”这三个字之后,狗柱还短暂地愣了一下,有些惶恐,仿佛直呼他的名字是犯了天大的避讳,回过神才娓娓道来: “只有狐族少主才会拥有这一枚九尾血玉,这是身份的象征!得到了九尾血玉,就代表接管青丘,成为新一任尊主。这枚九尾血玉可是相当于月尘卿少主的命根子,命根子,懂吗?” 土山寨的犬妖说话向来粗糙,但即使这枚继位令牌被狗柱描述成“命根子”,所有人还是听得一愣一愣。 狗柱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更为浮夸的说书先生的语气说: “我听说,狐族少主月尘卿战力无边,百年前玄界大战之时,玄界那么多参战的种族,哪个不是死伤惨重?可是青丘有月少主镇守,狐族全族竟然毫发无伤!恐怖吧?别说是青丘了,就算在整个玄界,月少主的战力都是天顶天的强悍!” 这段史诗传说就算是妇孺儿童都早有了解,经狗柱这么绘声绘色地一说,这位青丘尊上的形象愈发飘渺玄奇起来。 第2节 玄界大战是玄界史上规模最大、伤亡最惨重的一场战役,几乎波及到玄界所有的种族,几个底蕴悠远的种族甚至落得灭亡的下场,从此彻底消失在九幽大陆,很是凄惨。 当年战火纷飞,波及无数,可众多族群之中,只有青丘在月尘卿的庇护下毫发无伤。 狐族最多受了一些无足轻重的皮外伤,根本没有伤及元气,因此狐族得以保存了根基,稳居玄界第一的宝座。 可以说,狐族能有今天至高无上的地位,都是因为月尘卿。 “头儿,你究竟是怎么得到这枚血玉的?你是救了月少主的命吗?”狗柱几近失语地问。 大家激动得屏息望向她。 谁知游景瑶局外人似的挠挠脑袋:“没有呀,就今晚在垃圾堆里捡的。” 捡,的。 垃圾堆里,捡的。 头儿手气向来好得出奇,大伙也是向来知道的,同是拾荒者,他们翻垃圾堆到顶也就能偶尔摸出几个银币,可是头儿每次下山几乎都能带回不少金贵物什,就前几日,她还捡回一支垂着流苏的凤喙步摇,转手送于寨里要出嫁的姐姐作嫁妆呢。 可是没人想象到她的手气能好到这个地步,这么一位褎然居首、弹压山川的妖界至尊,头儿随随便便翻个垃圾堆,就捡到了人家最珍视的宝物。 这哪是手气好?分明是开过光! 短暂震撼后,众人沸腾起来,讨论着该拿这块血玉怎么办。有人说要拿去换一百箱财宝灵石,有人说以血玉做挟要求青丘和本寨结盟,愈说愈离谱,现场口沫横飞,鼓噪不已。 游景瑶哭笑不得地示意大家安静:“该还人家的还得还,只不过,我还有其他的考虑。” 大家纷纷噤声望过来。 念及接下来,为了完成剧情任务,她要前去青丘粘着人家要名分,游景瑶有些难堪,沉吟几息,编了个还算过得去的理由: “我去青丘……”她挠挠耳朵,脸上忽然浮起孩童似的天真,“玩儿一段日子就回来。” …… 背上包袱离开的时候,游景瑶最后回望了一眼夜色中的百岁山。 族人站在山脚下为她送行,山头灯火连绵,大家举着火把前来欢送,阿爹和娘亲站在最前面,满面都是慈爱的微笑。 火树银花,星桥铁锁,分明是很欢喜的场景,游景瑶却高兴不起来,远远地朝他们笑盈盈地挥了挥手,转过身却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路途遥远,好在系统还算贴心,虽然讲话依然磕磕巴巴,但是为了照顾宿主的安全,把去青丘的路线全都规划好送到了游景瑶面前,还发了点盘缠和口粮。 几日后。 河倾月落,天光熹微。 淡紫色的群山如同交叠的波浪,簇拥着一轮耀眼的太阳缓缓升起,天边泛起鱼肚白。 远远望去,只见七彩灵气交汇于青丘云际之上,徐徐流动,远观可见神霄绛阁,一派悬圃蓬莱之势。 小结巴向导问:“宿*#宿主,你%¥累、累吗?” 游景瑶看着面前大好的景色,长途奔波的倦意一扫而空,好赖想装一装:“我还以为多远,不如我当年中学远足!” 小结巴向导说话听不清,在眼前抛出了一个大拇指形状的面板,大拇哥上荡漾着一圈圈闪光的涡轮。 游景瑶拿着手里的地图,头也不抬问:“我们现今要去哪里?直接去找男主吗?可是就这么顶着两个犬耳进去,确定不会被抓起来?” “宿*主、我,我们走小道,你…%跟我来!” 小结巴向导话音刚落,游景瑶手里的地图浮现出了一条红色的曲线,它像小蛇一样在地图里的山峦中蜿蜒前行,最终在一座落白的雪山上停了下来。 雪山上浮动着“霰雪峰”三个字。 “月#尘卿,就在、里面!”小向导随即将剧情概要送至游景瑶面前—— 原书中,恶毒女配墨瑶瑶想要抢占先机,比女主先一步来到月尘卿身边,为月尘卿疗伤。 疗伤? 游景瑶一拍脑袋,记起来了。 月尘卿身上有伤。 还是重伤。 原来,月尘卿在百年前的玄界大战中受了玄鸟族尊上一记含毒掌印,体内随之种下了一种名唤“炽”的凶毒,这炽毒极为凶险,扎根在月尘卿体内怎么也驱赶不走,导致月尘卿的伤拖了许久都无法痊愈,成了痼疾。 于是月尘卿经常将自己关在霰雪峰中,利用冰晶宫内的寒气压制火毒,以此疗伤。 这一处霰雪峰,是墨瑶瑶和男主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游景瑶皱起了脸蛋,嘴唇抿成一道短直线。看过书的都知道,月尘卿对墨瑶瑶从头至尾都没什么好脸色,甚至说得上是鄙弃厌恶。 虽然墨瑶瑶总是一副笑意盈盈、人畜无害的作态,但月尘卿也不傻,自然知道她不是什么善类,之所以后来会将她收作侧妃,也不过是因为墨瑶瑶身体里有一种唤作“冰藤”的气机,可以为他压制炽毒带来的痛苦。 不过女主宫雪映出现之后,月尘卿就再也没看过一眼墨瑶瑶——宫雪映身上的冰藤元气浓度是墨瑶瑶的数十倍,墨瑶瑶在女主面前,堪称小巫见大巫。 至此,无用的墨瑶瑶彻底成了月尘卿所厌恶的弃子。 墨瑶瑶见自己的位置被女主替代,妒火中烧,设下死局欲陷害女主,被月尘卿知晓后,最终落得一个身首异处的收场,结局万分凄惨。 想到这里,游景瑶拿地图的小手微微颤抖,她现在就要去主动见这个亲手断送自己生命的刽子手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游景瑶举着羊皮地图望向虚空:“如果我成功修正了剧情,墨瑶瑶的结局是不是就会改变,我也不会死?” “回答宿、宿主,是的!只要宿主完成剧情任务,系统一定会保证宿主的安全!”小结巴向导笃定道。 游景瑶稍稍安下心来,这时系统再次提示: “检测到宿主已成功进入任务地点‘青丘’,现发布第一个剧情任务!” 【叮!剧情任务(一)已开启!】 【宿主需要在72小时之内进入下一个任务地点‘霰雪峰’,并完成‘疗伤’剧情。】 【任务计时已开启,请宿主努力完成任务!】 游景瑶脑袋里“嗡”地一声,倒计时光屏开始飞速变换,精确到毫秒,压迫感十足。 “好好好!”她一下子蹦起来,两只耳朵晃得像摇摆的果冻,“我这就出发!” —— 翌日清晨。 少女气喘吁吁站在了一座巍峨的雪山前,两手攀着膝盖,背脊微弯,一起一伏地大口呼吸着。 小结巴系统指了一条暗道,这一路上又是钻山洞,又是过沼泽,要不是有系统给的小装备,估计半条命都要搭在路上。 为了避开巡逻的守卫,她绕的是最偏僻的路,根本没有狐族会出现在那种荒漠一样的无人区,自然没有人注意到有只不要命的小犬妖闯了进来。 这弯弯绕绕的,在青丘走的路比她从百岁山走过来还要远,游景瑶魂都快走没了。 “宿%…宿主,你累吗?”小结巴看游景瑶脸都白了,关切地问。 游景瑶这次一点都不嘴硬了:“谢谢,有种长征的感觉。” 小结巴向导心虚地闭上了嘴。 游景瑶站在原地,拍拍胸脯顺了口气,抬起头。 眼前是尖刀一样直指苍穹的高峰,日光在冰刃上流过一层冷光,游景瑶光是看着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刚刚看地图的时候,她并没有没注意这座雪山的存在十分突兀,现在真正站到霰雪峰前,猛然才发现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 之前总听人说,青丘向来四季如春,处处温暖,此处怎会有一座突兀的雪山? 而且青丘这个地势,不应该啊。 游景瑶心里涌上一层不祥的预感。 这里风水不好,她心道。 某人赶紧从口袋中摸出一个平安锁,颤巍巍戴在了脖子上。 这个平安锁是阿爹给的,说去青丘的路上戴着安心,游景瑶平时不喜欢脖子上有东西,出门的时候戴着在阿爹面前晃了两圈就摘下来了,结果来到了这座霰雪峰前面,她又颤颤巍巍地把平安锁给戴了回去。 她现在不仅想要平安锁,还想要桃木剑,护身符,所有保命的东西都揣在身上最好。 一介外族犬妖,擅闯青丘领地不说,还直接冲到人家尊上面前,简直是玩命。 游景瑶咬咬牙,心道月尘卿应该不会杀她,毕竟宫雪映没出场之前,能够为他疗伤的只有自己。杀了她,他也得陪葬。 既然横竖都是死,既然如此便搏它一搏。游景瑶攥紧胸口的平安锁,视死如归地朝霰雪峰靠近。 她躬身前进,像只小刺猬一样小步挪动着,直到进入霰雪峰山脚地带,四下观望后忽然又感觉哪里不对—— 霰雪峰周围竟没有人。 似乎连个结界也没有。 按理来说,这里是月尘卿疗伤的地方,月尘卿应该在这里设置一些守卫,再不济也画个结界才是,可是竟然什么都没有,这很不正常。 如果没读过原著,她根本不会知道月尘卿有伤,更不知道他在这里疗伤。 难道月尘卿的伤仅他自己知晓,也不打算让别人知道,为了不引人注意,所以没有设置守卫,也没有画下结界? 他在掩饰自己中毒的事实? 任务时限已所剩无几,游景瑶无暇多想,当务之急是赶紧见到男主,赶忙偷偷摸摸地蹿了上去。 小结巴向导说:“宿主,这、这里好像有一个洞口!” 游景瑶环顾左右,果然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发现了一处入口,长宽恰好能容纳一个人通行,想来里面定是别有洞天,月尘卿估计就在里头,于是迅速弓着腰窜了进去。 刚入洞口,寒气扑面而来。 洞口内的甬道里依旧是冰,因为没有光,整个空间都是黑漆漆的,脚下的冰又十分滑溜,游景瑶在黑暗里只得贴着墙一点点挪动。 她怕黑,又怕月尘卿,还怕跌倒。 游景瑶神经崩得死紧。 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蠕动,不知挪动了多久,甬道尽头终于出现了一豆亮光。 是出口! 游景瑶面露喜色,只是就这么一秒钟的雀跃,她一步没踩稳,脚下打滑,竟是一屁股砸在了冰面上—— “嗷嗷哇呀啊啊啊——” 冰晶宫内,什么人紧绷的眼睫颤抖了两下。 第3节 游景瑶像坐滑梯一样顺着甬道疾落下去,天旋地转,速度飞快,灵魂都要出窍。 大约数十秒后,她臀部落地,发出了一声闷响—— “砰!” 游景瑶呜咽着蜷缩成一个球,在冰面上蠕动翻滚,神色痛苦到极点。 不对,好像没那么疼。 好像……演过了。 游景瑶颇为尴尬,佯装镇定地拍拍胸口,紧闭双眼,伸手摸了摸臀部下方。 只是这一摸,整个人当即原地石化。 软的? 不确定,再摸摸。 她再次试探地揉了揉,五指却陷入了一片软茸茸的绒毛中,瞬间心颤魂飞。 怎么还是……带毛的? 凝滞半息,游景瑶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 只见幽寒晦暗的冰晶宫内,无数根硕大狰狞地锁链从洞顶一直延伸到冰洞中央,紧紧束缚住一具白皙劲瘦的躯体。 那人生着一张远看也惊觉冷艳俊美的面孔,银发如瀑,垂至脚腕,九条银白带紫的狐尾从他身后倾泻而出,铺满了整个地面。 包括,她屁股下方的位置。 而此时那人正眯眼盯着她,双眸血红,眼底杀意毕现,几欲泄出。 第2章 冰晶宫 游景瑶心里咯噔一下。 她这是坐在了月尘卿的……尾巴上?! 游景瑶呼吸骤停,紧张地看向他。 眼前人被锁链悬捆在半空中,上半身几乎全都裸露了出来,身形清癯劲瘦,上面却布满了无数道狰狞红痕,触目惊心。 血色光晕在他周围如同地火一样燃烧着,一眼便知在受着不轻的痛苦,狐狸眼却紧紧地锁在她身上,似乎靠眼神就能杀死她这个不怀好意的闯入者。 泛着血色光晕的身躯,偏偏搭着一对冷若寒潭的双眸,极致的黑白对冲,叫人只看一眼心头就闷得不舒服。 游景瑶慌张地想站起来,想找个其他地方站着,可冰宫内的地面几乎全都被月尘卿的狐尾给霸占了,她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就算站起来,也依然只能站在他的尾巴上,像盘踞虬扎的树根上慢慢立起了一枚小蘑菇。 她才刚晃晃悠悠地直起身来,那人喉间即时溢出了一声隐忍的气音。 游景瑶被这么一声吓得赶紧又趴了下来,魂都要飞出去: “你、你痛是吗?痛的话我就不站起来了,我趴着,趴着!” 她即时缓慢地匍匐了下来,姿势乖巧温顺,不忘抬眸观察他的反应。 那边没有回答,只是眉头皱得很紧,额上青筋毕现,冷汗顺着脸颊泠泠而下。 游景瑶咽了口口水。 半晌,她试探地拍了拍月尘卿的尾巴。 像安抚小朋友一样,她小心翼翼,满含节奏地轻拍着:“拍拍,拍拍,不痛,不痛。” 游景瑶手足无措,除了叠音安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久才记起来正事:“那个,我先自我介绍好嘛?我叫墨……” 系统尖锐地“滴”了一声。 游景瑶反应过来迅速改口,“我叫游景瑶,是犬族的一只小妖,今日是特地来给你疗伤的。” 月尘卿胸口大起大伏,目光锁在游景瑶身上,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遍,眼神讥诮无比。 忽地,他没了半分血色的薄唇竟然荡起一抹叫人痴迷的弧度。 他竟是在笑。 游景瑶一时间都没记住他说了什么,只记住了那一丝倾倒日月的笑意,脑海中将他的轮廓与书中的文字交融起来—— 这便是他。 《青丘诗》的男主角,月尘卿。 他是如此风情万种,与书中描述半点不差,再狼狈的时候也能从容地露出十分有魅力的神情,不过游景瑶不敢让自己的视线多驻足半分,多看一眼,都是在结不该结的缘。 如今这个场面,分外考验临场反应的能力。 开局砸男主狐尾上,作为外族,私自闯入青丘,还撞破了尊上的秘密,万罪加身,游景瑶就算有一万条命都不够死的,如今只能拿出一万分的诚意,争取让他放下防备。 游景瑶深吸一口气,圆润的葡萄眼绽出平静真诚的光。 “月少主,我真的是来救你的。”她不卑不亢,只是稚气的音色冲淡了几分严肃,听着更像孩童一本正经的絮语。 月尘卿凤眸轻眯,那不屑一顾的眼神,就像天神像看着凡间一株毫无仙缘的小杂草,闹着要飞升成仙比肩白虹一样可笑。 他面上笑意更浓,含情目中荡着潋滟水光,像是恶鬼大开杀戒之前最后的一点温情,极具迷惑性。 见他不语,游景瑶抿抿唇,继续说道:“月少主,你一个人没办法压制正在爆发的炽毒,对不对?”她故意把“炽毒”两个字咬的很重,强调到一听就知道她想表达什么。 月尘卿听到“炽毒”一词脸色霎变,唇角弧度瞬时抚直了,眼中散漫俄顷凝成寒冰。 游景瑶见他反应不小,心中胆怯更甚,却不敢失了气场,继续趁热打铁: “我不仅知道你中的是炽毒,还能给你压制,因为我身体里有一种叫‘冰藤’的元气,少主被炽毒困扰百年,想必比我更知道‘冰藤’是什么东西吧?” 月尘卿额角青筋一跳,眸中闪动着震惊:“你……” 她是何人,竟然张口就吐出“炽毒”和“冰藤”这两个词? 整个青丘除了血亲,无人知晓自己受伤这件事。月尘卿瞒得好,这一百多年来都佯装无事,偏偏这半个月来炽毒爆发加剧,终是没瞒住,让关系最紧密的两位兄长和妹妹知道了自己身怀炽毒一事。 可是“冰藤”此物,月尘卿从来没让他人知晓,他自己也一知半解,只知道这是一种能短暂压制炽毒的气息。 这个无端闯进来的半妖少女,竟然全都知晓…… 此人不简单! 月尘卿眼神骤狠,狐尾一翘,猛然将游景瑶整个横着卷了起来。 游景瑶瞬间紧闭双眼,浑身哆嗦,吓得头都要埋进颈间,再一睁眼,月尘卿的容颜已经近在咫尺。 她毫无防备地就这么撞进了他血色的双眸中。 这眉眼真乃妖孽,眼尾含着海棠揉成汁水一样的红韵,弯曲弧度恰到好处,仿佛上帝执笔时走神的一勾,赠与月尘卿一种谁也无法模仿的韵味。 无端含情的眼廓,偏偏眼皮又是极薄的,显得反倒凉薄无情,清绝慵懒,于是在含霜眉眼中又蘸了一笔浓郁的妩媚。 阴柔中冷硬,轻狂中幽玄。 就算是摄心吸魂为生的魅妖见了他,也要甘拜下风,自愧不如地钻到地底下去。 游景瑶脑袋里嗡嗡地响,如被摄魂,只痴痴地盯着他的眉眼看。 月尘卿也无丝毫回避的意味,定定地看着游景瑶。 他居高临下地将卷起的少女上下打量,目光凉淡,如同雪水浇淋的开锋冷刃,要生生将游景瑶的外皮剖开,看看她脑袋里、心脏里,究竟都藏着什么东西。 他目光首先点在她那一对犬耳上面。 犬妖,原来是这副模样。 少女头上顶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颜色雪白,耳朵芯芯生了一团浅黄的软毛,耳朵尖有些钝钝的,看上去颇有肉感。 他们狐族的耳朵向来纤薄,不会像犬族一样厚厚的,看上去很蠢。 月尘卿抬颌一哂,视线渐沉。 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裙,看上去有些旧了,裙摆洗的有些发皱,脚上蹬着的靴子沾了不少泥灰,狼狈不堪,潦倒至极。 最后他看向游景瑶失措的脸。 这小犬妖生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那双眼睛亮得像琉璃珠子似的,正直勾勾又胆怯地盯着他,莫名给人一种很纯净很新鲜的感觉。 ……也是奇怪,但凡是妖,身上多多少少都有几分精怪邪气,可这只小犬妖竟像颗初春露珠,周身漾着汩汩清纯,寻不出半点魅色。 月尘卿嘲弄地勾了勾唇角,神情不属。 游景瑶看月尘卿莫名其妙笑了,诧异地眨眨眼睛:“你……你笑什么?少主不相信我有冰藤元气?” 无有应答,只是圈着她身体的狐尾稍稍松了些,游景瑶终于感觉能呼吸上气儿来。 月尘卿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一些,游景瑶看他鼻尖和额上满是忍痛所沁出的晶莹汗珠,心底短暂思索了两秒,冒出一个大胆的计划。 要是给他擦擦汗,会怎么样? 一股莫名的冲动袭上心头,游景瑶鼓起勇气捏了袖子,将手探向月尘卿的脸—— 月尘卿果然如反射一般迅速躲开她的手,刚舒缓的眉宇转而又被狠戾盖过: “做什么?” “擦汗呀!” 游景瑶佯装被他一惊一乍的样子吓了一跳,歪歪脑袋,真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不知道你自己额头上出了多少汗吗?这里还是冰洞,出这么多汗还不擦干,会着凉感冒的,不知道吗?” 她讲话的语气甚至带着些责怪和训斥,像个色令辞正的小大人。月尘卿极其不解地看着她水润明亮的双眸,神色不自觉滞了滞。 游景瑶趁他神情一僵,迅速地拿自己的袖子给他快速抹去了额上的汗,动作有点儿粗鲁,月尘卿漂亮的五官都被牵扯得稍稍变了形。 她一边拭着他额前细腻的汗珠,一边嘀嘀咕咕说:“那么老大个人了,还狐族尊上呢,出汗了也不知道擦擦,这不是看见你双手被锁链捆着,我给你擦就好了嘛,别乱动。” 少女唠唠叨叨,呢喃细语,为他擦汗的样子全神贯注,目光灼灼,手下动作虽然半点说不上轻柔,但神情却是十分认真。 而且还一点不忌惮地直接用自己的袖子去擦,毫不在意这是他的汗水。 月尘卿竟然鬼使神差地没有再去躲。 反而静静地定在原地,被她攥着鹅黄的袖子抹去了汗水。 这是第一次有外人敢这么直接上手触碰他的脸,半点不忌讳他的身份,不惧怕他阴晴不定的性子。 他感到可笑。 第4节 世人只关心他战力威名,未曾有人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月尘卿便从不在意这些所谓的什么着凉之类的小事,他自己也觉得无足轻重。 只是上一次有谁为他这样拭去额上细汗,还是三百年前。 那时他还是天真孩童,在天虞花海与兄弟嬉戏打闹,玩倦了,汗涔涔扑进先狐后怀中,母亲便攥着绣鸢尾纹样的香帕,温柔地为他点去汗水,又慈爱地往他嘴里送一颗葡萄,那是他尝过最甜的一颗葡萄。 才过去三百年。 再想起,怎觉那般远,远到恍然以为是他虚构的梦。 月尘卿出神两息,下一刻,突然隐忍地咬紧了牙关—— 炽毒的再次爆发来的猝不及防! 圈住游景瑶的狐尾倏然瘫软下来,她毫无防备,直接从半空中掉了下去。 她吃痛呜咽了一声,惊诧抬头,只见日冕般妖娆的红色气机一瞬将月尘卿环绕,像贪得无厌的魑魅魍魉,大张着血淋淋的獠牙,迫不及待要将他拆分入肚。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月尘卿炽毒爆发的样子。 冰洞内红光暴涨,映照着他银白的发丝,让他满头长发幻化成鲜血浸泡的红绸。刚刚抹去汗珠的额头转眼又覆上一层细密冷汗,顺着他的耳郭流入锁骨,像永世不会枯竭的小溪。 月尘卿隐忍到无法再隐忍,发出濒死的痛苦的低喘,硕大的冰晶锁链在他的挣扎下发出随时都会被挣断一样的激鸣声,两种声音交杂在一起暴烈而诡异,让人听了压抑到极点。 “月尘卿!”游景瑶着急地大声呼唤他,“撑住!我来帮你了!!” 在炽毒爆发所带来的强大威压下,她艰难地爬起身来,一点一点,一步一步走向月尘卿,每靠近月尘卿一步,她都感受到更大的压强降临在自己身上,五脏六腑都受到挤压,已经有隐约疼痛。 此时,距离任务完成仅剩一分钟。 游景瑶攀着他的狐尾,用尽吃奶的力气拼了命地往前爬。 月尘卿低着头,在噬心的疼痛中,他隐约注意到那一袭鹅黄色的身影正在艰难地靠近自己,似乎一点也不害怕他身上正在爆发的炽毒。 炽毒将月尘卿眼前蒙上一层血红色的纱,刀山火海的幻境中,他看见顶着两只雪白耳朵的游景瑶咬着牙,一点一点爬到他脚下,然后用一种扭曲的姿势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他低着头,正好对上了她的眼神。 因为炽毒的压迫,游景瑶嘴角已经溢出了一道血线,但她的眼神中竟然满是坚定,眉头明明因为痛苦而紧皱着,眼底却还挤出两道傻乎乎的卧蚕对他笑。 混沌中,月尘卿看见她的双唇一开一合,耳边隐约听到她说: “别怕,我现在就给你压制,很快就不疼了!” 少女双手合十,努力凝神,默念咒诀。 一道冰蓝色的元气从她丹田内游走而出,起初纤细犹如小蛇,不过瞬息之间便身形暴涨,这条小蛇般的元气变成了一条游龙般壮硕的藤蔓。 游景瑶望向他,踮起脚来,轻轻将自己的额头与他的相贴。 额头相触的那一刻,冰霜藤蔓顷刻裹住了两人。 鲜红与冰蓝两种气机激烈地对抗起来,炽毒在冰藤的压制下发出不甘的爆鸣声,滋滋作响,逐渐变小,如同厉鬼渐渐远去的哀嚎。 第3章 平安锁 游景瑶感觉自己全身的气力、元气乃至骨血,正在被什么东西毫无节制地吞噬吸纳。 世界在离她渐渐远去。 五感变得迟钝,眼前一片雪花噪点,仿佛灵魂将被收走,周围的空气寂静到窒息的地步。 她的脑海中只剩滴答,滴答,倒计时之间的空隙漫长无比,呆板到诡静的地步。 不知过去了多久,脑海中终于响起了系统冰冷的提示声: 【叮!恭喜宿主完成剧情任务(一),请宿主继续保持!】 这一刻,游景瑶终于泄了力,双腿一软,离开了月尘卿的额头,瘫了下去。 月尘卿手腕处的的锁链响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动了动手臂,想要抓住滑下去的游景瑶,但并没有真的去拽她,神情依旧冷淡无虞。 游景瑶整个软倒在月尘卿脚下的狐尾上,只感觉四肢百骸的力气都被抽了个干净,鬓发被冷汗全部打湿,成了一缕一缕,贴在脸颊上。 月尘卿看着她汗涔涔的模样,莫名望了望她的袖子,似是疑惑她分明也出了很多汗,为何没有给自己擦。 游景瑶伏在他的尾巴上,捂着心脏大口大口地喘息,好像随时都要咽气似的那样虚弱。 月尘卿是黑洞吗?吸起她的元气来好像要把她抽成干尸似的! 在原书里,墨瑶瑶可是给月尘卿这么大吸特吸了将近一个多月都没出事,而她才第一次为月尘卿压制炽毒,就快要上西天了。 游景瑶像只落水小狗一样蜷缩在地上,连耳朵都低垂下来,过了许久才稍微恢复了些许神志。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耳畔传来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这语调尤其慵懒,尾音甚至不屑上挑一下,听起来简直不像个疑问句,像高居上位的神明在审问一个凡人。 游景瑶因脱力严重已经神志不清,抬起头,目光有些涣散,张张嘴,话语在喉间滚了又滚愣是没发出声音。 月尘卿不耐地眯了眯眼:“本尊不重复第二次。” “游景瑶,我叫,游景瑶,”游景瑶马上逼自己出声,机械地舞动手臂比划起来,“遨游的游,景色的景,瑶瑶的瑶。” 但下一刻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蠢话。 什么叫“瑶瑶的瑶”? 好笨! 但是她一时间大脑短路,硬是想不出来瑶字有什么组词,想给自己找补又吐不出个象牙来,尴尬地愣在那里。 月尘卿抬眉,嘴唇无声翕动了两下,不知道在咀嚼什么字,随后眼眸浮上一层不屑的笑意。 半晌,他一字一句,淡淡地说:“游景瑶。本尊记住了。” “好好好,记住了哈!”游景瑶苍白的笑脸上总算出现了笑意,似乎被他记住自己的名字是什么天大的喜事似的,笑得嘴角咧得老开,露出来一丁点瓷白的虎牙,尖尖的。 月尘卿看她脸上总是挂着一轮傻乎乎的笑,眼神飘向别处,漫不经心中带着一丝傲慢。 许久,他幽幽道:“没想到你身上竟然真的有冰藤元气。” “我有呀!”说到这里,游景瑶突然记起了自己的主线任务,赶紧抓住机会抛出女主的名字:“不过我这不算什么,月少主,你认识蛇族少主宫雪映吗?” “宫雪映?” 月尘卿似乎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露出了疑惑之色。 “对对对,宫雪映!”游景瑶见月尘卿好像对宫雪映感兴趣,立即履行起介绍的义务—— “宫雪映少主是天生圣体,她的身体非常纯洁,是冰藤最好的容器,她身体里所蕴含的冰藤元气的浓度可比我浓上千倍万倍。你要是找到她,就再也不需要我了。” 她说得又快又响亮,唾沫横飞像说书先生,游景瑶说完都佩服自己的口才,自我认同地频频点头。 月尘卿闻言抬眸看她,瞳色深深,不知道在思忖些什么。 “月少主,我一定会努力给你找到宫少主的,全都包在我身上!”游景瑶自信地拍了拍胸脯。 月尘卿看她的视线愈发耐人寻味,游景瑶被他这个似乎要洞穿她的眼神给看得背脊渐渐升起一股凉意。 他就用这样的眼神将游景瑶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微微靠近了她,薄唇轻启: “你为何对本尊的事如此上心?” 游景瑶一噎。 “知道本尊受伤,还知道中的是炽毒,更知道本尊在霰雪峰冰晶宫疗伤……”月尘卿语速放缓,眸色越来越阴冷,“你究竟是什么人,知道的如此确切?” 完了。 她心道,给这家伙反应过来了。 别为难她这只工具小狗了,她只是负责完成任务而已,竟然还要给男主解释背景。 游景瑶感觉自己的脑袋从来没转的这么快过,头脑风暴后,突然间一个激灵,语速极快地问他:“月少主可还记得我的名字?” 月尘卿被她突然这么一惊一乍吓了一跳,“记得。” 他半边眉压了下来,似乎她的名字着实有些生僻难记,有些费力地思索了两秒,然后字正腔圆道:“游景瑶。” “哦哦,好!我们月少主记忆力超棒!既然你记住了,我就先走啦?”游景瑶见成功岔开话题,脚底抹油,一副马上就要化成离弦之箭窜出去的样子。 月尘卿的目光瞬间凝成实质,狐尾上的绒毛猛然耸直:“本尊何时答应过放你走?” “别激动,别激动,”游景瑶立刻像安抚婴儿一样拍了拍他的尾巴,“我明天还来,好吗?” “你……”月尘卿盯着她轻拍自己尾巴的小手,或许是觉得僭越,面色并不好,但是冲天的煞气竟因为她这轻柔的拍打动作而褪去些许。 “我如何知道你明天还会不会来?”他自言自语似的道出一句,语气不佳。 游景瑶闻言咯咯笑了:“你担心我骗你?” 鹅黄衣裙的少女托腮想了想,伸手摘了脖子上一枚银光闪闪的东西,随即踮脚,就这么明剌剌地挂在了月尘卿脖子上。 “这是何物?摘下来!” 月尘卿神情写满了抗拒,他是妖族尊主,还从没被人在脖子上戴上过什么东西,刚才的这种仪式简直就像是高位者对他授予了什么似的,这让他无法接受。 况且脖子是最脆弱的地方,怎能有任何的装饰,在战场上岂不累赘?! 游景瑶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又应激起来,赶紧又拍拍他的尾巴,还顺了顺毛: “你不是说担心我不会再来了嘛?我给你我的平安锁,这个是我阿爹给我保平安的,对我来说很重要,只要你拿着它我就一定会来找你的,好不好?” 少女纤葱似的五指插入他尾巴的绒毛一下一下地顺着,狐族的尾巴向来敏感,这直接的抚触,使得月尘卿眉头皱得更紧。 平安锁? 月尘卿心想,就这么一个银制的小破东西,能保什么平安,真正能护人周全的只有自己的战力罢了,这种无用的东西也戴在身上,真是无知。 见他没说话,游景瑶笑眯眯地站起来理好了自己的衣裙,对他摆了摆手:“我为了救你,大老远的走了两天,肚子都快饿扁了,我先走啦!咱们明天见!” 月尘卿看着游景瑶蹦蹦跳跳地走出冰洞,她还回头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笑盈盈嘱咐道:“保护好我的小平安锁哈!” 直到游景瑶的身影完全消失,他的双眸渐渐褪去血色,变回了原本的蓝紫色。 月尘卿眯着眼,不知在思索什么,许久后低头看了看。 小平安锁安心地卧在他锁骨中央的小窝里,锁身鼓鼓囊囊,看上去像个刚吃饱的肚皮。 蠢得很。 第5节 …… 游景瑶十分崩溃。 这才第一个任务就差点给她直接干到虚脱,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平安锁也送出去了,她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受到人财两空是什么感觉。 原书中,月尘卿自囚于冰晶宫疗伤,是墨瑶瑶不离不弃地陪伴了他一个多月。也就是说,游景瑶也要和墨瑶瑶一样,这一个多月里也要天天到冰晶宫为月尘卿疗伤压制。 夭寿啊! 游景瑶心里忽然对墨瑶瑶这个角色产生了一种说不上褒贬的敬佩。 墨瑶瑶别的不说,命是真的硬,竟然能伺候月尘卿一个多月,果真是打不死的小强,这恶毒女配活该让她当。 游景瑶屁点大的小白狗,架着一具炮灰的躯体干着这么苦的活,她忍不住心疼地抱住自己。 不仅如此,还有一个艰巨的问题摆在她面前。 这一个多月她在青丘怎么过? 没有吃食,也不知道在何处落脚,难道要上演青丘版荒野求生? 游景瑶感觉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墨瑶瑶,你厉害,她现在连骂墨瑶瑶的力气都没有了,为了月尘卿这是把命都快送出去了。 游景瑶猫着腰,在霰雪峰周围鬼鬼祟祟地转了好几圈,最终寻得一处隐蔽的山洞,打算作为这一个月来的落脚点。以防万一,游景瑶还搬来几块大石头遮住了洞口,再三确认没问题之后才放下心来。 山洞阴冷逼仄,头顶挂着冰柱,地上满是细碎雪霜。 游景瑶抹出一块儿干燥地方坐了下来。 这一个月就得睡在这里了,至于吃食,游景瑶和小结巴向导辩论了许久,最终幸运地获得每日定量的救济干粮。 虽说吃食和落脚处是不用担心了,但生活条件真是差到令人发指,她在百岁山当流浪狗的时候都没这么落魄。 游景瑶倚在山洞内壁,沉寂两息,最终压抑不住地喊了一声: “月尘卿,我恨你!!!——” 冰晶宫内小憩的月尘卿徐徐睁开双眼:? 第4章 幽闭 游景瑶草草吃了些系统发的干粮,果腹之后便躺下睡了。 在长达一年的流浪生涯中,她已经磨去了棱角,适应力变得很强,对吃喝住行的标准也变得越来越低,毕竟对一只以翻垃圾堆为生的犬妖来说,睡个山洞实在算不上什么。 起码还能遮风挡雨。 游景瑶睡去后,山洞内由远及近传来缓慢的脚步声,不轻不重,如同屋檐坠落的雨滴,不至于将梦中的少女惊醒。 嗒,嗒,嗒。 玄紫的烫金长靴迈进了山洞,逆着光,优雅地一步一步走来,及腰银发随步伐轻轻晃动,恍若随风起舞的招魂幡。 那对刺金云纹翘头靴由远及近,步伐愈放愈缓,最终停在了熟睡的游景瑶面前。 月尘卿环臂,居高临下地看着角落里倚着冰碴睡着的少女,神情愈来愈幽沉。 眼前的女孩蜷缩成小猫的样子,双唇微启,脸颊因为睡姿压得一侧鼓鼓的。她身上就这么一件鹅黄色的薄衣,竟是直接席地而睡,即使冰水已经沁润了衣角也没有感知。 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嗤笑。 真是说一套做一套。 知道汗不擦干会着凉,睡在冰洞里就不会着凉了? 月尘卿的眼神几乎把游景瑶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研磨了一遍,而睡梦中的游景瑶却浑然不知。 她似乎睡得很香,不知道梦到何事,还砸吧了两下嘴,嘟嘟囔囔几句,然后翻了个身又继续安稳睡去。 很不安分的睡相,且毫无规矩。 在青丘,连一个侍女都不会这样睡。 月尘卿定定地又看了她大约半刻钟,不知在思索什么,然后干脆地收了眼神,拂袖离去。 …… 翌日,游景瑶是被刺眼的日光吓醒的。 洞口的大石头不知道为什么被移开了,阳光从洞口直射进来,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游景瑶身上,她一睁眼差点魂都要吓出窍。 谁这么手欠,动她的守门石干嘛? 吃饱了撑的? 游景瑶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站起来,外头艳阳高照,想来已是正午。 竟然一睡就到了现在,可身子却好像没得到休息似的,筋骨依然绷得死紧,神志也不甚清醒。 来不及再磨蹭,她要赶紧去给月尘卿疗伤,这样疗完伤还能回来继续补觉。 游景瑶对着反光的冰墙随意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抄起发带随手挽了一个垂髻,蹬上鞋子就往昨天那个洞口跑。 来到了洞口,游景瑶顿了两秒,一进洞直接就坐了下来。 这隧道内壁光滑,也没有那么多曲折弯绕,当滑梯来用不仅没什么危险,更是方便许多,于是她这次学乖了,就这么美滋滋地一路溜到出口。 果然,有条银紫的狐尾已经候在那里,为她充当缓冲垫—— “扑通!”游景瑶安安稳稳地降落在了狐尾上。 这狐尾硕大而柔软,又分外温热,还有种说不上来的幽兰般淡淡的清香,在这冷冰冰的地宫里显得异常舒适,一屁股坐下去的感觉简直就像扑进世界上最柔软的床垫。 游景瑶这一落下去就有点不想起来了。 冰晶宫中央,被锁链束缚的月尘卿不咸不淡地望向她。 某人在自己尾巴上舒舒服服坐着,一脸享受,笑眯眯地窝在他的绒毛里,竟然还躺下来打了几个滚,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丝毫没把他当成狐尊。 不,甚至没把他当成大妖。 直到感受到来自月尘卿投向自己目光中的一丝杀意,游景瑶这才如梦方醒,一个鲤鱼打挺从狐尾上跳了起来,跌跌撞撞奔向他:“来了来了!” 他傲慢地偏了偏头,直到游景瑶奔到他面前,月尘卿才眯了凤眼望向她,不紧不慢道: “开始吧。” 游景瑶乖巧地应声,双手覆合,像昨天一样将冰藤召唤自丹田内召唤而出。 今日月尘卿的状态相比于昨日看上去好了不少。 昨天他看上去痛苦到几乎灵魂出窍,身体都不属于自己,现在却感觉十分清醒。 但是却正是这种清醒的状态,让游景瑶有些尴尬。 为他疗伤需要与月尘卿的额头相贴,这个姿势可不算清白,额头相触时,两人简直就是在交换鼻息。 昨日月尘卿眼见难受得厉害,游景瑶便也没有注意什么男女大防,直接就往上一怼。 可现在,他的眸子定定锁在她身上,就像猎人审视着自己的猎物,精光毕露,倨傲漠然,看得她心里智发毛。 游景瑶半点不敢回看他,余光乱瞟,带着祈求似的语气道: “月少主,你……你能闭上眼睛吗?” 月尘卿没有应答,甚至看得更直接了,那双红琥珀一样似笑非笑的眼睛依然直勾勾锁在她身上,满目鄙夷丝毫不掩。 似乎在告诉她,她没有资格要求自己闭眼。 游景瑶见他听不进去,难过地抿了抿唇,心想反正只是完成任务,她和月尘卿又不会真的有什么关系,于是认命似的闭上眼,一副毅然赴死的模样,踮起脚将自己的脸送了上去—— 额头很快相触。 眉心那一块肌肤很薄,完全能够感受到皮肤之下的温度,跃动的脉搏。 他的前额是冰凉的,完全不像受到炽毒折磨的样子,显得游景瑶的体温反而很高。 游景瑶死死闭着双目,却不知道,近在咫尺的月尘卿并没有阖眼。 月尘卿就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她,如此细微的距离,连她脸上的绒毛都可看得一清二楚。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由于闭眼的动作太过用力,鼻梁周围都挤出了波浪一样的纹路,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整张脸都写着抗拒。 态度和昨天完全不一样。 昨天月尘卿力量失控得厉害,她却不顾危险,扛着威压也要不管不顾地爬向他为他压制炽毒。 可是今日自己状态好了不少,游景瑶反而看上去却不如昨天那么热情了。 月尘卿以为游景瑶和许多人一样,是痴迷他的追求者,因此才会突破万难,专门来到这里为他奉献自己的价值。 但现在,他对这个念头产生了怀疑。 冰藤元气将炽毒包裹,消融,贯穿神经末梢的痛苦慢慢消失,月尘卿鸦羽般的长睫颤了颤,随即慢慢沉降,阖上了双眸。 又是一次竭力的压制。 冰藤收回丹田之时,游景瑶再一次脱了力,额角被冷汗濡湿。 今天的游景瑶看上去更为疲惫,昨日她休息得不好,也没有沐浴,头发毛毛躁躁,现在小脸更是苍白如纸,看上去随时都会晕倒的模样。 月尘卿望着她翕了一下唇,还没来得及出声,她竟张开掌心对着他吐出一句:“我没事。” 游景瑶双脚叉开,摇摇晃晃,让自己不至于瘫下去,硬是还能维持站着的姿势。 她没事?她非常有事! 感觉马上就要归西了好吗! 游景瑶之所以还站着,是因为系统刚刚发来一条提示—— 原书剧情中,墨瑶瑶可是生龙活虎的,游景瑶这次若是再次瘫倒下去,将会被判定为ooc,受到来自系统的惩罚。 所以她对自己一遍遍警告,不能晕倒,绝对不能晕倒。 但虚浮的脚步出卖了她,即使摇摇晃晃地拼命保持平衡,深一脚浅一脚踩在他的狐尾上,终究抵不过双腿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已是深夜。 第6节 游景瑶恍惚地睁开双眼。 山洞内漆黑一片,黝暗阴森,光线无法穿透到这深山中的冰晶地宫,眼前就像被浓墨糊住双眼一般,什么都看不见。 潜藏于记忆深处的噩梦被催动,恶魔轻佻地掀开了痼疾上的伤疤。 游景瑶顿时起了生理反应,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她最怕的便是幽闭。 周围的空气一瞬变得稀薄,耳边充斥着金属嗡鸣声,恍若所处的空间正在急剧压缩,变得越来越狭窄,似乎要将人生生压碎。 无数刻意掩埋的片段在眼前快速变换,窒息,惊惶,她感觉自己就像处在野兽暗无天日的血盆大口中,随时就要被尖利的獠牙碾碎,迸溅出万千鲜血。 她像个失措的孩子一样伸手乱舞,结果小手刚挥出去,就摸到了发丝一样顺滑的物什。 ……发丝? 在浓郁的惊恐中,游景瑶尝试冷静,即使心跳涨得快要炸开,依然努力屏住心神,小心翼翼地顺着那缕发丝往下摸。 发丝之下,她指尖触及丝绸的衣料,上面还有凸起的花纹。 游景瑶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苍白指尖颤得厉害,她像个失去视觉的孩子继续触摸,谁知这一摸,似乎摸到了衣料下冷而坚硬的肌肉。 一缕细微到几乎不可见的月光从山洞顶端斜射了下来。 她抬头,逆着光,撞入了一对清清淡淡的眼睛。 第5章 一夜 月光逆着打在他的身后,为此人的轮廓镀上一层银白色的浅雾,他的眼神晦暗不明,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温度。 面前人的脖颈上,有什么东西忽地闪了闪银光,游景瑶望着他锁骨中央的小平安锁,心中的万般恐慌一瞬找到了依靠—— 是月尘卿。 像溺水的人抓住海上漂浮的稻草一样,游景瑶呜咽了一声,整个人用力扑向月尘卿—— 随即将他紧紧抱住,几乎要嵌入怀中揉碎了那样紧。 在滔天的恐惧中,就连随时有可能失控的月尘卿都显得格外安全。 幽闭是她永远无法释怀的伤痛,那沉溺于深海中痉挛窒息的感觉,她再也不想体验一次。 游景瑶紧紧地禁锢住月尘卿,双手在他背后死死揪着他的衣裳,脑袋贴着他的胸膛,在他怀中哮喘一般大口呼吸着。 像快要溺死的人终于抱住了一块浮木,挣扎着盼寻能够得到苟活。 那剧烈到濒死的呼吸声在整个冰洞中异常响亮,甚至还有回音,怀中人抖得像个筛子,月尘卿甚至能感受到她胸口心脏处那飞快无序的搏动。 那是极度恐慌与害怕才会有的反应。 他也曾有过。 那年在战场上,月尘卿身陷重围,差点就要失去最后一根狐尾的时候,他就经历过这样的反应。 于是鬼使神差地,月尘卿没有立即推开她。 时间缓慢流逝,流水一般冲淡疯狂和恐慌。 游景瑶一点点回过神来。 最先恢复知觉的是她紧紧揪着月尘卿身后衣袍的五指,力度之大,几乎要将他背后的锦衣生生洞穿。 游景瑶意识到的那一刻立刻就松了手,随即无措地、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刚刚她紧紧抱住的那个人。 他竟也低头看着她。 那双眼睛里面分明毫无情绪,满是薄凉,却得益于桃花眼飘逸柔美的线条而显得无比深情。 如果确要形容,他便是月色下的北境荒漠,背光处黑如静海,面光处一派灰银。 看似隐晦的柔,实则蚀骨的冷。 她记得自己给月尘卿疗伤结束后就晕了过去,所以自己现在…… 大约还在冰晶宫里。 这里是山洞,游景瑶默念着,安全感伴随着理智一同回到了心田,也是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事。 她栽进了月尘卿的怀里。 还紧紧抓着人家不放。 游景瑶全身泛上一层后知后觉的冷意。 自己一定是疯了。 就算很害怕,她至于那么饥不择食……去抱这个杀神吗? 可是刚才在黑暗里,她看到月尘卿,心中竟然真的有了几分安全感——虽说月尘卿和安全这个词毫无关系。 游景瑶刚慢下来的心跳又往上猛地蹿高了速度:“你,我……” 月尘卿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来。 游景瑶望着他起势的右臂,一瞬间窒息。 这是要拥她入怀安慰一下吗? 没有。 人家拂袖,将她揪住自己后背的手给拍掉了。 他拍开游景瑶双手的态度之冷淡,就像拍开停在身上的一抹尘灰,不见半分温情或是怜惜。 游景瑶又开始发抖,瞳孔也涣散着收不回去,直到耳边传来不轻不重的几个字: “你很怕黑?” 她惊愕地抬起眼睛。 “我……不是怕黑,”游景瑶刚说完又低下头,过了几息,又小声地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不只是怕黑。” 月尘卿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待她自己说下去。 但游景瑶却没有继续陈述下去。 那是她埋得最深的伤痕,不想对月尘卿这样一个刚认识了两天的人诉说,况且,配角的事,主角本来就没必要知道。 讲述过去就是在交付缘分,月尘卿和她不过露水情谊,最好的结局是成为彼此的过路人,因此,他们在对方的生命中参与得越少越好。 月尘卿看她不说话了,也懒得自讨没趣,或是觉得游景瑶怕黑的原因本就不值一提,于是没再追问。 过了一阵,游景瑶更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坐在他尾巴上,连忙站了起来,挠着脑袋说: “月少主,我……我先回去了?” 月尘卿淡淡抬眼:“躺在本尊狐尾上睡了一夜,起来就要走? 游景瑶惶恐地眨眨眼。 “还有,你要去何处?”他嗤笑了一声,“那个破烂小山洞?” 游景瑶浑身一震:“你怎么知道?” 原来那块大石头是月尘卿移开的! 他什么时候进山洞的?难道是在自己睡着的时候? 想到月尘卿可能在她睡着的时候可能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个遍,游景瑶全身又泛起一层冷意,他总是有办法三言两语让人感受到彻骨地后怕。 月尘卿轻嗤一声,不作回答。 游景瑶不安地低头拽着自己的袖子,月尘卿不说话,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周遭空气霎时又陷入难言的寂静。 月尘卿似乎喜欢制造沉默,还喜欢别人在他制造的寂静里手足无措的样子。 很是恶趣味。 “月少主,你……你真的不打算让我走吗?”游景瑶抬起头望向他,卷睫下闪着一道若隐若现的水光,声音细而软。 月尘卿不答反问:“你身上有冰藤,你若是冻死在山洞里,谁来为本尊继续压制?” 他这话说得干脆,游景瑶只在他眼中读出了清明和厌恶,丝毫没有真的担心她的意思,月尘卿担心的是她身体里的冰藤。 游景瑶贝齿咬了咬下唇。 “可是,这里也没比那个小山洞暖到哪里去呀——” 游景瑶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什么东西狠狠一圈住,她低头一看,他竟用银紫的狐尾紧紧地勒住了她,只几秒就松开,那种皮毛与肌肤所带来的温热短暂地将游景瑶整个人包裹了一下,又迅速退却。 “还冷?” 月尘卿语气冷淡,带着一丝不耐烦。 游景瑶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表情迷茫,几秒之后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在……表达什么? 他的意思难道是说,自己的尾巴很暖? 这……难道是要她在他的尾巴里休息吗? 游景瑶瞬间弹起来:“月少主,这不好吧?小的就一条贱命,不配在您尾巴上过夜呀!小山洞不冷的,大不了我把自己抱紧点就好了,真没事儿……” 月尘卿眼底那一丝不耐烦终于凝成实质。 游景瑶一对上他的眼神,立刻噤声,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顺从地趴下来,躺在了月尘卿的狐尾上。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 似乎什么词汇也无法确切形容她此时的心境,说是受宠若惊,更夹杂着万分惶恐。 她穿成小犬妖也十来年了,知道尾巴对于动物来说是一个多么敏感的位置,平时有小虫子叮了她的尾巴一下,她都会瘙痒难耐,一夜难眠。 何况有个人躺在自己的的尾巴上? 游景瑶真是哪哪都膈应,不自觉地在脑海中脑补月尘卿是否会觉得很难受,于是动都不敢动,卧倒的姿势无比僵硬,像一具挺尸。 夜色沉寂,她不自觉地回忆起有关月尘卿的性格特点来。 第7节 当年看原书时,她总是觉得月尘卿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表面上总是凉薄如霜,杀伐果断,对人对事都是如此,唯独对宫雪映才展现出难得的脉脉温情。 可是,她现在竟然也享受到了月尘卿冰霜之下的一点温暖,虽然只是因为她身体里有冰藤元气而已。 不过也够出人意料的了。 她切断纷乱思绪,偷偷抬起眼皮看他。 一缕清淡月光下,月尘卿倚着冰封的石壁半卧着,倦慵地阖眼。 一缕流水月光恰好映在他鬓角的银发,绽放出矜贵的光,像是午夜独自盛开又凋谢的昙花。 在他面前,月光像是臣服于他的工具,存在的价值仅仅只是为他漂亮的银发增添柔晖而已。 倾倒众生,颠覆日月。 原书作者写到月尘卿的时候总是极尽华丽,倾尽文采,游景瑶有时也被过度的容貌描写矫情到浑身发麻。 可如今亲眼见识,却只觉得作者写得半点不过分,他很漂亮,是那种入木三分都写不出的那种漂亮,再多的修饰都不冗余。 游景瑶慢慢地趴了回去,枕在月尘卿的尾巴上。 他的狐尾毛茸茸的,柔软丝滑,比上好的带绒褥子要舒服上许多许多,何况还带着温度。 望着冰穹,游景瑶心道,墨瑶瑶若是能体验到今夜这样的待遇,估计会铭记一生。 卧于温热的狐尾之中,原本会以为自己彻夜未眠,她的眼皮却越来越沉。 不知不觉竟然真的入了梦乡。 …… 一夜安睡。 翌日,游景瑶才刚刚睁开眼,就发现月尘卿早已起身,长身玉立于冰晶宫中央的高台上,不知道正在忙活些什么。 她见状赶紧爬了起来,理理衣摆,不忘露出一个招牌微笑: “月少主,早安!” 月尘卿不咸不淡瞥了她一眼,袖中甩出数根冰晶锁链,转眼将自己紧紧捆了起来,悬在空中。 游景瑶看呆了:“月少主,这锁链原来是你自己控制的?” 月尘卿懒得回答,看她的眼神像看傻子。 游景瑶又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锁链肯定是月尘卿操控的,不然他如何能自如行动? 她又在心里感叹,月尘卿对自己可真狠,为了压制炽毒,竟然召唤锁链将自己囚禁在这深山冰晶宫里,若不是墨瑶瑶闯进来,他真打算就这么干忍着。 这时候,游景瑶突然感觉小腹发出了叽里咕噜的声音。 她饿了。 而月尘卿已经优雅地将自己捆好,居高临下地望着游景瑶,等待着她上来为自己疗伤。 谁知游景瑶站在原地挠了挠脑袋,表情有一丝难堪,然后转过身去,不知道从哪掏出两个白花花的包子。 “月少主,我要先吃个早餐。” 她声线绵软清甜,低头思索了几秒,最后十分不舍地将其中一个大胖包子朝他递过去,抬眸问: “你吃吗?” 第6章 底细 …… 青丘,灵越峰。 已是日落西山。 梨华宫内,一群侍女列队绕过水上游廊,腕部挎着玲珑宫灯,双手端着一盘盘精致的佳肴走入主殿。 只是不多时,侍女们竟又低头端着同样的菜肴悻悻离开。 上头菜品竟是连一口也未动过。 “公主,您就用些饭食吧,总不能少主一日不归,您就一直这样不吃不喝吧?”梨华宫大侍女雪嫣苦言劝着。 食案前坐着的,是一个身着明黄色锦绣金丝衣裙的少女,她生了一对水汪汪的杏眼,眉如弯月,脸颊却带着些许婴儿肥,显得愈发娇贵可爱,更别说那白嫩如凝脂的肌肤,如同一朵瑶池边盛开的金芙蓉。 月元霜抬了抬眼,往日剪水的水润双瞳,此时却满溢着不耐烦。 “本宫说过几次了?只要哥哥不回来,我就不会吃一口饭!总不能他在霰雪峰自囚受苦,元霜在这里吃喝享福吧?这算什么事情!” 雪嫣长叹了口气,“可是这样也帮不上少主呀,少主肯定更希望公主您好好吃饭,不再给他增添更多的忧虑才是。” “你不懂!”月元霜恼怒地拍了拍桌子,雪白的藕臂随拍案的动作露出来一小节,“哥哥知道了,肯定会夸元霜心疼他,之后会对元霜更好!!” 雪嫣带着求助的目光看向一旁的月长风,眼神似乎在说“请长公子帮忙”。 可是月长风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这个四妹妹元霜向来只听二哥月尘卿的,从来没听过自己说话。他如何费心劝导,苦口婆心,都不如月尘卿一个眼神来得有效。 这已经是月元霜闹绝食的第三天了,说是要与二哥哥一起受苦,才算尽了做妹妹的本分,怎么劝都劝不回来。 月元霜看向角落里抱臂而立的月长风,愠怒道:“大哥,你也别再劝元霜,你自己不与二哥一起受苦也就罢了,莫要再来干涉我!” 月长风一向温和,即使面对骄纵的月元霜亦是生不出怒气来:“元霜,哥哥也劝累了,你若要绝食便绝食吧。” 月元霜一下子愣在那里,大哥这几天可是一直没有放弃过劝自己吃饭,怎么今日…… 这时候,主殿门槛又迈进一个宝蓝色翘头长靴来,随即清朗的少年音飘入大殿: “我说妹妹呀,你这么闹是何必呢?表面上要绝食,半夜又饿得去后厨找冷饭冷菜吃,闹得拉肚子又要找宫医,还不如吃个热乎的呢。” 月停萧摇着羽扇走进来,眉眼倨傲。 “你……”月元霜一下子脸涨得通红,“你胡说!!” 月长风赶紧擎住月停萧的手臂,示意他别再说了,赔着笑对月元霜说:“元霜,你三哥开玩笑的,不气。” “哼!!!”月元霜气得一甩袖子,风风火火地离开了主殿。 月元霜和月停萧向来不对付,分明辈分最接近,本该玩得最好的一对兄妹,纷纷每次见面都这么剑拔弩张,唇枪舌剑,谁也不让着谁。 月长风无奈地叹了口气:“停萧,说来,尘卿这回怎么待在霰雪峰这么久?” “是啊,我也正疑惑着呢,二哥受炽毒困扰多年,可是每次最多在霰雪峰里待上三四个时辰也就出来了,这回……可都三天了。”月停萧一向玩世不恭的神情也沉静了下来。 “难道是炽毒带来的损伤加剧了?”月长风忧心忡忡,“我们可要去霰雪峰瞧瞧?我担心尘卿出事。” 月停萧皱着眉摇了摇头。 “还是别去了,二哥曾说过的,他进入霰雪峰之后任何人不得去打扰。况且二哥如此厉害,连他都无法压制的炽毒,我们去了也帮不上忙。” 月长风眉间忧虑未消,却只得点了点头:“那便再等一等吧。” …… 游景瑶感觉自己好像渐渐适应了月尘卿这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为他压制所带来的不适感一点一点减少。 第三天压制结束后,游景瑶除了感觉有点头晕,没有前两天那样强烈的不适感。 月尘卿收了锁链,姿态端雅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游景瑶跌跌撞撞奔到角落一屁股坐了下来,神志略微迷蒙之间,抬眸一望,却见那一袭黛色锦袍仪态高贵风致地走上来,由远及近,停在了自己面前。 游景瑶顺着那对烫金紫靴一路望上去,枣核似的眼睛愣愣地注视他。 “今日不晕了?” 分明是带着关切意味的语句,从月尘卿口中吐出来却像审问似的,没有一丝温度。 游景瑶的心底霎时升起云雾般薄淡的不祥之感,竟是当即“哎呀”一声,随即葱白的手指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晕,”她半闭眼睛,两道远山眉之间浮夸地皱出一个川字,“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然后便见她微醺一样捂着脑袋,摇摇晃晃,刚想倒地,月尘卿冷冷一句:“演过了。” “……” 她又乖乖地直起了身子。 月尘卿望着游景瑶头上两只肉乎乎的犬族耳朵,眯了眯眼,长腿后撤,缓缓蹲了下来。 “本尊几日都没问清楚你的底细,今日你能说话了,自己讲清楚。” 完了。 最担心的事怎么也逃不过。 游景瑶刚白眼一翻又想装晕,冰凉的指尖转瞬掐住了她的下颌。 这是一只在战场上磨砺过的手。 与本人渊清玉絜的气质大相径庭,他的手虽然外表看着仍是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可长指上那层粗粝薄茧竟能将人磨得生疼。 “我取人性命只是瞬息的事,”月尘卿将她白嫩的下巴勾抬而起,强迫面前人直视自己,浅色瞳孔染上几分肃杀,“不要再挑战本尊的耐性。” 游景瑶登时噤了声,两只耳朵无骨似的耷拉下来,终是不再打算逃避。 “我说就是了。”她低着头,眼中似乎漾起了氤氲薄雾。 他这才松开捏着游景瑶下巴的手指,含霜眉眼稍微缓和了些,露出了一丝认真听她解释的神情。 游景瑶坐直了,心想着终是逃不过,于是顺了顺气,开始现编。 “月少主,不知道你看没看出来,其实我爱慕你很久了。” 爱慕这两个字实在陌生,又一顶一的肉麻,刚说出来她自个儿的心就颤了两下。 原本以为违心的话会显得虚伪,但月尘卿闻言之后竟是颔了颔首,随即脸上浮起早有预料的了然。 这就信了? 游景瑶偷看他,心中诧异须臾,赶紧继续编下去: “我从三岁记事开始,第一次听到您的名字就爱慕上您了,”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很痴迷,笑眼中都要挤出粉红泡泡的模样,“那可是三岁啊,我还没学会自己如厕,就学会喜欢您了!” 这话说的极糙,月尘卿一对桃花眼浮起僵硬之色。 第8节 游景瑶渐入佳境,丝毫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哪里不对,继续比比划划地像背诵一样吐出一大段话来—— “虽然我才活了十九岁,但是百年前玄界那场大战我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月少主您神威无比,统战八方,保全青丘全族毫发无损,真乃一代战神……” 她像这些都是在脑海中拼命搜刮的原文,既然是原文,就不可能有错。 于是某人绘声绘色摇头晃脑地背诵了长长一篇,直到月尘卿终于蹙眉打断她: “说重点。” 游景瑶茫然眨了眨眼睛,随即咳嗽了两声,又一本正经地看向他。 “话又说回来,正因为我太爱慕月少主,所以对玄界那场大战十分了解。我多方打听,这才知道了月少主曾在大战中受了玄鸟族先尊一记纯明掌。” “玄鸟族素来掌管着上古神火,玄鸟一族是上古凤凰嗣脉,他们以神火为基,炼制出了一种名为‘炽毒’的火毒。此毒可以附带在招式中,给攻击对象造成长久伤害,而这记纯明掌就蕴含着炽毒。” 她说的不错。 每个字都是真的。 玄鸟族全族都是火灵根,好巧不巧,狐族也是。 凤凰火与狐火天生对冲,一道明,一道晦,一道纯阳,一道阴柔——注定是死敌。 因此他才会被凤凰火所炼制的炽毒伤得这样深,这凶毒由皮入骨,再融进四肢百骸,毒血在身体末梢肆意流淌,岩浆一般无时无刻地灼烧,如同绵延不尽的刑罚。 “这‘炽毒’乃上古神火所炼,又是玄鸟族仙尊亲手炼化,而玄鸟族早在大战中就已灭了族,因此炽毒目前没有任何解药。” 游景瑶点着手指,一板一眼道,“目前唯一能够压制炽毒的东西叫做‘冰藤’,全称是‘冰藤元气’,由冰灵根的玄界精怪丹田内异化而生,因为其自带的纯净冰元素,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压制炽毒,但依旧无法根治。” “虽然治标不治本,但我身体里恰好就有那么一点点冰藤元气,我就赶紧来救您了。”说完这一大段,游景瑶脸不红气不喘,神色自然。 她之所以说得那么顺畅,是因为游景瑶早已在书中明晰了月尘卿的一生,在他面前犹如高了一个维度,自然什么都能说得出来。 虽然这些信息也是死了许多脑细胞才回想起来的,但总算是没说岔,游景瑶一面偷看他的表情,一面悄悄舒了一口气。 只是月尘卿看着她的眼神愈发深了,他那眸子沉下来真像一柄利箭似的,要将游景瑶整个人洞穿一样。 “游景瑶。”月尘卿突然启唇。 游景瑶刚舒的那口气一下又吸回来了,全身立即窜过一阵酥麻。 他一字一顿地喊出自己名字的感觉真是太诡异了,字正腔圆的,好像将她的名字在齿间研磨了许久似的。 “怎……怎么了?”自觉刚才说的话里没有逻辑缺陷,游景瑶先一步挺起胸膛来。 月尘卿抚着小指骨上的紫色琉璃戒,神色玩味。 “若照你所说,你三岁起便心悦本尊,本尊受炽毒困扰也非一年两年了,怎么偏偏是这几日,你才来找本尊?” 游景瑶一噎。 她脑子从没转得那么快过,一拍脑袋,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块红色的东西。 月尘卿看到那红光一闪,瞬间瞳孔紧缩,劈手就要去夺—— “欸!别动!”游景瑶高举着九尾血玉,“先听我说!” 月尘卿双目淬火般盯着她小手里握着的九尾血玉,“你从何处得到本尊的九尾血玉?!” “你别这么咬牙切齿的嘛!说得好像是我偷的一样!”游景瑶不知道从哪窜上一股勇气,说话的声音也大了,“我帮你找到了你的命根子,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月尘卿满目的煞气这才消去些许,似乎是觉得游景瑶不给他,他也能杀了她再夺回来一样,又静静地退了几分。 游景瑶见他好像冷静了一点,举着血玉的手也慢慢落下来,仍是牢牢握在手心。 “你听说过百岁山吗?就是那个很穷的犬族丐帮,没听说过无所谓,我们就是一土山寨,很穷,平时就靠捡垃圾谋生。七夕那天,我就是在山脚下的垃圾堆里捡到了你的九尾血玉。” 月尘卿露出一抹疑惑之色,神色难辨:“垃圾堆?” “是啊,我当时就心想,九尾血玉那么重要的东西,月少主你肯定会随身携带,现在竟然丢了,这说明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于是我一着急就直接带着血玉奔来青丘了,恰好撞见少主您在霰雪峰疗伤,就是这样。” 游景瑶说完,见面前人的眸子还锁在自己手心的那块血玉上,她赶紧扯过月尘卿的手,将血玉整个放在了他手心。 “呐,还给你。”她还把月尘卿的五指往回按了按,又安抚似的轻拍了两下,叠声道,“还给你了。” 游景瑶还的痛快,没有一丝留恋,甚至还在心里庆幸这烫手山芋总算是送出去了。 这玩意在她身上像个定时炸弹似的,揣在兜里连睡觉都不安心。 还了反倒轻松。 月尘卿紧紧握着手中的九尾血玉,锋利的九尾在他掌心越陷越深,整只手变得苍白。 “哎?你握这么紧干嘛呀?”游景瑶吓坏了,赶紧上前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一看,他的掌心甚至已经被切割得渗了点血。 月尘卿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少女着急得捧起他的手掌一口一口吹气,还惊慌地问他: “你傻了吗?为什么无缘无故自残?找回血玉也不至于激动成这样吧?” 他敛眸,似乎找回了清醒,无声地将自己的手从她合拢的双掌收回,神色重新变得端冷。 “不过,你怎么会把这块玉丢到咱们百岁山山脚下呀?”游景瑶歪着头问,“还恰好是七夕节,你难道是想来咱们这儿寻个娘子,路上毛手毛脚弄丢的?” 很显然这玩笑并不好笑,因为月尘卿闻言溘然就瞪了她一眼,眉眼之间浓郁霜色再次浮现。 游景瑶立即敛声。 她还是别说话了。 第7章 梦呓 今天是游景瑶为月尘卿疗伤的第五天。 月尘卿虽对她仍没什么好脸色,但入了夜依旧会将自己的狐尾让出来,给游景瑶取暖。 睡在他的狐尾之中,此事或多或少都有几分暧昧的意思,但人家那不情不愿的神态,让游景瑶十分相信他单纯只是怕自己体内的冰藤被冻死而已。 好不容易熬到了入夜,游景瑶又窝在他香软的狐尾中沉入梦乡。 月尘卿倚着冰墙,呈半卧姿态入睡,柔顺银发倾泻于颈间肩头,像绽放后又合拢的雨夜白昙。 即便在睡梦中,他的眉眼仍旧有一条浅浅的沟壑,像是没有完全放松下来,留着一分清醒。 月尘卿实则已经许久未曾尝过深眠是什么滋味了。 炽毒所带来的隐痛是一方面,百年前战斗留下的梦魇更是从未消失。 战场上留下的后遗症使得月尘卿十分敏感,半点风吹草动都能将他惊醒,无法彻底放松,阖眼一夜却无法入眠已是常态。 但出奇的是,不知为何这几日他竟感觉自己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似乎能够陷入熟睡。 熟睡的感觉是久违而奇妙的,灵魂飘入太虚幻境,忘却世间纷扰,以至于月尘卿这几日每次醒来都感到疲惫被纾解,舒适得有些不真实。 趴在他狐尾上睡着的某些人就不一样了。 一开始因为警惕月尘卿,游景瑶睡得很轻,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小动作。 可她其实不是个安分的人,平常睡觉有许多小动作,怀里喜欢揽着什么东西,有时候做起梦来还拳打脚踢。 头几日是安分的,几天过去,各种毛手毛脚的小习惯慢慢又露了头。 这夜,月尘卿从熟睡中醒来,冰穹洞眼投下的一丝月光融在长睫之上。 他轻吐一口绵长气息,刚想就着困意再继续沉眠下去,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某条狐尾被紧紧一锢。 低头一看。 只见少女一只手臂横抱过来,睡颜甜香惬意,但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嘴里模模糊糊地嘤咛着,紧紧抱着自己另一条尾巴不撒手。 和安稳半点不沾边的睡相。 与几日前他在小山洞内看见她睡在冰碴子里的模样别无二致,一样的没规没矩。 月尘卿尾椎骨后倾泻而出的九条尾巴,她下面垫着一条,身上盖着一条,手里还抱着一条,一人就占去了三条。 他冷眉一挑,念及前几日这家伙的睡姿可不是这样的,那几日她总是双手放在小腹上,端端正正地仰卧着,连翻个身都小心翼翼。 今日竟敢抱着他的狐尾睡觉了。 “哈哈。”睡梦中的游景瑶忽然发出一声笑,月尘卿微诧,紧接着又听到一声真情实感的“呜呜”。 这是什么,悲喜交加? 月尘卿的睡意又减退了些,修长指骨撑住下颌,似乎想看看游景瑶还能整出什么花样来。 只看游景瑶“呜呜”了一会儿,抱着他狐尾的双手圈得更紧了,整个脸似乎都要埋进尾巴的绒毛里似的,还打圈乱蹭,月尘卿感到脊骨传来些许酥麻和微微的痒。 她埋在狐尾里,继续说着不清不楚的梦话: “瑶瑶……” 月尘卿听到“瑶瑶”这两个字,眉眼又浮现出了一缕讥讽和鄙夷的神色。 “我,我……”她闷在月尘卿的尾巴里模模糊糊地说,“想吃,少主。” 月尘卿了然,姿态愈发倨傲,他早就知道游景瑶爱慕自己,她早在第一天就亲口说过。 虽然“想吃”这个词有些诡异,但是游景瑶的嘴里就没吐出过什么象牙来,昨日对他表达爱意的时候,还用上了三岁如厕的典故,于是“想吃”也显得没那么奇怪了。 指尖掠了掠眉尾,月尘卿心道,喜欢到在梦里都惦念着自己,还真是痴情。 游景瑶砸吧了两下嘴,又舔了一下唇,好像梦到了什么美食一样,接着说:“小猪,小猪……烤乳猪……想吃……” 月尘卿刚要疑惑为什么说完喜欢自己之后接了句“烤乳猪”,下一秒反应过来。 原来他刚才把“小猪”听成了少主。 “。”他将游景瑶怀里那根尾巴抽了出来,面色差到极点。 ……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七日。 一来二去的,两人之间慢慢熟络,已不像前几日说两句话就陷入沉默。 游景瑶渐渐地胆子大起来,敢主动挑起话头跟月尘卿说话。 这几日都是这样,白日里给月尘卿疗完伤,就躺在他的狐狸尾巴上晒太阳,然后拼命找话题和他说话,虽然月尘卿并不怎么搭理她。 在这冰晶宫里实在无聊,除了和月尘卿说说话以外,再没有乐子可找。 于是游景瑶便把月尘卿当成了乐子。 第9节 这日,游景瑶窝在他绵软而有力量感的狐尾中,又懒洋洋地胡说八道起来: “月少主,你喜欢什么颜色呀?” 月尘卿周身散发着懒得应付的冷淡:“紫。” 游景瑶丝毫没过大脑,也没问为什么,就像夏日午后少女躺在纱帐小榻上的自言自语,又继续问:“月少主,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呀?” 月尘卿敷衍道:“本尊辟谷。” “你喜欢晴天还是雨天?” “都一样。” “你喜欢什么花?” “鸢尾。” 都是些味同嚼蜡的问题,月尘卿态度虽然十分冷淡,但还真的一问一答,就算每句话都寥寥几个字,但也的确打发了时间。 一缕阳光斜射入山洞,在地面投下破碎的光斑。 游景瑶打了个哈欠,问累了,想要再睡个午觉。 但是在阖眼入睡前,游景瑶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于是撑起身子看向月尘卿: “月少主,你打算在这冰晶宫里待多久啊?我这冰藤可没法完全治好你,这样一直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 月尘卿似乎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也知道治标不治本,眼色沉了些。 “这次炽毒爆发得太过猛烈,本尊想稳定些再出宫,大约再过三日吧。” 游景瑶闻言直接一个鲤鱼打挺:“什么?!” 三日?! 月尘卿说的怎么和原文的不一样? 再过三日,加上前面度过的七天,不过也才十天,原书剧情里墨瑶瑶不要给月尘卿疗伤三十天吗?! 月尘卿不解她为何反应这么大,蓦然几秒,随后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怎么,舍不得本尊?” “我……” 游景瑶被问得一噎,为了维持住小迷妹的人设,赶紧又挤出粉红泡泡来,“对,舍不得,三日太短了,我还想再陪少主久一些,好不好?” 说罢,为了演得更像些,游景瑶还抓着他的手臂晃了晃,露出不舍的神情。 “本尊可无暇在这里陪你。”月尘卿无情甩开她的手,态度骤然冷下来,“青丘事务繁重,何况本尊自囚闭关太久,他人定会察觉,在此蜗居十日已是上限。” 游景瑶立刻闭了嘴,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祸国妖妃。 原剧情里,墨瑶瑶可是给月尘卿满打满算疗了一个月的伤,现在月尘卿顶多再过三天就要走了。 剧情若有差池,她会被即刻抹杀,这可怎么办? 就在游景瑶急得团团转时,系统的电子音像掐准了点似的响起来: 【叮!检测到宿主提前完成‘男主好感度达到5点’暗线任务,现发布剧情任务(二)——】 【剧情任务(二):月尘卿在离开霰雪峰前将会再次经历炽毒爆发,请宿主在月尘卿离开霰雪峰前,将女主宫雪映带到冰晶宫中,完成‘相拥压制’剧情。】 【任务时限仅剩72小时,请宿主努力完成任务!】 游景瑶顿了顿。 原来月尘卿的好感度是一条暗线。 她现在已经获得了五点好感度,提前完成了剧情进度。 先不论为什么提前完成任务了没有奖励,反而还要加班,游景瑶最想知道的是,她现在该去哪里找宫雪映。 狐族和蛇族都是绵延数千年的玄界大族,底蕴相当,月尘卿和宫雪映两位少主身份尊贵,让他直接传召把女主喊来是不可能的,人家才不会轻易答应,更何况他们俩现在互相还不认识。 难道要她千里跋涉前去蛇玄谷把人带来? 游景瑶在脑海中飞快地展开一张地图,粗略一算,直接崩溃。 这么远。 她从青丘走到蛇玄谷,得小半个月吧? 但是也没别的办法了,这活儿只能她去干,早上路还多几分机会。 月尘卿看着游景瑶眼睛里一瞬就熄了光,有些诧异,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低落,思索了一阵,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游景瑶突然猛地抬头看向他: “少主,你说得对!” “?” “我体内这点冰藤元气确实不顶用,你也不能一直呆在这里,不如这样,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宫雪映少主吗?我去把她找来,这样你就能安心地走出霰雪峰了!” 月尘卿眸中闪过一轮诧异:“你去何处找她?” “我……”游景瑶闻言欲哭无泪,表面上依然握拳坚定道,“我总有办法找到的!少主你就在这里等我,三天之内,我一定把人给你带来!” 说着,游景瑶站起身来,一副收拾好衣服马上就要动身的样子,却听得耳边传来一道浅浅的声音: “你这是要顶着这一对犬耳出去?” 游景瑶才想到这一层,揉了揉半边耳朵,小声道:“那……那怎么办?” 月尘卿朝她勾了勾指:“过来。” 游景瑶乖乖小跑过去。 他颔首,示意她低头。 她便低下头露出自己那对白茸茸的耳朵。 游景瑶不安地等待着,只觉自己的一对耳朵被冰凉的指尖轻轻一点,然后听得月尘卿道:“可以了。” 游景瑶马上伸手去摸自己的耳朵,只这么一摸,立即惊喜地看向他: “哇!变薄了!月少主,你给我变了一对狐狸耳朵!” 月尘卿抬起眼皮淡淡“嗯”了一声。 游景瑶便欢喜地朝他鞠了个躬,然后咧着嘴蹦蹦跳跳跑了出去,步伐迈得大,裙摆都上上下下地跃动着。 他望着洞口消失的鹅黄色身影,鸦色长睫轻佻一抬。 人怎么能笑成这般模样,至于这么高兴? 半点不敛着。 果真蠢得要命。 第8章 月长风 走出冰晶宫的游景瑶被日光刺了下眼睛,素手在额前虚遮,轻声叹气。 她早知做任务估计不会轻松,但没想到竟然如此举步维艰。 原本以为自己只需要在男女主相看两欢,但不敢表露心声的时候默默拱一把火就行,谁知连男女主见面都得靠她牵线。 系统说的有问题,这哪是撮合? 这简直就是把两个陌生人硬凑在一起。 她头痛扶额,心念一动,在脑海中展开出了系统给的青丘地图。 青丘版图极大,疆域辽广,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处城池,在这张地图内,连直插云霄的霰雪峰在地图上都只不过一个可怜的小三角。 很是夸张。 青丘都这么大了,整个玄界大陆的地图又该多么大? 况且去哪里找宫雪映,她根本还是一头雾水。 光是找到月尘卿都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再跋山涉岭去找宫雪映,她会不会直接脱一层皮? 何况人家还不一定在蛇玄谷。 她还记得,原书中,宫雪映并不像月尘卿一样常年镇守蛇玄谷,她更像个漂泊江湖的隐世女侠,喜欢四处游巡,顺手捉拿些棘手作乱的精怪,或击退为祸人间的大妖,因此宫雪映在大陆中向来风评极好。 这样一个踪影无迹的女主,开了天眼都不一定找得到。 游景瑶捏了捏拳头,心想,她现在伪装成狐妖,就能去打听一下有没有人知道宫雪映在哪里。 顺着地图,她徒步来到了离她最近的一处城池。 城里消息灵通,事到临头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去碰碰运气。 这是一座中型城池,管辖的疆土面积却十分大,在地图上占去方方正正的一块。 很难想象这只不过是一座中型城池的门楼,城门竟然以通体以紫琉璃打造,门柱凹陷的繁杂纹路中流动着璀璨金光。 凤阁龙阙,峻宇雕墙,宛如仙境宫门。 站在下方仰视着这宏伟城楼,游景瑶只觉自己渺小如蝼蚁。 想到自己的家乡,她苦笑了一下。 也罢,狐族嘛,财大气粗一点也很正常,怎么能跟百岁山这种土山寨比呢? 自嘲归自嘲,她心中却无半点羡艳,比起这里,游景瑶更偏爱充满烟火味的百岁山。 游景瑶深吸一口气,攥着柔软袖袍在手心里握成拳,面上却换上一副自然的神情,迈开步子往城楼里走。 此时恰值正午,正是人潮汹涌的时候。 车马人流如织,来来往往,城门因此一直大开着,游景瑶没有多想,跟在一行商队后面往里头走。 周围的狐族穿着皆是整齐华贵,虽是平民,女子穿花纳锦,男子蝉衫麟带,只有游景瑶穿着一身发皱的鹅黄色裙衫,连头发都挽得凌乱。 比平民还寒酸几分。 这样的衣着在人群中,平视过去都有几分突兀,何况是站在高台上鸟瞰城门的守卫。 只见两个守卫刚捕捉到游景瑶的身影,就默契地交换了一道传音—— “此人看上去有些奇怪,拦住她。” 第10节 游景瑶正跟在车队后面往里头走,面前忽地降下两道身着轻甲的身影,吓得往后猛地退了几步。 “守卫大哥?”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眸中惊惶,“……怎么了?” 松芿一对锐利眼眸锁在游景瑶身上,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眼睛眯得越来越紧。 旁边的翎沉也在端详着游景瑶,又暗中释放灵力检测了她身上是否有狐族的气机。 但是面前的少女除了穿着简陋之外,身上狐族气息浓郁纯粹,并无异常。 翎沉低声对松芿说:“这位姑娘并无问题,放她走吧,是我们多疑了。” 松芿眉头一皱,他向来相信自己的直觉,拂开翎沉的手,转向游景瑶,冷冷道: “请姑娘出示轻罗城通牒。” 游景瑶一惊,心想,进城还需要通牒? 青丘内部各城池之间封闭性这么强的吗? 翎沉双眼微微一瞪,侧目向他。 “松芿,你这是做什么,我们轻罗城已经多少年未曾要求他人出示通牒了。” 松芿还是最相信自己的直觉,没有搭理翎沉,而是看着游景瑶强横道:“出示通牒,否则不予进城。” 游景瑶被松芿一对锐利的瞳孔盯得浑身发毛,无助地往后又退了几步。 她没有通牒。 这可怎么办? 月尘卿的九尾血玉也还给他了,这下好了,连君主金令这个最强通牒也没了。 她慌乱地后退几步,连逃跑的准备都做好了,正焦急无措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朗稳重的男子之声: “发生何事,怎的围在此处?” 游景瑶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面前两位守卫似乎看到了什么尊贵人物一样,瞬间叩膝下跪—— “属下松芿,翎沉,参见长公子殿下。” 游景瑶愣愣回头。 只见身后款款走来一道修长高大的身影。 那人眉目俊朗,身姿硬挺,腰佩白玉之环,身上的一袭碧色华服相比于周围人群更加华美高贵,不是一个级别。 游景瑶在大脑中迅速搜索“长公子殿下”的信息—— 月长风,青丘长公子。 乃上一任狐主与菀贵妃所诞,是年纪最大的庶子,同时也是月尘卿的兄长。 在原书中,月长风是个无足轻重的配角,他性格纯良温厚,待人和善,是很常见的亲和兄长的人设,原书对这个角色着墨不多。 所以游景瑶亲眼见到的时候才会这样惊讶,这位长公子其实生得颇为赏心悦目。 虽然第一眼望上去他不如月尘卿惊艳,却如阳春白雪般柔和耐看,也是龙章凤姿,琨玉秋霜,看一眼有看一眼的味道。 想想也是,月尘卿都长得如此妖孽,与他有血亲关系的兄长自然也是十分出挑。 只是这么漂亮的公子,作者竟然不舍得多花点笔墨描写,实在是有些可惜。 绿衣公子踱到游景瑶身边,手中羽扇轻晃,扇沿那圈细细的雪绒荡开水一般的涟漪。 他在等待两位守卫给他答复。 翎沉眸色沉了沉,先行开口: “回长公子,刚才属下与松芿在城楼上值守,觉得这位姑娘似乎有些问题,便拦住询问了一番。” 月长风闻言,眼神投向游景瑶。 游景瑶傻傻地望回去,眼神无辜清澈,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有问题。 “你们觉得这位姑娘有什么问题?”他问。 翎沉适时地敛了声,轮到松芿挺起胸膛开口: “回长公子殿下,属下凭直觉,感觉这位姑娘看上去与其他人有些不同,属下便请她出示通牒,”松芿眼神射向游景瑶,“但这位姑娘,拿不出来。” 月长风闻言眉尾轻扬,视线投向身边表情茫然的游景瑶,唇角扬起温和微笑:“现在已很少人将通牒带在身上。” 松芿不是蠢人,一下就明白了月长风的意思,不知是不是因为被折了些许面子,脸色有些难堪,只得恭敬地俯了俯身:“长殿下说的是。” 月长风缓步上前,微笑着拍了拍松芿的肩甲。 “谨慎些也是好的,回去值守吧。” 松芿抿成一条线的唇这才稍稍松了些,和翎沉一起齐齐道了声“是”,便如两道闪电般飞身而上,回到城楼观望台继续值守。 游景瑶讶然,这位长公子殿下当真如书里说的一样温善,待人和雅,如沐春风。 对她一介陌生人都是如此。 送走了松芿和翎沉,月长风羽扇轻摇,身子慢慢转向她。 游景瑶不怕,直视着月长风,也恭恭敬敬有样学样地行了个礼:“多谢长公子殿下解围。” 他被游景瑶十分生疏还有些僵硬的行礼姿势逗得一笑。 “无妨,姑娘本就无甚异常,松芿与我一同长大,有时性子倔了些,今日还请你不要见怪。” 游景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见怪。” “姑娘是要进城吧,不知长风能否冒昧邀请姑娘与我同行一段?” 游景瑶受宠若惊,赶忙点点头,“我很荣幸。” 两人同行,并肩步入繁华的轻罗城。 人潮喧嚷中,游景瑶略微僵硬地走在月长风身边,他俊朗华贵的气质赢得周围许多人的目光。 月长风有着和月尘卿相似的容貌,气质却截然不同。 若将月尘卿比作忘川边那一株殷红矜贵的彼岸花,月长风就是早春河岸沐浴着暖阳的金柳,芝兰玉树,温雅高洁,只浅浅望去一眼,便能顿生三分好感。 她不自然地在街道上漫步走着,正在心里盘算着怎么脱身去打听宫雪映的消息,身侧的月长风忽然开口与她说话。 “姑娘大抵也知晓了,但长风自觉还是有必要介绍自己,”月长风面色煦然,声线儒雅,“我是青丘长公子,月长风,今日是来巡视的。” 游景瑶捕捉到“巡视”一词,心道,原来轻罗城是月长风的封地,怪不得他会出现在这里。 少女了然,乖巧点头,露出景仰的神情:“见过长公子殿下。” 一来一回,不失礼节,月长风温儒笑问:“不知可否有幸得知姑娘芳名?” 游景瑶心想反正大家都是小配角,交换个名字也没什么,便爽快道: “回长公子殿下,我叫游景瑶。” 然后又把“瑶瑶的瑶”那套说辞搬出来温了一遍。 月长风揣摩这个名字的时候点了点头,脸上笑意愈发浓郁。 “真是十分可爱的名字。” 游景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半边耳朵羞涩地垂下来。 月长风看着游景瑶的眼神愈发赞赏,欣赏的神情中还带着一丝好奇,像是在探究游景瑶身上有什么让人着迷的特点。 究竟是怎样独特到万里挑一的特点,才能获得尘卿的青睐。 他不动声色地将游景瑶又打量了一遍。 眼前的小姑娘虽然穿着普通,却掩不住全身清灵水润的气泽,杏脸桃腮,脸颊白皙微鼓,一对明眸溜溜地转,露珠似的冒着汩汩新鲜气。 像蘸了春水的兰花草尖尖。 月长风注视着她的视线更为柔和温暖。 “游姑娘,你就不好奇,刚才我为何现身为你解围吗?” 游景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呆了,杏眼倏然眨了眨,赶紧编出几句说辞: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全青丘都知道长公子殿下心慈面软,善良可亲,总是施以援手,今日恰好路过帮了我不是很正常嘛。” 她自觉有理,还叉起腰来,完美地掩饰了心虚:“难道长公子殿下也觉得我有什么异常,本来不该进城?” 月长风被她叉腰的模样逗得失笑。 “姑娘身上也不算有什么异常,只是……” 他在此停顿,收了羽扇。 在游景瑶凝滞的目光中,月长风转过身来,目光中染上浓郁的探究之色。 “只是刚才远远地,我似乎感觉到,姑娘身上似乎有一丝我弟弟尘卿的气息。” 他认真地锁住游景瑶惊愕的双瞳,声线一沉。 “我想知道,长风是否感觉错了?” 第9章 雷池 游景瑶瞬间过电似的全身一麻—— 糟了。 她就知道月长风和自己并非偶遇,果然如此。 人家是远远地嗅到自己身上有月尘卿的味道,才接近她,为她解围的。 游景瑶整个脑子一片空白。 月长风知道了她与月尘卿接触过这个信息,会不会直接毁掉剧情线? 她记不起原著剧情是否涉及这个细节,所以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反应,但此时这个境地,游景瑶是绝对没法否认的,人家都闻到她身上有月尘卿的气机了,还能怎么糊弄? 二人之间沉默了半晌,游景瑶一直心如擂鼓地侧耳等着系统提醒或是警告,数着一秒秒过去,直到确定系统没有反应,她猜想此事或许是可以告诉月长风的。 “长公子殿下嗅觉实在灵敏。”游景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委婉地承认道。 第11节 月长风眼中亮起一朵火苗:“果真?” 他看上去竟然激动到无法组织语言,看着游景瑶的眼神满含惊奇。 月长风又靠近了几步,急切地询问道:“游姑娘,你是在何处与尘卿有了接触?” 游景瑶别无选择,刚想诚实回答,月长风忽然将食指竖于唇边,俯身压低声线: “游姑娘,我们借一步说话。” …… 约莫五分钟之后。 街边的酒铺子里,月长风给自己要了一壶天山木樨酿,又给游景瑶点了一碗碎冰酒酿圆子。 “游姑娘,你是说,你误打误撞闯入了霰雪峰内的冰晶宫,然后用身体内的气机,为尘卿疗了七日伤?”月长风惊讶得双唇都合不拢。 “是。”游景瑶乖巧地点点头,往嘴里送了两颗露水汤圆,意图压压惊。 月长风闻言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握着茶杯的修长玉指停在半空中。 游景瑶看着他几乎讶然到愣住的模样,莫名心慌,赶紧手舞足蹈地补充道: “长公子殿下,这真的只是巧合而已,月少主没有在霰雪峰旁设下任何结界,我路过,一个不小心就摔进去了。那个冰洞内有条隧道,里头可滑溜了,我简直像是坐滑梯溜下去的……” 直到游景瑶滔滔不绝说完,月长风缓缓地,茫然地摇了摇头。 “不,我惊讶的不是此事。” “那是何事呀?” 白软乖巧的少女将圆子咽下了肚,有些心焦地歪了歪头。 “尘卿他……和你共处一室,不,共处一冰晶宫,整整七天?”月长风询问的时候,额角都微微地抽搐着。 游景瑶还没理解其中意味,点头的时候头顶的耳朵前后晃,上头绒毛掀起柔软的波浪。 月长风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再一次完完全全地将她的容貌描摹了一遍。 眼前的少女确实与他见过的所有狐族女子都不同。 青丘狐族女子向来崇尚金贵典雅,上至贵族,下至布衣,一举一动都端庄风致,就连嘴角扬起的笑也如同顺着工笔预先描摹的弧度一般,不会出格半分。 可是游景瑶不一样。她的笑意不曾遮掩,只要发笑就会露齿,感染力极强,目睹她笑容的人也会感到发自内心的欢喜。 况且,她还生了一张叫人看了十分顺心的面容,虽说不上倾城绝色,但却是望之舒心,灵动亲和。 尘卿原来钟意这样的女子,月长风恍若茅塞顿开一样地想。 身为月尘卿的兄长,又是狐族九子中最年长的庶子,月尘卿对月尘卿的婚事一直十分上心。 这些年来,受各方催促,月长风一直想方设法地将各大种族的名门淑女想方设法送到月尘卿面前。 可是,无论是玄界公认的美人,青莲族长公主舟溯婉,或是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白虎族少主师若玺,月尘卿连一个侧目都不会施舍给她们。 到最后这些名门贵女们倒是看上了月尘卿,月尘卿却毫不留情地拒绝她们的所有示好,最终闹得不欢而散,因此在外落得一个无情的名声。 所有名门望族的小姐公主们寒透了心,月长风也因此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看着游景瑶,月长风才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些女子很好,却太相像了,可这位游姑娘,不一样。 游景瑶不知道月长风为什么如此失神,也不敢追问,只是默默地将小碗里的汤圆舀起来又放下,像是给小汤圆们洗澡。 月长风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轻咳了两声,双指拈起青瓷茶杯抿了口,脸上重新浮现一个儒雅的微笑。 游景瑶觉得月长风许久不出声有些尴尬,咳嗽了两声,找了个问题:“长公子殿下,我有一个疑问。” “请讲?” “长公子殿下大老远就能嗅到我身上有月少主的气息,”游景瑶低下头嗅闻着自己,抓起襟口在鼻尖吸了吸,“我身上……月少主的味道很浓吗?” 月长风微微滞了一下:“是的,的确很浓郁。”他转而又问,“这般浓郁的气息,我在尘卿宫内都不曾闻到过,游姑娘身上是如何染上这么重的气息的?” 游景瑶挠了挠脑袋,或许是心想反正是月尘卿的大哥,有什么不能说的,而且都交代完了,于是她诚实地回答: “噢,可能是因为我这几天一直睡在月少主的狐尾里吧,所以才全身都是他的味道。” 月长风一瞬间瞳孔涣散。 他听错了吗? 睡……睡在…… 尘卿的狐尾里?! 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游景瑶挠了挠脑袋,忽然又意识到什么,又开始慌张解释道:“长公子殿下,你可千万别又想多了!霰雪峰那个冰晶宫里面非常寒冷,是月少主心地好,怕我被冻死,破例让我在狐尾里休息而已!真的!骗你我是小狗。” 刚说出来游景瑶自己就扶额了,她真的是小狗。 而月长风无意识地抿着唇,已然灵魂出窍的样子。 尘卿从不让女子近身,更是不可能让别人触碰它的狐尾。 狐尾对于狐族来说是非常私密且高贵的,一切隆重的仪式都会涉及到狐尾,例如成年礼会为狐尾洗礼,成亲仪式中最重要的一项是交尾,失去一段寿命可称作是断尾,等等。 普通狐族尚且如此,青丘狐主的狐尾更是无法言说的高贵,那几乎是无上神器一般的存在,外人绝对不能触碰。 这位瑶瑶姑娘竟然在他狐尾里睡觉…… 月长风虽然心中已震惊到麻木,但是表面不言,镇定地继续套话: “那这七日来,尘卿有与你说话吗?” “说呀,我问一句,他就答一句,我们聊得很愉快,长公子殿下不用担心。”游景瑶笑眯眯道。 月长风喉结上下滚了一下,愈发无言。 游景瑶有些迟钝,看月长风表情实在太不正常,有些紧张地问:“那个,月少主平时是不爱说话吗?” “自然,”月长风艰难道,“尘卿少言寡语,连和我这个兄长都鲜少说话。” 游景瑶心里咯噔一下。 月尘卿不爱说话。 “那……月尘卿让人碰他吗?”她声线隐约含着丝丝颤抖。 月长风神情复杂,说话的语速都慢了:“自然不可,尘卿非常抗拒与人有肢体的接触。” 游景瑶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完了。 刚才她说了什么? 她说自己在月尘卿狐尾里睡觉。 月尘卿不喜欢别人碰他,可是这些天她又是给他顺毛,又是在他狐尾里睡觉的,他一定膈应至极。 当时没发现不对,肯定是因为月尘卿忌惮着冰藤才一直忍着不发作。 她这是触犯了多少天条啊,月尘卿这段时间被迫忍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利用完她不得把她直接杀了? 游景瑶感觉一阵恶寒,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 月尘卿好像一直都没有把脖子上她给的平安锁摘下来。 “那……月、月少主,喜欢戴小首饰吗?”游景瑶话说出口甚至已经连不成句子,声音颤得明显。 “很不喜欢,甚至可说的上是厌恶。尘卿是战场上杀过来的,上战场之人身上绝对不会戴什么首饰,除了储物用的紫晶尾戒。” 月长风认真补充,还抬手虚点了一下自己的脖子,“特别是脖颈处,尘卿最为反感。不要说我妹妹元霜亲手编制的流光水华链,连先狐主亲赐的神叶颈藤,尘卿都拒不佩戴。” 游景瑶如遭雷击。 月尘卿,不喜欢戴首饰。 特别是脖颈处,最为反感。 那时候第一次见面,她就强横地把自己的平安锁挂在了人家的脖子上,月尘卿竟然也没摘下来,于是她天天都能看到那颗小东西晃啊晃的,闪着银光。 还以为月尘卿是喜欢那颗平安锁才不摘下来,现在再回想,那只圆圆鼓鼓的小平安锁,更像是一枚定时炸弹——或许摘下来的时候就是她的死期。 墨瑶瑶在原书中对月尘卿可是毕恭毕敬,卑躬屈膝的形象,她这么大大咧咧地对月尘卿,就算系统慈悲,没有将她判定为ooc,她自己就把月尘卿的雷点全踩了一遍。 都怪她收不住性子,真是作死。 游景瑶暗自在心中呜咽,联想到墨瑶瑶被月尘卿残忍格杀的结局,几乎要掉出眼泪来,心想回去要赶紧把月尘卿脖子上的平安锁摘下来,然后再好好道歉,祈求原谅才好。 月长风见游景瑶不说话了,关切地问:“游姑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游景瑶挤出一个如丧考妣的笑。 谁想月长风根本看不出来,浅笑道:“没事就好。对了,长风还未曾询问,姑娘为何会来到这轻罗城?尘卿现在好像还在霰雪峰闭关,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应答,月长风忽然想到了什么,“我知道了,姑娘可是来一睹收妖大会的?” 收妖大会? 游景瑶回想不起来原文有没有这一段,只好本能地顺着往下说,“对,对!我就是来看收妖大会的!” 在根本不清楚剧情细节的处境中,只能见风使舵,她也早已惯用这一技巧。 月长风了然,爽朗一笑:“我就知道,连游姑娘也不能拒绝这场盛会,尘卿一定是见游姑娘好奇,才允你前来轻罗城一睹盛况。” “长公子全猜中了,”游景瑶娇憨地挠了挠脑袋,“但我也只是知道个名头,关于收妖大会的事,能请长公子殿下给我详细讲讲吗?” “自然可以。轻罗城内有一处幽谷,名为水生涧,水生涧常年急流水蚀,涧底极深,今年不知为何生出了一条妖蛟,竟是凶猛异常,连轻罗城城主都无法收服,因此举办收妖大会,号召各族名士前来收妖。” 游景瑶眼睛猛地一亮,俯身急切道:“各族名士都会来?那蛇玄谷谷主,宫雪映,她也会来吗?” 月长风从她口中听到宫雪映的名字,好奇地双眼一亮:“你说宫少主?自然会来,这种事怎么会少了她。” 游景瑶差点兴奋到失声。 真是歪打正着! 果然,靠近重要配角才能寻到主角的踪迹。 她激动得双颊都泛起一层血色,镇定几瞬,兴奋地握起粉拳:“那我是来对了,我仰慕宫少主已久,今日就是特地来看她的!” 月长风早有预料地笑了笑,又抬眼望了望外头的天色,手中茶杯落在梨木茶案上,叩出一声脆响。 第12节 “这个时候想必收妖大会也快开始了,不如游姑娘继续与我同行,我们一起前往水生涧?” 游景瑶欢喜应道:“自然极好!” 第10章 收妖 轻罗城郊外。 水生涧两旁以及悬崖上的悬索天桥,此时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万头攒动,掎裳连袂,来者中既有远道而来的收妖师,更多的则是想来一睹收妖师风采的看客。 此次收妖大会在江湖中热度颇高。 青丘灵气纯净,鲜有妖物滋生,可这条凶蛟不仅诞生于青丘,而且还能好端端地存活那么久,且连城主都拿它没办法,如此罕见之事自然得到了许多人的关注。 月长风带着游景瑶来到了悬崖旁一处人较少的地方。 这里是悬索游廊的角落,视野开阔,一株斜生红梅又恰好将二人与喧嚷人群隔开,是绝佳的看台。 下方,水生涧两侧狭窄的平整石壁上,已然一左一右站了两队人,远远望着什么种族的都有,着装各异,很是壮观。 “下面的全是收妖师?”游景瑶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阵仗,探着脑袋朝下面四处张望,两指圈成小孔状努力地往下看,“宫少主呢,在哪里呀?” 月长风被她着急的模样逗得哑然失笑:“看来游姑娘当真喜欢宫少主。” 游景瑶仰面露出灿烂的笑:“是呀,我本来就是专门来看宫少主的,其他人我都不关心。” 月长风莞尔,轻摇折扇笑而不答。 几声隆重的鼓点响起,宣告收妖大会正式开始。 轻罗城城主入场发言,因为离得太远,游景瑶只能听到一句句模糊不清的回声。 城主简单作了一番开场白,收妖大会很快拉开帷幕,紧接着就轮到八方收妖师大展身手。 来自不同族域的收妖师们纷纷使出了绝技,有的展开华丽阵法,有的祭出祖传宝器,威势撼天。 只是半个时辰过去。 那深不见底的水生涧竟然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别说什么凶蛟,连浪都没掀起几个。 游景瑶看得疑惑,要不是知道这里有一头凶蛟,她还以为这些人是在自娱自乐。 月长风神色也愈发凝重了些。 这些收妖师品级虽然参差,但其中也有几个他熟知的高手,可是连那几位高手都未曾将凶蛟唤出深涧来。 看来这条凶蛟实在非同一般,他作为青丘长公子,又是管辖轻罗城的侯爵,若今天收妖大会上无人能够制服这妖物,他就必须要下场亲自收服。 时间流逝。 越来越多的收妖师铩羽而归,下方原本站位密集的收妖师逐渐变得稀疏,上方的观众许是心觉扫兴,也散去不少。 游景瑶根本不关心那条蛟龙的死活,炽热的目光一直在收妖师人群里面仔细寻找着。 直到现场最后一名收妖师——白虎族十三公子师羽生,也在众人失望的目光中落败而归,现场终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 栈道上众人窸窸窣窣,声如蚊鸣地讨论起来: “怎么连白虎族十三殿下都对这妖物束手无策?白虎族可是最擅长收妖的!” “这凶蛟实在不一般啊。” “这么多收妖师都制服不了一条水生恶蛟,难道这场收妖大会竟要以这样惨烈的败局收场?” 有人摸着脑袋沉思着什么,忽然反应过来,“不对,还有一个人没有到。” 其他人如梦方醒,懵懂的眼眸一瞬变得清澈,纷纷念起了那标志性的一袭白衣。 “诶,对啊,蛇玄谷大名鼎鼎的宫少主不是最热心收妖一事,今日怎不见现身?” 正在大家四处张望寻找宫雪映身影之时,天际忽然传来一阵破风之声。 在场所有人立即抬头去看,眼中齐齐亮起了光—— “来了!宫少主来了!” 游景瑶怔怔抬眸。 高空之中,一道柔白身影如雨燕般急速掠来,杳霭流玉,袖袍翻飞,在风中卷成一簇簇雪色繁花。 美人如一道流云在空中划过,又如天降坠星般飞速下降到水生涧内,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宫雪映已经与那恶蛟缠斗在一起。 那黑蛟摆尾荡起滔天水雾,江翻海沸,宫雪映布下的灵阵掀起炙热金光,熯天炽地,声势震天。 游景瑶目眩神移,整个人逗看呆了。 方才大约百十个收妖师都不曾能够把那蛟龙唤出,宫雪映一现身,蛟龙直接显行不说,还激烈地与她战斗了起来。 这究竟是多么恐怖的实力。 战斗很快陷入僵持,宫雪映神色一凝,手中唤出千万条碧色丝线,紧紧锁住凶蛟的龙身,又召出一方如蟒蛇缠绕着青莲的宝器悬浮在半空中。 她素唇翕动,宝器周围波光不断暴涨,释放出摄人心魄的绝对威压,那蛟龙口中喋血,发出了极度痛苦不甘的咆哮声,但其再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逐渐落了下风。 宫雪映见时机已到,眼中划过一道锋锐,猛地将手中晶莹丝线一收—— 那凶蛟发出了高亢怨煞的凄鸣,霎时神形俱碎,化为破碎水雾,被收进了宝坊收妖塔中。 前前后后不过一炷香。 宫雪映竟然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收服了那条令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大妖。 游景瑶手捂胸口,几觉呼吸不上来,脑海中还回忆着方才战斗之盛况,宫雪映的每一个招式都那样绝美,仿佛不是在操控阵法,而是在翩然起舞,优雅出尘,赏心悦目,观看她收妖简直是一种享受。 与书中的描写毫无出入,宫雪映的确是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子,她潇洒清丽,冷静果决,又心怀天下,称她为玄界的白月光也毫不谬赞。 宫雪映将黑蛟龙丹收入腰袋,又将半空中的宝坊收妖塔唤到了手心。 收妖塔轮廓一颤,变成一条浑身带着青铜色泽的小蛇,缠在她腕骨,倏然化为一轮纤细手镯,宣告着收妖至此结束。 丝毫不理会现场千千万万对眼睛盯在她身上,宫雪映神色无虞,翻手唤出一抹青云,准备离开。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除了收妖现场,世人鲜少能从其他地方见到她的身影,收妖结束不作分秒逗留,会立刻离场。 游景瑶一个激灵—— 宫雪映要是这一走,就彻底不知去何处寻她了。 于是她猛地一扯月长风的袖子,语速极快地说:“宫少主要走了!长公子殿下,我也先走了!” 月长风还没反应过来,她竟是几步上前,深吸一口气,随即纵身往百尺峭壁下面一跳—— “游姑娘?!!” 月长风大惊失色,迅速扒住栈道扶手往下看。 少女真的就这么直愣愣地栽了下去,没有任何护体功法在运转,更无任何轻功加身。 这简直就是在寻死! 月长风刚要跟着跳下去救人,只见游景瑶像是提前计算过似的,如同倒悬利剑一样,往恰好行至下方的宫雪映身上扑去。 宫雪映感知灵敏,抬眸一看,竟看到头顶上方落下一道人影! 神色猛地收紧,她想也不想就伸手唤出青色丝线,将姑娘牢牢锁于半空中,随即一朵青云紧接着迎上去。 少女被稳稳托住,降至低空放了下来。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 现场寂静得可怕,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宫雪映快步上前,将因惊吓过度而浑身绵软的游景瑶扶起身,“姑娘?你还好吗?” 游景瑶灵魂出窍,耳鸣不已。 她是第一次做出这么疯狂的事。 这可是百丈悬崖,自己竟然说跳就跳。 跃身跳下的那一刻,前所未有的失重感和恐惧如决堤洪水呼啸而出,游景瑶惊魂未定,一下子说不出半个字。 宫雪映感知到这是个无甚法力的普通狐妖,心想,水生涧内水汽蒸腾,想来估计是脚下湿滑,这位姑娘才不慎踩空坠落的,于是素手在她后背轻拍安抚。 “姑娘别怕,现在已经安全了。” 游景瑶出窍的神志一点一点回到心海。 她机械般地咽了口口水,一对杏眼望向宫雪映,随即“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宫雪映惊诧无措。 面前少女眼泪不要钱似的大颗大颗坠落,她颤悠悠从青云上翻身而下,落地的瞬间双膝一折—— 竟是直接跪在了宫雪映面前。 峭壁游廊上所有人都惊呆了,万千目光汇下来,齐齐射在下方两人身上。 “姑娘?”宫雪映后退了两步,眸中震颤,“你这是做什么?” 游景瑶跪着上前蠕动了两步,含着一汪泪花,细白指尖扯住了她如雪袖袍。 “宫少主,我终于找到你了!” “找我?”宫雪映满目讶异,更为迷茫。 游景瑶哽咽得更为厉害,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宫少主,我今天就是为了见你而来的,我是有一事相求!” 眼前这位衣着单薄的小姑娘泪眼涟涟地朝她下跪,宫雪映不禁心生怜惜,俯下身来好言相劝,“不论何事,先起来说话好吗?” 游景瑶点点头,这才眼含泪光地站了起来。 她站起来还比宫雪映矮了半个头,让宫雪映需要微微低头看她。 这个角度望下去,这只平凡的小狐妖脸颊白嫩圆鼓,垂下两道泪痕,显得更为柔弱可怜。 “姑娘好好说,需要我帮什么忙?”宫雪映温柔引导。 游景瑶杏眼濡湿,声音低糯,将打好的腹稿娓娓道来。 “不瞒宫少主,我家被一只大妖缠上了,那妖物将我家闹得天翻地覆,我家又住在苦寒之地,无人管辖,没有人来驱逐它……” 说到这里,似乎回忆起那不存在的妖物将自己的生活毁掉了一样,她的声线愈发含糊委屈: 第13节 “小女眼界浅薄,穷困潦倒,不认识什么收妖师,只听说过蛇玄谷的宫少主是收妖的高手,所以此次便想请宫少主帮帮忙,去我家将那妖物收服了去,还小女一个安宁。” 此时,远在霰雪峰被形容成“大妖”的月尘卿无端喉头发痒。 游景瑶的演技向来不佳,但得益于长相乖巧,又哭得痛快,一颗颗货真价实的眼泪使得可信度一路飙升。 宫雪映闻言了然颔首,心道原来只是收妖一事,收服妖物本就是收妖师的职责,这位小姑娘何至于下跪,只要向她开口,她本就没有拒绝的道理。 “我帮你。”宫雪映笃定道。 游景瑶轻抬湿润羽睫,欣喜万分:“真的吗?” “真的,”宫雪映神色微凝,“既然青丘不管,我便来管,事不宜迟,姑娘这就带我去你家吧。” 于是游景瑶迅速收了眼泪,拍拍袖子站起来。 二人一同登上飘渺青云,瞬息便消失在水生涧内。 在上面目睹了全程的月长风瞠目结舌,茫然而立,动弹不得。 跳崖,下跪,还跟着宫少主一同离开。 尘卿究竟是,心悦了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第11章 爆发 高空之上,游景瑶紧紧地攥着云朵翻卷的边角,连呼吸都感到无比费劲。 前方传来宫雪映的声音: “游姑娘,行翠飞行的速度确实快,你灵力太低,有些难受是正常的,若害怕摔下去可抱住我。” 游景瑶迎着呼啸的风,艰难地“嗯”了一声,伸手想要去抱宫雪映,却在看到她迎风飞扬的纯洁衣摆时,不禁愕然。 宫雪映真乃天上仙子,连一片衣角都圣洁得不像话,游景瑶抬头,她飘扬的墨色发丝恰好扫到自己的脸颊,如同仙女临幸凡人的一丝甘霖。 仅仅被她的青丝轻抚了一下,就感觉到由衷的欣喜。 但游景瑶忽然不知为何胸闷了半息,转瞬又用力摇了摇头,随即双臂紧紧圈住了宫雪映的腰。 宫雪映的腰肢不堪一握,但却纤瘦而有力,那是战斗多年的收妖师才会拥有的劲瘦体格,游景瑶又想了想自己肚子上的小赘肉,眼眸更低了几分。 她心想,宫雪映不是柔弱无骨的雪莲,而是峭壁横生的遒劲松芝,这是最令人欣赏的那种女子,怪不得当初有那么多看原著的读者都被这个女主角的魅力所捕获。 游景瑶吸了吸鼻子,将脑袋紧紧倚在她纤薄的蝴蝶骨后,双臂紧紧搂着宫雪映的腰肢,随她高速飞行着。 霰雪峰离轻罗城并不远。 直到落地,游景瑶还感觉自己好像才刚踏上行翠不久。 宫雪映抬头,望着直插天幕的雪峰,又看看游景瑶,声线之中满含怜惜:“游姑娘,你竟然真的住在雪山里?” 游景瑶有些心虚,低下头玩自己的手指,在袖袍下将指节拧得发白。 “我家境贫寒,又不是什么显赫家族,只能住在这种地方。”说到这里,她又生生逼自己落下几滴眼泪,“本身就过得清苦,家中又有妖物作祟……” “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打散妖物,还你清静的家。”宫雪映凛然道,末了还伸出手摩挲着游景瑶柔软的发顶。 游景瑶受宠若惊,怔怔地感受着宫雪映微凉的指尖在头顶轻轻抚摸,温柔得像亲姐姐。 一时间她鼻子更红了,铺天盖地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她不喜欢骗人,何况是如此纯洁善良的宫雪映。 可这是唯一的法子。 宫雪映的性格她看书时颇有了解,她遗世独立,不畏强权,当初还未认识月尘卿的时候,宫雪映对这样一个玄界至尊的种种作风其实是颇为不喜的,若是直接求她去救月尘卿,宫雪映绝对置之不理,掉头就走。 如今虽把女主带到了霰雪峰,但是待会要怎么做,游景瑶还没有想好。 毕竟是男女主,如此天定良缘,见上面了总不可能还反目成仇吧? 只能期待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游景瑶不安地揪住她的衣角,“宫少主,那我们现在就进去捉妖吗?” “走。”宫雪映利落道。 游景瑶点点头,带她来到进入冰晶宫的小洞。 宫雪映一看,这家竟然连个像样的门都没有,表情愈发凝重,却还是顺从地跟随游景瑶进了洞穴。 一路前行,宫雪映用的也是游景瑶平时那种滑行的姿势。 不知道为什么,游景瑶觉得自己把隧道当滑梯用的姿势很狼狈,但是宫雪映做同样的姿势就完全不一样,清冷飒气,不失优雅。 很快,就看到了隧道尽头的光,宫雪映手中开始凝结碧色丝线,冷艳侧脸流露出种惊人的锋利。 游景瑶忽觉一惊——宫雪映该不会一出手就放杀招吧? 月尘卿现在还是被冰晶锁链禁锢的状态,十分虚弱,要是宫雪映进门就释放全力一击,会不会直接把男主给杀了? 眼看宫雪映即将滑出隧道,情急之下,游景瑶忽然大喊一声:“哎呀!” 这一喊让宫雪映手中的碧色丝线瞬间褪色消散,立即双手在隧壁上一撑,停住身形,回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游景瑶龇牙咧嘴地捂着屁股,五官都皱成一团。 “下面好像有一道冰锥把我的屁股划破了,呜呜,好疼。” 宫雪映舒了口气,还不忘温言安抚几句,让游景瑶翻过来看看有没有受伤。 当她安抚好游景瑶,自己半个身子已经滑出了隧道。 宫雪映回过头来,却被眼前一幕惊得收缩了瞳孔—— 这根本不是什么逼仄的小家。 这是一座,沉匿在冰峰之下的地宫! 眼前横过数根狰狞的硕大锁链,将中央一具躯体紧紧锁住,那人一头银发流泻如瀑,银紫的狐尾几乎覆满了整座冰晶宫的地面。 宫雪映眼神一凝,这也根本不是什么大妖,这是狐族。 而且还是地位至高无上的狐族。 狐族爱惜狐尾,轻易不将其露在身外,只有最无力的时候才会无法克制自己使得狐尾显形,眼前这个拥有九条狐尾的人,周身正凝结着无比浓郁的血色煞气,在炼狱一般的环境中挣扎着,锁链发出刺耳的抖动声与摩擦声。 宫雪映发觉被骗,纤纤葱指对准远处的月尘卿,语气前所未有的寒冷。 “游姑娘,你诚实告诉我,这究竟是谁,这难道就是你说的大妖?”她眸中结上一层寒霜。 游景瑶一下子结巴起来:“我,我……” 宫雪映眼底的怜惜消失得一干二净,转而浮上一层被欺骗的忧伤和恼怒。 游景瑶百口无言,像只犯错的小猫一样扑向宫雪映,紧紧揪住她的裙摆:“宫少主,我对你说实话,这个人其实是是青丘少主月尘卿,他现在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 宫雪映听到这个名字,眉眼染上冷霜。 月尘卿。 她怎会不知道此人的名号? 百年前的玄界大战,月尘卿所带领的狐族大军乘胜追击,大战一路打到蛇玄谷附近,秉持中立的蛇玄谷本无心参战,却无辜被战火波及,一连折损十数位元老,导致元气大伤,到现在还未完全恢复元气。 如今蛇玄谷从当年巅峰跌入中层,都是拜月尘卿所赐。 她作为蛇玄谷少主,对月尘卿怎会有什么好脸色。 宫雪映的面孔已经冷如冰刻,看都不再看一眼游景瑶,拂袖唤出一道灵符点燃,随即瞬间消失。 游景瑶呆住了,无助得几乎要哭出来,正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嘶吼,那是被折磨到濒死的呻.吟。 “月尘卿!”游景瑶连滚带爬地含泪冲过去,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等我,我来救你!” 这一次炽毒爆发得比之前七日中的每一次都要更为猛烈,月尘卿几乎已经失去了神志,胸膛起伏得厉害,无论游景瑶怎么呼唤他的名字,他都半睁着涣散的双眼,没有丝毫反应。 人在极度的剧痛中是会麻痹的,麻痹到一定的程度,就逼近了死亡。 游景瑶逆着炽毒所覆压的威势一点一点爬上去,每一步都几乎要耗尽全部气力。 炽毒像是堕魔的邪神,将威煞化为压强,波延至整座冰晶宫,像是对前来解救月尘卿的人的警告。 再靠近,可就要生生被碾碎了。 游景瑶感觉身体内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口鼻也溢出了鲜血,可是她不敢停下来,若是月尘卿死了,就遑论接下来的剧情,她也会被即刻抹杀。 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月尘卿,游景瑶都绝不能停下前进的脚步。 一步,两步,十步。 她的皮肤开始出现一道道细长的伤口,鲜血从中蔓延而出,鹅黄的衣衫逐渐染上了一片一片猩红,像是开出了妖诡的死亡之花。 月尘卿殷红的唇瓣微张,从中溢出深沉痛苦的喘息。 他感觉自己被投入了熔炉,在岩浆中浮浮沉沉,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被火焰舔舐着,一点一点燎去他的血肉。 痛。 全身筋骨都要被融化了。 若今天真就这么死了,青丘的未来当如何? 没有他,兄长会好好管辖的,还有三弟停萧,他虽看上去散漫,若真有大事压身,也能独当一面。 青丘没了他还能继续走下去。 只是…… 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放不下。 疑惑使得月尘卿在万般痛苦中忽然凝起一丝神志,他想要去发现自己究竟还在牵挂着什么东西,就像潜游深入万顷火海,去寻那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不该有除了青丘之外还惦念的事了。 是什么呢? 正在月尘卿陷入迷蒙幻觉之时,一丝冰凉的熟悉的气机如同破开阴霾的一柄利箭,精准地没入了他的丹田中。 第二缕。 第三缕。 第14节 冰藤艰难地在炽毒的包围中破土而出,紧紧地拥住月尘卿的丹田,像穿越风暴,破晓而来的拥抱。 冰息天然克制火焰,刀山火海的幻境在他眼中颤抖起来,如同投石入水掀起的波澜一样抖动着,种种意义不明的血色图案越来越淡,直到月尘卿能够勉强看清眼前的一切—— 一对染血的犬耳正抵着他的胸膛,少女环抱着自己,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在她身下,道道鲜血蜿蜒成小溪,染红了自己的狐尾。 月尘卿如同被定住一样动弹不得,却见游景瑶忽然缓缓地抬起了头,眸中没了光泽。 “对不起……” 她虚弱地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宫少主,我给你找来了,但是……” 她没有答应救你。 游景瑶未来得及说出下半句,双眼一闭,陷入了深沉的昏迷。 月尘卿亲眼看着游景瑶的身形越变越小,直至变成了一只白色的小狗,奄奄一息地在他脚下蜷缩成一个雪球,身上的污血触目惊心。 她的本体原来这么小,小到还不如他半条狐尾大。 冰藤收回,月尘卿双手一颤,冰晶锁链悉数回到袖中。 他蹲下身,沉寂半秒,长指没入她柔软的绒毛中,随即将沉甸甸的小狗打横抱到了怀里。 第12章 紫云榭 一夜风疏雨骤。 窗外丛生的花朵相比昨日少了些许,地上零落斑驳,凋零花瓣交杂成一面锦簇地毯。 游景瑶是被系统欢喜的报备声惊醒的—— 【恭喜宿主已经圆满完成剧情任务(二)!】 游景瑶霎时过电般清醒了几分。 任务完成了? 剧情任务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自己要将女主带到霰雪峰内,然后完成相拥剧情。 她额前猛地一跳,针刺般疼。 不对啊,宫雪映哪有为月尘卿相拥疗伤? 太阳穴窜上一波又一波的阵痛,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抽痛起来,浑身经脉像是被敲碎了之后又接回来似的,动起来竟觉得这副躯体有几分陌生。 好不容易耐到阵痛褪去,游景瑶双指摁着太阳穴,一边倒抽气,一边隐隐记起了什么。 系统发布任务那时,说话的语调有些奇怪,每一个分句之间都停顿了许久,她当时以为这小结巴系统又抽风了,现在再回想,却总觉得别有深意。 难道这任务,是可以分段完成的? 她将宫雪映带到了霰雪峰,然后却是自己亲自上阵,与月尘卿完成了相拥疗伤的剧情。 若是分开来看,倒果真是都完成了,只不过后半个任务是自己代替女主完成的。 难道还能这么做? 游景瑶正在费劲地思索着,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人语声,似乎是一群女子急匆匆地朝这边来了。 “娘娘好像醒了。” “走,快。” 混沌中,这些声音如同小蛇般窜进她的脑海,游景瑶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意识拉回,终于迷蒙地睁开了眼睛。 头顶云霏锦织,纱幔纵横,细密珠帘绕着床榻围了半圈,剩下一半撩在缠丝银质帘勾上,鸳鸯镂空灯点在床边,烛火跃动,在琉璃屏风上散出一圈美妙的光晕。 她霎时愣住了,翕了翕唇,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里不是冰晶宫了。 这是哪里? 屋内暗香浮动,这香气如雨后低垂呼吸的白梅,混着若有似无的檀香,竟是有几分熟悉。 游景瑶愈闻愈失神。 那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两息后,几个侍女迈着碎步陆续进来,个个脸上都满溢着盈盈的月牙笑。 她们恭顺地抚膝行礼: “给娘娘请安。” 三道整齐甜腻的声音汇成一道,如清溪流动,听的人耳朵酥酥痒痒。 游景瑶愣愣地望着她们,忽地不知道从哪涌出一股力气,硬是撑着身子坐直起来,指着自己道: “你们喊我什么?什么娘娘?” 三人纷纷一滞,身材最高挑的那个侍女忍不住抚唇轻笑,但很快收住了笑容。 高挑侍女温言解释道:“娘娘许是睡了太久,有些迷糊了,奴婢们先给娘娘洗漱沐浴,到时候清醒了就想起来了。” 游景瑶百口莫辩,还未问个清楚,就被三个侍女架起来送进了净身室。 她大伤初愈,筋骨软绵,以至于只能乖巧地任三个侍女姐姐为自己沐浴更衣,半点挣扎不得。 侍女们动作轻柔,力度适中,像是对伺候主子这一件事做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游景瑶长这么大还没被人伺候成这样,也是第一次被侍浴,双颊烧得滚烫 “娘娘,您的后背真光滑,像美玉似的。”名叫绫香的宫女轻声赞道。 游景瑶羞红了脸,没有作声。 身旁为她梳头的罗烟附声道:“是呀,我们娘娘头发也这么柔顺,丝绸似的,让奴婢好生羡慕。” 酒寻也跟着感叹起来:“怪不得咱们娘娘是少主带回来的第一位女子。” 游景瑶听到“少主”二字,脑中混沌瞬时一扫而清,双眼猛地睁大一轮:“你说什么?” 酒寻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霎时有些惊惶,语气都低了好几个度。 “奴、奴婢说,娘娘是少主带回来的第一位女子。” “少主?你说月尘卿?” 游景瑶将身子挺直,带着罗烟手中的青丝都滑脱了出来,“你们说明白,前前后后,全都告诉我!” 几个侍女见游景瑶严肃起来,便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跪在一旁解释了起来。 原来,三天前,月尘卿将游景瑶从冰洞内抱回,然后将她安置在了他的侧殿中,并告知宫中所有的侍者,要以侧妃的规制对待她。 这是尊上带回紫云榭的第一位女子,还亲自说明不可怠慢,整个紫云榭的侍女都绷紧了神经。大女郎千挑万选,亲自择出了三位素来最善伺候的婢女,送到了游景瑶面前,这才出现了现在这一幕。 得知了来龙去脉,游景瑶瞳孔涣散,垂眸看着覆满花瓣的浴池,灵魂出窍。 完成任务的速度怎么会这么快? 竟然就快进到侧妃情节了? 原著中墨瑶瑶可是拼尽了一身气力,用尽一切手段,才让月尘卿不情不愿地将她纳进宫内成了侧妃,结果游景瑶竟然只花了十天就达到了这个剧情点。 太快了,她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感到浓浓的不真实。 站在妃的位置上,却要去促成夫君与她人的美事,游景瑶多少觉得荒谬,换个角度一想,却又在心中长长顺了口气。 她只是个来修正剧情的外人而已,什么妃位,都是虚的。 她对月尘卿又没有半点情意,月尘卿永远是宫雪映的,不必,也不能肖想,安心完成任务就好。 况且,剧情进行的很快很顺利,很快就能功成身退回家去了,她该高兴才是! 想到这里,游景瑶弯了弯嘴角,双手捧起温水中浮沉的花瓣:“少主还有说什么吗?” “没有了,”绫香恭顺道,“娘娘不必担心,少主他十分记挂您,每日午后都会看一眼娘娘。” 罗烟着急地补充道:“对,少主对娘娘十分上心的。” 游景瑶闻言漫不经心应了声“好”,却侧首嘲弄地笑了笑。 这哪叫上心,或许就是单纯怕她死了。 …… 净身室内燃尽了五炷香。 侍女吹灭火星,将香灰安好地压实在金色平炉内,这场细致冗长的沐浴终于结束。 那身皱皱巴巴的旧衣服被叠整齐放在一边,镜中人已换上了一身新衣裳。 这是套尤其华美的常服,颜色是新鲜柔美的明黄,泛着月光般莹润的质感,做工亦十分好,衣裙袖口绽着小朵小朵的迎春花,明黄的外衬下涌出纯白的层叠裙摆,像明净晨光下层峦叠嶂的雪山。 是狐族惯常喜爱的华丽优雅的风格。 布料柔软合身,但游景瑶穿在身上总觉得不适应,不时理理袖口,多次不舍地望着一旁自己的旧衣裙,弱弱问道: “我真的不能穿着原来的衣服吗?” 绫香、罗烟和酒寻面面相觑,都露出了几分为难的神色。 游景瑶叹了口气,刚想试着接受,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声如擂鼓,听上去几乎是跺着脚冲进来的—— “都不许拦着本宫!” 一道娇蛮的声音撕裂了平静的侧殿,紧接着,什么人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 月元霜提着裙摆跑进来,青丝飞起,她额角的金色步摇晃啊晃的,绽出炫目光辉。 她气势汹汹地踏进门槛,眼神像针刺一样射过去,迅速捕捉到游景瑶这个人,随即飞快地上下打量起来,却只是第一眼看到游景瑶的穿着时,瞳孔就立即缩成一个点。 “你……”月元霜颤抖的玉指点在游景瑶身上,恼到杏眼都瞪得溜圆,“你、你怎么可以穿我的黄色?!” 游景瑶双眉一挑,十分不解,倒是几个侍女竟然迅速上前两步护在她身前,半蹲行礼道: “奴婢参见四公主殿下。” 四公主殿下。 第15节 游景瑶挑眉,心中研磨一瞬,回想起了这位四殿下姓甚名谁。 青丘四公主月元霜,长相明艳,尊贵无双,乃是先狐后所诞的嫡公主,在谱系中排位第四。 她是狐族九子中唯一的公主,先狐主狐后的掌上明珠,在万千娇宠中长大,因而顺理成章地养成了骄横刁蛮的性格,说一不二,只要下了决心的事,身边的人就都得顺着她。 刁蛮也就罢了,这位公主殿下身上最鲜明的标签,却是“兄控”—— 她对其他两位哥哥都不甚上心,唯独对月尘卿的占有欲非常强。 只想一个人霸占着,谁也不许碰。 她不仅排挤墨瑶瑶,更排挤后来出现的宫雪映,一切靠近月尘卿的人月元霜都要记恨,算得上是个十分娇蛮霸道的角色。 当初游景瑶虽觉得这位四公主也很讨厌,但是比起墨瑶瑶来说,月元霜反而显得心直口快,直率得多,所以游景瑶对她并没有那么反感。 只不过现在,月元霜却看上去快要恨死她了—— “脱下来,你脱下来!黄色是属于我的,你这个迷惑我哥哥的狐媚子,才不配穿我的黄色!” 游景瑶无措地扯了扯自己的襟口。 “你脱不脱?你不脱,本公主就要撕了你的衣服!!” 月元霜看上去完全丧失了理智,嘶叫着要冲上去亲手撕了游景瑶的衣裳。 就在她准备要扑上来的那一刻,半跪在游景瑶身前的侍女瞬间站起来,将游景瑶牢牢护在身后:“四殿下冷静!” 绫香小臂牢牢横在游景瑶胸前,神色严肃道:“娘娘的衣着是少主殿下亲自挑选的,公主不可如此对待娘娘!” 月元霜脚步一顿,眸中漫上不可置信和愤恨之色:“你……你说这是哥哥选的?!” 空气寂静了不过半秒。 她竟像崩溃似的大声喊叫起来: “你们骗我,你们竟敢骗本公主!谁允许你们这样对我的?信不信我分分钟就能让哥哥废了你们!” 一时间所有人哑口无言,只剩月元霜失心疯的吼叫声回荡在整座偏殿内。 游景瑶摁了摁眉心。 真是没想到月元霜激动成这样,张口就要废了她的侍女,还真是符合她当初看书的刻板印象。 游景瑶收了收神,刚想说些什么,一道疏淡冷冽的声音如石堕寒潭般在大殿内响起: “放肆。” 第13章 侧妃 所有人回过头。 玉阶上,一对墨紫洒金锦靴迈步而入,长发如瀑顺直流泻而下,满头银丝走起路来竟不曾晃动,恍若冰封悬河,一举一动自带威仪。 月元霜一见月尘卿,整个人就像被冷水倾头浇了下来似的,满腔怒火瞬间化为楚楚乞怜,方才瞪得溜圆的双眸一下子柔了回去。 “哥哥!” 月元霜撅起樱桃一样的唇瓣,几步就冲到了月尘卿的右手边,熟稔地搂住了他的手臂,还不忘回头给游景瑶一个示威的余光。 游景瑶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月元霜见游景瑶愣住了,双颊荡起洋洋得意的粉红,揪着月尘卿的袖袍刚要抬头甜甜地喊“哥哥”,目光却在接触到月尘卿那寒霜一般冷漠神情的时候收住了笑容。 “……哥哥?” 月元霜不自觉地松了松手臂的力度,杏眼中漾起茫然。 几乎就是下一刻,月尘卿动了动手腕,将自己的手臂从月元霜的怀抱中无情抽出,视线冷冷地锁在月元霜脸上。 “道歉。”他语调前所未有的低和冷,一字一句如同在冰上刻字,带着尊者不容违逆的威势,入耳便能使人毛骨悚然。 月元霜眼中的柔情蜜意一下子崩碎,难以置信地动了动唇。 “哥哥?你……你叫元霜给她道歉?” 她不相信,颤抖着又要去抱月尘卿的手臂,似乎想要靠撒娇蒙混过关,却在月尘卿眸中越来越彻骨的寒意中停住了动作。 月元霜第一次感觉整颗心如此惊悸。 是真的,哥哥竟然…… 真的让自己给这个贱蹄子道歉? 前所未有。 这简直前所未有! 她可是青丘唯一的小公主,从来没向谁道过歉! 就算月元霜打碎了他殿中最心爱的一只缠枝刺棠纤瓶,月尘卿也未曾动怒半分,可是今天,哥哥竟然因为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紫云榭中的女子,斥责她放肆,还要自己给她道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月元霜眼中立刻涌出潋滟水光,泪水凝成珍珠,断了线似的大颗大颗在脸颊上滑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哥哥,你怎么会为了这个女人让元霜道歉呢?元霜什么也没有做错,是她,”月元霜转眼看向游景瑶,眼神转眼转为淬毒一般的狠厉,“是她穿了元霜的黄色衣裙,明明是她的错!” 月尘卿眉峰不耐地动了一下,似乎懒得去掰扯黄色是否是月元霜的专属,没有作声。 月元霜委屈涌上心头,梨花带雨地质问道:“哥哥,你怎么都不与元霜知会一声,就带回来个侧妃?你不会真的要纳她为侧妃吧?!” 她又指着游景瑶,嘴巴撅得更高,“她长得有元霜一半好看吗?就算要纳侧妃也应该纳个地位尊贵又貌美的女子才是呀!她是哪个族的公主,元霜可从未见过!” 月尘卿冷冷地看着月元霜,并不回答她的问题,看上去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向侧夫人道歉,”他不耐烦地吐息,带着最后通牒的语气道,“我不会再重复第三次。” 月元霜听到“侧夫人”三个字,滔天的悲愤与惊诧让她浑身过筛一样颤抖起来。 侧夫人。 哥哥竟然亲口承认了这是他的侧夫人。 这声侧夫人的重量非比寻常,乃至月元霜感觉一阵晕眩,差点要昏过去。 这么多年来,哥哥身边从没有女人能够靠近,月元霜看着各大贵族的少主或公主一个一个铩羽而归,从一开始的提心吊胆,到之后认为哥哥绝对不会爱上其他女人的自信坚定,她真的以为哥哥有她一个人就够了。 可是哥哥前几日领回一个陌生女子,今日就亲口唤她侧夫人。 月元霜几乎要疯了。 在月尘卿的威压下,月元霜满脸泪痕地机械地转过头,几乎要咬碎后槽牙一般吐出了不情不愿的“对不起”三个字,随即哭吼了一声,拂袖跑开。 少女绝望的哭声在紫云榭内回荡,由近及远,殿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噤若寒蝉。 游景瑶此时还处于懵懵懂懂的状态,她根本没有接收到月元霜的恶意,反倒像个局外人一样围观了全程。 没想到月尘卿竟然会这么帮自己,为了压月元霜竟然称呼她为“侧夫人”,语气还一次比一次重。 若是墨瑶瑶,月尘卿也会这么帮她说话吗? 没等游景瑶思考,月尘卿眯着眼缓缓踱到了她面前,游景瑶回过神来,惶恐地朝后退了几步。 一旁的宫女不知何时已经全都退了下去,偌大的紫云榭偏殿此刻只剩游景瑶和月尘卿两个人。 月尘卿几乎比游景瑶高出一个头来,逼着游景瑶抬头才能看得到他的表情,显得好像很尊敬他似的。 这就是尊者。光是这几近逆天的身高,就能让所有人心甘情愿地仰视着他,睥睨众生。 月尘卿停在与她相距不过半米的位置,目光在她一身明黄的新衣上停留了片刻。 游景瑶更是感觉浑身有蚂蚁在爬,感觉今天闹成这样似乎都是这一身衣服导致的,更是感觉哪哪都不舒服,揪着袖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她又抬头望了一眼,月尘卿脸上依旧面无表情,看着她的眼神中亦找不出欣赏的神色,就像看着一块石头似的没有丝毫波澜。 游景瑶抿了抿唇,心想,估计是觉得她穿着这身衣服不好看。 过了几秒,月尘卿终于开口,不疾不徐:“元霜骂你,不知道回击?” 游景瑶不知道该看哪里,最后盯着自己的鞋尖上那一颗小小的东海鲛珠,低声回答道: “我不擅长这些。” 月尘卿看着她低头时白嫩微鼓的脸颊,眸色沉了几分,不再说话。 他向来是这样的,即使两人面对面,也极少主动挑起话头,宁愿一直沉默也不会主动说话。 游景瑶揪着袖子的手愈发紧了,她沉默了几秒,抬头迎上月尘卿的目光,刚想说些什么,他却又率先开口: “你睡了三天,体内震断的经脉我已用丹药为你接上了,现在可有大碍?” 游景瑶嗫嚅:“没有了。” 她半坠羽睫,攥着袖子犹疑了两阵,最终还是把想问的话说了出来:“少主,我……现在是什么身份啊?” 月尘卿轻抬下颌,不解地微微歪了歪头:“她们没告诉你?” 这个她们很显然指的是绫香等几个侍女,游景瑶眼眸转了转,回答说:“绫香她们已经告诉我了,但是我还是想亲口问问少主,毕竟这不是小事,少主,你当真要纳我为侧妃吗?” 月尘卿不作回答,而是踱到里头茶案前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长腿交叠,露出玄紫锦袍下修长的黑色曲线。 游景瑶看着他给自己斟了杯茶,修长的五指握住茶壶倾下一道水线,入壶不溅,如白虹流泻,养眼至极。 眼看他斟了两杯茶,游景瑶就是再傻也知道该过去与他一起饮茶了,于是两人在酸枝木茶案旁相对而坐。 月尘卿姿态轻松,游景瑶却有些僵硬。 “你说一直爱慕本尊,”月尘卿瞳若点漆,清清淡淡望向她,“不就是要本尊给个名分?” 游景瑶刚拿起茶杯的手一下子顿在空中。 他眼神中满是轻蔑,似乎在说,难道你还不满意青丘侧妃这个位置,想要做正妃? 青丘的正妃定是纯正的青丘贵族,游景瑶自然不敢肖想,她也从来没肖想过,因为只有她知道,那个位置早就注定是宫雪映的了。 换做平常,游景瑶肯定觉得这是莫大的羞辱,但是今日她却觉得月尘卿这话没什么问题,十分地符合剧情,毕竟墨瑶瑶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月尘卿给她一个名分。 “是,但是……”游景瑶揪了揪自己的小狗耳朵,“我感觉就这么嫁给你好奇怪诶,而且我可是犬族,狐族向来没有和犬族联姻的道理呀。” 月尘卿长眉微蹙。 游景瑶一下子又噤声了,月尘卿是不是觉得自己事多? 第16节 她一下子有点后悔,都这么顺利地在走剧情了,干嘛还要多嘴再去问那些有的没的,节外生枝。 而且其实玄界联姻讲求的并不是种族之别,玄界中“血脉纯正”指的其实是灵根,高级灵根配高级灵根,这叫做血脉纯正。如果一个高阶灵根与低阶灵根联姻,那就会诞生灵根杂乱的后代,这在注重血统的玄界是大忌,是会遭天谴的。 她自己的灵根是什么级别,她也没个底子,所以才敢用种族之别来胡说八道。 就在游景瑶抓耳挠腮的时候,只听得面前人将茶杯叩在案台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响。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高阶冰灵根?”月尘卿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堪称难以置信的表情,两眉高抬地望向她,犹如看着一介无知至极的鼠雀之辈。 游景瑶顿时浑身过电般一颤,倒吸了口凉气。 原来是高阶么? 犬族根骨孱弱,高阶灵根向来稀少,她竟然是万里挑一的那一个。 那她还……真的配得上月尘卿了? “本尊知道了,”他喉头轻滚咽下一口清茶,凤眸冷淡轻扬,“你是想举办个成亲仪式吧。” 谁知月尘卿刚说出这句话,游景瑶的脑海中竟一下子响起前所未有的激烈的警报声—— 【警告,警告!系统提示,宿主不可与男主角举行成亲仪式,否则将会触发bug,导致宿主被抹杀!原因:原书中男主只与女主举行过成亲仪式!成亲仪式有且仅有一次,宿主不可替代女主完成重要剧情!】 游景瑶被吓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两只手摆的像风车:“不不不!我不要成亲!不要仪式!” 月尘卿脸上闪过疑惑之色,随即危险地眯了眯眼。 她知道现在月尘卿肯定迷惑至极,自己这些操作本身就很离谱,又说喜欢他,又不想要举办成亲仪式…… 这简直就像是在耍人家。 游景瑶着急得把自己的脑袋都抓乱了:“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 她忽然福至心灵:“少主,你连正妃都没有娶,就先纳了侧妃还要举办仪式,这是不是不合青丘的规矩呀?” 月尘卿神情一凝,指节抵住唇边,似在思量。 游景瑶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青丘可是出了名的注重仪制,嫡长制绵延数千年,月尘卿绝对不可能在娶正妃之前先纳一个侧妃过门,还举办什么成亲仪式,何况是为了墨瑶瑶这么一个蠹虫。 他会讨厌自己,就像讨厌书中的墨瑶瑶一样,游景瑶心想。 第14章 剪影 “你说的不无道理,若你真的不想举办成亲仪式,可以再往后推迟。” 月尘卿语调慵倦而平稳,听不出情绪。 游景瑶心头悬着的巨石这才放下来,舒了口气,轻松地捧起小瓷杯啜饮清茶。 她喝茶的时候两只手都要捧着那一个小杯子,怕烫着还不忘吹气,像金鱼吐泡泡似的将茶水吹出一道道涟漪。 月尘卿的眼神在她喝水时鼓起的腮帮上停留了一阵,随即眸子又散漫地移开。 她咕嘟咕嘟喝完一杯,顺了顺气,笑眯眯地继续说: “那我们商量个事呗?你就先别管我叫侧妃了,我就当留在你宫里住一段时间好了,不然青丘那么多王臣长老知道了,不得说短道长呀?等正妃来了,我再转正就好啦,怎么样?” 月尘卿闻言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 她竟然在替自己考虑。 的确,以青丘的规制,贵族和臣子们都不会接受月尘卿这么突然带回来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何况是直接立她为侧妃。到时候朝野会掀起波澜不说,游景瑶也会受到波及。 游景瑶撑着脸蛋,为他支招道: “我这一个大活人住在你的偏殿始终纸包不住火,这样,我给你想个说辞吧!” “你就在外放消息说,我是救了你的恩人,大家一听是救了少主的大恩人,而且还为救你受了重伤,我就有正当的理由留在青丘养伤啦!” 语毕,游景瑶歪着脑袋靠近他,急切地寻求赞同:“怎么样?是不是天衣无缝?” 月尘卿看着她凑上来的脸,黑葡萄似的眼睛闪着水汪汪的光泽,他微不可见地往后退了退,轻而哑地“嗯”了一声。 游景瑶喜笑颜开,一脸“我聪明吧”的得意表情,开心得又给自己灌了一杯茶,端起来吹吹,还是刚才那样金鱼吐泡泡的姿势,随后一饮而尽。 …… 月尘卿走后,游景瑶在紫云榭里四处转了一个下午。 紫云榭是月尘卿的寝宫,大的出奇,很难想象一座寝宫里竟有这么多数不清的廊桥流水,更不乏温泉汤池,花苑亭台。 整座宫殿多的是华丽的摆件,但或许是少了些人气的原因,总给人一种寂寥之感。 和月尘卿一样,冷冰冰的,少了温度。 逛了一圈,游景瑶鲜少见到侍者,除了自己身边的这三个婢女之外,她竟然没有见到宫殿里还有什么其他的侍从。 看来月尘卿果真如书里那样,性情寡淡至极,非常不喜与人交际,宁愿一些事情亲力亲为也要把侍者都压缩到最少。 那她这样大大咧咧地住进来,还带着三个仆从,月尘卿心里会不会烦死了? 游景瑶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回头对身后提着八角宫灯的绫香说:“绫香,以后你们尽量少在少主面前出现,见到他就绕着走,知道吗?” 绫香突然被这么一嘱咐,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依旧恭顺地点了点头:“夫人吩咐的是。” 游景瑶捂着心口点了点头,“我们还是快点回房里待着吧。” 快步走回房中,绫香将房门掩上,又燃上安神的熏香,游景瑶才舒了口气。 直到今天她还没有摸清月尘卿的性格,有时觉得他与书里的描述几乎一字一句都能对上,有时候又让她感觉月尘卿的性格与原著的描写有些出入。 书中的那个月尘卿凉薄不耐,生人勿近,除了宫雪映以外谁也不能拥有他的半分温情。 他就像一只刺猬,只将最柔软的肚皮留给最心爱的人。 可是游景瑶遇见的月尘卿似乎更柔软一些,他会认真地听她讲话,也能好好坐下来讲道理,虽然表情总是傲慢又厌烦,但却从来没有打断过她滔滔不绝的小嘴。 如果手里有一本原著就好了,这样就可以一字一句研磨月尘卿了,游景瑶抿着唇心想。 夜深。 游景瑶觉得无聊,拉着绫香、罗烟和酒寻东一搭西一搭地聊天。 三个侍女们一开始还什么都不敢说,只听着游景瑶滔滔不绝地分享奇人异事,生怕说错什么唐突了娘娘。结果慢慢地在游景瑶的带动下,三人竟然都升起了说话的欲望,也开始分享自己家乡的趣事。 主仆四人一聊起来就忘记了时间,直到夜半钟声响起,绫香率先慌忙站起,说: “娘娘,到时候歇息了。” 游景瑶眨眨眼,心说这么快又要休息了,于是不舍地扯着她们的袖子说:“那明天我们继续聊好不好?” “好,只要娘娘愿意,奴婢们自然都愿意和娘娘聊天。”绫香、罗烟和酒寻都发自真心地笑道。 三位侍女给游景瑶换上睡衣,燃上安神香,就行礼出去了。 游景瑶有些意犹未尽地躺回床上,闭上眼许久,困倦之意却迟迟不来。 月光透过幔帘沁入屋内,游景瑶有些烦躁地从榻上坐起,这一起身,眼神却无意间望见远远地不知哪座屋内还亮着灯。 她今早去过那里的。 那是月尘卿的书房。 暖黄色的窗纱上映出一道剪影,似乎有人立于窗边,侧身捧着书卷正低头看得认真。 他侧身的剪影如此优雅,显得腰部愈发细了,这光影如同上好的丹青师,将他微微弯下的脊梁骨都勾勒得十分清晰,在寂静的夜晚中黑白分明,出奇地惊艳。 游景瑶愣住了。 已经夜半了,月尘卿竟然还在书房处理公务? 原书信息浮现脑海,月尘卿作为青丘尊上,总要一人处理许多公事,忙起来甚至一天都不曾离开过书房,入夜之后更是直接在书房更衣休息。 他是这样惦念青丘的大小事务,青丘安好,他便舒心。 游景瑶心道,月尘卿这么勤奋,他若是人皇,定是个名留青史的明君。 心中话音未落,就看见那薄薄一层纱后面男人竟然动了动,将手中书卷放下,随之一个解开外袍的动作,将身上的衣衫解了下来。 窗上映出他肩宽腰窄的身材,轻如蝉翼的外袍被他随手扔到一边,薄肌浮雕似的随动作接连鼓起,如同海潮。 黑白的窗纱剪影是最勾魂的,它能够轻易地在他人脑海里勾勒出窗后是怎样一副图景,正因为留下了可供遐想的空白,才更令人热血沸腾。 游景瑶瞬间红了脸,猛地拽过帘子迅速把窗给遮住。 心跳在寂静的夜晚中颇为清晰,那种窥见了禁忌的紧张感随着浓郁夜色将她的房间填满。 月尘卿的身材是极好的,她一直都知道。 当初第一次进冰洞时,第一眼望见的就是他□□着上身被冰晶链条悬捆在半空中的场景,肩宽腰窄,肤色白皙中透着微粉,更别说链条将他的背部与前胸勒得满是殷红伤痕,更增添了脆弱而富有侵略性的美。 那时游景瑶因为太过紧张却忘记了欣赏,以至于现在回过神来才发现,月尘卿的躯体实在是上好的艺术品,能够将妖冶昳丽与鹤骨松姿完美融合的,他定是第一人。 不愧是狐妖之尊,只一眼就能将人的心勾到了天上。 她按着心口一起一伏地呼吸着,调整好心绪,重新躺回了床上。 今夜是她僭越了,关于月尘卿的所有,游景瑶都应该避着的。 这是别人的东西,多看一眼都是罪过。 …… 清晨。 日光还未完全绕过云层,氤氲金光弥漫于雕梁画栋之间,鲜嫩滚圆的露珠缀在叶上,又滴溜溜地滚到叶片尖尖,调皮地一弹,在地上碎开。 紫云榭宫门前,立着两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左边那位,一身月白长袍背着手傲然挺立,泛着皎白莹润的微微光泽。通透白玉环扣于腰间,胯骨处垂下一道纤长的金色流苏穗子,低调中不失贵公子的玉质金相,正乃青丘长公子月长风是也。 而旁边那位乌发半挽,一身宝蓝锦衣绘着烫金墨色云纹,如同青鸟羽毛织成的华裳。参差明珠缀于襟口,连腰封上也星星点点荡着碎光,更显丰神华彩。 与面色温儒的月长风不同,这位脸色就没那么好了。 他眉眼冷峭,目光寸寸泛着浓郁的厌烦,一只碧色玉箫松松插在腰间,萧身划过一道水色流光。 “停萧,待会脸色别这么臭。”月长风看着身边人几乎要写在脸上的不悦,蹙眉劝道。 “还想我给这个人什么好脸色?”月停萧反问,“二哥可是青丘至尊,身边的每一个妃位都至关重要,关系着青丘的荣誉和走向!二哥也真是糊涂了,怎的从霰雪峰回来就领回来一个女人,还张口就要给她侧妃的待遇,真是天大的笑话!” 第17节 月长风眸色沉了沉,“停萧,我知道你一直觉得蛇族的宫少主才是你二哥的良配,但是……” “没什么好但是的。”月停萧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我今日就要会会她,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让二哥鬼迷心窍的。” 月停萧话留了一半,在心中几乎咬牙一般念出了下半句—— 他非要亲自看看,这根不知名的野草,到底哪里比得上宫少主。 第15章 月停萧 月停萧轻抬下颌,曲起长指在门上有力地叩了叩。 只过去两息,门那边就传来了窣窣的脚步声,随即门缝吱呀一声展开,后面露出了侍女酒寻的脸。 她微微一诧,随即敛眸半跪: “给长公子殿下,三公子殿下请安。” 酒寻心中升起几分莫名的惶恐,紫云榭偏殿已经是娘娘的寝居了,两位殿下今日大清早就上门来不知所为何事,让人怎么不担忧。 “酒寻姑娘请起。”月长风微笑道。 酒寻直起身,抬眸望着二位公子,却没有立即就让开的意思:“二位殿下可是有什么事?” 月停萧望着酒寻的目光更为深邃讥讽,紫云榭偏殿住进来一位侧夫人早就传到他耳朵里了,他和大哥上门,除了要见这位主子还能有什么事? 多此一问,才几天就这么护主。 这女人真有手段。 月长风斜了一眼身边的月停萧,展开折扇,在胸前缓缓晃着:“酒寻姑娘不必紧张,我和停萧也是才听说,尘卿几日前领回一位钟情的女子,今日想要登门拜访,不知是否叨扰?” 酒寻犹疑了半秒:“二位殿下请稍等,奴婢进去汇报一声。” 月停萧几乎是在酒寻转身进去的时候就不屑地笑出了声,转过头对月长风说: “大哥,这是刚进门就对我们摆谱了?二哥的紫云榭我们以前不是想进就进,想去哪就去哪,今日来个偏殿,还要站在门外等人进去禀候了!” 月长风面色不虞:“停萧。” 月停萧闭了闭眼,将脸偏向另一边,抱臂不再作声。 不过小半柱香,酒寻就回来了,将大门打开,俯身展臂做出往里请的手势: “我家主子在里堂等候,二位殿下请跟我来。” 那边。 游景瑶才刚睡醒,就被绫香和罗烟急匆匆地架起来梳头换衣,然后又糊里糊涂地被带到厅堂这里坐了下来,说是待会儿两位殿下会来拜访她。 昨天刚送走一个咋咋呼呼的四殿下月元霜,今天又来了两位没听清楚是什么殿下,游景瑶感觉实在心累。 当个工具人怎么会这么疲惫?要应付月尘卿和宫雪映两个人还不够,其他配角也要上赶着来找事。 这活狗都不干。 等等,我好像就是小狗耶。 游景瑶刚要被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逗笑,门外一声清亮的吆喝—— “长公子殿下,三公子殿下到!” 游景瑶刚才还昏昏沉沉的脑袋迅即清醒过来。 长公子? 三公子又是何人?!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门口一前一后踏进来两道挺拔身影。 一道月白,一道宝蓝,一人温和,一人阴戾。 长殿下月长风她早见过了,游景瑶的目光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了更为面生的那一位。 来者一身笔挺修长的蓝色,像雀翠花成了精。 他也生了一张与月长风、月尘卿有几分相似的脸,却又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神韵——此人更加阴柔些,睡凤眼里蕴着不遮不掩的倨傲之色,皮肤白到几乎有些发青,苍白的肌理偏偏缀了一对漆黑如墨的双瞳,叫人第一眼就感到有些心悸。 这便是三公子殿下了,游景瑶心想。 适时地,每次遇见新角色,她都会飞速在脑海中搜寻原著中关于这个人的信息。 青丘三殿下月停萧,是先狐主四位贵妃中濛贵妃所诞下的庶子,辈分排行老三。 此人在原著中也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分量大约与月元霜差不多,但是,这个角色却对墨瑶瑶来说很重要,因为这是唯一一个除了月尘卿之外,还和墨瑶瑶有情感纠纷的男子。 按理来说,正常人应该都不想要与墨瑶瑶有什么情感纠纷,但是妙就妙在这个三公子殿下,他不正常—— 因为他和月元霜一样,是个几乎变态的兄控。 兄控也就罢了,还是个磕cp走火入魔的cp粉,要问磕的是谁,自然是月尘卿与宫雪映这一对天定佳偶。 月停萧性格散漫,爱好冒险,小时候背着先狐主在外夜猎,却被一头五星噬心狼所缠住,奋力搏斗仍落了下风,幸亏被路过的宫雪映所救才保住了性命。 因此月停萧从此十分敬重仰慕宫雪映,认为这样善良又有侠气的女子才是二哥最佳的良配,只有宫雪映才配做他的王嫂。 这就是为什么月停萧会和墨瑶瑶有情感纠纷的原因。墨瑶瑶缠在月停萧身边,还没皮没脸地要来一个侧妃的位置,这可把cp粉月停萧气坏了,他哪里忍受得了一个蠹虫破坏二哥二嫂的神仙爱情,于是他整出了一个骚操作—— 把墨瑶瑶强取豪夺,占为己有,将她与二哥月尘卿彻底剥离。 这就是月停萧,天上地下仅此一朵的黑心莲,古怪,偏执,为了保全兄长的神仙爱情,不惜牺牲自己的幸福。 墨瑶瑶也因此和月停萧成为了一对人尽皆知的怨侣,两人互相折磨,最后墨瑶瑶在月停萧的折磨和月尘卿的打压下香消玉殒,落得个凄惨结局。 可以说,墨瑶瑶的悲惨命运,与月停萧半点脱不开干系。 当时游景瑶觉得这个剧情非常扯淡,月停萧爱兄心切,但何至于癫狂到这种程度?结果当她现在亲眼望见月停萧点漆似的眸子几乎要把自己盯出一个洞的时候,她信了。 月停萧是真的疯。 而且一开始就恨透了她,宫雪映还没出场,月停萧就已经动了排外的心思。 月停萧打量人的眼神比他那个二哥月尘卿还要直接,那样的直勾勾,寒星一样的眸子将她身上的每个细节都扫描了一遍,似乎要把她拆吞入腹一样细致。 他还以为是什么媚骨天成的女人才能将二哥的心勾了去,结果就这样的货色? 眼前的游景瑶生得小小一只,脸颊虽然还算白皙,但是圆鼓鼓的,泛着少女独有的嫩粉气色。 月停萧不屑地勾起唇角,心想,二哥真是瞎了眼,竟喜欢这一个包子似的女人。 游景瑶被他盯得本能地毛骨悚然,眼睛眨得飞快,从椅子上颤颤巍巍站起来道:“见过长公子殿下,三公子殿下。” 月停萧嘴角扯出一个傲慢的弧度,不作搭理,是月长风先惊喜地开口道: “游姑娘,竟然真的是你?” 月停萧一下子猛地将头转向月长风,一脸震惊,低声道:“大哥,你认识她?” 游景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见面了,长公子殿下,最近一直在养伤,没机会去拜访你,还望不要怪罪。” 月长风看着游景瑶,满面欣喜:“游姑娘太客气了,长风怎会怪罪,你可是救了尘卿的恩人,我替尘卿谢谢你还来不及。” 月停萧原本绷着寒霜的俊脸都快裂开了。 大哥与这女子竟先前就相识,大哥看上去还对她颇有好感的样子,两人这么亲切地交谈,倒显得他像个局外人。 月长风和游景瑶两人在圆桌旁自然而然地坐下了,刚准备开始叙旧,游景瑶忽然转过头,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望向门口还站着的月停萧: “三公子殿下,过来坐呀!” 月停萧眉间窜过一阵厌恶,慢腾腾地挪动步子,坐在了离游景瑶最远的对角线上。 三人在圆桌旁坐下,游景瑶心中虽有几分忐忑,但还是笑盈盈地给月长风和月停萧沏茶。 月长风十分给面子,长指捻起茶杯便啜饮了起来,还赞这春茶清香。 游景瑶用余光监视着月停萧,他果然如想象中的一样,直到茶水冷了个透,也未曾动过那茶杯。 很明显地在释放攻击性。 无所谓,游景瑶其实根本不想搭理他,兀自欢欢喜喜地和月长风交谈了起来。两人之前就认识,月长风又觉得自己与她颇为投缘,聊起近日的情况来竟是渐入佳境,说起跳崖一事更是兴奋,一时间,二人不约而同忘记了旁边还坐着老大一个月停萧。 月停萧看着身旁大哥春风拂面,那只包子更是笑得梨涡盈盈,自己在这桌上就像个透明人似的,一股无名之火窜上心头,他的脸色越来越阴冷。 原本是想上门给这女子一个下马威,大哥如今却与她交谈甚欢,坏了他的计划! 有什么那么好聊的? 月长风不知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游景瑶竟是爆发了一声大笑,月停萧心中积攒的烦闷在这一刻被点燃。 他猛地扯了一下月长风的袖子,真气传音过去: “大哥,我有话要对这个谁说,你回避一下。” 月长风脸上笑意一僵,余光瞥了瞥月停萧,对游景瑶说:“抱歉,刚才叨扰姑娘太久,随我一同来的停萧还没来得及与姑娘说说话,长风还有事务在身,就先告辞了。” 游景瑶前一秒还聊得高兴,后一秒月长风就急匆匆地要走,她急得“诶”了一下,月长风却已经作揖行礼,优雅离开。 月长风刚离开,气氛随之骤然变冷。 一时间,游景瑶和月停萧大眼瞪小眼,室内似乎都降低了好几度。 同样是冷,如果说月尘卿的冷,是不苟言笑,生人勿近,是高居于天幕之上的弦月冰轮,那么月停萧的冷便如同寒潭深涧浮起的断剑,抑或山谷中呼啸的阵阵阴风,刺骨,幽深,隐匿在黑暗之中,晦暗不明。 就是让人感到无端地不舒服。 游景瑶实在被他这个眼神看得发毛,弱弱地启唇:“三殿下,你……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月停萧赤.裸的眼神不见半分收敛,就这么明晃晃地直视她的眼睛。 “报上你的名字。”他居高临下道,声音不带一丝情绪。 游景瑶一下子眉毛都无语地颤了颤。好家伙,他现在连她的名字都还没知道,就已经恨到咬牙切齿了,她心想。 “回三殿下,我姓游,名景瑶,”她介绍自己时总会露出一个微笑,无关对月停萧的喜恶,纯粹是礼貌,“如果三殿下不嫌弃,可以叫我游姑娘,或者瑶瑶。” 月停萧对她的名字十分鄙夷,听到她说“可以叫我瑶瑶”的时候更是直接露出了一个直白的讥讽的神情。 “瑶——瑶。” 他含着不纯粹的笑意,一字一顿地念出她的小字,尾音故意拉长成奇怪的声调,游景瑶脸上的微笑瞬间凝住。 靠。 第18节 这家伙,真念啊。 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小字告诉月停萧? 游景瑶后知后觉地生起一股悔意,她宁愿月停萧像月尘卿一样张嘴就叫她的全名,也不愿“瑶瑶”两个字在他齿间这么阴阳怪气地挤出来。 瘆得慌。 月停萧看着游景瑶像吃了苍蝇一样膈应的表情,苍白的脸上竟然浮现了一丝得意的笑容,眸中却无半点真情实感的笑意,而是依旧闪烁着病态的暗芒。 游景瑶低头揉了揉太阳穴。她根本无心跟这个三公子进行什么拉锯战,她早就知道月停萧讨厌自己,还有什么好聊的? 倒不如速战速决。 “三殿下,你把长公子殿下支走,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同我说吗?” 游景瑶葱白的手指撑着脸蛋,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眼中却没有期待,反倒流露着隐约的疲惫和厌烦。 月停萧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从她脸上移开过,自然捕捉到了游景瑶眼中的厌倦。 这个女人竟然对本王不耐烦。 月停萧心底涌出一股阴恻恻的无名之火,眸光愈发森寒刺骨,几乎要靠眼神就将游景瑶整个人吸纳其中。 他青白的指节抵在唇畔,似乎在隐忍着什么,过了几息,冷笑出声,像故意挑起游景瑶痛处一般恶狠狠道: “游景瑶,本王虽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又是用了什么手段勾引的我二哥,但就你这种低级货色,”月停萧顿了顿,蕴含锋芒的眼神再次将游景瑶上上下下扫了个遍,“永远都和我二哥最般配的宫少主无法相配!” 这一句突兀刺耳,尤其是“勾引”这个词咬字之狠,让游景瑶听着直接愣住了。 啥? 勾引? 或许是觉得最善媚术的狐族竟然对呆头呆脑的犬族说出“你勾引人”这种话太搞笑,游景瑶硬是把自己手指尖狠狠掐出了一个月牙印,才强忍住没笑出声。 她一只小狗能勾引到谁啊? 你那貌美到妖孽的二哥,在冰洞里又是半裸上身,又是狐尾流泻的,谁勾引谁还说不好呢! 这对兄妹真是奇葩,一个毒唯,一个磕cp走火入魔。 果然一脉相承,要不说是一家人呢。 游景瑶在努力憋笑,说话的月尘卿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凛然道: “对了,我告诉你,宫少主因为收服青丘大妖有功,过几日就会来到青丘,我们会为她设宴!到时她与二哥相识,定然情投意合,到时候还能有你什么位置?迟早被扫地出门!” 游景瑶紧紧地抿了一下唇,终于没憋住,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月停萧瞬间惊诧,随即羞愤得直接站了起来:“你笑什么?!” “谢谢三殿下告知,”游景瑶笑到喘不上气,“我就是觉得三殿下……” 她思索了一下,把“神经”这个词偷偷替换成了—— “就是觉得三殿下,可爱。”游景瑶笃定道。 “?” “可爱”这个词太过陌生,月停萧从来没听闻有人用这个词形容自己,一时间满眼的阴鹜就像被冰封了似的,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一样。 过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耳根子涌起一层羞躁的红: “你……”月停萧颤抖的食指想要对准游景瑶,却又被骨子里的礼节生生压住,最后硬是将手隐忍收回,“你凭什么说本王可爱!!” 这种低级恶俗的词,竟敢用在他身上! 这是僭越,简直就是莫大的冒犯! 游景瑶歪了歪头:“就是可爱呀。我们三殿下懂得成人之美,为少主的感情如此上心,咋咋呼呼的,多可爱。” 温温和和的哄小孩的语气。 她的声音有些稚嫩,正经说话的时候一字一顿的,带着几分娇软甜胧的味道,像仲夏飘过湖面的一阵难得的凉风,天然地具有安抚人的能力。 月停萧蹙了蹙眉,偏头逃开她的目光,而用力按在桌上的指节愈发泛白。 说他成人之美,是在讽刺他吧? 真是脸厚如城墙,明明就是一个费尽心思勾引二哥的狐媚子,还在他面前装! 月停萧斜眼,一记眼刀剜向她:“花言巧语,别以为我看不穿你那点小把戏,恶心。” 游景瑶不作声,脸上笑意未减。 月停萧漆黑如夜的双眸染上一层阴沉,似乎是觉得游景瑶这人实在恶心,又或者是觉得跟她对峙是自讨没趣,于是一甩袖子,连半句告辞都没有就迈出了大门。 游景瑶望着月停萧离开的背影,揪了揪自己的耳垂,无声地叹了口气。 要不是月停萧上来就一副战斗的姿态,她倒真的有可能和月停萧打成一片,欢欢喜喜哥俩好。毕竟两人的目标都是一致的,都想要撮合月尘卿和宫雪映,可是偏偏月停萧提前把她放在了敌对的位置上。 明明都是爱情保安,却要内讧。 真是的。 第16章 共眠 月长风和月停萧走后,紫云榭偏殿迎来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宁静时光。 这段日子过得清闲自在,听说月元霜又上门闹了几次,不过都被拦在殿外,没有成功进来。 只是这半个月来,游景瑶极少看见月尘卿。 明明紫云榭就是他的寝宫,又天天在偌大的紫云榭里闲逛,却愣是没有碰上过他,除了每夜睡前看着他书房深夜才熄灭的灯火,竟是没有和月尘卿有半分接触。 这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按理来说,女配墨瑶瑶进入了他的紫云榭,应当是每日都想方设法粘着月尘卿才对。 原书里确实也是这么写的,墨瑶瑶得到了侧妃的位份之后,每天就像块狗屁膏药粘着月尘卿,几乎成了他的第十条尾巴。 但游景瑶才不想去做跟屁虫,她又不是真的墨瑶瑶,只是感觉有时会感到些许心慌—— 她和月尘卿这么“相敬如宾”,会不会ooc? 这天午后。 游景瑶正手忙脚乱地跟着绫香学习插花,一个久违的冰冷无情的机械声无端响起: 【滴!这是一条来自系统的警告!】 【系统检测到宿主已十五天未与男主展开接触并推进剧情,有ooc嫌疑,现发布特别任务——】 【特殊任务:为维护剧情线正常进行,宿主今日要与男主共处一室达到3小时,履行‘墨瑶瑶’的角色人设。】 【任务计时已开启,请宿主努力完成任务!】 游景瑶剪花的手一下子停在半空中。 果然ooc了! 光是完成大小剧情点还不够,还得把角色人设履行到位,要不要这么为难她这只弱小无助的小狗? 和月尘卿共处一室三小时,开什么玩笑,那个家伙的踪影她找都找不到,怎么共处三小时,更别说现在天色已晚,距离凌晨已不剩多久,如果今日要和月尘卿呆三小时,她岂不是现在就要在月尘卿身边? 游景瑶恍然回忆起第一天的时候,系统用结巴的口音说“不完成任务将会被即刻抹杀”,没忍住一个激灵。 绫香看着无端僵住的游景瑶,小心探头:“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游景瑶把手中的剪子放了下来,用一种悲怆的眼神望向绫香:“我……我想少主了。” 绫香先是无措地眨了眨眼,随即怀疑自己听错了似的,脸上荡起一抹惊喜的笑。 娘娘这是,终于开窍了? 尊上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冷心冷情,拒绝过多少名门女尊,却破天荒地倾心于娘娘。 可就是这么万里挑一的娘娘,看上去竟然对尊上丝毫不感兴趣。 按理来说,游景瑶该时时准备侍寝,争取早诞子嗣才是,可是她自从进入紫云榭以来对尊上一直不闻不问,每日要么睡到正午,要么拉着她们这几个婢女一起谈天说地,就是从未关心过尊上。 没想到今天娘娘竟然明明白白说思念尊上,绫香眼都笑弯了,拊掌感叹道:“尊上听见一定会很开心的。” 游景瑶悲恸欲绝地摇摇头,攥住绫香双肩,无助至极。 “绫香,我现在就想见少主,你带我去找他好吗?” 绫香脸上的笑意凝住,转而无奈道:“娘娘,并非绫香不愿,我也不知道少主在何处呀。” 游景瑶一阵眩晕,攀着绫香肩膀的手也软软地垂了下来。 是啊,连她这个天天在紫云榭瞎逛的人都见不到他,绫香她们这群跟在自己后面的侍从又怎会见得到月尘卿呢? 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窜,愁眉不展,在房间内踱来踱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想要月尘卿立即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天快要黑了,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现在就出去找月尘卿! 游景瑶一咬牙,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去,就在即将破门而出时,门忽然自己拉开了一条缝。 “吱呀——” 朱门之后,来者逆着光望向她。 惯常的散漫倨傲,气定神闲,见一开门游景瑶竟然就站在面前,月尘卿滞了滞。 游景瑶看着来人,不可置信地轻眨了下鹿眸,呆愣几息,脸上随即绽开一个惊喜灿烂的笑容: “少主,我等你好久啦!” 她桃腮漾起激动的红晕,望着他的眼神几乎要冒出星星来。 月尘卿背着身后皎白月光,看着她唇畔那一丁点尖尖的小犬牙,极慢地眨了眨眼。 等他? 真是个新鲜词儿。 游景瑶这人也真是奇怪,在霰雪峰地宫之时,她攀着他的狐尾,一口一个“爱慕”说得确凿,在黑夜里将他拥得几乎要揉碎了那样紧。 可是真正将她接进了紫云榭,她又忽然变了个人似的。 第19节 先是想方设法拒绝落实侧妃之名,而后竟对他不闻不问,每日自顾自地玩乐,从未主动来找过他,显得当初那一声声倾心爱慕十分虚伪。 不过月尘卿并不在意,他本就厌烦他人打扰,游景瑶在他偏殿里安生呆着不吵不闹本就是最好的。 这么多日来公务缠身,也是偶然想起来偏殿还住着这么只小犬妖,便随意踱过来看了看,谁知一开门便见她小脸红扑扑地站在门口,一见自己就露出这么欣喜的表情,还如此急切地说找了自己许久。 不知道又在玩什么把戏。 “少主,你这么晚了来找我有什么事呀?” 游景瑶见到月尘卿之后整个人就放松了许多,压在心头的危机烟消云散,眼底都荡出纯粹的喜意,看上去简直恨不得抱住他的手臂来回摇晃。 月尘卿一对琉璃眸敛在鸦羽似的长睫之下,毫无半点温度:“来看一眼。” 看一眼? 游景瑶挠了挠脑袋,就晃神了两秒,他竟然就拂袖转身要离开的模样。 “既然无事,本尊先走了。”月尘卿转身的剪影像结了一层盐霜,无情干脆。 “等等!”游景瑶迅捷地揪住他的衣角,将蓝紫色的袖袍扯得死紧,“那个……少主,你、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待一会儿?” 月尘卿眼神点了点她揪着自己衣摆的那一块布料,随即眉眼缓缓升起一丝叫人捉摸不透的诡谲。 他侧身。 “半月来你从未去正殿寻过本尊,怎么今日……” 话语刻意留了一段白,游景瑶一下哑然收声。 是的,怪她。 之前一直顾着自己吃喝玩乐,没有好好履行墨瑶瑶狗皮膏药的人设,今日一见月尘卿却要往人家身上贴,确实显得奇怪。 前段时间上赶着粘人家,好不容易进了月尘卿的王宫,又忘记去维持好感,看来以后要不定时地在月尘卿面前刷刷脸才行,她心道。 游景瑶颤颤地松了手中他的衣袍,声音不自觉地放小了些,脸颊乖巧地垂了几分,带着讨好的意味说: “上次为少主压制炽毒落了伤,今日才好全嘛,”她装模作样地揉了揉自己的丹田,又抬起眸将亮晶晶的眼珠对着他,“这不是刚刚伤愈就想着来找您了吗?” 月尘卿偏了偏下颌,瞥她一眼,轻飘飘地笑了一声,像黑水中浮沉的一片白羽。 有意思。 大女郎方才还同他说,游景瑶这几日在偏殿搭了一座硕大的花藤秋千,每日荡得咯咯笑,人要飞起来似的,叫侍女们整日捏着把汗在一旁护着。 玩得这么放肆,今天却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跟他说,伤才刚刚好全。 况且他早就在游景瑶筋脉断裂的第一天就给她用上了最好的药,青丘圣丹一颗一颗拍成气劲揉进了她的骨血,按理来说,三日就该完全痊愈了。 哪像她说得这么严重。 不过月尘卿无心揭穿,反正也无足轻重,要点破她反倒浪费口舌。 就在此时,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钟鸣,悠远清长,在夜幕中荡起一圈圈余音的涟漪,激起一群稀稀拉拉的鸟儿往天上飞去。 是打更的声音。 这一声钟鸣敲得游景瑶心都颤了一下,只听得月尘卿开口道: “已经二更了,何事明日再说。” 他潇洒地抽出游景瑶手中的袖袍,眼神都不屑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背手转身悠长离去。 游景瑶在原地短暂地滞了一秒,立即追了上去:“少主!” 月尘卿眸光微微往身后侧了侧,见她竟然不管不顾追了上来,脚步缓了缓。 游景瑶像只讨巧的小猫跟在他身后,终于追上他之后拍了拍心口,打定主意要和他一起走似的,亦步亦趋,小身子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 月尘卿望着漆黑深沉的天幕,余光只分了一丁点给身后那个耷拉着耳朵的小犬妖。 “你要跟着本王回寝宫?”他问。 游景瑶一诧,探头看了看路线,月尘卿当真是往寝宫的方向走。 寝宫就寝宫吧,要呆满三小时,在哪儿都行。 “我就是想和少主多呆一会儿。”游景瑶敛着眸小小声地说,“就一会儿。” “本尊要就寝了,”他不咸不淡地提醒道,“你这是要与我同榻共眠?” 这话生硬刺骨,却如同银针一下刺醒了游景瑶。 她现在才想到这一层。 进紫云榭第一天,大女郎就捧着金纸训卷告诉自己,若尊上需要侍寝,需亲自传牌方可宣妃子入殿伺候,从来没有妃子主动上门的道理,自己今天这样耍赖地要跟着他去寝宫,在注重仪制的青丘王宫是万分僭越之举。 虽然游景瑶根本就没往侍寝那个方向想,但在月尘卿眼里,她就是那个意思。 二更了还跟着他,不是求着侍寝,又是什么意思? 她的双颊窜上两朵火烧云,难堪得几乎要钻进地里去,急忙摆手解释:“少主,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你、你肯定也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 游景瑶咬着后槽牙,逼着自己吐出违心之语:“太想你了。” 月尘卿的侧颜微微绷紧,颌骨的线条更为凌厉明晰。他也没有再应答,更没有驱赶她,而是迈开步子继续往寝宫的方向走。 两人一路上沉默无言,月色如水,照得游廊之下的湖面漾起鱼鳞似的幽幽波光。 游景瑶脑袋嗡嗡的,讨巧猫儿一样跟在他身后,直到跟着月尘卿进了寝宫的门槛,思绪依然乱得像麻。 她不是来侍寝的。 可是如果不是侍寝,她要怎么和月尘卿共处一室。 游景瑶现在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月尘卿进了宫门便径直踱到里屋,几位面色温和的男侍者立即迎上来为其更衣。 游景瑶转过身去不敢看,缩在几块开满鸢尾的琉璃屏风后面,怯生生地捂着眼睛,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簌簌地,是衣料从他身上滑落,又穿上新的衣裳的声音。 丝绸划过他的躯体,轻柔地亲吻着他的每一寸肌肤,游景瑶捂着发烫的脸蛋,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冰晶洞内他赤着上身的场景。 肤色白皙,冰肌玉骨,触目惊心的血痕却缀了满身。 像是一件上好的羊脂白玉艺术品无端被刀刃划开几个口子,破碎凄美,令人心颤。 那样强大的视觉冲击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屋内点上了味道清雅的安神香,清清淡淡,她闻得出那是雪松混着冷檀的气味,还有一丁点幽幽的花香。 男侍者很快退了出来,退至游景瑶藏身的屏风处时纷纷恭敬地朝她行礼:“给娘娘请安。”随即一个个儒雅地走出了宫门,面不改色。 游景瑶真恨不得化身小鼹鼠钻进地里去,她这样畏畏缩缩躲起来的模样哪点像高贵的青丘侧夫人,那群侍者也不知道当如何看她。 过了几息,她才敢从屏风后面探出脑袋去看月尘卿。 他长身玉立,人已经换上了一身月白的寝服,襟口胜雪,透着新鲜露水似的莹润,方才还挽得规整的如瀑银丝现在已全部散了下来,几缕出落额前,略微遮住了眉眼,让他本就迷离的凤眸蒙上了一层雾气,更显幽深难测。 银发,白衣,一身纨素。 这还是游景瑶第一次见他穿上素色衣服的模样,与他平日里浓艳糜丽的穿着大相径庭,有一种别样的说不清的惊艳,显得愈发唇红齿白,像雪地上洇湿晕开的一滴鲜血,偏生让人心悸。 月尘卿目光越过屏风扫她一眼,长指微动,将额前的银丝轻轻拨开。 “不是要与本尊待一会儿?”他尾音倦惰,两指点了点床沿,“过来吧。” 第17章 同榻 游景瑶心里猛地“咯噔”一声,心跳忽然变得极快。 月尘卿总是在字里行间散发出不容违逆的尊者威势,令她夺了舍一般迈起双腿,鬼使神差、步履虚浮地往月尘卿的方向走去。 游景瑶浑浑噩噩,脑海中闪过种种意味不明的图像。 怎么办。 怎么办。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是丝毫不敢想。 任务正处在进行的状态,能看到进度条如今还未完成到一半。 可她已经想要逃了。 月尘卿看着游景瑶不情不愿地缓缓走过来,不耐地轻阖了下眼皮,似乎不想再与她拖延时间,自己先卧在了榻上,睡在了靠里的地方。 游景瑶看他已迅速闭上眼睛,被子一盖就睡过去的样子,木然地张了张嘴。 事情的走向……是这样的吗? 还有,月尘卿怎么对同床共枕这件事接受得这么快,眼睛一闭就睡过去啦? 她脑袋嗡嗡地响,耳鸣到几乎听不见环境中的任何杂音,机械地掀开一半锦被坐到了榻上,然后又以一种僵硬的姿势躺了下来。 一张榻不大,两人却分别卧在最两边,之间隔着一道长长的分界线,泾渭分明,割裂如同楚河汉界。 游景瑶紧闭着眼,难忍地虚握住两只拳头。 奇怪,明明不是第一次共眠,她为何会这么紧张。 明明在冰晶洞时,枕着月尘卿的狐尾都可以睡得那样安心,为何只是躺在一张榻上就紧绷成这样? 枕着狐尾,难道比同床共枕还要亲密吗? 鼻尖萦绕着清凉安神的香息,游景瑶却半点平静不下来,全部心神都不由自主地汇聚在身边的那个人。 她索性紧紧地闭上双眼装死,可是就算双眸紧闭,脑海中仍然纷乱如麻,心头无数想法刚冒出芽来又被生生掐断。 况且由于太过紧张,游景瑶的眼球突突地跳动着,很不舒服。 呼吸凝了几秒,她终是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往左边轻瞟了瞟。 身边那人竟然已经睡着了。 游景瑶还是第一次目睹月尘卿的睡颜——在冰洞之时,她总是最早睡着,最晚醒来,因此今天她才发现,原来月尘卿睡觉的姿势这样规整。 他睡着的模样安静地出奇,玄色被子平平整整地阖在锁骨下方,双手交合覆于小腹,如同在封印中沉睡的谪仙,含霜履雪,玉骨透香。 少了清醒时的冷锐,多了几分温柔。 第20节 游景瑶静静地描摹了一遍他的轮廓,心道,怎么会有人睡觉也这一副死板样子。 不张着手脚睡觉,怎么可能会舒服呢? 青丘规矩是多,但也不至于连睡觉都得时刻保持姿态端方吧。 她不解,探究地盯着他一起一合的胸膛,看着月尘卿的的确确是一副睡着了的样子,困意这才姗姗来迟涌上了心头。 其实此时早已过了睡觉的点了,游景瑶能坚持到现在才犯困,纯粹是因为待在月尘卿身边太紧张而已。 眼皮愈来愈重,困意渐渐沁润了她的心神,意识也由清醒转向混沌。 她和月尘卿共同盖着一床被子,可因为隔得太远,中间空出一行间隙,让她靠近月尘卿那一侧手臂有些发冷。 半梦半醒的游景瑶嘴里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声,不自觉地往温暖的地方蠕了蠕。 只是这一挪,她的肩膀就触到了身边人的手臂。 坚硬的肘节如同冷铁,吓得游景瑶一瞬间困意全消,触电似的一个激灵,整个人如同跳虾一般往另一侧猛地一缩—— 只下一秒,浅睡的男人眼睫轻颤,即时苏醒。 也许是被人从睡梦中惊扰,月尘卿眼皮慵慵地睁开一半,眉眼间没什么好颜色: “做什么?” 游景瑶如同受惊兔子一般蜷成一团,一直退到床边,呼吸收到最轻,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隐入夜幕之中。 月尘卿看着她越逃越远的模样,面色不虞,两指摁了摁眉心,似乎在舒缓没睡好所带来的不适。 这个动作让游景瑶心头瞬间悬起一块巨石。 她把他吵醒了。 而且月尘卿现在看起来很厌烦,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对不起,对不起,”她揪着被褥的指尖泛出青白,“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月尘卿意懒情疏,闭上眼睛静了两秒,像是压制着心底的烦躁,过了一阵,含着气音问: “睡不着?” 音色一如既往地磁哑而脆,低沉中溢出些许薄凉。 游景瑶一诧,攥着锦被的指尖无意识地松了松。 他竟然问她是不是睡不着。 “嗯。”她低头不清不楚地应了一声。 耳边传来一道若有似无的长息,似在叹气,轻到游景瑶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抬眸去看,只见月尘卿掀了掀被子露出上身,随即手肘撑在枕上,五指指节抵着耳骨处,呈半卧的姿态望向她。 薄如蝉翼的寝衣将他一身薄薄的肌肉描刻得淋漓尽致,何况还是这样在榻上半撑着下颌的模样,更是显得身体线条无比勾人。 一缕几近于无的月光下,他蓝紫色的眸像琉璃似的清澈,晦暗不明,眼神如水上轻羽,挠得人心痒。 他无名指有意无意地搭在唇边,让她很难不去注意他的双唇。 唇瓣是极薄的,像侧视的两片樱花瓣,又离她如此之近,似乎他再将头压下来几分就能与自己唇齿交缠,然后彻底陷入这无底沼泽。 一股燥热无端在脸颊烧起来,游景瑶感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呼吸变得不畅。 月尘卿总是能够频繁地提醒她。 他是狐妖。 狐族媚骨天成,只需要一个随意的眼神,便是轻易便能勾动他人的七魂六魄,何况是千万狐妖中的魁首,众生敬仰的青丘尊上。 那是何等浑然天成的媚术,如同深渊中央的漩涡,强横吸纳注视着他的人的全部心神,勾起种种颠鸾倒凤的幻想。 这是天雷勾地火级别的诱惑。 游景瑶惊慌地逃开他明晃晃的眼神,努力平复心绪,心潮却像风暴之下的海波,一浪比一浪高。 乱了,她的心乱了。 游景瑶真的半分也不想承认,自己的心神竟然就这么轻易地被搅动起来。 她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做一个合格的剧情修正师,怀着体验的心态顺顺利利地走完剧情之后完美抽离,可是今日,游景瑶第一次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独善其身到最终结局。 月尘卿是个妖孽,一勾指就能燃动万千妄念,处在他身边还想岿然自持,不敢想是一件多难的事。 对峙之间,月尘卿竟又将身子朝她这边压了几分。 他的体香霎时冲淡了寝殿里原本熏着的安神雪松香,也霸道地驱散了狭小空间内的其他味道,完全侵占了她的鼻腔。 “你好像很怕我。”他说。 游景瑶攥着被角,无助地望着他,即使抖得像筛子还要嘴硬:“我没有。” 月尘卿收起唇角那丝笑意,勾起的弧度彻底变得平直,霜眸似雪。 “既然这么怕,为何今日偏要缠着本尊?” 他话音刚落,再次倾身,这次幅度极大,下巴与她的额头相隔仅剩几尺,银丝在鬓角坠落,落在了游景瑶水蓝色的褥子上。 发丝几乎就要顺着她的领口流泻进去,化为两峦之间倾泻的银色小溪。 游景瑶胸腔狠狠震了一下,心脏涨得几乎要裂开来。 还不够。 他将游景瑶耳边深棕色的一缕发丝绕起,缠在指尖,玩味地捻磨了起来。 游景瑶彻底地木了,身子一阵阵激烈地酥软。 疯了。 月尘卿是个疯子。 她在做一件前所未有的危险的事。 这简直就是羊入虎口,她从没想到做个任务会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就在这时,脑海中终于传来了一道及时雨般的机械音—— 【滴!宿主与男主共处一室达到3小时,恭喜宿主成功完成特殊任务!】 几乎是系统话音刚落的瞬间,游景瑶就如游蛇一样从月尘卿俯身的阴影下窜了出去,飞快地撩起自己的一对鞋子,光着脚丫就跑了出去。 那背影活像见了鬼,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月尘卿瞥了瞥她离开的方向,两指虚捻,似乎在回忆方才绕着她发丝的质感,随后唇边浮起一层森寒冷峭。 第18章 宫宴 青丘,澜沧峰。 仲夏正午,外头暑气熏腾。 玉濯宫内却是另一幅光景,雅致器皿中放上了冰鉴,宫檐挂上了一串串冰晶雕刻而成的悬铃,将热气轻悠悠地隔绝在宫外。 茶室内清香氤氲,悠白的雾气逸散而出。 身着碧色云锦华袍的公子正端坐于梨木茶桌前,莹白如玉的指节锁住茶壶弧形把手,悠悠倾下一道弧形水流。 侍者快步跨入门槛,来到月长风面前恭敬屈膝: “长殿下,宴会场地已布置好了,宫少主那边传信来,大约两个时辰就到。” “好,去请各位王臣来吧。”月长风眉眼荡出柔和浅笑。 侍者会意,正欲行礼出去,月长风不知念起谁来,忽然又叩了叩桌案添了句嘱咐: “对了,别忘了去请紫云榭偏殿那位游姑娘一并来。” …… 紫云榭偏殿已多日没有什么大声响。 横在院内的花藤秋千落了一层薄灰,上头缀着的鲜花失了水分,看着较前段时日蔫萎许多。 游景瑶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 殿内所有的门窗都关得死紧,特别是她寝殿正对着月尘卿书房方向的那扇窗,帘子落得笔直严实,没再掀起来过。 那密不透风的架势,似乎要将这偏殿从紫云榭生生剥离出去似的。 宫门外,规律的叩门声笃笃传来,酒寻忙放下手中事情迎过去,开门一看,是长公子的贴身侍者。 两人交谈几句,酒寻点点头,素手合上宫门就往娘娘的寝殿去了。 “娘娘,您在吗?” 酒寻在门槛外试探地唤了一声,见无人应答,便提着裙摆进了寝殿。 寝殿昏暗,连白天都要点着几盏暖烛,据游景瑶说是因为昏暗的环境能够静心。 行至卧房,酒寻探头看过去,只见娘娘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榻上,双腿屈起,两手捏成兰花状覆于膝上,眉眼时而舒展,时而微微蹙起,看上去正在冥想。 除了睡觉吃饭之外,游景瑶一直就这么盘腿坐在榻上,好像在驱逐脑海中的什么想法似的。 酒寻不懂,也不敢问,但宴会还剩几个时辰就要开始了。 时间紧迫,酒寻将声音放得极低地又唤了一声:“娘娘。” 游景瑶终于睁开眼睛,搁置在双膝上的兰花指翻了个面,正常地覆在大腿上。 她双眸带着冥想之后的水润色泽望向酒寻:“什么事?” 酒寻内心松了松。娘娘对下人一向极好,即使被打断冥想,游景瑶的脸上也不见半分愠色。 于是她快步进来,在游景瑶耳边细声道:“娘娘,长公子殿下在玉濯宫设宴,宴请之前在轻罗城收妖有功的宫雪映少主,特别邀请您也一并前去参加。” 游景瑶闻言胸口猛地一跳—— 这个宴会她听月停萧提起过,当时他还言之凿凿地昂首说青丘将会为宫雪映设宴,当时的语境中她没当回事,现在酒寻忽然提起,吓了她一跳。 这可是专门为宫少主设的宴,她之前与人家发生过那样不愉快的经历,怎么还有脸去赴宴? 念起当日在霰雪峰冰洞内,宫雪映意识到自己被欺骗,拂袖而去的冷厉眉眼还历历在目,游景瑶心头涌起一波又一波难堪。 第21节 游景瑶头疼问道:“什么时候呀?” 若时间够长便还有补救的机会,她可以趁这几日准备一个满含心意的礼物,到时候亲手送到宫少主面前,这样人家原谅她的几率定会更大些。 只是下一秒,酒寻轻轻柔柔的声音却如同一道惊雷劈下:“两个时辰后。” 游景瑶一个鲤鱼打挺跪坐在床上,下巴都颤了:“啥?!” 就在这时,熟悉的系统机械音猛然出现,好像已经埋伏许久,就在这候着她似的,毫不留情地杀了个回马枪: 【检测到宿主即将到达下一个剧情点,即将发布剧情任务(三)!】 【剧情任务(三)预告:宿主需要在本次玉濯宫之宴结束后,促成男女主的第一次约会。】 【任务细节与地点稍后发布。】 游景瑶已经不会再为系统神出鬼没的作风吓到了,她一个翻身,蹬上鞋子就下了床。 飞速地沐浴,梳洗,又换了件上得了台面又不至于太过素雅的粉色缎裙,开始飞也似的开始准备给宫雪映道歉的礼物。 当初为了完成任务不得已骗了那么善良的女主,绝对不能再空手去赴宴,必须准备一个诚意满满的礼物。 只是宫雪映这样的女子生来就站在众生之巅,这样一位万人簇拥的少主自然不缺身外之物,何况人家修的还是正法仙途,眼界出尘,肯定也对胭脂俗粉不感兴趣。 送什么才好呢? 论诚意,自然是手工制作的礼物最真挚。然而此时距离宴会开始仅剩不到一个时辰,现在要去做精致的手工艺品显然不现实。 游景瑶抓耳挠腮,绕着院子转了又转,眸子最终定在灌木丛中盛开的白蔷薇藤上,随即脸上绽开一抹开窍的喜悦。 就它啦! …… 澜沧峰顶,一向寂静的玉濯宫鲜见地多了些许人气。 宴会设在殿内,然而殿外也做了不少铺陈。 半空中青色纱幔纵横蔽日,柔风掠湖,荷凤飘渺,每处烟柳池榭皆做了点缀,可见主人宴请之用心。 殿内的青丘贵族也已基本就位。 本次宴请的主位是月长风,他已在台上端庄就座。 月尘卿作为青丘尊上落,座在兄长身边,只是阶位稍稍比他高了半阶,以示尊贵。 三殿下月停萧与四殿下月元霜并排而坐,却并不互相说话。目光横掠过去,依次可见五殿下与六殿下正谈笑风生,而七八殿下皆是年纪相仿的小少年,言笑晏晏地挨着坐在一起,唇角都陷着鲜活的酒窝。 除了常年多病的九殿下抱恙无法出席,青丘九子都聚了个齐。 所以当游景瑶提着层层叠叠的裙摆进场时,见到一排排齐整的贵族,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了。 如此大的排场,这哪是什么感谢宴? 分明是青丘对蛇玄谷抛出的交好的橄榄枝。 当年玄界大战,青丘狐族作为主战方,对峙玄鸟族为首的敌军,玄鸟族在后期被青丘打得节节败退,孤立无援下率军经过了蛇玄谷,于是战火就顺理成章地将蛇玄谷也裹挟了进去。 当年的事游景瑶了解不深,她也不清楚当初究竟是战火波及,还是玄鸟族刻意绕到蛇玄谷拉蛇族下水,总之事实是确凿的—— 蛇族确实因此受到了莫大损伤。 蛇玄谷地势易攻难守,只要打进去就是长驱直入,因此在玄界大战中陨落数位元老,元气大伤,蛇族地位也从原本玄界顶端的位置生生落到了中层。 光是想想就知道青丘与蛇玄谷的渊源会多么深。 但说归说,其实皆是祖上的恩仇,经过百年岁月洗礼,战火硝烟早已淡去不少,何况青丘与蛇玄谷的领导者换了一轮,骨血都是新的。 如果能在宴会上讨得宫雪映欢心,两族之间或许又是一番新的光景。 游景瑶提着柔软的裙摆,步入自己的位置坐下。 她入住紫云榭偏殿,但侧妃的名头却没有落实,知道侧妃一事的不过只有月长风、月停萧和月元霜三人而已。 得益于月尘卿放出的口风,在外界眼中,游景瑶只是个暂住在尊上宫内的恩人,是贵宾,因此在座宾客望她的眼神皆染着几分恭敬。 游景瑶不好意思地回应着其他人的目光,点了点头,却被斜侧方对面月元霜那道阴恻恻的眼神刺了一下。 她也有资格出席? 月元霜捏紧了袖子,丹蔻之下的指尖都泛出青白。 在月元霜身边,有一道更为阴戾的目光紧接着洞穿过来,想也不用想,是月停萧。 游景瑶被这兄妹俩看得抚了抚额角,决定以柔克刚,主动将自己的眼神挪向别处,不作回应。 高台之上,月长风擎着一柄白羽洒金竹扇正和月尘卿交谈着。 她离得远,只能看见月长风一直在说话,而月尘卿基本没怎么开过口,更多的是眼眸低低地点点头,安静听着他那温柔庶兄慢悠悠地说话。 游景瑶盯着看了好几眼才回神,触电似的把目光收回,紧接着就在案下惩罚似的打了自己手背一下。 该死。 她又没控制住。 看他做什么? 这几天她日日蜗居在榻上冥想,都是为了把月尘卿从脑子里彻彻底底地驱逐出去,可是今日在宴上,只是抬眸望了他一眼,又感觉这几日全做了无用功。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 在场青丘众王子谁不是风姿倾城的绝世美人? 非要盯着月尘卿看有什么意思。 于是游景瑶莫名憋了股气,将目光生硬地转向了一旁的月长风,努力忽视旁边一袭绛紫的某人。 月长风原本和月尘卿洽谈着事宜,感受到台下似乎有谁一直死死盯着自己,余光微偏,就注意到了堂下那一抹桃花般鲜嫩的颜色。 她今日穿得颇为可爱,一身透润绵软的粉红罗裙,发髻垂下一颗颗露珠似的碎晶,胸前缀着软黄流苏,像一朵春水沁养出的含苞芙蓉。 少女虽然直勾勾地盯着月长风看,却一脸愣神涣散,一眼就知道那不是真的在看自己,只是在发呆而已。 月长风歪头,又看了看月尘卿绛紫的锦袍,他的襟口恰好就绣着一朵重瓣芙蓉,于是唇角勾起一道意味不明的弯弧。 游景瑶心里还在赌气,没注意到月长风也短暂地注视了一下自己,她心里乱麻似的,静不下心。 就在这时,大殿内原本有些嘈杂的声音忽然低了一个度。 游景瑶一颤,本能抬眸望向大殿正门—— 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人。 来者拨开珠帘缓步而入,目光沉静,不卑不亢,一身湖水色的云霏纱裙随步伐荡起波澜,裙摆飘渺似雾。 她一脚踏进门槛,便像是一人之力营造出了太虚幻境,周围画风都唯美了起来,仿佛这场宫宴因她的出现而升格成了天界仙宴。 游景瑶被摄魂似的注视着宫雪映。 不愧是女主,一颦一笑都蕴着光环,仿佛永远不会出错一样,每一个剪影都是绝美的。 出尘冷淡的冰美人,和月尘卿这样的闷葫芦确实很相配。 游景瑶低眉看着自己交叠的手指,无端记起原书中两人相处的一些细节。 原文中,宫雪映和月尘卿都是少语的性子,一个温柔,一个寡言,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更多的是将对方的手握在手心,然后含情脉脉地对望,不需要多说什么就已经十分温情。 明明阅读的时候,那些剧情不过是一行行方正铅笔字。 可是如今望着宫雪映,她的脑海中呈现出的却是一幅幅真切的图景,那般鲜活,真实到让她莫名窒息。 第19章 盛会 月长风见今日宫宴的主角来了,扇子一拢站起身来,身形修长似竹。 宫雪映缓步踱到殿内,清瘦脊骨微微曲起,行了个礼。 “见过长公子殿下。” 月长风露出一道儒雅微笑,松风水月一般沁人心脾:“宫少主来了。” 随后顿了顿,宫雪映眼眸微偏,注意到月长风身边还有一位绛紫的身影,于是也神色无虞地朝那位的方向点了点头:“见过月少主。” 月尘卿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简单点了点头,眼神停留在宫雪映身上不过半秒就收回,然后散漫地望向别处。 游景瑶在下面看得手指都攥紧了。 这什么氛围? 按理来说,有狐族尊上出现的场合,外人都应该向月尘卿先行礼才是,可是宫雪映第一个行礼却是对着月长风。 说不上的奇怪呀。 虽然本次宫宴的操办者是月长风,宫雪映先向月长风行礼也无可厚非,但是就是有哪里感觉诡异。 两个人分明还不相识,就如此不对付。 游景瑶一下子感觉肩头的担子更重了。 撮合一对陌生人本就伤脑筋,撮合两个敌人成为灵魂眷侣,更是难如上青天。 宫雪映行礼过后重新恢复了站直的姿态,脖颈修长,亭亭玉立,像夏日雨荷中最出挑的那一朵。 她微微侧身,既对着月长风,又向着在座各位贵宾,声线清冽道: “方才过来的路上遇到了气流卷,耽搁了些时辰,并非故意来迟,还请不要责怪。” 月长风莞尔一笑,风流蕴藉。 “哪里,宫少主客气了,请入座吧。” 宫雪映点了点头,随即跟着侍女的指引入了座。 宴会也随之开始。 流杯曲沼,管弦悠扬,舞娘身上的金色坠饰光影幡旄,观赏尽兴的同时又不至于喧宾夺主。 侍女一行行步入殿内,素手呈上一道道精致的冷盘,随后色香味俱全的热菜轮番上阵,无不精烹细作,入口唇颊留香。 面对着这么多青丘贵族,宫雪映动作却丝毫不见卑敛,一举一动都优雅至极,摄人心神,每一根发丝都垂在最完美的位置。 菜肴似乎充分考虑了蛇玄谷惯常的清淡口味,没有一样是能看出油光的,宫雪映只简单尝了几筷,便朝月长风投去了一个眼神。 第22节 月长风正好捕捉到了她的侧目,于是大大方方转过头来,礼貌地询问:“宫少主用得可还开心?” “实属佳肴。”宫雪映敛眉,用瓷杯遮住了唇角若有似无的弧度。 游景瑶在下面看得袖子都快揪烂了。 宫少主,你跟长公子说什么话呀? 跟月尘卿说呀! 不说话就算了,怎么宴会都开始这么久了,一点眼神交流都没有? 他俩真的是一对吗? 她自小听人说,命中正缘都是一眼注定,随后感情就像雨后春笋似的自然萌芽,最后顺顺利利地步入幸福结局。 这一对怎么开局就相看两厌,连共处一宴,相隔不过十几米都擦不起火星子来? 宫雪映蓦然冷淡。 月尘卿更是一绝。 他活像个来上班的,自顾自地用菜,看上去对这些吃惯了的食物没什么兴趣,长指绕着筷子在空中缓缓地转动,许久才落下夹起一丁点食物送进口中。 台下,三公子月停萧几乎没怎么动筷,眼神就锁在宫雪映以及二哥月尘卿上面。 那胶黏一样的眼神,似乎要把宫雪映和月尘卿生生连起来似的。 看到月停萧那幽怨到几乎要在两人之间生生看出一条红线来的表情,游景瑶又忍不住开始憋笑,有人比她更着急。 不过想到“皇帝不急太监急”,自己又活像这句俗语中的太监一样的时候,游景瑶满腔笑意霎时消散。 都当太监了,还傻乐呢。 盛宴进行得正火热,众宾客无不推杯换盏,愉快地享受着丝竹歌舞,炊金馔玉,现场只有一个人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烦闷—— 那就是正心烦意乱的游景瑶。 她看着食案前一盘盘珍馐美馔,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兴致缺缺地拾着筷子在上面戳戳点点,心中正在盘算着待会怎么才能跟宫雪映说上话。 月尘卿安坐于白玉高台之上,轻易便能将全场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在一众笑脸之中,表情苦哈哈的游景瑶十分出彩。 她垂着眸不知在思索什么,时不时往嘴里送一丁点吃食,咀嚼食物的速度慢慢的,显得那张小包子脸的腮帮子更鼓了。 无声地打量了一秒,月尘卿修长如玉的指尖撩起桌案上的酒杯,杯沿触及唇边的时候,眼神也随之移开。 宴会绵延了许久,终至尾声。 月长风准备了许多礼物赠予宫雪映,作为收服水生涧大妖的答谢。 他轻挥碧色衣袖,侍者便从殿外鱼贯而出,呈上一箱又一箱宝物,金银财宝自是不在话下,珠翠首饰更是精美繁多,步摇金钗,玉镯耳饰,亮晶晶地晃人眼睛。 最让人两眼放光的还不止于此,接下来压轴出场的,是堆到几乎要溢出宝盒的上品灵石。 莹华流转,满满当当,竟然全都是天级灵石! 青丘灵气丰沛,矿脉密布,出产的灵石质量是一顶一的好,精粹无两,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的存在,就算是一颗地级灵石也要在外头售出天价,可是今日呈上的不仅是一枚难求的天级灵石,而且,少说也有数千颗! 别说游景瑶了,现在全场宾客包括其他公子们都愣了愣神。 他们也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 月长风就像那种不会揣度女子心思的迟钝男子,估计也是为赠礼费了不少神,不知道宫雪映究竟喜欢什么东西,索性把自己觉得好的全部都摆了上来。 但大家都知道,如此厚礼也不全是为了讨好宫雪映一个人,或许更多是为了讨好她身后正在恢复元气的、等待崛起的蛇玄谷。 宫雪映静静立于原地,眼神如杨柳扶风般在一个个装满珠宝金银的宝箱上掠过。 所有青丘王臣也跟着悬起一口气来。 这番甘言厚币,如果宫雪映不接受—— 将是天大的笑话。 只见蓝衣美人无声挪动步子,步履经过一个又一个手捧礼品的侍者,最终在种种谢礼之中素手一勾,择了一只羊脂素簪。 宴会内青丘贵子王臣们都寂静了两分。 随后海潮似的鼓起了掌。 这是何意已经不得而知,财宝免了,但收下了这份心意,宫雪映取了中庸之道。 果真玲珑七窍心。 月长风眼底也荡出了欣喜,目光在她手中那只透着冰蓝色泽的素簪停了一下。 他原本还怕宫雪映什么也不收,但现在看来是想多了,宫雪映既然肯答应来赴宴,就证明给了他这个面子。 或许之后,蛇玄谷或许就不会再与青丘如此剑拔弩张了。 游景瑶在台下也暗暗松了口气,这对她来说是好事,两族关系转温,她完成任务的阻力又小了一些。 她放下细筷,捻了颗青提送进嘴中,心中忍不住又感叹,有些人生来就是做女主角的。 像她这种爱财的人,永远也做不到在如山财宝中只收下一只素净的玉簪,只会全都要,可能还嫌不够。 青葡萄的汁水在齿间爆开,没想到酸过了头,游景瑶五官都跟着抖了一下,缓过神后,看向宫雪映的眼神多了一丝复杂。 宴会散场后,宾客陆续离去。 月尘卿走得最快,游景瑶还没反应过来,高台上那位就已经不见踪影。 无心追究他去了哪里,游景瑶看着宫雪映拨开珠帘即将走出殿外的背影,被针刺了一下似的整个人跳起来,不管不顾就追过去—— “宫少主!”她小声地呼唤道。 宫雪映却未听见,步履从容地迈过门槛。 她几乎不怎么徒步行走,多的是靠一朵唤作“行翠”的青云作为坐骑代步,这会儿左脚刚迈出殿外,两指似乎要捏诀召唤坐骑了。 游景瑶铆足了劲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过去,在距离宫雪映还有五米时再次放声喊道: “宫少主留步!” 宫雪映背影一凝。 她似乎是认出了这道声线的主人,缓缓地偏过了头,长睫轻抬。 游景瑶一瞬间心虚得脚步都放慢了,不安地望着宫雪映,鹿眸闪着湿漉漉的光。 宫雪映无声地打量了一下她的穿着。 珠翠罗绮,滚雪细纱,裙边缀着精致秀丽的纹样,一眼便认得出是青丘的服饰。 和她第一天身上那件简单素净的鹅黄裙衫大相径庭。 “游姑娘。”宫雪映依然记得她的名字,即使发生过不愉快的事,她也会出于礼貌作出回应。 游景瑶眼底燃起欣喜的火苗:“宫少主,你、你还记得我!” 她神色实打实地惊喜,开心到结巴,像妹妹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亲姐姐一样高兴。 宫雪映轻轻点了点头,神色却不见半分亲昵,客气而疏淡,像对待一个点头之交的陌生人:“游姑娘也来参加宴会?” 游景瑶虽然迟钝,但也听出了宫雪映的意思。 在场的都是青丘的王公贵族,地位尊贵,人家是在问,自己是什么身份才能出席在大宴之上。 当初她说自己是边地雪山的穷苦人家,家中被大妖缠上,于是将宫雪映带到霰雪峰,却转口要人家去救青丘尊上。 任谁受了这般欺瞒心里都不会好受。 游景瑶不喜说谎,也不善说谎,所以只能努力把真实的信息排列成宫雪映能接受的说法。 穷苦是真的,无助也是真的,“大妖”也是真的——月尘卿当然是大妖,只不过是万妖之主,可是仍旧改变不了欺瞒的事实。 于是自从那天之后,她就一直惴惴不安,想要和宫雪映当面道歉。 游景瑶眸子敛得更低了些,轻抚无名指上的储物灵戒,随即掌中出现了自己亲手编制的白蔷薇花圈。 她将花环捧在掌心,抬眸的同时,将它虔诚送上。 “宫少主,这是我亲手编的花环,想要送给少主。”游景瑶头上两只耳朵小心翼翼地垂下来,声音低软。 宫雪映一滞,低头看向她手中纯白的蔷薇花藤。 第一眼,花环做得十分精致漂亮,上面的尖刺也被细心地剪去了;第二眼,宫雪映的目光却触及她五指以及手心的血痕。 星星点点,密密麻麻。 甚至还在渗血。 第20章 湖心亭 她压抑着愧疚, 细嫩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攥住了宫雪映的衣角,恳求道: “如果可以,我……想和宫少主单独说说话。” 一炷香后。 澜沧峰, 竹林深处。 八角亭廊下, 一粉一蓝两袭人影相对而坐。 清风拂过, 杨柳依依,清风抚叶的沙沙声中隐约夹杂着少女的软而低的说话声。 “宫少主,上次的事对不起, 月尘卿身体里有炽毒, 只有你体内的冰藤才能救他,其实也是救我。” “我体内也有那么一丁点冰藤气息,但是浓度比宫少主体内蕴含的少很多很多, 经不起月少主体内炽毒的索取。” “如果不来求宫少主, 我就会被月少主体内的炽毒吸纳至死,无助之下这才欺骗了宫少主,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游景瑶说话的时候一直垂着脑袋,看着自己的绣鞋尖尖那颗东海鲛珠,一直叠声道歉。 宫雪映这个角度望下去,只能看见她圆鼓乖软的脸蛋,说话时翕动的粉嫩唇瓣, 还有下眼睑愈来愈湿润的水光。 她哭了。 宫雪映秀眉轻蹙,叹了口气, 终是素臂抬起,安抚似的揉了揉她头顶的软发。 姑娘之间摸头的动作多是从头顶顺下去, 这样不会弄乱青丝,当宫雪映微凉的手在自己头顶轻抚而下的时候, 游景瑶呆滞地昂起了头。 第23节 “宫……少主?” 宫雪映轻叹了口气,将手收回,然后从游景瑶手中勾走了那一只白蔷薇藤环。 花环上,尖刺被剪去的地方还有一点没来得及擦干净的血痕。 游景瑶见她拿走了自己编织的花环,慌神一瞬。见宫雪映眼神又投向自己的手指,赶忙藏到身后,又心知她已经瞧见了手上的伤痕,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硬是挤出两个僵硬的梨涡: “没事的,一点都不疼,很快就好了!”她牢牢把手背在后头,笃定道。 “这是忍霜蔷,尖刺含毒,被刺伤的地方会短暂麻痹,怎么就选了这种花编花环?” 宫雪映语调清沉,隐约蕴了几分怜惜。 游景瑶木然地张了张嘴,也是这才意识到自己五指已经麻了。 真的有毒。 唉,怪她没见识,百岁山土地贫瘠,整座山头都没什么叫的出名字的花,多的是小簇小簇带颜色的野草,没见识的她以为这忍霜蔷只不过是一种漂亮的普通蔷薇而已。 没想到一摘就是带毒的。 这下可好,若是宫少主认为她是故意摘了这种带毒的花,又故意将自己的手刺伤博取她的怜惜,宫雪映会不会对她更反感? 游景瑶一下子更想哭了,生怕宫雪映误解,正欲解释,下一刻,宫雪映竟然牵过了她的手。 游景瑶木然地张张嘴,眼底满是错愕。 宫雪腕骨一震,手中随即出现了一只药瓶,瓶身纤细,一条白瓷雕刻的细麟冰蛇盘绕其上,一看便知是蛇玄谷的秘药。 “忍着些。” 她旋开木塞,素指掐住瓶口,将药粉轻轻撒在游景瑶的手指上。 药粉如细雪落下,触及伤口时化为清凉水流,丝丝缕缕润进了皮肤里,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游景瑶一时间忘记了手上的酥痒,痴痴地近距离地看着宫雪映的脸。 她的肌肤细腻如瓷,羽睫长卷,如垂覆蝶翼,仿佛霜雪落在上面都不舍得融化。 真是天顶天的美人。 半晌,宫雪映开口,将游景瑶的神游天外的思绪拉回: “游姑娘,其实你敢跳崖下来寻我,我便相信你当时确实十分无助,不然也不会寻这种九死一生的法子,”她浅声道,“只是我们蛇玄谷和青丘素来不交好,你不知道也不怪你。” 游景瑶受宠若惊,十分茫然地点点头,像小鸡啄米。 “我走之后怎么样了?”宫雪映抬眸又问。 游景瑶吸吸鼻子,认真地诉说着这几日发生的一切。 宫雪映走后,是她自己咬牙上前给月尘卿压制,因为炽毒爆发的太过剧烈,使得她重伤昏迷了三日,全身经脉尽断。 好在月尘卿后面给她用了最好的药,经脉已经全都接回来了,目前无碍,只是被月尘卿留在她身边随时防范再一次爆发炽毒。 “因此你现在看似成了座上宾,实则是被月尘卿软囚在宫内,是这样吗?”宫雪映认真询问道。 游景瑶掐住指尖,心想,宫雪映说的都对,除了软囚这个词偏颇了些 她并不是被软囚于紫云榭的,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自愿被囚,因为剧情就要求自己住在月尘卿身边。 但游景瑶不能告诉宫雪映,于是只得艰难地点了点头,软声说:“算是。” 算是被剧情软囚的。 得到答复,宫雪映望向她的眼神愈发怜惜,像隔着囚笼探望里头的金丝雀。 宫雪映将蔷薇花环在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细腻如玉的手指轻轻揉捻着上头的花瓣,若有所思。 善良的女子对其他姑娘总是有种天生的怜惜,宫雪映这般大道纯善的女子更不例外,事到如今,她已不在意游景瑶当初骗了自己。 既有苦衷,就无需介怀。 游景瑶看着宫雪映手中摩挲的忍霜蔷花环,有些不自然地伸手虚点它,小心翼翼道: “宫少主,那个有毒,你还是还给我吧,我拿去丢掉,下次给你编一个更漂亮的,没有毒的。” 说着游景瑶就伸出小手去拿。 谁知下一秒,宫雪映身子往后一缩,竟是双手捧起缀满了忍霜蔷的藤环,轻轻佩戴在了头上。 有风掠过。 片片柳叶伴随香风飞来,宫雪映顶着一圈纯洁莹润的蔷薇,浅色琉璃瞳注视着游景瑶。 她抬眸说: “不必,我很喜欢。” 那一瞬间,万物生色,画面忽如定帧。 游景瑶如同被什么法术定住一般,一时间两瞳涣散,直瞪瞪地望着眼前人。 太美了。 这便是女主角,不需任何脂粉修饰,只需一抬眼,便如春风过境,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仙姿佚貌,白璧无瑕,盛世容颜当如此。 游景瑶感动得泫然欲泣,又担心自己总是泪眼汪汪地惹人烦,于是生生将泪意强忍回去,双手合十衷心赞道:“太好看了,这些花被宫姐姐戴上,显得更新鲜了!” 宫雪映笑了笑,似乎习惯了夸奖,笑容不见半点忸怩,清冽大方。 游景瑶盯着她头上的花环看了又看,捧着下巴欣赏了好久,无数次感叹自己的手艺,好半晌才肯收回目光。 经此说开,两人之间彻底没了嫌隙,渐渐开始像姐妹一样你来我往地聊起天来。 宫雪映看上去气质疏绝,生人不近,实际上却意外地和善可亲,说话既有分寸又不失亲昵。 像游景瑶这样话痨的小姑娘,嘴里吐出话就像金鱼吐泡泡那样紧促,一开口就是连绵一串,思维跳跃得又快,经常东说一句西说一句,没想到宫雪映竟然都能句句接上,一字不落。 “对了,宫姐姐,”游景瑶坐在亭廊长椅上,双腿放松,像天真孩童一样摇来摇去,“既然蛇玄谷和青丘之前关系不佳,为什么你还会来到轻罗城收妖,今日还来赴宴呀?” 宫雪映闻言眉心动了动,不知想到什么,唇角鲜见地勾起了一抹堪称温情的弧度,目光却飘到了身旁鲜翠欲滴的竹叶上。 游景瑶也随之看过去。 竹子? 竹子,怎么了呢。 有什么好看的? 她不解回眸,宫雪映的目光却牢牢凝结在那青竹之上。 游景瑶又转头随她一起看。 就是竹子呀,有什么不对吗? 她盯着片片纤细的竹叶,刚想回过头来直接询问,原本天真烂漫的表情无端凝了凝。 不对,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 游景瑶对竹叶这个元素深有印象,因为身边就有一位爱竹如痴的人—— 长公子殿下,月长风。 月长风喜竹,这点几乎不需要靠猜。 他的常服几乎全部都含有竹的元素,襟口,袖袍,衣摆,不是用金丝滚线绣上竹叶,就是水墨晕染出竹林轮廓,手里经常攥着一柄羽绒洒金竹扇,就连腰间的玉佩都雕刻着叶脉纹路。 想到这一层,刹那便有道天雷劈在了游景瑶天灵盖上。 这一念就像捅破了窗纱纸一般,紧接着更多的信息从中涌出,一点一点浮现脑海—— 月长风是管辖轻罗城的侯王,轻罗城是他的封地。 轻罗城水生涧诞生大妖。 宫雪映来到水生涧收妖。 还没完。 这场宴会的东道主是月长风。 宫雪映在宴会上一直只与月长风说话。 最后还在繁多谢礼中,独择了一只独具女子色彩的玉簪…… 游景瑶的脑海中无端浮现今日宴会上二人的剪影,月长风一袭天水碧轻衫,如青翠斜松,雨濯春尘,宫雪映今日又着了一身湖水蓝,恍若高山水莲,冰神玉骨。 从性格面相,到衣裳颜色,无不相配。 将一切信息点串联起来,游景瑶心中天雷滚滚。 她欲哭无泪,最终虽然不想承认,也只得基本无奈地确定—— 宫雪映。 喜欢月长风。 她真想变回小狗引天长啸,那是男二呀!宫姐姐,你究竟在干什么,你该喜欢月尘卿啊! 她本以为男女主互相都心无所属,没想到女主竟然已经悄悄地对男二月长风动了心! 这不是天大的噩耗是什么? 这下她要做的这可不仅是说媒了,撮合月尘卿和宫雪映,还需要将月长风从宫雪映心中剥离——这是人做的事吗? 这是拆人因缘,是造孽呀! 宫雪映的眼神在竹叶上流连许久才收回目光,然后从腰间抽出了那一支羊脂白玉簪,在手中轻轻抚触,似自言自语般轻声喃道: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两句听不懂的诗,美则美矣,游景瑶这会儿却没心思去对什么诗了,满脑子任务该怎么办。 凭第六感,她认为月长风对宫雪映暂时还看不出什么感情,宫姐姐更像是单相思。 既如此,看来要赶紧行动了,趁两人还没情投意合,赶紧先让月尘卿和宫雪映见面培养一下感情才行。 不然真的就晚了。 …… 青丘西北部。 第24节 天虞花海。 红蕾碧萼缀于枝头,如云似锦,泉眼如同颗颗宝石嵌在与花团锦簇之间,烟芜蘸碧,灵沼波暖,交相辉映。 一道白玉游廊悬浮于湿地花海之上,素白曲折,远观如同仙子无意遗失的丝绸,恰好落在了花海之中。 雾聚雾散。 露花倒影间,两道修长身影步入视线。 月尘卿背手缓步行走在游廊之上,腰封下坠着松茶色的纤长流苏,随步伐微微摇晃。 他身披绛紫鎏金锦服,一身极致秾丽的颜色,又身处花海之中,竟是半点不压气场,反倒衬得周围万般艳丽都褪了色,不敌他一人妖艳鲜明。 身旁。 月尘卿与他并肩而行,衣摆洁白,身姿顽长,金丝折扇在胸前极缓地摇晃着,带起若有似无的香风。 二人在游廊之中悠悠穿行,半晌,月长风轻轻挑起了话头: “刚才得了传信,宫少主已应邀在青丘小住一段时间。” 月尘卿闻言,只是散漫应了声,连眼皮都未抬起半分,黑睫半垂的样子像定住了似的颤也不颤。 月长风侧目望了他一眼,看得出,自己这位二弟对宫雪映没有半点兴趣。 这么多年来,他为自己这位尊上弟弟几乎找遍了所有玄界的适龄贵女,能寻的都寻了个遍,除了蛇玄谷这位宫少主。 不是青丘没有抛出过橄榄枝,只是宫雪映行踪难测。 她星奔川骛,夜行万里,如同掠地之风一样在整片九幽大□□处巡游,根本联系不上。 于是当初月长风还抱有那么一丝丝幻想,这么多贵族女眷都入不了月尘卿的眼,或许寻到这位遗世独立的宫少主,就能恰好能填上狐后这个位置的空白呢? 可是却在见着月尘卿脸色的时候,月长风凭借直觉又很快明白——宫雪映也没能入他的眼。 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如今也过到几乎已经没有花丛再让他过的境地了。 他这位性情漠鹜的弟弟看似不言不语,别人说话的时候常保持沉默,倒显得一副看上去能听进去的模样,实则性子倔得不行。 不爱听的话,统统左耳进右耳出。 半点都不在脑海里留。 “尘卿,”月长风有些难言地翕了翕唇,揣摩两息,最终还是选择开门见山,“虽然阿兄说这些你也厌了,但宫少主她……方方面面,于你都是一位良配。” 关于冰藤的事,月长风已从游景瑶那里听说了。 蛇玄谷坐落北境,因而全族都是冰灵根,宫雪映又是其中万里挑一的变异冰灵根,身上恰好就有这种最稀缺的冰藤之气—— 这可是能救月尘卿性命的东西。 光这一点就足够说明宫雪映与月尘卿是如此契合,他迫切渴求的续命元气,宫雪映身上恰巧有。 更何况,自从宫雪映两年前接手蛇玄谷,成了新任少主之后,现在的蛇玄谷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成长着,各大世家无不意欲交好,即使是目前稳坐玄界至尊宝座的青丘狐族也不例外。 “兄长。” 月尘卿浅如玱琅的眸子转向他,颌线明晰,鼻骨轻薄,笔挺如天山冰峭,“我没有娶妻的想法。” 半秒过后,他又补充,“过去,现在,今后,都没有。” 数个有力的短词叠成一句,吐字清沉,言简意赅,像碎珠滚过玉阶,叫人听了心颤。 月长风手中的雪绒羽扇摇晃动作随之停滞,眸中流露诧异。 这是他第一次听月尘卿如此明白直接地说自己不愿娶妻。 之前他耗时费心,布赏春宴,设流觞局,开放北境猎场,好不容易才将性情各异的各族贵女纷纷邀至青丘。 虽然抗拒之意溢于言表,月尘卿却也都顺从地按照安排,与世家贵女们用膳赏花,泛舟夜猎,即使最后全都石沉大海,没了后续,也绝对算得上给他这位长兄面子。 没想到今日态度竟如此坚决,笃定驳回了他所说的“般配”。 张口便是谁也不娶。 “那,紫云榭偏殿那位游姑娘呢?”月长风带着些许难以置信的神情,“你也未曾考虑其中?” 身边人踱步的步子一顿。 月尘卿还真没想到兄长会提起这个名字。 游景瑶么。 似乎是念起了那一对总是圆溜溜骨碌碌转着的鹿眸,泛着些许栗色的长发,还有总是挂在脸上下不来的看上去颇为蠢笨的酒窝。 以及。 那一夜她鞋子都来不及穿,拎在手里落荒而逃,夺门离开的背影。 他抬指,轻蔑地掠了掠眉骨,不知是自嘲还是揶揄,浮花浪蕊般飘出一句: “于我有恩,此外,别无其他。” …… 游景瑶失魂落魄,深一脚浅一脚走回到紫云榭偏殿,抬眼望去,却忽地睁了睁眼—— 偏殿经过了一番崭新布置。 角门影壁,画廊厢房,全都添置了许多精致秀美的挂饰。 佳木葱茏间,金红珠串随风摇曳,橘红色的纱幔横覆浮空,远观红云弥漫,神似枫林,一派华丽暖色。 这是何意? 这时罗烟恰巧经过,一偏头,就瞥见自家娘娘站在门口仰头傻愣愣地看着什么的模样。 “娘娘回来了!”罗烟手中抱着一溜挂饰小跑迎过来,步子停在游景瑶身前,抹了抹额上沁出的细汗,欢喜道。 “这些漂亮装潢,”游景瑶素指在前方虚点,一脸好奇,“是在做什么?” 罗烟愣了一瞬,随即脸上浮现温暖微笑,她温声提醒道:“娘娘,您是不是赴宴回来太劳累了,怎么连咱们青丘的秋日祭都忘记了?” 秋日祭? 游景瑶登时反应过来。 这是原文中篇幅占比最大的重要情节,青丘一年一度的盛典——狐族秋日祭。 这是男女主感情变换的关键节点,也是墨瑶瑶奋力作妖的舞台,此时的墨瑶瑶已经成了月尘卿的侧妃,她是青丘尊上迎回来的第一位女眷,心中占有欲更盛的同时,不安全感也时时缠绕心头。 墨瑶瑶这样的人,绝不会只满足做一个侧妃。 只要狐后的位置还空着,她就永不会平息滔天的野心。 然而,此时女主宫雪映又出现在了她的视野—— 宫雪映受邀参加秋日祭,并在此期间月尘卿相识相知,互生情愫。 可想而知,原文中以为自己独霸月尘卿的墨瑶瑶,见到这般局面将会抓狂成什么样。 许多未知伴随着“秋日祭”一词涌上心头,游景瑶忍不住又摁了摁眉心。 夏末秋初,蕴了些许凉意的风拂过面颊,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干脆就站在原地,等待系统发布任务。 半秒后,脑海中果然如约响起了已经熟悉到麻木的电子音: 【滴!剧情任务(三)正式发布!】 【‘秋日祭’剧情在即,宿主需促成男女主的第一次约会。】 【任务地点:晴方湖,宿主需引导男女主来到位于湖心的空蒙亭,完成该剧情点。任务时限:36小时后截止。】 【请宿主努力完成任务!】 来了,游景瑶深吸一口绵长气息,指尖将颈间被细汗濡湿的发丝勾出,朝罗烟说: “罗烟,我要沐浴,待会我想去主殿见尊上一面。” 半个时辰后。 铜镜前,游景瑶顺了顺鬓角柔软的发丝,凑近细瞧,又伸手润了润唇边晕开的口脂,然后干脆利落地起身来朝门外奔去。 踏着日落的光晕,一袭轻快灵巧的身影穿过鸳鸯行廊,飘扬的发丝在霞光中勾勒出灿烂剪影。 像只柔晖中自如飞行的小燕子。 行至殿前,门口值守的侍者刚见她便会意进殿禀报,弹指后,主殿朱门为她徐徐展开,游景瑶朝侍者道了声谢,抬脚跨进了门槛。 殿内较外头略微昏暗一些,宝篆香销,金炉烟袅,呼吸间萦绕着轻幽冷香—— 与月尘卿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游景瑶嗅到这个味道莫名有些心悸,眼眸打转,小手按在胸前,试探地唤道: “少主?” 殿内空寂几息,书房方向飘来一道清冽磁性的声线:“进来。” 游景瑶应了声好,缓步往书房方向走去。 紫云榭的书房不大,半圈芙蓉琉璃屏风将室内横作两面,暮光透过榴色篾帘筛进屋内,为冷色的书房增了一丝暖调。 她扶着门框正欲进来的那一刻,月尘卿正低眸浏览着文书。 他坐在屏风外的桌案边,银丝不束,柔柔地搭在肩头,迎着窗的半边容颜染上炽金夕色。 听见脚步声,月尘卿指节抵了抵眉窝,极缓地抬眼,眸光中倦慵之意无遮无掩。 见他在处理公务,游景瑶心头无端浮起一丝愧疚,无措地眨眨眼,说: “少主,我来找你说说话。”说完她就无声地掐了掐手心。 月尘卿凤眸微眯,一时不答,而是低头继续快速扫视手里的卷轴。 游景瑶的一颗心随着他的沉默不言吊到了高处,她茫然地看着月尘卿似乎无视自己,要继续处理公务的动作,难言地咬了咬唇。 她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少主,不然你先忙,我等会再……” 他手边登时传来一声不小的卷轴合上的声音。 “说。”月尘卿放下书简道。 游景瑶有些受宠若惊,随之松开了袖袍里握紧五指,碎步走进书房,坐在了离他不远不近的红梨椅上。 第25节 月尘卿敛眸活动了一下手腕,又揉了揉额角,随即如冰似玉的眼神终于投在她身上。 他眸色深深,似乎对她今日莫名奇妙登门感到几分狐疑。 “找本尊有什么事。”他无波无澜地问道。 游景瑶双手不安地交叠在膝盖上,犹豫两瞬,抬眸看他:“少主,是这样的……” 月尘卿睨她一眼。 少女的眸子亮晶晶的,像两颗沁水的黑葡萄,还没说话双颊就腾起一片红晕。 停顿两息,她扒着自己的膝盖说: “我想邀请少主明日与我一起在晴方湖湖心亭一同品尝下午茶。” 下午茶? 月尘卿凤眸轻扬,眼底流露出半点匪夷所思之色。 这不是女儿家最喜欢的无聊活动么?选一处风景尚佳的地方,布设些甜腻吃食,清酒白茶,然后就这么干巴巴地谈天说地。 想想就无趣。 游景瑶心虚抬眸,捕捉到他眼中的若隐若现的讥嘲,担心他不答应,身子整个往前探了探:“少主,到时候在空蒙亭,我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重要的话可说,只是她太心急了,为了加码,情急之下才想出这番说辞来。 月尘卿闻言,抵着眉骨的长指缓缓下放,又轻飘飘地落在了唇边。 游景瑶期待的目光投注在他脸上。 答应吧,答应吧。 算她求他的。 月尘卿垂眸,含着不情不愿的神色沉思了几轮,这短暂的十几秒之间游景瑶整颗心上上下下的,半晌之后,只见他喉结轻微地滚了滚,最终听不出情绪地淡淡吐出一个字: “行。” …… 一刻钟后,月尘卿抱臂,看着游景瑶小小一个人在尚衣厅内东游西荡,翻翻找找,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小声念叨着: “怎么全是颜色这么秾丽的衣裳呀……”游景瑶稚软的音色都要溢出抱怨来,“一件浅色的都没有。” 偌大的尚衣厅,无论是衣橱里笔挺悬挂着的,还是整齐叠好垒起来的—— 竟然没有一件颜色素雅的衣服。 他是真的钟意紫色,钟意到满屋子衣裳里,单独紫色衣裳就占去大头。 什么墨紫,绀紫,木槿紫,蝶衣紫,色泽或浓或淡,色调或暖或冷,夸张到几乎凑齐了紫色色卡。 除了一溜紫色之外,就是颜色同样浓郁艳丽的玄色、大红、墨绿等等,总之,没有游景瑶要找的那种浅色衣裳。 “你到底要找什么?”月尘卿不耐地抬眼。 游景瑶委屈巴巴地鼓腮道:“浅色的衣裳。” “为什么?”他不解蹙眉。 因为—— 游景瑶喉头不自然地哽了哽。 因为,她想要让他看上去比较像月长风。 晴方湖虽带着一个“晴”字,却是四季有雾,烟菲露结,位于湖心的空蒙亭更是常年深处雾霭之中,有时风过,将浓雾吹散些许,才能看见原来湖心还有一座雅亭。 月尘卿与月长风的长相身材都差不多,唯一有些区别的是头发颜色。两人虽都是一头银发,月长风的头发稍微偏暖调些,纯粹的银色中带着些黄色,色调犹如铂金。 远远看着基本大差不差。 若是让月尘卿穿上像月长风一样的浅色衣裳,到时雾涌云蒸之间,远远看过去就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宫雪映自然会降下防备之心,步入湖心亭中,随即完成任务。 “因为明天我想穿一件秋香色的衣服,少主若是穿浅色,和我更配呀。”游景瑶俏皮道。 旁边的侍者闻言心都揪紧了,这娘娘真是好生胆大,干涉尊上的穿衣习惯不说,竟然还让尊上穿浅色衣服,而且还是来配她——她作为侧夫人理应自己穿衣服去配尊上才是呀! 真是倒反天罡了,侍者们不约而同唯唯诺诺地抬眼偷看少主的反应。 月尘卿恹恹地斜了她一眼,似乎提前预料到她又是又是这套无聊的说辞,已经习惯了似的不作声。 一同用个下午茶,连衣着也要搭配。 小题大做。 “叫李尚衣进来。”月尘卿意兴阑珊地偏头道。 侍者低头道了声“是”,随即退下,一弹指后,身着金丝青衣的李尚衣快步走进,恭顺行礼。 “见过少主,娘娘。” 游景瑶双眸闪亮奔到李尚衣面前:“尚衣姐姐,给我,不,给尊上找一套浅色衣服来。” 李尚衣微笑点头,转身进了里屋,约莫三四分钟后就捧着几套衣裳出来了。 这几件衣裳看上去新得不得了,平整匀净,一眼就知道从未穿过。 游景瑶凑上去挑选,最终从她手中拽出一件月白色的长袍,捏着领口唰唰展开—— 黼衣方领,蝉衫麟带,布料上流动着月白的莹润光泽。 最重要的是,这条锦袍下摆绣着大片绿色云纹。 哟呵,这衣服神了,简直就像从月长风身上扒下来似的! “就这件了!”游景瑶喜笑颜开,举着衣服靠近他,“多好看呀,少主明天就穿这件好不好?” 月尘卿蹙眉上下打量她手中的衣裳,眸中读不出任何一点欣赏之意,轻嗤一声,不作回答。 游景瑶就当他是默认了,笑逐颜开地在他眼前蹦蹦跳跳,还不忘继续表演,扯着自己桃花髻上秋香色的发带,摊到手心给他看。 “你看,秋香色,和月白色是不是绝配?” …… 此时。 醉渺峰。 这是青丘专门划出,供远道而来的贵宾暂住的一座山峰,此处风景绝美,秀水明山,随意望去便是目酣神醉。 峰顶,静芷轩。 宫雪映正端坐于窗前,手持素帕,时不时蘸些玉龙泉水擦拭宝器。 宝坊收妖塔随她征战四方,需要时时养护,宫雪映只要得空,就会取出随身携带的玉龙泉水精心揩拭。 这是她暂住青丘的第一日。 半个时辰前,她跟着月长风身边的大女郎清末在青丘四处随意巡游了一圈,青丘版图宽广,今日所赏玩的不过冰山一角。 清末对她说,长殿下今日有事,与少主一同外出洽谈事宜,因而无暇陪同,过几日他会亲自登门,邀请宫雪映随他一起在青丘走走。 宫雪映心不在焉地磨洗着收妖塔,长睫垂覆,堪堪遮住眼底潋滟的光。 日薄西山。 很快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宫雪映将宝器收回,正欲起身离开,窗边忽然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 宫雪映回头。 一只小鸟竟站在窗棂,口中叼着卷红绳作结的纸条,安安静静地等候她取信。 她缓步上前,素指勾出了鸟喙中的纸条,利落展开。 “明日未时,晴方湖空蒙亭,愿与姑娘一聚。” 落款是一个飘逸的“月”字。 宫雪映心头瞬间无端战栗了起来,又不确定地重新逐字逐句读了好几遍,指尖攥着那小小一张萱花信纸,眸中闪过数道波光。 那边,紫云榭偏殿。 游景瑶趴在窗边望呀望的,当看到半空中终于飞来一只雪白的小肥啾,且肥啾嘴里没了纸条,她才拍拍胸口舒了口气。 她捏了点玉米粒摊在掌中,递出去喂小鸟。 肥啾啄得她手心直发痒,游景瑶咯咯地笑,却转念想到了什么事,又笑不出来了—— 她又要欺骗宫姐姐了。 宫雪映对自己这么好,自己却一次又一次欺骗她,虽说是为了完成任务,可游景瑶到底也无法彻底舍弃愧疚之心。 宫姐姐,对不起,如果不这么做,我就会被抹杀,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游景瑶低垂着眉眼在心里默默道。 她将头上的秋香色发带取下,对折,叠好,放在了桌角。 翌日。 游景瑶趴在窗缝,盯着主殿的方向,望眼欲穿,终于在蹲守许久之后,她远远地看见月尘卿的身影。 他果然穿上了她昨天挑选的那一套衣衫缓步出门,游景瑶悬着的一颗心才沉了下来。 马上就要到未时了。 游景瑶连忙换上一身齐胸襦裙。 她今日没有穿说好的秋香色衣服,而是选了一条容易融入白雾的素色衣裙,襟口水蓝,袖口缀着茉莉纹样。 将系带胡乱在背后打了个结,游景瑶三五下蹬上绣鞋就迅速追了出去。 月尘卿有属于自己的坐骑,因而前往晴方湖的速度十分快。 游景瑶就不一样了,她法力平平,也还没学会连贯的轻功,好不容易飞起来也只不过能低空掠个十几米,几乎算是徒步走过去。 当她终于来到晴方湖附近之时,一袭月白身影果然已经候在湖心亭之上。 眼前的能见度也随之压到最低。 这里的白雾浓郁到超乎想象,水汽丰厚异常,有的从湖面袅袅升腾,有的沿着山谷卷滚而下,上下水汽交合,让晴方湖周围一片溟蒙,云山雾罩,乃是上好的眼障。 游景瑶赶紧寻了块石头躲在其后,胸口一起一伏,心跳有些乱了节奏。 她顺了顺气,探出一点脑袋,去窥空蒙亭上那一道人影。 第26节 一道浮廊自岸边蜿蜒而出,通往湖泊之上的八角亭,如同连接太虚幻境的天桥。 檀色小亭上,月尘卿身形颀长,清隽而立。 他穿素色有种截然不同的风韵。 游景瑶是第二次见他穿素衣服的模样。同榻的那一夜,月尘卿里头的寝衣也是这样柔白的素色,银发搭着白衣,更衬他皎洁无双。 平日里见惯了月尘卿艳紫妖红的装扮,今日忽然换上一身素净衣裳,真是说不出的惊艳,像喝惯了烈酒之后,忽地来上一口清清凉凉的青竹酿,沁人心腑,回味不已。 游景瑶远远望着他的背影,月尘卿虽站的笔挺,脸颊却一直来回微微转动。 一眼便知道是在找她。 游景瑶忽然心底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泛出一阵密密麻麻,隐隐约约的疼。 闷得慌,透不过气来。 怎么会呢? 她竟然感到,酸涩,苦闷。 不。 少女猛然左右甩了甩头,像小狗要将毛发上的水滴甩开似的那样用力,随即定了定心神,继续观察着情况。 东北侧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乎有什么人来了。 游景瑶的眼睛顿时看过去。 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人。 浓郁白雾中,一身天水碧颜色由远及近,愈来愈清晰,青芙蓉一样轻薄的裙摆随步伐荡开一片柔软波澜,她步履轻快,姿态优雅,恍若步行在云端。 是宫雪映来了。 游景瑶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舒口气,还是该捏把汗,两瓣唇抿成了一道短短直线。 远远地,宫雪映眺望过去,果然在白雾聚散中望见了亭中那道身影。 浓雾犹如层层纱帐,将湖心亭与周围环境隔绝开来,有几分隐秘的意味。亭中,如玉公子背着身,姿态修长素雅,如同一柄长箫立于亭中,遗世独立。 宫雪映远远望着,呼吸都更紧促些,掩在袖袍下的五指微微收拢,在掌心留下浅浅红印,踏上通往空蒙亭的游廊。 游景瑶躲在假山后面窥视着,宫雪映每往前多走一步,她的心都随之跳得更重些,更快些。 越来越近了,行走中的宫雪映无意识地摸了摸发髻上那一支素簪,唇边不自觉勾起几分弧度,远观此景的游景瑶握拳的双手都在颤抖,一面暗自祈祷,一面紧张万分。 就在宫雪映即将一脚踏入湖心亭之时,山谷空隙处,忽然没来由地吹来一阵妖风—— 白雾被骤然吹散! 第21章 偷窥 那一袭月白衣衫极缓地转过身来。 并不是她期待的那面端方如砚, 如同梅梢新雪的笑颜,目光触及的,却是一对陌生的、冰寒雪冷的漠然双眸—— 宫雪映瞬间收住了瞳孔。 ……月尘卿? 怎么会?! 月尘卿清而浅地瞥了身后人一眼, 在看清楚来人是宫雪映的时候, 黝黑长睫几不可查地动了动, 紧接着浮上了疑惑之色。 湖心亭上的二人皆愣在原地,都没想到来者竟是对方,画面如同定帧。 这一幕实在太过冲击, 躲在大石头后面偷看的游景瑶呼吸几停, 心悸不已,浑身战栗起来。 虽然早已做好了预料,但是真正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还是整颗心都不会跳了似的。 两只雪白耳朵心虚蜷起, 游景瑶一面傻乎乎地看着远方湖心亭中的场景, 一面无意识地皱弄着自己的衣衫,心想,这就是做坏事的感觉吗? 她这个始作俑者竟然比面对面站着男女主还要紧张一万倍。 月尘卿兀自蹙眉, 眸光穿过宫雪映射向她身后的岸边,似在寻找游景瑶的踪迹。 游景瑶立即触了电似的迅速将身子往回一撤,整个人蜷缩在假山后面,将散落的衣摆都往里拢了拢,一片衣角也不敢露出来。 月尘卿的目光远远地来回掠动。 一片灰白的岸边, 并没有那袭秋香色身影。 她,根本没有来。 月尘卿眸中转而覆上一层前所未有的浓厚寒霜。他活了三百七十岁, 这是第一次,有人敢欺骗他。 与此同时, 宫雪映震惊地看着面前的月尘卿,在心中诧异了一万遍。 怎么会是他? 她紧接着回想起那一卷纸条。 落款是“月”。 于是宫雪映一下子就明白了, “月”,不是月长风,而是月尘卿,今天要见她的人是月尘卿。宫雪映眸中原本的震惊被冲淡些许,沉思几息,终是没有掉头就走—— 反而朝前迈出了那一步,“嗒”地一声,踏入了湖心亭中。 遇此同时,系统的机械播报声在游景瑶脑海中响起: 【滴!恭喜宿主完成剧情任务(三),获得奖励‘回溯碎片’,已放入背包,可随时查看。请宿主再接再厉!】 游景瑶松了一大口气,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伏在石头上,冷汗都沁出来几滴。 完成了,终于完成了,这次竟然还有奖励,不过她现在无心查看,自顾自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息来,吐气的同时鼻尖不知为何涌起星星点点的微酸。 怪了。 明明这不是第一次做任务,耗时也不长,可是为什么莫名感觉这一次完成任务的过程中格外难受呢? 她也不知道自个儿在难受些什么,细想又没什么好委屈的。 于是小狗按着心口,在自己心里说了一番理,一黑一白两只小人对打过后,感性的小黑人落败,属于理智的小白人胜出,鼻尖酸涩很快褪下,游景瑶又偷偷地将一对鹿眸从石头之后探出去偷偷瞧。 湖心亭中,宫雪映微微压下脊骨,又直起身来,仪态优雅如常,不卑不亢:“见过月少主。” “宫少主。”月尘卿虽然面无波澜,淡淡应道。 斯抬斯敬,相敬如宾。 隔得很远,游景瑶根本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两人并肩步入亭中,在圆案前坐了下来,似乎是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起来。 果然,到底是男女主,既是天定良缘,只要见上面还是能够好好坐下来说话的。 她稍稍安下心来。说上话就好,比第一次好多了,第一次宫姐姐可是差点出手就放杀招呢。 雾气愈来愈浓,游景瑶的视线逐渐被遮蔽,岸边离得又远,即使她已经很努力地穿过雾霭去捕捉,还已经不能再看到些什么。 既然任务顺利完成,游景瑶垂首安静乖巧地理了理袖子,这就打算离开。 只是她扶着石头站起身,一转回头,竟是兀自对上了远处一道锐利的目光—— 远处云雾聚散间,一袭宝蓝锦衣赫然立于其中,栗色长发,腰间别着一只流光溢彩的玉箫,远远地就见到那玉箫反射的清辉流光。 月停萧? 她瞬间愣在了原地。 月停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原著有这个情节吗? 靛蓝锦靴朝这里步步逼近,白雾迷蒙中,月停萧的身形也愈来愈清晰,马上就要来到她面前。 游景瑶本能地脑海中闪出一个念头: 他这身衣服太显眼了,绝对不能让他过来!月尘卿和宫雪映若是看到,事情不知道会怎么发展! 游景瑶咬牙,竟是猛地站起身来,一个滚身,拔腿就朝月停萧冲了过去。 看着原本躲在假山后的游景瑶不仅没跑,反而出人意料像头不要命的小牛犊似的奔了过来,月停萧身姿明显地顿了一下,随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少女很快碎步奔到了自己面前,正对着他停下来,她喘着气,微红的小手叉在腰间,缓了有一会儿才抬起头喊了一声: “三殿下!” 月停萧诧异不答,而是眯着眼睛上下打量。 今日她穿了一身与往常都不同的裙子,平日里不是最喜欢穿什么明艳的桃粉色、明黄色么,今日竟着了一身这么素的衣裳。 看上去简直像是特地为了隐入白雾而穿的。 真是小偷小摸。 月停萧右手松松伏在腰上,狭长眼尾微扬,眼底浮上深深的鄙夷厌恶之意。 游景瑶昂首露出一个灿烂笑容,将满腔心虚藏起,先发制人问道:““三殿下,你怎么也在这里呀?” 月停萧不答,而是讥诮地凑近了两步,反问她: “方才,本王好像见到游姑娘趴在假山后面,这是在做什么呢?” 他语毕,眼神又瞥了瞥远处湖心亭上的二人。 虽离得远,月停萧也能轻易看出那正是二哥和宫雪映—— 到底是兄弟,即使穿上神似月长风的衣服,月停萧也能一眼看出那人并不是大哥,而是二哥月尘卿。 游景瑶刚想说什么,又听得月停萧不留空隙地说下去: “游姑娘,你刚才该不会是在偷窥我二哥和宫少主私会吧?” 游景瑶鹿眸睁大了一轮。 偷窥? 是,她是偷窥没错,但是月尘卿之所以能和宫雪映见面,还不是拜她所赐? 游景瑶一下都快气笑了,前所未有地涌上来一股气,竟然在月停萧讥诮嘲弄的目光中伸出白嫩指尖,随即在他胸膛上狠狠点了两下: “三殿下,你瞧你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模样!” 第27节 她声音不小,音色虽甜胧,喊起来竟也有几分架势,“你知不知道今天你二哥和宫少主能见面,还是我牵的头?” 游景瑶昂起胸膛,颇有几分居功自傲的模样,像只邀功的小狗。 月停萧那对松石绿颜色的眸子极短暂地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刚才自己胸膛的刚才被她戳点那个位置,即使少女的指尖已经收回,那一处还又酸又疼。 一股说不清的恼火涌上心头。 这是第二次了。 游景瑶一见面就对他如此僭越。 上一次用“可爱”这个低俗的词语形容他,这一次竟然直接上手戳他的身子。 他是什么随意可以触碰的人吗? 月停萧回过神来,眼中的迷惘一瞬凝成眼刀,愤怒道: “分明就是觊觎我二哥和未来二嫂的爱情,说得却像盼着他们好似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何用心!” 游景瑶闻言脸上笑意凝住,随即无语。 滴水不进,还分分钟炸毛。 这三弟还真是将偏执阴暗的黑莲花这一人设贯彻到极致。 不过她本来就没打算扭转月停萧对她的满腔恶意,月停萧再难缠,说到底也只是个配角,自己只需要顾好主角就行了。 他嘛,随便。 “那三殿下就当我是装的吧,就当看个乐子好了,三殿下若没什么事,我先回去午休了。” 游景瑶哈欠连天,径直从月停萧身边掠过,打算就这么离开。 他却忽然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在本王面前来去自如?” 月停萧声线如淬寒冰,一股无名之火在心头燃烧,“你真当自己是二哥的座上宾,我就不敢动你?” 他抓住她手腕的力度极大,几乎将游景瑶掐的一哆嗦,她侧过身,当真是哭笑不得。 既然无论怎么说他都能炸毛,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 顺毛。 面对乖戾的角色,顺顺毛就好了。 于是游景瑶顺势转过身来,眼神清清亮亮地盯着月停萧握住自己手腕的地方,伸出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月停萧原本死死攥着她腕骨的手竟然无端一松。 游景瑶抓住机会,随即将他的五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掰开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月停萧的指节已经完全僵住了。 他不适应别人碰他。 每次一碰他,月停萧就像被施法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不知是忌讳,还是敏感,她猜应该是后者。 游景瑶已经发现了这个弱点,于是转而反抓住了月停萧的手,二话不说就将他的手掌摊开,随即找到一个穴位轻轻揉按了起来。 “三殿下,你最近老是生气,是不是最近暑气犯心上火了?”她自顾自地揉按着月停萧掌心,低头时鬓发垂落,“我阿娘教我,上火的时候就揉这个穴位,可有用了。” 月停萧彻彻底底地定住了。 这是第一次有外人碰他的手。 还是女人。 她指尖嫩得惊人,指腹没有半点茧,在他掌心摁压打圈,像猫儿的爪子踩上去似的那般酥痒。 “嗯?说话呀?要不跟我回偏殿,我给你煮一壶下火茶?” 游景瑶抬眸望他,圆溜溜的葡萄眼中满是关心,她的眸子杏核一样黑黝黝,水汪汪,得益于这稚气单纯的眉眼,有时只是简单地朝人一瞥,就能无端给人一种很真诚的错觉。 月停萧脸上已看不出神情,像空白的纸页。 “走吧走吧,我多放几块冰糖,保证不苦,走嘛。” 她半拉半拽,将石化的月停萧终于拉动了步子,痴滞地随着她一并行走起来。 正当此时,湖心亭那边骤然射来一道凉淡如剑的目光。 月尘卿望着远处雾色中,娇小素白的熟悉身影随一袭宝蓝锦袍离开,瞳仁中逐渐酝酿起暴风雪一般肆虐的戾气。 第22章 逆鳞 “宫少主, 那今日便先聊到这里,本座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辞。”月尘卿撂下一句话, 拂袖便走。 宫雪映原本还捏着一只青瓷小茶杯在啜饮, 闻言怔怔抬眸, 手中茶杯都没放下来,月尘卿竟然已经先行告辞。 聊到这里? 他们……刚才有聊什么吗? 不就是互相极为客套地寒暄了几句,问了声近日在青丘过得舒不舒服, 侍女有没有什么怠慢的地方, 吃食可还入得了口么。 这也能叫聊? 倒像是把她叫过来审问了一通。 宫雪映简直摸不着头脑,望着月尘卿转瞬就消失在雾色之中的背影,心中无端浮现了一道想法: 难道是长公子殿下今日不得闲, 又不好怠慢了她, 所以才把月尘卿拉来垫背? 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想没错,定是如此。 …… 紫云榭偏殿。 午后, 暮夏骄阳将满园花草炙出了一种特别的香味。 屋内窗子都四散开着,上头挂着镂空的浅蓝色纱帘,日光漫进来,无端添了一丝冷调,竟显得满堂暑气都被驱走不少。 黄梨木的圆桌锦杌旁, 少女挽起半边袖子,露出半截雪白透粉的藕臂, 两根手指夹起不知是什么药草,一根又一根往桌心的小炉子里丢。 游景瑶像个熬制毒药的小巫女, 看看还不满意,又往里丢了几块冰糖, 扑通几声落下去,随即合上了盖子。 “三殿下,我喜欢喝甜的,就多放几块冰糖了,你不介意吧?” 分明是问句,游景瑶却头也不抬,眸子一刻不离地盯着炉子下方跃动的火苗说道。 月停萧根本没放心上,放多少冰糖这点绿豆小事也要拿出来说,原本想讥她几句,忽然又想到,不是说煮给他喝的么? 又按照自己的喜好放糖。 他瞪了游景瑶一眼。 算了,倒弄得他多想喝那玩意一样,谁知道有没有毒,待会他绝对不会碰一口。 月停萧无声无息翻了个浅浅白眼,抱臂道: “游景瑶,你不要以为今日给我煮这一壶什么下火茶,我就会当你今天偷窥我二哥二嫂的事情没发生过。” 游景瑶心想,这人中毒不浅,竟然现在就叫上二嫂了。 她点点头:“好。”然后依旧无所谓地盯着那黄铜小炉下的火苗,拿着把小蒲扇在旁边轻晃。 那专注认真的神情,好像月停萧刚才那番话不过是耳旁风。 “你……” 月停萧又想发火,却又怕她待会说自己上火,于是收住了怒意,转而轻蔑地嘲讽道: “哼,你也只能在角落里悄悄窥视了。” 游景瑶思索了半秒,又点了点头:“是的。”竟然看上去很赞同他所说的话似的。 月停萧嗤之以鼻,见她这副强装轻松的模样,心想,明明就非常在意二哥,看她还能装到什么时候,于是接着煽风点火: “你长成这副不入眼的模样,又喜欢做些偷偷摸摸的事,各方面都比不得宫少主半点,根本上不得台面。” 游景瑶见火候好像到了,掀起小盖子,手指并拢将炉中香气送到鼻尖,嗅了一下,随即仰起头来笑眯眯地说:“对对对,是是是!” 她答得更加敷衍,脸上溢满开心完全是因为火候把握得正好,她是为这一炉成功的下火茶而欣喜万分。 “是什么?” 一道不属于殿内任何人的冷肃声音无端响起。 紧接着,门边倚立已久的玄红身影飒飒走进,宽袍下腿部线条修长笔直,带着一阵冷风刮进了殿内。 额前两绺飘逸银发在眼前荡开,月尘卿冷眸直射,聚焦在游景瑶脸上。 游景瑶手中的小蒲扇一下掉在了桌面上。 月尘卿?! 他怎么回来了? 他不是应该还在晴方湖上的空蒙亭和宫姐姐对酌吗? 来人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火红的锦袍,红得烧眼,迎面走来像冥火扑面而来似的,周身气质却冷得刺骨,形成了极强的割裂之感。 游景瑶六神无主,战栗着往后缩了缩,弯下腰将地上掉落的小蒲扇勾到手心,心虚地握着。 火红衣影踱进来,径直走到游景瑶面前,一对寒彻的眸子盯在她的衣着上。 雪白的衣身,水蓝的褥子,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秋香色。 她真的骗了他。 小茶案上药香袅袅,混着一丝甜腻的气味,现场却寂若死灰,鸦鹊无声,静到可怕,只有窗外时而传来风划过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愈发令人毛骨俱耸。 游景瑶六神无主,含胸低头,像个做错事的孩童一般盯着面前人蔽膝上殷红烫金的那一朵蜀葵,浑身发虚。 他现在穿的是红衣裳,这说明,月尘卿一回寝宫就换下了她叫他穿上的月白衣服。 可想而知他现在一定无比愤怒,愤怒到一刻也不想再穿着自己亲手挑选的衣裳。 月停萧见月尘卿走来,朝他露出了明媚微笑:“二哥!” 月尘卿一直锁在游景瑶身上的寒峭视线终于偏了偏,像是才注意到月停萧一样,目光这才匀了些在三弟身上。 “三弟怎么今日有空,来我府上和游姑娘对酌?” 第28节 他问得轻淡,似乎真的在好奇弟弟为何会突然登门找他府上的恩客对饮。 月停萧看不出兄长话中另有别意,而是得意地瞥了旁边的游景瑶一眼,话中带着几分邀功的意味。 他道:“二哥,你是不知道,今日我在哪里遇见了游姑娘。” 月尘卿眼底含着一抹皮笑肉不笑的神色,望向游景瑶,双唇微启:“在哪里?” “就在半个时辰前,我恰巧经过晴方湖,见游姑娘竟然躲在假山后面,偷偷窥伺着二哥和宫少主在湖心交谈。”月尘卿语调略显浮夸,尾音拉的变形,添油加醋地说。 游景瑶脖子缩得更厉害了。 “是吗?” “是啊!我就见游姑娘一副没安好心的模样,就将她带回来了。”月停萧眉眼弯弯,双眸清亮地望向兄长,神似一只等待主人摸摸脑袋的小狗。 游景瑶都看呆了,这黑莲花到兄长面前就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刚才还满脸阴沉乖戾,现在竟笑得这么灿烂。 兄控真可怕。 月尘卿斜眼,视线重新落在游景瑶身上。 游景瑶百口莫辩,几乎要把脑袋都埋进襟口里,她下巴尖尖,平日粉嫩的桃腮今日看上去格外苍白。 她又不想当着月停萧的面和月尘卿对质,一时间竟是连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 她默然不语的模样,和第一次月元霜辱骂她的时候别无二致。 就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一切都没必要解释。 月尘卿看着她抿成直线的唇,连半句道歉都无,眸中暗涌的阴云愈来愈浓郁。 一旁的月停萧一直察言观色,见兄长似乎生气了,以为是游景瑶偷窥一事让兄长好感跌落,心底更为得意,继续气得志满地补充道: “这游姑娘也真是搞不清自己的地位,连偷窥这种小偷小摸之事都做得出来,想来应当是知道自己各方面都配不上宫少主,只敢偷偷躲在暗处窥伺,兄长,你说是不是?” 月停萧说完话,恶劣地睨了游景瑶一眼,点墨似的双眸转而锁在兄长身上,期待得到兄长的认可。 他早就知道这个游景瑶不过是救了二哥的恩人,二哥对她没有半分情意,如今以养伤为借口赖在紫云榭不走,还敢以侧妃名分作要挟,二哥肯定烦透了她。 阿兄平日虽然冷漠,却是黑白分明,对待恩人定是十分好,这个游景瑶一定是利用二哥的善心才敢如此嚣张。 他今天就要替二哥出了这口恶气! 谁知两息后,月尘卿忽然冷冷地吐出一句话来: “停萧,你未免也太僭越了。” 游景瑶倏然抬起头。 月停萧如遭雷劈,惊愕万分,眼中惊喜刹那凝住,随即像碎镜一样寸寸崩裂开来。 “……二哥?”他诧异之至地张了张嘴,满眼写着不可置信。 阿兄,说他,僭越? 月尘卿水一样淡的琉璃瞳看着他,“这是我殿内的人。” 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却如同一道锋利剑光刺破天幕。 话外之意甚至不需细品,都已经足够明显,月尘卿这是说游景瑶是紫云榭殿内的人,还轮不到他置喙。 这是第一次,二哥这样明晃晃地驳回了他的话。 二哥竟然在护短,护着这个讨厌至极的游景瑶?! 平日里,阿兄虽然并不多言,但月停萧说话的时候,月尘卿也会点点头,就算有些不认同的地方也多半不会开口,静静等他说完。 可是今日,不一样。 他第一次从兄长脸上,望见了触碰逆鳞的凛意。 “阿兄,我……”月停萧手足无措,“停萧不是故意的……” 月尘卿往门外看了眼,那是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送客之意。 月停萧呼吸起伏,宝蓝袖袍下手指掐得青白,尽力掩住了面上的尴尬,僵硬挤出一丝微笑:“阿兄,既然天色也不早了,那停萧就先告辞了。” 随即他微微战栗地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迈步而出,转瞬消失在门外。 游景瑶还惝恍迷离地仰着头。 刚才月尘卿竟然护着她。 这也太出乎意料了。 想来如此情况竟然已经是第二次了,月尘卿在月元霜和月停萧面前,都这样袒护着她。 还是在他得知自己受骗了的情况下。 原本以为月尘卿要狠狠惩罚她,要打要骂也做好准备了,如今他竟这么护着自己,游景瑶心底忍不住升起愧意来,像木偶人一样定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那袭夺目到刺眼的火红锦袍却几步就迈到了她面前,俯身掐住了她软嫩的下巴,毫不温柔地勾抬而起: “游景瑶。” 他眯眼盯住她,几乎将她的唇送到面前。 “耍本尊,好玩么?” 第23章 劝说 他长指上那一枚紫玉扳指咯得游景瑶生疼。 月尘卿眼底晦暗交杂, 幽远阴翳,如同午夜静海之下涌动的暗涛,带着风雨欲来的威势。 她昂起的脸是那样惊悸惶遽, 两片唇瓣饱满水润, 软嫩到似乎能掐出水一般, 他盯着她微启的唇缝,眼底无端烧起一股邪火。 半息之后,他唇畔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 “本尊问你呢, ”月尘卿带着薄茧的拇指在她唇上轻轻摩挲, 第二次重复,“蒙骗本尊好玩么?” 游景瑶方才吓得失语,回过神来像只小鸡崽子似的一抖:“不!不好玩!” 月尘卿忽然俯身, 昳丽面庞距离游景瑶仅剩半尺。 他徐徐歪头, 鸦羽半垂,就像情人临近接吻之时错开鼻尖那样的姿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在她的唇瓣上烙下, 然后将她优雅地拆吞入腹。 “那你说,”说话之际,一阵若有似无的幽兰体香从月尘卿耳后绕出,与冷魅狐息一同萦绕在游景瑶鼻尖,“为什么要谎骗我。” “我没有骗你!”游景瑶不知哪来的底气立即直起身子, 就这么一挺,差点反而将自己的嘴唇盖在月尘卿唇上。 她立即触电似的向后猛退, 谁知过犹不及,脑壳又差点砸在后墙上, 游景瑶赶紧手足无措地护住后脑勺,电光石火间想好了说辞:“我今天去了的!” 月尘卿看着她几乎缩到墙角去, 原本俯下的背脊缓缓挺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那为何来的是宫雪映?”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问道。 “我……”游景瑶不知哪来一股底气,叉腰扬眉反将一军,“我还想问你呢!” 月尘卿:“?” 游景瑶飞快道:“少主你踩着坐骑飞得那么快,我没有坐骑,只能徒步走过去,等我终于赶到晴方湖的时候,你和宫少主就已经在亭中对酌了,我看你和宫少主聊的正开心,就成人之美没有打扰嘛。” 她说得理直气壮,眸光潋滟,竟真的能从其中看出点委屈来。 先不说“成人之美”这个词是否恰当,月尘卿一瞬竟然差点以为是自己骗了游景瑶。 他垂眸想想,仍觉得不对劲,视线迟疑地落在游景瑶一身柔白的衣裙上。 “可你今日并未穿着那天说的秋香色衣服。” 游景瑶咽了口唾沫。 她不穿,是因为秋香色太过显眼,不好偷偷躲起来做任务。 “我没有穿,是因为昨日试穿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今日就换了这一件,”她扯着水蓝的襟口给他看,“你看,这里有茉莉花,这件不是更好看吗?” 月尘卿的视线极其轻慢地在她襟口上扫了一眼。 少女肤色白皙,水蓝襟口下隐约可见若有若无的曲线,玲珑小巧,透着气色满满的微粉。 他瞬间又将目光移开。 “宫雪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月尘卿又问。 “我怎么知道,许是恰好经过吧。”游景瑶平稳答道,仿佛原本就不知情一般。 他侧首盯住她的双眸,想要在里面找出一丝心虚来。游景瑶不敢回避,生怕露馅,竟是硬生生顶回去。 游景瑶的瞳仁剔透得像琥珀,这般睁得大大的望着他,月尘卿注视数秒,看不出什么波澜,心中狐疑散去几分。 “你之前说有重要的话要与本尊在湖心亭上说,既然未去成,那便现在说。” 游景瑶惊惶地眨了眨眼睛。 ……忘了这一茬! 她之前还挖过这个坑等着自己跳啊! 游景瑶思索顷刻,小手并拢靠在嘴边凑近月尘卿耳朵,呼吸间,温润的气息打在他耳畔:“那我要说咯?” 月尘卿侧眸注视她,只见少女脸上没来由地窜上一片羞红,听得她用细细软软的气音在他耳边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就是为了让少主答应陪我喝下午茶,随便说的。少主才不会怪我的,对吧?” 他猛地直视她的眼睛。很好,又骗他。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从游景瑶口中听到“随便”这个词了,青丘众多王公贵族,上上下下,从没有人敢对他吐出这个词汇。 游景瑶说完就笑眯眯地晃晃脑袋,小手麻利挽袖,并将茶案中间的茶壶提起:“少主先别生气了,我煮了好喝的下火茶,放了好几块冰糖,可甜了,很好喝的,你尝尝!” 游景瑶斟了一小杯,像只猫儿探爪似的小心翼翼推到他面前,手指很快就收回去,乖巧交叠在胸前。 月尘卿低眸,面前瓷杯中盛着菜色的不明液体,氤氲升起一股茶味,苦涩中交杂着若有似无的甜腻。 下火茶? 刚才他刚进殿,这茶炉就烧着了。 想来本来是煮给月停萧喝的,现在人走了,转脸就给自己喝。 真是好一出借花献佛。 第29节 想到半个时辰前,她兴致勃勃地拽着月停萧离开晴方湖的背影,月尘卿眸子顿时一暗,绷紧了唇角,没有半点要去动那杯茶的意思。 游景瑶见他不动有点急了:“怎么啦?喝嘛!” 他更是直接移开了目光,连看都不看那杯茶一眼。 “你体内不是有炽毒嘛,容易火气过剩,多喝点这个有助于压制呀,不然下次又要把我经脉全吸断了,”游景瑶苦口婆心劝道,“喝一口,我就跟你说好多话,好不好?” 月尘卿极其诡异地瞟她一眼。 见他动了动神色,游景瑶又赶紧趁热加码道:“你喝了,我们下次再补上这一次下午茶,好不好?” 月尘卿难以置信地扬了扬眉,竟是溢出一声低而轻蔑的轻笑,随即荡了下袖袍,飞快地捻起茶杯一饮而尽。 他喝得痛快,喉头只滚了两下,一杯茶水就入了腹。 游景瑶眼睛亮起了星星。 他喝了。 这就代表月尘卿消气了。 游景瑶十分舒畅地绽出了一个露出虎牙的笑容,笑盈盈地也给自己斟了一杯。 还是那个双手捧茶的姿势,刚要学着月尘卿也痛痛快快地灌下一杯,却在刚喝一口的时候差点喷出来—— 娘的。 怎么这么苦?! 刚刚那几块冰糖人间蒸发了吗?! 游景瑶呛咳了好几声,脸都咳红了,十分狼狈地放下杯子,满含复杂地看了看刚刚喝下一整杯的月尘卿。 他面色无虞,好像没有味觉一样。 游景瑶尴尬到双颊羞红,赶紧找了几口水漱漱口,然后又甩甩袖子做到案边,两只小手托住下巴,一副女孩子要聊天的架势: “欸少主,今天你和宫少主都聊了些什么呀?” 月尘卿十分闲散地将指节在桌上轻叩着:“没什么。” “啊?”游景瑶十分不解,“那……那今天的感觉怎么样?” 他说:“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 怎么会不怎么样呢? 游景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可是男女主诶,这么面对面近距离地聊天,怎么可能没有波澜呢? 她心中疑惑滔天而起,竟是直接开口问:“宫少主长得那么好看,我光看一眼都要爱上了,你跟她聊了这么久还没喜欢上她?”她脸上升起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恼火,好像怪他是个木头蛋子似的,小脸都皱起来。 月尘卿闻言长眉一蹙,极缓地将眸子转向她。 游景瑶见他神色不对,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问得太露骨了,刚想说些什么挽救一下,却听得他一字一顿、语调不明地说: “你就这么想要我喜欢别人?” 就在这一刻,游景瑶脑海中响起前所未有的激烈的提示声: 【滴滴!!系统提示,原书角色“墨瑶瑶”恋念男主,宿主若回答不慎,将面临ooc被抹杀的风险!!】 游景瑶触电似的汗毛都竖起来:“没有!我喜欢你!可喜欢了!” 这几句喜欢说的又快又急,那语气简直不像是在表白,倒像是在说“我恨你”一样飞剑似的射出去,要将月尘卿扎出几个血洞一样力道极狠。 月尘卿半信半疑地睐了她一眼。 人家女孩子家说喜欢,向来都是羞涩忸怩,最起码也婉转些。 从没见过游景瑶这样的,每次说爱慕他,都像被刀架在脖子上逼着说出来的,飞梭一样嗖嗖地就往外吐字。 奇奇怪怪。 游景瑶抿了抿嘴,解释道: “我……我肯定喜欢你呀,不然怎么会冒着生命危险给您疗伤呢?但是你喜欢我没用的呀,你是青丘狐尊,我只是一只小狗,没什么灵力的,你爆发了我也管不住你,只有宫少主能管你呀,你要多喜欢宫少主,知道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前所未有的真诚,语速放得很慢很慢,就像临别时忧心忡忡的嘱咐一样。 这段话说完的那一刻,空气突然陷入前所未有的寂静。 月尘卿罕见地愣了愣,目光将她身形轮廓,每一根发丝的弧度,全部收进眼底。 这是何意。 口口声声爱他,又劝他和别人修得正果? 忽冷忽热,时而热情到几乎溢出来,时而抗拒到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她可以没皮没脸地黏在他身后做小尾巴,闹着要待在他身边,也可以半个月窝在偏殿每日荡秋千,也不来找他一次。 月尘卿第一次意识到游景瑶此人竟然这么复杂,生了张青春稚嫩的脸,笑靥上总嵌着对浅浅梨涡,玻璃珠似的纯粹,让人觉得似乎不用多么上心就能轻易将她看穿。 可这便是最有欺骗性的地方。 只要仔细去探,就能发现之前那层像是伪装得极好的表壳,如同管中窥豹,内里层层叠叠,不知哪一页是真正的想法。 她,从来就不像他以为的那么简单。 游景瑶见月尘卿不说话,反而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以为月尘卿是听进去了,赶紧趁热打铁道: “少主,你听,我给你好好分析为什么宫少主才是你的良配。” 她掰着手指头开始念叨起来,先是将他和宫雪映的地位和容貌对比了一番,又说到了冰藤一事,越扯越离谱,竟然还搬出了一套疑似自创的理论: “少主,你知道有句老话叫什么吗?” 月尘卿沉默半息:“什么。” “自古红蓝出爱侣呀!”游景瑶激动地说,“你和宫少主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看啊,你是火灵根,宫少主是冰灵根,诶!火是红的,冰是蓝的,一红一蓝,配得很呀!” 小狗双手合十,做出一个圆满的动作,一副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样子。 月尘卿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只是目光却瞥了瞥她胸口的水蓝色上襦,又无声看了看自己的红色锦袍,眸中更显疑惑讥嘲之色。 叽叽喳喳胡扯。 月尘卿瞥了眼窗外逐渐西沉的落日,不耐道:“本尊去用膳了。” 游景瑶愕然地眨眨眼:“好。” 殷红身形起身,踱到门槛边上的时候,回过头来冷冷地嘱咐了一句: “下次煮这什么茶,别放乌舌草了,有微毒的。”随即扬长而去。 游景瑶:“啊?” 敢情刚才…… 她煮了壶毒水给月尘卿喝?! 为什么每次都能让她找到有毒的东西呀?游景瑶难堪地锤了锤自己的大腿,捂住发烫的脸“呜呜”起来。 第24章 回溯 …… 夏末秋初。 暑气渐渐褪去, 空气中多了几分微凉,入目一片橙黄橘绿。 一片落叶在树梢打着卷滚下,乘风飘舞, 以一道优雅灵俏的弧度滑进了偏殿半开的朱红檀窗。 窗棂前, 身着杏色对襟小袄的少女正襟端坐, 一头深栗的长发用两道奶黄发带在耳边挽成垂髻,她低着眉,抿着唇, 认认真真地趴在紫檀圆桌上撰写着家书。 “阿爹, 阿娘,女儿在青丘过得很好,这里吃食都很合胃口, 每日吃得饱饱的, 绝对没有饿瘦。” 她握着笔,唰唰地写了好多好多话,事无巨细, 只要是看上去能让爹娘高兴的漂亮话都不厌其烦地写个遍。 游景瑶虽然是穿书而来,和这个世界的爹娘不过才相处一年,但早已真的把他们当成了真正的父母。 她原本的家庭并不幸福,几乎未曾感受到什么父爱母爱,这里的阿爹阿娘待她极好, 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游景瑶十分感恩, 所以来到青丘这两月余,不忘每隔七日给父母写家书报个平安。 “女儿在这里交到了许多好朋友, 这里的侍女姐姐都很可亲,长公子殿下也十分照顾我, 还结识了蛇玄谷的宫少主,还有……” 游景瑶笔尖一顿,恍惚间脑海中浮现谁的剪影。 静海似的眸子,高挺白皙的鼻骨,还有招魂幡一样,鲜少束起的满头银发。 他看人的时候总是淡淡的,鸦色长睫微微压下小半,只留眼底余光,偏偏眼睛生得那般勾魂,总给人一种无端含情的错觉。 “还有月少主,他也待我极好。”她笔速极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道。 也是真正写下这短短一行字,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回避这句话。 之前写家书,游景瑶从来没提到过月尘卿对她好不好,因而父母一直来信询问,他们十分关心这位高贵的青丘尊上对自己女儿如何,就好像关心送进紫禁城的小女儿有没有得到圣上宠爱。 可她却一直不提。 游景瑶觉得,月尘卿对自己好不好根本不重要,但经不住父母一直询问,想到这次若不回复,二老之后还要不厌其烦地一直写同一句话来询问,这才落笔回答。 他待她好吗? 说好,却不算可圈可点,实在挑不出具体的例子说出到底哪里好; 说不好又非也,自己大大咧咧地住在人家偏殿,每日闹出不少动静,也没见月尘卿一句责怪。 什么好不好的,他本身就不是自己的,是宫雪映的。对女主好是本分,对她一个配角好是情分。 就算不好,也是应该的,原书里本来就是这么写的,月尘卿最后可是要把墨瑶瑶剥皮抽筋呢。 游景瑶发觉自己出了神,赶紧像小狗甩水似的猛地摇了摇头,攥紧手中的白竹紫毫毛笔,继续一笔一划写道: “阿爹,阿娘,立秋将近,狐族秋日祭也愈发提上了日程,这是青丘十分重要的节日,所以少主留我在青丘再多游玩一阵,还请阿爹阿娘,还有百岁山的大家不要担心。” 写好之后,游景瑶小心地将墨渍吹干,卷成长条,又系上红绳,最后塞进了窗台上已经立在那里等候许久的小信鸽嘴里。 信鸽叼着家书扑棱棱地飞走。 游景瑶略微惆怅地撑着下巴,望着小肥啾愈来愈越淡,逐渐变得灰白迷蒙的背影,刚要发呆,脑海中忽然响起了系统的提示音: 第30节 【滴滴!剧情任务(四)正式发布!】 【男主将在几日后再次经历炽毒爆发,宿主必须找到女主宫雪映进行压制,否则男主将会面临生命危险。】 【本次任务为关键剧情点,请宿主务必将女主带到男主面前,并由女主亲自为男主疗伤。温馨提示:任何关键剧情点,都不能由宿主代替完成。】 【请宿主努力完成任务!】 游景瑶一惊,手里的紫毫笔瞬间就放下了。 这次是一定要让宫姐姐为月尘卿疗伤的意思? 光想想就觉得难如登天呀!她的腮帮子又困扰地鼓了起来,烦躁地揪着自己圆润的发髻,忽然猛地想起—— 剧情任务(三)完成的时候,系统好像奖励了个什么“回溯碎片”。这玩意是做什么的? 她找到救命稻草一般,赶紧从随身腰囊里翻出来。 这是一块形状四四方方的普通碎片,泛着点玻璃质感,乍一看以为是从紫云榭屋顶上随便摘下来的一片瓦。 游景瑶试探地伸手点了点,回溯碎片上随之荡开一片涟漪—— —— “退后!” 不知谁的一声闷吼传来。 战云弥漫,巢焚原燎。 游景瑶魂惊胆颤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片战场,黑云压顶,飞箭如蝗,刀枪金鸣声几乎将耳腔震聋。 这是何处? 是回溯碎片制造出的幻境? 她小小一只立在那里,身边士兵旁若无人地砍杀,一道利箭竟是越过烽烟破空而来,直往她的胸膛插去! 游景瑶瞳孔猛然缩成一点—— 嗖! 这柄箭穿过她的身体而毫发无伤,游景瑶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呈游魂般半透明的状态,于是稍稍安下心来,开始观察幻境中的一切。 烽火硝烟中,一袭身着银制轻甲的身影正拼杀在阵中,铂金颜色长发被烽火燎去些许,发尾焦黑。 她瞬间便认出那是谁,竟然是月长风! 月长风手中并无武器,纯靠双手凝出的翠色狐火伤人,在对面骤风急雨的攻势中显得格外渺弱。 这般手无寸铁,一眼便能看出他并不是主力,至少不是那种负责冲杀在前的将领。 可是现在却是他陷在敌军包围之中,一人硬抗数十人,时不时被抓住防守漏洞,若不是护体玄气足够坚硬,月长风早已陨落! 此刻,月长风手上用于结阵的神叶镯已经隐隐出现龟裂,唇角更是溢出一道凄美的血线。 大前方,一道道海啸般汹涌的银月波刃伏地而来,横扫千军,一道绛紫身影浴血而出,他手持一杆双刃长枪,周身笼罩着惊人的煞气。 是月尘卿! 游景瑶惊惶地踮脚去看,只见月尘卿半悬于空中,手中的银枪挥舞到看不清残影,他的尾巴竟是露在外面,八条被斩成断肢,汩汩地留着鲜血,只剩最后一条还坚强地挺立着。 狐族最珍惜的就是尾巴。 他竟然只剩一条了。 那可是她曾经趴伏在上面香甜睡去的狐尾,那么漂亮,那么迷人,如今在战火中变成这副不堪入目的模样,游景瑶骤然间心都抽起来,双目涣散地站在原地远远望着,就好像那一道道刀锋是划在自己身上,断的是自己的尾巴那样疼。 月尘卿正在与玄鸟族尊上激烈交手,每一招都撼天动地,神魂俱焚的力度。 玄鸟族尊上赫连彧是个佝偻老者,他身后一对炫目光翼,拂袖便唤出一片骇人的凤凰神火,与月尘卿所划出的冷色枪意激烈对抗,发出金石对冲的爆鸣之声,很是刺耳。 月尘卿仅剩一条狐尾,细看小指骨也断了一根,几乎是咬着牙一面吐血一面硬抗,唇边溢出的黑红污血一路滑到脚踝,滴滴答答往下渗。 游景瑶看得想哭。 不是说当年月尘卿轻轻松松就带领狐族大获全胜吗?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么惨烈的模样? 世人将他的不败战绩传得神乎其神,就恍若他天生就是刀枪不入、凌驾战场的神祗,却从不知道月尘卿也会伤痕累累,也会这样狼狈地拼杀在刀光剑影之中,鲜血斑斑。 两军之首对峙,玄鸟族尊上也并未好到哪里去,身上多出几个深可见骨的血洞。 战局一时僵着,难分胜负。 月尘卿似乎找到了赫连彧防御的薄弱之处,长枪燃起精粹白刃,枪尖破风,激射而去,赫连彧防御不及,被枪尖贯穿肩胛骨,险些扎穿护心镜,连吐三口鲜血。 “不能再与此子正面对抗了,再这样下去就要败了!”赫连彧后槽牙几乎都要咬碎,目光忽然穿过月尘卿,望向他身后陷入鏖战的月长风,随即一对鹰眼中射出锐戾之光。 他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位被逼下战场作战的灵阵师,并不擅长战斗。 既然如此,那就先取此将,好歹也能折青丘大翼! 赫连彧暗自狞笑两声,右手在身后凝聚炽毒,积蓄掌劲。 下一刻,一道火红掌印拖着漆黑炽煞,朝身后的月长风扑去! 月尘卿看着那狰狞掌印在即将击中自己的时候调转了方向,直直朝他身侧激射过去,一个激灵,霎时回头—— “阿兄!!!” 那一刻,緅紫轻甲化作流光,月尘卿几乎如同一柄离弦之箭往身后冲去—— 扑哧! 包裹玄黑炽毒的一掌,重重地砸在月尘卿胸膛上。 月尘卿瞳孔收缩一秒。 转瞬,殷红血雾在他口中喷出,妖艳诡异,如同定格在半空的鲜血之花。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月长风亲眼看着自己的弟弟挡在身前为他受了这致命一掌,双眼霎灰,一恸几绝,紧接着眸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杀意。 前方青丘八将眼见这一幕,浑身沸血逆流,野兽般嘶吼了一声,使出全身力气奋力拼杀。 月长风涕泪横流,拿出身上所有的灵药灌进月尘卿的伤口,随即开启了一个瞬移阵法将他送到大军腹地,自己却调转方向,飞身向前,加入战局援助己军。 游景瑶吓得眼泪一颗颗滚落,本能地挪动灌了铅似的双腿,要奔向腹地深处卧在地上吐血不止的月尘卿。 他就那么安静地躺在焦土之上,漂亮的五官染着不知谁的鲜血,八条断尾奄奄一息地压在身侧。 看上去真的快要死了。 她透明的身子跌跌撞撞奔向月尘卿,涕泗交颐,蹲下来要摸他的脸,指尖却穿透了月尘卿的脸颊,如同触摸空气。 “月尘卿,你不能睡,不能闭眼,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知道吗!”游景瑶泣不成声,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只是幻境,哭成了泪人,“你醒醒!” 月尘卿脸色已经完全苍白,没了半点血色,胸膛也毫无起伏。 可是就在游景瑶抽噎着声声呼唤他名字之时,月尘卿似乎能够听到似的,竟是微微地,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他染血的长睫颤抖开合,双眸轻飘飘地望向她。 那样熟悉的眼神,戏谑的,凉薄的,晦暗不明的,恍若真的能看到游景瑶透明的身子。 对视的那一刻,万籁俱寂,恍若万千战火熄了光芒,刀枪金鸣之声逐渐远去。 月尘卿已经处于失血过多的半混沌状态,濒死之际,天边乌云聚散处落下一束光,他恍然间朝虚空中抬起手,鬼使神差地要去摸那一缕光线。 游景瑶木偶人一样望着他朝自己伸出五指,本能地要去握住,只是光幕渐白,所有场景在眼前淡出。 —— 再一睁眼,游景瑶回过神来,泪水已经打湿衣襟。 【系统提示,道具“回溯碎片”已使用,提示完毕。】 系统送来的信息接连涌入脑海,她也终于想起这是什么剧情。 这是青丘打得最惨的一场战役,史称“百莽山之战”。 青丘在玄界大战之中确实从无败绩,但是这场百莽山之战,却是实打实的险胜—— 当年玄界大战之时,青丘一路过关斩将,乘胜追击至百莽山地带,谁知一时忘形,不慎陷入了玄鸟族的包围圈,被打得节节败退。 月长风是灵阵师,本就不是领兵之将,自身并不擅长战斗,他的职责是为己方贡献增益灵阵。可是玄鸟族的突袭队伍竟然生生将青丘大军撕开一道裂口,直捣将心,竟是把灵阵师月长风都给逼了下来,亲身对敌。 他向来不修武道,一介灵阵师怎么可能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打过敌军,真正陷入鏖战中只能硬拼。 于是玄鸟族尊上赫连彧在与月尘卿对峙之中,看见了陷落包围之中的月长风,欲先行偷袭,这一掌轰出,却阴差阳错地受在了月尘卿身上。 月尘卿替兄长挡下了这一击,虽侥幸留得一条命,却也因此生生忍受了一百多年的炽毒灼烧。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月尘卿一直瞒着自己身怀炽毒之事了。月尘卿这样隐忍不发的性格,怎么可能让兄长知道这一切,宁愿自己咬着牙生生忍下百年之痛,也舍不得让兄长因此感到愧疚。 游景瑶呆滞地抹去脸上泪花,吸了吸鼻子,想要平静下来。 她打算先去找些甜食吃。 哭泣是损耗心神的,需要吃点蜜饯糕点补一补。 小狗打定主意,从高椅上跳下,只是一回头,却见门帘处倚着一袭紫竹似的修长人影。 月尘卿抱臂立在那里,神情疏淡,不知看了她多久。 第25章 压制 月尘卿看她一转脸过来, 包子脸上竟挂着两道水亮亮的泪痕,一时愕然。 ……哭了? 这么久以来游景瑶还从未在他面前哭过,甚至连伤心难过都鲜见, 平日里一点小事就笑得没心没肺, 两颗虎牙明晃晃地晒太阳。 今日一登门竟见到她是这副泪水涟涟的模样, 眼睛周围哭得红扑扑的,像两瓣桃子屁股。 真不明白什么事才能叫她哭成这样。 几分钟前,游景瑶刚看着月尘卿差点死在自己面前, 短短不过一弹指, 那个满身血污、奄奄一息的月尘卿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小狗一时间大脑短路,胸腔颤抖,竟是“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这一声大哭瞬间充盈了整座宫殿, 余音绕梁, 月尘卿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少女雏鸟投林般不管不顾往他怀里就是一扑—— 第31节 就在游景瑶即将扑进月尘卿胸膛之时,少女忽然触电似的一僵, 随即意识到什么似的,飞快后退了几步。 她退得又猛又快,脚腕差点扭着,一个趔趄过后才站稳。游景瑶木偶人一样僵硬地放下了张开的双臂,脑袋嗡嗡响。 她在干嘛? 刚刚肯定是太激动了, 竟然差点要去抱男主! 僭越,太僭越了, 一定是见到“死而复生”的月尘卿太激动了才会这样,下次一定要注意! 游景瑶在心里用小鞭子狠狠抽了一下自己脑袋, 站在离他半米远的位置,眼含泪花地悄悄打量月尘卿。 眼下这个节骨眼有些敏感, 她用白嫩手背蹭去眼角泪花,低头糯糯叫了声:“少主。” 月尘卿眼皮微微颤动,不解地低眸看她。 “你哭什么?” 他问得没波没澜的,好像没有半点关心,只是纯粹好奇而已。 游景瑶无端晃了晃神,莫名有一丝惊疑,平常她也不是没耍过嘴皮子,只要不想回答的事情都靠撒娇蒙混过关,月尘卿本就懒得掰扯,基本都是点破不说破,今日竟然顺着往下问。 游景瑶吸吸鼻子,佯装无事地挤出两个梨涡,嘟嘟囔囔地说:“没什么,就是打哈欠流的,昨夜没睡好眼睛干干的,哭一下舒服多啦……” 月尘卿望她衣领都湿了一小块,被泪水沁润的地方晕开一片,像猫爪蘸水印过似的,这么多眼泪要打多少个哈欠才能攒起这么一大滩水渍。 “打个哈欠能哭成这样?”他鄙夷道。 游景瑶难堪地挠挠脑袋,念起幻境中的片段,忍不住看看月尘卿当时被那一掌击中的位置。 那是靠近心脏的位置,左胸的衣料熨得平平整整,看上去好好的,不像留下什么坑洼的样子。 她脑海中不禁忧心,幻想那衣服下面也许有个大洞。 于是游景瑶鬼使神差地缓缓伸出手指,粉嫩指尖如同小鸡啄米一样,在上头轻轻戳了一下。 他的胸膛随之陷下一个浅浅的涡。 月尘卿愕然低头,见她像个小孩一样好奇地在自己左胸上戳点,浅粉的指甲盖儿透着贝壳似的微光。 虽然满腹狐疑,他却没有将她的小手打开,就这么诡谲地定在原地任她触摸。 游景瑶戳戳又摸摸,直到确定没有留下特别严重的伤痕,终于仰首,露出一个阳光明媚万物安好的笑容来。 她微笑的那一刻,窗外阳光斜射进来,映着脸上细细密密的绒毛,让人无端联想到雪媚娘上那一层细腻的椰蓉。 “你又笑什么?” 月尘卿此刻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刚才被她戳点的地方漾起一圈酥麻,那酥麻之感好像透过皮肉渗入骨髓似的,他心底无端燎起丝丝躁意。 “你还未回答本尊刚才为何落泪。”他艴然不悦。 游景瑶现在心情舒畅,不想纠结这个问题,和稀泥一样摆摆手:“现在没事了嘛,你就别问啦。” 她生得矮些,月尘卿每次这么低头望下去,显得少女脸颊更圆润,黑白分明的杏眼圆溜溜的,带着天生的娇态。 今日穿着这么件暖色袄子,活像个小南瓜似的。 月尘卿连问两次也得不到答复耐心耗尽,厌倦斜眼,将目光投向一边。 “绫香说宫雪映在醉渺峰做了些吃食,叫你去品。”他甩下一句话掉头就走,半点不流连。 游景瑶欢欢喜喜地应了声“好”,刚想拔腿奔出去,脑袋一转。 不对啊,她上赶着吃人家女主做的小点心干啥? 应该让月尘卿去吃呀! 她抬头望望他,却见那道身影都快看不见了,叹了口气,心想待会用油纸包几块带回来给月尘卿就是。 游景瑶转身去拿油纸,又在心里低低怨了几声。 就顾着当传话筒,自己也不多争气些,真叫人操心。 …… “瑶瑶,你尝尝,我亲手做的冬瓜酥。”宫雪映将一只汝窑天青圆盘推到游景瑶面前。 里头是一颗翠绿的裹着白糖霜的点心,形状像收拢的青莲骨朵,卖相不凡,光看着已足够垂涎欲滴。 “哇,宫姐姐手真巧呀!”游景瑶眼睛都亮了,摩拳擦掌地用指尖去掐它,十分珍惜地捧在手心咬了一口。 甜而不腻,酥皮轻薄,雪白内馅带着冬瓜的淡淡清香。 好吃极了。 游景瑶一时间眼睛都幸福地眯成两道弯弧,含含糊糊夸着“好吃”,一边又化身馋猫往嘴里送了好几口。 她吃东西习惯用双手——犬族一般也都是这么进食的,无论是一颗小甜点,还是饮水喝茶,都要安安好好地双手捧着送进嘴里。 宫雪映看得唇角弯弯,伸出葱白指尖抹了抹她嘴边散落的糖霜,嘱咐道:“吃慢些,还有许多。” 游景瑶点点头,嚼得腮帮子鼓起一小块,让人想戳戳那一团凸起的软肉。 见她表情如此餍足,宫雪映也忽觉食欲大作,捻起一块轻咬了一口,感叹道,“每次见瑶瑶进食,我也连带着十分有胃口。” “是吗?”游景瑶往宫雪映肩上蹭了蹭,“宫姐姐是在赞我秀色可餐嘛?” 宫雪映又被她逗笑,屈指轻弹了下她白皙光洁的额头。 几块冬瓜酥落肚,游景瑶满足地眯眯眼,仰瘫在雪绒椅上,像只填饱肚皮晒太阳的小猫。 看似很放松,实则心中紧绷无比——因为游景瑶正在琢磨着怎么跟宫雪映说起任务之事。 看着宫雪映岁月静好的侧颜,游景瑶低头绕着自己腰间的流苏坠子,默然半晌,鼓起勇气试探地开口:“宫姐姐。” 宫雪映正在收拾点心盘,闻言偏了偏头。 游景瑶思忖许久,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泻出一段话来—— “宫姐姐,瑶瑶还是想好好与姐姐谈谈关于月尘卿体内炽毒的事。” 宫雪映脸色微变。 “瑶瑶,我和你说过了,月尘卿身怀炽毒,那是他自己的事。” 她低下头来将盘子摞起,“我来青丘,也只是做客。” 这话太过直白,直白到游景瑶这只脸皮极薄的小狗听了都心颤。宫姐姐说得半分不错,她原本就是有恩于青丘被邀请来的做客,结果现在还变本加厉要人家继续帮忙,这哪是对待客人的态度。 简直蹬鼻子上脸。 游景瑶看了看宫雪映发髻上那一支包含特殊蕴意的羊脂素簪,终于决定搬出那座大山。她脸颊通红地问道: “宫姐姐,你是为长公子殿下才答应留在青丘暂住一阵的对吗?” 宫雪映不知她为何提起月长风,闻言微微滞了半息,随即干脆地点了点头,“是。” 这便是有江湖心性的女子,即便是问到心上人也不会过分忸怩,她方才点头之时甚至能窥见眼底粼粼波光——承认月长风这样优秀的男子是她的意中人,的确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游景瑶得了肯定,极快接道: “如果我说,月尘卿体内的炽毒,是为长公子殿下代受的呢?” 宫雪映一时不解,略微僵直,缓缓扭头。 “你说什么?” “当年玄界大战,长殿下遭遇玄鸟族尊上偷袭,月尘卿为了救长殿下,在只剩一条狐尾、身受重伤的情况下,生生为兄长受了那一记纯明掌。” 游景瑶记起月尘卿喷出的那口血雾,双手无意识紧了紧,继续说: “炽毒就暗含在那一掌中,月少主不想让兄长愧疚,硬是将中毒一事瞒着,一瞒就是上百年,直到最近炽毒爆发得越来越猛烈,瞒不住了才让长殿下知道的。” 宫雪映听着,一轮冰眸颤了又颤,眼底的抗拒逐渐凝成霜。 她沉吟半晌,芙蓉面浮上不可置信之色:“你怎么会知道?” “姐姐若不信,可亲口问问长殿下,当年是不是月少主替他受了这一掌。”游景瑶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笃定之色。 也真是奇怪,刚才说出那番话来,她竟然觉得有种替人申冤的感觉。游景瑶知道月尘卿隐忍,却不知他这么能忍,一忍就是一百多年,谁也不打算告诉。 若不是她得了那一块回溯碎片,这个世界上除了月尘卿之外,不知还有谁能知晓当年是何情况。 听了瑶瑶一席话,宫雪映羽睫沉沉。 原来月尘卿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人。 九尾狐族,折寿即断尾,月尘卿在只剩一条尾巴的情况下,竟然依旧会义无反顾地替月长风挡下致命一掌。 宫雪映一瞬不知该说些什么,难言地揉了揉眉心。 若问恨不恨月尘卿,实则还是有几分过不去的,毕竟这是导致蛇玄谷衰落的间接元凶,轻易原谅是对先祖和族人的不负责任。 但那日月尘卿主动将自己约到湖心亭,问她在青丘吃食合不合心意,虽然语气并无亲昵笼络之意,但是起码也能看出待客心意。 何况人家替月长风挡下了那致命一掌,当时若不是月尘卿舍身相救,月长风恐怕早已陨落,也要承受百年的炽毒灼烧。 长风如今也知道了炽毒一事,留自己在青丘暂住,不止为了谢恩,一定也有这方面的用意。 宫雪映无端抚触了一下自己的丹田。冰藤对她来说不过是生来附带的无用之物,使用也不会损耗自身,若能救救长风的弟弟…… 似乎也无不可。 见宫雪映面上神色变幻数次,游景瑶的一颗心也跟着上上下下。 她体内那点冰藤元气已经经不起月尘卿的消耗了,如果今日宫姐姐拒绝,月尘卿将会面临死亡—— 完不成任务的自己也一样。 游景瑶不安地揉捏自己掌心,心中已经默默做好了任务无法完成被系统抹杀的打算,越想越难过,眼泪一点一点积蓄起来,却听得耳边忽地吐出一句: “我答应救他。” 游景瑶瞬间坐直身体,两只钝钝的小狗耳朵都立了起来:“真、真的?” 宫雪映神色沉静地点点头。 游景瑶如临大赦地扑进了宫雪映怀里,肆意嗅闻着她身上的白梅香,在她颈间来回磨蹭,喜悦同时,鼻尖莫名针扎似的泛起微酸。 …… 按照系统提示,今日便是月尘卿炽毒爆发的日子。 游景瑶回到紫云榭的时候,殿内已经没有人迹。 她猜想月尘卿估计是感觉到炽毒将要爆发的先兆,这会儿已经提前来到霰雪峰把自己囚禁起来了。 第32节 游景瑶在正殿急匆匆地逛了一圈,确定月尘卿已经不在这里之后,提着裙摆小跑出门。 宫雪映踩着碧色云卷已经提前在紫云榭外面候着,瑶瑶一出来,两人便急遽地踏上行翠往霰雪峰方向行进。 游景瑶有些恐高,且由于灵力过低的缘故在高空呼吸不畅,只得紧紧圈住宫雪映的腰肢,将头埋在姐姐的腰窝里艰难呼吸着。 这是她第二次登上宫雪映的坐骑,这次的心境却浑然不同。 一帧帧图像在脑海中飞速切换,一息千念,杂乱无章。 游景瑶眼眸垂低,莫名念起从前,那时深山冰晶宫内,她与月尘卿额头相贴,以一种格外亲密的姿势为他疗伤。 若抛开炽毒爆发的背景,这样的举止实在亲昵,堪比恋人的耳鬓厮磨。 待会儿宫姐姐就要为月尘卿压制了。 他们……也会这般额头相贴吧? 半空中一粒飞沙射入眼中,游景瑶本能地松开一只手要去揉,却被宫雪映瞬间揪住了她的手腕: “别松手!会掉下去!”宫雪映在前方严厉警告道。 游景瑶赶紧又环抱了回去,只是那一粒飞沙在眼里骨碌碌地转,咯得她生疼,泪水不受控地随之涌出。 明明只是沙子进了眼睛,眼底却溢出一颗颗断线斛珠,游景瑶紧闭双眼,无端出神,脑海中无端闪过数条银白带紫的狐尾,那柔软细腻的触感犹在心头。 奇怪,分明是很顺利地在做任务,为什么总感觉胸口闷闷的呢。 游景瑶闭上眼睛顺了顺气,小大人一样安抚自己,定是身在高空呼吸不上来,不必萦怀,不许多想。 视野中出现了连绵冰脉,行翠很快落在雪峰之下。 刚落地,熟悉的寒气便扑面而来,冷得游景瑶一个哆嗦,连忙揪紧了南瓜色的袄子,脑袋都要缩进襟口里去。 宫雪映一袭轻薄白裘,姿态端雅,偏头问道:“月尘卿就在里面?” 游景瑶迎着冷风艰难地点点头:“应该就在里头。” 宫雪映沉吟几瞬,搂了搂她的肩膀:“瑶瑶也随我一同进去吧。” “啊?”游景瑶惊愕,“我……也要一同进去吗?” 也不是不可以,她忽然忆起原著也有这段情节,墨瑶瑶确实旁观了女主第一次给男主疗伤,只不过当时的情境根本不是现在这样—— 墨瑶瑶是偷窥,并不是光明正大站在一旁围观,可如今是宫姐姐主动要请她一起进去。 只听宫雪映继续说:“我是第一次用冰藤为人疗伤,没有经验,若有什么变故,瑶瑶可在旁边指点一二。” 有道理。游景忖想两息,最终顺从应下:“好,那我和姐姐一起进去。”这是墨瑶瑶本该出现的场景,她还是需要在场的,以免又被系统判成不作为。 游景瑶跟在宫雪映后面,于是二人来到之前进入地宫的洞口滑行而入,她一只手扯着姐姐的衣裳,另一只手撑着冰壁,随着身躯不断下落,心跳愈来愈快。 很快又见那一米光亮,宫雪映这次飒爽地滑行而出,一个翻身便好好地立在了地面。 游景瑶则在即将抵达洞口的时候将双手完全展开撑在了冰壁上,这才让自己不至于滑出洞口——她并不想被月尘卿知道自己也在这里。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点脑袋去看,却在看到眼前一幕时,顿住了神志。 依旧是那硕大狰狞的冰晶锁链从四面八方汇聚在地宫中心,紧紧地捆绑着月尘卿,他这次竟是穿着整齐的,只是身上伤痕汩汩流血,浸透了整件衣裳,如今竟是看不出衣裳原本是什么颜色。 他低着头,阖着眼,看上去似乎昏迷了。 昏迷!游景瑶倒吸一口凉气,她为月尘卿疗伤这么多次,就算炽毒爆发得再猛烈也未曾见过月尘卿陷入昏迷,她还记得那时,即便万般痛苦,月尘卿也还能佯装从容地露出微笑。 这次炽毒一定来势猛烈,以至于游景瑶的第六感告诉自己,若解救不及时,月尘卿可能会死。 宫雪映见此一幕也是愣住了,回头看了看游景瑶,眼神似乎在犹疑,游景瑶赶紧比了个手势,示意宫姐姐快去救救他,月尘卿已经快要顶不住了。 宫雪映会意,迈着皜色长靴缓步上前,朝月尘卿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每走一步,宫雪映的鞋底都要沾染上一分殷红,那是从月尘卿伤口处蔓延而下的鲜血。 游景瑶的视线紧紧牵连着宫雪映,不知不觉手心都攥出了汗。 她刚才并没有告诉宫雪映疗伤是需要额头相贴的,因为担心宫雪映觉得这样的动作太亲密而拒绝为月尘卿疗伤,所以没有明说。 游景瑶担心得千回百转,见宫雪映行走的步伐从未停滞,心头大石缓缓落下几分。 宫雪映来到了月尘卿面前。 下一刻应该就是宫姐姐与月少主两额相贴了。 游景瑶没来由的心悸,忽然想移开目光,又怎么也挪不开眼神,一时间矛盾至极,像被摄魂了似的趴在洞口处呆滞张望。 这种旁窥他人感情的样子真狼狈,她心想,就像是地底阴暗的苔藓窥伺着阳光下的金枝玉叶,一面羡慕人家柳媚花明,一面痛恨自己低劣黯然。 这是他们两人的主场,她在这里又是做什么呢? 游景瑶羞愧得想要逃走。 时下也已经把宫姐姐带来了,估计不会再生变故,她垂着眼睛稍稍往后退了退,想要悄悄离开。 可就在她刚刚挪动了一下,地宫内忽然掀起一轮寒冷气浪。 那是如何浓厚粘稠的冰藤元气,动地惊天,比她体内那可怜的一点点多了无数倍,她丹田内的那一丁点冰藤元气瞬间与之起了共鸣—— 是宫雪映召唤出了冰藤,游景瑶惊愕望去。 只见宫雪映竟然没有走上前与月尘卿两额相触,只见而是站在距离月尘卿面前半米处,手中结阵,飞快掐出几个诀来,冰藤元气如同滔天海潮一般笼罩了整座深山冰晶宫。 游景瑶这才意识到,宫姐姐根本不用触碰月尘卿,更不需要额头相贴,因为那样浓厚的冰藤元气完全可以实现无接触传输。 游景瑶一瞬间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好像松了松,又好像紧了紧,古怪万分,心脏像被人握在手中揉圆又捏扁似的不舒服。 宫雪映立于冰面,眉目冷凝,间不容息地念诀。 冰藤如同游龙包围着月尘卿,他身上燃烧的日冕也逐渐被冰蓝气机侵蚀。 昏迷中的月尘卿眉睫轻颤,感受到那焚心燎骨的炽毒逐渐褪去,混沌中,他极其缓慢地睁开眼。 月尘卿混乱地皱眉,已提前在脑海中预判出来者应该是游景瑶,只是凝神一看,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那张包子脸,而是是一袭冰蓝锦衣,柔婉有仪,仙姿玉貌。 “……宫少主?”他极其虚浮地疑惑出声,怎么也想不到出现在这里的竟是宫雪映。 宫雪映见月尘卿在虚弱中醒来,礼貌点头,手中掐诀一刻不停:“月少主,可好些了?” 月尘卿紧紧蹙眉,胸膛大起大落地顺气,喉间生涩问道:“好些了,宫少主今日怎会出现在此地?” 宫雪映诚实答道:“是游姑娘唤我来的。” 游景瑶? 果然是她。 月尘卿本能地往入口那边瞧去,游景瑶吓了一大跳,缩头乌龟般往后猛地一退,吓得心脏怦怦跳。 有必要一醒来就找她吗? 但为时已晚,月尘卿还是看到了冰洞外那一点栗色,游景瑶藏得属实不小心,半个圆圆的垂髻还落在外边,堪称无效的躲藏。 “游景瑶是不是在那里?”他视线点在那个入口。 宫雪映有些愣神哑然:“是,我担心为少主疗伤之时出现什么变故,便把瑶瑶叫来以防万一。” 月尘卿了然点点头。 “感谢宫少主今日为我疗伤,之后本座必重礼相谢,烦请宫少主将游景瑶唤过来,”他一字一顿道,声线中明显还带着病弱嘶哑之气,“麻烦了。” 他前所未有的礼貌,面上虽能看出几分不耐烦躁,对宫雪映却是斯抬斯敬,等礼无虞,就是两族首领正常对话的语气。 “月少主可是认真的?”宫雪映打量了一下月尘卿唇角血线,念及这是长风的弟弟,她还是善意提醒,“你身上的炽毒还未完全压制。” 月尘卿无声点点头,示意并不收回刚才说的那句话,只劳烦她去请。 于是宫雪映颦眉,几分犹疑地受了手。 “那我去唤瑶瑶来,稍等。” 她飞身来到洞口,看着趴在冰洞内瑟瑟缩缩的游景瑶,宫雪映为难道:“瑶瑶,月少主让我离开,然后……唤你过去。” “啊?!”游景瑶惊诧到两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为什么呀?!” 这又是什么剧情?! 宫姐姐不是都给他疗上伤了吗? 还叫她过去干嘛!! 游景瑶浑身触电一样酥麻不已,像只蜷缩在壳里的小海螺,畏畏缩缩,半晌都不敢爬出去。 宫雪映回头看了一眼月尘卿,他面色不虞,似乎在质疑游景瑶为何还不过去,眉目间戾气有愈来愈浓郁的趋势。 游景瑶知道拖延无用,“呜呜”了两声,不情不愿地挪动身子从冰洞里爬出来,却无力迈动脚步,因为她还是想逃。 只不过下一秒,一条硕大的狐尾忽然激射而来,将游景瑶的小身子整个包裹在内,一下将她就扯到了四方锁链最中央—— 旋踵电光之间,脖颈忽然传来刺破皮肉的质感,游景瑶惊呼出声,月尘卿竟是俯首埋入她的脖颈,毫无怜惜地咬破了她细嫩的肌肤,疯狂吸吮起来。 “唔,呜呜……”她不受控地呜咽着,发出小兽濒死之声。 月尘卿鸦羽半垂,近乎忘神地辗转吮吸着,这般直接地汲取冰藤元气,使他前所未有地骀荡恣畅。 游景瑶只觉灵魂都要抽离,冰藤元气在她体内倒逆上涌,从他唇齿刺破那一处汩汩涌出,不受控制地向外倾泻。 她两眸灰白,空洞无物,气闷心揪,似乎被什么重物死死压着喘不上气,罪恶感随之席卷心头。 月尘卿真是疯了。 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这一幕肯定被宫姐姐看到了。人家看到月尘卿这么抱她啃她的,之后还怎么爱他呀? 唉。 真是天要亡她,拦也拦不住。 男女主竟然在她的努力下渐行渐远了,她这么卖力走剧情,还是抵不过造化弄人。 游景瑶绝望地闭上眼睛,落水小狗一般任由颈边人肆意汲取,泪水无声滴落。她想,自己的小命或许很快就能瞧见尽头了。 第26章 对弈 第33节 某人餍足地松开她的脖颈之后, 游景瑶已经魂不附体,强撑着几分神志与月尘卿拉开了距离。 游景瑶虚弱地将脑袋往后仰,硬是将自己与月尘卿拉开一臂之遥, 眸中鲜见地含着几分怒意。 竟然是愤怒。 这还是月尘卿第一次在游景瑶脸上见到堪称愤怒的神情, 他微微一愣。 “伤好了吧?”游景瑶没好气地吐出一句, 没等月尘卿回答,她竟是拼尽吃奶的力气推开了揽住自己的银白狐尾,然后从半空中落在了地上。 她“扑通”一声摔在他脚边, 身子扑进他的狐尾, 却连呜咽都没有一声,而是立即摇摇晃晃站起身,抹了一把眼角, 满腔委屈地朝宫雪映奔去。 宫雪映见她泫然欲泣、踉踉跄跄地朝自己奔来, 本能张开双手要接住—— 于是游景瑶就这么当着月尘卿的面“扑通”一声扎进了宫雪映怀里,呜呜哭起来,活像只在外被人抢了鱼干的小猫。 其实月尘卿并没有吸走游景瑶多少冰藤元气, 多亏宫雪映在前面已经完成了九成,她垫去了最后一层,并未伤及根本。 可现在,少女扶在宫雪映怀中哭得那么大声,整座冰宫都是她的欷歔抽噎声, 显得像月尘卿怎么欺负了她似的。 月尘卿凉凉横她一眼,无声看着, 缄默不语。 宫雪映手足无措地抱着怀中梨花带雨的少女,叠声安抚道:“瑶瑶?你现在可好?难受吗?” 游景瑶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本以为她要诉说满腔委屈, 谁想,她竟不由分说地开始自说自话起来: “宫姐姐, 你听我说,月少主叫我过去没有别的意思,他就是不愿耗费姐姐太多灵力,所以才换我去的。月少主它待我不好,不把我放在眼里,所以剩下的才让我来,你千万不要多想呀!” 她软弱无力,气若游丝,说得声声泣血,语气中满是真诚与祈求。 不要多想?宫雪映闻言愣怔不已,完全不理解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瑶瑶所说的“多想”是为何意。 游景瑶看宫雪映目怔口呆的模样,急得眼泪一颗颗落下来,再想开口解释,四肢末梢忽地涌上一股姗姗来迟的疲软,她眼前一黑,就这么晕倒在了宫雪映怀中。 …… 再醒来。 她感到自己正躺在一方柔榻上,似乎有谁在身旁,擎着扇子微微摇晃,偶尔还握着冰凉手帕为她拭去额上汗珠。 那轻柔的触感,温和的力度,很明显是宫姐姐。 游景瑶将眼睛微不可见地睁开一条缝,眼前似乎是一方床榻的顶部,青色纱幔纵横连绵,恍若浮岚暖翠。 床榻旁隐约可见两个人影,一立一坐,一男一女。 耳畔萦绕着低低的交谈声,游景瑶立即把眼睛紧紧闭起来,想要先按兵不动,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半梦半醒之间她偷听了几句话,大致知晓,自己现在正在宫雪映的寝殿内,长殿下登门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两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入耳是月长风的声音。 “宫少主,多谢你今天出手相救,否则尘卿或有性命之危,长风替尘卿衷心感谢宫少主。” 宫雪映声音浅淡:“举手之劳,只是……”她叹了口气,摸摸游景瑶圆润的脸颊,心疼难掩,“不知月少主为何最后让瑶瑶上去顶替,瑶瑶为月少主疗伤之后又昏过去了。” 月长风闻言神色几经变换,不知在思索什么,脸上表情堪称精彩。 以宫少主体内那浓郁精粹的冰藤元气,完全可以为月尘卿完全压制。 但尘卿还是把瑶瑶叫过去…… 月长风摇着扇子默然笑笑,之前信誓旦旦绝不愿娶妻,还说游姑娘只是有恩于他,并无别意,如今看来倒像是嘴硬。 “宫少主,说来长风也有愧于你,明明是邀你来青丘做客暂住,却还是麻烦了这么多……”月长风满含歉意,一对清淡棕眸温柔注视宫雪映。 “无妨,只是雪映有个问题想问问殿下,冰藤元气始终治标不治本,无法根除炽毒,月少主难道要一直如此忍受下去?” 宫雪映这话说得有两层意思,表层意思的确是询问,这治标不治本的冰藤用不了一辈子,实际上却也是暗指——她并不可能永远为月尘卿疗伤。 蛇族与狐族两大世家不偢不倸一百多年,本就算不上盟友,不帮是本分,帮了是情分,她没有义务为月尘卿做这么多。 月长风神色凝重。 这百年来,他一直被尘卿瞒着,自从最近知道了炽毒一事,何尝不是一刻未停地在思考究竟什么东西才能真正治好尘卿。 尘卿为他生生忍受了百年折磨,若不是炽毒近来愈发肆虐,他恐怕要被尘卿瞒一辈子,他这个做大哥的如何能够好受? 月长风简直恨不得将炽毒转移到自己身上,急切渴求询问道: “宫少主,长风一直听闻蛇玄谷精通药理,宫少主对尘卿体内的炽毒有何见解?” 宫雪映蹙眉,素指轻轻勾了下耳畔青丝,沉吟几息。 “蛇玄谷秘书扉页有句先祖所留的箴言,叫做‘万毒皆有解’,”她沉声静气,“在这世上只要是毒,便有解药,何况在九幽玄界,连死者都可催魂归,肉白骨,雪映倒是不信一个炽毒会没有解药。” “当真?”月长风眸中骤然荡起希望,“如此说来尘卿有救?” 宫雪映不置可否,揉了揉眉尾,在脑海中思索着什么。 “凡先天之毒,如药草之毒、水源之毒等等,要找到解药都很容易,基本也来源于自然。” “但这炽毒乃人为炼制而成,毒性复杂,何况是玄鸟族尊上赫连彧以凤凰神火炼制,愈发难解。” “凤凰是上古神兽,雌雄同体,其神火也同时具备阴阳二气。雪映多年前曾在蛇玄谷秘典阁阅及一篇药理残卷,其中似乎有记载,远古神话中北海峭崖有一种仙草,名唤‘混沌魂胎草’,取‘灵胎混沌,雌雄不辨’之意,同样阴阳双生,其中既有和冰藤相似的元气,又能化解一切以火为基的火毒。” 宫雪映诉说历史的时候微微叹气,那是一族领袖谈及本族先史的时候才会出现的厚重神色,月长风鲜少在女子面上望见这般神态,不由微微出神。 “但毕竟是神话中事,从来没人找到过,我蛇玄谷先人也曾前去找寻,奈何不仅未见此草,还陨落了一批弟子,因此只得作罢。”她喟然叹息。 月长风闻言却罕见地激动起来:“只要有一丝希望,长风都愿去寻!” 宫雪映猛地望向他:“长殿下,不可!北海地处极境,靠近归墟,那里浪急风高,极易被卷入海中,不可轻举妄动!” 月长风微微一愣,宫雪映反应如此强烈,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宫雪映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一时间哑口无言,揪着袖袍缄默不语。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一时陷入僵着。 倒是一直在假寐的游景瑶脑袋里咕噜噜地盘算了起来: 她倒是隐隐约约记得,在原著结尾,月尘卿体内的炽毒最后是真能被治好的,只是究竟如何霍然而愈的,她却想不起来了。 难道这株什么“混沌魂胎草”真的就是解药? 游景瑶忽然身子没来由地一阵阵潮热,无意识地在被褥下掐着自己的掌心,心想,如果能找到这株灵草,月尘卿的炽毒估计就能根除。 但…… 她本身并不是来救月尘卿的,游景瑶的任务并不是将男主角拉出苦海,而是修正剧情。 想到这里游景瑶几乎要苦笑了,又想要自嘲,自己一介配角,哪有为月尘卿采救命仙草的资格,想来这株仙草一定是是留给宫姐姐采的。 命运是多么可笑,一株仙草就长在北海峭壁上,看似谁都能将其采撷而下,实则,究竟是谁才能拥有采到它的资格,命里早已注定了。 游景瑶想要当做没听见,一阵空虚却忽然如潮水般裹住心神,心像悬在云海中,沉沉浮浮,连小腹也微微绞痛起来。 为什么近来只要知道了涉及月尘卿的事,身子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不适呢? 她抿着唇,一边艰难地假装还在昏迷,一边却鼻尖微微泛起酸涩。 —— 月长风走后。 游景瑶听着脚步声完全消失,这才伪装成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宫雪映见榻上少女终于苏醒,连忙凑身过去,握住游景瑶瘫在身侧的小手。 “瑶瑶醒了?方才我已将长殿下送来的丹药拍进了你的肺腑,现在可觉身子还有哪里不适?”宫雪映关切道。 游景瑶望着姐姐关切的神情,没来由地一阵委屈,嗫嚅着反握住她修长白皙的柔荑:“姐姐,瑶瑶没事了。” 宫雪映点点头,怜惜地摸摸她的脸,见手感弹润,又没忍住捏了捏她圆润的脸颊。 宫姐姐有个奇怪的癖好,总喜欢逮着自己的脸揉捏,这会儿游景瑶才刚醒来脸蛋就被宫姐姐蹂.躏,莫名乐得咯咯直笑。 “方才瑶瑶睡梦中好像听到男子声音,是谁来过了嘛?”游景瑶假装不经意,明知故问道。 “是长殿下。他听说你为了救月少主晕倒了,特意登门来看呢,”宫雪映如实回答,莞尔盈盈,“长殿下是当真挂念瑶瑶。” 游景瑶现在已经知道宫姐姐对长殿下有意思了,怕她觉得不适,连忙摆手解释道: “没有没有,长殿下可能是看我年纪小,当小孩子、小妹妹照顾似的。而且今日登门,说不定还是来看宫姐姐的。”她说话声音甜如蜜,把宫雪映的心都说得酥酥的。 只是她心如素水,未曾想到这些,倒是清浅笑笑。 “说着我倒觉得你与长风颇有些相似之处呢,你们都不怎么像狐妖,倒像犬族,总有些稚气心性。”她说话时眸底溢出点点宠溺光芒,不知道是对瑶瑶,还是对月长风。 游景瑶已经许久没有从别人嘴里听到“犬族”一词了,一时间应激起来,差点汗毛倒竖,险些以为宫姐姐发现了她隐藏的身份。 “是……是吗?”她心虚答道,默不作声地转移话题,“我看长殿下那么稳重,哪里不像狐狸啦?” 宫雪映手肘撑在一旁案上,指节抵着耳骨那一枚水滴萤石耳坠,几分神游地说:“长风平日的确敦默矜重,但提到他的弟弟就总是容易冲动,方才还说什么要去采神话中飘渺无形的仙草,真是耍笑。不过他原本就是犬族混血,自然有些像犬族。” 游景瑶闻言杏眼瞪大:“什么?” “长风的生母莞贵妃是犬族贵女,瑶瑶竟不知道吗?”宫雪映几分好奇地说。 “如此?!”游景瑶一下愣住了,忽然回想起来,阿娘曾经说犬族出过一位贵女,莞贵妃的名字在族谱上顶在阿娘前面,是同脉亲戚。 这么说月长风……还算是她的表兄? 游景瑶惊讶咂嘴,心想,怪不得第一次见她就觉得长殿下与她颇为亲切投缘,原来算得上是远房亲戚呀。 她心底的小算盘忽然又开始盘算起来。 如今听宫姐姐的语气,她似乎对月尘卿已经没有那么抗拒了,方才还在谈论着什么东西能救月尘卿,想来男女主关系算是缓和了不少。 但是宫雪映与月尘卿之间,还横亘着月长风这么一座大山。 如今得知长殿下与自己是远房亲戚,游景瑶就可以借此机会与月长风拉近关系,然后将月长风频繁缠住,如此便可以给宫姐姐和月尘卿更多相处的机会。 没错,就这么干! …… “你们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一袭明黄锦裙正在紫云榭门口推搡着,几个侍女都拉不住她,月元霜像头失控发狂的小狮子一般拱来拱去,想要冲破侍女围起来的防线闯进紫云榭。 “公主,尊上刚刚伤愈,吩咐过要清静些的。”大女郎十分为难。 “我听说哥哥又进了霰雪峰,他刚回来,为什么不让本宫进去看看他?”月元霜眼底急红了,“这段时间你们都拦着本宫,本宫都多久没见到哥哥了!” 第34节 大女郎闻言也感到棘手犯难。 尊上之前是吩咐了,半月之内不让月元霜再进入紫云榭,可是今天已经过了半月之期了。 “那……奴婢替公主进去禀报一声,殿下稍等。”大女郎为难道。 大女郎转身进去禀报,月元霜见状喜笑盈腮,得意洋洋地叉起了腰。 弹指后大女郎前来作揖,说尊上默许了,于是月元霜便扬扬得意地睨了一圈方才拦着她的那群侍女,然后昂首阔步地提着裙摆走了进去。 来到书房前,月元霜在屏风之后俏皮地弹出半个头来:“哥哥,你瞧是谁来啦?” 月尘卿原本撑着颌骨在阅公文,闻言淡淡抬眼,眸中不见丝毫欣喜。 见哥哥看自己的眼神如此凉淡,月元霜脸上一袭笑意僵了僵,却还是佯装无事地撑着笑颜小跑进去,依偎在兄长身边。 “哥哥怎么连一声元霜都不叫呀?”她明知故问地撒娇。 月尘卿摁了摁眉心:“元霜,本尊在阅公文。” 话里话外都听得出,这是责怪她来的不是时候。 月元霜委屈地嘟起樱唇来,小声支吾道:“元霜知道哥哥在忙,只是听说哥哥几日前又进了霰雪峰压制炽毒,元霜担心才来看看嘛。” 月尘卿不作声。 月元霜揽着他手臂来回蹭:“哥哥难道嫌元霜烦?” 说着说着她忽然想到谁似的,故意挑刺,“也就元霜天天将哥哥挂记在心上,你看侧殿那位,哥哥都给她侧夫人的位号了,她竟是根本都不来瞧一眼哥哥。” 月尘卿眸子沉黯无比。 不提她还好。 提起便一股无名火,细细密密,烧得他胸闷心烦。 月元霜越说越来劲,“哥哥可知道她现在在何处吗?她竟是在大哥的玉濯宫玩得不亦乐乎呢!哪像元霜,就算侍女拦着也要进来关怀哥哥!” 游景瑶在大哥那里? 自从那日,他强横地要游景瑶为他压制炽毒一事过后,她竟是已经几日没有回紫云榭了,据说是直接住在了外头。 原以为她是去了醉渺峰,与宫雪映待在一起,谁知道竟然是在大哥的澜沧峰。 她好端端跑去那里做什么。 月尘卿忽地按了按指骨关节,发出“咔”地一声脆响,吓了月元霜一跳:“哥哥?” 月尘卿稍显烦躁地放下了手中书简,挪挪锦靴,本想站起来,又忽然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去哪里,于是又交叠双腿坐好在椅子上,又拿起笔开始批阅公文。 只是那紧蹙成川字的眉眼能够说明他此时静不下心,写字时稍显用力,笔锋都洇开星点墨水。 旁边的月元霜还在叽叽喳喳说着些有的没的,他的神思漫出书房,不知飘向何处。 …… 澜沧峰,玉濯宫。 “输啦!长殿下又输啦!”游景瑶开心得拍桌道。 月长风一看棋盘上的五子连心,果然落败,忍俊不禁地点点头:“长风又败了,瑶瑶当真厉害。” 游景瑶像得志小儿一样笑得摇头晃脑,两边垂髻上的发带都晃出了波浪。 月长风笑盈盈道: “这种名唤‘五子棋’的玩法真是叫长风意想不到,新奇异常,瑶瑶竟将这种弈术练就得如此炉火纯青,真叫长风折服。看来在棋艺上,我还得多向瑶瑶请教。” “哪里哪里,”游景瑶被夸得都不好意思了,“这种玩法并不正统,就是小打小闹下着玩的,要是与长殿下对拼围棋,我肯定输的一塌糊涂,长殿下才是真正出色的弈者。” 她夸得真诚真切,声音又清又脆,让月长风展开洒金羽扇掩面而笑。 这几天来,游景瑶就是拿类似五子棋这样的玩意缠住月长风,不让他和宫雪映接触。 月长风其实是个木头脑袋,对男女情爱之事感觉颇为迟钝,这点作者甚至在原著中给他起了个颇为形象的绰号——“青丘名贵木材”。 但是,宫姐姐表达爱意实在算得上直接,月长风就算是木头脑袋也未必抵得住,说不定什么时候还真就开窍了,所以游景瑶一定要尽量避免两人接触。 这个做法虽然卑劣,但是确实颇有成效,月长风今日原本要陪宫雪映在青丘巡游赏景,如今却没有空闲了,在她的苦口婆心劝说下,月长风将这个任务派给了月尘卿。 没错,他写了一纸讯,传信叫月尘卿找机会带宫少主四处逛逛。就刚才两人下棋那会儿,就听说月尘卿已经和宫少主在天虞花海散步了。 转眼又是一轮新的棋局。 月长风对这种五子棋的下法颇为感兴趣,一局末了还觉得不够,下了又下,游景瑶却不知道思忖着什么,指尖捏着瓷润白子,许久才落下一颗。 月尘卿和宫姐姐此时正在漫步花海。 她甚至都能想象出,这一对璧人并肩漫步于花团锦簇之间是个什么场景,那一定是唯美至极,月老看了都要拊掌感叹自己牵线绝妙。 只是…… 游景瑶神志涣散地落下一子,月长风忽然抬头看她。 下这里? 她若是下这里,他可要轻易五子连心了。 月长风和游景瑶下了一下午五子棋都没有赢过,忽然这么简单就胜了她,有几分犹疑,不过还是在自己应该下的地方落下了一颗黑子。 “瑶瑶,我赢了。”他开口提醒。 游景瑶猛然回神,看着棋盘上密密麻麻、黑白相间的落子之间,属于月长风的五颗黑子连成了线。 她呆滞地抬抬头:“长殿下赢了。” 转瞬,又低下头来,似乎话中有话地喃喃自语道: “我……输了。” 第27章 相认 月长风见瑶瑶第一次输棋竟然如此沮丧, 少女垂着脑袋,几乎整张脸都要埋到地里去。 他以为瑶瑶不过是少女心性,好胜心太重, 赢了一下午忽然输了才这么难过, 一瞬间愧意涌起:“……不如我们再下一局?” 他语气稍软, 长辈哄小孩子似的和蔼,很显然是要下一局让回去的意思。他平日里便习惯让棋的,只是今日接触了这种新鲜下法, 一时入迷, 胜负欲才忘记照顾瑶瑶。 游景瑶神志涣散地摆摆手:“不下了。” 月长风见她一脸疲色,想来对弈几个时辰也属实累了,便顺着她:“好, 那便不下了。” 游景瑶抿唇点点头, 心不在焉地把棋盘上的白子挑出来一颗一颗丢进棋皿里,发出叮当脆响。 她将白子全部整理好,捧着滚圆的棋皿逐渐回过神来, 忽然抬头。 “长殿下,不如我们来聊聊天吧。” “好。”月长风好整以暇端坐于蒲团上,手掌覆于膝骨,两人隔着一方棋盘对望。 这些时日来,游景瑶像个贪玩的孩子一样拉着自己东玩玩西闹闹, 大部分时间不是做手工就是下棋,有时还缠着他要学画符咒, 愣是没有好好坐下来聊过天。 他也早就想与瑶瑶好好说说话。 不知为何,自从第一眼见到游景瑶, 月长风就总觉得颇为亲切投缘,像见到许久未见的妹妹似的。 她看似天真烂漫, 可若是认真观察,偶尔却能在她脸上看见几分复杂与忧心忡忡,这时候,浑身的天真气儿就褪了个干净,不像个豆蔻少女。 这不免让月长风想要去深究一下游景瑶的小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作为唯一能让二弟尘卿动心的女子,他自然十分好奇游景瑶的内在究竟如何。 游景瑶双手捧着脸蛋,午后暖阳洒在栗色发顶,她晃晃雪白耳朵,说道:“长殿下,我记得我们开始下五子棋的时候好像有个约定。” 月长风这才恍然想起:“是。” 游景瑶对五子棋颇有信心,还未开始下棋的时候便夸下海口,说若让月长风在她手里赢一局,她就将一个秘密告诉他。月长风原本当她是小儿说笑,谁想游景瑶这个输了的人反倒记忆凿凿。 “那瑶瑶要告诉长风什么秘密?”月长风儒雅微笑。 游景瑶其实早就为这一刻铺垫了许久。 从下五子棋开始,她就在准备这一刻的说辞。 “我可以告诉长殿下,但是长殿下要答应瑶瑶,只此事你知我知便可,不可告诉其他人。”她不苟言笑道。 这毕竟不是小事,虽然知道月长风并不是什么多嘴的人,却还是想要他一句承诺。 月长风微微诧异,忍俊不禁地应下:“好,既然瑶瑶开口,长风一定守口如瓶。” 游景瑶闻言舒颜展眉。长殿下向来一言九鼎,只要亲口承诺就绝对不会反悔,她正是要这一道保障,担心月长风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无意透露出去会破坏剧情。 “之前瑶瑶听说殿下的母亲莞贵妃娘娘是犬族,”游景瑶试探着抛砖引玉,“所以长殿下是犬族混血,对吗?” 月长风没想到她突然提这么一茬,仍旧诚实点头:“瑶瑶说的不错,长风的确有一半犬族血脉。这与瑶瑶的秘密相关吗?” 游景瑶原本天真无邪的眸子凝了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缓缓抬起了袖子,手心凝出樱色光华,在自己头顶的两只耳朵上轻轻一拂—— 流光拂过。 只见她原本纤薄灵巧的雪色狐耳竟然在粉色微茫之中逐渐变得圆钝,慢慢幻化成一对三角形状的憨厚犬耳。 月长风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游景瑶头顶那一对纯粹无比的犬耳,错愕失色:“瑶瑶,你……竟是犬族?” 游景瑶顶着自己原来的耳朵,十分郑重地点头:“是的长殿下,瑶瑶并非狐族,而是是犬族。” 月长风沉浸在惊诧之中,半晌才回过神来,眼底情绪交错流动,既不乏遇见同族的欣喜,更多的是对她身份展露的惊讶。 “尘卿可知道此事?”他果然率先问出这个问题。 “知道,之前我头上的那一对狐耳就是他变的,少主还渡了一身狐息给我,遮住了我一身犬族气息,瑶瑶这才得以安安稳稳在青丘待了这么久。” 月长风惊叹不止:“原来竟是如此……” 尘卿之前需要瑶瑶身上的冰藤元气疗伤,要把她带回紫云榭放在身边,所以给瑶瑶装扮成狐族模样也实属正常,不然瑶瑶或许连青丘王宫都踏不进去。 月长风目光定在游景瑶头上那对犬耳上,绒毛雪白,耳尖微垂,耳朵芯芯里还有一团熟悉的嫩黄。 他福至心灵,忽然又问:“长风可否冒昧询问瑶瑶是哪一支系?” 这样带着些许嫩黄色的犬耳,月长风在母亲身上也见到过,他自己也继承了些许特征,他的狐耳内里也有几簇这样的软毛。 游景瑶早埋伏在这等着回答:“不冒昧,只是不知长殿下可曾听说过‘百岁山’呀?” 月长风眼神瞬间明亮:“知道。” 第35节 犬族虽然现在裘敝金尽,星落云散,在玄界失光落彩,百年前却是举足轻重的妖界大族。 百年前,犬族在玄界大战中死伤惨重,根骨优越的犬族几乎全部战死,留下来的是些根基薄弱的后代。月长风曾了解过,这些落魄犬族们在一座名为“百岁山”的山头画地自居,领头者正是自己母亲莞贵妃的那一支系。 没想到竟然游景瑶与自己竟是一脉。 “如此说来,瑶瑶可算是我的表妹?” “如此说来,殿下该是我的表兄!” 两人竟然同时出声,一时间齐齐发愣,半秒后游景瑶捧腹笑了出来。 她为这句话铺垫了太多太多,前面这般巧言令色,全部都为了点明这一切。 既是表兄,有血缘关系,那便是天然的幌子——关系挑明之后,游景瑶便可以以表妹的身份理所应当地缠着月长风,两人也不会生出什么男女之情来,也不怕宫姐姐因此感到酸涩难受。 游景瑶将犬耳重新幻化成狐耳,然后换上一副小大人面孔,一本正经地介绍起来:“长殿下,你别看我年纪小,我可是百岁山的新任寨主哟。” “当真?”月长风面上的笑意忽然绽开,“没想到我们瑶瑶竟是一寨之主。”那便也说得上是位小少主了,和他二弟尘卿更相配了,他怎能不高兴。 两人相谈甚欢,其乐融融,不知疲倦,一直聊到日沉西山。 以至于月长风都忘记了今日傍晚还约了月停萧一同品茶,于是当月停萧登门来看的时候,竟见到那一袭熟悉的粉衣正与大哥相对而坐,笑得眉眼挤在一起,像团揉乱了的麻糍。 他只看了一眼就没来由地心烦。 笑那么灿烂做什么? 青丘从来没有女子会这样笑。 月停萧抬步走进去,游景瑶和月长风的视线便齐齐射过来。 月停萧一进来就侧目便丢了一个恶狠狠的余光给游景瑶。 游景瑶:“……”这只豹子,见她就露出獠牙。 月停萧这样变态的兄控,前段时日因为她被月尘卿那样斥责,想必现在还深深记着仇呢。 “停萧来了?”月长风刚看见他便一拍脑袋,这才倏然记起,“……抱歉,阿兄竟把与你相约品茶的事情忘了。” 月停萧利剑一般的目光剜了眼旁边的粉衣少女,转而神色骤软,语气似有些委屈地说:“大哥原来是与游姑娘相谈甚欢,都把三弟忘了,看来停萧来的不是时候,那便先告辞了?” “别!”月长风立即挽留,“停萧不如留下与我们一起用膳吧。” 游景瑶诧异望向月长风,又望了一眼月停萧,他那张楚楚可怜的玉容之下,两丸漆黑瞳仁中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洋洋自得之色。 她心想,不愧是黑莲花,连大哥都很吃这一套! 月停萧一副不好拒绝的模样,便顺着大哥的邀请,三人一同来到饭厅坐了下来。 他今日来,其实早有目的。 冲的就是游景瑶。 这几日,他听闻游景瑶竟然破天荒地总是闹大哥,连紫云榭都不回去了,月停萧心觉诡异,于是今天特地约了大哥品茶,就是要登门来看看游景瑶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难道是勾引二哥不成,又要去撩拨大哥? 月停萧眸色一狠。 无论是二哥还是大哥,他都决不允许自己的兄长被这只包子勾去心神! 第28章 香囊 月停萧就这么横剌剌地插了进来。 原本用膳的一方小圆桌, 月停萧十分霸道地挤在游景瑶和大哥中间,背脊挺得笔直,余光刀锋一样瞥在游景瑶身上, 就像无声的示威。 游景瑶:“……”神经。 她把月停萧当成空气, 自顾自地用饭, 像兔子一样动着三瓣嘴只顾吃吃吃,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送。 月停萧见她竟然完全无视他依旧胃口大开地吃饭,心头无端生出阴险来—— 就在游景瑶准备要伸手去夹炸虾时, 某人猛地探筷, 有意无意地虚架住她的筷子尖,随即在她手底下光明正大地撩走了那一枚最硕大的炸虾。 月停萧掐住那黄灿灿的炸虾,却并不送入口中, 而是转而放到自己的米饭上, 随即得意颔首瞥了瞥她。 橘黄炸虾安静地躺在白米饭上头,油光水滑,像是在炫耀些什么。 游景瑶颇为震惊地看他一眼。 三百多岁的狐狸了, 竟然还玩这种小把戏? 月长风更是目瞪口噤。 “停萧,你这是作甚,和小姑娘夺食?”耳畔传来只有月停萧能听见的属于月长风的真气传音,语气隐含嗔怒,“你平日里不是最不钟意吃虾子吗?” 月停萧昂首睨了一眼大哥, 无声无息地传音回去:“停萧今日就想吃虾,大哥难道连一枚炸虾也要停萧让出去?” 他说得倒像月长风胳膊肘向外人拐似的, 月长风蹙眉望他,微微叹了口气。 三弟和瑶瑶不知为何从初见伊始就互相不对付, 两人都是一副孩子心性,经常暗暗过招, 用瑶瑶的话来说就是“三殿下总跟我摽劲儿”。 好在瑶瑶并不是什么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不会真受停萧欺负,平日里不起冲突,是她心宽、不计较,真计较起来自己这个乖戾的三弟恐怕也要脱层皮。 月长风揉揉眉尾,那便任由他们玩闹吧。玉濯宫寂冷,近来多了瑶瑶和停萧,也多了不少鲜活气。 他还挺喜欢。 …… 随后几日。 不知为何,自从那一晚三人一同用膳过后,月停萧就经常来访玉濯宫,游景瑶拉着月长风玩些什么他都要加入。 游景瑶嫌他烦,故意和月长风玩一些比如翻花绳这样只有两人才能玩的游戏,月停萧也真不嫌尴尬,自己参与不了,就直挺挺地抱臂站在一边看。 没人理他,他还是天天上门。 游景瑶真不知道这三殿下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闲出花儿来了,看他在旁边无所事事,那没人搭理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可怜。 这朵雀翠花黏在玉濯宫这么久,游景瑶明里暗里排斥他,今日见他竟然倚着墙壁睡着了,忽然心软,便拉他进来一起游戏。 大家虽然各怀鬼胎,但是玩的时候还挺高兴,游景瑶从现代带来的小游戏经过一番重新设计,月长风和月停萧从未见识过,竟是都玩得入了迷。 这日。 月长风一日被王臣拉出去商议事务,月停萧并未跟着一同前去,整个玉濯宫忽然只剩下游景瑶一个人。 两人对着一方黄花梨圆桌,面面相觑。 月停萧看游景瑶的眼神向来都分外直勾勾,点漆似的瞳仁只要盯住她的身形就不会轻易松开,像利爪勾住猎物皮肉一样紧。 游景瑶还是懒得搭理他,兀自趴在小桌上,一副要小憩一会儿等月长风回来的样子。 “大哥在你就玩得这么兴奋,大哥一走,你就这副泄气萎蔫模样,要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月停萧没好气地睨她,目光中满是阴狠嘲弄。 这几日他守在游景瑶和大哥月长风身边,就是想看看游景瑶究竟要搞什么鬼把戏。 他虽然唯一心心念念的是二哥,但不代表对大哥就可以无所谓。 见之前缠着自己二哥的游景瑶忽然转变攻势,天天黏在大哥身边,月停萧万般狐疑,当然要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游景瑶最不爱听他那咬牙切齿的说话声,闻言从交叠的藕臂里探出脸来,翻眼抛出一句:“我就爱和长殿下游戏,就不喜欢和你玩,不行吗?” “你!”月停萧火冒三丈,本想说“你竟敢顶撞本王”,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变了说辞: “你凭什么不愿意和本王游戏?” 这句话问出来游景瑶差点听笑了,怕他火气遏制不住,炸毛之后又要自己花时间去哄,于是摆摆手示意休战,随身带的小荷包里摸出针线来,开始自顾自地绣东西。 月停萧眼见她在一个圆滚滚的布艺制品上穿针引线,眼神汇聚其上。 “你在绣什么?”他虽然一副高傲模样,却还是没忍住开口。 “香囊。”游景瑶头也不抬。 月停萧看见她用绿色丝线在上面一针一线绣出竹叶纹样:“绣给谁?大哥?” 她点点头。 月停萧一滞,随即从丹田处竟然升腾起一股没由来的火气,让他莫名其妙有些想要抓狂。 “为什么?”他隐忍地问。 游景瑶抬睫看了他一眼:“因为我前段时日要了长殿下一个漂亮香囊,现在绣一个还他。”她要来月长风的香囊,打算过段时日偷偷送给宫雪映,让宫姐姐开心开心。 月停萧震惊无比,眼神立即在游景瑶身上搜索,果然在她腰间发现了一只碧绿的小香囊。 原本心里那股潜滋暗长的火气一下子烧旺起来。 游景瑶还在低头认真织绣,根本没注意到对面的月停萧竟是神差鬼使地从腰间拽下了自己湖蓝色的香囊,随即丢到她面前。 “你要了大哥的,”他目光诡异,“也要我的。” 游景瑶:“?” 干什么? 哪根筋搭错了? 游景瑶抬头呆滞地看看他,又看看他甩在面前的湖蓝香囊,一字一句道:“我不要。” 她要他的香囊干嘛,有病。 “你为何不要?”月停萧眼底荡起戾气,竟是将摆在她面前的香囊又扯回来抓在手里,随即几步走过去,强横地塞在了游景瑶手里,还蛮横地补充道,“你拿了我的,也给我绣一个。” 游景瑶没想到他会这么强买强卖,一时间呆若木鸡,差点被气笑。 她要长殿下的香囊纯粹是为了讨宫姐姐开心。 这几日游景瑶黏在月长风身边,担心宫姐姐认为自己要和她抢心上人,于是经常从月长风身上搜刮下来一些小物件,偷偷转移给宫姐姐。宫姐姐也乐得开心,从不怪她粘着月长风,反倒把她当成潜伏在心上人身边的小卧底。 不过游景瑶很有分寸,拿的都是些不轻不重的小玩意,害怕宫雪映对月长风执念愈来愈深,这些搜刮下来的小物件也不过是偶尔才送几个给宫姐姐。 月停萧就不同了,他可是导致原主墨瑶瑶身死的罪魁祸首之一,说来也算是她的仇人,要他的香囊,跟拿定时炸弹有什么区别? 游景瑶松松握着那一只湖蓝香囊,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月停萧有几分焦躁,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他黑眸深深,定定看着游景瑶,仿佛她只要表现出半分不想要他就要立刻用秘术将这香囊系在她身上一样。 时间过去一秒,两秒,三秒。 第36节 他看着游景瑶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香囊收了起来,然后淡淡吐出一句:“那好吧。你的香囊要什么纹样?我女工不精,绣不出什么好花色的。” 月停萧心头一松,一瞬间眸中漾起些许不明的光芒,他张了张口,又闭嘴沉思了两息,最后不明所以地吐出一句: “绣几朵桂花。” …… 之后的两天月停萧都没来。 青丘似乎今日政务繁忙,月长风作为御前亲王上朝去了,月停萧也是朝前重臣,转眼间玉濯宫只剩下孤零零的游景瑶一个人。 玉濯宫到处是雅致的松风水榭,没有秋千,没有鱼塘,而且月长风的宫里没什么侍女,大部分都是男侍者,游景瑶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女眷。 她早就憋坏了。 游景瑶忽然有些想念紫云榭,想绫香、罗烟和酒寻,想和她们谈天说地捕小虫,还有…… 想……月尘卿? 这个念头一冒出芽,游景瑶立马伸手揪自己大腿,谁知用力过猛,小狗疼得龇牙咧嘴直抽气。 开玩笑,死也不会想他。 不过说起来,她得有快十日未回紫云榭了,这段时日系统未曾提示过ooc,只因游景瑶离开紫云榭也是为了顺利走剧情。只是系统不强迫她待在紫云榭,游景瑶心中的逆反心理竟然反而冒出芽来—— 反正今日无事,不如回紫云榭休息一晚吧? 这么多天来,为了粘着月长风,口袋里那点现代带来的小玩意和小游戏也快要用尽,明日她真的拿不出新东西勾住月长风了。 说走就走,游景瑶麻利地将随身行李用奶黄方巾包起来,扎成一只包裹,随后欢欢喜喜挎在身上朝紫云榭进发。 住进紫云榭这么久,月尘卿不曾主动找过她,唯一有过的几次会面,也是她上赶着去见他。 她离开这么久,也不知道月尘卿有没有来偏殿看过一眼,或者知不知道自己离开? 还是不知道的好。若是知道了,回去以后说不定要被罚。 她越想越心乱,拽着背上的小包裹从侧门溜回了紫云榭偏殿。 偏殿有门可供进出,游景瑶回来并不需要经过正殿,所以完全不会惊动在正殿的月尘卿。 进门之时还在担心月尘卿在偏殿侯着她,幸亏没有,游景瑶就这么顺顺利利地回到了偏殿,毫无阻碍。绫香等人一见娘娘回来,纷纷欣喜地围上前来,给游景瑶卸下背上的包裹。 回到紫云榭竟像回到家一样有种熟悉感,游景瑶开开心心地洗了个花瓣浴,换上一身轻薄蚕丝睡裙,准备就寝。 今日她睡得格外早。 …… “尊上,侧夫人回来了。”侍者在月尘卿耳边小声道。 已是子时一刻,月尘卿还在书房批阅着今日王臣们上奏的文书,原本有些扛不住睡意,已然昏昏欲睡,侍者这么小声一句报备,竟是让他满心睡意消散无踪。 月尘卿澹然抬眉,声线寡淡:“何时回来的?” “半个时辰前,娘娘一回来便洗漱休息了。”侍者答。 他忽地合上了文书,剑眉蹙起。 一回来就睡下。 她到底还当不当自己是紫云榭的人。 这里分明是他青丘尊上的寝宫,游景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去便是十日不归,一句话不留。 就像她平日作风一样,看上去叽叽喳喳,说起话来没有要停的意思,实则貌是情非,遇到关键话头只会抿唇不发,不做解释,时刻卷袂要逃。 就像只卧于云端的蝴蝶,每日张牙舞爪地扑棱着翅膀,貌似鲜活永驻,实则随时都预备着要飞走。 月尘卿拂袖站起,绕开侍者,直径往偏殿方向去,衣袍翻飞处卷起一阵冷风。 游景瑶近日在澜沧峰缠着大哥的事情他早已知道了,只是近几日,连三弟都加入了进去。 她就这么跟大哥还有三弟没日没夜地待在一起,完完全全忘了他。 夜深露重,如霜月色倾泻而下,在偏殿的琉璃瓦上映出一格一格亮色。 月尘卿屏退了守夜的酒寻,推门而入。 游景瑶似乎对桂花的香味十分偏爱,睡梦里也要叫侍女在周围点上桂花气味的安神助眠香,月尘卿踏步进去,鼻腔就全是那股甜腻的味道,像是步入开到烂漫的桂花林,馥郁到醉人。 他染了一身桂花味道,在晦暗中步步纵深走去。 来到她床榻边,少女正安好地覆着冰丝锦被,一头柔软长发散落枕褥,两只手臂不安分地全部露在外头,睡梦中是依然那样嘀嘀咕咕,糯糯地说着什么梦话,又是惦念着要吃什么小烤乳猪小炸馒头。 月尘卿就这么缄默地站在她床边望着,一时半晌,只剩窗外风吹叶片的轻微沙沙声。 她凭什么睡得如此香甜。 回来了不给他报备一个字,就可以这么理所应当地徜徉梦乡。 月尘卿唇畔勾起一抹堪称愠怒又似乎自嘲的弧度,见她安枕而卧的酣畅模样,心中不忿,正欲将她叫醒,游景瑶忽然呢喃着翻了个身。 就这么一翻身,她身上盖的被子全都滑落到另一侧。 月尘卿第一眼望见的是少女裸.露的梅子色肚兜,眼皮猛跳一下,瞬时移开目光。 他百爪挠心,忽然感觉襟口没来由地窜出热气,缄默了许久才敢再转回头来。只是这回头的第二眼,却看见被子滑脱之际床边倏然掉出两只香囊,骨碌碌滚落在地,一直停在自己脚边。 一只湖蓝,一只翠绿,下方都垂着青丘王族子嗣的坠苏。 这两只东西就这么明剌剌地卧在那里,月光下反射出刺眼的丝绸明辉。 他眼中所有情绪在那一瞬凝成寒霜。 第29章 归还 月尘卿面上不受控制地抽了又抽, 无声冷笑,锦袍下五指无声紧握,小臂青筋浮起。 这几日一切的空虚、烦躁, 在这一刻凝成实质。 自从那日他强迫游景瑶为自己疗伤, 她就一声报备都无, 直接跑到澜沧峰住下,不知是不是赌气。 她走后的这十天,月尘卿几乎未曾睡过一夜好觉, 只要念起偏殿已经人去楼空, 就莫名其妙清醒得可以。近来青丘本就事务繁忙,兄长还火上浇油,让自己得空陪宫雪映去赏青丘风景, 他日无暇晷, 不遑宁处,怎能不心烦意闷? 游景瑶倒是可以,口口声声说爱慕他, 入紫云榭后却对他不理不睬,提出成亲也百般推辞。 他也是足够容忍了,谁想如今竟是直接不把他放在眼里,开始花枝招展地招惹自己的两个兄弟。 她的真心到底为谁?到底冲谁去? 青丘王嗣的香囊她随便拿,还一拿就拿两只, 暗戳戳地收在枕头下面不欲人知。 偏殿侍女都是她的人,她这么做, 防着谁? 不就是防着他月尘卿! 他眼底阴翳浓得惊人,面色阴沉地将地上那两只香囊吸到手心, 无声无息地收紧,五指都泛出用力过度的青白, 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将她拽起来对质,又顾忌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肚兜,拽起来这小犬妖定要大喊大叫。 真是有气也无处泻。 半晌,他忽然鬼使神差的将腰间佩戴的那一只紫色鸢尾香囊拔下。 原本打算粗鲁地塞进游景瑶枕底,原本安睡的少女迷蒙地嘀咕了一声,月尘卿动作骤然放轻,最后用长指推着那香囊进了她的锦枕之下,睫毛颤如蝶翼。 圆滚滚的鸢尾香囊挤在长枕与褥垫之间,露出一点点金色流苏,像猎物逃窜不及时落下的尾巴。 朱门开合,修长身姿夺门而出,卷走满室冷气。 寝屋重新回归寂静,榻上少女睡得香甜,完全未曾察觉方才发生了什么。 …… 翌日。 游景瑶再醒来,已是太阳晒屁股。 许久没有这么大大咧咧地睡到正午,在玉濯宫的日子,她都要早早就起床缠住月长风,以防月长风得空联系宫姐姐,夺走男女主相处的时间。 月长风也真的顺了游景瑶的意,将原本答应要陪宫雪映去赏景的任务全都推给了月尘卿,听说这几日月尘卿已经带宫姐姐去游过了多处景点,想必感情一定进展十分快。 若真是如此,她这一番忙活也不算白干。 游景瑶正欲伸个大大的懒腰,却忽然感觉后脑勺好像有什么玩意咯了她一下。 她这才想起自己昨晚把长殿下和月停萧的两只香囊收进了枕头底下,游景瑶本能地将手探进枕头底下去取,五指在枕头底下来回横扫,她忽地顿住。 咦。 怎么只有一个? 游景瑶迷惑地将那一只香囊拿出来,一见香囊本尊,原本还有些没睡醒的惺忪之意瞬间散去—— 紫、紫色的?! 她两只眼睛瞪圆了一轮。 长殿下的香囊是绿色的,那个傻叉的是蓝色的。 这个紫色的又是怎么回事?! 游景瑶一下子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傻愣愣地捧着那一个紫色香囊,这一端详,就发现上面缀着几朵开到恣意的鸢尾。 鸢尾。 她猛然想起来了,之前在冰晶宫,她拿月尘卿当乐子胡说八道的时候曾经问过他喜欢什么花,他就回答了鸢尾。 这香囊……是月尘卿的。 瑶瑶背脊窜上刺骨凉意,昨夜月尘卿来过? 那两只香囊定是被他掳走了! 游景瑶欲哭无泪,一阵焦急,他拿走月停萧的没事,可就是不能拿走月长风的呀! 她答应了要把那个香囊转手送给宫姐姐的,宫雪映可早就想要月长风的香囊了,自己费尽心思,说尽好话,用尽了坑蒙拐骗的伎俩才从月长风身上把这只香囊扒下来,可不能给月尘卿就这么随便拿走! 小狗急匆匆地蹬上藕粉绣鞋,连束发也顾不得了,直往正殿奔去。 推开门。 第37节 只见月尘卿好整以暇,正在书房批阅奏折。一头银发用玉冠束起,只额前飘落两缕,清绝出尘。听到游景瑶毛手毛脚跑进来的声音,竟是连眼皮也不掀一下,恍若未闻地提笔朱批。 游景瑶跑进书房,绕过屏风,直接来到了月尘卿面前。 “少主,”她眼睛圆溜溜地锁在月尘卿身上,低头在腰间摸出什么东西,递到他面前,“还给你。” 月尘卿长睫一颤,轻佻地抬了抬。 自己的鸢尾香囊正躺在她两只粉嫩掌心里,她竟然将他的香囊这么直挺挺地送到他面前。 像是一种无声的羞辱。 月尘卿徐徐扬眸,眼神前所未有的凉薄,面色实在算得上不好看。 面前少女今日衣着分外潦草,外头裙衫的一排绳扣系错两颗,连头发也没有束,就松松散在肩头,发尾还打着卷,看上去着急得不行。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去接。 游景瑶见他毫无反应,有些急眼了,这次直接开门见山:“少主,我想要回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月尘卿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终于舍得动动唇,“那是我大哥和三弟的东西。” “他们已经给我了!”她急得跳脚。 这么一句出来,书房陷入短暂缄默,月尘卿直勾勾地望她,鬼使神差道出一句:“本尊拿自己的跟你换。” “不要!”游景瑶又将那紫色香囊送到月尘卿面前,几乎要怼到他脸上,“你还给我,我也还给你。” 她说得笃定,给的坚决,就好像他的香囊是块烫手山芋,忙不迭要甩掉一样。 月尘卿忽然心里一阵奇异的针刺之感,他从未感受过这是种什么感觉。 这是拒绝? 青丘上下,乃至玄界众生,还从没有人拒绝过他。 “为何不要。”他眼神微微失焦地看着游景瑶,目光却凉如锋刃,像没有目的的飞刀,不知要射往何处。 游景瑶看着月尘卿第一次露出这种堪称迷惘的表情,也是微微愣了愣,却依旧没有削减她的架势和焰气:“因为这是人家送我的,你就是不能轻易拿走。” “若本尊就拿了呢。”他盯她。 “你……” 游景瑶这一刻当真惊讶,这句话竟然是从月尘卿嘴里说出来的,这话这么小孩子脾性,像孩童争抢玩物时斗狠似的。 怎么听怎么诡异,反正绝不是冷艳高贵的青丘狐尊该有的台词。 她眼神忽地扫到月尘卿眼下没来由的一团青黑,这一片深色在他素来白皙的脸上显得颇为突兀。 这么浓郁的疲态,月尘卿这几日都没睡好? 游景瑶没来由地忽然心软了软,原本有些咄咄逼人的神色也收敛了些,许久过后,叹了口气:“那你说怎么样才肯还我?” 月尘卿低着琉璃眸暗暗咀嚼着她对他的称呼。 “你”。就这么刚才几句话,她就开头叫了一声少主,其余全都唤作“你”,毫无尊卑。 从前她可是毕恭毕敬,语气甜稚地一口一个“少主”“尊上”,恨不得换着花样喊他开心。 她在生自己的气。她怪他把宫雪映屏走,叫她去疗伤,他还咬她。 “下午茶。”月尘卿忽然没来由地吐出三个字。 “?”说什么呢? 游景瑶迷瞪瞪的:“……什么下午茶?” “你说之前那一次不算,要补上下午茶。”月尘卿毫无波澜地念出这一句。 游景瑶完完全全呆住了,他是在说之前晴方湖一事,她没有赴约,而是把宫姐姐骗去了,不过游景瑶是真没想到月尘卿竟然记得这件事,还要她补。 “意思是补上下午茶,你就把香囊还我?”游景瑶疑惑地歪歪脑袋,试探问道。 他点点头,看上去魂不守舍,好像没有在思考。 游景瑶了然:“那好,那就明日下午补上,少主也要记得把香囊带来还给我。” 说完她不再强硬,而是将月尘卿的香囊抓在手里转身离开,垂在腰间的栗色发卷随步伐轻轻摇晃,松鼠尾巴似的一弹一跳。 月尘卿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指节一下一下地扣着酸枝木桌案,过了许久,才重新拿起狼毫笔批阅奏折,动作缓慢又机械。 谁知后续半个时辰,他就看进去一本公文,连砚台里的墨干涸了也浑然不觉。 …… “你说少主喜欢吃冰的甜点?” 绫香点点头:“是的,从前我们服侍尊上的时候,尊上最爱用的一道甜点叫‘瑞雪裹’,外头是一层韧糖皮,里头的馅料是将天青花蜜打碎了揉在冰碴子里,尊上可爱吃了,夏日有时一天能用上一盘。” 游景瑶挠挠脑袋,一对雪白耳朵被她抓挠得来回摆,看上去颇为弹嫩。 她这次是真心想要回月长风的香囊,以月尘卿那个诡谲性格,若是不高兴是绝不会还她的,那就只能做这道甜品哄一哄他了。到时带着亲手做的小甜点给月尘卿补上下午茶,她再撒撒娇、说些好话,不愁月尘卿不把香囊还给她。 游景瑶笃定捏拳,此计可行! 这道“瑞雪裹”听起来就叫人馋涎欲滴,她在现代就爱好烘焙,来到玄界许久,还未得机会做过什么甜点,这次刚好过过手瘾。 “做‘瑞雪裹’的原料在哪里?” “在储冰室,奴婢带娘娘去。” 半炷香后,游景瑶跟着绫香来到了储冰室。 绫香她们每日都有大女郎分配的任务,游景瑶不好意思让侍女们陪着自己瞎闹,于是将她们全都屏了回去,独自一人走进储冰室寻找。 这种天青花是青丘特产,耐冻喜寒,产量极少且只在严冬开放,绽放三天之内必然凋谢。极短的花期使得天青花蜜成了稀缺品,于是王宫侍者便将天青花蜜提前储存在储冰室内,以供不时使用。 这储冰室通体用高山冰矿打造,墙体极厚,且不透光,为了不影响冰室温度,里头连盏烛灯都没有。 游景瑶刚踏进来就感觉有些胸闷,这毕竟是间黑乎乎的小屋,她本身恐惧幽闭,进来的时候难免有些许不适,好在她自己就提了一盏亮闪闪的八角宫灯进去,将整间冰室照得通亮,并不会感到十分难受,只是呼吸的幅度略微大了些。 她提着宫灯翻翻找找,在冰皿中提了一壶天青花蜜出来,又捣了些冰碴,装在瓷碗里备用。 小狗晃晃耳朵,挎着小藤篮,正准备美滋滋离开。 只是就在转身的刹那,储冰室大门忽然无端“砰”地一声重重合上,带起一股冷锐穿堂风,直将游景瑶手中的八角宫灯火焰吹熄—— 第30章 怀抱 月元霜站在远处, 眼神诡谲地望着那一道紧闭的门。 让你不仅缠着二哥,还去撩拨大哥和三哥!她就仅有这么三个哥哥,如今全都围着她一个人转, 月元霜早就想收拾收拾游景瑶, 今天正好抓到了机会。 谁叫游景瑶自己进了储冰室?她只不过, 只不过是顺手带起一阵风把门吹关了而已! 月元霜为自己的行径找到了满意的借口,甩手就要走,真要离开时脚步还是滞了滞。 把人关在里头, 会不会太狠了? 如今正是九月伊始, 储冰室内并不会太冷,顶多零度上下。 月元霜又狠心地捏捏拳,心想, 反正也冻不死人, 就把游景瑶关在里面冻一冻,也好长长记性,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张扬。 大不了过两个时辰她再偷偷回来开门好了。 月元霜撅起红润的嘴唇, 最后看了那厚重的储冰室玄门一眼,随即傲慢甩袖,飞身离开。 储冰室内。 游景瑶惊恐地握着手中已经完全熄灭了的提灯,几乎在一刹那间涕泪横流。 浓郁的黑暗如同厉鬼撕咬着她的全部心神,耳边无端响起尖锐嗡鸣之声, 震耳欲聋。 四周空气一瞬间变得无比稀薄,任她如何大口大口呼吸也填不满胸腔, 喉咙像被上了把生锈的铁锁,她只能像哑巴一样张着嘴发出发出一些嘶哑的低声, 像沉溺在永夜深海的一尾死鱼,连摆尾挣扎的力气都彻底没有了。 储冰室的四方墙面以冰川晶石铸就, 墙体极厚,一阵阵磅礴寒气就从这墙体漫延而出,四面八方涌入她的襟口,窜进四肢百骸。 虽进来的时候裹着毛袄子,却还是抵不住这汹涌寒气。 失重、寒冷与缺氧交错之下,恶鬼挥镰,勾动记忆深处的梦魇,一帧帧回忆在眼前闪现—— 那是一年深冬。 四岁的游景瑶蜷缩在朽烂的木质衣柜中,眼泪糊了满面。她捂着耳朵,耳畔充盈着衣架子扎入皮肉的声音,母亲扯着嘶哑的嗓子凄惨哭吼着,啤酒玻璃瓶在地上爆裂,一声一声直击心底。 “你打我,打死我也可以,莫碰瑶瑶!” 母亲被抽打得干呕连连,喉咙像被什么黏黏糊糊的浆液堵住一样吐字不清。 “我打死你,再杀了那个孽种。” 那道阴狠的男声桀桀狞笑,就在他话音刚落,遽然传来女子的一声尖锐嘶吼,随即单方面的殴打变成扭打撕扯,尖叫不断,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终于在一声尖锐之物刺入血肉的闷响之后消弭殆尽。 警笛轰鸣,挛缩在衣柜的游景瑶却惘然无闻,灵魂像脱离躯壳悬浮在半空中,嘲笑着她的弱小。 那个小小充满潮湿霉气的衣柜,至此成为了游景瑶终生的牢笼。 极度的惊恐与迷惘间,她在浮沉死水中忽然梦见谁的剪影,银发流泻肩头,胸膛冷硬却宽阔,就像溺水的孩子摸到了一根浮木。 那时在霰雪峰冰晶宫内,她憷惕惊恐,一伸手就捉住了月尘卿,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直到平静下来才堪堪松手。 那时月尘卿没有骂她,也没有惩罚她,反倒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问她是不是怕黑。 可是这一次没有了。 这里谁也没有,只有她一个人。 就像当时那狭窄的衣柜里,也只有她一个小孩,整个世界幻化成死寂地狱,只留下她独自面对一切痛苦。 脸上挂着咸咸的粘液,不知是泪还是涕,栗烈觱发中,游景瑶陷入晕眩,身形逐渐模糊,轮廓在一团柔软微光中变得愈来愈小,逐渐缩减成一只白犬。 彻底脱力的那一刻,她手中的小藤篮蓦然坠地,住满天青花蜜的长颈瓷瓶在地上清脆碎开,晕开一圈湿黏。 …… 夜色漫入书房。 月尘卿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两只香囊,长指轻易地将其当成核桃一样来回翻弄,神色晦暗不明,时而蹙眉,时而放晴。 门外忽然传来谁咚咚咚的脚步声,又急又快,不用猜就知道是谁来了。 月尘卿心头无端拂过一缕烦闷,无声无息地将两只香囊收进了袖中,抬眸一看,果然是月元霜。 第38节 身着鸢色百褶石榴裙的明媚少女手捧一碟漂亮的小酥进来,粉面含春,笑意盈盈地呈到他跟前:“哥哥,元霜亲手做了些粉蒸鹅黄酥,哥哥批阅公文也累了,用些夜宵嘛。” 她说话的声音又细又软,独独在月尘卿面前才如此,似乎想要把本人也营造得像手中这盘蒸酥一般甜。 月尘卿目光触及她手中端着的那一盘点心。 溘然想起,今天大女郎和他报备说,游景瑶似乎打算亲手为他做一碟点心,还要做他平日里最钟爱的那一道瑞雪裹,估计是为了明日下午茶而准备的。 他喉头微微一滚。 月元霜手中那碟点心卖相精致,一眼便知道是后厨现成做的,并非出自她本人之手。 月元霜期待地望着兄长,眼神炙热,只盼下一刻他会给面用上一枚,不,一小口就好。 谁知过了几息,月尘卿薄唇微启,竟是凉凉一句:“我无暇进食,端下去吧。”随即又垂眼浏览奏折,眉眼冷肃。 月元霜卒然喉头一哽,脸上那精致无暇的微笑几乎要碎裂开来。 她好心准备夜宵,哥哥竟是连余光并不匀给她,心头一阵羞愤恼怒,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依旧千娇百媚地依偎过去:“那元霜喂哥哥好不好?” 不等回答,月元霜眼疾手快地提来一张小椅子在旁坐下,掐起一枚小酥用手心在下面护着,就要送去月尘卿嘴边。 只是就在小酥要触碰到他唇畔之时,月尘卿竟是直接抬手一格,月元霜惊诧不及,手中小酥滚落在地,酥皮碎裂。 月元霜双眸一滞:“……哥哥?”她声线破碎,难以置信地望着月尘卿,在兄长眼底触及前所未有的厌烦之色,一时间心颤神骇,手指微微战栗起来。 月尘卿缓缓看了一眼地上四分五裂的粉蒸鹅黄酥,神色复杂。 刚才之举未过心神,只是看着月元霜掐起甜食强硬地要往自己唇边送,没来由地一阵心烦意冗,本能地想推开,没想到会打翻她手中的甜点。 他向来不喜欢任何人将事务强加在他身上,青丘尊主之位如此,一枚甜点也一样。 月元霜看着那方锦毯,眼底逐渐蓄起泪光,揪着裙摆哽咽了一阵,终是识趣起身。 “既然哥哥今夜心情不佳,元霜就先告辞了。”她抽噎着留下楚楚可怜的一句,随即捧着那碟点心离开,抹泪时袖袍飞舞,像风中颤抖的石榴花。 月尘卿闭了闭眼。 侍者眼疾手快地进来收拾,又迅速退下。 窗外月色倾落,他在原地静默半炷香,拂袖起身,鬼使神差往偏殿方向走去。 —— “娘娘?”罗烟惊诧,“娘娘说要给尊上您做甜点,把我们都屏退了,现在大约在后厨忙活着呢。” 绫香和酒寻在一旁面面相觑,尊上很少如此直接登门来询问娘娘在哪里,眉间皆有些疑惑之色,心头无端浮现一丝不安。 月尘卿淡淡道:“我已去后厨看过,游景瑶不在那里。” 他找游景瑶向来不会惊动侍者,月尘卿刚刚已经将偏殿唯有的那几个建筑都走了一遍,都未见游景瑶的身影。 “怎么会呢?” 三位侍女齐齐慌了,却没有人想要逃避,是绫香最先开口:“禀尊上,奴婢一个时辰前带娘娘去储冰室取天青花蜜,娘娘让奴婢不用跟着,奴婢就回来了。” 储冰室? 月尘卿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瞬间死寂一片,刹那间化作一缕流光飞射而去。 —— “砰!” 他挥手斩断门锁,一阵滔天寒气顿时从门内涌出,绫香等人在身后瞬间打了个寒战。 月尘卿毫不停滞,径直推门进去。 储冰室内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月尘卿快步奔入室内。 当他看清眼前是何场景时,难以置信地一顿,浑身血液结成了冰—— 浓郁黑暗中,那一只小到可怜的白犬蜷缩在角落,小藤篮翻倒在侧,已然不省人事,手心却还松松握着一只紫色香囊,那只香囊反射的绸光生生刺进他的眼睛。 心头一瞬涌起万般诡异的痛觉,如同一柄匕首刺入心中,用力划下,一路鲜血淋漓。 她怕黑,他记得的。 那时在冰晶宫内,游景瑶抱着他剧烈战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得大口大口地喘气,过了好久才缓过来。 可这一个时辰,她就这么被关在这黑魆魆的储冰室里,他几乎无法想象游景瑶是如何在惊厥中万分绝望地昏迷过去,无依无靠。 这是第二次见到游景瑶的原形,上一次是为了压制他爆发的炽毒,游景瑶耗尽气力,全身经脉都被震断才显出完整原形来。 可如今一推门,就见她复原成那么一点点大的小犬瘫倒在那里,这说明黑暗对她来说和全身经脉尽断一样痛。 外头泄进一缕光,游景瑶苏醒又昏迷,如同被丢进冰冷溺海中沉沉浮浮,在濒死的幻觉中挣扎。 好黑。 好冷。 她是不是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任务若是失败,会回到现实生活中吧。 绝望席卷心神,往日梦魇重复浮现,磨蚀求生的欲望,仿佛死亡变成了最安宁的归宿,诱惑游景瑶的神志朝着鬼门关一点点靠近。 周围愈来愈冷,骨髓几乎被冻至碎裂,苟留残喘的求生意志正在一点一滴消亡,就仿佛孟婆汤都送到了嘴边,她马上就要登上阴雨连绵的奈何桥,渡过忘川,不再回头。 就在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 一缕温热忽然穿破万千寒霜,如同烽火中披荆斩棘而来的救世主,所向披靡而来! 浑身的冰壳被火舌舔舐,周身寒意飞快融化,似乎是谁紧紧抓住她即将离开的脚步,将即将踏入鬼门关的她硬生生扯回,那般强横,那般用力,令人熟悉的不容违逆的架势。 是谁? 她隐隐感觉到自己被揽起身。 有人抱住了她,搂在怀里,紧紧的,要把她的身子嵌进去一样。 滔天炽热像床刚晒过的厚被子紧紧裹住了自己,热意在四肢百骸间流窜,就像一具空荡荡的躯壳被重新注入血肉,唤醒一切感知,丢失的力量重新涌入经脉,游景瑶终于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五感归心,小犬抖成了筛糠,喉咙像被锁住一般发出嘶哑不明的呻.吟,眼泪生理性地大颗大颗滚落。 她哭都已经哭不出声来了。 月尘卿僵硬地将她环抱在怀中,那只毛茸茸的小犬整只缩在他怀里,身子冷得刺手,他不知该怎么做,一只手学着她从前拍自己那样,轻拍她的背,另一只手细细地为她摘去毛发上的凝霜。 那一下下颇显生疏的安抚轻拍,让小狗渐渐收住了眼泪,从嚎啕抽噎,再到静默流泪,不知过去多久,那股颤意终于被止住。 泪眼朦胧中,她嗅到一股熟悉的冷香,愣愣抬眸,却率先被谁的手背蹭去了眼角泪光。 “别哭。” 长指温柔为她抹去泪痕,黑暗中,月尘卿垂首抵了抵她的额头。 他也在颤。 第31章 俯身 她愣愣地瞪着圆溜溜的眼睛, 黑眸中倒映男子的轮廓,银发逆着光,染上幻色。 虚虚实实, 飘渺似梦。 ……是幻觉? 是不是临死前回光返照, 竟然想象月尘卿将她抱在了怀里。 可他指腹那一层薄薄的茧正在摩挲着自己的眼角, 触感有些粗粝,带走湿漉漉的水光,那种被拭泪的感觉尤为真实, 不像是在做梦。 “少主?”小狗开口,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在嘶嘶吐气。 “在。”面前人竟然真的开口回答。 游景瑶木然地张了张嘴。 他应了,应了。不是假的。 游景瑶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只见他周身燎绕着一层淡淡的如同日冕般舞动的红色气焰, 望着那浅色光焰,她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立即虚弱地抬爪按住了他的左胸膛: “月、月尘卿……你做什么!为什么……咳咳……为什么要激发炽毒?” 月尘卿垂眸, 似乎是对游景瑶这样叫自己的全名有些稀罕,长睫数次颤动。他低头,眼神落在她死死按着自己心口的小爪子,抿唇不发。 炽毒扎根于他体内已有百年,他的经脉, 狐火,乃至全身元气都早已与炽毒紧密联系在一起。方才见她冻成这样, 月尘卿下意识就要从丹田推出狐火去暖她,并没有考虑太多。 炽毒因狐火被召出而躁动起来, 月尘卿的蓝紫瞳仁逐渐漫上一层浅薄的血红,殷红光华流转其中, 像染血的异域琥珀,妖艳中蕴了一丝无辜。 游景瑶急出了眼泪,用手心肉垫去用力拍打他的胸口,砰砰地闷响:“你为什么要这样?到时候炽毒爆发了怎么办……上一次你差点死了知不知道?炽毒爆发了,你又不要宫姐姐,受罪的还不是我……” 月尘卿无言,在她又踢又打中将她打横抱起,牢牢禁锢在怀中,快步朝储冰室门口走去。 绫香、罗烟和酒寻一直焦心地等在门外,见尊上竟然抱着娘娘的原形走出来,吓得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忧心如焚。 游景瑶待在黑暗中太久,突然离开储冰室,眼睛被外面明亮的烛火刺了一下,她双目一痛,乳燕投林般猛地扎进了月尘卿怀里。 她脸上的毛发毛茸茸的,蹭得月尘卿襟口很痒,他低头看看她瑟缩的模样,睫毛更垂低了几分。 此时,丹漆立柱后,目睹这一切的月元霜紧握双拳,眼睑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 小狗被塞进一床厚厚的天丝棉被。 过去两秒,身上忽然又落下来一层更厚的棉被,两层还不够,一直连着盖上了四层才满意。 她像豌豆公主床底那颗豌豆似的,身上艰难地顶着四床被子,最上方是一层大红色萱花丹凤朝阳锦被,那火红的颜色映得整个寝殿都红扑扑的,乍一看活像婚房。 游景瑶艰难地从四层厚被中探出脑袋来,一对小狗耳朵热得几乎直往外冒白烟,她差点就要张开嘴露出小狗舌头散热。 月尘卿此时正一言不发地给她掖起四个被角,他弯着脊背,银发自鬓角倾泻而下,给她整理被子的模样竟有几分纡尊降贵之感。 游景瑶看着看着,又将下巴缩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对晶亮亮眸子在外头。 她两只爪子揪着被沿,看着月尘卿的侧颜,眼神颤了又颤,过去好久,才试探着哑哑地唤他一声: “……少主?” 月尘卿置若罔闻,她才发现他竟然一直重复着那个给她掖被角的动作,像失了神志一般,重重复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第39节 游景瑶心觉不对,赶紧探出身子揪住了他的袖袍:“少主!” 他一滞,堪堪回过神来,低头睨了一眼揪着他的小臂的爪子,涣散双眸中寻回一丝清醒的光。 见月尘卿略微回神,惘然的视线投向她,游景瑶反而又莫名退缩,飞快地松开了抓住他袖子的手,心有余悸地埋进被子里。 过去两息。 “还冷吗?” 耳边传来一句不轻不重的询问,语调依然平直冷淡,不像关心,像审问。他说话向来这样,尾调天生就抬不起来似的,问句也当成陈述句来说,叫人捉摸不透。 “不……不冷了。”游景瑶心虚地看看他。 月尘卿立于榻边,注视火红床褥里那一只雪白小狗,眼神不知道落在哪里,飘忽不定。 她实在是很小很小。这么不大不小的榻,她睡在中间,像一颗豆子落在汪洋里,要被这些褥子淹过去似的。 游景瑶知道月尘卿在打量自己的原形,她对自己的小体格向来有些不太自信,很不适应在他人面前露出原形。 方才以小狗形态被月尘卿这么明晃晃地抱出去,游景瑶已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了,现在这屋子里就他们两人,她不太想继续保持着这只豆丁大点小狗的模样。 “少主,我……我想变回人形,可以吗?”她糯糯询问道。 月尘卿侧了侧眼,转过身去,不看她,似乎是让她赶紧变回来的意思。 游景瑶吞了口唾沫,心神一动,埋在火红锦衾里的小狗逐渐褪去浑身雪绒,在柔光中化为一具少女躯体。 只是完全变回来的那一刻,她忽然双臂环抱,大惊失色地“呀”了一声,直接破音。 月尘卿被她这么一喊,回头望去,却瞥见眼前是这样一幕—— 只见少女半盖着火红锦衾,被褥褪至锁骨,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从脖颈往下沁出一片粉嫩。 她没穿衣服。 月尘卿当即双耳嗡鸣,触电一般猛地转过头去。 游景瑶瞬间将被子扯起来盖过头顶:“对、对不起!少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从犬妖形态换回来,没有衣服……” 她越说越羞耻,两颊红得几乎要滴血。 月尘卿背着身,神色风雨欲来,喉头滚了又滚,最后用类似警告的语气说:“你把被子盖好。” 谁知声线哑得惊人,说出来像断线琵琶似的嘶黯烧耳。 “好、好。” 游景瑶连声应答,急忙忙把自己整个裹紧四层棉被里。奈何这四层被子即便在晚秋也实在太热,她被闷得脸颊更烫,整个人烧成了一只红苹果。 月尘卿背对着她,数次咽喉滚动,直到耳边簌簌的整理被褥声结束后,他才徐徐转过身来。 游景瑶在被子里悄悄喘气,畏怯回望。 一时间寝殿里安静地出奇。 月尘卿看着游景瑶热得红红的双颊,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一团淡淡殷红的毒焰正在他掌心烧着。 游景瑶也看到了,想也不想就张口说:“少……少主,要不你过来再咬我一口,吸点冰藤元气,总不能……就这样烧下去呀。” 少女胆怯地掀开一点点被褥,露出颈窝上他之前啮咬出来的血痕,白皙的肌肤衬着那两道咬痕,看得月尘卿心惊肉跳。 整座寝殿静得可怕,影影绰绰烛光摇曳,连带着四周温度好像又无端上升几分。 还没完,她着急地点了点自己左侧脖颈上那一处还没完全愈合的咬痕,将半张脸埋在被窝里,小声催促道:“炽毒要是烧旺了,我真就压制不住了……” 月尘卿心脏又猛跳两下,十分纳罕地抽了抽眼皮,在原地阒静几秒,竟是真的迈动步子踱了过去。 游景瑶看着他往床边走,忽然回神,随即如遭雷劈——等等,自己现在衣不蔽体,怎么给月尘卿疗伤?! “不是……少主,等等!”她整颗脑袋探出来试图遏止,越喊越大声,敲锣打鼓似的鼓噪,“我先穿件衣服再给你压制炽毒,好吗?” 可月尘卿却置若罔闻,无视她的叫喊,步步走到床沿边,随即双膝弯曲,半跪在那大红的床褥上。 游景瑶耳边嗡嗡响,浆糊在脑袋里打转,他忽地倾身,两臂撑在游景瑶身旁,将她整只圈在了自己身下。 这一刻,看着他正正俯压在自己上空的身形,游景瑶心神彻底糅成一锅粥。 一发不可收拾了。 好奇怪的氛围。 好奇怪的姿势。 全部都好奇怪,像是…… 像疾风骤雨前的死寂,云雨向欢前的黑云压阵。 不!她在心底狠狠抽打自己不该有的想法,一鞭子一鞭子地把僭越的思绪丑回去,又怪自己蠢得可以,衣服都忘记穿就急着给他压制炽毒,真笨,真笨! 算了,只是疗伤而已,只是疗伤而已,没有别的! 这可是男主角,从始至终对自己都不会有分外之想,再说,人家青丘尊上见过多少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她这一副粗陋的犬妖身子,对他来说能有什么吸引力呀? 更何况书里写的言之凿凿,月尘卿从头到尾都嫌弃墨瑶瑶来着呢。 可是无论游景瑶在心里怎么安抚自己,心跳却依旧突突地跳个不停,她原本不相信月尘卿会对自己做什么,却见月尘卿做出了更“出格”的动作。 他单手拨开银发,撩到一边,将头慢慢地靠近她的脖颈左侧。 游景瑶抖得像风中稻草,在锦被里掐着自己的手指,几乎要生生掐破皮来,脑海中只有两个字——越界。 她是女配,本不该和男主角这般亲密的,自始至终都应该保持一个安全距离。 可是现在是怎样,他几乎要覆在自己身上了,两人间的距离只剩可怜的半寸。 她紧张得脑仁儿疼。 银发堪堪垂落,扫在她的锁骨,酥痒难耐,惹得她的心肝肺腑都一起抽动起来,几乎跃出皮肉,咚咚咚地震得整个人都在抖。 已经预料到那一处伤口将会被再次咬破,游景瑶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只是,当他的唇即将触及那一处还未结痂的皮肤,却听得月尘卿在她耳边慢声问: “现在告诉我,你究竟害怕什么?” 第32章 梦魇 窗外夜色旖旎, 有风卷起秋叶,交错升空,簌簌飞舞。 她望着他几近透明又含着血色的眸, 一时间心神颤动。 “我……”游景瑶本能要偏过头回避。 谁知脸颊却被他伸手摆正, 月尘卿直视着她, 就隔着那么几寸距离,认真问道: “你说你不止是怕黑,不是黑, 是什么。” 他的语调显见地糅进了温柔, 是真真切切的询问,只是游景瑶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觉得他垂覆睫毛之下的目光如同一柄温柔刀, 要把她的心防都戳裂开来。 这是月尘卿第一次面对面地问她问题, 这般不依不饶,不得回答不罢休的架势。 只是……问这些做什么呢? 她可是配角呀。 他那么恨墨瑶瑶,恨她破坏了他与宫雪映的感情, 今夜为什么又非要对她究根问底呢? 这些时日月尘卿和宫姐姐一同游山玩水,他理应趁热打铁,多花时间陪宫姐姐才是,现在反而要了解她的过去,岂不是浪费时间。 “这对少主来说重要吗?”游景瑶缓声问道。 明明问出这句话的初衷是为了拖延时间, 谁知道当话真的说出口,她心中忽然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让游景瑶莫名有些紧张。 月尘卿眸色晦暗不明,沉寂许久, 他点点头,并没有直接回答重不重要, 而是说: “想知道。” 三个字说的浅,轻羽点水似的,却猛地击碎了游景瑶心中的防线。她胃部无端涌起一阵酸涩绞痛,无声揪紧了床单。 “我……不是怕黑。”游景瑶自嘲地将红透了的脸转向一边,说到自揭伤疤的事情,就像被当头浇了盆冷水,原本燥热的身子也慢慢褪下了热度。 “不是怕黑,是怕冷?”他有来有回地勾着问。 当时在霰雪峰内,寒气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扑在人身上,在储冰室里也是一样地冷。他是这么推断的。 “也不是,”游景瑶眼眸低低,“是怕……” 她难忍地顿了顿,用力咬着下唇,在短暂两秒内决定要不要说,最终认命地泄了力。 “怕幽闭。” “我怕狭小阴暗的空间。更怕这个狭小阴暗的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她说话的声音低到几乎要融进窗外沙沙风声,月尘卿却一字不落都听进了耳朵,眼神一瞬间收拢,电光石火间流露出堪称怜惜的神色——只不过背过身的游景瑶并没有看见。 原来她怕的是幽闭。 那时冰晶宫内,她疯了似的扎进他怀中气喘汗流,虚弱到像一碰就碎的浮沫。 那时候冰晶宫里还有他在,起码还有他在。 可是储冰室真真正正地只有她一个人,那是玄冰矿砌成的四方厚墙,即便大声喊叫,外头也不会听见分毫,对游景瑶来说几乎是为她打造的一座专属牢笼。 原来连露珠般清澈纯粹的游景瑶也有陈年旧伤,那每日笑得虎牙亮晶晶的笑脸之下,竟然埋葬着不为人知的隐痛。 月尘卿望着她蜷缩的背影,羽睫颤得厉害,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他不会安慰人,或许是自小就未曾得到过谁的安慰,连拍背安抚的动作都是跟游景瑶学的。 游景瑶感受到背上被人安抚似的一下又一下轻拍,气咽声丝,背过身几欲落泪。 “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他薄声询问,声线明显地带着试探与小心翼翼,像捏着纤长嫩草去喂一只伤痕累累的兔子。 游景瑶被这话勾起了什么,那是一个时辰前被锁在储冰室里,眼前来来回回交错播放的记忆。 “我曾经……”她咽声,想到现代的事不能说出口,不忘转换说辞,“我的亲生父母待我不好,从前他们会在我面前争吵不休,甚至打起来。他们动手的时候,母亲为了保护我就会将我锁进柜子里,他们便在我面前厮打不休……” 月尘卿眼底溢出一缕愤怒:“他们怎能这样对你?” 说完,他忽然收了声,想到自己的父母。 先狐主,先狐后。 第40节 呵。月尘卿忽然唇角勾起一抹无比讥诮的笑意,在心底狠狠自嘲起来,他的父母又好到哪里去。 从小到大,他甚至都不能唤一声爹娘,像个卑躬屈膝的臣子一样低眉顺眼地叫尊上,尊后。 游景瑶说不下去了,强颜欢笑:“好在现在的阿爹阿娘对我很好,已没事了,过去的都过去啦。” 她倒是独自一人轻舟已过万重山,只是身畔的月尘卿却低眸出神,瞳仁空洞,不知陷入了什么记忆。 “少主?” 游景瑶趴起来看他,手指试探地戳戳他的肩膀,“你知道我的秘密了,我也要知道你的。你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呀?” 一码换一码,她都这么勇敢地自揭伤疤了,了解一下男主的生平也不是什么坏事。 游景瑶撑住下巴真挚注视着他,等待回答。 月尘卿眼眸有一瞬间的涣散,愣愣转颜,对着面前少女泪痕初涸的白玉小脸,无声收紧了五指。 她在问什么? 心底就像被剜了一刀,刺破沉疴,早已腐烂发黑的血水从伤口处汩汩流出。 三百余年来,谁曾问过他有没有过害怕。 这么多年,从孩童时期到如今他端坐青丘至高尊主之位,在所有人眼里,他月尘卿不就理所应当是百毒不侵、刀枪不入的杀神么。 没有情感,没有活气,没人在乎他怕不怕,也不被允许害怕。 —— 朱红殿内,鎏金凤椅上端坐着一位女人。 女人姿容昳丽,眼尾上挑,勾着缠丝海棠般醉人的嫣红,她丰腴高贵,五指佩戴璨金护甲,两肩松松搭上银红浅纱披帛,居高临下地朝下望。 堂前,横眉怒目的嬷嬷手持长鞭,嬷嬷身旁跪着一位看上去如同不过十岁孩童身形的狐耳少年。 他四肢着地跪在地上,如同落水狗般撑着身子,后背鞭痕累累,旧伤叠着新伤,伤口皮肉翻卷,滋滋往外冒血珠。 “再说一次。”高台上的女人声音格外冰冷。 “尊后,孩儿……”月尘卿咬牙,容颜苍白俊秀,强忍着疼痛,“孩儿怕血。” “啪!”更为残暴的一鞭抽下,月尘卿猛地倒吸一口长气,眼前一片雪花噪点。 不知是哪个脏器又破裂开来,他呕出一口浓稠鲜血。 狐后指尖倚着红唇,冷眉冷眼地看着殷红鲜血顺着他白皙的下颌往下淌,语无波澜地问:“还怕吗?” 月尘卿双臂已撑不住,虚弱地几乎整个人伏在地上,却还是咬牙,以蚊蝇之声虚弱地承认:“怕。” 狐后动作机械地勾勾手,又是一鞭破空挥下,鞭身所过之处掠开刺耳的音爆之声,这一鞭力度之狠,险些将少年脊骨抽断。 他彻彻底底地瘫在了雪绒毯上,身下全是自己的鲜血,已将周围的雪绒染得透彻鲜红。 “爬起来。”上方依然是一道漠然的命令。 爬起来。 爬起来。 月尘卿在脑海里叠声鞭策自己,四肢却没有了再撑住身躯的力气,他像断臂断腿的彘,在地上艰难蠕动。 嬷嬷看着他,又胆战心惊地看着高台上狐后的脸色,纠结着要不要再落下一鞭。 不能倒下,他是未来青丘的尊主,无论何时都不能倒下。 何况在母亲面前。 “起来。”狐后的声线不容违逆,那是最后通牒,也是警告——月尘卿相信若自己爬不起身,母后真的会杀了他。 他屏气,喉间涌出一道声嘶力竭的低吼,硬是扒着地面,将自己撑出一个半跪半卧的扭曲姿势,骨头似乎随着动作寸寸断裂,几乎要碎成靡粉。 “母后,孩儿……站起来了。”说话时唇角溢出血沫,狼狈万分。 嬷嬷的鞭子停在半空中,随即“啪”地一声落在他身边的毯上,爆开闷响。 他耳边轰鸣不已,听觉下降得厉害,却依旧小心翼翼地凝住全部心神听母亲说话。 “拿稳手中的血玉,”狐后自高台玉阶上信步而下,走动间殷红裙边簌簌抖动,映着金丝缠绕的雪白脚腕,“卿儿,本宫最后问你一次,还怕血吗?” 月尘卿手握锋利的九尾血玉,缓缓抬眼,鲜血自额角黏黏糊糊往下渗,流进眼睑,火辣辣地疼。 不能承认了。母亲要听的从不是他的真心话。 母亲喜欢听他说,他什么也不怕,他喜欢战斗,享受鲜血沁润全身的快感。 他是兵器,不是孩子,更不是一只普通平凡的狐妖,父皇和母后养育他,生来就是要做一柄青丘最锋利的枪。 “孩儿,不怕了。” 少年含泪吐出五个字,却觉得浑身气力被抽了个空,满身血肉凝成冰,似乎有一株小树瞬息间枯死在心海,焚寂成灰。 明艳女人面上终于绽开一抹欣慰的微笑,如牡丹盛放,靡丽姣妍。 她用护甲轻轻抹去月尘卿嘴角血沫,细声道: “卿儿,别让母后失望。” …… “少主?少主?月尘卿?” 又甜又脆的声音唤回了月尘卿理智,他回神,对上眼前那一对黑白分明的杏子眼,迅速避开她直勾勾的目光,整个人恍若从血海中被人湿淋淋地捞上来那般狼狈。 他竟当着游景瑶的面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事。 月尘卿还未来得及懊悔,少女竟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颇为惊讶地凑近打量:“少主,你哭了?” 月尘卿过电般抬手掠了一下眼尾,竟触及点点湿润,周身一凉,立即起身要走,游景瑶却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的袖子:“少主!” 她这么伸手一扯,被子往下掉,差点春光乍泄,月尘卿立即凝在原地不再动。 游景瑶羞恼地将被子扯过胸前,另一只手还是死死扯着他不放。 “少主,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有没有什么害怕的事呢,”她温言软语,分明还是一丝.不.挂,眼神却亮晶晶地锁在月尘卿身上,“我告诉少主我的秘密,你也要交换,不然没有礼貌。” 她竟然搬出了“礼貌”这个和“仪制”同等地位的词,当真熟知青丘的规矩,都懂得用这些来要挟他了。 月尘卿难以置信地看着游景瑶,最终隐忍地偏了偏头,手往身上一扯,将身上的鸦青弹墨游鳞蟒袍拽了下来,嗖地丢到她身侧。 “先穿好……再说。” 第33章 诉衷肠 “先狐主先狐后竟然这样对你?” 游景瑶身上松松挂着大好几号的玄黑蟒袍, 一对葡萄眼惊得几乎要瞪出来。 她看原著时大概知道月尘卿的父母待他凉薄,只是没想到竟然可以残忍到这般地步。 金尊玉贵的青丘少主,瑶环瑜珥, 掌上天骄, 按理来说应该从小到大都是享尽荣华富贵的才是, 哪想到童年竟然如此凄风苦雨。 月尘卿从小就不得父母偏爱。 握着九尾血玉降生的青丘嫡长子,狐族至尊的宝冠自出生伊始就稳稳地顶在头上。 只是王权向来是把双刃剑。 在得到了继承王位的同时,月尘卿却失去了父母疼爱, 其他王嗣都得父皇母妃宠溺, 独独月尘卿没有,只因先狐主与先狐后有意将他培养成冷漠无情的君王——既是君王,就不能有弱点。 月尘卿是千年未有的先天变异天级火灵根, 生来即为战场而生, 可不幸的是,这么一位万众瞩目的嫡少主竟然生来就有“缺陷”——月尘卿害怕鲜血。 怕得只要见到一滴殷红就浑身发颤,嗅到一丝铁腥就战栗寒噤。 他不仅怕血, 连带着也怕开锋兵器,青丘代代相传的擎苍魅戟,月尘卿两只手都拿不稳。 这无疑是绝对禁忌。 一个将来需要御驾亲征作青丘最大杀器的君王,怎能怕血? 先狐主暴怒无比,金令降下, 做出了一个游景瑶光是听着就觉得肉颤心惊的决定—— 他们竟然将才刚刚学会行走的小月尘卿狠心放逐在幻境中,这是专为他打造的牢笼, 幻境中是望不到边的尸山血海,如同被血液充盈的水牢。 小小的月尘卿疯了似的抓挠禁制的屏障, 血浪在身后翻涌,将他掀翻又吞没, 任其如何嚎啕,都无法冲破那一层薄薄的结界。 先狐主与先狐后在结界外冷眼相望,看着他们的孩子在刀山火海中年复一年地练出铠甲,月尘卿的眼神逐渐变得愈来愈漠然,到最后,已能一人轻而易举地顶抗滔天血浪,神色不再有丝毫波澜。 他就这般在鲜血浸泡中长大,慢慢成了半截没有心的枯木。 不会笑,不会哭,方才那几滴泪已是前所未有的破戒,因而反应尤为强烈。 游景瑶听着心里几乎被扎出几个血洞来。 他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竟然还能异常坚强地没有长歪。 原著里对月尘卿的过往涉墨不深,只是浅浅用“美强惨”三个字一带而过,似乎只是月尘卿的标签,却未曾想到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会痛,会哭,会害怕。 她觉得可悲又可笑。 “人形兵器”在外是多么威风凛凛的称号,谁人不崇拜,可在月尘卿心里却是一道血淋淋的伤疤,是潜藏心底,沤烂流脓的沉疴宿疾。 她恍然忆起,初见时,月尘卿从自己手中夺过九尾血玉,五指攥紧,用力得几乎要渗出血来,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怎会喜欢那块九尾血玉呢? 那代表着月尘卿将接过青丘的重担,他将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柄冷冰冰的兵器。 既是兵器,就不能有嗔痴喜乐,必须断绝父母之爱,作青丘的定海神针! “说来也是可笑,父皇母后薨逝后,本尊曾恨透了这一切,将九尾血玉丢进了忘川,谁知……”月尘卿讥嘲地在腰间摸出那一块熟悉的血玉,“阴差阳错到了你手里。” 系统即时为游景瑶提供信息,将这九尾血玉的由来说了个清清楚楚。 原来玄界大战之后,月尘卿拖着八条断尾浴血归来,在痛苦中纠结数次,最后将这块九尾血玉丢进了忘川,谁知道这块血玉竟跟着水流一路奔行,几乎绕了半个九幽大陆,莫名其妙漂进了百岁山领地,最后出现在臭水沟旁的垃圾池里。 随后就被刨垃圾的游景瑶捡到了手里。 裹着比自己大好几号的月尘卿的衣服,游景瑶不禁连连感叹造化弄人,一枚血玉能千里迢迢漂到百岁山脚下,如此渺茫的几率,也难怪墨瑶瑶认为自己和月尘卿是上天注定的良缘。 转念一想,又有些难过。 她捡回这枚血玉,还带到月尘卿面前,对那时的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回旋镖呢? 他那样迫切想要逃离王位,痛苦到甚至狠心将象征着青丘至尊的九尾血玉丢弃,哪知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过宿命。 第41节 “唉……”游景瑶忍不住伸手拍拍月尘卿的肩膀,像好哥们互相鼓励似的,认真笃定的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他是第二次听到游景瑶说这句话,第一次提到亲生父母如何对待她,她佯装无恙,轻飘飘一句“过去就过去了”,这次又对他这么说。 仿佛将这几个字当成万能的愈创膏,逮着伤口胡乱涂抹。 月尘卿垂眸。 说得轻巧。 那些事如何才能过得去。 当血浪狰狞扑来,他最惧怕的液体从七窍涌入,被腥甜的铁锈味呛咳到几乎濒死。 当嬷嬷的长鞭将他掀翻在地,母后在高台上冷眼相望。 当一脉相承的兄弟们承欢膝下,与父皇母妃共享天伦之乐,他独自一人在冰冷的练武场闭关修炼。 ……如此种种,如何过得去? 他低着眼,哪知游景瑶竟然弯下腰凑到他面颊下方,仰首看他,一对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晶亮透彻。 “你是九尾狐,能活一千年呢,要是老揪着前三百年的记忆不放,那你后头七百年可怎么过呀?” 她歪着头,笑得脸颊鼓鼓,声音又甜又脆。 月尘卿只看了一眼就迅速将眸光挪向别处。 这只小犬妖有什么资格来劝慰他?明明半个时辰前晕倒在储冰室,半死不活,现在又这么生龙活虎地要安慰人。 她笑得灿烂,双颊上那两道笑痕像包子尖尖旋扭出来的纹路,看上去又娇又憨。 笑也罢了,她还伸出食指戳戳他的肩膀:“这些事情宫姐姐肯定也很想知道,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告诉她,知道吗?” 游景瑶说着,脸上拼命维持着不变的微笑,实则心中想哭。 她多想告诉月尘卿,你以后的日子会很美满,再也不用上战场,青丘会欣欣向荣,还会与美丽的女主角相伴一生。 她还想抱抱他。 但不能。 月尘卿骤然望向她,少女的神情异常真挚,语重心长,生怕他当成耳旁风似的细细嘱咐着。 告诉宫雪映? 无缘无故的跟宫雪映说这些做什么? 他没疯。 “你又是什么意……” 月尘卿喉间的“思”字还没吐出来,游景瑶竟是双手紧紧裹着他身上扒下来的那件黑袍,咕咚一声就跳下了床。 “少主,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你的衣服我先穿走了,明日还你!” 游景瑶说完竟然就这么赤脚溜了出去,跑步间蟒袍险些从一侧肩膀滑落,她眼疾手快又扯了回去,瞬息就不见踪影。 月尘卿看不见,她的眼睑是多么红,差一点点就要憋不住落泪的冲动。 看着她方才睡过的枕褥,那里陷下一个窝,月尘卿眸色深深,鬼使神差地在那雪白的方枕上戳了戳,就像在戳少女光洁圆润的脑门。 “听你的,”他喃喃自语,“过去了。” …… 翌日。 紫云榭,内湖小亭。 亭内,一袭秋香人影正在埋头吃吃吃,在她对面,银发白衣的月尘卿看得眼皮抽动。 亭中圆桌上摆着一方烧茶的热炉,白烟袅袅,一盘白白胖胖的瑞雪裹在游景瑶的风卷残云的扫荡下很快见光。 少女拍拍肚皮,满意眯眼,仿佛吃甜食也吃到微醺似的。 “你……”月尘卿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缄口无言。 这就是游景瑶说要补给自己的下午茶? 她说那日储冰室一事过后,已无有余力亲手烘焙,于是瑞雪裹后来由后厨代劳制作。原本定在晴方湖的地点也打了个折,直接就在紫云榭内湖的湖心亭上潦草布设,美其名曰下午茶。 这也就罢了,瑞雪裹分明是他最钟意的甜点,他一块儿没动,倒是游景瑶欢欢喜喜地吃了一大盘。 七个瑞雪裹,她一人吃去五个,挑的还是个头最大的,只剩体格比较小的两只卧在盘中,孤零零的很是可怜。 “吃呀!”游景瑶似乎意识到自己吃多了,连忙将那两只胖乎乎的瑞雪裹推到月尘卿面前,只是目光隐约还有些护食的不舍,却佯装大方,“你坐这儿这么久了,还没吃过一枚呢!吃呀,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吗?” 月尘卿:“……” 方才她一个人将碟子搂在怀里,猫儿护食的模样,他手都伸不过去,怎么吃。 看着游景瑶还黏连在盘中甜点的目光,月尘卿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偏头望向别处: “本尊今日不想吃凉食,你用吧。” “真的?”游景瑶眼睛都亮起两团火,毫不客气,瞬间就将那碟子扯回面前,双手喜滋滋地捧起小白团子往嘴里送。 咬下一小口,就见她双颊就绽开幸福无比的微笑,月尘卿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她的吃相,又飞速将视线挪开。 游景瑶吃得摇头晃脑,恍若在享用天上的美味。换做别人做出这副模样,月尘卿定会觉得浮夸,但在她身上就莫名地自然。 月尘卿见她用得高兴,不声不响给她倒了杯热茶:“深秋不宜用冰食,待会喝茶暖胃。”说完就兀自打开顺手带来的奏折,在一旁静默地审阅公文。 深秋的风蕴了凉意,裹着秋香色对襟小袄的少女旁若无人地吃吃喝喝,对面的年轻君王正垂眸翻阅文书,鸦羽落下清浅阴影。 游景瑶偷偷地看着他的容颜,捧着手中的冰凉的甜点,忽然间鼻尖泛酸。 明日,狐族秋日祭就要正式启幕了。 她也将在系统的要求下尽最大的努力去撮合月尘卿和宫雪映,然后以配角的身份在一旁观看他们相知,相爱,做好彻底退场的准备。 有风掠过,吹落一片暖色香叶,洋洋洒洒。 一派安好,似乎所有光色都能够定格在这一帧,午后阳光在月尘卿侧颜投下明朗碎金,像画中走出的翩翩公子。 恬静,清俊,遥不可及。 游景瑶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悄悄揉去眼尾泪光,将甜点塞了满嘴,似乎这样就能堵住心中几欲喷薄的思绪。 真冷啊。 里面满满的冰碴,冻得她的牙齿直打颤。 第34章 镜江 立秋过后第三日, 狐族秋日祭终于在万众瞩目下拉开了帷幕。 游景瑶趁月尘卿上朝,在他寝殿留下了叠得整整齐齐的游鳞蟒袍,却在真的要转身离开的时候, 站在原地踌躇了许久。 她手中勾着一只香囊, 是月尘卿的。 原本要带来今日一起还他, 却不知为何给不出去。 游景瑶难忍地闭了闭眼,望着手中那只圆圆鼓鼓的小物件,心砰砰跳了几下, 最终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将香囊飞速塞进了自己的襟口, 随即转身夺门而出。 —— “泛舟?”游景瑶愣愣抬眸。 “是的,娘娘您初来青丘有所不知,青丘有处秘境, 唤作‘镜江’, ”罗烟不疾不缓地解释道,“这是青丘的一处上古秘境,每年只有这个时候会短暂开启, 里头山水明净,是绝妙的泛舟去处,每年王嗣贵臣们都会进入镜江泛舟,已成惯例了。” 系统在此时弹出提示—— 【滴滴!温馨提示,宿主即将进入下一任务地点‘镜江’, 请宿主做好任务准备!】 游景瑶无声按下“确认”。 她自然知道镜江,这是狐族秋日祭中的重要剧情点。 这是男女主第一次共同泛舟的地方, 宫雪映与月尘卿同乘一座小舟,却误入藕花深处, 在山水间互诉衷肠,敞开心扉, 试探清楚了彼此的心意。 换句话说,男女主正是在这个节点初步确定了彼此的情愫,他们的关系将会登上新的层次。 念及此处,游景瑶有些微微喘不上气。 “娘娘随我来选件轻便衣服吧,明日罗烟给您好好打扮,与少主一同开开心心去泛舟!”罗烟微笑拊掌道。 开开心心…… 与他泛舟的可不是她呀。 游景瑶眸色轻黯,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随罗烟去了试衣厅。 试衣厅内都是新进的衣裳,颜色选的都是游景瑶平日最偏爱的色系,放眼扫去一溜水儿的花软缎、软烟罗、雨花锦,甚至还有幻色暮云纱,叫人眼花缭乱。 游景瑶无心挑选,装模作样地翻了翻。 李尚衣在身后浅笑望着,原以为娘娘会很满意新进的这一批秋裙,却看着游景瑶眼神空洞地翻找不停,似乎没有一件入得了眼的衣裳。 “……娘娘?”李尚衣试探开口,“娘娘是对这批秋衣不太满意吗?若没有娘娘钟意的,下官立刻再去入一批。” 李尚衣一副马上就要夺门而出去给娘娘寻漂亮衣服的架势,游景瑶骤然回神,拉住了她:“不,不不,我只是……都很喜欢,一时选不出最好看的。” 她不让李尚衣难做,迅速在里头扯出了一件衣裳,然后囫囵确定:“就穿这件好了!” 谁知拿出来,游景瑶才后知后觉地看清这件衣裳长什么样子。 这是件湖蓝色的对绣双蝶琵琶襟中裙。 她从来没穿过这颜色。 湖蓝色还不是最要命的,眼神往下顺,竟在裙摆处望见了两朵绣得极其硕大的雀翠花。 游景瑶脑海中霎时轰隆一声。 完了。怎么选出件这么灵性的衣服?! 这确定不是用月停萧那傻叉身上的布料裁下来的吗? 她穿上这么件衣服,妥妥就是女版月停萧啊! 第42节 游景瑶大惊失色,刚想把这件衣服塞回去,李尚衣却已经喜笑颜开地从她手中接过了这件裙衫: “娘娘真有眼光,这是这批秋衣里织绣最精致的一件。下官这就给娘娘熨一下去!” 说完,雷厉风行的李尚衣转身就走,步伐飞快,呆若木鸡的游景瑶连个“稍等”都没来得及喊出声,李尚衣就已不见踪影。 “……”呜呜,小狗懊悔地抱住了脑袋。 …… 翌日清晨。 游景瑶换上这一身别别扭扭的湖蓝锦裙,侍女们为她精心梳了个精致可爱的发型,垂版的双螺髻,愈显娇俏可人。 绫香还在她鬓角簪上朵雀翠花,美其名曰要与裙子花色对应。 见侍女姐姐们打扮她打扮得都十分高兴,游景瑶自然不愿铩姐姐们兴致,只好柔弱无骨地顶着这一身湖蓝套装出了门。 镜江。 当步入禁制,游景瑶才知道此处为何唤作镜江。 这里的水实在是太清澈了,明镜似的,溪水弯弯绕绕,在群山万壑间灵蛇般自由穿行。 镜江群山并非绿色,而是无比梦幻的七彩颜色,像水墨晕出来似的飘渺若仙。镜江的无数分支就在这旖旎山峦内潺潺流动着,江水上流岚浮动,美若画卷,颇有气蒸云梦泽的气派。 她到场之时,已经有数个熟悉面孔出现在岸边。 月尘卿和月长风正在交谈,不远处,宫雪映孑然而立。那边,月停萧正在低头擦拭着腰间玉箫,五六七八九殿下也齐齐到场。 只是游景瑶扫视一圈,却不见月元霜身影,问了随行的酒寻,才知月元霜染了风寒正发着高烧,今日无法出席。 这位小公主不在更好,少了个人添乱,她走任务会更顺利。 酒寻将游景瑶送入禁制便告退离开,游景瑶只好一人提着裙摆款款走过去。 禁制结界晕开一道水波,一袭人影从中踏出,结界内霎时投来数道视线。 最先看见她的是月停萧。 月停萧第一眼望见她身上穿的颜色,心里咯噔一下,不可置信地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随即心间泛起一阵诡异。 这小包子……今日为什么穿他平日最常穿的颜色? 游景瑶第一眼也看见了远处湖蓝色的一点,心头顿时生出股淡淡死志。 好巧不巧,这人今日果然也穿了湖蓝色衣服。 月尘卿也同时偏头过来,眼神瞥见她身上鲜亮的颜色,眸中闪过一丝疑惑迷惘,又看了看远处一身湖蓝的三弟,眉头微微蹙起。 月长风原本正在滔滔不绝和二弟说话,见二弟忽然沉默,扭头向一边,所有眼神都要锁在游景瑶身上,忍不住以扇掩面轻笑。 被这么多人注视的游景瑶恨不得钻地下去。 好家伙,光这么一件衣服,就扯出这么多眼神戏。 别看我,别看我。 她提着裙摆碎步上前,在月尘卿和月停萧的灼灼目光中小鸟依人地靠去了宫雪映一边,随即两个好姐妹就挽着手臂开始说起悄悄话来。 “游姑娘已到,人齐了,”月长风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尘卿,开始吧。” 月尘卿将锁在游景瑶身上的目光收回,定了定神,在怀中摸出一只骨笛,在唇边吐出一段悠长气息—— 一声仙乐袅袅升空,镜江源头的茫茫雾霭中云烟攒动,弹指后,竟有几艘素白的小舟从里头漂流而出,像从云端飞来似的,缓缓朝岸边靠近。 游景瑶看呆了:“这是……” “镜江幻舟,”一旁的月停萧抱臂不屑解释道,“此乃镜江元气所化,待会就坐这些幻舟渡江。” 他一脸“土包子没见过世面”的高贵模样,显得方才明明是出于的好心解释,也生生变得讨人嫌。 游景瑶转脸看看他,无声撅唇,心道谁问你了。 宫雪映诗兴大发,当即吟出几句诗来: “碧水悠悠托素舟,浮岚暖翠逐云游。天涯一梦浮生远,镜中幻境柳蔼幽。” 一旁的月长风听入了耳,眼底溢出欣赏之色,宫雪映妙诗吟毕,不自觉地望向月长风,两人电光石火间竟是对上了眼神—— 小妮子见状,瞬间像只地鼠似的从中间窜出来阻绝两人的目光:“宫姐姐,待会你和谁乘一舟呀?” 宫雪映神情微滞:“我……” 谁知还未等宫雪映说话,游景瑶竟是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响亮声音说道: “哎呀,瞧我这笨脑袋,宫姐姐是蛇族少主,当然要和尊上一舟啦!” 宫雪映霎时迷惘不已,身边皇子们却窸窸窣窣点头道“那是自然”。 月尘卿的脸色一瞬变得十分不好看,盯在游景瑶身上的目光几乎要将她洞穿。 月停萧倒是抱着玉箫在旁边看戏,唇角要勾到天上去了,首先是为二哥二嫂能同乘一舟而高兴,其次……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高兴。 见月停萧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游景瑶咬牙,忽然小跑来到他面前,素指虚点:“三殿下,不如我和你共乘一舟吧?” 这其实并非她自愿,而是系统要求游景瑶必须这么做——原著写到这段时,本就是月停萧和墨瑶瑶共乘一舟,两人在船上勾心斗角,都在暗自计划着怎么把对方弄下水淹死。 既是系统规定,游景瑶可不想最后被月停萧掳上船,那样太没面子了,还不如一开始就主动些,于是便有了现在这一幕。 月停萧是当场就怔住了,瞳仁抖了两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偏过身去:“……既然你这么热情地邀请本王,我也可以屈尊与你共乘一舟。” 不远处,目睹这一切的月尘卿神色彻底冰寒到极致,紫玉扳指几乎捏出两道裂痕来。 第35章 泛舟1 月停萧就这么被游景瑶连拉带拽地弄上了船。 五六七八九皇子也纷纷登上了幻舟, 他们五个年纪较小的皇子很是团结,选了条最大的船一起坐。 宫雪映迟迟不上船,眼神有意无意落在月长风身上, 几乎望眼欲穿, 直到看着月长风也在小皇子们的簇拥下和他们一同上了那条大舟, 她的心骤然一凉。 一时间岸上的人几乎都在船上落了座,唯独月尘卿和宫雪映两人还尴尬地立在那里。 众舟中,有一艘幻舟极为独特, 其他小舟的颜色都是清一色的白, 唯独中间那一艘游舫华贵非常,一眼便知道是专门留给尊上乘坐的。 现在那上面还没人。 “……月少主。”宫雪映为难地看看他。 月尘卿原本盯着游景瑶的方向独自闷火,听到宫雪映的声音, 他转过头, 摁了摁眉心。 “请宫少主上船吧。”他语调中半分无奈,依旧十分得体地邀请女子先上舟。 宫雪映便提着水蓝裙摆上了船,神色淡淡地忧伤, 直至坐下,余光还汇聚在不远处那一道碧色身影上。 那边,游景瑶和月停萧对面而坐,两人大眼瞪小眼,气氛在剑拔弩张和欲语还休中取得中间值, 很是微妙。 “喂,”月停萧轻佻抬眉, “你今日为何要与本王穿同色衣裳。” 游景瑶白眼差点没翻上天:“三殿下说笑了,湖蓝色是您的专属?” 月停萧噎住, 双颊烧起微红,他又点着她裙摆那几朵雀翠花说:“那雀翠花呢?全青丘子民都知道本王喜欢雀翠花!” 游景瑶摇摇头:“不是呀, 我就不知道。” 他脑仁突突跳,气个半死。 所有人都已登上幻舟,一阵雾气涌来,幻舟不催自动,属于青丘王嗣的舟子们都开始随溪流徐徐游动起来。 说是幻舟船队,其实就那么三艘船,男女主一艘,月长风和五个弟弟一艘,还有游景瑶和月停萧一艘。 每条幻舟上的氛围都大相径庭。 月长风那边,最年长的兄长被一群弟弟们拉着游戏,叽叽喳喳,喧闹不已; 游景瑶和月停萧这儿,两个人从上船开始斗嘴就没停过,你一言我一语打个有来有回,结局基本是月停萧被气到吐血; 月尘卿和宫雪映这边最是安静。两人都在看不同的地方,月尘卿盯着后头那两点湖蓝,宫雪映失神落魄地望着前方大舟甲板上那道修竹似的身影。 像极了世界名画。 身侧,群山烟渺,水色清明。 游景瑶和月停萧都吵累了,嘴巴子说酸之后都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两人这才开始欣赏周围景色。 游景瑶是第一次来,见如此玄妙奇景,捧着脸蛋喃喃感叹道:“不愧是玄幻世界呀……此般景象从前只能在电视剧中看到。” 她说得小声,月停萧没听清楚,只知道她是在赞美这景色漂亮,本能又要怼她:“本王都看了百来次了,早就看腻了。” 游景瑶白他一眼,懒得再发动一场新的战争,选择无视。 景色甚妙,就是和她一起赏景的人颇为不妙。 她的眼神无端朝前面瞟。 月尘卿与宫姐姐也是相对而坐,他的脸恰好就对着游景瑶,此刻他正在闭目养神,只是眉头蹙得很紧,看上去不太高兴。 游景瑶定定地描摹着月尘卿的容颜,看着看着,眼眸又垂下来几分。 她的小手在袖子里抓了抓,握紧那只“偷”来的香囊,指腹在鸢尾纹样的凸起上来回摩挲,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月停萧一直就盯着游景瑶,见她眼神竟然又往二哥身上瞟,微微愠怒:“游景瑶。” 游景瑶回头。 “你,到底喜欢我大哥还是我二哥?”月停萧咬牙问。 “?”游景瑶惊讶咂嘴。 这人怎么神神叨叨的? 突然问这么敏感的问题是要做什么? “你不觉得你对一个姑娘家问出这种问题太没风度了吗?”游景瑶反诘。 月停萧冷笑:“风度?你之前赖着住在大哥玉濯宫里的时候,也不见得多矜持。” “那你怎么不思考一下,为什么我不赖在你的宸鸣宫?”游景瑶笑问。 “……”月停萧又气个半死。 第43节 半晌,他恶狠狠地凑近她,又咬牙切齿地再问了一次:“说呢。你到底喜欢谁,我大哥还是我二哥?” 月停萧问出口的时候心里其实隐隐约约有答案,他总觉得游景瑶缠着大哥不过只是障眼法,她真正喜欢的还是二哥,月尘卿。 只是直觉罢了,没有非常确凿的证据。 游景瑶对着他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眨了眨眼。 “我不告诉你。”她说。这语气笃定中蕴了一丝调皮,鲜见地饱含少女的娇俏,似乎还有另一层含义——反正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你。 月停萧紧握双拳,被人避开两次话头让他十分烦躁:“游景瑶,你肯定喜欢二哥。” 她心底微微一颤,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 “没证据的事,你说出来也无足轻重。”游景瑶眼神又投向身畔山水,有风拂过她的螺髻,吹动耳畔软绵绵的丝带。 月停萧眼神落在她耳畔那朵雀翠花上,目光中终于染上戾气,故意要让她难受似的说: “二哥二嫂就是天定良缘,你再怎么拆散也没有用!瞧见了吧,前面与二哥共同乘舟游玩是宫少主,不是你!” “你也该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只不过是一只没权没势的普通狐妖,若不是体内有那么些冰藤元气,你觉得二哥会多看你一眼吗?” “趁早收心吧,”他忽然坐到游景瑶这一侧,靠在她耳边,带着点蛊惑和邪气说,“你若是想要个体面的收场,就赶紧从二哥的紫云榭里搬出来。本王可以勉勉强强赐你一个正妃的位份,虽然我对你没有半点……” 月停萧话还没说完,游景瑶猛地回头,他的唇从她软嫩的耳朵掠过,那触感让月停萧整个人浑身窜过一阵电流。 她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一对黑白分明的杏子眼几乎要把月停萧盯出一个洞。 “三殿下。” 游景瑶第一次对他露出了一个蔑视的微笑,不疾不徐,一字一顿地说: “你对我没有兴趣,我对三王妃之位也没有兴趣,还请三殿下注意言辞。” 说完她扯下了头上的雀翠花,摘成一片一片,丢进了镜江奔腾的水流中,像是无声的宣誓。 月停萧瞳孔震颤,看着游景瑶稚嫩却笃定的脸,心中忽地弥漫起浓郁的诡异来,像团黑雾笼罩了他全部的心神。 她说对三王妃之位不感兴趣。 怎么可能。 开玩笑,全青丘,没有女子不想嫁给他。 雀翠花花瓣随水流远逝,月停萧怔怔地说:“那你今日为何穿这件衣服与我相配。” “尚衣挑的。”游景瑶无波无澜。 “你头上为何戴雀翠花?” “侍女弄的。” “你为何要拉着我坐一条船?” 月停萧问出这句,音色都变了,带着点走投无路的嘶哑。 奇了怪了,不是她主动扯着自己说要同舟的吗? 她以前……从来不会这么对他,在紫云榭她只围着二哥转,在玉濯宫之时只和月长风玩得热络,面对自己,游景瑶不是逃就是躲。 她只对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主动。 可是今日,游景瑶直挺挺奔到他面前说要和他一起乘舟,上船之后还一直喋喋不休地跟他杠嘴,两人从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不喜欢他……怎么可能? “我不和少主一起乘舟,当然是因为要给你二哥二嫂留机会了,”游景瑶眸光渐灰,又抬眸朝他笑,“这不是正合你意吗?” 月停萧愣在原地。 她主动要和自己坐,竟然是为了给宫少主与二哥同乘一船的机会。 不是喜欢。 江风拂面,水汽撩起丝丝栗色鬓发,黏在游景瑶脸上。她抬手拨开,看向一边,抿唇不语。 月停萧似乎被施了什么定身术,许久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幻舟船队很快来到了一处三道岔口。 眼前溪水被两座斜峭山峰隔开,形成三条不同的水路。 月长风朝身后所有人传音:“各位,前方是岔口,我们是各自分开,还是选择其中一条水路一同进去?” 游景瑶听到了,大声朝月长风那面喊:“长殿下,这三条水路有什么不同呀?” 月长风听到了少女响亮的呼喊,转过头来,儒雅温顺地传音解释道:“瑶瑶初次来到镜江游玩有所不知,这个岔口是镜江最为玄秘的关卡,每一道路线通往的景色大相径庭,且时时变换,我也不能说明哪一处最美,各有各的特点。” 月尘卿斜眼看向后方那湖蓝色的一小只,她正趴在甲板上,侧耳听着自己阿兄说话,神情专注。 ……她听自己说话的时候从不会这样认真。 身后五皇子起哄道:“游姑娘第一次来镜江泛舟,不如就让游姑娘为我们择一条水路吧!” 六皇子等人纷纷支持。 游景瑶受宠若惊,她踌躇一阵,点了最中间那条水路:“殿下们走中间这条怎么样?” “好!咱们听游姑娘的!”王嗣们都很给面子,操控着幻舟就往中间去了。 现在还剩两条舟子横在岔口。 月尘卿和宫雪映都没有作声,而是静静地看着游景瑶和月停萧这一对如何选择,貌似要选他们剩下的那一条。 月停萧神情诡谲地看着游景瑶:“你要走哪一条?” 游景瑶不作声,反而朝那边大舟上又喊了一声:“长殿下,你要不要过来跟我们一起呀!” 月长风原本都快随大船进入中央水道了,忽然听到游景瑶这么一声山歌似的呼喊,微微讶然,弟弟们纷纷挥手“去吧去吧”,于是他便很是爽快地往月停萧这艘船飞了过来。 月停萧脸色黑得不成样子。他知道这是游景瑶不想和自己二人共处的意思,所以嗓子喊破了也要把大哥叫过来。 游景瑶欢欢喜喜地迎下了月长风,粉嫩指尖对准左侧水道:“长殿下,我们走那条路怎么样?” 月长风莞尔:“自然十分好。” 月停萧保持沉默,游景瑶也不打算征求他的意见,于是这只三人小舟就往左侧水路去了。 月尘卿见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白雾中,眼神晦暗不明,转头对宫雪映说:“宫少主,我们走右侧水路?” 宫雪映也将凝望着月长风的目光收回,矜持地点点头:“雪映无有异议。” …… 一路无话。 宫雪映与月尘卿从上船开始,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两个人本来就都是少言寡语的性子,话不投机半句多,又是异性,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 方才还有许多人在旁边跟着,现在进入了狭窄水道,就只剩她与月尘卿两个人,这下必须得说些什么了。 “……月少主,”宫雪映启唇,“雪映心中有些想法,想与少主讨论讨论。” 月尘卿原本在发呆,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好,宫少主请说。” 宫雪映摸了摸下颌,若有所思地将深藏心底的疑问抛了出来:“不知月少主有没有感觉……” “瑶瑶她,好像一直在有意撮合我和你?” 第36章 泛舟2 宫雪映这句话就像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月尘卿瞬间睁大了眸子,许多零零碎碎的画面在眼前交叠—— 游景瑶初见时就长篇大论地给他介绍宫雪映,事无巨细地说人家如何好。 他答应给她举办成亲仪式, 游景瑶一再推脱, 还拿出青丘仪制来回绝, 说妾不可先进门,这般嫁娶在青丘不合规矩。 前几日,月尘卿将不堪过往和她诉说, 游景瑶听完, 竟然叮嘱他下次记得也和宫雪映讲讲。 还有今天,她做主将宫雪映和自己绑在一起,自己却投向了平日里最看不顺眼的三弟。 这些令他一头雾水的片段在此刻连成了线, 月尘卿终于醒悟, 原来游景瑶从来不是想玩什么若即若离欲擒故纵的戏码,竟然是想撮合他和宫雪映! 她这么做为了什么? 月尘卿心里无缘无故漫上一层火气。 无缘无故,把他往外推做什么! “宫少主所说之事, 我也有同感。”他强压着心中不适回答道。 宫雪映对月尘卿也有同感这件事感到微微惊讶:“如此?看来我感觉得没错。只是瑶瑶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月尘卿揉了揉眉尾,蹙眉心想,谁知道。 “宫少主有何见解?”他问。 宫雪映闻言眯眼,素指抵着唇畔,也是一副思忖的模样:“雪映也不清楚。” 这下两个人开始齐齐捧着下巴思考起来, 活像两尊思考者雕像。 游景瑶到底想干什么? 撮合他们两个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两位至高无上的少主就这么面对面地托腮琢磨,脑袋都快想出包来, 还是半天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宫雪映开始掰手指:“瑶瑶会不会是喜欢少主,想将我推向你, 试探你的态度?” 月尘卿一口回绝:“绝无可能,她拒绝与本尊成亲。” “可瑶瑶经常对着你出神。” “她只是在发呆。” …… 两人就这么探讨起游景瑶来, 慢慢打开了话茬子,越说越起劲,平日里矜贵寡淡的月尘卿和端冷疏绝的宫雪映讲起心上人来完全变了个模样,脸颊都涨起兴奋的微红。 心上人这个话题,无论对谁来说都是迅速拉近关系的谈资,聊到彼此的意中人,两个沉默寡言的木头蛋子都生生变成了话痨——游景瑶怎么也想象不到书中的“互敞心扉”情节居然是在讨论她。 宫雪映骨子里的豪爽逐渐露了头,说起话来也直白许多: 第44节 “瑶瑶若要撮合我与少主,雪映不会答应,因为雪映已属意长殿下。” “你喜欢我阿兄?”月尘卿了然点点头,觉得确实十分相配,赞道,“宫少主果然好品味。” 宫雪映咯咯笑:“雪映已有心悦之人,少主呢?” “本尊……”月尘卿难得地一哽。 宫雪映一介女子家家,承认起心上人来都那么爽快,他再遮掩,反而显得非常忸怩。 过了两息,他幽幽开口:“本尊钟意游景瑶。” 宫雪映一瞬眼底亮起精彩的光:“当真?” 她早有猜测,听到月尘卿亲口承认,没来由地激动。 两人这下当真彻彻底底敞开了心扉,凑在一块儿一面比划一边讨论着想法。 “少主,既然瑶瑶有心撮合我与你,”宫雪映放低了音量,开始阐述自己的计划,“不如我们假装互有好感,看看瑶瑶和长风会不会吃醋?” 月尘卿听着眼神一亮,颇觉有理:“似乎可行?” 两人对上了眼神,几瞬后,舒畅地欢笑起来。 —— 那边。 游景瑶根本不知道男女主这两个对爱情一窍不通的木头蛋子已经达成了秘密协议,只知道自己完成了艰巨的第五个剧情任务。 湖光山色中,她掏出一块印着方格棋盘的软布铺在桌上,然后东找找西摸摸,又掏出两盒黑白棋子压在棋盘布的对角线上。 “呐,怕两位殿下在小舟上无聊,我带了棋过来。” 月长风赞许笑道:“瑶瑶当真细心。停萧,阿兄许久未和你对弈,今日可要陪阿兄尽兴?” 月停萧对下棋也颇为痴迷,在美景中泛舟下棋正是美事,自是应下,于是两人便对着这略显简陋的棋盘对弈了起来。 游景瑶在一旁围观。 她不太懂围棋,但是基本的规则和招数也算了解,看着月长风和月停萧下棋,她只有一个感受—— 月停萧下得好狠。 他下棋几乎不怎么思考,两指捻起黑棋就迅速落子,闪电似的那样快。 月长风就不一样,他慢悠悠的,一举一动都深思熟虑,经常是他徐徐落下一子,月停萧这边就飞速接上,然后又轮到月长风慢慢地思考,慢慢地下。 游景瑶看了几局,觉得有些不对,有些时候连她都知道该下哪儿去封月停萧的阵,月长风偏偏不下那里,看得游景瑶窝火。 月长风竟然让棋,而且每局都让! 要不是观棋不语真君子,游景瑶都要破口大骂了。 月长风明晃晃地让棋,使得月停萧几乎没怎么输过,他脸上得意洋洋的那抹笑容看得游景瑶咬牙切齿。 又看了两局,她终于忍不住了,一屁股挤开了长殿下:“三殿下,我跟你下!” “你?”月停萧讥嘲发笑,“你懂什么棋。” “我们不玩围棋,玩五子棋!”她挺起胸膛,活像只耀武扬威的母鸡,“五子棋,听过吗你?” “什么是五子棋?”月停萧一瞬惘然,倒是旁边的月长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他和瑶瑶可是经常下五子棋,只不过从来没让月停萧见过。 论围棋,月长风自认算得上高手,但论五子棋,游景瑶定是高手中的绝手。 三弟要吃瘪了。 游景瑶语速飞快地给月停萧介绍了一遍五子棋的规则,月停萧越听越轻敌:“不就是横竖斜,只要五子连心就赢了么?有什么难。” “那就来下!” 第一局,月停萧败。 “本王……还没熟悉规则!”他恼怒找补。 第二局,依旧月停萧败。 第三局,第四局……一连下了七局,无一胜绩,月停萧输得眼睑都红了,恨不得掀了这棋盘。 “你会妖术!”他没头没脑地喊出这一句,游景瑶差点没笑得翻到江里去,月长风更是忍俊不禁。 在月停萧一声声“再来再来”中,三人度过了十分欢快的泛舟时光。 …… 镜江水路呈环抱之势,像是封闭的圆环,三条水路最终通往的竟是来时那一处岸边。 游景瑶所在的小舟最后才回到这里,他们泊船之时,殿下们的大舟和尊上的游舫已经早早停在了那里。 游景瑶下五子棋下得头昏脑涨,从船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下来,一抬眼,却见到这样一幕。 月尘卿与宫雪映挨得很近,两人正在神采飞扬地谈天说地,两人一反常态地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眉飞眼笑。 游景瑶站在远处,愕然地望着,一时间怔住。 她从未见到过月尘卿和宫雪映这般亲密。 他们怎么忽然就这么熟络了? 从刚见面开始,宫姐姐就没和月尘卿说过什么话,甚至湖心亭面对面饮茶,都没让他们的感情升温。 今日不过在镜江一同泛舟,就可以从话不投机的生人变成言笑晏晏的模样? 游景瑶忽然心底蔓延出一股十分诡异的痛觉。 果然。 她的到来,并不会改变剧情的任何走向。 原作者已经规定好了,镜江就是男女主关系迈入新台阶的节点,那么无论之前月尘卿与宫雪映如何生分,在此处都会按照规定好的那样到达感情的新阶段。 他们看上去聊得那样高兴,游景瑶还是第一次见月尘卿脸上可以出现那般舒畅的笑容,他甚至眼睛都不往她这边斜一眼,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游景瑶已经上岸了。 他冷心冷面,游景瑶早已习惯了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以为那张冰冷的面具一辈子都不会为谁崩塌,却在宫雪映面前笑得那般灿烂。 宫姐姐也是。平日脸上素来都是温婉可人的浅笑,今日竟笑得要以手遮面。 游景瑶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慢慢降温,本来就头晕,这会儿还有些腿软。 她想走去阴凉处歇歇,却是一脚踩着块儿光洁的鹅卵石,脚腕一扭,身子骤然落空—— 一道手臂猛地擎住了游景瑶,把她拉了回来。 “平地也能摔?”月停萧眉眼讥诮,架着她身子的手却很稳。 游景瑶抬眸望他,月停萧点漆似的眸子逆着光盯在自己身上,她看着看着,没来由地涌起一阵鼻酸,月停萧看着游景瑶眼底一刹那涌上来点点水光,瞬间愣住: “你……哭什么?”他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要俯身去看她的脚,“崴着了?我看看?” 游景瑶将脚腕后撤:“没有。” 月停萧却直接蹲下来把她裙摆都撩开来,那粗鲁的动作真不像对待女孩子的,游景瑶差点要踢他,却耐不住月停萧手劲是真大,把她两只脚控制得死死的。 他握住游景瑶冰凉的脚腕:“没肿啊。”感觉被耍了,月停萧又仰眸狠狠瞪她一眼,“没受伤你哭什么。” 游景瑶难堪得不行,原本委屈的眼泪也被月停萧这么一整给生生憋了回去,趁他松手的时候赶紧抽出了脚腕:“我就哭,就哭,你管得着吗?” 月停萧白眼大翻,看着小妮子又歪歪扭扭地往大树下面跑,他也跟了过去。 月尘卿却已经不知不觉地看了许久,特别是刚才三弟碰她脚腕的时候,他额上青筋突突地跳,若不是宫雪映拦着或许就要上前去做些什么了。 宫雪映神色复杂:“少主,我看三殿下对瑶瑶似乎有意。” 月尘卿烦闷甩袖,神色不虞,咬着后槽牙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无妨,我看瑶瑶还是偏心你的,你与瑶瑶同住一个屋檐下定是更亲密些,少主之后与我配合好,不怕瑶瑶的心往三殿下身上跑。” 宫雪映给他打了一剂定心针,月尘卿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些:“宫少主定要助我一臂之力。” “我也要仰仗月少主替我拿下长风。”宫雪映笑靥如花,两人默契对视一眼,又齐齐微笑起来。 第37章 骨血丹 …… 月停萧紧紧跟在游景瑶身后, 眼神有意无意盯着她的脚踝,似乎想确认到底有没有崴着。 游景瑶走得不疾不徐,方才还一口咬定自己没事, 谁知崴伤的痛觉姗姗来迟, 她直到自己其实受伤了, 却一直咬着牙,佯装无恙地走得稳稳当当。 月尘卿和宫姐姐就在后面。 她不想让自己狼狈的模样被月尘卿看见。 她发现自己忽然变得尤其注重体面,从前她可不这样, 如今只要走在月尘卿视线中, 她就忽然在意起自己今天穿着得不得体,走路姿势好不好看。 是配角,也要风风光光地退场。 做个任务罢了, 把自己弄得太狼狈, 就算完成任务了也是个笑话。游景瑶不想成为笑话。 身后的月尘卿一直微微蹙着眉,眼神盯在她摇荡的裙边,也在找有无淤肿的痕迹, 只是她今天穿的这件裙子太长,衣袂摇晃间看不真切。 踏出镜江禁制,王嗣们纷纷行李告辞,各回各家。 月尘卿十分自然地踱到游景瑶身边,恰好挡在月停萧身前, 对她淡淡一句:“走吧。” 两人都住在紫云榭,月尘卿理应和游景瑶一起回去。 只是游景瑶缓缓抬眸, 看了看宫雪映,又看看他:“少主再陪宫姐姐走会儿吧, 待会我自己回去就行啦。” 月停萧也上前两步:“阿兄放心,三弟看着她, 待会亲自送回阿兄宫里。” 他说得活像大人要负起盯着小孩不乱跑的责任,俨然把游景瑶当成了羽翼下的小崽子,月尘卿转眸斜了一眼这位弟弟,长睫遮住了眼底微不可见的不悦。 “三弟游船也累了,就不劳烦三弟费心了。”月尘卿道。 月停萧一哽。 宫雪映立即加入战局:“这一天下来雪映也感觉有些疲惫了,就不叨扰少主了,瑶瑶随少主回紫云榭吧。” 什么?宫姐姐拒绝与月尘卿一起再多待一会儿? 游景瑶表情迷惘,还没缓过神来,月尘卿已经将她拽到了身后。 第45节 “哎呀你别扯我,我会走……”游景瑶吱哇乱叫地被月尘卿几乎以挟持的姿态带离现场。 月停萧站在原地,眸中黑云翻卷,风雨欲来,一挥手消失在原地。 在场只剩宫雪映与月长风两人。 宫雪映望着远处那一道碧色背影,顿了顿身形,朝心上人走过去。 月长风还在低头思索着方才瑶瑶和月停萧那五子棋的招数,方才根本没注意到岸边发生了什么,直到视野内停住两只冰蓝锦靴,一抬眼,才发现宫雪映走到了自己跟前。 “宫少主?”月长风惊诧出声。 禁制内,宫雪映就这么与他相隔不过大约十寸,浅色的琉璃眸锁在月长风身上。 “长殿下。” 她说话的语调尤为清淡,不知是不是月长风感觉有误,他竟觉得带着点兴师问罪的斥责。 月长风还没有和女子独自一人面对面说过话,何况是在秘境禁制内,现在这偌大的镜江只剩他们两人,他有些不自然。 “宫少主可是有什么话要单独与长风说?”他语气客气又疏离,眉眼间溢满了对谁都一样的和煦温柔。 宫雪映闻言唇角抽了抽,平日清冷的面容第一次有些收不住幅度:“长殿下难道没有什么要和雪映解释的吗?” 解释? 月长风木然地睁眼。 宫雪映素指攥得微微发白:“长殿下让月少主来陪雪映周游青丘,为何不亲自来?” 月长风怔怔然,才反应过来宫雪映在说什么,他答应要亲自带宫雪映去游览青丘景色,但是后来因为种种事情未曾赴约。 只是……谁带宫少主去不一样吗? 他甚至都让尘卿放下手头公务陪宫少主去游玩了,为何宫雪映看上去这般不满意? “长风一直未得空,实在抱歉。”他说得实在诚恳,神色柔顺,却只是短短两句话,再无多余解释。 宫雪映第一次体验到愤怒到发笑是什么感觉。 心如止水数百年,能让她在短短几分钟内心情大起大落的还只有月长风一个。 “长殿下,下次若是做不到,不要亲口答应别人任何事。”宫雪映语毕立即拂袖离开,掠起一阵凉风,只留下一道不染纤尘的背影。 月长风望着那冰蓝衣衫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眼神凝在她墨色长发中那一只羊脂素簪上,不解地皱了皱眉。 …… 紫云榭。 游景瑶进门的时候脚腕已经肿了。 崴脚还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她疼得倒抽气,月尘卿一直盯着她的脚腕,游景瑶装得很辛苦。 谁知才踏进正殿,她竟被月尘卿按在一方紫檀宝椅上,他飞速蹲下身,单手撩开她的裙边,动作与月停萧极为相似。 当看到脚腕处已肿起一个涨涨的鼓包,月尘卿眼神一下凝成丝:“崴得这么严重,方才为何不与我说?” 游景瑶眼睫颤颤,心中默默道,与他说做什么? 月尘卿难道会背她? 就算可以,游景瑶也决不能答应。 月尘卿蹙眉不语,握着她软绵绵的脚腕,她的脚腕真小,他一只手就能握住,像半截水萝卜。 只是这截萝卜上一圈淤血触目惊心,红红肿肿,光看着就知道疼。 他从灵台中翻出数颗丹药,数颗殷红的骨血丹浮在半空中,月尘卿将其拍成气劲揉进了她的骨髓。 他似乎将拍丹药这个动作做得很熟稔,动作又快又稳。游景瑶并不知道,当初自己给月尘卿压制爆发的炽毒时浑身经脉尽断的那一次,月尘卿坐在自己床边,一颗一颗把青丘圣丹拍碎送进她的骨血,从午夜直到天明。 药入骨髓,脚踝的肿胀渐渐消去,游景瑶低眸,声如蚊蝇地喃喃了一句:“不过是崴脚……有必要用上品骨血丹嘛?多浪费呀。” 她声音极小,几乎没动唇,月尘卿却还是将话都听了个尽。 “好得快。”他言简意赅,没有去解释,过了几秒,又补充,“不浪费。” 游景瑶眼皮垂得更低。 她坐在高椅上,自己的小脚被他这么完全包握在手里,总觉得难堪,见丹药已经全都融进去了,于是想要将脚收回,月尘卿却攥住了她的小腿,手指还刻意避开了崴伤的位置,紧紧握在手心。 “……少主?”游景瑶无措道。 月尘卿就这么以蹲着的姿势抬眸看她,游景瑶晃神间,竟觉得这个角度的月尘卿看上去不像高高在上的狐尊,反倒比她这个犬族更像只小狗。 还是那种性情高贵冷淡的北地狼犬。 两人对视。 “你今日为何与停萧同船。”他问得浅,还是那种尾音挑也不挑的习惯,将问句当成陈述句说。 游景瑶心想,又是这个问题。 那个傻叉问个不停也就算了,怎么连月尘卿都要逮着自己问? “我本来打算与四殿下一起乘舟的,我们都是姑娘家嘛,谁知四殿下抱恙未出席,我就只好和三殿下一起了。”游景瑶一对杏子眼眨也不眨。 月尘卿想从她眼底找出一丝心虚来,奈何游景瑶已将说违心话的功夫练到了极致,两人对视,找不出破绽。 “为何不与我一船?”他又问。 空气凝滞一瞬。 “和少主您?” 游景瑶做出了一副从未考虑过的惊讶神态,“我什么身份和少主您一起乘舟?那么多殿下都看着呢!而且宫姐姐和您地位一样尊贵,当然是你们二人一舟了,在场所有人也没有异议呀!” 她说得可快了,句子和句子之间连个换气的空当都不留,是因为游景瑶担心若是说慢了,或许会露出什么意想不到的破绽。 月尘卿和宫雪映二人无论怎么想都是要同乘一船的,两人同是少主,就好比两国元首同时会面,总不可能一人坐大游轮,一人坐小破船吧? 多简单的道理。 月尘卿垂眸,似乎觉得她说的话有几分在理,只是眉眼看上去有些沉闷。 “怎么啦少主?镜江风景多美呀,可你从镜江回来看上去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游景瑶为了舒缓气氛打趣道。 月尘卿偏头,刚想否认,旋即冷不丁反问:“你很高兴?” 游景瑶说:“高兴呀。” 想到兄长和三弟都围着游景瑶,她就如此开心,若是和自己一艘船,不见得会这么高兴。月尘卿想到这里愈发无端烦躁,忽然念起宫雪映说的一句话。 “不如我们假装互相有好感,让瑶瑶吃吃醋?” 他福至心灵,忽然抬起头,念经似的吐出一句:“本尊今日也很高兴。” 游景瑶眼中情绪一滞。 和宫姐姐在一起,他说很高兴。 回想起靠岸时,第一眼便见着月尘卿与宫雪映树荫下谈笑风生的场景,看上去多么欢畅,心中积压多时的情绪在此刻终于决堤。 越界了,脑海中有一道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念诵着。 你越界了,游景瑶。 你竟然为男女主步入正轨而感到难过,这不是一个剧情修正者的应有的态度。 作为穿书者,入戏既是死局,喜欢上了男主角,最后会死得很惨。 “高兴,高兴就好,好得很呀。”她干干地笑了几声,将小腿从月尘卿已经松弛的五指中顺利抽出,撑着长椅站了起来。 “既然无事,那我就先回偏殿休息了。”游景瑶扶着墙急急地要出门,谁知还没站起来,脚下脱力,竟是又踩了个空,再次崴到了脚。 月尘卿一惊,骤然上前搀住她:“又伤着了?” 游景瑶眼底溢满了疼痛的泪水,却咬着唇一言不发,泪水像断线珍珠似的一颗颗在脸颊掉下来,砸在地上溅起一丛丛小水花。 他赶紧抬手要去蹭她眼角的泪,像当时在储冰室为她拭泪一样,却被游景瑶偏头躲开。 “看来伤没好全,本尊再碎几颗骨血丹为你……” “不必了。”游景瑶抬眸看他,眼睑鲜红,“少主给瑶瑶这么多,瑶瑶以后还不起。” 随即朝门外喊了声:“绫香,进来扶我回偏殿。” 一直候在门外的绫香闻声而来,见娘娘一眼泪花,对面的尊上神色惊惘,绫香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一言不发地将游景瑶搀到了怀里,将娘娘带了出去。 乌云无声遮蔽天幕,殿内霎时灰暗下来。 连绵阴雨毫无征兆地下起来,从门帘飘进堂前,月尘卿眸中带着一丝茫然,转瞬又被满心寒凉盖去。 许久许久,他动动唇,与自己对话似的喃喃出声。 “本尊何时说过要你还?” 第38章 涂山秋狝1 月光自窗棂斜射而下。 已熄灯许久。 游景瑶穿着一身轻薄禅衣, 坐在榻沿,手中握着一只香囊。 月光将香囊照得亮盈盈,上头的鸢尾绣的那样好, 栩栩如生, 像要从布料上跃出来似的。 她的手指在花瓣上轻轻抚摸, 似乎在细细感受那纹绣的凸起,许久许久,一颗小小的眼泪洇在花蕊处, 晕开一圈深色。 当初月尘卿将这个香囊偷偷塞到自己枕下, 换走了月长风和月停萧的两只香囊,这香囊分明算是他送给自己的,游景瑶却一心坚定地认为这是件自己偷来的东西。 偷来的东西拿着总是心虚, 她这几日一直在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跟着那蟒袍一起还回去, 现在攥在手里,丢也不是拿也不是,烫手山芋似的惹她心乱。 如今男女主感情已进入正轨, 红线终于送到了对方手里,之后她不再需要再多么费劲地做些什么,顶多在旁边加把火,将他们的感情推向浓情蜜意。 功成身退呀。 听着像是多么美满的结局似的。 游景瑶忽然笑了笑,只是笑容有些难看, 她定了定神,抬手擦去脸颊上两道泪痕, 双脚落地走向床边那处带锁的小柜子。 小香囊被送进抽屉最深处,她安抚地拍了拍香囊的肚皮, 像在对它说乖乖呆在这里不要乱跑。 第46节 找个机会还是偷偷送回去吧。 —— 狐族秋日祭正如火如荼进行着。 青丘四处盛典不断,像油锅里丢饺子似的东南西北炸起一簇簇火花, 游景瑶睡梦中也能听到锣鼓喧天,热闹堪比人间春节。 这日下午,游景瑶正窝在摇椅上看话本,酒寻和绫香忽然捧来一只长方形的木匣子: “娘娘快看!尊上给您送了样新鲜物什来!” 游景瑶意兴阑珊,但听到“尊上”还是给面子地直起了身,话本子也合了起来:“是什么玩意?” 酒寻和绫香合力,掰开了檀木匣子的顶盖,随即,一柄漂亮的小弓出现在视线中。 ……弓? 游景瑶瞬间跳下躺椅,走上前细细注视这把小弓。 她以为弓箭都是战场上凶神恶煞的杀器,定是长得粗犷难看,今日一见,才知还能做成这么娇小漂亮的模样。 弓身以不知什么木头打造,拿起来不轻不重,手柄缠了好几圈秋香色的软绸,绝不剌手,也能抓稳。 这小弓的弓身以浮雕技艺刻成花藤缠绕其上的模样,参差错落点缀着颗颗黄水晶,像神话中精灵的佩弓。 ……竟是月尘卿送她的? 游景瑶垂眸,昨日不是才说叫他别再给自己送东西,她还不起吗?今日就送来这么漂亮的一柄弓箭。 这么老大只狐狸还听不懂人话呀。 “尊上说明日青丘皇家猎场就会开放,娘娘拿着这把弓,就能一起去秋狝啦!”酒寻她们看上去比游景瑶还要兴奋。 青丘皇家猎场坐落于青丘西部的名峰——涂山,涂山与镜江一样同为上古秘境,每年秋日祭时段才会开放,称作“涂山秋狝”。 这里是围猎的上好去处,里头豢养着数不清的灵兽,都是秘境元气所化,无甚灵智,只供青丘皇族消遣作乐,算不得杀生。 只是…… 她一只平平无奇的小狗,进去能猎个啥? 青丘皇家猎场是玄界三大猎场之一,不掺水分,里头满当当都是高级灵兽,游景瑶灵力或许比那些猎物还要低,她还担心自己被人家猎了。 游景瑶抱着沉甸甸的小弓,才看到弓身手柄下边刻了一枚鎏金的“瑶”字,刻得稍微有些潦草,和这么精美的弓有些不搭,像新手刻上去的一样。 她几分疑惑地摸了摸那个“瑶”字,没有太过在意。 游景瑶天性爱玩儿,平日里就闲不下来,现在得了一把这么好的玩具,自然玩心大起,忍不住把小弓拉起来,兴致勃勃就要练手。 酒寻她们急忙忙搬来一个靶子放在远处。 她握紧小弓,却始终感觉动作始终做不标准,正在调整之际,谁的身形忽然从后面贴了上来,修长白皙的手指拢住了她拉弓的小手—— 清冷磁沉的音色在耳畔传来:“左臂下沉,肘内旋。” 游景瑶脑中轰鸣一声,惊诧地抬起头,鬓角却抵住了月尘卿的下颌。 他的脸颊意外地冰凉,身子却是热乎乎的,这样贴在她身后,胸膛的温度全数漫进了游景瑶的脊背。 “我……”游景瑶羞涩一挣,想说些什么,他却自顾自地捏住了她持箭的手,往后拉开。 耳边传来声声堪称温柔的引导。“对,就这样,左手虎口推弓,朝后拉……” 游景瑶脸颊潮红一片,一时间手软腿软,在他忽然下令的“松手”中,一支箭歪歪扭扭飞出去,差点命中一旁吃瓜看戏的罗烟。 她惊惶抬眼,却见月尘卿又将一支箭送到了她手里,再次让她搭弓:“无妨,再来。” 游景瑶鬼使神差地顺着他,又颤颤巍巍地拉起弓来。 他的手就这么紧紧覆在她的手上,长指将她与手中的箭尾完全包住,掌心的热度烫得游景瑶心神俱颤。 “静心。”月尘卿出声劝诫。 ……怎么静心嘛! 游景瑶微微恼起来,似乎在怪他这么手把手教她射箭,都要脸贴脸了还叫她静心,哼,果然是狐妖做派。 月尘卿今日像极了一位严师,似乎要非要让她学会箭术不可,游景瑶自己也担心进了猎场之后连个自保之力都没有,于是渐渐卸下心防,开始配合他学习射箭。 她脸颊微鼓,盯着靶子的眼神却坚定无比。 当瞳仁、准星与靶上的瞄点连成一线,游景瑶眼神凝成一道锋锐,三指骤松,金桂箭破风而出,“嗖”地命中了远处的草靶。 “中了!!” 少女惊喜若狂地蹦跶起来,月尘卿垂眸看着怀中雀跃不已的小犬妖,唇角微微勾起。 “我会射箭了!”游景瑶在极度兴奋下忘记了昨日不悦,昂首挺胸地捏着小弓说。这个角度望下去,她像只自信满满的小窝瓜,昂着头要夸奖似的。 “厉害。”月尘卿笑眼盈盈望着她。 她像只得意忘形的小鸡崽子四处扑腾,闹到罗烟她们那边,听了好多声“娘娘威武”,才又开开心心地回来继续射箭。 嗖,嗖,嗖。 又是许多箭飞射出去,游景瑶玩得不亦乐乎,小小一只犬妖认真拉弓的模样颇为喜人。 月尘卿见她果然喜欢这只小弓,抱臂在一旁树荫下看了许久,时不时出声指导。 此时远处,一袭宝石绿身影却停在偏殿门外,将院内这一切收入眼底。 月停萧环抱着一只檀木盒子,五指攥得死紧。 他今日上门就是来给游景瑶送礼物的。 他找了全青丘最有名的铸造师专门做了把初学者能上手的女子弓,用的是顶好的原料,却不想被兄长捷足先登,率先给游景瑶准备好了武器,送的竟然与他一样,都是弓! 月停萧眸色阴翳地在远处窥视了许久,最终将木匣抱在怀中愤愤离开。 过几日在围场上,他定要将这风头夺回来。 叫她看看,自己也不比阿兄差! …… 涂山围场开放当天。 游景瑶今日特地选了一身利落的装扮,里头香芋色软烟罗内衬,外头套了件松石绿短打,俏皮清秀,乍一看颇像游牧民族的小公主。 “瑶瑶来了。”宫雪映朝她招招手,游景瑶便乖巧地依过去。 宫雪映顺手掐了掐她软嫩的脸蛋,才看见她手里拿了把小弓,笑着揉她的头:“我们瑶瑶今日是弓箭手?” 游景瑶用力点头:“这几日刚刚学会射箭!” “那待会儿让我看看瑶瑶的厉害。”宫雪映溺爱地揪了揪她雪白的耳朵。 游景瑶抬眸去看,宫姐姐今日脸上神采飞扬,眉梢都荡着自信。她是身经百战的捉妖人,最爱武打切磋,自然对围猎之事十分感兴趣。 不远处,月尘卿也堪堪赶到,神态亦是容光焕发,那是习武之人在猎场才会展现出的光彩神色。 游景瑶又垂下了眸。 围猎这种事,都是他们这样厉害的武者玩的。 待会儿她进去随便猎只小老鼠,小兔子就好了,别空着手出来就行。 今日王嗣们还是来了个满满当当,五六七八九皇子都来个了个全,只是月元霜听说病得更厉害了,上吐下泻,今日依旧无法出席。 为首的月长风孑然而立,表情平静。他不修武道,也不爱围猎,今日参加活动完全是为了不煞面子,连武器都没佩,打算空手上场。 月停萧倒是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他今日戴了副半掌黑金手套,腰间十年如一日佩戴的玉箫破天荒地换成了一把弯刀,冷冷地闪着银光。 弯刀啊,果然适合月停萧这人的性子。扭曲的,偏狭的,锋芒毕露的,就该是他用的武器。 游景瑶复杂地盯了他几眼,看向禁制结界。 当一缕阳光自云端泄下,壁障渐渐消失,预示着涂山围场正式开放。 “走!”游景瑶忽然被谁毫不怜香惜玉地拽起,飞身撞向了那道透明的屏障—— 第39章 涂山秋狝2 被揪住后襟的游景瑶尖叫不已, 激烈地要挣开,双臂乱甩间揪住了一片宝石绿颜色的布料。 这蓝不蓝绿不绿的颜色,不是他月停萧还是谁? 游景瑶沉闷一瞬, 在落地的瞬间叉腰大骂:“你们为什么都那么喜欢拽我的后颈?” 她比月停萧矮一个头, 生气起来像扑腾的旱鸭子:“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月停萧强压眼底笑意:“就拽。” 游景瑶气得跳脚, 却见他已经兴致盎然地转向一边,目光锐利地搜索着猎物。 她看看四周,这才意识到身边的宫姐姐以及其他人已经不见了。这禁制结界估计具有打散队伍的作用, 方才若不是月停萧拽着自己进去, 她就会一个人出现在陌生的地方。 游景瑶拿着这一把婴儿弓,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若是真的单独狩猎, 她这只弱小无助又可怜的小狗说不准反倒成为灵兽们捕猎的对象。 只是…… 游景瑶恼火地鼓起了腮帮子, 她宁愿一个人,也不想和这朵黑莲花在一块! 他们似乎身处一片高原,周围是稀疏灌木, 月停萧时不时挥刃斩灭一些长相丑陋的飞行妖兽,神色漫不经心,似乎觉得这些兽实在太过弱小,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游景瑶攥着小弓紧紧跟在月停萧身后,神色紧张地四处张望。 月停萧时不时侧头睨她。余光中, 这一小只神色张皇地跟着自己,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自得讥诮的弧度。 他方才把游景瑶一起扯进结界的目的正是如此。 任何人进入涂山禁制都会被随机分配到围场中的某一地点, 但如果携手进入,就会一齐被传送进去。 他就是要游景瑶之后一直跟着自己, 看着自己随手就能灭掉强大的猎物,让她知道自己是多么强大。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月停萧会灭掉视线范围内所有的魔物, 游景瑶连拉弓的机会都不会有,二哥送的小弓就全无用武之地。 送了也白送。 跟着他就可以了,他会处理掉一切的威胁,什么也不用操心,多好。 第47节 月停萧低眸思忖着,长而卷翘的眼睫遮住眼底潋滟波光,余光却还紧紧勾在游景瑶身上,像担心豢养的宠物随时会逃跑。 谁知这时却忽然听见小妮子慵懒地打了声哈欠,似乎有些困倦地拍拍嘴:“三殿下,我还以为围猎很好玩呢。” 月停萧神色一凝,这是在说跟着他一起不好玩? “哪里不好玩?”他神色略微有些紧张。 “就是……”游景瑶挠了挠耳朵,“这一路过来都很平淡呀,像散步似的,这一路上那么多小妖兽,你动动指头就灭掉了,不好玩。” 月停萧低眸看她:“你也想猎?” 游景瑶摸摸小弓:“多少也要猎一点嘛。”她指了指方才溜过去的雪绒绿眼硕鼠,“这种小只的就可以了。” 月停萧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立刻就要攥着弯刀上去把那只硕鼠抓了,游景瑶急忙又扯住他:“我不要你抓的!” 他短暂愕然,“我抓来给你,不省事么?” 游景瑶愠愠看他:“我自己也可以。” 说着,游景瑶就学着月尘卿曾贴身教她的那套箭术,一板一眼地弯弓搭箭。 月停萧看着她有些生涩的搭弓动作,回想起那天他在紫云榭偏殿柱子后望见的一切,阿兄手把手地教游景瑶如何射箭,她一箭中靶,在月尘卿怀里兴奋乱蹦。 他心中没来由地漫上一阵心烦意乱。 游景瑶眯起半边眼,将箭端对准那只即将窜入灌木的硕鼠—— “嗖!” 金桂箭拖着道绚丽光尾飞射而出,却射了个偏,没打中硕鼠,倒是把灌木丛射了个对穿。 她眼中一瞬出现失落之色,月停萧心里咯噔了一下:“没事,再猎另一只就是。” 游景瑶看着雪球似的硕鼠受惊钻入另一边灌木丛,圆润白嫩的小脸都低下来。 月停萧正欲上前给她直接把那只硕鼠挟来,天边忽然传来一阵悠长高亢的狼吟—— “嗷呜——” “狼!”游景瑶敏锐地竖起耳朵,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地拽了拽月停萧的袖子,“是狼!” 月停萧瞳孔紧缩。这叫声,他太熟悉了,这正是当年差点将他撕吞入腹的三星妖兽,噬心狼。 涂山围场只不过是一个幻境,里头的猎物都是复刻外界已有的妖兽,谁想竟然复刻出了这一头和月停萧渊源颇深的噬心狼。 当年他在外夜猎,就是差点丧生在这头噬心狼利爪之下,若不是路过的宫雪映出手相救,月停萧早就没命活到今天。 当初和噬心狼对拼之时他不过才一百来岁,灵力低得可怜,如今他已有三百多年的修为,一头三星噬心狼已经不是对手。 “我要去猎了那头噬心狼,”月停萧紧握腰间弯刀,注视着游景瑶,“你灵力太低,还是不要随我过去了。” “那我怎么办?”游景瑶呆若木鸡。 他不言,食指中指并拢燃起一团蓝色狐火,蹲在地上围着游景瑶画了一个圆,让游景瑶莫名想到了孙悟空给唐僧画的那一个圆形禁制。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月停萧话音刚落便飞身离开,游景瑶还愣着,他忽然窜进灌木丛中把那只硕鼠捞出来隔空丢到了游景瑶怀里,随即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游景瑶震惊地接住了小家伙。 “啾啾?” 雪绒硕鼠不解地眨眨眼,用脑袋蹭她的小臂。 …… 游景瑶盘坐在地上,哈欠连天,几近睡过去。 月停萧画的阵绕着自己形成一个半圆的法盾,任何魔物都进不来,就方才那小半个时辰已经有许多妖兽试着抓挠过这个禁制,全部无功而返。 就刚才还来了一头小黑熊和游景瑶大眼瞪小眼,它发现里头这个人类少女除了双眼无神地看着它以外什么也做不了之后,小黑熊颇觉无趣,最终决绝走开。 “这个三殿下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游景瑶抬头望天。 “啾啾!”雪鼠没头没脑地应答。 风飒木萧间,远处忽然传来颇有规律的打斗声,似乎是什么人正在联手对抗着某个硕大妖物。游景瑶一个激灵,迅速爬起来看—— 只见远处紫色盆地中央正发生着激烈的打斗。 一男一女正联手攻击着一只体型无比巨大的飞翼雷狮,男子手持一柄紫电长戟,女子身旁浮动着青光弥漫的宝坊收妖塔——正是月尘卿和宫雪映! 游景瑶瞬间屏住呼吸,就连怀中的雪绒硕鼠也停止了叫唤。 他们配合得是那样默契,两人招式排山倒海,连绵不绝,找不出任何破绽,以至于如此强大的五星妖兽飞翼雷狮也逐渐落了下风。 千钧一发之际,擎苍魅戟破风而去,一枪贯穿了雷狮头颅,硕大的飞翼雷狮长啸一声后化为萤火星点,消失无踪。 多么完美的一场战斗,酣畅淋漓,有来有回,战斗中的月尘卿与宫雪映如此丰神耀眼,仿佛战场就是专属他们的舞台。 游景瑶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把小弓。 弓身长度还不比她一只手臂长,没有半点武器样,就像是送给小孩子打发空闲的玩物。 这样金玉其外的弓,怎么能上得了真刀真枪的战场。 月尘卿有擎苍魅戟,宫姐姐有宝坊收妖塔和缚妖丝匣,她只有这么一把可笑的小弓,箭术更是滑稽,方才连一只等级最低的硕鼠都射不中…… 她眸子几乎要垂进地里去,又缓缓地、缓缓地蹲下,坐在了阵法中央。 果然呢,自己从头到尾就是来陪跑的,在原著中是,在秋狝围场亦是…… “游景瑶!” 远处传来一声清亮亮的呼唤,带着奔跑时喘息的少年气音,“看我!” 远处奔来一道宝石绿人影,在他身后,巨大恐怖的黑影覆压而来,魔物践踏地面的“咚咚”声由远及近,几乎将游景瑶从地上弹起来。 她定睛一看,差点没猝过去——那是三星妖兽噬心狼!! 月停萧竟然把噬心狼引了过来!! “有病呀!”游景瑶吓傻了,怀中硕鼠也跟着颤抖不已,“这傻叉把噬心狼带过来干什么呀?!” 月停萧疯了吗?! 难道是自己打不过噬心狼,要拉她一起陪葬?! 噬心魔狼朝她的方向奔来,游景瑶在万般恐慌中忽然瞧见,魔狼身上竟然满是血窟窿。 密密麻麻,伤痕累累,噬心狼的脚步也十分虚浮,甚至称得上是一瘸一拐…… 这是头重伤的噬心狼! “游景瑶!”月停萧在远处呼唤,“搭弓!” “噬心狼只差最后一击了!” 他的声音漫过山野,直直射进游景瑶耳腔中。月停萧喊得非常大声,甚至还用上了灵力传音,游景瑶怀疑整座涂山都能听到这一嗓子。 远处盆地上骤然射来两道视线。 “三殿下这是……要将重伤的噬心狼留给瑶瑶?”宫雪映惊诧至极。 月尘卿双拳攥到颤抖:“三弟疯了!伤着她怎么办!”他立刻就要上前去阻那头噬心狼,宫雪映却猛地拦住了他。 “少主别急,看! 月尘卿在万分焦心中望过去,只见矮木丛中,缓缓站起了一袭娇小的身影。 少女将金桂小弓举起,微微颤抖地瞄准了直直朝自己奔过来的噬心狼。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栗色头发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动作标准得就像月尘卿当初贴在她身后悉心教导的那样。 “静心。” 想象着有谁温柔握住自己的手,带着自己将弓拉开。 游景瑶闭眼,凝尽全身气力,在刹那间释放一箭—— 第40章 涂山秋狝3 金桂箭破风而出, 拖出绚丽光尾,以破竹之势撕碎空气,直击噬心狼脆弱的咽喉—— “扑哧!” 血雾炸开, 噬心狼撕心裂肺长啸一声, 似乎不甘如此强大的自己竟会败在这么娇小的对手之下, 挣扎着轰然倒地。 噬心狼倒下的一瞬间,耳边鸦雀无声,静得可怕。 游景瑶愣然地握住手中小弓, 弓弦还有余震, 她的双手也颤抖不已。 她……亲手击杀了三星噬心狼? 这是真的吗? 月亭萧远远地望着游景瑶,唇边勾起一抹明艳靡丽的笑,那是欣赏自己亲手雕刻的艺术品般欣慰又得意的笑容。 “怎么样?猎噬心狼, 比猎硕鼠开心吧?”他远远地传音过来, 游景瑶虽然看不见月停萧的表情,也能想象到他脸上是怎样似笑非笑的表情。 肯定很欠揍。 雪绒硕鼠惊恐地看着游景瑶,这个半妖少女看上去娇娇小小, 却能一箭秒杀妖中之王噬心狼,害怕得从她肩头跳下“啾啾”跑走了。 远处盆地上,月尘卿看着这一切,眸中神色风雨交加。 “三殿下……真有心。”宫雪映神色复杂,瞥一眼身边的月尘卿, 他脸色黑得几乎要滴出墨来。 “少主,不如我们也模仿三殿下, 引一头更为强大的妖兽打到濒死,让瑶瑶收割?”宫雪映有样学样地建议道。 月尘卿极重地点点头, 立即飞身而去,寻找更厉害的妖物。 不多时, 他就顺利将一只四星紫煞巨蝠带到了这里,这只巨蝠看上去几乎是被月尘卿拖过来的——因为它的翅膀都几乎被月尘卿扎成筛子了,随时会咽气的模样,真真正正地只留了最后一口气。 游景瑶看着月尘卿从天边拽来一只大蝙蝠,小魂儿又要飘出去了。 闹哪样?! 干嘛又把一只濒死的妖物带来这里?! 月停萧看着兄长竟然也亲手抓了一只四星魔物来,两丸黑瞳仁晦暗不明,默默攥紧了袖袍。 月尘卿拽着这玩意飞身来到游景瑶上空。 第48节 那只血淋淋的紫煞巨蝠嘴里呜咽不停,巨大的身形拢住半边天空,投下黑沉沉的一片阴影,将游景瑶笼罩其中。 “打它。”月尘卿在高空中对下方小小的游景瑶说。 “???” 游景瑶张大了嘴巴,傻乎乎地一动不动。 你们……都是要干什么呀? 一个个都不好好打猎,把妖兽全送到她面前做什么? “搭弓。”月尘卿催促道,因为这只蝙蝠失血过多,已经很快就要死了,但他想要这头紫煞巨蝠终结在游景瑶手里。 他抓的,四星。三弟抓的,三星。 他带来的妖物比三弟的还要高出一星。 她会更开心。 游景瑶真是百口莫辩,在月尘卿炽热的视线中,她万般无奈地举起了金桂小弓。 “嗖——” 一箭命中,紫煞巨蝠嘶叫一声,终于结束了这场万般耻辱的折磨。 月尘卿兴奋地看向游景瑶,却并未在她脸上看见刚才击杀三弟带来的那头噬心狼的欣喜之色,反倒看见游景瑶露出了堪称疲惫的表情。 他心里骤然一沉。 ……不开心? 怎么会呢? 方才她不是很开心吗?这头紫煞巨蝠不是更厉害吗? “少主,你们好好打猎,不要这般捉弄瑶瑶了好吗?”少女抬头朝他说,说完便攥着小弓转身离开。 月尘卿眼中落寞与戾气一同席卷而来,看着娇小的身影穿过低矮丛林,离自己愈来愈远,远处的三弟还迅速追了上去。 他也想去追,却挪不动步子。 宫雪映远观这一切,瑶瑶的反应完全在她意料之外,一时间也是云里雾里。 —— “你怎么了?”月停萧追在游景瑶身边,看着她闷闷不乐的脸色,问个不停。 游景瑶将小弓背在身后,低眸走路。 月尘卿和宫姐姐是可以联手对敌的盟友。 他们势均力敌,谁也不逊色谁,在战场上是彼此的左膀右臂,可以将最脆弱的背后留给彼此。 可她呢? 连箭都射不准,方才那两箭命中不过是偶然——因为那两只妖物都十分硕大,不存在射偏一说。 月尘卿前脚还和宫姐姐联手战斗,后脚就一只四星巨蝠打到险些咽气才送到她面前,对于弱小的她来说,像是一种羞辱。 “不是,你又哭什么呀?”月停萧惊诧地在游景瑶眼睫下面发现了一星水光,他第一次见着姑娘在他面前掉眼泪,瞬间慌了手脚。 “游景瑶?游景瑶?” 月停萧连连唤了好几声,她依旧不理不睬地自顾自赶路,他终于猛地绕到游景瑶跟前直接蹲了下来: “你到底怎么了?” 翠绿身影蹲下,就这么抬眸看着自己,游景瑶第一次在月停萧眼中窥见了着急之色。 她抹了抹眼,偏头说:“干什么呀。” 月停萧又凑近了一些:“你哭什么?” 游景瑶受不了他仰视的直勾勾的目光,身子都转向一边:“谁哭啦?没瞧见这一路上都是沙砾吗,沙子进了眼睛而已。” “咯眼睛吗?我给你吹出来?”月停萧半信半疑道。 “谁要你吹。”游景瑶装模作样地揉了揉眼睛,又甩甩手,“揉出来了。” 月停萧这才徐徐起身,并肩走在她身边。 一路无话。 许久,游景瑶忽然开口:“月停萧,你刚才为什么要让我杀那头噬心狼?” 月停萧第一次听游景瑶唤自己全名,竟是浑身窜过一缕电流似的酥了两秒,以至于回答得有些磕磕巴巴: “谁让你杀了,只是那头狼恰好朝这边跑过来而已。”他眼神瞟着远处。 游景瑶抬眸看他,“你明明可以直接杀了它,可是你还是叫我搭弓。” 月停萧喉头一哽,彻彻底底百口莫辩,沉吟许久之后才肯承认: “你说不想空手回去,就想给你猎只大的。” 游景瑶骤然仰起脸看他,目光几乎要将他整个轮廓收入眼中:“你……” 果然是故意留给她的? 游景瑶万分惊异。 原著里,月停萧可是恨极了墨瑶瑶,他恨得非常纯粹,绝对不存在恨里掺了什么淬毒的爱意一说,就是单纯的厌恶。 她完全想象不出原著中的月停萧会故意猎一只妖兽送给墨瑶瑶,那个世界的月停萧只会故意将魔狼带来一口吞了墨瑶瑶才对。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月停萧不敢看她,只留余光观察着游景瑶的表情。 半晌,游景瑶轻轻开口: “瑶瑶谢三殿下好意,只是……” “三殿下有没有考虑过,我需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 月停萧浑身一颤。 “我喜欢做力所能及的事,如果我的能力只够猎一只硕鼠,一只野兔,我就不愿去觊觎什么噬心狼。” “瑶瑶别无所图,就图个安定平顺,去够自己够不到的东西,就算拿到了也要摔个遍体鳞伤。” 游景瑶说完这番话,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她又抱臂走在了前面,步伐迈得飞快,垂髻上的香芋色丝带随风飞舞,像飘飞的蝴蝶。 月停萧失神,双眸涣散地注视着她的背影,隐隐约约觉得那对晶亮的葡萄眼之下,有什么他一辈子也解不开的迷障。 “那我……便陪你去猎硕鼠,猎野兔就是了。”他自言自语地喃喃完这一句,又仰头大声喊: “你能不能跑慢点?” —— 那头。 月长风一路上见着魔物就躲,就算妖物朝他嘶吼,他也充耳不闻。 活像来散步的。 宫雪映远远跟在身后,瞧着若有魔物对他出手,她定要闪出来“美救英雄”,奈何月长风根本没有要和妖物过招的意思,宫雪映只好袖手旁观,一边叹气一边凝望着他的背影。 他不善打斗,只爱花草诗词、琴棋书画,不过这却是宫雪映最欣赏的一点。 捉妖人见惯了打杀,活在刀光剑影中,沉静儒雅的月长风便入了她的眼。 思绪堪堪回到那年。 彼时,她武技生涩,又心比天高,眷恋外头的风光,将族内公务都留给了妹妹宫雪璇处理,自己瞒着长老频繁出去夜猎。 与人族捉妖者不同,宫雪映捉的“妖”,其实叫做“孽”,也就是虽然修得妖力却灵智不开的坏妖。 他们性情残暴,在玄界为非作歹,宫雪映自小被灌输匡扶天下的思想,自然而然地走上了捉妖道路。 仗着天生修炼速度奇快,宫雪映不把任何妖孽都放在眼里,第七次夜猎就瞄准了十分强大的三星妖兽,哪知却高估了自己的战力,在交手中迅速落了下风,拼尽全力才从这妖物手下逃了出来。 被打出原型的宫雪映化为青蛇,奄奄一息地伏在水边,望着天光愈来愈淡,做好了与世界告别的准备。 濒死之际,却有人将她温柔揽起,抱到了怀里。 “何处来的小蛇,落得这么一身伤?”月长风怜惜地轻抚她的鳞片,指尖灵力倾泻,小蛇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开始愈合。 “嘶嘶!”宫雪映感激地朝他吐信,月长风却不懂得小蛇用意,即便她冰凉的蛇身都紧紧缠着他的小臂,月长风脸上依旧平静无波。 “嘶嘶。”宫雪映失望垂首,不舍地蹭蹭他。 月长风见小蛇身上的伤都已好全,将怀中小蛇放在了青草地上,小蛇却不愿离开似的,身子紧紧缠着他的腕骨愣是不下来。 月长风以为这是条还没修得人身的小蛇妖,唇边绽出温柔又无奈的微笑: “等你修出人形再来见我,可好?” 他意在激励小妖努力修炼,哪知宫雪映全都听了进去,湿漉漉的蛇眸望着他,半晌,乖巧地点了点头。 望着远去的天水碧衣影,宫雪映坚定地“嘶”了一声,似乎在许下什么誓言。 我会来见你,以最风光的样子。 第41章 夜色 紫云榭。 用过晚膳, 两个为情所困的人在书房抓耳挠腮。 “瑶瑶为什么会不领你的情呢?”宫雪映百思不得其解,来回踱步,指尖勾着一只香囊来回旋转。 月尘卿自斟自饮, 一只手搭在膝头, 一手攥着琉璃樽, 指骨微微泛白。 游景瑶领三弟的情,不领他的。 还叫他好好打猎,不要为难她。 他没有为难她, 他是想要她开心, 偏偏每次都弄巧成拙。从小也没有人教他如何讨巧,月尘卿心想,若他这浑身的战斗天赋能匀出三成来学学怎么哄人就好了, 哄得她服服帖帖, 两颗小犬牙天天晒太阳。 “宫少主有何见解?”月尘卿活像个诚恳的学徒。 第49节 宫雪映为难地耸耸肩。她从小只沉醉于武道,连话本子都没看过,在感情上自己都是半碗水, 又怎么教人? “我和瑶瑶虽然同为女子,我却总摸不准瑶瑶的心思……”宫雪映似乎有些头疼,两指揉着太阳穴,“雪映总觉得,其中似乎有什么关窍未曾想通。” 月尘卿认真凝神, 身子都微微挺直了些。 “比如,瑶瑶为何有意撮合我们。” “还有, 瑶瑶为何拒绝与你成亲,却又留在紫云榭不愿离开, ”宫雪映捏着香囊来回走动,在手心一颠一颠, “若这些疑云不解,恐怕难以摸清瑶瑶真正的心思。” “有理。”月尘卿敛眸,指节在檀木桌案上轻叩,仿佛每扣一下,他都想得更清楚些。 游景瑶瞒着他的事实在太多了。 她千里迢迢从百岁山来,心甘情愿在紫云榭住下,给名分不要,反倒撮合自己和素昧相识的宫雪映…… 无论从什么目的,也根本无法顺出一条顺畅的逻辑来。 月尘卿忽然起身:“我去找她。” 他左脚方才迈出朱红门槛,忽然福至心灵,抬手狠狠给了自己胸膛一掌。 宫雪映惊呼出声,只见淡淡毒气从月尘卿丹田溢出,瞬间裹住了他的身形。 他满意地看了看周身弥漫的炽毒气机,唇角含着抹舒畅的弧度,抬步径直朝偏殿奔去。 —— 少女倚着长枕正靠坐在榻上,栗色头发软软垂在肩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捏着银针做女工。 上次月停萧强买强卖,将自己的香囊塞给她还没完,要游景瑶再绣只香囊给他,于是为了应付这傻叉,她睡前还在忙活。 游景瑶自然是不太情愿的,不过这种细细的针线活最适合睡前静心助眠,也就默默绣着了,但并没有按照月停萧的要求绣桂花纹样,而是一板一眼地依旧给他绣雀翠花。 这种花蓝不蓝、紫不紫的,最适合这人的拧巴性子。 游景瑶正绣得认真,门外忽然急匆匆奔进来一袭人影,酒寻飞速行了个礼:“娘娘,尊上说要见您,人已经在外头啦。” 游景瑶手中穿针引线的动作随即滞住,看了看窗外浓郁夜色,颇为不解:“都这么晚了……” “吱呀——”门被推开,墨紫锦靴优雅踏入。 游景瑶和酒寻惊疑抬眸,月尘卿竟是连通报都等不及自己就先行进来了。 他第一次这么不守青丘规矩,游景瑶脑海中闪出八个字,带头乱纪,真是昏君。 月尘卿轻飕飕侧目斜了一眼,酒寻立即知趣退下,还飞速带上了门。 他第一眼便看见榻上少女穿了件芋色抹胸,肩上松松披着条褥子,她盘腿坐着,荷叶裙边下雪白粉嫩的小腿交叠在一块,一对圆溜溜的鹿眸正不解地盯着自己。 少女临睡前的模样有一番独特韵味,平日里挽得规整的头发尽数散落,平添慵懒娇俏。 ……一瞬感觉更燥热了。月尘卿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衣襟,耳后涨起热意。 游景瑶反应过来,迅速扯过被子遮住了抹胸以上裸露的肌肤,又急又快道:“少主,你这么晚了还来找我有什么事呀?” 月尘卿闻言长睫轻颤,似乎在组织语言,随后低眸指了指自己,竟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小孩一样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 “炽毒,烧得厉害。”他潋滟的眸子小心地望一眼她,又迅速低下眼,恍然间竟能瞧见几分心虚的味道。 游景瑶目光立即在他身形上转了一圈。 熟悉的殷红气机将月尘卿的轮廓镀上一轮赤色光晕,映得满头银发都泛着红光,像站在大红灯笼底下似的。 好嘛,这么一圈红红的毒焰,大半夜的炽毒又烧起来了。 游景瑶却没有动,只是指了指门外,眸子晶亮地提醒他:“你去找宫少主呀。”她又晃晃手里的香囊,“我在忙着呢。” 月尘卿一滞,眼神瞥见她手中的香囊,素白底子上绣着一丛蓝到刺眼的雀翠花。 他心底立即涌起一股子诡异的郁躁。 雀翠花几乎成了三弟月停萧的名片,以至于月尘卿一看就懂了个全部。 深更半夜,她竟然在给三弟绣香囊? 为何从不见她给自己也绣一只? 月尘卿紧咬牙关,翕然上前两步,直逼到她的床沿边。 银发垂泻,靡丽面容近在咫尺,他似乎才饮过酒,往日白皙清俊的双颊泛着微醺似的薄红,映得双眼愈发迷离,只是这迷蒙双眸中却射出一丝精光,要将她洞穿似的那样狠。 游景瑶吓得拽紧被褥,将自己生生包成一只蚕宝宝:“……少主?” 如此凛然逼近,居高临下,下一刻竟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楚楚可怜地俯下身,食指在自己的左侧锁骨上打了个圈。 “想咬这里。”月尘卿盯着她的脖颈委屈道。 游景瑶脑袋“轰”地一声:“咬我?” “嗯。”他看上去更委屈了,眼神还在打量她白皙的脖颈,似乎在观察上一次的咬痕还在不在,如果已经消失,他就要立刻再烙上去一个似的。 谁知游景瑶坚定拒绝:“不行!” 月尘卿愕然地眨眨眼。他已经是半膝跪在床边的姿势,都到这个分上了,他没想过游景瑶会拒绝自己。 “宫少主现在和你关系好了,你以后不许再找我给你压制,”小犬妖比比划划,意欲以理服人,“我本来就只有一点点冰藤元气,给你疗伤每次都透支,这样我会折寿的!” 瑶瑶还举起一边手,做出食指靠近拇指的动作:“我们犬族本来就只有几十年寿命,哪像你们狐族动不动就活上百年?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谁知月尘卿迅速接话:“本尊拿寿命跟你换。” 话音未落,他竟是不由分说召出狐尾,九条银白带紫的狐狸尾巴一瞬铺满床榻。 “你挑一条,每条都有一百年寿命,我将灵力渡给你。”月尘卿几乎将狐尾献到她面前,九条尾巴都翘起尖尖,每一条都邀宠似的晃晃,似乎在说“选我选我”。 这场景太过震撼,游景瑶彻彻底底懵住了,五雷轰顶:“你、你这是干什么呀?” 他今晚太反常了,深夜带着一身炽毒闯进来要她压制,不答应还要断尾送她…… 这个人不会受什么刺激了吧? 游景瑶合理怀疑炽毒把月尘卿脑袋烧坏了。 况且,男主角对她这么做,真的没有ooc吗? 待会儿系统判定她带偏剧情,直接把自己抹杀了怎么办?! 月尘卿见游景瑶不作声,借着酒意暗暗将手腕上的银镯猛地一扣,瞳孔倏然漫上一层血红——炽毒直接被逼出来许多,弥漫在他周身的红色气机肉眼可见地变得浓郁起来。 “你别!”游景瑶让这一下弄得一个激灵,吓得大脑霎时空白,“不能自残!” 月尘卿看着她迅速凑过来打掉他扣住镯子的手,然后紧张地查看他手腕上的勒痕,最后蛮横地将银镯拽下来扔到一边。 银镯子滚落在地,发出一连串叮叮咚咚的声响,一直滚到门边。 “为什么要这样?”游景瑶看着那圈触目惊心的瘀血,愠怒不已,抬眼质问,却对上他无辜的目光。 他好像感觉不到疼,就那么傻愣愣地看着自己,眼睛一眨不眨,就像在细致入微地观察她的神态,仿佛要将她生气时脸颊竖起的每根绒毛都收入眼底那么认真。 “你看我干什么?说呀!”游景瑶气急败坏,“为什么不去找宫姐姐,非要来找我?我不是说了我的命耗不起嘛?” 月尘卿哽了哽。 游景瑶看着面前人只顾低头不语,却说不出半个字的模样,终于隐隐约约猜出了什么。 炽毒只不过是月尘卿今日上门的契机,就凭他刚才往自己手腕上那一扣,用肚脐眼想想都知道月尘卿今日就不是特地来疗伤的。 “你是想和我说什么吗?”游景瑶无奈地拨了拨头发。 似乎意识到接下来会展开一场冗长的对话,瑶瑶翻身下床斟了杯热茶放在床头,又爬上床与他相对而坐,看上去做好了循循善诱让月尘卿开口的准备。 月尘卿卷翘睫毛颤了又颤,望望她,又低头锁住她的裙边,环绕在心头的所有疑问无端缠成一团,漩涡似的难舍难分,一时间竟挑不出单独的话头来。 半晌,他没头没尾地挤出一句: “我们究竟何时成亲?” 第42章 交手 “成亲?” 游景瑶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手忙脚乱推开他:“怎么突然提这个呀?” “你住进紫云榭已有两月余,有王臣来询问了。”月尘卿眸子压得很低,让人分辨不出这话里掺了几分假。 游景瑶郁闷地一拍额头。 哪个吃饱了撑的臣子这么多事, 耽误她跑任务! 不过想来自己确实在青丘王宫里住的太久了。就算是救了月尘卿的大恩人要留下来养伤, 都两个多月了, 也该痊愈了。 游景瑶低头点手指,何况她每日活蹦乱跳,看着也不像受了什么重伤的样子, 是该考虑一下之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只不过无论怎么走, 她都不能和月尘卿成亲,成亲是重要剧情点,系统规定不能由游景瑶代替完成, 就算要成亲也该是宫姐姐作新娘子才是。 游景瑶心里一团乱麻, 无意识间把头发抓成乱糟糟的一团,月尘卿没见过这架势,惊讶地看着她把原本柔顺漂亮的栗色头发揉得毛毛躁躁, 又鬼使神差伸出手,想要用玉白的五指作梳子为她捋直。 “哎呀,别碰我!”游景瑶气急地打开他的手,月尘卿便乖乖定在那里不敢动了。 他目光颤颤地看她许久,轻声问:“瑶瑶, 你不愿和我成亲,是……不喜欢我?” 游景瑶脑袋里正烦着, 这一句直接触发了她脑袋里潜伏已久的系统: 【系统警告,宿主言行举止必须紧贴‘墨瑶瑶’人设, 若回答错误将计入考核,请谨慎回答!】 游景瑶瞬间应激反应:“喜欢!当然喜欢!天上地下, 四海八荒,最喜欢你!” 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最喜欢他。 多么漂亮好听的情话,可她却又是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地说出口,月尘卿听着她如此机械地表达爱意,眼睫垂得更低了些,眼底波光如同月下浮萍般潋滟颤动。 过了一小会儿,月尘卿沉默着收起了满榻狐尾,轻轻朝她肩侧蹭了蹭,像冰封已久的人本能地要靠近炽热的暖炉。 “既然你喜欢我,那我们择日成亲,好不好?”他尾音难得上翘起来,第一次用上了这般堪称祈求的语气。 游景瑶复杂地看着月尘卿:“少主,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青丘没有侧妃先过门的道理……” 谁知月尘卿回复得极快:“不是侧妃。” 在游景瑶迷惘的目光中,月尘卿捉起她的手,双唇在她白嫩的手背上虔诚烙下一个轻吻: “是青丘的王后。” 第50节 …… “打架?”月长风咂舌。 “是的,宫少主说秋日祭结束后就要返回蛇玄谷了,今日约您在练武场过过招。”侍者毕恭毕敬道。 月长风满头雾水,“打架”这个词不像宫雪映嘴里说出来的,更像是瑶瑶这个家伙的口吻,不过既然人家少主都发话了,他作为青丘重臣哪有不奉陪的道理。 半柱香后。 白玉比试台上,水蓝人影亭亭玉立,像晴天湖水上的露出的半截白藕,透着脆生生的的清冽。 宫雪映前几天从瑶瑶那里要来几个话本子,里面是各色各样的小故事,她挑灯夜读好几晚,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合心意的小说。 故事讲的是一对恋人萍水相逢,在“打架”中逐渐熟稔,最后修得正果,里头多次提到“不打不相识”五个字,宫雪映认为十分有理,便把月长风约到了这里来。 当月长风步入练武场,宫雪映缓缓转过身,唇边勾起一抹微笑:“没想到长殿下真的来了。” “宫少主要与长风切磋,长风定要奉陪。” 他温和作揖,“只是某不善武打,还请宫少主多承让些。” 宫雪映点点头。她本来也没有想要真的要与月长风切磋武技,论武技修为,全玄界在她之上的已不剩多少个,何况是本就不爱打斗的月长风。 月长风儒雅一笑,信步走上比武台。他今日穿着一身袖袍十分宽大的衣裳,有风吹过,长袖翻飞,仙姿卓然,看得宫雪映几分失神。 宫雪映定了定神,抱拳道:“长殿下,受教了。” “请赐教。”月长风唇边笑意收拢。 下一刻。 水蓝衣影飞身而出,带着如雪寒气扑面而来,月长风迅速闪避,素掌堪堪从他耳畔掠过。连绵不绝的掌印紧跟而上,排山倒海,月长风将速度拉到极致才堪堪躲过。 宫雪映的腿脚功夫几乎到了顶,一招一式之间不留丝毫空隙,引得月长风需要将所有精力贯注在打斗中才能打个平手。 两人从地上打到了半空中,几乎在云层之间翻卷,时而交缠不已,时而拉开间隙,像两尾遨游在云海中的鱼。 宫雪映享受这样的感觉,她能感受到月长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他关注她的每一寸动作,每一缕发丝—— 这正是武打的美妙所在。 月长风第一次全力迎敌,在许多招式的破风声中听到一句: “长殿下,雪映武功可有进步?” 她声音清冽,如同天山下注的蜿蜒雪溪,在云层间带了点飘渺的意味。 月长风在交手之余艰难答道:“宫少主的武功自然十分好。” 她却听上去有几分不悦:“雪映问的是进步与否。” 月长风愣神,差点被一道掌印击中,却听得宫雪映掠过他耳边时吐出一句: “比起那年长公子在青丘边地救下我的时候,进步了多少?” 边地? 月长风愣神。 水蓝衣影在眼前擦过,电光石火间,两人视线相接,月长风惊愕地望着那一对美丽的紫色竖瞳,霎时记起了什么。 那年他巡游边疆,在青丘结界周围救下了一条满身是伤的小青蛇。 那小蛇有着一对犹如紫水晶的漂亮蛇眸,临别时还委屈地粘着自己“嘶嘶”地叫,不愿从他身上下来。 那时天色已晚,他急于返回青丘面上,月长风只得便许诺让小蛇修炼成人形之后再来见他,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条还没有他小臂粗的小青蛇竟然是宫雪映! 月长风无心再打,动作迟缓了许多,宫雪映也渐渐受了手,两人从空中徐徐落地。 相顾而望,宫雪映眼神清亮,那是宛如蛇族褪下旧壳之后的新鲜,更是脱下马甲、摘下面具后的坦坦白白。 “殿下曾说,要我修成人形的时候再来与你相见,”宫雪映立于风中,青丝随风飞舞,她脸颊薄红,抬手拨了拨鬓角,“雪映应约来了。” 这一刻,枫林吹落万千黄叶,漫天光色似乎在此刻凝结,只剩眼前一人馥郁流香。 月长风在枫叶漫卷中惘然望着她,许久许久,才说了声: “好久不见。” 宫雪映不甘只有这四个字,上前两步:“长殿下,你没有什么要与雪映说的吗?” 月长风难言地抿抿唇。 宫雪映微笑等待许久,却等来了月长风长久的缄默。 “……没有吗?”她难以置信地开口。 “对不住。”月长风满含歉意地望她,那个眼神,就像他先前将答应带宫雪映去赏景却失约的眼神一模一样。 宫雪映心头一凉。 “雪映这些年来四处收妖,此次来到青丘境内收服黑水蛟,长殿下不知是何意吗?” 她细声质问,“雪映在青丘逗留这么久,殿下也不晓得缘由吗?” 宫雪映到底还是一族之主,就算情感再浓烈,最后也要披着一张婉转的外皮,但她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月长风到底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青丘左相,就算再怎么迟钝也一定能够明白宫雪映的意思。 他眼神定在宫雪映耳边发髻上的一支羊脂玉簪上,静默两息,思绪百转。 最后,在宫雪映期待的眼神中依旧吐出了重复的三个字: “对不住。” 窈窕身形颤了颤。 月长风望着她那一对琉璃般的紫瞳之下逐渐溢出水光,攥紧了衣袍。 宫雪映很好,像她这般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女子,该坐的是狐后的位置,而不是一介庶子的王妃。 何况,尘卿体内的毒目前只有宫雪映能解,这是唯一能救尘卿性命的人。当初弟弟替自己挡下了这致命一掌,月长风本就愧疚万分,既然宫雪映还有能够成为尘卿妻子的机会,他就不愿插足。 “长殿下,秋日祭结束,我就要走了。”宫雪映不死心地留下最后一道台阶,素白的指节捏得发青。 月长风满目复杂地将她隐忍的表情收入眼中,心头有什么似是而非的情绪在翻涌。 他却依旧生生压下了一阵阵暗潮,温柔答道:“长风会亲自去送宫少主。” 多么礼貌体面的回答,却像柄利箭扎穿了宫雪映心中血肉。 多年的暗恋在这一刻化为泡影,宫雪映踉跄了两步,挤出个笑不笑哭不哭的表情: “那雪映可要多谢长殿下了。” 说完,水蓝衣影缓步走下白玉比武台,全程背着身,岁暮凉风拂过她的发,如此飘渺。 月长风定定目送宫雪映离开,直到人影消失不见,他抬手,露出了紧握着在手心的一片青色蛇鳞。 第43章 笼中雀 …… “娘娘, 转个身!”罗烟将软尺在游景瑶腰间紧紧一扯,瞄准了刻度,又将尺子卸了下来, “好了娘娘!” 游景瑶面如考妣, 眼看着绫香、罗烟、酒寻和李尚衣四个人热火朝天地为她的嫁衣忙活着, 心中却提不起半点欣喜来。 成亲对她来说是个死局。 已经不记得现在的走向距离原著偏离了多少,月尘卿竟然对自己产生了感情,这个家伙疯了, 甚至还要和“墨瑶瑶”结婚。 剧情发展得这么离谱, 游景瑶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到现在还没被抹杀,要不是她牢牢记着,当年自己可是省了好久的钱才重金买到了《青丘诗》这本书, 游景瑶几乎要怀疑原著是否真的存在了。 大婚将至。事已至此, 除了逃婚之外,游景瑶半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李尚衣正在舌灿莲花地介绍嫁衣上绣什么花纹最好看,门外忽然无声无息地窜进来一个面色阴沉的人。 月元霜罕见地没有大喊大叫, 就这么鬼魅般地飘了进来,以至于当其他人发现月元霜不知何时闯了进来的时候都吓得一个趔趄—— “参见公主殿下!”殿内侍者齐齐跪拜。 游景瑶没有跪,只是轻轻一声:“四殿下。” 月元霜阴着脸走进来,一路来到游景瑶面前。 她偏头看着一屋子的红色绸布,眼底漾起滔天嫉恨, 开口却是沙哑无比的嗓音: “你要和阿兄成亲了?” 游景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迎着她阴恻恻的眼神, 不答反问:“四殿下嗓子怎么了?” 月元霜本来怒得看上去恨不得把游景瑶给撕了,却在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关心整得愣了神, 满脸凶狠无端顿了顿。 “……本公主高烧之后嗓子就这样了!”月元霜心虚地示威道,“你别以为本宫嗓子会一直哑下去!待本宫调养一段时间过后又会好!你别得意!” 游景瑶抿唇点点头, 把绫香叫过来,手舞足蹈地比划道:“绫香,你去煮一壶冰糖炖梨汤来,待会趁热让四殿下喝点。” 绫香领命离开,月元霜或许是对游景瑶的举动感到出乎意料,一时间没说出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你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收买本宫!”月元霜咬着牙释放攻击性,奈何沙哑的声线令她的这番狠话听上去十分滑稽。 游景瑶依旧点点头:“四殿下今日登门可是有事和我说?” 月元霜凝住一秒。她今日上门不过是刚刚退了烧,就想来看看游景瑶这家伙过得怎么样了。 自从她故意把游景瑶关进储冰室那天之后,月元霜就像遭了天谴似的,莫名其妙高烧不退,全青丘的御医都围着公主榻旁边转。 这病闹得月元霜连青丘最重要的节日秋日祭也无法参加,月元霜这会儿攒了一肚子火,刚能下床走路就直径奔来紫云榭找游景瑶发泄一通。 谁知刚进门游景瑶开口就关心她的嗓子,还叫侍女去煮什么冰糖炖梨汤,让她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月元霜不愿承认自己满腔怒火被浇熄不少,努力维持着脸上狰狞的面具,余光瞥见这些一眼就知道是作嫁衣的红布,刚褪下的愤怒又涌上心头。 “当然有事!”她扯着声嘶的嗓子道。 游景瑶“嘘”了一声,说:“正巧,我也有事和四殿下说。” 游景瑶伸手屏退了尚衣和其他侍女,随即一脸神秘地领着月元霜进了里殿。 …… “你说什么?”月元霜一对杏子眼都要瞪出来,一双手拍在桌案上,震得茶水差点都溅出几滴,“你要逃婚?!” 游景瑶急得赶紧做出嘘声的手势:“殿下小声些!” 第51节 “为什么啊?你不是很喜欢我二哥吗?”月元霜整张脸的每一寸皮肤都诉说着“不可置信”四个字,原本明媚的容颜目眦尽裂。 她心心念念的二哥把狐后位置给了游景瑶,她竟然不要?! 她知不知道这个位置全玄界多少女子觊觎着呢?! 游景瑶缓缓低下了头,用只有月元霜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 “我和少主……不合适呀。”说完她揪了揪袖子周围的毛边,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月元霜想也没想就问:“哪里不合适?” 游景瑶抬眸,定定地注视着月元霜:“四殿下,我想请你看一样东西,你看完就知道了。” 说罢,游景瑶深吸一口气,打定决心似的抬起袖子,右手拂过头顶,那对雪白纤长的狐耳在光晕中变为一对圆钝宽厚的犬耳。 月元霜目睹一切,几乎变成一尊冰雕。她颤抖地指着游景瑶的那对耳朵,用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道:“你……你竟然是犬族!” 游景瑶点点头,又把犬耳变了回去,“我是犬族,所以我和少主不合适。” 月元霜大张着嘴巴,从未像今天一样接连面对这么多出乎意料的事,先是听说兄长要娶游景瑶,转而又知道了游景瑶是犬族,她还要逃婚…… 这桩桩件件,哪一条不炸裂? 月元霜足足愣了小半柱香才堪堪缓过神来:“游景瑶,你是犬族的事,哥哥可知道?” “知道。” “他也还是要娶你?” “是。” 月元霜一时间想说很多话,话到嘴边又缠成一块,最后几乎口舌打结地问道:“……我阿兄对你这么好,知道你是犬族也执意要娶你,你确定要逃婚?” 游景瑶笑了笑,那笑容说不上地凄清,“要逃。” “那你今日与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月元霜在此刻隐隐约约对游景瑶的目的有了几分猜测。 游景瑶郑重地望着月元霜,徐徐说道: “我想让四殿下帮我逃婚。” 月元霜瞳孔缩紧。 青丘大婚当日定是宾客如云,围个水泄不通,玄界所有世家大族的首领王嗣都会赴宴,游景瑶要只身逃出这个包围圈,想想就难上加难。 但是有月元霜在就不一样了。 她是青丘公主,平日里就独断专行,许多侍从都习惯了让着她,给她一些不会给别人的特权,比如专门开一条暗道什么的,或者干脆在关键时刻用法术迷晕侍从,游景瑶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将底牌亮了出来。 最重要的是,全青丘只有月元霜最不想让游景瑶嫁给月尘卿,在这一刻,两人算是站到了统一战线。 “四殿下,帮帮我吧。”游景瑶祈求道。 “我……”月元霜攥紧了袖子,背脊挺得老直,思索半晌后,她目光复杂地回答,“我可以帮你。” 游景瑶感激地握住了月元霜原本覆在膝上的双手:“多谢!” 游景瑶的小手很冰凉,却很柔软,月元霜被这么软乎乎的小手一攥,不知为何脸颊有些莫名羞热。她偏过头去,昂着下巴说: “不谢。” —— 立冬将至,青丘今年早早下起了小雪,朱红的八角亭上积了层白霜。 火炉旁,游景瑶裹着橘红色的獭兔毛小袄,迅疾地探出手往烤炉上撒了把花生瓜子,又光速把手缩了回去。 秋末冬初,正是围炉煮茶的好季节。游景瑶关在紫云榭太久,嫌闷得慌,便拉着一群侍女来到湖畔围炉煮茶。 身后山丘上,月停萧远远望着。 远处粉雕玉琢的小妮子正在烤着什么东西,白烟袅袅,一群侍女围着她眼睛晶亮地等,她吆喝着“别急别急,年糕外皮要烤脆了才好吃”,老远都能听到。 月停萧就这么定定地远眺着,手中攥着一纸红色鎏金喜帖,五指无声无息收紧,将喜帖攥皱成团。 他今早方才得知二哥有意迎娶游景瑶的消息,午后就收到了拟定的喜帖,真可说得上快马加鞭。 游景瑶要和二哥成亲了。 她看上去多高兴,食欲大开,还用两只手抓东西吃,咋咋呼呼的神态依旧还像个无知小儿,没有半点狐后的端庄。 他黑睫半垂,眸中的偏执和妒忌几乎要溢出来。 做什么狐后。 做笼中雀,台上凤,真的会更快乐么。 来当他的三王妃,他可以每天都允许她胡作非为,玩玩闹闹,把她养得白白胖胖,不好吗? 游景瑶用指尖戳了戳年糕,脆皮发出碎裂的声响,她立即欢喜地夹起来想喂身边的绫香:“烤好了!”谁知这年糕伸出去,正对着的却是一张满溢寒气的脸。 “!!!” 游景瑶受惊脱力,手腕一颤,年糕直接从筷子尖滚落,骨碌碌掉在地上。 “我的年糕!”游景瑶惋惜地看着滚落在地沾了灰尘的胖年糕,气急败坏,差点没忍住抬手给突脸的月停萧一掌。 月停萧斜眼看了看滚落在地的年糕,眼中戾气更甚,似乎对她总是在意这些无足轻重的玩意而感到恼怒。 “你是幽灵吗?走路能不能发出点声音?”游景瑶站起来哐哐跺脚,像在演示如何发出声音。 “不能。”月停萧幽幽望她。 游景瑶恼怒瞪他,半晌又自顾自地坐了下来,继续翻弄其他年糕。 月停萧就这么站在她对面,看着游景瑶低头拨弄食物的样子,栗色发顶毛茸茸的,原本冷硬如铁的心绪忽然软了软。 “游景瑶,你答应嫁给阿兄了?”他居高临下地问出这一句,声音飘忽得几乎要湮灭在风雪中。 游景瑶低着脑袋,嘟嘟囔囔应了声:“嗯。” 月停萧唇边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除了喉结滚动数次,半个字也没吐出来。 她穿得红扑扑的,在皑皑白雪中像一点红墨,像那张喜帖一样红。 游景瑶分明就在自己眼前,月停萧却觉得她的轮廓越变越小,那团鲜红缓缓缩成一颗小点,离自己愈来愈远,远得几乎抓不住。 就像小时候一样,他抓不住所有。 “凭什么?孩儿也是变异火灵根,不比二哥差,凭什么……” 濛贵妃双眸赤红,抬手给了他一掌,鲜红蔻丹刮在少年面上,直拉出来五道血痕。 月停萧痛得泪水滚落,顶着红肿的半边脸颊,依旧偏执地重复:“孩儿不比二哥差!孩儿可以向母后证明的,母后跟我去练武场,孩儿展示给母……” “啪!”又是一掌落下,这一耳光力道深重,年仅五六岁的月停萧直接被扇倒在了地上。 月停萧呕出一口鲜血,震惊地看着母亲,他不明白为何向来温柔和善的母妃为什么每次提到嫡庶之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成了头毫无理智的野兽。 “他是嫡子,你是庶子。”濛贵妃双眸血红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你永远也够不着月尘卿。”她将“永远”二字咬得极重。 “母妃,嫡庶不过只是出身……” “出身?”濛贵妃忽然张口大笑,像怨女亮出一口獠牙,看得月停萧胆战心悸。 “你可知这座宫殿叫什么?”她上前拎起月停萧的襟口,攥得月停萧几乎喘不上气,“你只知此殿唤作蓝楹宫,可知道外头称它为什么? “冷宫,冷宫!”濛贵妃以极其怪异的声线重复道。 小小的月停萧怎会知道“冷宫”是何含义,只得睁着无辜的黑眸看着母亲,殊不知这般无知模样在濛贵妃的眼中愈发令人厌恶,濛贵妃失心疯一般攥着月停萧的脖颈嘶吼起来: “若不是上官素堇勾走了你父皇心神,狐后的位置本该是我来坐,你心心念念的少主也该是你来当!我才是陪着尊上一路走来的人,如今一切都被她窃去了,一切都被窃去了!” 月停萧耳膜震痛,还没反应过来,又被母亲狠狠甩在了地上,那毫不怜惜的力度,就像在虐待一个孽种。 “你,永远都是庶子,”濛贵妃指着他,尖利地大笑起来,笑得额角青筋浮凸, “你将永永远远,被你二哥踩在脚下——” 第44章 凤冠 女子尖利的嗓音无限拉长, 像条扭曲的长线,贯穿数百年光阴,盘旋在月停萧的心头挥之不去。 是呢。 他一辈子也没够到二哥。 不过只是比月尘卿生晚了一柱香, 月停萧就成了排行第三的弟弟, 据说是产婆刻意留了一阵, 不然月停萧或许就能做哥哥。 虽然也是庶子,却能地位再高一些,起码能混个兄长的称号, 不至于样样都被压着。 月停萧生下来就是变异火灵根, 与二哥一样,是天生好苗子。 可是那又怎样?他从来没有资格进入御用秘境修炼,二哥可以在秘境内享用全青丘最澎湃的灵气, 修炼速度比自己快上三四倍, 可月停萧别无他法,只得勤勤恳恳努力,试图追上月尘卿的脚步。 但月尘卿本就根骨优秀, 不逊于他,月停萧再怎么日夜不分地修炼也触之不及。 眼看着二哥就要与他拉开境界,为了尽快提升修为,月停萧不得不外出夜猎,却在那一次夜猎中重伤, 随即恰好被宫雪映救下。 宫雪映风姿卓然,像天上仙子, 无人知晓月停萧见到宫雪映的第一眼,心中想的却是:这么好的女子只有二哥配得上吧? 他比不上二哥, 这个想法在月停萧心里根深蒂固,不仅濛贵妃日日夜夜念叨, 更是全青丘的共识。 他一辈子都习惯了拥护二哥,从来没想着要和二哥争什么,就连救命恩人宫雪映都默认许配给二哥。 可是这一次。 月停萧看着面前这一朵炙热的火红,忽然觉得是这么地烧心,渐渐攥紧了五指—— 他想要抓住游景瑶。 别的都让给二哥也无妨,他只要游景瑶一个就够了。 她这么笨,这么蠢,二哥值得更好的,这样一个傻傻的游景瑶就送给他吧。 月停萧忽然开口:“游景瑶。” 游景瑶正在张牙舞爪地将年糕送进嘴里,他喊这一声,年糕里头滚烫的芯芯直接流出来蹭到了牙齿,将她烫得龇牙咧嘴。 她拧起眉毛,苦大仇深地盯着他:“干嘛呀?” 两次年糕都没吃成,这家伙是不是故意来阻挠她吃东西的?! 第52节 却只见月停萧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盯着她,乌黑的瞳仁同时包含着诡谲和诚挚两种情绪。 这让游景瑶瞬间有种风雨欲来的不祥预感。 “游景瑶,”月停萧迈步走到她跟前,将游景瑶面前的烤炉拨开,蹲下身,直勾勾地望着她,“你要不要选择嫁给我?” “?”游景瑶双唇大张,成了个木头娃娃。 “你还没和二哥拜堂,”月停萧双眸中翻涌着黑色海浪,“我问你,要不要选择嫁给我。” 游景瑶脑仁突突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说:“三殿下,你是不是被风吹傻了?现在都已经……” 她话没落音,月停萧忽然伸手扳住她的双肩,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的表情又问了一遍: “我问你,要不要嫁给我?” 他的双眼中射出一道道精光,瞳仁却是失焦的,眼神无比空洞,就像中了魇的傀儡,迫切地要将游景瑶剥皮抽筋吞入腹中。 “不是……你先冷静!”游景瑶试图去推他的胸膛,月停萧攥着她肩胛骨的力度却更紧了,疼得游景瑶几乎要溢出泪水来。 “要不要嫁给我,”月停萧眼睑通红,眸中含着危险的水色,不厌其烦地重复,“要不要嫁给我?” 一声声蛊惑萦绕在耳畔,像淬了毒的迷药,试图侵蚀她的意志。 嫁给他吧,嫁给他吧。 游景瑶意识到月停萧发动了狐族媚术,在迷乱中狠狠咬了下舌尖,挣扎起来。 她的挣扎却像刺激了月停萧一样,他眼中漫天戾气凝成利箭,竟是将游景瑶直接扯到了怀里,用力地禁锢住她。 “为什么都不听我的呢,”月停萧抽动着眼尾,苍白的肤色映着血色薄唇,他扯着嘴角笑,笑得毛骨悚然,“我就这么入不了眼吗。” 游景瑶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只顾拳打脚踢,月停萧在密密麻麻的拳头雨中扣住了游景瑶的下巴,将其猛地送到了唇边。 血红的眼,近在咫尺的唇,迷惘又凶狠的神情。 这一刻,游景瑶十分突兀地想到,月停萧的强取豪夺竟然与原著竟然半分不差。 他将墨瑶瑶抢离男主身边,锁在一方小小的三王府,让墨瑶瑶如同失去养分的鲜花日渐凋零,而月停萧是多么餍足,仿佛折磨墨瑶瑶就是他最大的乐趣。 月停萧的唇愈来愈近了。 他似乎方才趁乱点了游景瑶身上的什么穴,直接将她全身气力都封在了里头,使得游景瑶动弹不得,像只鸡崽子任人宰割。 这一吻即将落下,电光石火间,一道弧形白光激射而来,月停萧大惊,在迷乱中找回一丝神志,瞬间将游景瑶推开。 游景瑶被他这么一拱,整个人直接倒飞出去,旁边就是寒气磅礴的湖泊,若是落进去怕要直接变成冰雕。 只是下一秒她却在背后让人接住了,游景瑶稳稳落入了谁的怀抱,那人满身白檀香,清清冽冽。 “月尘卿……” 月尘卿低头,满眼冰霜似乎在触及游景瑶身形的一刻骤然放软,像亘古冰川倏然化成一汪湖泊,暖融融的,满溢着安全感。 他抬手往游景瑶锁骨中央的穴位一点,解了定身诀,又揉揉她的脑袋意在安抚,紧接着双眸浮上凛然之色,直瞪向月停萧。 “本尊才刚刚向三王府传了喜帖,傍晚却见三弟对准狐后不敬,”月尘卿冷笑,字字停顿,“三弟作何解释?” 月停萧方才还没站稳,踉跄几步,如同落水狗一样鬓发散乱地看向月尘卿:“二哥……” 月尘卿眸色愈来愈冷,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翻手将游景瑶打横抱起,一转身便消失在亭中。 冷风吹过,黏连的雪块被风卷着涌入八角亭内。 月停萧就这么定定站在那里,任由雨雪灌进领口,连睫毛末梢都结了层细腻白霜。 许久许久,他抬手接了一片雪花,唇畔扯出一抹难看的笑。 初见时,她笑眼盈盈,张口就赞他可爱。 第二次在晴方湖,她攥着自己的手揉按穴位,按得他又酸又麻,还将自己带回偏殿,吵着要煮一壶乱七八糟的下火茶给他喝,蛮横地往小炉子里丢进去不少冰糖。 第三次,她拉着自己和大哥在玉濯宫一起游戏,三个人玩到入了迷,分明只是些小儿把戏,他却在其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欢愉。 第四次泛舟,她主动将自己拽上船,一屁股将大哥挤走要和他下五子棋。其实他后面已经摸清了五子棋的门路,只是看她一局都不愿意输,第一次学会了让棋。 游景瑶和他并未相识多久,就连面对面说话也只有寥寥几次,可她就像寂寞冬夜里的一团火,只要靠近过,就想要再靠近一些。 她,马上就要是二哥的女人了。 从今往后就要叫她一声皇嫂了。这么小一只包子,穿上喜服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会很滑稽吧。 他摸出腰间玉箫,抵住唇边,唇瓣苍白,气息流过萧身,悠悠溢出一首诀别曲。 游景瑶,如果我比二哥更早遇见你,你会喜欢我吗? …… 大婚前夕。 所有喜帖都已经分发到了各大世家手上,就连地处南蛮之地的百岁山族人也各自领到了一封鎏金喜帖。 青丘尊上要迎娶狐后在玄界可是天顶天的大事,整个玄界沸腾不已,九幽大地处处锣鼓喧天,唯独游景瑶独自坐在寂冷的书房里写着些什么。 一豆冷烛下,游景瑶正在认真地书写告别信笺。 她已经写坏好几张纸稿了,今日不知为何竟控制不住握笔的力度,落笔时轻时重,写出来的字像鸡爪挠似的歪歪扭扭,看得人愈发郁闷。 其实也是借口。 写不出来,只是因为有太多话想说,却又不能说,能说得出口的那些话又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写出来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无比僵硬。 游景瑶又揉皱了一张纸,晾在一边,眼眸垂得极低。 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在眼底蓄成泪珠,簌簌滚落。 泛黄的信笺上晕出一圈小小的水印,水痕边际却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像拉开了回忆的幕帘,洇开一片梦境—— “你、你痛是吗?痛的话我就不站起来了,我趴着,趴着!” … “做什么?” “擦汗呀!” … “不是要与本尊待一会儿?” “你好像很怕我。” … “明天我想穿—件秋香色的衣服,少主若是穿浅色,和我更配呀。” “游景瑶,耍本尊,好玩么?” … “你……是不喜欢我?” “喜欢!” “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最喜欢你。” 一帧帧回忆滚过,游景瑶回过神来才发现脸上已经挂了两道泪痕。 她飞速抹干眼泪,忽然抓起笔,唰唰写下一行行字,这一次行云流水,不见停顿,像开了窍一样顺利写完了一封告别信。 写好信笺,游景瑶拉开暗屉,将藏得最深的那一只小香囊取了出来,安安稳稳地叠在了信纸上头。 —— 梳妆台前,游景瑶看着镜中陌生的作态,不自然地伸手点了点唇上胭脂。 手指瞬间被染红,连指甲缝都渗进去几缕绯色。 “哎呀,娘娘!”绫香微嗔又感到好笑地奔过来,用热毛巾给游景瑶擦去了手上胭脂,“妆容都化好了,娘娘安分着些,待会儿碰坏了怎么办?” 游景瑶无措地将手收回袖子。 “娘娘看看,这扮相可还满意?”妆娘俯下身细细打理着游景瑶头上步摇坠下的流苏,与她一同看向铜镜。 游景瑶看着镜中人,只觉得那妆点精致的女子怎么也不像自己,只好愣愣地回:“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我也是第一次成亲。” 殿内侍者们齐齐一怔,纷纷捂唇低笑起来:“娘娘未免太可爱了。” 游景瑶双颊窜上两片酡红。 正此时,门外踱进一个松香色人影,听得整个殿内随即齐齐唤道:“四殿下。” 月元霜摆摆手,这群人便陆续退下了。一时间殿内只剩月元霜和游景瑶二人。 “元霜。”游景瑶回头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月元霜看着游景瑶今日的妆容,唇红齿白,两只杏眼水汪汪的,确实是被美得心弦一颤,却还是倔强地偏过头,咳嗽两声道:“你还试了妆?” 游景瑶乖巧地点点头,头上凤喙发冠坠下的珠串随之抖动:“虽然我也觉得有些麻烦,但是不试的话难免叫人生疑。” “也罢,做戏要做全套。”月元霜抱臂上前,凑近又端详了一遍游景瑶的脸,“……化的还挺好看。” 游景瑶以为她在赞自己,却听得下一秒月元霜说: “婚服都穿在身上了,你还要逃婚吗?” 游景瑶满脸笑意一凝,表情像是冻住一般,她又徐徐地把头低了下来。 “你可知阿兄已经将喜帖发给了九幽大陆的每个世家?”月元霜挑眉说,“若你逃了婚,青丘脸面何在?” 游景瑶是想到过这一层的,但她也没有解决办法。 逃婚这一茬在原著里是没有的。 按照原著,月尘卿与宫雪映是一对天定佳偶,感情路上虽然波折了些,但最后三拜成亲却是十分顺利的,墨瑶瑶再怎么手眼通天也没能阻挠两人大婚。 现在呢?现在却发展成游景瑶阴差阳错成了月尘卿的新娘,为了修复剧情,她只有逃婚这一条路可以选。而且不仅要逃婚,还要将喜服套在真正的女主宫雪映身上——这或许就是游景瑶的终极任务。 游景瑶自嘲地笑了笑,她可真是个不称职的剧情修正师呀,闹了半天,原著剧情都不知道岔到哪个姥姥家去了。 但只要最后月尘卿和宫雪映能成亲,一切就都算掰了回来。 月元霜在袖子里翻翻找找,最后亮出了一包玄色的药包:“喏,你要的迷药我找来了。” 游景瑶接过药包,这四四方方的小草包缠得十分结实,但还是有那么几缕味道溢了出来,她只是浅浅一闻就感觉稍稍有些头晕。 “别闻!”月元霜伸手推开游景瑶的脸,又迅速将那药包夺了回来,“凑这么近闻惑魂髓,不要命了?” 第53节 游景瑶双眸微微迷离:“惑魂髓……这个迷药,能将宫姐姐迷昏吗?蛇玄谷好像对药理很精通……” 月元霜打断她:“再怎么精通都没有用。惑魂髓是上古神草所炼制,没有解药,就像哥哥的炽毒一样,无药可解。” “那会对宫姐姐的身子有害吗?”即使神志不清,游景瑶也还记得什么最重要,再怎么也不能伤了宫雪映的身子。 “它只是一味迷药,药效过了自然就会恢复,对身子无害的。”月元霜斜斜睨她,“况且我月元霜也没有大胆到敢去毒害一族少主的地步。” 游景瑶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那就好。” 她像个痴呆小儿似的伸手拽了拽自己头上沉甸甸的金冠,嘟囔道,“元霜,这凤冠,真的好重呀……” 月元霜看向她。 游景瑶像喝醉了似的,小脸红扑扑的,两只手试图将凤冠扶正,“是成婚要戴这么重的凤冠,还是只有月尘卿的妻子,青丘的狐后,才要戴这么重的凤冠呀?” “游景瑶,你是吸了惑魂髓中毒了。”月元霜提醒道。 “中毒?我中毒啦……”游景瑶似懂非懂地抿抿唇,眼神却愈来愈迷离,呆在原地凝滞一秒,竟然“嘿嘿”傻笑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对呀,我中毒了。” 不然,为什么明明很喜欢,却还是忙着要从他身边逃开呢? 这漂亮的凤冠和大红的喜服都已经穿在身上了,却还是要脱下来,就算喜帖传遍了九幽大陆,成婚那天她还是要独自离开,将一切过往当成任务数据抛之脑后,随后彻底离开这里。 轰轰烈烈,像是一场春秋大梦。 游景瑶迷迷糊糊地倾身牵住了月元霜的手,像临别嘱咐似的虎头八脑吐出几个字: “元霜,谢谢你肯帮我。” 月元霜不习惯与人有肢体接触,像虫子挠身似的想要甩开她的手:“……我帮你也有我的私心,况且你之前已经感谢过了。” 谁知游景瑶用力摇摇头,依旧执着地表达着感谢:“元霜,谢谢你,若不是你,我真不知道去找谁帮我逃出去……” “你为什么非要逃婚不可?”月元霜终于将潜藏心底的疑惑抛出来,“就算你是犬族也可以做狐后啊,你知不知道我大哥的母妃宛贵妃也是犬族一脉,这并不算什么难以跨越的天堑。” “不,不。” 游景瑶依旧是十分吃力地摇头,拨浪鼓似的晃得脑袋上的流苏乱响,她痛苦地锤了锤太阳穴,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抬起头来露出亮晶晶的虎牙,笑得憨傻。 “元霜,你要是喜欢过一个无法得到的人,就知道啦。” 在月元霜惊疑的目光中,游景瑶眼皮越来越重,脸上那抹笑意慢慢坠了下去,咣当一声瘫在了梳妆台上。 月元霜在她嘟嘟囔囔模糊不清的梦呓中艰难地听见了一句什么话—— “若有来世,再梦一个凤冠霞帔,等你来娶我吧。” 第45章 逃婚 如今玄界以狐族为尊, 月尘卿堪称天下共主,他要成亲,好比周天子纳后, 所有邦国都得前来一贺, 因而九幽大陆几乎所有叫得出名字的种族都受了邀, 纷纷前来参与这场世纪大婚。 宾客们就快到了,外头张灯结彩,嚷成一团。 屋内, 游景瑶披着厚实的红盖头, 几乎辨不清眼前是黑夜还是白天,入目只剩满当当的朱红。 她焦心地绞着手指,心脏怦怦跳。 这都快拜堂了, 还不见月元霜身影, 四殿下该不会关键时刻掉链子吧? 游景瑶急得坐立难安,臀下好像有团火在烧。 若是月元霜再不来,她就要自己单独行事了! 游景瑶在心里倒数, 就在默念到最后一个数字之时,眼前盖头忽然被谁毫不怜惜地掀飞。 月元霜像救世主似的从天而降,用扔飞镖的姿势将这四四方方的软盖头甩到一边,另一只手把喜榻上的游景瑶整个扯了起来—— “走,快点!我的迷药撑不了多久, 门口的侍卫最多半个时辰就要醒过来了!” 半个时辰! 游景瑶瞬间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跑的同时她还不忘把身上所有碍事的步摇金钗全都摘了下来,咣咣铛铛地扔在地上, 那声音听得游景瑶心中直滴血,她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弃金钱如粪土的时候。 月元霜办事麻利, 紫云榭周围这一路的侍卫全都瘫成了烂泥。游景瑶跟着她踉踉跄跄跑出去,一路上就没一个清醒的活人, 犹入无人之境。 不仅如此,月元霜还施了隐身术,连带着把游景瑶裹在其中,一路上两人畅通无阻,若不是时间紧凑,游景瑶怀疑他们完全可以慢悠悠地踱出去。 看着月元霜果决的背影,游景瑶暗暗心想,她果然没找错人,不愧是《青丘诗》中威胁性最大的女配,怎么可能没点手段? 两人一路来到王宫外围的一处暗门,月元霜四五下弄开了机关锁,转头对游景瑶语速飞快道: “你就顺着这个暗道跑出去,然后服下我给你的凫水丹,顺着水流游出护城河,之后就往边地拼命逃吧,本公主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游景瑶接过她手中那一颗洁白丹药,郑重地点了点头:“多谢四殿下。” 月元霜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游景瑶,似乎想说些什么,话在喉间转了几轮,最终吐出一句:“快走吧,暗卫马上就要醒过来了。” 游景瑶浑身过电似的一颤,躬身窜出暗门,消失不见。 月元霜眼神复杂地合上门,缓缓回头,似乎隐约听见阵阵尖鸣声由近及远地传来。 …… 游景瑶跳入护城河的那一刻。 数个暗卫闯入紫云榭,在月尘卿耳边焦急地说了句话。 月尘卿不可置信,缓缓转头,眸中一片灰白涣散:“不见了?” 暗卫战栗道:“有人用迷香迷晕了我们,再醒来的时候……娘娘就已经不见了。” 月尘卿鬓边猛然凸起一根青筋来,霎时浑身脱力。 不见了。 距离成亲典礼开始仅剩不到半个时辰,她去了何处? 月尘卿强将心中的滔天愤怒隐忍压下,“四处都寻过了吗?” 事到如今他还安慰自己,会不会是游景瑶这几日为了穿婚服更好看些吃得太少,这会儿饿得难受,忍不住先去后厨找些东西吃? 如此荒唐的想法毋庸置疑被暗卫否决::“尊上,都找过了,就快把王宫掀个底朝天了。”几个暗卫看上去几乎快要哭出来,神情让人不忍怪罪。 月尘卿眼中万般情绪结成了霜。 他就算再傻,也知道如今是何情况了。 游景瑶一只灵力些微的小犬妖,根本不可能能够逃出暗卫的包围圈,更不可能在青丘王宫内人间蒸发。 若是真的找不到,就是真的逃了,或许还借了什么外力,否则凭她一人,根本没有在青丘王宫遁地消失能力。 成亲之前,月尘卿就总是感到隐隐的惴惴不安,明明一切已成定局,成亲之日已经近在眼前,他却总觉得可能还会横生变故,月尘卿有时自己都会嘲笑自己日日这样杞人忧天,哪儿还有点君主风度。 没想到今日果然成真了。 她在重重包围下就这么轻易地逃走了。 习惯统掌一切,月尘卿已经很少出现这种掌握不住一件事和一个人的感觉,独独游景瑶一人,千千万万次带给他这样不安的感受。 她就像一只外表甜美绚丽的野蝴蝶,看似纤薄柔弱,可以被永远拢在掌心,实则只要五指不慎松开,她就会瞬间抓住机会逃窜而出。 三五下甩下一身厚重婚服,月尘卿化作疾电奔出门外。 偏殿大门敞开,入目一片狼藉。 金钗步摇散落一地,红盖头像块破布似的扔在角落,甚至连新娘子的明珠凤冠都丢在地上,犹如风卷金枝,落了一地珠翠,凄凄惨惨。 月尘卿浑身血液都凉了下来。 那是他亲自游景瑶选的首饰,她这样毫不怜惜地扔得满屋都是。 他踏步进去,身形颤得不成样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窗前,一封微微泛黄的信笺摆在案上,上方垫着一滚圆之物,正是自己的香囊。 月尘卿游魂似的靠近那一方黄梨木圆桌,拨开香囊,抄起了那封信。 信纸展开。 “少主,展信安。” 五个字却像能透过信纸瞧见那张圆鼓鼓的笑脸似的,像是游景瑶隔着层浮云在对他说话。 “这段时间叨扰了少主这么久,瑶瑶深感抱歉。” “对不起,我是个很无趣的人吧?我那么聒噪,喜欢粘着你,又咋咋呼呼,一定很讨人厌吧。” 仿佛被人用铁链子穿过了躯体,每呼吸一下都钻心的痛。 什么聒噪,粘人,咋咋呼呼,他一直觉得这些都是优点的。 “少主,感谢这两个月来的陪伴,瑶瑶也十分感激少主的照顾,您知道我对柜子有阴影,少主就悄悄把整座偏殿的高柜子全都撤了下去,换成矮柜,上头每日换着放桂花枝,这一切瑶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月尘卿收拢五指,眼睑几乎要渗出血来。既然都知道,都念着他的好,为何还要逃? “只是话说回来,少主相信月老吗?瑶瑶曾窥见过月老的命格本,上头白底黑字写着,你与宫姐姐是对天定佳侣,八字相合,命途相叠,谁也拆不散。但是月老不放心,还特地派我下凡来促成这一段天定良缘呢!” 一行行字像是被水滴洇湿过又风干似的,纸皮有些发皱,字迹也横生一条条细细的墨岔。 “你们是男主女主,珠联璧合,天生一对,我只是促成这一切的女配,今日就要功成身退,回到我的世界中去啦。” “宫少主真的是你的佳侣,天上地下仅此一人,少主,你可千千万万要把握住,如若错失,会遗憾终生的。” “最后最后,瑶瑶真心祝福少主和宫姐姐偕老一生,幸福长久,生一窝可爱的狐狸娃娃!” 月尘卿的目光停在最后一个字,窗外风云骤变,乌云簇拥着电光覆压天际。 他缄默两息,忽然勾起一抹尽态极妍的危险笑意,薄薄信纸转瞬在手中中焚寂成灰。 “胡说八道。”天地间幽幽回荡着他的声音,虚空中似乎有并不存在的游魂在为他和声,迷迷蒙蒙,拖出扭曲回音。 “什么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我与你才是天生一对。” 下一刻,整座紫云榭红光暴涨,周遭瞬间沦为幽冥幻境,幻化出一片刀山火海。 炽毒爆发,日冕般妖娆的气机舞动而出,戾气横扫整个狐族,漫天红绸尽断,宾客手中杯盏皆碎,银月之刃伏地千里。 “怎么回事?!”在场所有人恐慌万状,就连位高权重的各族少主也变了脸色,现场乱成一锅粥。 第54节 月尘卿缓缓转动血红双瞳,抬指轻点门外玉阶旁的暗色人影,他早就跪在那里的心腹。 “去安抚好各位宾客,我去去就回。” …… 郊外。 河边,一袭人影忽然从水中探出头来,浑身湿透,艰难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岸。 所有发丝都黏在了额上,原本精致的妆容也被河水洗了个干净,游景瑶面色苍白,虚脱地吐出口中那颗凫水丹,伏在岸边大口喘气。 犬族确实擅长凫水,只是任谁在这秋暮寒冷的溪水中泡上几个时辰也要脱去半条命。游景瑶太怕暴露气机,这么长一段时间,连半片衣角也不敢露出水面,像尾胆怯心惊的鱼,就这么一路潜在水中顺着护城河游了出去。 青丘地势高,游景瑶所潜入的护城河流向朝北,以至于她成功脱身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不属于青丘的北境地带。 深冬本就寒冷,此处纬度更高,游景瑶才刚上岸不到几分钟,一身湿淋淋的衣服甚至都挂上了白霜。 “阿嚏!”她打了个极其大声的喷嚏,冻得浑身发颤。 要赶紧找地方取暖,否则没被系统抹杀,自己都要小命不保了。 婚服本就繁重,浸了河水之后变得更重,带着这么一件湿淋淋冷冰冰的大袄子,不能取暖还是其次,这玩意足足能把人的脊背给压垮。 游景瑶颤着手把婚服上的盘扣一颗颗拆开,金蝉脱壳似的钻了出去,直接把婚服扔到一边。 方才从紫云榭逃出来的时候,身上那些最大的首饰比如凤冠、步摇、璎珞都卸了个精光,但还有些小首饰没来得及卸,游景瑶逆着冷风将耳垂上那两颗金珠摘下来攥在手心,深一脚浅一脚往远处城镇走去。 冷风刺骨。 若不是这里人生地不熟,游景瑶真想变回小狗的形态,起码还有一层绒毛在外头可以御风。 少女裹着一身明黄色里衬,踩着靴子里满当当的水,步履蹒跚地迈进了山脚的一处村庄外围。 民风淳朴的地方总是多酒铺,镇子外围更是多得很,许多经过的路人和即将出远门的村民都会在这里喝上一壶。 她走进最外头的一处酒铺子。 这间酒铺相比旁边那些都更为简陋些,门口只挂了一面打了补丁的酒幡,在冷风中瑟瑟摇荡。铺面很小,老板是个看上去与她一般年纪的女子,正叼着根无名草躺在藤椅上休息,很有几分野性。 游景瑶定睛一看,竟在老板头上望见了一对犬耳——是犬族! 没想到竟然能在这种地方遇见家人,游景瑶大喜过望,来到正在小憩的老板身边,将手心金珠递了出去: “姐姐,你们这里什么酒能暖身呀?” 正躺在藤椅上小憩的唐潋闻言动了动眼皮,半睁开眼。 第一眼,素白的掌心中间躺了两颗金坠子。 第二眼,唐潋看到眼前竟然是一个浑身湿透、嘴唇已经发紫的姑娘,她就像刚从水里刚捞出来似的,衣角挂着水,襟口结着白霜,头上还顶着两只蔫吧的狐耳朵。 狐族? 唐潋从摇椅上一打挺坐了起来。 不是说,狐族子民个个都是天人之姿,整座青丘没有没有贫者,怎么今日窜出来个这么落魄的狐族? 看上去比她们犬族还穷,还破烂。 “姑娘,你……”唐潋上下打量游景瑶的衣裳,眼神最终还是贪恋地留在两粒金豆子上,“你要买什么?” 游景瑶即使冷到极致也还耐心重复:“我想买两壶暖身酒。” 暖身酒。唐潋斜斜叼着那根草,双手开始在面前的酒桶翻翻找找,提出来两壶酒水的同时,将游景瑶手中的金珠撩了过去:“只有烧刀子。” 游景瑶道了声谢,接过酒水,躬身抱着酒坛子坐在了旁边的草椅上。 唐潋卖酒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奇怪的客人。她也不睡了,就站在酒坛架子旁边,静静打量着游景瑶。 生得细皮嫩肉的,两颊还带着点婴儿肥,杏子眼黑白分明,明明看着是一副公主长相,怎的落得这么落魄? 唐潋抱臂,费劲地观察着游景瑶的衣裳。 她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身边没人出嫁,但唐潋认得两样花纹,连理枝和鸳鸯。 这件明黄色的长衫上面挂着连理枝,襟口又有两只鸳鸯在挑逗戏水,仔细一看,竟然像是婚服的里衬。 狐族,婚服,一身湿透,几个词汇单独来看就已经让人心生震撼,何况组合在一起。唐潋看向游景瑶的目光一瞬变得非常复杂。 那边,游景瑶费劲好大力气才拽开木塞子,将烧刀子咕嘟嘟灌下肚。 嘶,真辣啊,游景瑶被呛得浑身一激灵,龇牙咧嘴地品味着后劲。 几口下去,酒水顺着嗓子一路往下燎起热度,游景瑶感到冻僵的身子回复了些许热意,四肢勉强能活动开来。烈酒就像是醒神药,把游景瑶冻僵的神志唤醒了些许,抱着坛子坐在长椅上,游景瑶终于开始缓缓地思忖起什么。 现在月尘卿在做什么呢? 元霜说会替她拖住侍卫的,宫姐姐应该已经和月尘卿拜堂成亲了吧。 游景瑶低头轻抚自己手中的酒坛,绛红色的罐身出现了一些陈年风纹,坛子底部朝上蔓生出一道道细微裂痕,像随时都要崩裂似的。 她在等待系统弹出“任务完成”的提示。 第46章 青丘诗 这系统知进退, 发布任务向来很准时,来到关键剧情点都会第一时间发布提示,可是唯独这段时间像哑巴了似的, 没有半句指引, 游景瑶只能完全靠自己对原著的记忆来行事。 她记得, 原著中男女主成亲,就已经是大结局了。 可现在剧情已经临近尾声,系统为什么还拖着不给她完成任务的提示呢? 游景瑶一直焦心万分地等待着, 沉浸在故事终章的空虚寂寞中。 她想象着月尘卿和宫雪映的成亲场景。 月尘卿穿喜服的样子她还没见过呢, 他身形颀长,穿上婚服定然十分养眼。还有宫姐姐,平日不施粉黛就那样出尘绝俗, 若是画上漂亮妆容, 该是天仙下凡吧? 这一对璧人会在全玄界的见证下拜堂成亲,交臂饮下合欢酒,携手渡过余生。 不知不觉间一整壶烧刀子已入腹中, 待到双颊滚烫,游景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醉成了一滩烂泥。 如此烈的烧刀子,平日里她喝几口就能醉,今日竟然喝下了整整一壶。 心跳愈来愈快,意识却渐渐混沌, 整颗心像溺在深海里浮浮沉沉,不得安稳, 许许多多回忆争先恐后涌上脑海。 她像将死之人回光返照,看见了走马灯, 往日回忆化作一本书,在眼前徐徐翻页—— 第一卷 , 霰雪峰。 第一章 ,漫天暴涨的红光中,她奔不顾身地奔向前,紧紧拥住锁链束缚住的月尘卿,抵上他的额头,给月尘卿疗伤。 这些皆是亲身经历,游景瑶熟得很,可是下一页,她却看见了不属于自己记忆中的内容。疗伤过程中,月尘卿轻轻睁开眼,依恋地在她额上蹭了蹭,又安心舒畅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章 ,阳光从峰顶小洞斜射而下,她躺在月尘卿硕大香软的狐尾中随心所欲地说话,叽叽喳喳说累了,闷过头去又睡上一觉。 下面依旧是游景瑶未曾知晓的剧情——月尘卿定定望着她,担心她睡着了受凉,不动声色地将另一只尾巴覆在了少女身上,作厚被子让她盖着。 第三章 ,游景瑶蛮横地将小平安锁套上月尘卿的脖颈,之后万般后悔,认为他会很厌恶这样的行为。 可月尘卿回到寝宫之后却将那颗小小的平安锁收进了最宝贝的漆匣,又在外头套上层层枷锁,生怕别人抢走了那样珍视。 第四章 ,她被月尘卿带回了紫云榭,游景瑶在偏殿外院自顾自地荡秋千,像要飞到天上似的那么欢快。 下一幕,却显出月尘卿亲自择了一批最漂亮的鲜花送到偏殿,盯着侍从们打造好那座硕大的秋千,在游景瑶荡秋千的时候,他站在远远的地方浅笑莞尔。 还有,当游景瑶昏迷在储冰室,月尘卿毫不犹豫将她整只裹进外袍,不惜逸散狐火,逼出炽毒,也要温暖她的身子。 当游景瑶诉说童年苦痛,月尘卿在她身后默默地流下两行清泪。自从玄界大战之后,他已经几百年未曾哭过,却在这一刻默默地全都为游景瑶尽数倾流,只因心疼她的过去。 涂山猎场,当噬心狼迎面扑来,游景瑶颤颤巍巍举起他送的小弓,月尘卿紧张到双拳攥紧,唇边低声呢喃着,瑶瑶,不怕,用我教的箭术击败它。你可以的。 …… 一章章,一卷卷。 是她的梦吗?每个情节中竟有这么多游景瑶从未发现的细节。 直到终章,游景瑶还在幻想,月尘卿是爱她的,从一开始,到现在,他都爱她。 可她是女配呀,这一切当然都是假的,方才那些陌生的画面估计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幻梦罢了。 游景瑶自嘲惨笑,迷蒙泪眼中,她看着这本书终于翻到了接近最后的位置,只是下一页,却兀然出现了一片空白。 是空白页。 空白页? 她瞪眼,接下来的几十页竟皆是空白! 这回忆就像一本待写完的书,最后一卷留了空,似乎在等待何人补全,原本沉溺在悲伤中的游景瑶跟着一滞。 是因为她喝了酒的缘故吗? 走马灯……还会断片? 疑惑还未来得及涌上心头,耳边蓦然响起一道异常洪亮的机械音: 【……%#¥故、¥#系统故障已修复!】 【检测到宿主完成所有前置任务,步入真正剧情线,获得奖励——《青丘诗》原本!】 游景瑶傻了眼:“……什么?” 第55节 【方才宿主已回顾过原本部分内容,现掉落奖励——】 空中拉开道光门,一本书哗啦啦从光门内掉下来,游景瑶手忙脚乱去接,望见封面,整个人遽然愣在原地—— 封面上赫然排布着“青丘诗”三个大字。 画面中,一只银白的神狐盘旋在冰河之畔,九尾之间萦绕着丝丝缕缕的暗红气机。冰河那头,有一只豆丁大的小犬,围着奶黄色方巾,正呆呆地与河畔那头的白狐对望。 那只小白犬正是游景瑶的画像。 她颤着手将书本翻开,逐字逐句地读,每一行,每一页,满满当当地都是“游景瑶”三个字。 这是一本,以她为女主角的小说。 在这本书中,女主角从头到尾只有自己一人,所有视角都是基于游景瑶出发的。 这和游景瑶在现实中看到的那本《青丘诗》完全不一样! 系统说这是原本,那她曾经看过的那本呢,是什么? 又听得脑海中荡气回肠地现出一句:【恭喜宿主正式激活‘女主’系统,请努力攻略男主月尘卿!】 系统从未这样字正腔圆、掷地有声,在游景瑶耳畔震出道道余波,她手一抖,酒坛子不慎摔在了地上,瓷片飞溅,游景瑶万般惶恐地聚回了神志。 女主系统? 攻略月尘卿?! 这是何意,她不是女配么?! 游景瑶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边落泪一边狠狠翻阅起手中这本书,寻找宫雪映和月尘卿是正缘的证据,一直翻到成亲那一页,她只看见披上婚服逃跑的自己,没有提到宫雪映。 游景瑶一瞬脱力。 她明白了,这一刻。 原来她所认为的原著,根本不是真正的《青丘诗》,那是为游景瑶量身定做的,诱她入局的剧本。 系统忽悠她,说她是女配,让游景瑶去撮合月尘卿和宫雪映,一切只不过为了给剧情增添戏剧性。 这才是原本,这才是真正的《青丘诗》。 念起方才的帧帧画面,游景瑶就像被一根铁索洞穿胸膛了似的那样疼,后知后觉,从心脏带到肺腑,潮水般阵痛连连。 他们一直在错过。 月尘卿从头至尾就没有选择过别人,可她之前在做什么? 她在费尽心思撮合月尘卿和宫雪映,处心积虑逃离月尘卿,又在男主与自己的大婚之际临阵脱逃。 似乎有什么曾经坚信不疑的信念被轻易打破了,许多需要细想才会发现有问题的剧情纷纷浮上水面,像海水退潮后,沙滩上的所有碎贝现出了踪迹。 怪不得游景瑶一直觉得月尘卿和宫雪映之间的相处尤其平淡,感情也顺利得惊人,根本不像是玄幻小说中波澜壮阔一波三折的史诗巨作,原来女主角竟然是她自己。 一股潜滋暗长的怨恨涌上心头。 她忽然恨极了这场闹剧,恨系统无声无息摆了自己一道,恨这么久以来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沉浸在求而不得、忍痛割舍的痛苦之中。 种种思绪纠缠着,游景瑶临近崩溃边缘,继续翻动手中的《青丘诗》,翻到接近末尾,她果然瞧见了数十张空白页,与“走马灯”呈现的一模一样——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接下来的剧情,需要由她来亲自书写。 故事还没有结束。 此时店老板唐潋踱到了她面前,颇有些没好气地说: “你摔碎了我的酒坛子。” 游景瑶捧着那本唐潋看不见的书,鹿眸含泪,声线轻颤:“抱歉,方才那对耳坠够抵了吗?若不够……” 唐潋望见游景瑶眼底泪光时一惊,见她伸手要去拽无名指上的琉璃婚戒,忽然眼疾手快按住了她的手: “够了。” 唐潋已经确定了游景瑶估计是个逃出来的新娘子,她就算再怎么爱财,也没到去掠夺一个落魄新娘子的地步。唐潋在原地沉思两息,忽然咚咚咚地走回瓦屋,不多时,拎着件大袄走出来,不由分说地塞到了游景瑶手里。 “我唐潋做烧酒生意十几年,从来不多要钱,这两壶烧刀子加上这件袄子,抵你那一副金耳坠。” 游景瑶接过大袄,十分感激,又几欲掉泪:“多谢姐姐相助。” 这声姐姐叫得唐潋有几分不自在,她偏过头咳嗽两声,余光睨着游景瑶:“你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 这一句问得游景瑶喉间哽咽,她低下头,只小小声地回答了前半句:“……青丘。” 青丘。 唐潋颇有兴致地挠了挠下巴,果然是青丘来的狐族,这一身婚服里衬,像是王公贵族的新婚妻子。 在边地卖酒的酒贩卖的可不仅仅只是酒,这种位置偏僻的酒铺子,往往是是信息的集合站,酒老板可称得上半个江湖百晓生,路过的旅人要问些什么,都得花银子来买。 唐潋已经许久没有新消息了,好不容易揪住了这么个看起来不简单的狐族姑娘,刚要开口问个仔细,平地忽然掠来数道强横气波。 排山倒海,力道千钧,若银若绯的气刃伏地卷来,轻易将酒铺桌椅震得倒飞出去! 桌上酒具相互碰撞,发出声声闷响,一瞬地震山摇,唐潋大惊失色,连忙冲过去护住摇摇欲坠的酒架子,吓得魂都差点飞出去。 周围的酒客全都躁动起来,入耳皆是惊呼,游景瑶惊慌失措地站起来,骚乱中,她听到有人喊了一句: “是青丘尊上力量失控了!” 什么?游景瑶瞬间回头。 方才说话的那个人正大声给周围人解释道:“你们还不知道吗,就一个时辰之前,青丘尊上的狐后逃婚了!” 游景瑶浑身过电似的一颤。 “我听说,青丘尊上近些年来时常有力量失控的情况”,说话的那个男子并不知道那其实是炽毒,“原以为只不过是捕风捉影的流言,没想到是真的!” “咱们镇这么靠近青丘边地,只有这个说法有理!” 其他人更关注狐后逃婚一事:“狐后怎么会逃婚了?这未免太荒谬了吧?” “是啊,全玄界的世家大族不都受邀去参加青丘大婚了吗?狐后逃婚了,月少主怎么办?” “这力量都外泄到咱们镇子里来了,月少主怕不是有性命之危吧……” 游景瑶听得百爪挠心,披着唐潋给的外袍,焦急地开始翻动手中的《青丘诗》起来。 快,快。 月尘卿不能出事。 她颤着手翻到了空白纸张的前一页,本卷的前情概述映入眼帘—— “在游景瑶逃婚后,月尘卿陷入了史无前例的炽毒爆发,四肢百骸皆受焚烧,连蛇族少主宫雪映也无法压制,性命垂危。” “游景瑶只得前往北地归墟采摘传说中的‘混沌魂胎草’,只有此法才可挽救月尘卿一命。” 猛然合上书,游景瑶发了狂似的往北边奔去,寒风将脖颈周围一圈鬃毛吹得沙沙作响。 唐潋抱住摇摇欲坠的酒坛架子,回头望了一眼,见游景瑶离开的背影,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双眸中浮起万般不可置信之色。 第47章 归墟 北海归墟。 人说归墟海水呈黑色, 要么平静如死水,要么掀起浪来能遮蔽整个天幕,暴戾无度, 喜怒无常。 日出汤谷, 日落虞渊, 魂过忘川,葬于归墟。 这里是灵魂湮灭的地方,万物的终点, 九幽大陆的极北之地, 寸草不生,万物寂灭。 只是,绝处尚且逢生, 这溢满了死气的地方, 自然也有一些生机—— 能救月尘卿性命的混沌魂胎草,就生长在这锋利峭壁的顶峰。 混沌魂胎草生在归墟峭壁之巅,这株上古灵草能够吸收灵魂中没有完全泯灭的求生意志, 同时包容着极寒与极烈两种元气,象征着破除混沌后的涅槃新生。 —— 游景瑶不知道自己从哪逼出那么韧的一股力气,里头还裹着湿的里衬,外头披着唐潋赠送的挂霜大袄,竟靠一双脚就飞跑到这里来, 一路上连停下来歇口气都不舍得。 她在和死神赛跑,要抢回月尘卿的命。 站在连绵不绝的灰黑山峦前, 游景瑶心焦地踮起脚来,极目远眺。 终于, 在那光秃秃的峰峦之巅,游景瑶看见了一轮幻色光晕—— 它小小一株, 在玄色峭壁上散发着盈盈微光,像是漆黑海面上那一豆灯塔,指引着来者前进。 弹指后。 天边乌云撕开一条缝,日光落在嶙峋峭崖上使劲攀爬的游景瑶身上。 归墟四处都是黑的,天幕黑,海水黑,连岩石也透着玄铁似的漆黑。为了轻装上阵,游景瑶忍痛将那大袄也褪了下来,只穿着里头一身明黄薄衫奋力往上爬,远处看去,活像纯黑幕布上趴了只艰难移动的黄色小虫。 海水一波波打在岩石上,让本就险峻的峭壁变得愈发湿滑,游景瑶费了好大劲,不知爬了多久,才一点点挪到岩壁腰部。 这里实在是太冷了。 相比于青丘霰雪峰,归墟的冷,是深入骨髓、麻痹神经的极寒。阵阵海风裹挟着霜点一波波扑在游景瑶身上,将她的四肢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穿着这么一身湿透的薄衣裳,抵着这么冷的海风,她却没有退缩。 一步,一步,往上爬。 月尘卿需要她。 他炽毒爆发,是她逃婚害的。她决不能允许月尘卿因此而死,决不能! 那株散发着圆圆光晕的小草离自己愈来愈近,游景瑶紧紧咬着后槽牙,两只手像利爪一样勾着岩石缝,以一种有些扭曲的姿势加速向上攀登。 小犬向来好动,上个树,爬个山,对游景瑶这样的犬族来说不算非常之难。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最差的处境中唯一有利的因素——这峭壁层层叠叠,像是天生长成这副供人攀登的模样似的,即使游景瑶是第一次徒手攀岩,也能顺着这台阶似的岩层一点点走上去。 耳畔烈风呼啸,游景瑶一边攀爬,一边在心中默念: 这浪可千万别掀起来呀。 归墟的海像自己有灵智似的,动静两极分化,有时无论风儿吹得多猛,海水也像冻住了似的没有波澜,有时却无风自动,即使没有风力的加持,也能忽然间刮起一道滔天巨浪,与天齐高,若是打下来,下方的平地会全部被淹过去。 就像是蛰伏的上古凶兽,开心了不声不响,不开心了,它会瞬间亮出血淋淋的獠牙将来者吞入腹中。 第56节 游景瑶现在攀登的这座岩山背后就靠着归墟海,她挨着山壁,自然看不到海水的动静,因而分外紧张,每一步也更加小心。 好不容易爬到这里,千万千万不能功亏一篑掉下去。 快了,快了,她越来越看清楚那株小草长什么模样。 原以为这样的上古仙草都会生得纤长袅娜,可是当游景瑶即将攀到峰顶,却见这株混沌魂胎草长了一身肉乎乎的叶片,枝叶圆润地拢在一起,乍一看有点像绣球花,当真像是混沌中沉睡的灵胎。 像是攀登者看见了鲜红的路标,游景瑶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猛力来,原本冻僵的四肢竟是涌上温热,一鼓作气,冲上山巅。 混沌魂胎草低着头,随着海风一摇一晃,像是在温柔望她,等待她的采撷。 当游景瑶终于爬上峭壁顶峰。 望着心心念念的神草,她呼吸都乱了,一只手紧紧扒着岩片,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去够那一株混沌魂胎草。 原以为这样的宝物不会让自己那么轻易拿到,就像上古神剑不是谁都能轻易拔出一样。 没想到,游景瑶只不过轻轻一扯,整株混沌魂胎草竟然轻轻松松被连根拔起,就仿佛,这株仙草不是从岩石中长出来的,却像是生在湿泥里似的,任谁都能任意采撷。 怪了,之前明明听宫姐姐说,这混沌魂胎草可难找了,蛇玄谷出动了一批精锐,不仅没找到,还葬身在了归墟。 怎么轮到自己就这么顺利呢? 她万分诧异地将小草勾到手里。 下一刻却出现了更为玄妙的情况——混沌魂胎草竟自己动起来,十分喜爱游景瑶似的,主动将根茎紧紧缠绕在她雪白的手腕,成了一只漂亮手环。 游景瑶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腕上的草环,还没来得及回过神,耳畔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水声! 站在峰顶,游景瑶木愣愣地低头朝下望。 当看清下方情况,她的心脏瞬间揪成一个点。 只见漆黑的海水忽然生出密密麻麻鱼鳞般的波澜,黑色的海水争相拍打在一起,竟然涌出白色的浪花,望之诡谲异常,黑白对撞,看得人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这鱼鳞小浪汇集在一起,逐渐积成大浪,在海域中央蓄成一道浑厚浪幕。 而这道浪幕,正在飞快上升着! 只短短几息,由纯黑海水组成的滔天巨浪就已成型,如同一只巨大无比的手,遮住了原本就阴暗的天色。 滔天海幕在半空中凝滞两息,精准瞄准游景瑶所在的山巅,调转方向,呼啸扑来! 海水倾头而下,游景瑶瞬间被卷下山巅,直直落入归墟海中! “咕噜噜!!——” 她落进这片死亡之海中的第一感受,是这海水实在冷得惊人。 归墟是忘川的归宿,一切失去温度的灵魂都顺着忘川流向归墟,一点点寒意,一股股死气,汇聚合流,淬成这冷寂的归墟。 四肢首先被冻僵。 海水从七窍涌进,濒死感随之窜遍全身。 游景瑶猝不及防,吸进好几口苦涩的海水,仅存的那么一口气,也全都在水中吐成了泡泡,无情逸散。 混沌魂胎草在她手腕不甘地扑闪着微弱的光,像是在大声呼唤游景瑶振作起来,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渐渐下沉,连挣扎的力气都不再有,只能这么一点点,一点点地溺死在这片吃人的海中。 游景瑶第一次感受到直面死亡的恐惧,还有潮水般窒息的绝望。 辛辛苦苦摘到了能救月尘卿的仙草,还是抵不过造化弄人,一个浪头打过来,就能将自己轻易掀到海底,毫无还手之力。 女主角的光环,也不能护她到结局。 这穿书系统也像死掉了似的,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她努力走任务,就会保护宿主的安全,可是都到这一刻了,系统竟然一声不吭,就像把游景瑶全然忘在脑后似的。估计是觉得,这宿主这样弱,连护着的必要都没有了。 耳边除了水流涌动的咕嘟声,一切声音都被过滤得干干净净。 游景瑶想着想着,四肢忽然涌起一股内生的暖,这是快要冻死的人都会有的反应,也是死亡之前最后的一点慰藉,身体会激发所有能量驱逐寒冷,让人在高温中体面地死去。 一道白线穿过脑海,游景瑶想到了什么,蓦然间动了动指尖,借着这股回光返照的热意,极其缓慢地挪动双手。 她要将手腕上这株仙草摘下来。 小草轻盈,估计能顺着海水往上浮。 月尘卿若是找到这里,大概,还能在海面上捞到这株小草,那么他的性命就还有救。 感受到游景瑶的动作,混沌魂胎草闪出前所未有的刺眼光芒,似乎在说“不要摘掉我”,游景瑶却铁了心似的,用最后一点力气去拽。 海水一股股涌进肺部,压缩着赖以生存的氧气。 她快要撑不住了。 就在魂胎草马上就要被拽脱手腕,游景瑶喉间那最后一缕气彻底用尽。 下一刻! 唇上猛地压下一道深重烙印,后脑勺被谁的五指紧紧扣住,又霸道地将自己压进怀中。 贝齿被轻易撬开,是谁在勾缠着吻她。 那样火热,那样炽烈,仿佛要将她融化了嵌进体内,与她一起神魂俱碎的力度。 一股股新鲜温暖的气机顺着嘴唇尽数涌进了游景瑶体内,那人在吻她的同时,还连绵不绝的给她渡气。 游景瑶惊恐地张开双眼。 睁眼的瞬间,目光触及两片半垂的鸦色羽睫,还有那卷翘睫毛下琥珀般绚丽清澈的双眼。 月尘卿! 万般思绪在这一刻迸裂开来,游景瑶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泪水汩汩涌出,全部混进周围的海水。 他浑身裹着刺眼的血色光晕,近在咫尺的琉璃眸中满溢着恐惧之色。 ……是恐惧吗? 这是游景瑶第一次在月尘卿眼中窥见畏色,那时她进入回溯碎片制造的幻境,亲眼目睹血腥的玄界大战,在那般刀枪金鸣、断肢横飞的战场中,月尘卿的脸上都寻不到半分恐惧,可是今天,他看上去这样害怕。 月尘卿真的怕了。 再晚来一秒,他的爱人就要与他彻底告别,深陷在这片漆黑阴冷的海,变成一具白森森的骸骨。 他怎能不怕? 月尘卿将怀中人的后脑勺扣得更紧了些,吻得愈发深入,他的五指陷入她的发顶,明明心脏快要爆开了,他还是强忍着所有心绪,像以前一样极尽温柔地摩挲她毛茸茸的脑袋。 “我来了,”他勾着她的唇舌,含糊而颤抖地安抚道,“瑶瑶,我来了。” 第48章 成婚 那一刻。 周围的水流声隔绝了外界, 二人仿佛身处漩涡之中,一切声音都被搅碎在外,只剩重重的心跳声。 咚, 咚, 咚。 原本虚脱的心脏因他忘情的一吻活了过来, 重新注入汩汩热血,有力搏动,心脏跳动的力度前所未有地大, 砸得游景瑶胸腔一震一震。 她还不适应被人渡气, 只得一股股咽下从月尘卿唇边渡来的气,游景瑶吞得艰难,他吻得更是生涩。 生涩到, 啮也不是, 吮也不是,仿佛如何变换亲吻的动作都不足以平息他心中的火。 狐族向来善媚,是玄界最多情的种族, 按理来说,狐族应当是四处留情、风花雪月的作态。 可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位狐族至高无上的尊上,却是第一次与人亲吻,还是以这样无比青涩慌乱的姿态, 将攒了三百年的初吻虔诚地送给了游景瑶。 这是一个主要以渡气为主的救命的吻,月尘卿无法平衡亲吻与渡气的时机, 看上去有些慌乱,又不舍得只是单纯地给怀中的小犬妖输送气机而已, 想要趁乱再啄吻一下她的唇。 小犬妖的滋味原来这样甜,一股股蜜意将他的涨得得暖暖的, 月尘卿舒适而迷离地垂了眼。 恍惚间,他想,若能这样永远沉溺于深海,也不算坏事。 直到游景瑶忽然狠狠咬了一下他的下-唇,从他连绵不绝的深吻中挣脱出来,惊呼道:“月尘卿,你身上好烫!” 月尘卿从惝恍迷离中回过神来。 低头一看。 自己的身形已然被炽毒完全包裹在内,毒焰已经红到发黑。 这是炽毒进入最终爆发期的标志。 方才他急着赶来归墟,不惜催动全部狐火以增加移速,导致原就肆虐的炽毒发作得更为猛烈。毒焰本来是鲜红色,现在红到发黑,已经是最为严重的境况,这个时候,他四肢百骸的经脉估计都要焚寂成灰了。 后知后觉的滔天痛意姗姗袭来。月尘卿反射似的咬紧了牙根。 方才怎么不感觉痛呢? ……定是小犬妖太甜了,将全部痛觉都压了过去。 剧痛使得月尘卿不得已松开了游景瑶,游景瑶两腮鼓鼓地含着他渡来的气,赶紧伸手去摘腕上的混沌魂胎草。 系统只说这草能救月尘卿,没说要怎么用。 现在哪有条件给他碾磨成药粉再冲水喝呀?只能生吃啦。 说干就干,游景瑶鼓着两腮,像虎头金鱼似的,刚准备将整株草塞进月尘卿嘴里叫他生吃,月尘卿忽然抬手一格,哭笑不得地指指上方: “先上去。” 游景瑶茅塞顿开地“哦”了一声,赶紧扯着月尘卿奋力朝上游。月尘卿被她这样粗鲁地攥着手腕游动,即使被攥得有些疼,唇角却带着抹说不清的微笑。 小犬妖没有什么灵力,本身游得就很慢,何况还拉着这么大一只狐狸,两个人不沉下去就不错了。 可是游景瑶拽着他,竟然出奇地游得很快。 她并不知道那是月尘卿正在下方默默施法助力,游景瑶还以为她的绝世凫水功终于练成了,心下大喜,越游越快,最终像火箭一般冲破海面—— 破水而出的那一刻。 海面上溅开大片晶莹水珠,归墟数十年未曾现身的阳光直将乌云撕开一道口子,洒下金灿灿的柔晖,打在两人身上。 月尘卿骨相优越,即使满头银发全部被洇湿,贴在脸侧,也没有丧失半分仙气,反倒添了许多说不出的韵味。 像史诗中避世不出的塞壬人鱼,美得惊心动魄,不染尘灰。 游景瑶亦是。她的栗色发髻满兜着水,在柔晖的照耀下像两颗金果子,圆润饱满。 月尘卿刚要好好欣赏,小妮子忽然伸手猛地解开了发髻上的丝带,以小狗甩水的姿势来回摇头,转速飞快。 第57节 她发上的水珠在夕阳下迸溅开来,绽出烟花般的色泽,时间仿佛都凝滞了下来,停在这一帧。 这一幕过于惊艳,月尘卿看得痴了。 他眸底溢出深深的占有欲,冷不丁,又生出一股想将她搂进怀里温柔深吻的冲动。 游景瑶甩开一头重乎乎的海水,飞快地要将手腕上的混沌魂胎草摘下准备给月尘卿吃了,谁知他忽然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将她雪白的藕臂,以及整个人都扯到了身前。 “干嘛呀?先吃药……”游景瑶话音未落,月尘卿忽然将她缠着混沌魂胎草的那一只手腕高高抬起,送到了嘴边。 又以一个说不上清白的姿态,朝她腕骨啮了下去。 游景瑶惊了,木然地望着月尘卿低头吮吸着混沌魂胎草的花蕊,花蜜流出,晶莹地黏连在他唇畔,闪烁着湿润诱人的水光。 她双颊瞬间涨红。 ……不愧是狐妖,喝花蜜的姿势也这样不清不白的,让人无端联想到他方才接吻时的情态。 忘情的,失神的,辗转的。明明是初吻,却像暗中练习了千千万万次那样熟稔,难道这就是狐妖的天赋? 游景瑶一瞬气闷。它们犬族怎么没有这种天赋! 小狗只会刨垃圾,或者泥里打滚,不会亲人。 但,她以后可以学。 月尘卿吮尽了花蜜,又将花瓣一片片咬下,轻轻碾碎,送入腹中。他周身环绕的炽毒终于一点点变淡,连带着那对覆盖血色的双眸也一同清澈了回来,露出了原本蓝紫色的瞳仁,像水晶的内髓,透着荧荧微光。 游景瑶大喜过望,板住月尘卿的双肩,将重获新生的他从上至下细细打量。 毒根拔去,他像变了个人,眼尾那一抹总是若隐若现的殷红竟也褪去了,显得那一双带钩的桃花眼无端多了些无辜。 失了几分狐媚子气息,却多了几分伪装成猎物的小可怜气质。 小可怜?哼,游景瑶可不会被月尘卿的无辜样子骗过去,方才他趁人之危,把她的初吻蛮横夺走的事情还没清算呢! “你还要在水里泡多久?”游景瑶没好气地点点月尘卿的胸口,“还不快带我上去。” 月尘卿轻笑,下一刻,有力小臂打横而过,将她整只揽在怀中,飞身而起。 两人跃至高空,越过峭壁,游景瑶原以为他会带着自己直直降落在山脚下,没想到月尘卿竟然没有往下落的意思,抱着她,像柄离弦之箭往更远的地方飞。 “去哪里?!”游景瑶瞪大眼睛看着山脚下那棕色的一点,是她攀岩之前为了轻装上阵,留在那里的厚袄子。 月尘卿下巴抵了抵她的额头,又依恋地在她发间烙下一吻,声线极尽温柔: “回青丘,我们成婚。” …… 游景瑶被妆娘们摁着重新化了个又快又漂亮的妆。 月尘卿方才赶来归墟救她,其实没耗多少时间。他的修为,想要去九幽大陆任何一处地方,都不过是一弹指一炷香的事情。 况且游景瑶逃婚前前后后也不过两个时辰,宾客们没等多久,狐族侍者们将各位尊贵来客伺候得服服帖帖,竟无人生出半句抱怨,堪称奇迹。 更为奇迹的是,众宾不仅没有抱怨,在听说这位狐后为了治愈月尘卿的百年痼疾,竟是亲自前往归墟为他采摘上古神草的时候,现场爆发出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狐后究竟是何方神圣,孤身前往归墟这样的穷凶极恶之地,不仅平安归来,还采到了神话中的仙草!” “我此前听说这狐后身份似乎并不高贵,没想到她竟能以一己之力采来仙草,如此看来,这是命定之人啊!” “青丘女主人,当之无愧。” 各族尊主们火热讨论着,大家心中的期待水涨船高,无不想立即一睹狐后芳容,都想看看这位缔造了神话的狐族尊后是何模样。 这份等待没有持续太久。 一声悠远钟鸣响起,如凤唳清啸,唤来万千幻色流云簇拥,绵延至云端的鎏金红毯尽头出现了两豆红色。 银发尊主身着鲜红喜服,矜贵优雅,牵着身旁娇小的狐后,在鼓瑟齐鸣中款款步入众人视线之中。 望着这对璧人朝这边步步走来,大家纷纷停了呼吸。 原以为狐后会是女王一般伟岸的仪态,没想到看上去如此纤小,又或许是月尘卿生得太高大,狐后走在一边显得小了一圈。 一大一小,这身形的差别倒是让人感到颇为可爱,还愈看愈般配,就连席下的月元霜都捏紧了双手,眼底不自觉地溢出星点热泪。 说是逃婚,原来是瞒着二哥去采仙草救他了。 归墟那种地方都敢去,真是胆大。 月元霜远远望着,心想,自己一直标榜爱二哥,却没有爱到能舍命去救二哥的地步,比起用命去救兄长,她更惜自己的命。没想到游景瑶却可以,归墟那个晦气的乱葬岗,她就这么赤手空拳去了,还平平安安回来,也算她没看错人。 月元霜释然地笑了笑,目光中终于染上祝福,真挚纯粹。 新人走到了殿堂中央。 接下来的仪式无甚特别。 三拜,成婚。 接下来便是掀盖头的环节——狐族原来是没有这项规矩的,只是这数十年来玄界和人界交往愈密,玄界才学到了这一项习俗。 两人相对而立,月尘卿眸中闪烁着粼粼波光,心跳渐快。 他缓缓伸出手,所有宾客纷纷屏气,万千目光全部汇在了那一张红盖头上。 月尘卿郑重地将红盖头徐徐撩起。 饱满小巧的红唇率先映入众人眼帘,像惊世画卷不经意间显出的一角。 随着盖头一点点朝上揭开,又露出了一对黑白分明的杏子眼,亮澄澄,晶闪闪,或许是因为妆容的缘故,这一张脸褪去了平日里的稚嫩甜美,斜眉入鬓,金粉做缀,优雅端庄,像开到最盛的金丝牡丹,称得上一句国色天香。 现场寂静到连呼吸都显得聒噪。 这位小狐后当真貌美,站在容貌冠绝的月尘卿对面,她一点也不煞气场,明明身形比月尘卿小那么多,却还是给人一种她和狐尊不分轩轾、力敌势均的离奇感觉。 台下的宫雪映、月长风与月停萧这三位熟人也全惊呆了,他们何曾见过游景瑶这般扮相,纷纷被惊艳得目瞪口噤,特别是月停萧,一对眼睛活瞪得像牛眼,俩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 然而,万千炽热的目光中却突兀出现了一道凉淡如霜,甚至说得上蕴满恨意的视线。 那道视线的发出者是坐在角落的一个少年。 他生了头黑绸似的青丝,额角缀了一片水红羽叶,衬得肤色愈发雪白,白到几乎发青。 黑发少年暗自攥拳,五指深陷掌心,几乎要溢出缕缕血丝。 “我全族被灭,你炽毒全消,风光大婚。” “月尘卿,我赫连炀,绝不会让你风光下去。” 第49章 合卺酒 九幽大陆上, 金木水火土,都有其元素盛行的年代。总有那么数十上百年,其中一种元素会异常丰沛, 让修炼该元素的种族得到不小裨益, 风水轮流转, 堪称上天的赏赐。 而百年前,正是火灵气大盛的时代。 那时,主修火元素的种族得到滋养, 实力皆有拔高, 其中,狐族和玄鸟族更是异军突起,两族龙腾虎踞, 在玄界形成双足鼎立的态势。 奈何一山不容二虎。实力顶盛的种族, 可以是一个,也可以是三个,但绝不可以是两个。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 战争的种子就此埋下, 因果追溯起来,得从远古时期推究根源。 远古是九幽大陆灵气最为充沛的时期,然随时间流逝,大陆灵气代代衰减,朱雀、白虎、玄武和青龙四大神兽因缺少灵气滋养, 纷纷灭绝,到最后除了朱雀一脉, 其他三神兽的嗣脉灭绝得彻彻底底,可朱雀支系中却有一脉华胄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那就是今天的玄鸟族。 作为神兽后嗣,玄鸟族在九幽大陆几乎是横着走的存在, 奈何此时有一个同样强大的种族呈燎原之势崛地而起,盘踞青丘,与他们分庭抗礼——正是狐族。 狐族修火,玄鸟族亦修火。整个九幽大陆的火元素就那么一些,两族还要平分,如何够用? “尊上,我等作为远古四大神兽现今唯一存活的后裔,必然是天道之子,怎得再被其他竖族分去资源!”玄鸟族重臣十分不满,纷纷拍案,朝堂上硝烟四起,气氛紧张。 这话说到了所有人心里。狐族那种生了九条尾巴,只会媚术的四足孽种,和他们翼族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云中泥里的分别,玄鸟族作为神兽后裔,怎甘心和“平庸”的狐族平起平坐? 玄鸟族和狐族僵持多年,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个笑话。 高堂之上,老者肃面龙须,沉声道:“诸位有何见解?” 赫连彧早有统一九幽大陆的心思,每位臣子都心知肚明,尊上早已暗自筹备多年,只是等待一条导火索罢了。 左相打揖进谏:“回尊上,如今狐族实力确实强盛,若是直接进攻,胜算不大。依臣看,或许需要剑走偏锋。” 赫连彧眯眼:“剑走偏锋?” 右相适时前跨一步站了出来: “尊上,如今九幽大陆的火元素呈现衰减之势,过不了多久,怕是连我族都要湮灭呀!如今看来,我等必须吸收更多的火元素,以此强横自身,才是正法!” 更多的火元素? 台下年轻些的臣子纷纷相觑。九幽大陆上,火元素的量是固定的,去哪里找更多的火元素来? 然而年老的臣子瞬间了解其中深意,眼中射出震惊锐利之光,赫连彧瞬间也懂得了左右相的意思,心下一震。 大陆上的火元素,当然是固定的,强夺不走。 但,其他种族体内的火元素呢? 若是将狐族族人绞杀,吸收他们体内的火元素呢? 将青丘全族祭天,获取所有子民的狐火来炼制,那滔滔火精,该是多么庞大多么恐怖的力量! 此法赫连彧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这等大肆杀生的谋略定会遭到其他种族激烈反对,他需要一个义正言辞的支撑点。 左相伴君多年,自然懂得君王心中所想,他神情激昂,字字铿锵道:“尊上,我族神兽冢中还保存着完整的朱雀骸骨,若是将狐族内蕴的火元素都注入朱雀骸骨,说不定可以复活神兽,重新迎来九幽大陆的朱雀时代啊!”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臣子无不热血沸腾—— 复活朱雀。 多么震撼的四个字。 若朱雀复活,它将是九幽大陆唯一的神兽。神兽在玄界堪比真神,若真能将朱雀带回世间,称霸九幽大陆岂不是易如翻掌,到那时,还有谁能争锋。 赫连彧闻言,眼中射出炽焰一般的精光,瞳仁浮起烽火四起的幻象。 复活神兽,这是何等浑然天成的理由。先不论究竟是否能成功,这绝对是一道无可反驳的说辞。 远古四大神兽湮灭,此乃玄界的灭顶之灾,重创九幽大陆,导致玄界在六界之中实力大降,地位骤减,在六界排名中甚至已降到与人界一般水平,这对玄界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若能以复活神兽为由对狐族开战,其他种族便没有正当理由来反抗,说不定,还能拉拢到更多盟友。 殿外,阴云笼结,风雨欲来,一场阴谋渐渐成型。 第58节 —— 青丘大婚,狐尊与狐后仅成亲拜堂时需要在人前露面,这一项仪式结束,宾客们就会被请至外殿享用美酒珍馐,月尘卿需要留在那里与各位宾客作陪,而狐后尽可以回殿内休息,无需在场。 游景瑶顶着一头重重的凤冠珠翠回到紫云榭,左脚刚踏进门槛,就忙不迭把侍女全都喊来,让她们把自己身上浑身缀饰都卸了。 绫香等人围在游景瑶身边小心翼翼为狐后卸去满身首饰,项链、耳坠、步摇一只只摘下来,放进床头旁边的匣子里,每一个都熠熠生辉,在匣子里也晶亮惹眼,漂亮得很。 谁知游景瑶一眼都不看那些,只觉昏沉,靠在床头,眼皮恹恹地直想睡觉。 见娘娘困得口水都快溢出来了,罗烟赶紧劝诫道:“娘娘,您不能睡呀,要等到晚上尊上回来才行……” “为什么?” 游景瑶于疲惫中窜出一缕无形火。她这前半天拼死拼活,又是爬山,又是掉海里,只为给月尘卿摘仙草救命,现在想休息休息都不行了?这叫什么道理。 罗烟想到什么,喉头一哽,脸上窜起两抹红。 “脸红什么呢,说呀?”游景瑶正沉浸在月尘卿不让她睡觉的恼怒中,丝毫没想起那件事。 绫香和酒寻反应过来,脸也齐齐红了,过了好久,不知谁低声嗫了一句: “娘娘,要洞房的呀。” 游景瑶脑袋“轰”地一声,像被雷劈了似的,霎时顿住。 竟忘了还有这回事。 她脸上也倏然涌上两片火烧云,红得连脸上的妆都盖不住。 三个侍女无所适从,又觉得这是本就理所应当,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抚道: “娘娘莫怕,尊上定会温柔待娘娘的……” “娘娘有事唤我们,我们都在殿外候着……” “提前给娘娘备好温水……” 这些话完全起到了反作用,游景瑶只觉脸上烫得快要烧起来了,手心朝外对着她们:“好好好!我……本宫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本宫一人在这等少主回来就是。” 侍女们这才乖乖点头,躬身退了出去,门要关上的前一刻,酒寻还探了颗脑袋出来叮嘱:“娘娘可千万别睡哟,还没喝合卺酒呢!” “知道了知道了!”游景瑶捂脸。 门被轻轻合上。 游景瑶坐在榻沿,胡思乱想,望着满殿的红绸锦幔,依旧觉得不真实。 呆坐了一阵子,她伸手拂开道裂隙,从中拽出一本书来。 游景瑶低头,“哗啦啦”地翻着其中的内容,翻到最后有字的那一页,已经最新地记载着今日大婚的境况。 看来这本书是实时更新的。游景瑶心绪绵绵地捧着书,摩挲着略有些粗糙的纸张,数了数,下面还有约数十张的空白页,大约还剩一卷的余量。 已经到大婚剧情了,这本书的故事竟然还没有结束。 后面还会发生什么呢?游景瑶不免一阵心慌。 虽然好的坏的她都接受,但面对未知,仍旧叫人无法凝心静神。 宾客们才刚刚开始用餐,月尘卿估计要夜半才回来,游景瑶百无聊赖地翻阅了一会儿《青丘诗》,终是抵不过由内而生的倦意,身子下滑,眼皮一合就睡了过去。 亥时。 紫云榭殿门被轻轻推开,又极柔地合上。 月尘卿眼底酝着酒意,即使步子已经有些深浅不明,却还是记得动作要轻些。 他早料到游景瑶会先歇息一会儿,为了不吵醒她,连呼吸都尽量放轻。 步入内殿,在氤氲红纱之中,果然瞧见了正在酣睡的少女。游景瑶看上去累极了,睡得可沉可香,唇瓣都合不拢来,张开细微的一条缝。 火红身形踱步上前,月尘卿蹲在榻边,静静欣赏着他的爱人。 游景瑶侧睡着,整张脸刚好对着月尘卿。 她的脸颇有些肉感,侧睡时压着右脸,桃腮被挤得圆鼓鼓,在烛灯照耀下,脸颊上的每一根绒毛都染上融融暖意。 月尘卿痴溺地低了眼,就这样蹲在她榻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抚她的脸,她的睫,她的唇。 怎么生得这样可爱,这样漂亮。 每一寸都好喜欢。 都是他的。 月尘卿指尖微颤,温柔又小心地描摹游景瑶的轮廓,像年少孩童终于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礼物,满心满眼都是欣喜,爱不释手。 门外又传来一声细微的动静,想来是嬷嬷端了合卺酒来,月尘卿点点不远处的金丝木案台,示意嬷嬷放在那里。 已经到了要交杯结发的时辰,游景瑶还在酣睡,月尘卿也不舍得叫醒她,一时间进退两难。 半晌。 他闭眼,轻轻吻了上去,亲在她脸颊。 吻得像绵绵细雨,点点滴滴,柔情似水,游景瑶睡梦中感觉脸上酥酥麻麻的,微微睁眼,望见俊美容颜近在咫尺。 游景瑶瞬间清醒,抱着被子往后一缩,像受惊的猫儿揣起手:“月尘卿?” 月尘卿抬睫,朝她微微笑:“瑶瑶,起床饮合卺酒。” 游景瑶看看远处桌案,那儿摆着一只纤长酒瓶和两个圆滚滚的酒杯,只好悻悻起身,挪到床沿边边。 月尘卿把酒案端了来。 他握住瓶身,悠悠倾下两道清冽酒水,一共两杯。 游景瑶伸手拿了自己那一杯,酒杯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游景瑶,是她的倒影。 想到月尘卿的酒杯里也会有一个小小的月尘卿,游景瑶忽然咧嘴笑了笑,两颗虎牙又亮晶晶地显了出来。 月尘卿笑弯了眼,朝她扬起酒杯。 游景瑶也有样学样地举起小酒杯。 “坐过来些。”他低声提醒。游景瑶坐得离他那么远,手臂定然是交不到一块儿去的。 游景瑶赶忙端着小酒杯又往月尘卿身边挪了挪:“这样呢?” 小犬妖整个人都快依偎在自己怀里,月尘卿的心又软成了一滩水,点点头,示意她交杯。 两人的手臂如同交缠的连理枝,打了个弯,缠在一起,互相将酒杯送到了对方唇边。 酒杯抵着他的唇,游景瑶忽然有些拿不稳,颤颤地举着杯子,双颊热热地看他。 月尘卿亦回望,眼中亦荡漾着涟涟微光。 他提点她:“瑶瑶,说些什么?” 游景瑶认真思索,却怎么也想不出此时此刻该说什么,艰难地思索了几息,最后,虎头虎脑蹦出一句: “月尘卿,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啦。” 第50章 洞房 她的人。月尘卿听得整个人骨头都酥了。 小犬妖生得小小一只, 一开口就要他整个人。 胃口还不小。 两人在这气氛中纷纷饮下合卺酒,一杯饮毕,交缠的手臂纷纷收回, 一瞬间, 只剩缄默对望。 游景瑶才刚饮下这杯酒, 脑袋就升腾起一片晕云来,像被蛛网黏住心神似的,脑海中流动的思绪都变得迟缓。 ……这什么合卺酒, 看着清清冽冽的, 怎么比归墟山脚下那两壶烧刀子还要烈。 她知道自己酒量向来奇差,没想到差到这种地步,喝一杯就已经微醺了? 月尘卿别是下了什么药在里头吧。 游景瑶缓缓眨了眨眼睛, 把酒杯放到一边, 略微迷离地抬眼望他:“喝完酒,我困了,我想睡觉。” “好, ”月尘卿应得快,声线磁哑,“我们睡觉。” 游景瑶忽然一激,又举起爪子摇晃起来,看上去意识更为不清醒了, 手指用力戳点自己,一字一顿地要说清楚: “是‘我’睡觉, 不是‘我们’睡觉。”小犬妖将“我”和“我们”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听明白了吗?” 月尘卿温和地攥住她的手腕:“好, 瑶瑶睡觉。” 游景瑶闻言重重点头,半晌, 又歪了脑袋,不解似的眨眨眼:“那你呢?” “陪你。”他在她手背上亲了亲,随即掀开被褥,将游景瑶送进去。 粉雕玉琢的小妮子不知道“陪你”是什么意思,乖乖窝进了红被褥里头。月尘卿给人掖好被子,又捏捏她软嫩的脸蛋,眸中溢满怜溺。 游景瑶原本就是被他从睡梦中叫醒的,困意一直没完全消失,被子往身上一盖,迷迷蒙蒙地就要睡过去。 直到身旁又躺下一个人。 月尘卿竟也一同睡了下来,就和自己躺在一个被窝里头。他这一躺下,身上的白檀冷香霎时充盈被褥,如同一个人形香包睡在了旁边似的。 游景瑶昏昏沉沉的大脑闪过一丝清醒,转头看向他,对上月尘卿的琉璃眸,震惊问道:“你……要和我睡呀?” 月尘卿一滞,哑然失笑,动了动手肘将自己的头撑起来俯视她:“那本尊要睡哪里。” 游景瑶被他这么一望,脸侧腾起两抹酡红。 这话也没错,人家是新婚郎君,不和自己睡,睡哪里呀。 只是她心里害怕。就算月尘卿现在不动她,一晚上这么漫长,谁能保证这一夜月尘卿都不会有所动作呢? 从前他们俩也不是没有一起同榻共眠过,在霰雪峰地宫内枕着狐尾睡不算,之后在紫云榭,也是有过短短一个时辰的同榻经历的。 但今夜不一样了。他们成婚了。 洞房这件事,逃不过。 月尘卿看着游景瑶揪着被褥瑟缩不已的模样,眸中柔色骤沉,似乎是触及心底某些潜藏的思绪,他身形缓了下来。 “瑶瑶,你……”他试探着开口,长睫下水色转动,“不愿和我圆房?” 第59节 这句式太熟悉了,以至于,游景瑶一听到就想起了之前那句话—— “瑶瑶,你不愿和我成亲,是……不喜欢我?” “不是!”游景瑶立即坚决地应了声。 月尘卿原本应该因她的回答而欢喜,刚要雀跃,却意识到什么。她的语速依然和从前一样快,只要讨论到“爱与不爱”,她总是这样又急又快地说“爱”,可行动上,却还是一次次将他推给别人。 对了。这件事,还从未解决。 瑶瑶要撮合自己和宫雪映的这件事,他还未晓得缘由。 方才沉溺在成亲的喜悦中,月尘卿竟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游景瑶是真的逃婚了,真真切切地逃婚了,她逃得那么坚决,还留下了一封长长的信和他之前给的香囊,看上去绝不打算再回来了。 就算后来知道了她是去归墟采混沌魂胎草,但整件事的逻辑,也很奇怪。 游景瑶是先逃婚,再去采那株草的。 若要采仙草救他,瑶瑶根本无需逃婚,甚至不用自己去。仙草就好端端长在归墟,只需要遣一行侍卫去就行了。 如此说来。 月尘卿眼中柔情蜜意淡了下去。 她逃婚这件事是真的。 或许只是后面知道了自己炽毒爆发,怕自己真的因此出事,于心有愧,才去归墟采仙草救他。 游景瑶是真的要离开自己,至少在离开王宫那一刻,她是这么想的。 一瞬间,万般不解、不安,难舍难分地涌上心头,月尘卿眼中情绪破碎,就这么俯身看着榻上的游景瑶,嘴唇翕动几许,最后低低出声: “瑶瑶,我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亲。有些事,我想问问你。” 游景瑶被这语气吓了一跳:“什、什么事?你尽管说……” 话音未落,月尘卿已两臂撑在她耳畔,倾身压下。一对紫眸逆着光,长睫投下浓密阴影,像拢在阴霾中的晶石。 游景瑶双眸颤颤,战栗着缩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否在撮合我与别人?”他肃声问。 游景瑶喉咙像被扼住似的一瞬间哑口无声。是的,可那已经成了过去,但她决不能承认:“没有。” “当真?”月尘卿祈盼地凑得更近了些。 “当然!否则我现在怎么还会与你成亲?”游景瑶逼出一身浩然正气,为自己增势。 “那你为何逃婚?” “我……我只是一时昏了头,”游景瑶低眸,迅速想好了说辞,“我从前一直觉得我与少主你的身份地位不相配,宫姐姐又在我们身边,论条件,自然是你与她更相配嘛。” 月尘卿根本不认可,隐忍多时,问了最后一句: “你究竟爱我吗?” 他盯住她的眼,那一瞬的神情像极了雪域白狼,眼中满是侵略性和滔天的占有欲。 “我爱呀!我不是每次都说爱你吗?”游景瑶瞪大杏眼回复道。 她说得很大声,生怕月尘卿不信似的,即使现在说“爱”和从前说“爱”的性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可是月尘卿听不出来。 他全然不信,眸色更深:“瑶瑶,我不要嘴上说。” 不要嘴上说……游景瑶不明所以,也跟着急了,手足无措,正意图解释,下一刻,他松开了撑在她两侧的双臂,整个人覆了下来。 “做出来,”他炽热吐息,“给我看。” …… 红烛摇曳,银屏光影颤动。 宫铃摇晃不休,直至子时。 一袭颀长身影抱着娇小身躯步入净池。 “疼么?”月尘卿怜惜道。 一捧捧温热的水淋在身上,游景瑶脱力,依偎在他怀里,乖巧应声:“不疼,就是很累。” “真的?”月尘卿认为这定然不是真话。他也是没个节制,初尝……这些,就闹了半宿。 小犬妖这么娇弱,如何能承受,他下次定然不能再如此毫无拘束。 谁知游景瑶伸手捉住了他的头发,认真地扯了扯:“真的不痛,真的,要是痛我当然会说了,骗你我是小狗。” 游景瑶没有骗他,真的不疼。 月尘卿说话力道看似又重又狠,实际上,却是颤着五指将她殷红裙摆推上去的。 他的每一步都极尽温柔,无微不至地考虑她的感受,就像对待脆弱瓷器,生怕破了碎了,甚至到压制不住的时候,也先获得她的许可,才肯脱缰。 全程怕她冷着,更是覆着被褥,半点也没着风。 想着想着,游景瑶脸上又烧烫了起来,小脸都要埋进池子里去。 月尘卿望着,一颗心更是软成水沫,正欲爱怜地揉揉她的脑袋,被小家伙眼疾手快拍开手:“哎呀,你手湿的,别揉!我今日不想洗头呢。” 他赶紧缩手回去,做错事的模样。 游景瑶看着月尘卿缩手的样子,没来由地发笑,笑得咯咯响:“你像小猫。” “好,小猫。”月尘卿也眼尾弯弯地笑。 …… 从净室出来,天都快亮了。 两人沉沉地合眼眯了会儿,天才初晓,门外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一声声敲得又轻又克制,却十分紧促,仿佛有什么急事待传达。 月尘卿睡眠浅,恰好被吵醒,心中掠过一丝电流—— 任谁都不会在青丘尊上大婚的第一天就赶来敲门。 直觉让他翻身而起,动作不忘放到最轻,生怕吵醒了身旁酣睡的小犬妖。 披上大氅,他来到殿前亲自开门。 门外暗卫一见尊上就“砰”地跪了下来,月尘卿一滞,立即迈出去,旋即将殿门合拢。 “何事?”月尘卿率先开口。 暗卫抬首,直到月尘卿向来不喜欢下属多余的解释,他直接绕过了“属下无意打扰尊上”等客套话,直接报备情况: “尊上,昨夜青丘西部边疆传来异动,似乎有人要强闯结界。” 强闯结界? 月尘卿神色恹恹地摁了摁眉心,眼底倒是溢出两缕新鲜颜色,“强闯青丘结界的,好像百年来都没有一个了吧。” “可查到是谁?” “回尊上,我等昨夜闻讯就迅速赶去了西部查看,只在结界周围找到了这个。” 暗卫献上一方木匣,掀开盒盖。 里面赫然躺着一片红艳艳的羽毛,根部还染着血,血迹甚至没有干涸,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月尘卿的眼神在触及那一片羽毛之时,眼底寸寸结霜。 这羽毛,还有谁能比他更熟悉。 那年战场上,这样鲜红的羽毛和暗红的血痕铺了一地,他看都要看腻了。 月尘卿两指拾起那片红羽,端详起来。 此乃玄鸟族身上的羽毛,这样的形状,貌似还是从翅膀上摘的,脆生生地嫩,好像刚长出来没多久。 玄鸟族全族已经在百年前被灭了个干净,当时,整座朱雀峰漫山遍野都是熊熊火焰,一切植被都烧成了灰,整座朱雀峰也成了寸草不生的死山,根本不可能剩下什么羽毛来。 如今却出现了这么一片,新鲜的,还带着点血渍的羽毛。 这未干涸的血渍当然是刻意为之,为的就是让月尘卿知道,这根羽毛是被人刻意遗留在那里的,而且,那人还好好地活着。 还极有可能,是玄鸟族的遗孤。 第51章 遗孤 玄鸟族竟还剩了遗孤? 月尘卿感到很是新奇。 那年, 他可是用一小节指骨做引,亲手将往日声势浩大的朱雀山脉烧了个烟销灰灭。 狐火是玄界三大灵焰之一,就算最普通的狐族子民随意吐出的一口狐息, 也要比人间用于炼铁的凡火精粹数十倍。月尘卿作为狐族之尊, 他的狐火更是足以焚天煮海的存在, 只要出手,全无意外,一切全看他想不想做绝。 那一次, 月尘卿自认做绝了。 奈何朱雀山脉比青丘大了接近一倍, 地势复杂,他也不能确定当年是否还留下活口,或许真有那么一条漏网之鱼苟活到现在, 也未可知。 月尘卿拾起这片火红细羽, 夹在指尖细细捻磨,目光玩味,似乎念及什么往日痼疾, 长睫冷垂。 —— 彼时。 年少的月尘卿浑身挂着妖物黏糊糊的鲜血,抬步迈出禁制。少年一头漂亮的银发满沾着污血,黑红腥臭,他抬手欲将脸抹干净,却越抹越脏, 最后索性认命地收了手。 子夜高天,连鸟鸣声都歇了。 结界外空荡一片, 无人迎接,只有冷寂的月光照在月尘卿身上, 他抬眸望望那轮弦月,仿佛这轮月亮是唯一陪着自己的友人。 不过他也早习惯了, 哪一日不是这样,每天结束这场长达九个时辰的折磨,只有一轮月亮在这儿等他。 狐后不允许任何一位侍者在此接应,进去时他一个人,出来时,依旧形单影只。 形单影只也好,正巧,他也不愿让人瞧见这副人不人鬼不鬼,挂了一身血的糟践模样。 月尘卿拢了拢已成了血皮子的外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己的寝宫走去。 他的衣袂滴滴答答,淌了一路血点子。不多时,就有许多血蚁前来吸食,连成一路密密麻麻的黑线,诡谲万分。 夜空中刮起绵绵雪絮。 第60节 “娘娘,奴婢带件干净大氅给少主披上也好,天气这么冷,少主一身湿地从禁制出来,免不了要着凉……” 嬷嬷正苦口婆心劝着,上官素堇斜过去一眼,嬷嬷立即噤了声,弓起身子,胆怯不已。 “战场上,难道有人能在卿儿力竭衰颓的时候扶他一把?” 上官素堇垂眸,优雅地整理护甲,声线冰寒如霜,“若总幻想着有这么一个依靠,在战场上如何能做到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她垂眸的样子像极了月尘卿,无论是眼头下勾的妩媚弧度,亦或是眼尾那一抹殷红,甚至连睫毛勾翘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和小少主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嬷嬷自知浅薄,从不敢妄自揣测上意,平日里伺候狐后何尝不是恭恭敬敬,主子说什么都照做,不敢有一句违逆。 只是这一刻。 望着狐后美艳的脸,嬷嬷忽然感到万分不解,心底甚至潜滋暗长地升起几缕愤怒来。 娘娘对小少主究竟缘何能无情到这个地步? 就算是对待别人的孩子也不见得能残忍到这般程度吧,把人昼夜不分地关在尸山血海中磋磨,几乎像是对待仇家余孽,就算是犯了大罪的重犯,也落不到这个下场啊! 嬷嬷沉默着,想起多年前小少主三岁前的光景,那时候和现在,活脱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境地。 小少主三岁前,狐主狐后可是十分疼爱他的。 那时,月尘卿可以放肆地与兄弟嬉闹玩耍,即使滚得满身泥尘,上官素堇依然会笑盈盈地将他搂在怀中,用方绢拭去他鬓角细汗,再往小少主嘴里喂一颗青葡萄。 当初嬷嬷还年轻,她守在上官素堇身边,两手稳稳地捧着冰鉴,狐后就这么一颗颗从她手中的冰鉴里捻出葡萄喂进小少主嘴里,母子二人有说有笑,舐犊情深。 先狐主也是十分爱小少主的。 那时,嬷嬷总能见到小少主骑在狐主肩头,月玄临就这样背着小少主四处走走看看,俯瞰整个青丘的壮丽景色。 路遇王臣,月玄临也并不会将小月尘卿放下来,似乎并不在意臣子觉得他过于溺爱月尘卿,依旧稳稳地将他托在肩上,嬷嬷都看在眼里。 只是,这样熙熙融融的风景,在小少主三岁之后就断了。 玄鸟族图谋将青丘全族祭天复活朱雀骸骨的消息传入了青丘,王庭大震,一时间人心惶惶,嬷嬷整日伴在上官素堇身边,自然也知道些许。 那时的境况,说是双足鼎立,实则玄鸟族比青丘强大得多。玄鸟族尊上赫连彧根骨超凡,乃是万里挑一的天级变异火灵根,三百岁就迈入了生死境,堪称无人匹敌的天纵奇才。 在玄界,向来有一重境界一重山的说法,随着修为愈高,境界与境界之间俨如天人之隔,跨境挑战更是天方夜谭,甚至有可能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月玄临与上官素堇皆为灵海境,生生比赫连彧低了一境,纵使二人联手,都不一定能与之决出雌雄。 青丘陷入前所未有的灭族危机,但,不幸中的万幸,青丘也出了位天生根骨超凡的小少主。 月尘卿的根骨与年轻时的赫连彧不相上下,甚至略高一筹,若说赫连彧是千年一出的鬼才,那么月尘卿就是万年难遇的神骨,天生为战斗而生。 只是时间紧迫,战备在即,纵是天才,也需要成长起来的时间。 可月尘卿最缺的就是时间。 就算是拔苗助长,他也必须迅速成长为一柄大杀器,这关乎青丘的生死,全族的存亡。 于是,月玄临与上官素堇不得已做出决定——他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月尘卿训练成一尊杀神。 月尘卿生来怕血,那么就将他丢进血海里。 这是最简单,最快,也是唯一的法子。 月尘卿第一次进血牢时,不过也才相当于人间孩童的八九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又生来怕血,平日里不小心划破指头都吓得心脏怦怦跳,却就这样被无情地丢进了血牢。 禁制之内,血浓如海,一浪浪鲜血裹着残肢断臂扑天盖地而来,外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小少主从血牢第一次出来,干呕战栗,几欲濒死,嬷嬷急得团团转,捧着少主平日里最爱玩的小陀螺,想要偷偷去接应小少主,却被狐后派人拦住。 嬷嬷被暗卫带走,带来的小陀螺滚落在地,沾了一圈污血,骨碌碌滚到昏迷的月尘卿手边。 月尘卿被污血迷了眼,于蔽目的黏滑中努力睁开一条缝,却看见自己最喜欢的那一只父皇亲手削的木头陀螺在满地污血中滚来,成了一只血疙瘩。 他的心在那一刻焚成灰烬。 狐后罚了嬷嬷十三鞭。 嬷嬷便再不敢去了,怕连累小少主,让小少主受更多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嬷嬷看着少主一点点在尸山血海中长大,小时候玻璃珠似的亮晶晶的眼眸一点点磨去了光,气势凌厉如枪,不会笑,也不会哭,真正成了一尊无情无感的杀神。 “那嬷嬷现在怎么样啦?”游景瑶歪头问。 月尘卿瞳仁往她身上偏了偏。 “开战前就走了,”他道,“我亲自安葬的。” 游景瑶点了点头,安抚地在月尘卿手背上拍拍,眼神却无声无息瞟向漆匣中那一片炫目的红羽,愁绪如麻。 《青丘诗》还剩最后一卷,在这个节点,贯穿全文的玄鸟族与青丘的渊源再次浮上水面,就是用爪子想想都知道,这片羽毛之后必然牵扯着全文最后的高潮点。 她现在已在局中,没了通晓剧情的先知,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月尘卿忽然颇为好奇地瞥向她。 小犬妖思索事情时神情凝重,一张包子脸都沉肃下来,脸上带着与稚嫩容貌不符的深谋远虑,像小孩子故作老成,要操心起大人的事似的。 月尘卿指骨抵着唇边,望着她俨乎其然的表情,心觉有趣。 他自己都没这样严肃,游景瑶倒是先为青丘费神起来了。 看着游景瑶鼓鼓囊囊的腮帮,月尘卿不自禁地要伸手去戳碰一下,只是指尖即将触到她脸颊的那一刻,游景瑶耳畔无端响起已经很久没有吱声的机械音: 【滴滴!检测到宿主已完成剧情线90%,现发布剧情任务(八)!】 【宿主需要接近反派,探索反派身上的弱点,为大结局决战做好准备。】 游景瑶瞳孔一缩。 接近反派? 系统说话很有分寸,发布任务向来都会给出必要的信息,从不会说多余的话,若只给了这一句,说明这短短几十个字的的信息点已经足够丰富。 月尘卿的战力如今在玄界已经是巅峰的存在,玄界众生无不望其项背,目前根本无人能与他一战。 可是要扳倒这个反派,竟然还需要游景瑶前去埋伏在他身边,去搜集反派身上的弱点,这岂不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月尘卿若是和这个反派正面对上也没有绝对的胜算? 游景瑶双眸涣散,如今玄界……当真有这么一位强横到没边的反派吗? 脑中窜过一束电流,游景瑶猛地转向月尘卿,月尘卿要去碰她脸颊的手霎时滞在了空中。 “……瑶瑶?”他眸中浮起一层不解与惊惘。 游景瑶迅速攥住他的手腕,指向一旁漆匣中的红羽,急匆匆地发出了三连问:“那片羽毛是谁的?是不是玄鸟族的?玄鸟族是不是还有遗孤?” 月尘卿愕然:“瑶瑶,目前还未确认。” “去查!”游景瑶的声线前所未有地凌厉,“一定要把这个遗孤揪出来,他会威胁到青丘的安全!” “瑶瑶,先冷静,本尊在九幽大陆都布了眼线,这么多年都未曾查出什么端倪,说明玄鸟族就算有遗孤数量也不多,威胁不到青丘的。何况这片羽毛如同稚鸟一般嫩……” “不!” 游景瑶打断,将头甩得像拨浪鼓:“如果这片稚羽只是一道障眼法呢?” 月尘卿被她严肃的神色刺了下,满目散漫徐徐收起。 游景瑶从不会说这般话,她那张整日叽里呱啦小嘴今天竟不胡说八道了,关心起玄鸟族遗孤的事情来。 游景瑶扳着月尘卿的膝盖,整个人压到他面前,字字铿锵道:“如果是此人刻意留下一片带血的嫩羽,让你觉得他此时还羽翼未丰,不足为敌呢?” 月尘卿眉头一压。 她说得……竟然有几分道理。 他终于稍稍崩起神经,认真地俯身听:“瑶瑶有何见解?” “如果是青丘百年前被灭族,只剩你一个人,你会不会卧薪尝胆,寻找时机报仇?” “玄鸟族如果真有遗孤,他不可能不报灭族之仇。就算知道你战力无双,此人何尝不会拼了命也要试试四两拨千斤?” 游景瑶不苟言笑,义正严辞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能把青丘扳倒,那就是天大的喜事;若不幸身死,反正玄鸟族也就剩他一人了,为族人报仇而死,他定然觉得自己死得也不冤。反正对于一个疯子来说,算计青丘,算计你,怎么都不算是赔本的买卖。” 月尘卿原本只是不想压游景瑶的兴致,才肯好好听她说话,谁知听完她这番话,一对眸子竟双双涣散。 刚才他是怎么了?竟然觉得这片羽毛无足挂齿。 这可是仇族余孽,怎能放任自流,连游景瑶这只小犬妖都知道的道理,他竟然给轻飘飘地略了过去。 定然是身居高位多时,远离战火太久,连最基本的警惕和危机意识都被磨钝了。月尘卿神色凝重地垂了眼,似在思忖,指节捏得咯咯响。 游景瑶趁他若有所思之际,飞身下床端来那方漆匣,捧到他面前,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情对月尘卿说: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现在不防患于未然,之后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听我的,把这个人查出来。” 第52章 周旋 …… 游景瑶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 自从大婚之后, 她每日不是发呆,就是在角落里“哗哗”地翻阅着那本《青丘诗》,恨不得从空白页上生生看出几个黑字来。 好多天过去了, 原著也没有出现半点提示, 她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胡乱扑腾, 不知所厝。 这是月尘卿命中最后一次大劫,虽不知是否会有性命之危,但只要想到有一位潜匿在暗中的反派正在琢磨着对月尘卿下手, 要谋害他的性命, 游景瑶心里就好像有千万只爪子在挠。 不得不说,这玄鸟族遗孤藏得真深。整本书前头那么长的篇幅都没有此人的踪影,到最后才突然跳出来, 像是条藏匿于深涧的毒蛇, 又像一柄潜伏在暗处的利箭,随时都有破弦而出的危险。 游景瑶心烦意燥地合上了《青丘诗》,在偏殿内来回踱步。 系统要她接近反派, 可几天过去了,月尘卿那边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她现在连反派姓甚名谁都不知晓,又该如何接近? 何况要接近反派,岂不意味着她要离开月尘卿身边,月尘卿绝不会允许自己亲身去作卧底, 如何从他身边脱身又成了一项恼人的问题。 太多问题纷至沓来,游景瑶百感交心, 太阳穴突突地跳。 门外传来两声轻叩。 一人手捧一束墨梅花材躬身步入殿内,游景瑶不用抬眸都知道是绫香来了, 谁知,绫香见着殿内游景瑶时竟然吓了一大跳: “娘、娘娘?” 游景瑶正僝僽着, 被绫香这一声喊吓了一跳:“绫香?你这么一惊一乍地做什么?” 第61节 绫香素来是几个侍女里性子最稳重的,说话向来,只有年纪小些的酒寻才会大呼小叫,因而绫香刚刚那一声喊才会把毫无防备的游景瑶吓了一遭。 绫香两只眼睛瞪得硕大,似乎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看看身后,又看看殿内的游景瑶,手中那几支红梅险些要掉在地上:“娘娘,您怎么会在这儿?” 游景瑶八竿子摸不着头脑:“你在说什么?我不在这儿在哪儿?” “娘娘,您不是方才跟尊上去晴方湖赏雪去了吗?”绫香惊疑得声线都扭曲了,手指颤抖地指着门外,“就刚才,奴婢还见您挽着尊上的手离开紫云榭呢,难不成是奴婢眼花看错了……” 什么?游景瑶惊诧到发笑,“绫香,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呢?我什么时候约尊上去赏雪了?” 等等。 游景瑶忽然意识到什么,瞳孔骤缩,一股莫名寒意从脊背直窜心头。 下一刻。 芋色人影一霎瞬移至游景瑶身后,掏出一块满浸迷药的方绢,将游景瑶唇鼻死死堵住。 游景瑶激烈挣扎起来,后知后觉想起要屏住呼吸,却已经为时已晚。 迷药入鼻,她眼前一黑,彻底瘫在了身后“绫香”的怀中。 那人望着她彻底失了气力,将虚若无骨的游景瑶揽在怀中,食指轻佻抬起她的下巴,冰冷地打量起怀中人来。 这就是,青丘新上位的狐后? 大婚之时他远远地瞧过,今日还是第一次细细端详,生得倒是有几分姿色,还算入得了眼。 赫连炀讥诮一笑,两指点在她耳后,将一缕灵气灌入游景瑶经脉中。 这缕灵气用于探测她的修为,赫连炀不失警惕,不忘唤出护体真气加身,生怕这样的探测会令他遭到反噬——低级修士贸然去探高阶修士的底子极易受伤。 随着灵气进入游景瑶身体,赫连炀整颗心都吊起来,随时做好抽回灵气的准备,却在游走至游景瑶丹田时,整个人大吃一惊。 这狐后……竟然没什么灵力?! 怎么可能? 赫连炀瞠目结舌,月尘卿娶了个废物回来作青丘的女主人? 他还以为起码也得像上官素堇一样有灵海境修为呢,谁知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丁! 若不是那一日亲眼看着月尘卿娶了游景瑶,他真要怀疑自己是否捉错了人。 赫连炀眸中荡起恼意。真是浪费了他方才这么费心的伪装,早知道得手这般容易,他何苦还扮成侍女混进来,分明就是直接强抢也能办到的事。 他强压怒火,摸出一道灵符点燃,绯红气机鱼贯而出,裹住二人身形。弹指后,偏殿内人踪俱灭,临走时还不忘将那束带露墨梅安安好好地插在那粉彩长颈瓶里,一副平静无事的模样。 …… 再睁眼。 游景瑶意识到自己苏醒,四肢立即应激似的挣扎起来,马上感到四肢已被什么东西紧紧禁锢住。 艰难地抬头一看,原来竟被捆在了一方石床上,四肢被人用红绸牢牢禁锢住,将她整个人呈“大”字形五花大绑了起来。 游景瑶全身流动的血都凉了下来。 这是做什么,将她像个小鸡崽似的捆成这样? 这是多怕她跑了。 这石头床十分粗糙,继续挣扎只会把手腕脚腕磨到脱皮,游景瑶知趣地停止了扑棱,黑白分明的杏子眼转向一边,打量起周围环境来。 这里是一方石洞,外壁和顶部挂满了妖冶的钟乳石,如同一柄柄倒悬利箭,钟乳石甚至还在滴答答渗水,水珠染上红光,乍一看像鲜血在淅淅沥沥地掉下来,很是骇人。 光看着就觉得风水不好。 游景瑶打了个寒噤,在不远处瞧见了一套桌凳,材质看上去并不华贵,就是最简单的木头桌椅。 有家具。 游景瑶心头掠过一丝万幸,有家具好,起码能说明这里不是专门关押她的牢笼,还有一线生机,再细看,家具也有使用痕迹,这里当真是反派的巢穴。 只是,这个反派的老家竟然潦倒成这个模样? 游景瑶实在无法想象,一个能和月尘卿一战的角色竟然住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洞里,她还以为最起码也得是什么幽冥地宫,森罗宝殿,结果竟然是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根本不能作为正常住处的水溶洞。 一个家徒四壁的大反派,真是第一次见。 游景瑶差点要在这诡异的气氛中笑出来,正艰难地憋着笑,石洞深处忽地渐渐现出一抹黑影。 出来的是位少年。 月光透过地洞狭窄的缝隙倾斜而下,几缕落在少年苍白如玉的脸上。他五官妖艳,黑发映着雪白肌肤,唇瓣却异常鲜红,一头绸缎般漂亮的青丝用羽冠束成高马尾,发梢尖尖随走路的步伐一晃一晃。 游景瑶感到出乎意料,反派竟是个年纪尚轻的美少年? 少年走路如同幽魂,轻如飞羽,分明是在行走着,却不发出半点声音,飘在空中似的,耳畔只有钟乳石上落下的滴滴答答的水声,叫人心悸。 他里头穿着殷红妆缎狐肷褶子里衬,外面套了件银色短打,衣袂满绣奇异的黑色图腾,恍若密密麻麻的细羽。 游景瑶一瞬就联想到了漆匣中那片羽毛,心想,所谓的玄鸟族遗孤估计就是眼前这家伙了。 原本以为这反派定是什么鸢肩豺目的邪恶长相,却未曾想到这反派看上去不过才十七八岁,年轻得几乎能掐出水来,游景瑶忽然开始怀疑,他真有能与月尘卿一战的资格吗? 不能轻敌,游景瑶咽了口口水,决定率先出声: “小公子,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这么绳捆索绑的,这样真的好吗?” 黑发少年步伐一顿,瞳仁隐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 游景瑶喉头又紧张地滚了好几下,见那少年脚步微滞,赶紧乘胜追击,她艰难地朝旁边那套木头桌凳扬了扬下巴: “小公子,这个小凳子看上去好生可爱,我想坐那儿!我们坐下来喝点茶好好聊聊怎么样?” 赫连炀不可置信地抽了抽眼皮,双眸往游景瑶指向的那只“可爱”的小凳子瞥了瞥。 那只小凳子确实是他亲手做的,但是。 这个狐后有没有搞清楚现在的情况? 被牢牢绑在自己的刑床上,手脚都被死死缠住了,竟还敢在此胡言乱语,是不是嫌命太长? 想到游景瑶就是他最恨之人的爱侣,赫连炀眸中即刻浮现狠戾之色,一对红眸幽幽转向她,目光几乎要将游景瑶灼出一个洞来。 “狐后,你不会以为,自己现在还有能与我谈判的资格吧?”他声线阴柔得不像话,如同毒蛇嘶嘶吐信。 游景瑶一哽。 这个反派好像不吃她对付月停萧的那一套。 黑心莲还可以顺顺毛,若是真恶人,那可就棘手了。 赫连炀手中拖拽着一条晚霞般迤逦流淌的红绸,宛如从画中走出的魅影,缓缓朝她走来。 游景瑶大脑转得飞快,各种保命的法子在眼前飞窜。 月尘卿之前送她的金桂小弓现在储存在她的灵田中,但想要拿它和人家硬抗是不可能的,自己现在被五花大绑,动都动弹不得,何况弓箭本就是远程兵器,在这狭小阴冷的地洞里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正面打不过,只能用下流法子了。 她决定祭出压箱底的绝招——胡说八道! 只见妖冶少年停在她面前,指尖轻触红绸,红绸灵蛇般舞动起来,最后半截轻柔地缠绕在游景瑶脆弱脖颈之上,似乎下一刻就要剧烈收紧,断她性命。 “你说,若是我把你杀了,”他咧嘴一笑,洁白密齿映着鲜红的唇,“月尘卿会不会发疯?” 话音刚落,红绸收紧,游景瑶剧烈地咳。 “你……杀我……他不会有反应的。” “哦?”赫连炀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翘头长靴踩在石床身旁的石块上,低头对游景瑶讥诮地笑,“他那么爱你,当着玄界众生的面迎你为后,他会对你的死漠然不顾?” “咳咳,你不信?”游景瑶脸色泛白,“你凭什么认为,你捉到了真的狐后。” 赫连炀唇畔邪戾的笑容忽然一顿。 他没想到游景瑶会这么说。 死到临头,原以为游景瑶会说些诅咒他,亦或是她和月尘卿生死情深、至死不渝的话来恶心恶心他,结果现在她说的是什么东西? “我猜猜,你是不是制作了一个冒牌货,伪造成我的模样,现在正陪在月尘卿身边?”游景瑶抵着喉间涩意,边咳边说,“你可以玩狸猫换太子的戏码,月尘卿又为什么玩不得。” “什么意思?” 赫连炀猛地攥住游景瑶脖颈上的红绸,血红眸子瞪大了一轮。 他谋划百年,终于得到了青丘大婚这百年难遇的机会,赫连炀伪装成侍女潜入紫云榭,又精心筹备了一个替代品送到月尘卿身边,甚至还派人特地去西部禁制频繁攻击青丘结界以分散月尘卿的注意力,这次行动不容半点差池。 游景瑶却说他抓错了人?! 游景瑶忽然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动地,赫连炀为了听她继续说下去,不得已松开了缠住她脖颈的红绸。 “说!”赫连炀以一个俯身的姿势锁住游景瑶,恶狠狠地瞪着她。 “不是只有你会掉包,”游景瑶顺了顺气,勾唇一笑,天真纯美的脸上溢满了诚挚,“我根本不是狐族,更不是什么狐后。” “小公子,你抓错人了。” 赫连炀闻言顿觉荒谬,险些笑出了声。 游景瑶一对狐耳,一身狐息,说什么不是狐族? 把他当傻子来耍? 他再没心思再听游景瑶胡扯,眼中杀机毕现,谁知下一秒,游景瑶忽地心神一动,顶在头上那两只纤薄狐耳裹上一团气机。 赫连炀手中动作一顿。 只短短两息,灵气散去,两只狐耳竟然摇身一变,幻化成了一对圆钝的犬耳。 “小公子,可瞧清楚了?”游景瑶当着他的面,又强调似的晃了晃自己的犬耳,杏子眼水汪汪地对着他,“看清楚我是什么种族了没?” 赫连炀手中红绸脱力一松,万分震惊地看着那对耳朵,被抽走魂魄一般愣在那里。 这是……犬族?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是犬族? 赫连炀伸手要去拽游景瑶的耳朵以确认真假,游景瑶躲不开,只好任他掐在手中又捏又看,疼得龇牙咧嘴。 真是犬耳,真是犬耳,他几乎癫狂地握住游景瑶的耳朵,双眼红得要滴出血来,无法接受。 世上再没有比赫连炀更了解月尘卿的人,他恨了月尘卿一百年,就琢磨了月尘卿一百年。月尘卿此人就像天生没长情丝一样,向来无情无爱,冷血入骨,连父母薨逝都没掉半滴眼泪,唯一在意的只有青丘。 这么一个以青丘为命的月尘卿,绝不可能迎进一个修为又低、还是外族的狐后,就算天塌了地陷了也绝无可能。 第62节 眼前这个狐后,难道,真的是假货? 第53章 诱饵 “大婚之日我在场, 你分明就长这副模样。说,是你现在戴了面具,还是大婚当日的真狐后戴了面具?!” 游景瑶担心赫连炀要上手去撕自己的脸, 连忙开口:“当然是真狐后戴了面具, 你仔细想想, 是狐后伪装成我,还是我伪装成狐后,哪一种法子更相像、更安全?” 她努力说得沉静, 仿佛要将这场瞒天过海的大戏演到实处。 赫连炀闻言, 危险地睐了她一眼,本想上去撕扯游景瑶脸皮的手无声无息地收了回去。 那还用说。 当然是狐后伪装成她这个“假”狐后更安全。 若月尘卿真要故意做戏,使什么掉包之术, 大婚当日就不会让狐后以真面目示人, 他会让真狐后戴上现在这个假狐后的面皮,在万千宾客的目光下与自己拜堂成亲。 反正都是一张脸,狐后的真面目自然是隐藏起来更为稳妥, 假狐后的脸露了也就露了,不打紧。 听她一言,赫连炀愈发相信现在躺在这里的人是假货,越想越恼,气得一把捏住游景瑶的脖颈, 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浮凸: “冒牌货还敢自报身份,不怕我现在就拿了你的命?” 游景瑶被他钳住咽喉, 咳了两声,脸上笑意却分毫不褪:“你不会杀我的, 你若想杀我,我早就没命与你周旋了。” 赫连炀怒极反笑:“你有什么资格笃定我不会杀你?” 游景瑶说:“首先, 你对我的身份还不确定。” “其次,就算我不是真狐后,你也不会杀我,因为你也无法确定我在月尘卿心中的重要程度。你这么了解他,怎会不知道月尘卿对手下向来宽厚上心?若是月尘卿为了营救我这一枚棋子,也要以身犯险来寻呢?” 赫连炀眉尾一抽。 的确,月尘卿护着青丘的每一个子民,游景瑶即使是狐后的替死鬼,再怎么说,也是他的手下。 以赫连炀对月尘卿的了解,月尘卿不是没有可能来救人,游景瑶是真狐后还是假狐后,都有或多或少的地位。 多少能作一个合格的诱饵。 他思索两息,唇畔勾起抹讥嘲的弧度:“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他都肯让你作真狐后替身了,你不过只是个死士而已,死不足惜。” 游景瑶入戏了,满嘴荒唐话说得更加逼真:“重不重要,那得试试。” 她要营造出月尘卿真的会来的架势,这样一来,赫连炀才不敢随意动她。 先苟着,才能寻到一线生机。 “况且,你捉狐后的目的,并不是要杀了她让月尘卿痛苦这么简单吧?你是不是在此处设下了什么机关灵阵候着月尘卿,待他被消耗到无力一战之时,再亲自动手?”游景瑶揣摩着问。 赫连炀眼皮翕动。 被戳穿了。原本应该气急败坏的,他骨子里却漫出一阵诡异的感觉,生生把本来应该窜上来的愤怒压了下去。 这女人怎么把自己的心思猜得这么准。 谋划了这么久的计策就这么被轻飘飘地挑出来,阴险成性的习惯就这么被人轻易戳中,像是一箭中靶似的,赫连炀心中竟泛起丝丝缕缕类似于痛快淋漓的情绪。 这世上竟然还有人懂他在想什么。 是,游景瑶说得不错。仅是杀死狐后,杀死月尘卿的此生挚爱,还远远不够。 他要月尘卿为救狐后来到这里,自投罗网,步入他亲自设下的七杀阵中,被阵法一点点磨去灵力,由万年一遇的神骨变为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然后再将他一刀一刀凌迟,内丹剖出来碾碎,虐杀至死。 只有这样,才能报灭族之仇, 黑发少年念及百年前的血腥场景,眉眼间浓重的恨意几欲溢出,又提前预设了月尘卿被自己剖丹挖心的场景,唇边勾起抹嗜血的冷笑。 游景瑶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赫连炀的神色,见他脸上风云变幻,愈发证实了心中的猜测。 他果然想要以自己做饵,引月尘卿过来,估计还在此处埋下了什么机关陷阱,磨得月尘卿没有一战之力的时候再动手。 实在阴毒,游景瑶暗自打量他,无声咂嘴。 半晌。 赫连炀满目阴险地松了手,重新恢复了华贵的仪态,甩甩手腕,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游景瑶:“猜出了又怎样?你活不了多久了。” 待月尘卿死了,杀她,不过是顺手的事。 只是。 现在他抓来的这个狐后,貌似真的是个假货。 赫连炀已经不确定月尘卿是否会来了,他心中定然烦闷至极,却又不愿在游景瑶面前破防,依旧还要保持镇定无虞的模样。 游景瑶看着黑发少年自觉清高转动手腕的作态,一时间有些微妙地想笑。玄鸟族只剩这一位孑遗,距离真正灭族岌岌可危,他还认为自己是高贵的朱雀后代,摆出无懈可击的模样,却依然能隐隐看出露怯。 此人和月停萧几乎是个对照面。如果说月停萧是自信过了头,甚至可说得上桀骜自恃,自负到没边,那赫连炀就是又卑又亢,分明顾影惭形,还要假装气骄志满。 游景瑶望着他的眼神忽地一软。 对待自卑之人,不能用强横手段,你越强硬,他越反抗。若真要找出个薄弱点来,还得来柔的。 赫连炀正目光阴沉地思考着其他计划,却听得石床上五花大绑的小妮子忽然甜丝丝地开口唤他: “小公子,我想如厕,你这儿哪里能方便方便呀?” 赫连炀冰冷如刀的视线剜向她,颇觉荒谬,就像一个已经上了断头台的人还叫嚷着要吃香喝辣似的,十分可笑。 他不作搭理,将手中迤逦拖地的的红绸宝贝地收到袖中,背过手就要离开。 游景瑶心头一凛,急得大叫:“你不让我如厕,我可要就地解决了!” 她看着赫连炀方才好像很爱惜这些红绸,赶紧抓住这点,追加道:“我倒是不介意就在这儿方便,但是待会儿弄脏了你这些漂亮红绸可就不好啦!” 黑发少年离开的步伐一顿。 随即,恼怒地攥紧了拳。 游景瑶知道自己戳对了地方,抿唇等待。 只见赫连炀身形在原地颤抖几瞬,心中暗骂游景瑶多事,又无计可施,只好转过身来朝她一挥袖。 红绸得了灵智似的骤然松开,哗啦啦掉落在地。 束缚解开的那一刻,游景瑶就像提线木偶忽然被剪断了傀丝,阔别已久的气力回到四肢,又麻又酥,好比盲眼数年的人重新复明那样舒畅。 她大喜过望,从石床上吃力坐起,正欲下地,另一根红绸又激射而来,打圈锁住了游景瑶的左手腕。 游景瑶惊诧抬眸。 “别想逃出去,”黑发少年侧眸,露出一小半红色瞳孔,“你逃不出我的秘阵,劝你最好识相。” 游景瑶举手想作投降状,左手被缠得抬不起来,她只好举起另一边手,拇指摁着掌心,作出四肢朝天的发誓状:“我识相,我不逃,只是你扯着我的手,我怎么方便呀?” “管你怎么,戴着。” 赫连炀冷冷抛下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转身消失在洞穴深处,马尾末端勾起的发梢一晃一晃,如同无声地示威。 游景瑶看着左手腕上裹了三圈的红绸,气急败坏,瞪着他的背影,心想。 这家伙,还是个走火入魔的臭病娇。 …… 隆冬。 雪絮纷飞,宛如仙子落了一袖琼瑶碎玉,纷纷扬扬,铺陈而下。 银装素裹中,橙衣少女擎着把漂亮小伞,姿态端雅地与月尘卿同行,两人朝晴方湖中央的湖心亭走去。 月尘卿垂眼看着她,唇边带着抹与平常无异的宠溺弧度,眼神中却多了一丝好奇。 小犬妖今日怎么这么安静? 以前游景瑶要带他去哪里都是扯着月尘卿往前跑的,月尘卿会顺从地让出自己的袖子,让小家伙扯着往前一路飞奔。即使她跑得太快,连带着月尘卿也有点踉跄,他仍旧没有半句怨言。 今天游景瑶出奇的没有拽他,也没有催他走快点,连他的手臂也不挽着,乖乖地不急不慢地走在一边。 月尘卿望望她发顶,心想,难道是成婚之后,越来越注意保持狐后端仪了? 倒也算是好事。 来到湖心亭,亭中玉几上已经摆上了数盘碧玺琉璃果碟,水头新鲜的果子堆成小山,旁边架着壶热气腾腾的暖茶,估计是侍女提前备好的。 游景瑶提着裙摆,拉开椅子坐下。 月尘卿等她先入座,才不疾不徐地坐在了对面,手肘撑在案台上,指尖抵着脸侧,似笑非笑地问: “终于舍得补下午茶了?” 游景瑶痴痴地望着月尘卿,好像在望着苦恋已久的天上人,一时竟忘记回答。 月尘卿第一次见游景瑶这副模样,挑了挑眉:“怎么不说话?” 游景瑶霎时回过神来:“臣妾是该早些给尊上补上的。” 月尘卿听着“臣妾”一词时表情一愣,第一次听着这个新鲜词汇,不知拨动了哪根神经,竟是朗声笑了出来,“瑶瑶今日怎么如此拘谨?” 此刻,裹在游景瑶外皮之下的苏璇玑霎时慌了手脚。 炀公子没教她要怎么与月尘卿相处,把她送进来之前,只是简单说了句“听说狐后性格活泼,你演得像些”,就再无下文。 苏璇玑自幼涉足细作之道,历经数年磨砺,已是此道中的佼佼者,数年来的细作生涯早已让她练就了一身出神入化的伪装本领,埋伏在什么人物身边都能如鱼得水,演什么像什么。 然而这次不同。 这是苏璇玑生平第一次触及地位如此尊崇的人物,这位是当今玄界的无冕之君,更是她心中爱慕已久的人。 多年前,苏璇玑曾见过月尘卿一面。那时他乘着云辇自高空掠过,风拂窗纱,露出一角冷峻清绝的侧颜,苏璇玑不过抬头望了一眼,这一眼便入了魂。 情愫深埋心底不知几载,终于命运垂青,她等来了一次靠近月尘卿的宝贵机会,本以为靠着多年的经验也能扮演得天衣无缝,谁想一开口就漏了破绽。 只是,苏璇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刚才她自称臣妾,有错吗? 难道狐后平日里,对着玄界共主月尘卿自称“我”? 坊间传闻,月尘卿对狐后的宠爱举世无双,苏璇玑每每听闻都思绪难平。人说君主无情,对后宫妃子只能宠,不能爱,月尘卿这般至高尊主怎会不懂得这般道理,所以苏璇玑一直怀疑此事真假,谁知今日只不过窥见冰山一角,她忽地信了一半。 虽然心有不甘,苏璇玑也不得不承认。 第63节 单从一个“我”的自称来看,那宠爱之情也确非空穴来风。 月尘卿俯身凑近了些,温柔直视苏璇玑的双眼,低声哄道: “在王臣面前恪守礼数就好,在我面前无需过分束缚。婚前如何自在,婚后亦当如是,可好?” 苏璇玑赶紧点点头,心头乱麻缠绞,回过神来,迅速用灵力切断了心中百转千回的思绪,两息过后便恢复了正常。 “尊上说的是。” 第54章 折翼 …… 蜃牢渊。 溶洞地宫。 游景瑶被这根红绸攥着, 用剩下那只能活动的手艰难地如了厕,绸裤都没提整齐,又被扯着步步走回了地洞中央。 她只得攥着裤头万分恼火地往回走, 越想越气不过, 抬手狠狠地打了左手腕上那条红绸一下。 扯着红绸的赫连炀感受到了这段波动, 眉尾一挑,紧接着就听到那边传来她的抱怨: “你急什么急呀?我裤子都没提稳,你还怕我光着腚跑了不成?” 赫连炀端坐在地宫中央的一块嶙峋石山上, 慢悠悠地顺过这条红绸, 回她:“我不怕你跑。” “不怕你猴急什么?” “就是单纯地……在玩弄你。”他似笑非笑地传音过去,咬字阴戾,仿佛在对笼子里精心饲养的蛐蛐说话。 游景瑶一滞, 滔天愤怒直窜心头。 她甚至都能想象出赫连炀说话时是一副什么讨打模样, 俘虏就俘虏了,还要拿她取乐子,小犬妖愈发气愤填膺, 拽着裤子加快脚步往里跑。 赫连炀这个变态也不知怎么想的,竟把茅厕建在了整座地穴的最远处,徒步去行个方便都要走好长一段路。游景瑶好不容易走回到地宫中央,也就是方才缚住她的石床所在的地方,一抬眼, 竟看到了这样一幕。 赫连炀弯着脊背,正在一处嵌入石壁的洞穴旁边忙活着, 左右手扯着两块方角,像是在铺床。 游景瑶屏息仔细观察, 见那个石头洞方方正正,估计是他自己凿的, 长宽恰好能容纳他自己的身体躺进去,看上去非常逼仄,像石壁上凿出了一口棺材。 再细看。 她望见石洞里铺了一床被褥,赫连炀方才忙活,就是在整理床榻。 游景瑶忽然整个人滞住。 这是……一张床? 他竟然睡在石壁里头? 游景瑶一开始都没注意到墙上竟然嵌了一方床榻,她不是没猜测过赫连炀入夜在哪儿休息,还以为他可能住在哪条穴道深处的卧房里,哪想到,人竟然睡在凿出来的一个方洞里头。 这绳床瓦灶,瓮牖绳枢的,她忽然觉得连家徒四壁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赫连炀的处境。 赫连炀慢条斯理地铺好床,手心燃起一团灵流,将周围湿淋淋的水汽烤干,空气中弥漫一股被褥强行被烘干的棉絮味道,不算好闻。 游景瑶挥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 他余光注意到小小一只犬妖定在远处,走近也不是,走开也不是。 赫连炀眼眸转了转。 苍白双手覆上襟口,骨节突起的长指活动起来,开始一颗一颗解里衬的盘扣。 看清他在解扣子的游景瑶:“???” 做什么? 睡在大厅也就算了,连更衣都要在这里进行?! 找个没人的角落更衣很难吗?! 就那么一晃神,赫连炀已经褪下了里衬,当着游景瑶的面,一掀手,殷红衣裳半落至腰间。 风光初泄那一瞬。 游景瑶遭雷劈了似的迅速背过身去,双手死死捂着眼睛,倒抽一口凉气—— 好险! 娘亲说,看到脏东西眼睛是要长疮的,幸亏她方才反应够快,什么也没看到! 游景瑶心疼地摸摸自己幸存的眼睛,在心里大骂赫连炀变态,气得几欲跺脚,那边似乎感受到了,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嗤笑。 “怎么,有什么不敢看。”黑发少年背过身,只留下半面侧颜对着她,“是嫌我身上伤痕恶心?” 游景瑶背对着他,依旧死死捂着双眼,心道。 你丫在这不分场合宽衣解带,还好意思反问。 她咬牙回道:“男女授受不亲而已。” 他嗤了一声,自顾自地脱衣。 “分明就是不敢看。”少年簌簌地褪下外袍,“不愧是冒牌货,月尘卿的真狐后哪会像你一样胆小如鼠。” 游景瑶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戳了下,无名之火直窜脑门,赌气的念头一上来,就收不住了。 什么胆小?什么不敢看? 不就是伤吗,她见得还少? 游景瑶将脸上小手一摘,愤怒地扭身过去。 只是这一回头。 她看到,背对自己的那个人满背殷红,整片后背血肉模糊。 游景瑶方才没来得及看到赫连炀的身上的情状,这下突然瞧见这么血腥的一幕,瞳孔狠狠一缩。 那是怎么样的伤,连她也说不明白。 这几乎不能算是一块完整的后背,整个背部都是沤烂腐败的模糊血肉,凸起的蝴蝶骨中央生了许多肉芽,肉芽上,有什么类似断掉的羽毛一样的异物插在其中,一根根,一片片,密密麻麻,看得人神魂俱悚。 赫连炀分出一丝余光观察着游景瑶的反应,见她已经完全被吓得成了一尊雕塑,唇边浮现一抹预料之中的戏谑微笑。 “很恶心吧。” 他说着,伸手生生折下了背部一片刚刚长出来的嫩羽,鲜血瞬间顺流而下,游景瑶又被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赫连炀将那片羽毛捏在指尖,眸中闪过一丝类似厌恶的情绪,羽毛转瞬焚成灰烬,化作点点星火,消散在半空中。 游景瑶揪紧了衣摆。 “你,是在,折自己的翅膀?”她声如蚊蝇地问道。 赫连炀红如玛瑙的眸子极缓地转向她,披上了一件拖地外袍,深敞的襟口之下,雪白锁骨直晃人眼。 “翅膀?可笑,”他忽然笑了,“这也能唤作翅膀。” 游景瑶牙齿都在打战,依旧忘不掉刚才他亲手折了自己刚要长出来的羽翼,又毫不留情焚成灰烬的画面。 自折羽翼,这是件多么血腥可怖的事。鸟族怜惜羽毛,与狐族怜惜尾巴无异,连人族都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说,可赫连炀方才折自己羽毛的动作这样爽利,这样熟稔,恍若半点也不怜惜自己身上长出的羽翼。 游景瑶没忍住问出了口:“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的羽毛分明很美啊。” 赫连炀脸上笑意一僵。 黑发少年不可置信地定在原地,像被施了什么定身术。 过去几息,一股诡异的痛觉忽然涌上肺腑,刺得他一颗心酸酸麻麻。 ……美? 方才她看见了自己最不堪的伤口,沤烂流脓,崎岖不平,长着无数溃烂的肉芽,这可是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恨不得用刀全都剜掉的东西。 游景瑶没有半句嫌。 望见了,也不躲。开口说的第一句,竟是赞他的羽毛很美。 这个字,怎么好像离自己很远似的,虚幻得不存在一样,多少年没有人用“美”来形容他了。 赫连炀于神魂震颤中兀自一笑。 他这活在阴暗地底的蠹虫,还能和这个字沾上边么? 一个连赫连炀都觉得诡异的想法涌上了心头——这没见过世面的小犬妖见着这么一片糟践败羽也能夸得出美,若是看见他曾经那副完整的羽翼,得被惊艳到晕过去吧。 从前,他也觉得自己的羽翼很美。每一片都红得耀眼,缀满细碎金沙,灌注灵力的时候还会燃起烈焰,小时候,赫连炀最喜欢扑腾着这对翅膀在父皇母后面前晃来晃去,像只骄傲的小鸟崽子。 他曾觉得拥有这样一对属于朱雀后嗣的羽翼是无上荣耀。 可是那一战之后,什么都变了。 整座朱雀山脉在战火中焚成灰烬,父皇战死,年仅五六岁的他被母亲斩断了双翼,套上水灵罩,丢入深渊。 落入寒涧的前一刻,赫连炀亲眼望着母亲被吞噬在滔天的紫色狐火之中,他心中最后一点童真崩碎开来。 年幼的赫连炀顺流而下,漂到了一处寨子里。 此处唤作云梦泽,是鹿族的地盘,但,很不巧,鹿族是狐族的盟友。 救起赫连炀的是位鹿族阿嬷,当阿嬷疑惑地抚摸着赫连炀背上断翅的伤痕,神色复杂地问这伤来由的时候,赫连炀第一次意识到,从今往后,他都得捂住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身份了。 他在乱葬岗找了具还没腐化的尸体,取了那人头上的鹿角,用术法按在自己头上,从山寨逃了出去。 为了看上去更像云梦泽子民,赫连炀每天都会摘掉自己刚长出来的羽毛,戴上那对死尸头上割下的鹿角,伪装成一个朴实的鹿妖。 每拔下一根羽毛都是在损伤身体,日复一日,赫连炀脸色常年泛着病态的苍白,他隐隐意识到自己已经时日无多,要报仇,须尽快提上日程。 与月尘卿正面对战,赫连炀毫无疑问没有半点胜出的可能,要杀月尘卿,只有一个办法—— 用阵。 灵阵师无须正面对敌,只需布下一个足够强大的灵阵,就可以将强大的敌人困在其中,将其折磨到半死不活,再一举击杀。 云梦泽盛产灵阵师,九幽大陆最有名的灵阵师,十个里面鹿族占了四个。据说连青丘第一灵阵师月长风都曾千里迢迢来鹿族取经,云梦泽的阵术底蕴可见一斑。 赫连炀便有了计策,披着伪装在鹿族疆域四处游历,耗经数十载,终于寻到了上古诛神阵的残卷—— 此阵名唤“七杀”,创阵的人估计是下了死心,将此阵设计得天衣无缝,直至现在都没有破阵之法。 第64节 此阵一成,江翻海倒,掀天揭地,连上古真神都在此阵之下形魂俱消,用来对付月尘卿绰绰有余。 捉住了四两拨千斤的杠杆,复仇曙光近在眼前。 赫连炀靠着天生的阵法天赋硬生生将七杀阵残卷补全,复原了这上古凶阵。 此阵强是强,只是布阵需要时间。 赫连炀修为不高,布阵耗时更长,七杀阵需要三天才能成型,他派出苏璇玑这个细作就是想要拖住月尘卿三天。 三天后,待七杀阵成形,整个蜃牢渊都会被阵法裹在其中。 到那时,月尘卿纵能通天入地,只要踏入此阵,就是死局。 第55章 记事簿 若说蜃牢渊这边还算得上打得火热, 那么紫云榭这头,简直冷清得有些不像话。 今日是苏璇玑伪装成狐后的第二日。 偏殿外,雪色覆压, 冷冷清清, 偏殿内却是一派暖色, 宝篆轻烟,燎出一缕缕桂花熏香。 妆奁前,苏璇玑落寞端坐, 指尖触摸着蝉兽面皮与自己本身皮肤那一道若有似无的分界线, 望着铜镜出神。 镜中女子生了一对黑葡萄似的杏子眼,秋眸剪水,稚气未脱, 目光流转间露光荡漾, 本该是年轻的少女神态,只是这片面皮罩在苏璇玑的面颊上,一对眼睛却好像无端失了光芒, 美则美矣,竟是怎么也掩不住目光下的疲惫与空洞。 这是弥补不了的落差。她什么都能伪装,能与仇敌礼数备至,言笑无缺,可唯独只有一种神态装不出——游景瑶的天真, 纯净,她演不出。 苏璇玑静静地描摹着镜中人的眉眼, 心中再一次思索,这张面孔的主人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究竟是什么人才可以在规制森然的青丘活得像只野蝴蝶,连面对她心中那轮高悬的月, 都能笑吟吟地抛去客套的自称,一口一个“我”和“你”叫得这样亲切。 就仿佛,月尘卿与她并不是玄界至尊与尊后,而是凡间世俗里的一对小夫妻,柴米油盐,无忧无虑,乐得自在。 可她呢? 自小在情报台打杂,稍稍长大了些就被送入谍楼,几十年间辗转在天眼、惊云阁、秘影楼等数个情报组织,为不同的主公效力,脸上的面具换了又换,吞下不知多少颗变声丹,在不同人物面前,作态千变万化,有时甚至要伪装成男人。 算算,一年到头,苏璇玑以真身示人的时日加起来,两只手就数得清。 这就是细作,是无依无靠的断根芦苇,随风摆的野草,自始至终都是孤独一人,没有靠山,没有倚仗,甚至没有个可靠的东家。 在谍楼的时候,前辈曾劝慰她,有时也不必多么羡慕那些地位崇高的角色,他们不一定有我们好过。 苏璇玑以前深信不疑,可是今天,她心中这没有依据的信仰就这么轻飘飘地被推翻。 的确,身居高位者大多深陷权斗,后妃要辅佐夫尊,也不会轻松到哪里去。月尘卿的狐后竟是例外,她身居高位,竟也能活得像个孩子,在月尘卿面前也不需要半分伪装,当真,好让她妒忌。 一道蛊惑的声音飘过脑海。 “若是能戴着这副面皮,与月尘卿长相厮守,你可愿意?” 滔天疲惫压上心头,如同海浪扑岸,苏璇玑将这荒谬的想法倏然掐灭。 多年细作经历,已将她一身硬骨磨了个尽,苏璇玑何尝没想过一辈子戴着这副面具待在月尘卿身边。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谁给她钱,她这辈子就得为谁效力。 如今赫连炀出钱买了她的命,她的丹田里还卧着那只夺命的驭魂蛊,主公在那头勾勾手指,她就要魂消玉殒,没有半点争辩的余地。 这样朝不保夕的她,拿什么去争取活命之外的其他东西。爱情?没有什么比这更奢侈。 苏璇玑自嘲垂眼,触摸脸颊的手指堪堪收回,起身出去。 时值年暮,到了清算一年事务的时候。 新年近在眼前,紫云榭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苏璇玑身披雪绒锦氅,拨开珠帘踏出门槛,便见着外头侍女来来往往,端着簸箕成行成列地走动着,瞧着便很是热闹。 瞧见苏璇玑走出来,酒寻赶紧拍拍身上尘灰,撑开把纸伞小步奔过来:“娘娘,您要去哪儿?奴婢跟您去,别淋着雪受凉了。” 苏璇玑缓缓将瞳仁转向酒寻。 这似乎是狐后身边最得意的小侍女之一,行事妥帖,却又带着些隐隐约约的活泼气劲。人说奴像主子,从酒寻身上也可见一斑。 “我想见见尊上。”苏璇玑道。 酒寻没多想就应了声“好”,半秒不出,又回过神来急忙改口:“娘娘,尊上这几日忙着处理公务,现在估计在议事厅与左右相大人商谈事宜呢。” 苏璇玑了然:“那本宫去书房等他。” 酒寻低头应声,毕恭毕敬撑着伞,扶着苏璇玑的手去了书房。 在狐后住进偏殿之前,月尘卿的书房原本是一处谁也靠近不得的地方,堪比禁地,连洒扫侍女都得向月尘卿提前报备,才得在暗卫眼皮子底下进去打扫,一刻钟之内必须打扫干净退出来,停留多一分钟都不允。 虽说月尘卿的书房都是青丘机密,但极其重要的都会锁进秘匣中,再用术法封印,摆在桌上的都是无关轻重的东西,因而游景瑶可以随意进出。 于是关于书房便多了项不成文的规定,除了月尘卿之外,只有狐后能随意进出,谁也不得阻拦。 苏璇玑抬手推开碧玺镂空檀木门。 他的书房窗明几净,鸡翅木桌角堪堪立着一只花瓶,瓶口斜插着一束花,只有两种颜色,紫的鸢尾,黄的桂枝,参差错落拼在一起。 苏璇玑一滞,她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搭配。 先不论紫色与黄色相冲,鸢尾与桂枝完全是两种格格不入的花材,硬是插在一起,好似在打架。 连她这个细作都晓得一点花道,负责瓶供的奴婢连这点基本的知识都不懂得? 苏璇玑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微嗔,本能要上手去整理瓶中花材,捻掉一些横生枝叶,抬手之时,却忽然望见自己袖口处绣了一圈小巧俏丽的桂叶纹样。 她愣愣抬眼,念及寝宫内也是满当当的桂花熏香,这才注意到狐后竟然如此喜爱桂花,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 桂花若代表游景瑶,那么…… 苏璇玑在书房内左右看了看,果然瞧见书房角落那几扇屏风中,鸢尾开了个漫山遍野。 她哑了声,一瞬感到难以名状,低头瞧瞧那“乱七八糟”的花材,鸢尾没皮没脸地勾缠着桂花枝,桂枝的叶子毫不留情地拍在鸢尾脸上,像是在你一拳我一掌地嬉闹。 只是单纯地望着这束花,苏璇玑竟能在脑海中补全月尘卿与游景瑶相处的日常,生气勃勃,活色生香,每日都过得有声有色。 苏璇玑收回了要整理花材的手。 书房内只有她一人,此刻,作为一个细作,她竟然丧失了半点再去翻箱倒柜寻找信息的念头,心头只有滔天的疲惫,将她裹得透不过气。 静默伫立许久,苏璇玑终于迈了迈步子,坐在方桌旁一张雕螭六方凳上。 月尘卿的书桌略微凌乱,想来应该是今早翻找什么东西之后没来得及整理,折子堆在一起,书简又推到一边,中间一沓细宣散了满桌。 苏璇玑静静望着,在满桌密折和散页中,瞧见下方好像垫了个什么本子,不像是公文的包材。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将那陷在纸张中的薄本抽了出来。 本子封面并无什么特殊之处,看上去,就是极为简单的随身簿子而已,甚至有些朴实,与满桌金丝折笺颇有几分格格不入。可苏璇玑捧着它,心脏忽然莫名跳得厉害。 指尖捻着薄本,颤抖着翻开了第一页。 “回到紫云榭的第一日。” “七日闭关,从霰雪峰领回来只小犬妖,安置在偏殿了。” 犬妖?苏璇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这第一句就叫她浑身血液有倒流的趋势。 她脑袋转了好几个轮回,才不得不接受狐后有可能是犬族这件事。 如果真是,那这消息瞒得实在太密不透风了,别说外界没有半点风声,连专门收集密辛谍报的苏璇玑都不知晓。 她心头滚过一团火流,将本子拿近了些,接着往下看。 “她要一座带花的大秋千,明日去善花司要些新鲜花材。”为了加深记忆似的,还在下面划了好几道,墨痕凌厉干练。 再往下。 “小犬妖约本尊去晴方湖饮什么下午茶,不太想去。还叫我穿什么素净衣服,不想穿。” “但她要做瑞雪裹……”此处停顿,墨痕一点一点,像是一边思忖,一边踌躇地轻点着笔尖,一行小黑点过去,又见着下半句:“去就去一次。也无妨。” 紧接着下一页,他的字迹龙飞凤舞起来了,张牙舞爪地,全然不像前头那样隽秀: “游景瑶居然骗本尊,不来也就罢了,竟和三弟在一起围炉煮茶,气煞我也。”最后一个字笔迹叉得快要飞出去了,苏璇玑看着看着,莫名咯笑了声。 “明日泛舟。”这里折了个角。 下面又是龙飞凤舞的张狂字迹:“本尊今日特地用了桂花味道的梳头水,为何她扯着三弟同舟?!早知不来。” 每次看到这样失控的字体苏璇玑都忍不住发笑,接着翻阅,后头全是这样潦草的大笔走书: “她要大哥三弟的香囊,不要我的,气。” 不知是不是太过愤怒,竟是连这个“气”字都写错了,胡乱用斜线划掉,重新工工整整写下四个字:“气煞我也!” 小小一本簿子,苏璇玑见得最多的就是“气煞我也”四个字,后头还复现了许许多多次,偶尔也会有那么几行写得工工整整的小字,似乎写的时候心情很愉快: “今日她喊我名字,好听。但被右相听到了,本尊颜面尽失,下次定不许她这么无礼。” “送了她一把小弓,本尊亲自刻的‘瑶’字,她竟说那字丑。不过学射箭的时候很听话,一下午过去已能箭箭中靶,猎场上可自保。” “她要三弟的噬心狼,不要我给的四星魔蝠。”这行字笔锋都勾不起来了,各个字像垂着脑袋似的,没有半点精气神。 这一页之后,几个硕大无比的字迹映入眼帘: “要成亲了!” “今日本尊试穿婚服,不让她看见,当日见着才惊艳。这婚服做得蛮漂亮。” “怎么还有二十八个半时辰?” “她试妆不让本尊瞧,生闷气。难道是之前本尊试婚服也没让她看,在与本尊赌气?” “急。烦。” 之后的内容甚至连不成一段话,都是细细碎碎的字词,拼不在一块儿,看着像是大婚前夕那一夜,心急如焚的月尘卿对着这本小簿子胡乱涂鸦而成,即使满页都是意义不明的图案,苏璇玑竟然也能从中看出满满的期待与喜悦,似乎自己就是那个急切的新郎,迫切想要牵到心爱之人的柔夷。 她唇边勾着抹笑,顺着这一连串的字符期待地往后看,翻开下一页,映入眼帘的,却是四个冰冷的黑字: “她逃婚了。” 第56章 驭魂蛊 苏璇玑神色一滞。 逃婚? 狐后……什么时候逃过婚? 第65节 苏璇玑迷惘地往后翻动簿子, 谁知后头却是一片空空如也,再无任何字迹,心头无端泛起不安。 听说成亲当日, 狐主狐后的拜堂环节似乎因事推迟了几个时辰。由于侍女们将宾客伺候得妥帖, 鼓瑟笙歌轮番上演, 因而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成亲大典无声无息地推迟了几个时辰,更没有人去猜想这段时间之内是否发生了什么变故。 难道这推迟的几个时辰竟是因为狐后逃了婚? 苏璇玑执行任务前得到的信息太少,如今对着这些只言片语根本无法推出其中关窍, 指尖在“她逃婚了”这四个字上轻轻摩挲, 眉头紧蹙。 不对,有哪里不对。狐后逃婚这么紧急的事,月尘卿当即哪还有心思拿出簿子来记下? 况且, 之前狐后唤月尘卿一声名字, 他都开心得一板一眼记下,成亲这么欣喜的事,月尘卿竟然没有继续记录。 一根白线穿过大脑。 苏璇玑反应过来, 霎时触电般地转过了身。 只见门边无声无息倚了一袭颀长人影,没有半点温度的紫眸盯在她身上,神色微恹,视线蕴着丝丝缕缕的死意,像在打量一个死物。 “尊、尊上……” 苏璇玑双瞳缩得几乎只剩眼白, 本能要躬身行礼,却意识到手中还拿着月尘卿私密的记事簿, 一时间放桌上也不是,继续攥着也不是, 手足无措,额角冷汗涔涔。 败露了。 看见月尘卿眼神的一瞬间, 苏璇玑就已明白自己再也没有遮掩的余地,拿着这本簿子的她,好比一.丝.不.挂地站在了月尘卿面前。 好歹也是细作多年,从无败绩,这次竟是以这样一个万般愚蠢的方式轻易被撕去了伪装。苏璇玑忽然眼神空洞地勾了勾唇,脸上那张不属于自己的面皮僵硬得凸起几道纹路,如同镜子碎裂一般寸寸崩开,与游景瑶相似的最后那点灵动情态也沉了下去,完完全全成了另一个人。 空气寂如死水,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月尘卿半字未吐,尊者威压自他身上朝外一轮轮扩散开来,如金钟镇压,重重压迫着着苏璇玑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她从内到外生生碾碎。 这是在逼她开口。 捂着剧烈疼痛的丹田,苏璇玑咬牙抬眸,开口第一句,竟是询问: “尊上是何时发现的?” 说出口的一瞬间,苏璇玑真佩服自己命数已尽,还能挤出这缕勇气来问问题,她实在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败。 月尘卿冷然望着她,动也不动,似在思考还有没有回答的必要,过了两秒才开口: “昨日,你见我的第一面。” 第一面。 苏璇玑指甲陷入掌心。 果然与自己想得半点不差。 昨日,苏璇玑举着把雪绒纸伞,要去找他一同品下午茶,却在月尘卿走近的那一刻忽然慌了手脚,不知是该挽着他,还是该牵他的手。 原来那一瞬的慌张早就被月尘卿捕捉到了,只不过那时苏璇玑初见心上人,满心沁在欢喜中,略过了这致命的破绽,根本没有注意到月尘卿在望着她的第一眼就已发觉不对。 原来太过亲密的爱侣,连一双手放错了地方都会察觉。 苏璇玑颇觉可笑地嗤了一声,抬手将鬓发拨至耳后。 也怪她太鲁莽。往日接手任务,她都要将任务对象的性格细细打听清楚,可这一次,输在爱慕心切,仅仅只是得了赫连炀的一句“狐后性格活泼”,苏璇玑就生生迎了上去。 变声丹,蝉兽面皮,易息散,研究了这么多年的细作伪装,都抵不住月尘卿的一眼。这该是她执行过的最差火的一次任务吧。 月尘卿贵为玄界共主,不可能看不破一个细作的伪装,苏璇玑早已做好了被认出、被处死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这场戏的谢幕竟会来得这么快——计划好的三天,竟然第一天就被认出了皮下真身。月尘卿之所以没有当即戳破,估计是着手暗暗调查了一段时候,今日得了结果,便毫不留情地来揭穿她自以为是的伪装。 苏璇玑不卑不亢地抬眼望他,瞳仁下一片泛白,颇带着几分穷途末路的绝望,以及大不了就拼个鱼死网破的坚决。 月尘卿居高临下,倦慵抬手,紫玉扳指闪烁精光,一片足足有半人高的幻色狐火瞬间在紫云榭周围暴燃而起,千万血线由窗牗外迸射而进,将整座内殿瞬间化作酆都炼狱。 清冽幽诡的声音飘进她耳朵:“猫族细作,是玄鸟族遗嗣雇的你?” 他尾音半挑,分明是疑问句,却用着平直的陈述语调,分明心中已有了答案。 苏璇玑想开口说些什么,字句在吐出唇边的那一刻,忽然被扼住嗓子似的瞪大双眼,喉头滚动不已,似乎有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制着她的唇舌,无法吐字,苏璇玑目眦尽裂,最后狠狠地呛咳了一声,逆血上涌,一缕血线顺着唇角垂直滑落。 她猛地扣住心脏。 这是驭魂蛊作效的标志,蛊虫埋在丹田内,只要察觉到她有半点要暴露计划的念头,就会瞬间啮断她的经脉。 ……赫连炀是真没想要留她一条生路,用了两只这么烈的蛊虫,方才苏璇玑只不过想说两句无足轻重的话,就遭到了如此严重的反噬,现在两根手筋已被蛊虫生生切断了,她的左手几乎已经全废。 看着面前人无端呕血,月尘卿几分诧异,刚要有所动作,苏璇玑忽然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光速撕下脸上面具,连带着一头栗色发丝也随之剥落,露出了原本极其少见的齐耳短发。 苏璇玑眼皮一抬,瞳仁瞬间收成两道属于猫族的短直竖线,腰间弯刀横贯而出,化作两道银色闪电破空刺来! 月尘卿微微侧首,指尖一勾。 这一勾之间,万钧之力凝聚,书房中万千血线仿骤然收紧,苏璇玑眼眸顿闪,往后倒退,真气催动到极致,在血线栅格中翻旋飞窜。 锋刃般锐利的血线越收越紧,她翻手甩出双轮弯刀,斩断数十条血线,嗜血快意与不舍之情交杂,指尖夹住一片锐色左右横砍,硬是辟出一道空隙,直指月尘卿咽喉! 月尘卿身形凝滞,就在锋刃即将触及咽喉的瞬间,袖中弹出一道纤细到几乎不可见的指劲,击中苏璇玑虎口,手中锋片失去控制,呼啸着向一旁飞去,“哐当”一声刺入书房墙壁,墙面登时龟裂开来。 又一次缴械! 苏璇玑心头骤紧,双足反蹬,一个倒翻,发丝如黑绸般翻卷而过,指缝间银针毕现。 月尘卿眼眸半眯,似乎对她一次次毫无作用地突袭感到厌倦不耐,些微侧身,淬毒银针在发间直贯而过,下一秒,人已如鬼魅般出现在了苏璇玑的身后,一指点住她颈后死穴。 苏璇玑双眸一瞪,双腿登时脱力,整个人虚脱跪地。 半条废掉的手坠在一旁,苏璇玑只得用另一只还算完好的手臂撑住身体,面上闪过早有预料的无奈,冷汗尽数落在地面。 她本就没有抱着能刺杀成功的期望,刺客之强,在于暗中伏击,就算她如今是九幽刺客榜第一人,和月尘卿正面交锋也没有半点胜算,顶多过几个回合就要败下阵来。 之所以还要发动这向死一击,不只是因为那只夺命蛊,更是因为当初与赫连炀定下的规矩,如若任务失败,苏璇玑就要执行第二杀手计划,直接刺杀月尘卿。 显而易见,连最后反扑也败了个彻底。 月尘卿长身玉立,望着地上半跪的苏璇玑,薄唇微翕,不带丝毫温度地吐字: “游景瑶在哪里。” 苏璇玑回头,双眼满含血丝地瞪着他,那哭不哭笑不笑的难看神情犹如即将上刑场的要犯,带着不畏死亡的漠然和永不低头的决绝,一副倔骨头模样。 月尘卿视线渐沉,先是瞥了眼她唇角那一道血线,又在苏璇玑耳后瞧见了一片黑色蔓生的枝杈,眸底即时掠过了然之色,下颌轻抬: “驭傀蛊?” 此蛊他百年前早就领教过了。当年玄界战场上,玄鸟族不知多少死士被下了这种巫蛊,将活生生的人变成只知杀戮的傀儡。这些浑身长满了黑色枝杈的士兵拼杀起来犹如武僵,刀剑砍在身上也浑然不觉得痛,俨然已不能称作是人。 苏璇玑面上故作轻浮的笑意一滞,短发自耳后泄出,遮住丹凤眼尾。半晌后,才咬牙点了点头。 月尘卿不作犹豫,踱到她身前,翻手撕出道裂隙,从中撩出一只玉瓶,当即揭开顶盖。 里头是一颗莹白丹药。 丹药周身萦绕着异色幻息,清香四溢,苏璇玑不过无意间吸入一缕,全身真气就隐隐有被净化的趋势。 竟是全玄界都难寻到一枚的鸾翥涤蛊丹。 苏璇玑双眸圆睁,仰首去看月尘卿,竖瞳展开,逐渐有恢复圆形的趋势,像是浑身戒备、毛发尽竖的猎猫瞧见了活命的希望,须臾之间,姿态都柔软了下来。 “服下,然后回答我。”月尘卿用灵流裹住丹药送到她手边。 苏璇玑吞了口带血的唾沫,终是接过丹药,认命地放入嘴中。 丹药过喉,入体即化。 耳后的黑色枝杈慢慢消退,肌肤重新恢复光洁莹润,苏璇玑忽地用力咳出一口心头血,两只百足小虫于黏腻血渍中爬出,没爬几步,就断了气。 “多谢尊上相救。”苏璇玑沙哑回道,知道月尘卿此时要听的不是自己的道谢,下一句立刻接上,“狐后此时在蜃牢渊。” 月尘卿立即起身。 苏璇玑早料到他要立即动身前去,猛地攥住他的衣摆,破声劝阻:“尊上,炀公子在那里设下了七杀阵,那是上古诛神之阵!”她说得太急,污血堵在嗓子,捂着小腹一边咳嗽一边哀求,“尊上,不要去……” 月尘卿侧目。 七杀阵。他曾听阿兄提起过,那是上古三大凶阵之一,乃魔域先祖所创,混沌时期六界未分,仙魔交战,不少上仙神君皆殒命于此阵之中,死后魂飞魄散,不入轮回,真正消弭于世。 后来,六界逐渐有了壁垒,上古混沌时期的各种神器与阵法皆不见踪影,青丘望天阁倒是留存着一些阵法残卷,不过那些残卷的品阶都不高,没有一个能比肩七杀阵,可见七杀阵的珍稀程度。 此人竟能寻到七杀阵法,倒也实在出乎意料。月尘卿摁了摁眉心,能从防卫森然的青丘悄然带走游景瑶的人定也不是什么平庸之辈,这七杀阵不像是噱头。 无暇思考太多,月尘卿纡尊俯身,无声拂去苏璇玑攥住自己衣袂的手,下一句话倒像是说给自己听: “诛神阵也好,诛魔阵也罢。纵是罗刹地狱,刀山剑树,本尊也非去不可。” 苏璇玑闻言,满目哀切霎时降了温,满眼写着不可置信。他,真要为了狐后去送死。 月尘卿背过身,摊开手,掌心卧着一颗银光闪闪、圆卜隆冬的平安锁。 游景瑶曾说这轻飘飘的小锁能保平安,那时他觉得尤其可笑,因而结契那日,月尘卿吻着她苹果似的脸颊,暗自心想,从此之后定要让她过上安安稳稳快活的生活,平安无虞,不必寄希望于一只银锁,有他在,就能护她一世周全。 月尘卿垂了眼睫,长指合拢,将小锁紧紧攥住,像是捧住少女圆鼓鼓的脸蛋,眸底掠过一线决绝。 瑶瑶聪明,定能和此人周旋一阵,说不定还能逃出来。如若不能,就算她半只脚已迈进了阎罗殿,他也要将她毫发无伤,安安稳稳地带回来。 第57章 七杀阵 …… 这一夜过得难捱。 躺在冰冷的刑床上, 半边手臂还被赫连炀用红绸缠着,游景瑶根本睡不着,在梦乡临界数次徘徊, 始终没有陷入熟睡。 她烦躁地闭着眼, 双拳紧握, 以一副要干架的姿势干躺着。 游景瑶一直自觉睡眠质量奇佳,随时随地只要眼睛一闭就能厥过去,今夜竟万分清醒, 太多事缠在心头, 一闭眼,就在思忖月尘卿那边的状况。 红绸那头,一夜都没怎么动, 那少年似乎睡得很香。 想到这个混蛋能心安理得地睡得这么舒服, 游景瑶又是一阵急火攻心,越想越憋屈,终于没忍住, 将眼睛试探地睁开一条缝。 这一看才发现,原来左手的红绸竟已经坠在地上,软沓沓地延伸至暗处,那头俨然没有人再牵着。 游景瑶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下意识回头。 一缕月光透过穹洞斜射而下, 洞穴深处,血池旁站着个人。 那人背着身, 月光恰好打在他雪白的手腕上,他正在一圈一圈地解开腕上缠着的红绸, 随着他解开红绸的动作,空气中的血腥味有愈来愈浓的趋势。 游景瑶屏息观察, 直至最后一圈红绸解开,一道深深血痕赫然映入眼帘,那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割伤,伤口溃烂,似乎反反复复被撕裂,从未痊愈过。 赫连炀将长长红绸甩落在地,双指并拢,燃起一道锋刃,随即毫不犹豫地将手腕上那道旧伤划开,鲜血霎时汩汩涌出,喷泉一样泄入下方血潭。 第66节 他动作熟稔得惊人,仿佛放血这个可怖的动作只是家常便饭,游景瑶看得心跳都停了。鲜血注入血池的那一刻,整个洞穴瞬间变了颜色,头顶嶙峋参差的钟乳石无端染上一层妖冶诡艳的光晕,恍若受到滋润之后的餍足。 游景瑶双目圆睁。这神经病在干什么? 血池周围连贯着数道凹槽,那殷红的鲜血就顺着这些蛛网一样的凹槽流向四周,看不清最终流往何处,只知道赫连炀在用血润养着什么,而且,似乎已经不止一天了。 她心头大颤,慢慢挪动身子下了刑床,本凭直觉地溜到了门边。 透过石门,游景瑶抬头望天,瞳仁顷刻缩成两点—— 深渊之上,一面圆形光阵遮天蔽日,将整座蜃牢渊包裹在内。阵中闪烁着种种意味不明的图案,从枭蛇鬼怪到魑魅蜮孽,万千欢喜佛放荡肆意地以牲畜一般的姿态媾合着,残肢断臂拼接成繁密图腾,煞气冲天。 一阵彻骨凉意自脊背窜上,连带着浑身血液都结成了冰。 “好看么?” 虚浮得像是妖魂的阴柔声音幽幽飘来,“这可是我专门为你夫君准备的大礼。” 游景瑶脸色苍白地转过身。 血池旁,赫连炀慢条斯理地将伤口重新一圈圈缠好,红绸映得他肌肤更为森白,恍若一具身披红袍的白骨立在那里。 “这是什么?”游景瑶指着门外,努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 赫连炀歪头,眼尾荡漾着空冥疯狂的柔光,极其温柔地应她:“七杀阵呀。” 七杀阵…… 游景瑶的灵魂都要脱窍,只剩一颗心在空壳似的身体里空白无序地砰砰跳动着。 她知道此阵。 《青丘诗》作者曾写过另一本姊妹篇,与这个世界是同一世界观的不同时间线,讲述的是混沌时期六界未分之时,各方交战不停,仙魔大战绵延数百年,战火不休局势混乱的背景。 七杀阵之所以出名,是因为魔族曾在仙魔大战中使用此阵,将仙界七名神君困在其中绞杀至死,灭了仙族战力极高的七位神君,导致仙族底蕴大损,一蹶不振许多年,七杀阵也因此入选上古三大凶阵之一。 它威能无匹,只要入阵就没有再生还的可能,连上古真君也毫无还手之力,灵魂湮灭灰飞,再无轮回。 游景瑶浑身不受控地战栗起来,原来如此,七杀阵成型需要三天,为免夜长梦多,赫连炀这几日一直在用鲜血浇灌阵心,促使其加速成熟。 方才她抬头一看,整个七杀阵似乎已经成型了。 月尘卿的修为是很高,但他再强,还能强得过灵气充沛的上古时期的真君们么?何况七位神君联手都攻不破七杀阵,月尘卿若是一人入了阵,后果怎堪设想? 游景瑶激忿填膺,望着洞穴深处那一袭颀长黑影,心头涌起万千绝望与悲愤。 《青丘诗》整本书已完全被改写,连游景瑶这个女主角也不能确定结局是悲是喜,现今剧情已经完全脱缰,往未知的地方疾驰而去了。 既然不知道结局,那么,月尘卿和她都有死亡的可能。 游景瑶几乎要哭出来,这一刻,她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希望月尘卿不要来了。 只要他活着,就算自己身死,说不定还有机会读档重来。但如果这个笨蛋真要来救她,若是月尘卿在剧情中身亡,游景瑶肯定会被直接抹杀。 游景瑶闭上眼,双手合十。 无论如何,请抛下她吧,不要真的傻到来寻她了。 赫连炀远远地看着少女竟开始祈祷起来,莫名发笑,笑得手腕上刚刚凝结的伤口一瞬崩裂,鲜血顺着红绸蔓延而出。 “事到如今,你也只能做些无用功夫了?” 对面不答,少女兀自将脸深深地埋入合十的手掌,姿态虔诚,泪光润湿眼睫。 赫连炀斜眼望着游景瑶月光下祈祷的侧颜,嗤笑了几声,喉头无端涩哽起来,原本心中坚信的某些事忽然荡起了涟漪。 不是说这是假狐后么? 她又在这么泪眼涟涟地祈祷什么。 赫连炀深深看了她一眼。 那一轮小小的衣影,瘦弱娇气,看上去和“狐后”这个伟岸高雅的词语搭不上边的少女,忽然有那么一刹那闪烁出一种异样的光辉,像是真的与月尘卿有羁绊。 他转瞬否决了这个荒唐的想法。游景瑶是什么模样,他短短一天已经感受过了,完全没有半点规矩,言谈举止尤为粗鄙,浑身乡野味道,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入得了月尘卿的眼,不过是个粗陋的冒牌货而已。 夜色下祈祷的少女一袭素色,眉眼低垂,像极了悼念亡夫的小娘子,楚楚可怜。 月尘卿的魅力……当真已经到了连一个异族手下也为他牵肠挂肚的地步? 赫连炀眸底忽然漫出难以言说的疯狂和欲念,心神一动,手腕红绸如蟒蛇般激射而出,瞬间与游景瑶手腕上那断掉的半截连成一体。 游景瑶尖叫一声,毫无防备被红绸捆住手腕,扯到了他身前。 “你做什么!” 那一张森白的脸近在咫尺,黑白分明的丹凤眼玩味地研磨着她的面容,唇畔含笑。 赫连炀抬起她的下巴,鸦睫半垂地打量起游景瑶,摩挲着她软嫩的下颌,一字一顿道:“你心悦月尘卿?” 游景瑶眼中满溢仇恨,只是直直瞪着他,闭嘴不言。 “其实你倒也没那么不堪,虽然粗鄙,倒也还算有几分灵气,”赫连炀拇指摩挲着她软嫩的下唇,“月尘卿死后,可愿跟着我?” 游景瑶当即张口去咬他的手指,赫连炀躲避不及,被犬牙生生撕开一道伤,拇指霎时渗出大颗血珠来。 “再说这种屁话,我咬也咬死你,信不信。”游景瑶眼底凶光几乎将他射出两个洞来,唇畔两道虎牙闪烁着精铁一样的利色。 她顶着两个稚嫩少女的发髻,面容也这样天真圆润,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竟然真有那么半点荒唐的震慑力,赫连炀竟然真的被短暂的唬住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都觉得可笑。 这么贞烈。赫连炀松手放开了怀中人,却没有就此放过她的意思,手腕一翻,红绸铺天盖地激射而来,将她整个悬捆在顶壁的钟乳石丛中。 游景瑶惊呼一声,嘴巴转瞬被红绸死死缠住,堵住了全部声音。 黑发少年浮空悬起,绸带一样的青丝如同水中海草蜿蜒浮动,飘到她身边。 赫连炀在她耳边轻笑,如同魅女将猎物吞吃入腹前的温柔蛊惑:“若我,偏要你呢?” 游景瑶咬牙切齿,什么也说不出,只得死死瞪着他。 一双手已经不由分说地绕过她的腰,开始松她身后的绸结,游景瑶像跳虾似的挣扎起来,震得手腕脚踝的红绸都抖起来,那些问候祖宗十八代的脏话来到嘴边,全都变成了闷堵的“呜呜”声。 完蛋。 真要被反派侵犯,这本书得烂尾吧。 她越挣扎,黑发少年眼尾那抹秾丽就愈发浓稠,殷红的色彩如同藤蔓般爬上眼尾,连带着给她宽衣解带的动作也愈发粗犷起来。 游景瑶在心里大声呼唤系统:系统!你在哪里!再不出来,我要失身了! 这段时日来像死了一样的系统闻讯诈尸一秒: 【系统提示,目前剧情并无特殊情况,请宿主稍安勿躁,继续任务。提示完毕。】 电流声消失,游景瑶整个人呆滞成半截木头。 她就快被脱得只剩条肚兜了。 还特么是正常的任务走向?! 桃粉外袍堪堪落地,紧跟着薄如蝉翼的素净里衫被扯落,香肩半露。 秀色可餐的少女就这样横陈在面前,赫连炀受了刺激似的眼尾鲜红,眼神扫过她微微泛红的肌肤,目光灼热而狂乱,猛地扣住她的腰。 游景瑶口中小兽凄鸣般的“呜呜”声骤然变大,黑发的少年的利齿即将落在她脖颈。 “呲啦——” 天空中忽然传来类似血肉撕裂的巨响,恍若一颗巨大无比的眼球缓缓掀开了眼皮,洞口漫入刺目的鎏金光芒,刺得游景瑶一瞬闭上了眼。 下一刻。 天穹之巅横亘的眼球轻轻一眨,瞳孔迸射出万千幻色狐线,一霎风靡云涌,雷奔电鸣,坠掷在包裹蜃牢渊的七杀阵上,发出惊天动地之响。 第58章 死局 赫连炀眸色骤冷, 满目讥诮一霎结霜。 来了? 他收回钳住游景瑶后腰的手,活动了一下手腕,发出森然的关节脆鸣声。 游景瑶失神蹙眉, 滔天酸涩后知后觉涌上鼻尖。 她太了解月尘卿了, 这笨蛋一定会来。月尘卿连尸山血海的磨砺都熬过来了, 从小就在生死界限这根悬索上走着的,怎么又会惧怕七杀阵。 蜃牢渊外,万千狐火如流星坠落, 连绵不绝地轰击着阵壳。溶洞震颤, 地动山摇,倒悬的钟乳石纷纷脱落,刺入地面, 激起一片尘灰。 尘灰滚滚中, 游景瑶伸长脖子去瞧。 洞口之外,一团炫目光晕悬浮于高空,光晕后面, 赫然挂着一只硕大恐怖的眼球。此刻,眼球暴凸无余,密密麻麻的光柱从瞳仁中央迸射而出,如同万千箭雨携催城灭世之势扑来。 她恨不得把头探出去看,远观许久, 才艰难地在光晕中寻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月尘卿立于眼球前方,双臂平展, 身后九条巨大的狐尾呈扇形展开,映得整片夜空亮如白昼, 望之几乎将自己燃成了一团火。 他竟然在疯狂地燃烧自己的修为,不顾一切地攻击着阵壳, 每一次催动狐火,都是在肆意疯狂地燃烧他一日日、一年年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底蕴,几乎自毁一般地发动着连绵攻势。 看着这一切,游景瑶如冷水浇背,整个人冷了个透。 赫连炀站在洞口,望着上方岿然不动的阵壳,嘴角勾起一抹佞笑。 “七杀阵已熟九成九,即使还差一点点,你也休想从外面攻破它。” 七杀阵无愧是上古凶阵,月尘卿如此焚天融地的攻击也没能将阵法撕开哪怕一条口子。狐火落在上面,不过泥牛入海,转眼就变成一丛丛炫目的烟花,毫无作用。 游景瑶彻底失神。七杀阵成了九成九,她……真的还有翻盘的机会么? 见攻势无效,月尘卿双目燃成了两道璨金的火焰,狐尾再次猛震,眼球中迸射出更为粗壮的光柱,几乎像是激光切割钢铁一样猛烈锯剺着半圆的阵壳,空中爆开一片剧烈刺耳的金石激鸣声。 可一刻钟过去,七杀阵依然完好无损,嵬然不动,甚至像是吸收了不少月尘卿的战力似的变得更为强悍刚韧。 赫连炀见状,唇角几要拉到鬓边,双眸满含血丝,扬眉色飞。 月尘卿,你也有束手无策的一天? 他或许修炼一生都无法能与月尘卿一战,但这上古凶阵呢?连大成仙君都只能在七杀阵下乖乖伏诛,月尘卿充其量不过小小玄界共主,修为离混沌时期的真君神仙们差得可不是一阶二境,想要攻破七杀阵,简直痴心妄想! 又是一刻钟过去,硕大眼球中迸射的光芒逐渐有熄灭的趋势,光柱直径变得越来越细弱,化为一道道金色的弦,看上去随时都要崩断。天上又传来了血肉蠕动的声响,金色眼球缓缓阖上了眼皮。 光芒彻底黯灭,攻击停了下来。 游景瑶像被五花大绑的鹌鹑一样探颈去看,原本吧嗒吧嗒往下掉的眼泪凝在了眼眶里。 这傻瓜终于收手了么? 第67节 也好。知道七杀阵攻不破,就快回家去吧,不要再浪费修为做无用功了。 她垂眸,抽了抽鼻子,开始念起后事。 如果真没有读档重来,任务失败,或许会被传送至惩罚世界,至少不至于被直接抹杀,还算是有个后路。 只是这么一来,她就再也见不到月尘卿了,还有青丘的大家,宫姐姐,长殿下,讨厌的傻叉月停萧,口嫌体直的元霜,还有绫香、罗烟和酒寻…… 游景瑶不住地吸着鼻子,想抬手去抹眼睛,两只手臂却被锁得死紧,只得老实作罢,任由泪水混着清涕糊了满脸。 须臾之间,短暂的寂静被蓦然打破。 七杀阵壳传来溃烂之声,像是纸屏被火焰燎出了一个洞,发出“呲啦呲啦”的声响,游景瑶如遭雷击,再次望去—— 夜幕中,一道浑身裹着火焰的人形徒手撕开了血色禁制,好像漫步云端似的,自空中一步一步地闯了进来。 游景瑶灵魂出窍。 月尘卿……主动入阵了。 七杀阵的性质像是非牛顿流体,你要从外面去敲打它,攻击得越用力,它越刚硬,就是跟你反着来。但若温和地探进去,它就会温柔地接纳,没有半分阻力。简而言之,七杀阵要从外面打破几乎不可能,但是如果主动入阵,就不会受到什么阻碍。 这本就是一处只进不出的深渊,更是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 赫连炀看着月尘卿竟然如此果决地入了阵,脸色骤变—— 不好,七杀阵还差最后一点才成型,月尘卿现在入阵,他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能将月尘卿杀死。 赫连炀立即霎时反手捆住游景瑶,以丟铅球的姿势将她整个人甩出洞口。游景瑶天旋地转,原本在这里就没吃过一顿好饭,胃难受得很,被这样粗鲁地一扯一拽,几乎要吐出来。 她被数根红绸捆着甩到了外头,强忍着胃部翻涌,堪堪睁眼,望见那一袭满身金焰的人影正裹着毁天灭地的气机正朝她疾速飞来。 又一根红绸“唰”地紧箍住她脆弱的脖颈,身后传来音调扭曲、甚至还在发颤的警告: “月尘卿,胆敢再踏进一步,我要你亲眼看着你心爱之人被我折磨而死!”说着,脖颈间红绸猛然收紧,游景瑶喉间当即溢出断续不清的呜咽。 那团金光登时滞在半空中,不再前进。 赫连炀攥着红绸的手青筋突起,鼻尖沁出冷汗,双眼死死盯着身形莫辨的月尘卿,抬起另一只手,朝手腕上毅然咬了下去。 利齿割破手腕上一圈又一圈红绸,短帛坠地,他牙尖抵住那道刚刚愈合的伤,毫不犹豫将刚刚愈合的伤口狠狠划开,一霎鲜血淋漓。 浓稠血液顺流而下,沁入石板,如同藤蔓朝四周蔓延开来,像是神话中以血绘制的图腾,蛇形缠绕,极速成形。 赫连炀眼尾那一抹殷红变得万分稠艳,浓墨重彩,远观之下,眼睛仿佛生生拉长了几倍,几乎斜飞入鬓,原本及腰的黑发在短短两息内长至脚踝,四散飘飞,活生生成了堕化的妖鬼。 月尘卿脚下随之生成一道更小的禁制,将他锁在那一处,动弹不得,低眸看了看赫连炀,眼神冷然如霜: “消耗剩下所有的寿命,只为困住本尊一炷香?” 赫连炀咧嘴大笑,一口森白的牙齿密密麻麻:“一刻钟,足以。” 月尘卿抬眸望了望那面圆阵,在众多七窍流血也要媾合交欢的欢喜佛中,瞧见了一块极小的、还在蠕动生长的缺口。 七杀阵还差最后一点点才能成型。 游景瑶紧咬着封住口舌的那块红绸,艰难地发出声响:“七杀阵还没闭合,快走,快走!”可话到嘴边依然是模糊至极的“呜”“啊”,像小哑巴在努力发声。 月尘卿只单单听着游景瑶发出来的声调就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在叫他赶紧走。他远远地望着小犬妖,唇边勾起抹极浅淡的笑。 走不了,他也不会走。 三百多年来,他一直不清楚活着的意义。或战死沙场,或得胜凯旋,所有一切不过只为守护青丘,仿佛守护青丘便是他拖着这副躯壳苟活下来的全部意义。 一切却因小犬妖的出现而改变。 少女眨巴着黑白分明的杏子眼凑近,攥着袖子要抹他鬓边的冷汗,月尘卿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恍若朽木迸出一簇簇坚韧有力的新芽,转眼绽出密密麻麻的小野花。 因此。 活也好,死也罢,哪怕骨化形销,魂飞魄灭,只要与小犬妖在一起,他全都作陪。 赫连炀望了眼天穹上那一处肉芽般慢慢生长的豁口,又看了看禁制中动弹不得的月尘卿,一阵前所未有的快感涌上心头,刺激得他浑身过电般抖动,嘴角一抽一抽,只想笑。 谁又能想到,当年高高在上的青丘狐尊,现在只能在瓮中束手待毙,任由他随意摆布呢? 那年践踏朱雀山脉之时,又曾想过今天会落得一个这么潦倒的境地么? 赫连炀全身正在发生异化。五指生出鸟爪一样锋利的甲片,头顶涌出根根白发,他却毫不在意,即使因为失血过多加剧了魔化的速度,也丝毫不能湮灭这志得意满的近乎毁灭的欢喜。 “月尘卿,你可知我等这一刻,等了一百三十七年?”赫连炀出声,音色如同乌鸦,呕哑嘲哳。 月尘卿冷眼看着一介活生生的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老去,变得愈来愈像妖物,没有作声。 满脸长出鸟羽的男子将可怖的脸转向月尘卿,另一只手依然紧紧攥着可以随时随地了结游景瑶性命的红绸,拿在手中炫耀似的晃了晃: “月尘卿,这个结局你可满意?你爱的人在我手中,连你的生杀予夺也全凭我念!当年你灭我朱雀全族,可有想过今日会折在我这个孽种手里,有这引颈受戮的一天?” “你一定很后悔吧,当年焚烧朱雀山脉的时候竟没查看仔细,留下我这么一条漏网之鱼,哈哈哈哈……” 赫连炀近乎失心疯地大笑了半刻钟,白发已经长到了腰间,青葱少年蓦然变成垂垂老者,满面皱纹深刻如壑,五官在浮夸表情的撕扯下几乎要龟裂开来。 所有的费心谋划在这一刻终于实现了,他终于可以决定月尘卿怎么死。 嵌在凹陷眼窝中的混浊眼珠滴溜一转,荡起一缕邪火。 月尘卿可不配死在诛仙阵下。 他要月尘卿死于他一生中唯一的弱点,死在游景瑶手里! 赫连炀侧目看向手中鸡崽一般脆弱的游景瑶。 游景瑶心头警铃大作,下一刻,她佩戴在无名指上的储物灵戒已被吸到了赫连炀手里。老者将其一掌拍碎,灵戒碎片荡漾出一片扭曲气浪,又探出苍老嶙峋的鸟爪,于空间裂隙中抽出一把弓箭来。 月尘卿送她的金桂小弓被赫连炀攥在手中,游景瑶立即手打脚踢地挣扎起来。 赫连炀玩味地拨弄着这把玩物似的弓箭,目露精光,在她耳边幽幽吐气:“若你用这把弓了结月尘卿性命,我可以饶你不死。之后我会将你毒哑,为我玄鸟族延续后嗣,这恩赐你可接受?” 游景瑶死死瞪向他,嘴唇却被红绸缠得极死,全身搐动。 方才月尘卿燃烧了几百年的寿命攻阵,如今他已修为大减,实力不敌魔化的赫连炀,更破不了赫连炀燃烧余下所有寿命催发的禁锢阵。 被禁锢阵锁在那三寸阵心的月尘卿,活生生就是一道人形靶子。 捆住双臂的红绸松了松,金桂小弓被灵流裹着送到了游景瑶手里,游景瑶接也不是,不接,更怕赫连炀直接毁了她的小弓,于是伸手直接抢了过来,满眼泪花地抱在怀里。 月尘卿目光染上悲戚。 “瑶瑶,将我射杀,我死后,狐印传于你,它会完全认你为主,到时你可借着狐印逃脱出去。”他在心底悄悄对她传音,声气柔和。 月尘卿极少有这样温言劝阻的时刻。游景瑶眼泪颗颗滚落,落在红绸上,溅出一朵朵透明的小水花。 她还学不会真气传音,无法和月尘卿交流,只能拼命地摇头,依旧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赫连炀旁观这至死不渝的爱情愈感恶心,反手一勒,将她脖颈的红绸收得更紧。 游景瑶一阵晕眩,干呕两声,眼前一片雪花噪点。 都到生死关头了,说好的破局之处呢? 系统不是说总能找到反派的弱点吗? 她握紧手中这把木质小弓,头脑转得飞快。 要拿这把弓去攻击赫连炀无异于天方夜谭,张弓搭箭需要时间,再快也得好几秒,赫连炀却可以瞬息取她性命。 此路不通。 “再犹豫,我就拿你先祭阵!”赫连炀厉声道。 游景瑶浑身战栗,双手颤颤地举起金桂小弓。 月尘卿唇畔绽出逾越生死的微笑。 “瑶瑶,搭弓吧。”琉璃眸底荡漾着摄人心魄的微光,蛊惑着心爱之人举起利箭刺入他的心脏。 游景瑶紧咬下唇,满腔倔强如洪水决堤,如他所愿,将手中弓箭对准了月尘卿的心脏,指尖拉出一道纯金长箭。 赫连炀冁然而笑,得逞之意不遮不掩。 月尘卿眼中悲戚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催促与鼓励。就在金桂箭即将离弦的那一刻,游景瑶忽然反手握住箭端,猛地刺进了自己的肋骨。 在赫连炀震惊的目光中,游景瑶一勾嘴角,唇畔绽开一个鲜见的堪称狰狞的笑,溢满寒气的鲜血顺着胸口血洞汩汩流出,浸透雪白襟口,一路洇湿了捆住她脚踝的红绸。 半空中传来一道虚浮、细弱又万分坚定的声音,恍若云蔽皎月,杨柳扶风: “你…怕不怕冰藤?” 冰藤元气以血为引,将他所操控的红绸被寸寸冰封,赫连炀大惊,本能要将红绸全部收回,可为时已晚,只那么一眨眼间,冰藤已顺着红绸爬上了赫连炀的身子。 攻势反转,他反被自己禁锢在了原地! 这红绸皆以他心头血所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割舍,可如今情况危急,赫连炀已被逼到绝路,不得不狠心去斩断红绸脱身。 电光石火间,游景瑶唤出全部冰藤之力,将金桂小弓对准了赫连炀。 时间在此刻凝结。 少女睫毛上结了层白霜,眼尾掠过一线决绝—— 嗖! 长箭如电飞出,拖出一道寒霜光尾,下一刻,谁的咽喉爆裂开来,空中绽出一朵绚丽的血雾之花。 老者倒飞出去,被死死钉在墙上,冰藤余威尚在,万千冰刺由内而外接连暴出,生生将他尸体戳成了筛子。 直至双瞳彻底变得灰白,赫连炀也没有阖上眼皮,带着不甘心的神情被终结了姓名。 小小身躯自半空中坠在地上,唇边溢出一道血线。 炼心一箭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身子像被掏了个空。游景瑶摸了摸肋处突出的半截箭柄,侥幸笑笑,心想,差点忘了还有冰藤这玩意。 她咬牙忍着疼,心底欢喜一秒,如此应该算是成功了吧? 一道刺耳尖鸣自虚空横来,犹如高压锅在极限压力下发出的尖锐呼啸,抑或飓风穿透厚重石壁,紧随其后响起了惊天动地的轰鸣声—— 七杀阵,这一刻,成了。 见此变故,游景瑶心头刚生出的一丝火苗转瞬熄灭。 月尘卿望着滔天而起的阵圈禁火,眼底霎时掠过冰寒,在七杀阵的包裹下艰难吐字:“瑶瑶,逃,别进来!” 可下一刻,游景瑶竟用弓身做拐杖,撑着自己颤颤起身,随即裹着一身寒气摇摇晃晃地踏入了阵心。 月尘卿的脸一瞬间褪尽血色。 像是从天而降的精灵,她顶着那对染血的犬耳,浑身裹着金光,在玄黑煞气的包裹中一步步走近,步伐之坚定,亦如他撕裂阵壳以身入阵时那样毅然。 第68节 那一瞬,他心想,游景瑶身上这股倔劲,与自己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既见南墙,也毫不犹豫要去撞。 “明知是必死之阵,为何还要进来?”月尘卿几乎出不来气,一把将她压进胸膛,眼泪无声打湿她栗色的发,少女发旋上冰凉一片。 游景瑶抬脸望他,即使脸色苍白到极致,却依然绽出一个含泪的、温暖如旭的微笑,将同样的话术还给了他: “明知是必死之局,为何还要来寻我?” 小犬妖这个时候还在顶嘴。 极致的爱与滔天心痛交织袭来,月尘卿神魂俱颤,只想将她揉进心脏,融进骨血,带进忘川,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与她厮守纠缠。 可七杀阵下,连神明也要形消魂灭。 他再没有轮回了。 熔丹开始,月尘卿的七窍慢慢渗出鲜血来,灵力防线生出一个个溃烂的洞,连带着对身体的控制也脱了力,狐尾倾泻而出,铺满了阵心。 月尘卿眼底涌出一丝丝骇人的殷红,望着她的眼波依然柔和,用发颤的狐尾怜惜地圈住游景瑶。 游景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忙脚乱地抱着他的狐尾,不知该如何是好。 尖锐喧嚣中,月尘卿借着抱她的姿势,忽地点了游景瑶的静言穴。 游景瑶骤然睁大双眼。 做什么,这个关头还要让她变成小哑巴? 月尘卿静默地蹭了蹭她的脸,用最后的力气,在怀中掏出了一枚小小的平安锁。 少女刹那明白了什么,一对眼珠几乎瞪得要凸出来,眼泪愤而决堤。 他咬破指尖,在平安锁上画了半个带勾的圈,随即将满含全部修为的金色狐印灌注进去,翻手套在了游景瑶脖颈上。 戴好的那一刻,小平安锁悬浮而起,在半空中上下跃动,璀璨金光透过平安锁镂空的纹路四射而出。 月尘卿做完这一切,再次俯身吻了吻她的唇,又爱怜地捏捏她的脸颊,蜻蜓点水似的轻柔。 他的脸在黑影中愈来愈模糊,银发倒悬,如同午夜盛放的白昙,丝丝花瓣向着天,拉出一道道诡异的长线。 黑影温柔地想去摸摸她的脸,五指却触及一片虚空,自嘲而幻灭地笑了笑。 “瑶瑶,我想,再听你说一次那句话。” 他的唇瓣几乎化作两道波浪,如同妖娆鬼魅在喃喃絮语。 “说,天上地下,四海八荒……” 静止穴在这一刻自动解开。 游景瑶哭着去抓那团黑影,失声吼道:“最喜欢你!” “天上地下,四海八荒,最喜欢你!”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别走……” 她大声地又重复了好几次,以为这句话能有什么特殊的作用,能拉住他离开的手,却丝毫不能消减月尘卿身形愈来愈透明的趋势,像断线的风筝悠悠飘荡,越飞越高。 小平安锁颤得几乎要崩裂开来,流苏发出声声脆响,游景瑶疯了似的伸手去够他的衣摆,可指尖触碰到的地方,全部灰烬般燎去。 如一场盛大凄美的梦境,即将在此苏醒。 第59章 【正文完】 虚空中传来只有游景瑶能听见的数声警告: 【警告, 检测到攻略对象‘月尘卿’受到重大损伤!】 【警告:提醒重复,攻略对象‘月尘卿’受到重大损伤,攻略对象身陨, 将会直接导致任务失败, 宿主将会被传送至惩罚世界!】 【检测到宿主身体机能正在快速下降, 请迅速离开高危险境,请迅速离开高危险境……】 系统警报声接连响起,又急又快, 每条警报才播报到一半, 又有新的声音冲进来,遮住了下半截话。机械音乱成一锅粥,无非都在说一件事, 那就是月尘卿即将身死, 作为任务人的游景瑶也不例外。 她的确没有完成任务。如果反杀赫连炀的速度再快一点,就那么一点,就能让月尘卿和自己脱离险境了, 可还是没有做到。 月尘卿透明的衣袂渐渐飘远,游景瑶颤颤地举着手,还保持着要去拽人的姿势,眼泪不住滚落。 《青丘诗》这本破书,烂尾也烂得这么崩坏。 从头到尾都被这个破系统耍得团团转, 骗她去撮合别人,让自己毫无意义地黯然神伤, 每次完成任务,都憋屈得半天说不出话。这下好了, 在青丘才刚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就被拉到阵心里和男主一起赴死。 游景瑶抹了把脸。 什么破女主角, 下次,她再也不要当了。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一道突兀的箫声忽然晃晃悠悠飞进耳朵。 这声音时大时小,时轻时重,音调怪异,气息不稳,谱子跟就新学的一样断断续续,吹曲的家伙似乎记不住该按哪个出气口似的,吹得着急忙慌。 这种吊儿郎当的感觉有些熟悉,游景瑶无端想起谁来,却没有心力再去补全脑海中模模糊糊的印象。 哪来的奇葩,这个节骨眼上还在吹曲儿。 是系统吗? 都大结局了,还不吹些好听的曲子,拿这么首难听的箫乐做片尾曲。 游景瑶一屁股坐在阵心,等待着七杀阵将自己的小命一并带走,耳边那隐隐约约的箫声却越来越响,逐渐能听出完整的旋律来。 ……也是奇怪,吹个萧竟然能吹出这么铿锵有力的节奏,像是在敲鼓似的,听着听着,脑海中竟能脑补出将士挥旗进攻,攻破敌军包围圈的场面。 这曲儿,竟有些入阵曲的味道。 游景瑶在心底讽刺,别是系统也跟着一起崩坏了,这么凄惨的结局配入阵曲,不是脑抽都想不出来。 肋处还在汩汩流血,她全无气力,阖上双眼打算不去理会这难听的片尾曲。颈间的小平安锁却受到感应似的颤抖起来,转了个面,将圆鼓鼓的肚皮对着她,不住地左右摇晃,流苏晃得像招摇的小手,仿佛急切地表达着什么。 游景瑶艰难睁眼,不解地看着莫名“激动”的平安锁,觉得喧闹,正想用手把它裹起来让它老实些,天边忽然落下一缕刺目的日光—— 紫红云气散开,四道人影自天边挟流光掠来。 或许因为背着光的缘故,四人身形呈现暗色,看不真切。游景瑶虚弱地眯着眼睛,心道,这是牛头马面要来带她回去了。 就在这时,月停萧眼尖地瞧见了下方深渊之底那挂满血迹的一团小小人影,心神大颤,嘴边气息一乱,霎时吹错了几个音符。 月长风迅速提醒:“停萧,凝神!入阵曲不能出错,否则将会功亏一篑!” 月停萧眼底血丝翻涌,郑重地点了点头,斩断心头神思决绝地阖了眼,五指狂乱地按压着萧身,方才还略显虚浮的曲声一瞬变得有力。 月长风飞至高空,仔细地观察着七杀阵壳,腕上灵镯一闪,双手拉开一片翠色星芒阵。 “雪映,元霜,我以星引阵覆盖在七杀阵上,你们仔细观察我阵面上亮起的光点,尽全力去攻击这些位置!” “是!”“是!” 纯白与明黄两道身影交错飞出,身形如电,恍若两只雨燕朝相反方向扑去。 那头,月元霜瞄准目标点狠狠甩下一鞭;另一头,宫雪映指尖射出万千雪色丝线,精准攻打在锚点之上,一招一式得配合天衣无缝。 游景瑶遮着眼帘,全然不清楚上头发生了什么事。她失血过多,此时耳边只剩震耳欲聋的嗡鸣声,视力更是衰减得厉害,除了能瞧见那颗不安分的小平安锁在自娱自乐地跃动之外,什么也感受不到。 外头……好像有些吵。 月长风立于最高点,衣袍翻飞,鬓角额上都渗出了细汗来,眼神一刻不停地寻找着七杀阵上的纰漏。 此阵果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七杀阵。虽说领会了七杀阵九成的意蕴,却算不得天衣无缝,许多地方就像从其他阵上挑了一段来打补丁似的,导致眼前这个所谓的七杀阵少了不少威力,顶多只能算是个复制品。 若是真正的上古七杀阵,月长风不敢说自己有把握能解,但眼前这个赝品,他一定有办法破开。 圆阵中心亮起一束直插天际的绿光。 宫雪映与月元霜短暂对视一眼,身形化作流光,齐齐冲向那道光柱。宫雪映袖间的缠魂丝匣暴出前所未有的粗壮丝线,月元霜将全部真气灌入长鞭,两道毁天灭地的攻击一同狠狠砸在了那光束中央! “滋啦——” 七杀阵震颤不已,阵面轰然被拉开一道状如锯齿裂隙。 月长风快而清晰地下达命令:“雪映留在此处与我一同维持裂隙开启,停萧,元霜,你们下去救人!” 宫雪映闻讯飞身而上,袖片飞舞,晶体般剔透的丝线生生将那道不大不小的裂隙拉拽而开。月停萧瞬间将玉箫收回腰间,随月元霜纵身跳入裂隙。 风过耳际,呼啸作响。 落入深渊,眼前只剩漫无边际的黑暗。 月停萧一颗心紧绷得几乎要裂开,蓝色灵流裹住身形,加速往下探。 弹指之后,浓稠如水的墨色中,他瞧见了一豆金色的光,这光芒是从一颗小平安锁里发出来的,细碎得几乎要湮灭在这深深晦暗之中。 金光背后,一扇若隐若现的九尾如收拢的花瓣一般包裹着一团小到可怜的身躯。少女蜷缩在冰冷石板上,浑身染血,紧紧握着二哥的金色狐印,已经奄奄一息。 月停萧额角青筋跳动,神经前所未有地震颤起来,此时,耳边传来月元霜的失声惊呼:“阿兄!” 他转而抬眸去看。 月尘卿的神识飘荡在半空中,已经呈现半透明的雾气状态,只差那么一点,内丹就要被七杀阵真的融化了。但千钧一发之际,七杀阵被破,熔丹进程暂停,月尘卿神识逐渐回复,血肉也慢慢归元,身躯缓缓朝下坠落。 月元霜迅速上前揽住了兄长。 见元霜照料好了二哥,月停萧赶忙疾速冲到游景瑶身边,半跪落地,双臂战栗地扶起她,大声喊叫起来: “游景瑶?游景瑶!你醒醒,醒醒……” 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游景瑶被这死动静闹得偏了偏头。 月停萧捂住她汩汩流血的胸口,握着那箭柄,一边哭一边吼:“你这不要命的傻妞,拿箭捅自己做什么,不想活了吗?流这么多血,看看!这不是在找死吗?” “别睡,醒醒,这一睡就永远起不来了!以后我找谁下五子棋?你醒醒……” 这家伙操着破锣嗓子,这么撕心裂肺地一顿喊,游景瑶原本要飘入太虚幻境的神志活生生被了扯回来。两息后,她终于动了动眼皮,第一个动作,是伸手捂住了月停萧叭叭不停的嘴: “别喊了,我听得见。” 月停萧一滞,满眼涌出惊喜的光。 游景瑶缓缓睁眼,只见天穹之上,原本坚不可摧的血红阵壳熔出一个豁口,一绿一白两道身影横亘于上,是月长风和宫雪映正在联手撕裂七杀阵壳。 而眼前,月尘卿的身躯在元霜的保护下缓缓下沉,方才险些要化为雾气的身形此时也重新有了颜色。 第69节 一阵前所未有的温暖拥住了心脏,游景瑶动动嘴巴,眼尾落下两道湿亮亮的水线。 闭上眼的前一刻,她心底浮现出这个念头。 月尘卿,你守护青丘数百年,每次都是孤身一人顶在所有人前面,抗下一切。 这一次,也该轮到我们守护你了。 从今往后,你再也不会孤单。 …… —— 游景瑶高烧不退,整整昏迷了四五日。 若不是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被救走了,她真以为自己是被丢在了鬼门关。 她做了好几个梦,反反复复,都是同一幕场景。 无非是梦见自己来到了往生河上头,整个人抖得像筛糠似的,扒着生锈的悬索要过独木桥。游景瑶平衡力极差,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好不容易来到孟婆跟前,颤巍巍伸手去接孟婆汤,那孟婆冷冰冰扫她一眼,伸手把汤碗打了个翻: “大馋丫头,这也兴随便乱喝?快给我回家去。” 游景瑶被凶巴巴的孟婆骂了回去,抽抽搭搭地扒着悬索掉头往回走。但第二天依旧还来,来一次就被骂走一次,锲而不舍。 这日。 青丘下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大雪,今日鲜见地停了。 偏殿外,厚重白雪将红梅压得枝脊弯弯,浑红的花瓣只好垂着脑袋,向着大地。隆冬已逝,时节已经临近新春,可整座紫云榭,除了这一丁点梅花的红,再找不出其他浓艳颜色来。 游景瑶是在女子的交谈声中清醒的。 方睁眼,便迷迷蒙蒙地瞧见宫雪映和月元霜正围在自己床头,二人在絮语着什么,那细如蚊蝇的交谈声仿佛在耳边挠痒痒,十分真实。 一睁眼就能见到宫姐姐和元霜,这是不是说明她还活着? 游景瑶悄悄拿手盖在左胸膛上,直到确认自己的心脏还像小鸟肚子一样搏动着,双颊终于绽出两只酒窝。 果然没死。真是小强的命比天硬! 宫雪映和月元霜丝毫没发现游景瑶已经悄悄苏醒,两人说得认真。游景瑶心想,怎么跟电视上演得不一样,一般不是,昏迷已久的人有了一点点要醒来的迹象,旁边人就会全都围上来么? 半晌,游景瑶终于憋不住,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 “咳咳!” 那边倏然射来两道视线。 “瑶瑶?你醒了?”宫雪映焦心如焚,曳着水色裙摆快步奔来。 游景瑶有心逗她,两手交叠搭在肚脐眼上,佯装昏迷地合着眼。 她演得入戏,宫雪映愈发忧心忡忡,直到月元霜在旁边不轻不重来了一句:“笑得牙都收不住了,还装呢?” 游景瑶终于睁眼,气急败坏得去拽月元霜的袖子,三人前后不一地哈哈大笑起来。 半炷香后。 “……宫姐姐是说,这个七杀阵,不过只是简易版?” 宫雪映点头:“长风猜想,他应该只是寻到了七杀阵残卷,玄鸟族后嗣靠经验补全的这个七杀阵并不正宗,错漏百出,因而我们才能找到这简易版七杀阵的弱点,在阵心坍缩之前救出了你和月少主。” 游景瑶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 原来如此。她就说呢,若是真的七杀阵,自己哪儿还有命在这说话。 《青丘诗》在末尾设计的这一局,并不只是男女主之间的二人转。真正破局的,原来是齐心协力的主角团。 她忽然觉得这本书似乎也并不算烂尾。 月元霜瞧着游景瑶出神的模样,挑逗地眨眨眼:“怎么,想什么呢?想二哥啦?” 游景瑶双颊蓦然烧红:“你、说什么呢。” “真不想去看看二哥?”月元霜俏脸上原本满是挑逗之色,念及月尘卿的情况,神情一下又黯了下来,“但阿兄到今日还未醒……” 游景瑶心头被扯了一下似的,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尊上现在情况如何?” 宫雪映神色算不得好看,柔柔叹了口气,轻声道:“还是瑶瑶亲自去瞧瞧吧。” 不多时。 一袭娇小身形咚咚咚地往寝殿跑,藕荷色对襟小袄下,百褶冬裙随步伐簌簌抖动,鬓边纯白丝带随风飘飞,像翩翩振翅的白蝴蝶。 守卫一见是她,十分爽利地开了门,眉眼恭敬。 游景瑶提着裙摆进去。 他的寝殿昏暗得不像话,银发垂泄于枕上,往日秾丽糜艳的五官今日看上去那样苍白,毫无血色,整张脸泛着寒玉的质感。 游景瑶在床边蹲下身,眼泪又满当当地溢出来。她在旁边静默地望了月尘卿许久,小声地唤了好几遍他的名字,甚至还死马当活马医似的凑上前吻了吻他的唇,可月尘卿依旧岿然不动,连胸口的起伏都是微微地,随时要停住的样子。 游景瑶抬手拭了把眼睛,定了定神,又珍重地在他额心烙下一吻。 …… 转眼间。 人间的除夕就要到了。 玄界惯常也有过年的习俗,可今年,青丘各地几乎没什么烟火气,王庭上下更是死寂一片。 尊上遭遇这样大的变故,所有人都没了庆祝新年的激情,连装饰都不做了,光秃秃的枝丫晾在那里,似乎时时刻刻要等着挂白绫。 “这儿,给我挂上大红灯笼,那里挂辣椒和大蒜串子。”游景瑶叉着腰在下方指点江山,声音洪亮。十数个侍者正在她的命令下往屋檐和门框上挂东西。 绫香等人在一旁站着,直到游景瑶指挥累了一屁股坐在藤椅上,才快步上去给娘娘递水擦汗。 游景瑶坐得老远,欣赏着这些装潢,满意得频频点头。绫香、罗烟和酒寻却不约而同地噤声立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这几日,娘娘忽然下令要将紫云榭上下都装点一番,说是再怎么也不能少了过年的气氛。 侍从们领命,却掩不住面下的神色恹恹,毕竟尊上还昏迷着,纵谁也没有过年的兴致。奈何今日是除夕,游景瑶说什么也要拿着小鞭子催促侍者们动工。 紫云榭里里外外添上许多红艳艳的家伙什,终于有了一丝人气。 “报娘娘,没有大蒜串子了!”房梁上传来一道喊。 游景瑶一拍椅子站起来:“来几个人,随我去库房拿!” 绫香等人应声跟在娘娘身后,朝库房走去。 只是游景瑶兴致勃勃地推开库房大门,一片刺目的白却入了眼。 “你们……买这么多白布做什么?”游景瑶第一次对着下人露出恼色。 管理库房的下人站成一排,各个都垂眸噤声,眼底哀切几乎要溢出来。几个年纪轻些的小厮霎时就落了泪,除了一片轻微的抽泣声,当下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游景瑶眼中斥责之意刹那软成了一滩烂泥,背过身去,隐忍两息,终是摆了摆手: “没事。散了吧。” 暮云合璧,日落西山。 除夕的夜来得格外早。游景瑶与月长风他们一同用了年夜饭,拿上月元霜给的一串糖葫芦,便垂着脑袋回了紫云榭。 游景瑶坐在月尘卿寝宫外头的白玉石阶上,手里攥着一把焰火棒,一根一根地烧。 卖火柴的小女孩,每点燃一根火柴都可以许个愿望。 焰火棒有这种作用么? 游景瑶望着跃动的火苗发呆,直至最后一簇火花熄灭,她才站起身来,用力拍掉身上香灰,推开殿门朝里走。 月尘卿的寝殿里也缀上了不少年味十足的小玩意,是游景瑶这几日悄悄挂的。她不想让月尘卿的寝殿也这样冷清。 少女裹着一身焰火气,不疾不徐来到月尘卿榻边,将侍女备好的热水端到一旁,浸湿软帕,准备给他擦擦脸。 游景瑶漫不经心地拿湿帕子擦拭着月尘卿的脸颊,外头正好燃起烟花来,绚色冲天,一朵接着一朵,将昏暗的寝殿也照得通明。 “再不起来,可就看不到烟花啰。”她哄小孩似的说,说完便偏头去欣赏漂亮的烟火,自言自语道,“真美呀……” 游景瑶偏头看向窗外那瞬间,榻上躺着的人忽然动了动长睫。 她过于入神地欣赏着烟火,手下动作不停,却忘记控制擦拭月尘卿脸颊的力度,湿帕子不是戳他眼睛里,就是要塞进他嘴巴。 耳边荡起一声若有似无的呢喃: “瑶瑶,你的动作……还是像之前在霰雪峰一样那么粗鲁,拽得本尊脸生疼。” 游景瑶一滞。 怀疑听错了,她扭动脖子,生锈机械般一卡一卡地回过头去,当触及那一对清冽澄澈的狐狸眼,心跳失了节奏。 她像木头人一样愣了好久好久,眼眶后知后觉地泛起委屈的红。 游景瑶帕子也不要了,乳燕投林般扎进月尘卿怀抱。由于小妮子穿得太厚,这一趴下来,直把月尘卿震得干咳了好几声。 游景瑶在他胸膛上放肆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你这混蛋,知不知道我多怕你再也醒不来了?你昏迷不醒,青丘上下连新年都不想过了,我去仓房看的时候,他们连白绫白布都偷偷买好了,我现在就叫他们把那些不吉利的玩意全都扔掉……” 话到此处,游景瑶激愤得立刻要起身出门,手腕却被人猛地一拽,天旋地转,落入了他怀抱。 一个湿热绵长,满含占有欲的吻转瞬勾占了她的唇舌。 游景瑶被亲得有些糊涂了,四肢不知该放哪儿,两只手像木偶人似的坠在身侧,指尖痉挛地一翘一翘。 他攥着小犬妖嫩软的指尖放在自己的喉结上,碾下去,轻柔吐息:“瑶瑶,摸摸,确认一下我是不是真的活着。” 游景瑶手指按在那凸起滑动的喉结上,感受着它有节奏的搏动,脸色更红,像只被开水烫了的小鹌鹑。 这家伙故意的,要摸也是摸心脏呀,摸什么喉结。真是狐媚子。 “瞎说什么呢?你当然活着。”她用尚存的理智羞愤应道。 “真的活着?我以为……已进了极乐世界呢。”月尘卿低笑,声线带着久睡初醒的磁哑,燎得游景瑶耳朵又麻又痒。 她被他吮得头皮发麻,小手还是不住地去推他,正推搡着,脑海中忽然窜进一缕不属于自己的气机。 是月尘卿的神识。 这缕气息蛇形前进着,将游景瑶原本严丝合缝的神识直径辟出一条小径来,她全身酥得发不出声音。 耳边传来蛊惑:“要试试么,就当是帮我激活神识了。” quot;试……什么?quot;游景瑶晕乎乎地抛出疑问,还未得到回应,那一缕气息浩然变大,不由分说化为汹涌海潮,将她全部心神裹挟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