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长命万岁 第1节 长命万岁 作者:舟不归 文案: 在昔年那个黄昏。 谢宝因从渭城谢氏的宗庙乘墨车去到博陵林氏。 因为阿翁将天子视为知己。 所以在公主丧命以后,应诺让她为其成昏。 但其实数十载来,她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阅读指南】 1、不是爽文。 2、男主出场晚。 3、时代背景架空两晋。 4、男女主有缺点,不是完人。 weibo:@行行舟不归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婚恋 甜文 正剧 先婚后爱 主角:谢宝因、林业绥 一句话简介:该怎么诉说他们的一生 立意:尊重与信任 第1章 渭城谢氏 几声鹤唳起,惊了建邺长极巷谢家笼中的鸟,吓得鸟雀一顿乱扑乱飞将笼子弄得摇晃,随即发出骇人的声响,待在屋舍里面歇凉闲聊的仆妇们都急得赶紧出来看,见庭院里那两只仙鹤没有事才稍稍安心,地上的鸟就算是摔个半死,已经没有人去在意。 挽着云髻的女子从屋舍东面缓步走来,坠地的蓝色破裙堆在翘头履之上,后垂的青丝以红绳缠绕,再以玉佩扣环相束,两者相得益彰,头上那支宝石步摇与同配的明月珰也轻轻晃动,只见体态丰腴,曲眉丰颊。 听见这里凄惨声,她停下脚步,弯身提起地上的笼子,神情不怒自威:“怎么回事。” 里面管事的仆妇脸上带着笑,赶紧出来应和:“五女郎,可能是这仙鹤不适应建邺的气候。” 谢宝因轻摇纨扇,竹骨轻叩在上襦交领处不动,不动声色的看着。 渭城谢氏,数百年间的声望和权势几乎都由建邺将军房撑起,只是在本朝立国时,将军房死了大半儿郎,自始此房不仅再无武将出,子弟也逐渐凋落,已极少能有出仕之人,在朝中继续巩固家族地位。 高祖谢太公膝下仅一老来子,此子早逝,故过继扬烈房的庶长子为宗嗣,改名德,德生贤。 谢贤纳顺阳范夫人女郎为正室夫人,范夫人连生四女,无子,于天台观中求仙问道后,得命理偏方,纳侧室李夫人,李夫人怀上后,范夫人也随之怀上。后来李夫人生五女郎谢宝因,范夫人生六郎晋滉,此后范夫人再生三子,五八之年又再得幺女珍果。 谢宝因从小就被范夫人带在身边长大,但是亲疏有别,自己生的肯定要看重一些,在前面几个女郎都嫁出去后,范夫人对她的教导认真起来,管理家中与宗族的事务也教的差不多。 月余前,范夫人身体感到不舒服,为了养病,把家中的事务全部都交给谢宝因管着,但是她这病嘴上说是受寒导致的,用药汤也不见有什么好转,最后遣家中奴仆跑到天台观去拿来几枚金丹吃了,现在才勉强有些精神,第二日就说要做场法会才放心,不能无缘无故就受神仙的恩惠。 因为五月初一是南极长生大帝的诞辰,所以想借着神仙的日子办一场祈福、却病延寿的斋醮法会,这对仙鹤就是重金买来要送给天台观的结缘礼。 月初仙鹤还没有到建邺的时候,刘媪就已经先跑去范夫人那里,照顾仙鹤不仅有额外的钱财,整日下来除去喂食的三餐,也不用再费什么心思,坐着歇凉守就行,但是家中的仆妇仗着跟先祖有关系,拿夫人女郎的东西或者欺上瞒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这些事情最难管,时日一长就成了家里的祸害。 谢宝因本来不想管的,只是范夫人先一步说自己还需要再卧榻养病,她只能再多管几日:“金丹、甜果和水都随着仙鹤一起洞庭郡运过来的,怎么还会水土不服。” 刘媪笑着糊弄:“人离开家乡,气候口味稍微有所变化就会浑身不舒服,仙鹤是神仙骑乘去往天庭的,所以症状才会更厉害,吃的东西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不是家乡,哪里能开心起来。” 谢宝因不说话,去到庭院里,围着鹤走了一圈,然后垂眸看着地上藏匿起来的米糠:“在从水路来建邺的那几日,家中奴仆都说没有什么不适,张乳媪还说仙鹤刚到家中那两天还吃下很多金丹甜果,甩水跟大家玩闹,只是我忙着夫人的斋醮事宜,不能亲自看见。” 刘媪继续狡辩着:“五女郎从小就有人侍奉着,很多事情不知道也正常。” 谢宝因把鸟笼交给近旁的奴仆,一面摇纨扇,一面笑盈盈看着家中的这位老仆妇,温言说道:“夫人病倒,所以才让我帮忙管管家中的事务,我年纪还小,这些天来都靠阿婆教导,好几次这里出事,阿婆自己能够处理好,我也懒得多问,为了就是我们能够和气相处,希望各位可以保我管家这段日子不生出什么大祸,去夫人面前挨罚,但也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刘媪自然也不敢再多辩什么,急忙踩着女子给的台阶低头认错:“是我辜负了五女郎的好心。” 谢宝因伸手去扶刘媪,贴心的给她扇风:“阿婆也宽心,大约真是仙鹤挑人侍奉,我遣人去祖师观里面请几名女冠来就是,阿婆也好去忙自己的事。” 刘媪高兴的连连应下,将自己带来的两个仆妇也一并带走,剩下的人已经不用再吩咐,手脚利落的就把金丹甜果舀在金锡盆里,端去给仙鹤吃,供仙鹤洗濯和喝的水也全部换了一遍新。 谢宝因原本是在十女郎所居住的屋舍里,把那位女郎哄睡下后,打算也跟着睡一会儿,现在被这事给折腾完,就算是有几分困意也清醒过来,离开这里就直接往自己住的屋舍走去。 躺在屋舍外面眯眼打盹的侍婢眼皮子忽开忽合,迷糊的看见个身影走进庭院里面来,马上起来迎:“女郎怎么回来了,没有累到吧。” 谢宝因笑着摇头,将脏掉的手帕交给她就直接进屋舍了。 玉藻展开帕子一瞧,青莲色上大团的黄色糖渍,扭头命侍女倒来盆水在庭院里,然后坐着亲自洗:“看来十女郎又把糖水当成好玩的了。” 谢宝因在内室脱下手腕上的两只金镯,又和屋舍外面的人说道:“孩童天性就是如此,再大些自然会懂事。” 话说完,主仆二人也开始各自忙各自的。 几下洗好,玉藻端着水直接泼在庭院里,回阴凉处晾好帕子后,放下挽起的衣袖走到外面,看见内室的女子在打呵欠:“女郎怎么不在十女郎那里陪着一起睡会儿。” 喝了口侍女先晾好的凉茶润嗓,谢宝因才愿开口说话:“本来是想要在那里睡的,谁知道那两只仙鹤接着就出事。” 把衣袖放下来后,玉藻进去内室里面,听后忿忿而言:“那里怎么日日出事。” “这我不大清楚。”谢宝因放下茶盏,“但是两只仙鹤是再也不用遭罪了。” 玉藻拿起胡床上的绣篮,坐在屋舍外面收尾昨日剩的几针,闻言回头惊喜的看向里面:“女郎把刘媪从家里赶出去了?” “怎么会。”谢宝因边说,边跪坐在席上,在书案上找着记录家中钱财发放的竹简,“我自然是用好话给请去别处的。” “那仆妇不知道暗中贪了多少东西,害得仙鹤几次都不舒服,要是真的出了事,还不知道女君那边要怎么骂女郎。”玉藻咬断丝线,伸手抹平绣好的鹤,“女郎何必对她那么好。” 谢宝因拿着竹简走到几案旁边,抚好破裙后,直接屈膝在席垫上面跽坐着,顺手又把算筒拿过来,拨弄着算筹核对账目,淡淡道:“她与太公的乳媪有亲,就算是犯下天大的错事,我也不能够罚。” 玉藻无奈的嗟叹一声。 近日,范夫人开始慢慢把管理家里事务的权力往回收,但是刘媪一来,她就说还要再卧榻养病,就是知道这个仆妇会干出些什么事情来,以前被祸害得太厉害,所以这次干脆不管。 在居室养病的范夫人正吃着荔枝膏,听李傅母[1]说着家里发生的事情,知道养仙鹤的屋舍那边又出了事情,笑问一句:“五女郎是如何处置的奴僕。” 李傅母才舀了一勺进嘴里,顾不得细嚼慢咽品滋味,囫囵咽下,立马开口应答:“应该是说得好话,那仆妇还挺高兴。” 没什么胃口的范夫人搁下漆碗,用手帕擦嘴:“她还是只求自己安稳。” 李傅母也跟着丢掉漆碗,不敢再吃,从跪坐着的食案边起身去端来茶汤侍奉这位夫人:“五女郎还年轻,被那个仆妇搬出太公来给吓到了。” “就是喂养过大父几个月,恩情从前就已经还清,五女郎哪里会不知道这些,”范夫人接过茶盏,眼里闪过几丝精明,“她就是不想揽这些闲事,怕伤了与家中那些仆妇的感情。” 几个郎君女郎少时就由范夫人抚育长大,比起范夫人的亲疏有别,专门负责抚育的李傅母都一起护着,但是顾及到妇人的身份,只能笑道:“倘若五女郎要治理,夫人心中必然又会不适。” 范夫人嫁进渭城谢氏将近三十载都没有把家中这个仆妇给赶出去,不是怕一个奴仆,只是想要看看这个仆妇可以不要命到何种地步,但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郎突然把她的乐趣给赶出去了,还指不定会气成什么样。 五女郎心里十分清楚这点,所以才不想管。 她要是真管起来,只怕家中的女郎没有谁能比得过。 妇人把手里的茶盏放下,抚掌大笑:“绕来绕去,还是父母你最懂我。” 笑过之后,她又敛起目光,眼神和话语都变得尖锐起来:“这个仆妇我早晚都会让她把性命留在我手里的。” 李傅母屏息。 【作者有话说】 [1]古时负责辅导、保育贵族子女的老年妇人。《穀梁传·襄公三十年》:“ 伯姬臣:妇人之义,傅母不在,宵不下堂。” 第2章 正室夫人 谢宝因核对完昨日家中各项开支的账目,捂嘴打了个哈欠,看着已经指向晡时的漏刻,走进内室拿出玉牌,又把为方便翻阅竹简而脱下的金镯重新戴进手里,然后才拿着连成片的竹简往屋舍外面走,刚好和端着药进来的玉藻碰上。 女子躲过一劫的笑道:“看来今天又不凑巧了。” 玉藻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她家女郎就已经离开了,只留她在原地摇头叹息,转身把汤药拿去疱屋继续温着。 最近天气越来越热,人也烦闷,代为管家的谢宝因白日里几乎不能歇息,又累又伤神,以前头晕乏力、心有郁结的顽疾又出来了,往年每到这个节气都不怎么能够出去,很多时候都是穿着薄薄的罗衣歇息,口中还需要含着块蝉玉,这样才能好受,但是现在家里的事情全部都来找,没办法做到这么讲究,只能看医拿药,但药石吃多毕竟也伤身。 这么想着,玉藻心里不免变得愤懑,只是觉得连照顾十女郎这种事情也拿来找女郎,真不知道养着那些乳媪是干什么的。 待她进内室看到几案伤被遗落下来的东西,赶紧拿着追出去,很快便看到谢宝因正在逗飞到她身边来的鸟,那鸟也不害怕人,反而还高歌着舒展羽翅。 远观半刻,她才走上前,尽心叮嘱:“这天气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炎热起来,女郎怎么也要把这个给拿着。” 谢宝因看见鸟雀都成双飞走,也收起玩心,对近身侍奉自己的侍女弯起嘴角,然后接过素面的纨扇,点点头就背过身去,看着远处走过来的一个人。 玉藻也偏头去看,发现是在南边屋舍侍奉的柳斐,心中揣着迷惑回去。 柳斐手里面不知道捧着什么东西,脚步迈得碎,但是却快,看起来特别无措,看到谢宝因,就好像是看到什么救苦救难的神仙,赶紧走过来:“五女郎,天台观的女冠刚刚金丹送来了。” 谢宝因扇着纨扇,心里思索完才去伸手过去:“给我吧,等下我给夫人送去,你趁着现在,那女冠还在外面,命家中的奴仆用车驾把人送回去,再把那些紫纱也一起送过去,那是夫人早就嘱咐过的。” 柳斐是两三载前被驱逐到南边屋舍的,她本来是在六郎所居住的屋舍侍奉,后来长大,貌相变媚,范夫人特别怕她勾得六郎做出些败坏家风的事,但是没有过错,她父兄也忠心,范夫人只好把人留在谢家,只是也不准柳斐再出现在几个郎君和阿郎面前,最好也不要让她看到。 所以这个人才不知道怎么办了。 谢宝因接过描有金鹤的袖珍锦盒,正要离开,又突然反应过来:“回来的时候再顺路去祖师观请几个女冠来,直接带去养有两只仙鹤的那处屋舍就是。” 柳斐赶紧高兴的应下来。 等侍女走后,谢宝因也往范夫人所住的屋舍去了,只是她没有进居室,看见在庭院里坐在胡床上做女功的侍女时,背过双手弯腰看了眼,盈盈笑道:“做得比我好。” “夫人那个才叫好,女郎现在跟着夫人学,以后就看不上我这个了。”侍女抬头看到人,一边说话,一边要起来行礼。 谢宝因把纨扇递到拿着竹简的手里,然后背向身后,另一只手落在侍女肩上,摁她坐回原处,又往屋舍瞧去:“夫人的病好了吗?” “今天是李傅母来侍奉的,我只在屋舍外面。”侍女心里也明白夫人为什么还要再养病,所以不敢说好,也不敢说不好,只能模糊不清的说,“夫人应该醒了,五女郎进去就是。” 谢宝因站着不动,语气淡淡道:“我再看看。” 侍女心里面瞬间什么都变得清楚,做得太好,有时候也会让屋舍里面的那位夫人不高兴,她低头,不再多言。 长命万岁 第2节 过了两刻,谢宝因才有要进居室的意思。 醒来没看到有人在旁边侍奉,范夫人早就冷着一张脸,说出来的话也直接:“以前事事都做得周全,怎么今天迟了。” 谢宝因像是已经习惯,从容自若的送上竹简,垂头作温顺认错的相貌:“今天身体突然觉得乏顿,所以才放纵自己贪睡,还请阿女郎责罚。” 听到这话,范夫人马上露出和蔼的面目,比起之前,还带着一些笑意,心里似乎也变得舒畅起来:“圣人都还有犯错的时候,更何况我们为妇为女的,要是从来都不犯错,那不是比圣人还要高明,那才让人觉得恐怖。” 她伸手接过竹简,粗略看了看,抬头赞赏道:“五女郎在管家中事务上面比其他女郎都要好,我一直都放心,不知道女功做得怎么样。” 谢宝因跪坐在妇人的身边,倒出丹药托在手心里,然后连同温水一起送到范夫人眼前,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要是跟阿女郎比,还只是堪堪入目。” 范夫人细嚼慢咽一番,用温水送服后,才慢言慢语的教导:“还是不能怠慢,虽然以后嫁去做士族夫人,这些事情都不用你亲自动手,但是闲暇的时候做着也不会被人轻看。” 士族夫人除了要管理家里的事务,女功也重要,家里只要有其他夫人来拜访,一来二去,名声也就传出去,范夫人在家里时,范老夫人的好友就经常来往范家,看见过几次她做女功,一直在外面夸赞,于是就有了美名。 陪着一起用过晚食,谢宝因跪坐在轩榥边,绣着祥瑞,眼花光暗的时候,抬头只看见是苍茫夜色,然后又挪到烛下继续做,范夫人看得心里也舒服。 谢宝因从小就喜欢读书,六岁能读史书,刚及十岁已能读懂《诗》《论语》和《道德经》,几个郎君有不懂的不问先生,反而还要来问她。 谢贤考经文史论,也总有谢宝因在背后为六郎出策。 范夫人看不下去,讥笑道:“不学女功,以后要怎么嫁人,要是只知道读书,忘记女子本分,读书就是祸事一件,难道五女郎还能拿这满肚子的学识去外面换个博士来做。” 被点醒的谢宝因这才意识到读书不是女子该做的,于是她白日里学女功,夜里读书,再加上她越来越孝顺,范夫人根本就挑不出什么错,也就随便这位女郎了。 黄昏时,范夫人放下竹简:“你阿翁应该要归家了,今天就先回去好好歇息,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谢宝因搁下手里的东西,当然明白话里的意思,刘媪今天已经被她从那处屋舍请了出去,她把玉牌交回:“只要阿女郎能够身体康健,我就算是千刀万剐也是心肝甘愿的。” 范夫人用帕子假意擦着眼角:“五女郎愿意,我还舍不得。”想到前些日子吃剩的药物补品,又说,“一到这种炎热天,你就容易生病,明天我让仆妇送些滋阴养气的补品去你那里,你也应该好好补一下。” 随后,妇人便嘱咐身边的仆妇把送回去。 谢宝因离开时,刚好碰上谢贤,低头喊了声“阿翁”便侧身走开。 谢贤进去屋舍,回想刚才看到的人,竟然还有些不怎么能认出来,不由得感概:“宝因长大不少。” 范夫人拿东西把灯芯挑亮,眸里划过一抹精光,那件事她正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干脆顺着这句话继续往下说:“明年就要满十五,若因成婚的那年正是这样的年纪。” 谢贤点头,难得有几分为人父的柔和:“是该论婚事了。” “说起她的婚事,如今已有两家欲纳她。”范夫人开怀笑着,“王家三郎中馈乏人,想要鸾胶再续。你是知道的,若因自从病逝,哪怕有文郎在,他跟我们都没有关系了,但是这七载来却对我们体贴周到,比若因还在的时候更好。” 谢贤脱去外衣,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随言附和:“前几日下朝,王侍郎与我也透过风,只是二女嫁一门不妥。” 他虽然有六个女儿,但是二女郎和四女郎都是早夭,十女郎又还小,如今长大成人还没有出嫁也就谢宝因一个,怎么能把两个女郎都先后嫁到一家。 范夫人只好又说:“兰因也想要为卢四娶五女郎做侧室。” “宝因去做卢氏的侧室?”谢贤拿起《论语》,还没有开始看,就已经连着冷笑几声,“她还真是聪明,女郎嫁出去果然开始有异心,都开始把心思用到谢家来了。” “兰因是这样说的,但是我觉得嫁过去,妻妾先不论,做个娥皇女英的美名也好。”范夫人略显慌张的咽了咽口水,强撑起笑颜,还不忘为女儿找补说辞,“王三虽是三大士族的子弟,但是卢四近日也刚擢升。” “拒绝王三的正室,去做卢氏的侧室,岂不是在羞辱王氏?当真是个妇人,只为家里这点事情算计。”谢贤扔下竹简,目光冷冽,俨然已经动气,“他卢家再擢升又如何,要是没有我们点头,别说擢升,只怕陇南之地才是他死后居所。” 他生怕如此不开智的妇人日后坏事,言辞愈发激烈:“卢家祖上是如何几近灭门的,几朝几代落得声名狼藉,现今连个士族都不再是,娶个谢门女儿为妻已是恩赐,竟然还敢肖想做侧室,真是一介竖子。” 范阳卢氏一族的权势地位在汉末时是天下世林独一份,皇帝要去妃殿都需先问过卢氏的故事流传至今,可其权势让子弟渐失志向,仗着自家位高权重开始胡乱非为。 好日子没享几年,各地纷纷起义,处于权利中枢的卢氏大支被灭门,血流满金陵各街道,各州郡的卢氏分支也惨遭屠杀,范阳卢氏迅速衰败,不再被列入士族。 历经五朝休养,卢氏远支的卢兴受封国公,仗着有开国之功请求重入士族,皇帝让他去征求谢氏的意见,被谢氏拒绝,所以卢氏虽家族显贵,子弟多有官爵,却并不是望族。 唯恐眼前人又积攒怨忿加重病情,谢贤削去原先的躁怒,缓和下语气来再次重申:“我早就已经跟你说过,渭城谢家的女郎从来没有嫡庶之分,她与你生的同样都是谢氏女郎,你所生是正室夫人,她必然也是正室夫人,所嫁的士族不会比她们差。” 范夫人埋头不再作声,亲生的是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人护着自己的肉是天性,在有些事上难免亲疏,这些男人又怎么会知道妇人怀胎十月的苦。 谢贤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兴致,只想着说完正事,赶紧就走:“张衣朴被遣去寻修道的五公主,六郎也要一起去,他多去看看天下,心胸自然就能开阔。” 刚一说完,谢贤就站起身去拿横杆上的外衣,边穿边继续嘱咐:“明天就走,今夜就给六郎收拾好行装,出发也不至于着急。” 范夫人也随着起身,命令居室外的奴僕侍从,而后再问:“有五公主的踪迹了?” 谢贤捡起丢下竹简:“说是在青城山那边见到过。” 历代就只出了这一位特立独行的公主,范夫人难免好奇多问:“五公主修道的心这么坚定,还以为陛下这次就由着她去了,怎么还要去找。” 本朝立国时,因太.祖出身寒门,为抬高门第,神化政权,自称老子李耳后人,大封老子,修宫阙庙宇供奉,道教一举被抬为国家宗教。 太.祖崩后,其第三女入道门祈福,百岁羽化,诏封“上元大法师”,其居所天台观成为皇室道观,一国祈福盛事皆在此。 皇室里面效仿的风气也兴起,公主入道门的事后面都时有发生,但多是为了逃避公主的责任,名为修道,实际还在享用着金银。 除了这位五公主。 司马月七岁慕仙修道,九岁自请入道门,于天台观请三洞大法师授法箓,法会庄严隆重,道号“怀安”,修道八年之久,一直不愿再回宫,爱女心切的天子和贤淑妃担忧道观清苦,时常会遣人去请她回宫,结果从此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一只脚已踏出去的谢贤顿住脚步,想起这个皇室公主的荒唐行径,好笑道:“也就郑氏才把皇室当个宝。” 第3章 士族议婚 今早一起,谢宝因破天荒的向玉藻讨来汤药喝,一碗不够又想再喝第二碗,吓得玉藻后退好几步:“女郎,这汤药不能这么喝。” 谢宝因把身体靠在卧榻的隐囊上,左手揉着头侧,似乎不怎么舒服,闭眼询问道:“六郎是今天要离家随张特使去找五公主?” 玉藻跪在方几旁边,收拾着上面药物补品,虽然心里不想这位女郎再被累到,但是刚刚她们说的那些话也肯定已经听见了,所以她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先前夫人那边的仆妇来送这些东西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谢宝因抬眼瞧着屋舍外面的阴天,忍着五脏六腑的不舒服,动身起来:“趁着现在还不算太热,我去夫人那里送送,不用你们陪。” 旁边仆妇眼疾手快地挂起帷幔,服侍女郎对镜梳妆。 快到范夫人的屋舍时,六郎谢晋渠正好向范夫人请完辞出来,两人一碰面,谢宝因就言辞犀利,只是语气却极为柔和:“不知道六郎史论参悟的怎么样了。” 谢晋渠的名才在建邺城都是有名的,但要是真比起学识史见,自然比不过谢宝因,所以心里一直都忧闷着,现在难得高兴起来:“阿姊的仇记得还真深。” 郑家七郎有一卷奇书,那卷书虽然是奇,但也就是记载一些前朝历代的野史,谢宝因知道后,放下手里早就已经烂熟于心的正史,想要看着野史添趣味,在她刚要娶请郑家八娘代为借阅的时候,竟然被谢晋渠捷足先登。 谢宝因不置可否的挑眉,难得灵动一回。 谢晋渠捏起腔调来,先将人一军:“你身为女郎,不喜欢女功却喜欢读书,现在不读正书,又来读野书,是为了什么。” “正史写胜者,野史写秘闻,真假虽然难辨,但是我心里自有考量。”谢宝因似笑非笑,说着在范夫人与家中奴仆面前都绝不会说的话,“我读书也只是闲暇看看,你一个要出仕的郎君,理应陶冶性情,怀济世之心,不去读些贾谊、晁错的大赋,也不读七子,又是为什么。” 面前这个人天天看书,但都只看一些绮艳伤感的辞赋,家里阿翁不知道,其他人未必就不知道。 谢晋渠败下阵来,立即心虚的爽声笑道:“我是郎君,阿姊又怎么可以跟我相提并论。” 谢宝因也只是笑一笑,然后关心起他人来。 姊弟刚说了几句话,奴仆就跑来说出使的车队快过长极巷了,得赶紧去巷道里面等着,第一次远行的谢晋渠生怕失去这次好机会,辞别的话都来不及好好说,转身就赶紧跑去外面,身形逍遥,无拘无束,如一尾海中的鱼。 谢宝因看了很久,最后竟然生出痴呆。 路过这里的侍女觉得十分新奇,只是朝远处东张西望也看不到有什么,皱着眉头纳闷:“五女郎在这里看什么。” 谢宝因的神思回笼,那份跃跃欲试的痴呆立马就沉到心里最深处,又是平常跟家中奴仆说话和善的语气:“看这天下还真是大,不知道我们又能够走到哪里去。” 侍女虽然不懂,但是知道这位女郎是家中出名的读书不要命的女郎,更被称为“诸生”,讲得肯定是那些有趣或者有道理的,所以也跟着一起笑。 外出已经月余,张衣朴等人一行辗转在都江郡以及周边的修道名山,终于在青城山寻到五公主的踪迹,抵达的那日已经接近夜半,所以他们在所属辖道的驿馆歇过一夜后,才进山谒见。 张衣朴在观门外略顿稍许,随即提袍进观,远远朝东岳大帝塑像躬身深拜,给了贯通宝作香油钱,便转身去找主事的。 监观让他去静室等候。 日正时分,一名女冠翩然而至,褐帔紫纱,袖领循带,皆就取足,身二十三条,两袖十六条,合三十九条,着青纱之裙,束发戴飞云凤冠。 这是真人的道服。 张衣朴在惊愕过后,赶忙行过君臣礼:“公主金安。” 李月手拿拂尘用力一挥,略显不满的高声提醒道:“贫道道号怀安。” 张衣朴在女子走来时,往后退了一步半,保持着臣子和公主的距离,又再次拱手躬身的请求:“陛下在建邺城外的缈山为怀安真人修建怀安观,谴某请真人回去修道。” 李月放下拂尘,净手虔心点香,开口即是冷言冷语,尽是藐视的语气:“我在缈山,你们逼我回宫,我在青城山,你们逼我回缈山,要是有天我去了天外山,你们是不是又要逼我回青城山?” 张衣朴被质问的说不出话来,对于天子的家事,他一个外臣不好置喙,只是听闻这位公主在出家前曾经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修道或许是她唯一能快乐的事。 随着点香的缭缭烟气,静室外走来一人,语气强硬到不容拒绝:“若是圣旨要诏怀安真人回去呢。” 李月回头看那人,横眉冷竖,不屑的轻呵一声:“天要诏我,圣旨也留不住我,人又岂能与天分庭抗礼。” 圆领长袍,束发带金冠的男子霎时怒发冲冠,气极而笑:“五女郎好大的口气,今日倒要看看是你的天大还是皇权大。” 修道十三年,真是把脑子修坏了。 “三大王!”张衣朴想到天子的口谕,紧忙大声劝阻。 “张特使!”金冠男子也不悦自己的尊贵身份被一个臣子藐视。 李月斜睨一眼,径直走到高柜前,打开玉瓶,倒出自己炼制的金丹随水服下,淡漠非常:“此乃道人的静修之地,两位善信不如回你们的尘世去吵个痛快,何至连这点清净都不留给我们。” 言下之意便是要吵出去吵。 张衣朴顾及到对面男子的身份,天子与他终究是父子,只怕最后不会念他谨遵圣命,满眼都是臣下忤逆大王,而因此降罪,只好行礼请人恕罪。 李风又是顾及到天子,五女郎是天子最宠爱的孩子,不管五女郎怎么胡闹忤逆,最后都是随她去,这次也不会例外,直接拂袖离观。 那二人刚出观,一老翁与他们擦肩进观,想是旧友,监观请老翁到偏室一坐,喊来弟子吩咐。 小女冠垂头立在静室外,瓮着声憋出一句:“真人,山下的老丈又替他多病的妻子来求仙丹。” 观中师兄见状竖指嘘声:“真人在静坐,不可惊扰。” 小女冠连连点头,又好奇的偏头朝静室里看了眼,师兄们都说玉丹真人近日长时间静坐是在天上云游,不久就能受封,将要羽化登仙,就坐山中仙鹤去。 艳羡之余,小女冠在门槛坐下,托腮望天,山中那几只仙鹤在观中觅完食,又飞走了。 循着亲族踪迹飞回了来时的建邺城。 谢宝因抬头看着天上那只飞往天际的仙鹤,仰首间,头上那支步摇所坠的宝石也跟着有所晃动。 今天是五月初一,南极长生大帝的诞辰,范夫人带着在室女谢宝因和十娘珍果前来天台观,做病中那场斋醮法会。 法会做完,结缘的两只仙鹤一只飞走,一只被铁链锁住脚。 毕竟是拿金银买来的,范夫人直说可惜,法师却说白鹤为仙人骑乘饲养,常巡游仙界,又喻世明理,今日一只飞往天际,一只堕入俗世,非人力,实乃天理。 谢宝因觉得无趣,转道去观中的鹤园,抓了把金丹在手心,抬手喂食,仙鹤似是很喜欢,垂头啄食,又甩水嬉戏。 “看起来还是五女郎最有仙缘,前面我来喂,这畜牲理都不理我。”女子执着纨扇走来,杏色的襦裙上面有清雅白花,声音爽脆的很,走至近前又行平辈之礼。 长命万岁 第3节 谢宝因看清来人,回礼道:“许久未见六娘。” 王芙是琅玡王氏建邺房的第六女,比她还要年长两岁,已婚配河东裴氏,六礼皆全,今年六月就要出嫁。 “忙着亲迎礼的事宜,一直没有空,今天也是因为昨夜里被噩梦吓到,所以才特地来祈福的。”王芙似乎是有意将话题往别处引,牵着谢宝因的手展开,“才一年半载未见,五女郎看起来越来越好看,士族女郎中也就只有你才能够称一句美人,话说五女郎也应该婚配了,不知道心仪的是哪家。” 谢宝因对于这样的虚夸,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反而坦然笑起来:“我一直跟着阿娘在家中学习如何管理事务,不怎么能见到别家郎君,没有什么心仪的,再说婚事理应家中父母做主。” 王芙右手微向前伸,邀谢宝因同行,又故意言道:“我阿娘前面在殿中与谢夫人偶遇,她们叙旧谈话的时候,我闲着听到几句,谢仆射好像是要把你嫁给郑家七郎,只是郑家一直都是被我们所不齿的,现在与他们通婚是辱没五女郎。” 昭国郑氏历代也出高官,勉强可称豪门,因为前朝皇帝的一句“天下何安,正王谢[1]”,在阴差阳错之下,郑氏开始与王谢并称三大豪门士族。 到了本朝,郑氏子弟在三公九卿中拢共也仅占四位,后送女入宫,出了一位太后,两位皇后,才得势超过郁夷王氏。 王孝公却怡然自得,曾在湖心亭煮酒话诗时与王氏子弟言“子弟不争,方送女入宫”,又怕王氏后人学去,留下训言“王氏子弟不以女眷入宫谋仕,须深自砥砺,钝学累功,不妨精熟”。 后来谢氏人丁不兴,难以维持权势,郑氏逐渐居首,王氏其次,谢氏居末,正应了那句“郑王谢”,但还远不及王谢高居人上、代帝发号施令时,其送女入宫与皇室通婚的行径也难被认同,私下多有唾弃,不被真正接纳。 谢宝因慢慢走着,想起那些史书里的人物,有奸诈小人成就霸业,有清高君子黄土白骨,前者被唾弃,但又怎能否认其聪慧谋略,后者虽败,但何人不钦佩其绝世风骨。 不过是各人所求不同。 她不由笑言:“风骨是名士要用来名垂青史的,我们俗人要风骨也没有什么用。” 一族兴旺不能保全,才是士族悲哀,今为望族之首的郑氏明知王谢对他们鄙弃,也多次求娶王谢二族的女郎。 谢贤愿将女郎嫁到卢家,也是看重其显贵权势,经历过昭德太子的打击,豪门士族嗅出危机,纷纷开始自救,频繁互结姻亲。 王芙叹息几声,还试图再说说:“五女郎说得也是,但是凤凰去配雀鸟怎么说也是不相配的,其实我家三兄才是真正与五女郎相配的人,不仅同为望族,而且还有二嫂和文朗的关系在,五女郎长得也是极像…” 谢宝因径直走着,瞧见好看的会凑近赏玩,听到这话也只是淡淡一笑,并没回应。 谢若因在十五岁时婚配王三郎,十六岁生下王文朗,十七岁就病逝了。 那年她刚五岁,相貌都没张开,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长大后,家中的奴仆都开始说她与二姊长得很像,因为二姊没有留下丹青,所以有多像,也就只有家里年老的奴仆与尊长知道。 她知道王六娘是为了撮合她和王三郎来的,王谢年轻一辈中结姻亲的只有谢二娘和王三郎,两大望族若无姻亲把持,各处都难配合。 二姊死了,自然急着想要再结姻亲,谢氏只有谢宝因适婚,而王氏族中适婚的子弟大多早有婚配,未婚配的又是旁系分支,怎么敢拿来配,嫡宗中又只有鳏居的王三郎还堪能婚配。 祖师殿中,范夫人也大约猜出孙夫人所谓叙旧是怀着什么心思。 谈及各自的子女,孙夫人直叹:“说起孝顺,还是你家中的五女郎最孝顺,多少士族夫人都说能够得渭城谢氏的五女郎做儿妇,应该马上去大祭宗庙。” 谢宝因的孝顺一直是士族夫人间的美谈,有年盛夏热死许多人,每日的晨昏定省她都从来没有有过缺失,等熬过那年,她的命也丢掉半条。旁人看见,直问为何要如此,她答:“阿娘免我晨昏定省是体恤我,因而我更不能对阿娘不敬。” 范夫人在五女郎的婚事上面被谢贤骂过一回,依旧还心有余悸,所以故意把话说得有破绽来表达婉拒之意:“她少时曾算得是太极贵人的命数,她的婚事,除了先祖与神仙,谁也不能决定,所以我才跟夫人说剩下的都是先祖的事情,就看谁家能够得到先祖护佑。” 孙夫人听出其中的意思来,但这次出来也是被吩咐过的,只好再婉转言辞:“文朗也有八岁,三郎鸾胶再续,又怕亏待这个郎君,要是亲近的,自然也就不用担心这些。” 竟然拿她外孙来挟持。 范夫人正不知如何接话,十娘突然醒转,闹着要找阿娘,女冠只好领来这里,她屈身理平十娘的襦裙,才去回答孙夫人的话:“要是孙夫人信得过我,就把那些女郎的丹青拿来给我看看,我也好给夫人出出主意。” 前后左右都不得其法,孙夫人不再自讨没趣,找个理由先离开了。 回建邺的车驾上,范夫人猜想那王六娘肯定也说了些什么,与其让外人来胡说,她干脆先说清道明:“你阿翁心属的是昭国郑氏和清河崔氏,但是还没有定下是谁,左右就是这两家,大约明后两年,你也要去做新妇了。” 谢宝因垂眸,缄默着。 郑氏虽被士族所瞧不起,但权势滔天,未娶的子弟也中规中矩,不像其他几个风流成性,崔氏也是望族,子弟都是品德高洁之人,两家都算是好去处。 范夫人见这个女郎一言不发,不禁疑惑起来:“你不喜欢这两家的子弟?” 谢宝因从思绪中回过神,赶紧摇头,露出个极浅的笑来:“我只是在想能侍于父母左右的时日不多。” 范夫人看着谢宝因,怎么说也是在自己身边养育这么多年,两人虽然互相都有提防算计的时候,但是也有过真情的时候,她揽着谢宝因到自己怀中,轻拍着肩膀:“儿女长成,嫁娶是人之大道。父母者,行养育之责。父母子女为人生过客,明白才能解脱。” 长睫覆下,谢宝因想起家里的那处偏北的屋舍来。 【作者有话说】 [1]“天下何安?正王谢”:天下为何如此安定,正是因为有王谢子弟。 第4章 公主丧命 众多姊妹中,李风最看不惯就是小妹李月,身为女子,身为公主,却偏要离经叛道,不走女子该走的道,读女子该读的书,甚至连他那个爹对她也纵容过度,全然撒手不管,岂非是让天下女子效仿。 一想及这些,他五脏庙内徒生灶火,实在不耐烦,先改道去往洛阳。 随行的谢晋渠则在前往青城山途中,偶遇敬仰的隐居名士,九叩山门而虚心求学,修书家中要迟回建邺。 只有张衣朴率领部下在青城山等了八日,日日叩观门却不得见五公主,只好回禀皇帝,哪知上报的文书刚送出,清都观就来了女冠。 女冠双手合十唱道“无上太乙天尊”,相隔几瞬后,淡然直言:“清晨观中弟子点香时,发现真人于昨夜羽化。” 张衣朴快马回驿站,研磨提笔写书,急匆匆盖好泥封,蘸墨写下“马上飞递”,跨过门槛交给等候的驿使:“快!加急将消息送回宫去!” 宫中的李璋才看完第一封说李月不愿回宫的态度十分坚决的文书,无奈摇头,正想就此作罢,紧着近侍又送来第二封文书,上插鸟羽,羽书表示出现紧急情况。 他拿着瞧了许久,砚里的墨即将干涸时才打开。 待第三日,张衣朴收到皇帝手谕,展开看过后,即刻到清都观诏告:“圣上手谕,准怀安真人葬于青城山,塑像于青城山清都观、缈山怀安观两处供奉,诏封‘无上金仙法师’。” 接过旨,观中女冠开山门迎皇家,禁止善信入观。 皇宫中,始终盼着与女儿再相见的贤淑妃得知李月死了的消息,好几次都昏厥过去,醒来又是大哭,身形消瘦如同枯骨,李璋瞧不下去,让人陪同她去往天台观问道,宽宽身心。 才到观中,贤淑妃开口便是问女儿死后的去处,自从幼时发生过那件事情后,李月一直痴迷于得道成仙,更是恨上了皇宫,不论她怎么劝说都不听。 上清法师先行道礼,再行君臣礼,然后当场卜了一卦,皱眉摇头:“怀安真人亏欠了人,登不上仙名录。” 被一提醒,贤淑妃不知道想起什么陈年旧事,恍然大悟的叹气:“她有一门幼时结下的姻亲,不曾听那人有婚配,怕是还在等着。” 有皇家姻亲在身,谁又敢尚自婚娶。 上清法师抓了把纸元宝扔进火盆,和蔼笑着:“这是因果承受,如果要了,需要有人帮她。” 贤淑妃抹掉眼泪,这是要有人代替公主嫁过去,所幸并不是什么难事,天下都是李家的,让人替嫁又算什么。 她赶紧追问:“这人选有什么说法。” 想起那人的嘱托,上清法师不敢不遵,拨弄着火星,悠悠开口:“玉体又怎么能拿石头来替。” 得到这话,贤淑妃一回宫就直奔长生殿,只怕迟了就来不及。 李璋听后,只有满脸愁容,扶额说道:“如今世上,还有何人能与郑王谢三族的女儿比拟金贵。” 王谢人伦盛极之时,世家女儿甚至比皇室公主还要尊贵,从不屑与皇室通婚,所以郑氏送女入宫的行为才会被他们不齿。 贤淑妃见皇帝迟迟下不了决心,从宽袖里扯出帕子,搬出十几年前的那件事来,小声抽泣着:“如果她那夜能好好呆在我身边,也不至于是现在这样。” 那一夜,李月跟着还是四大王的父亲进宫赴宴,回来后高烧不断,再也不肯进皇宫。 李璋拾起案桌上的奏疏,瞧着署名忽然笑起来。 整个长夜,长生殿的烛泪已经堆垒成蜡人。 李璋坐在青玉案前,亲自提笔拟好旨,随后又凑近烛火烧了,复再拟旨,再烧,一直到天亮都没睡,朝会也没去,在辰时急诏谢贤进宫。 听着外头紧密的脚步声,他先扯掉束发的金冠,然后拿出一副字帖挂上。 在外面整理好衣冠后,谢贤才入殿,臣子还未走到案前三尺三,做君主的已经先失礼起来。 “子仁。”李璋如折腰的木枝,径直扑向谢贤,一出声就痛哭起来,口喊着谢贤的字,“我不配为人,不配为人父,更不配为君父。” 谢贤被吓得愣在原地,低头看死死抱住自己腿的人,披头散发全无君王模样,他也随之跪下,双手用力扶住,却又见这人眼底的乌青和眼中红丝:“陛下,何出此言?” 李璋满怀伤心的悲叹:“月儿成不了仙。” 谢贤还当出了何事,听到此言,只觉得好笑,成仙之说本就是假的,他捡了些好听的官话安慰道:“五公主道心坚定,苍天可鉴,定会名列仙班。” 说罢,便要扶起这位君主,但李璋犹如泰山岿然不动,反而死死抓住他的手臂。 “子仁你不知道,一切都由我起。”李璋抬头又低头,摇头又长叹,悔恨之心昭然若知,“林勉死时,我感动他对昭德太子的情谊,下旨将月儿婚配于他的长子林业绥,万万料不到这成了她的捆仙索。” 谢贤脸色滞住,瞬息又继续宽慰:“上清法师道法高深,定有办法解决。” 李璋捂脸哭起来,像是在哭自己的命:“法师说需有人代替月儿嫁过去,还必须是贵女不可。” 谢贤恍然明白起来,脸色也略显僵硬,眼前这位皇帝子嗣艰难,夭折十几个,活着长大成年的公主就只有李月一人,所以才会如此宠爱。 “郑王二家与我没有手足情谊,而子仁与我互为知己,我又实在不忍。”李璋先一味地哭诉,再剖心掏肺的诉说与谢贤多年的知己情谊,最后又是懊悔的模样,“如今想来,我那时便该听你的话,只可恨世上没有早知道。” 外面突然大雨倾盆,砸的瓦片和坚石闷响,谢贤瞥到那副字帖,想到少年时那段恣肆的日子,下定决心后,一把扶起李璋,退后拱手行礼道:“家中女郎若能助五公主登仙,也是她和神仙的一段缘。” 李璋欣慰一笑,缓缓挺直腰板,换以居高临下的帝王姿态注视着。 谢宝因近日多梦难眠,唯恐是自己无意中犯下恶业,今晨刚起来,膳食也没用,披衣起床就开始提笔在帛上誊写着《太上感应篇》,才写至“是道则进,非道则退”,窗外的芭蕉突然折了叶,紧着细细密密的雨点落下,越下越大。 在庭院里采花的玉藻以手遮头匆匆跑到廊下,赶紧放下花篮,掸掉身上雨水,许是浑身湿了大半,心中郁闷,不由得发几句牢骚:“这场雨真是下得莫名其妙,往年热死人的时候不见它下,现在倒一股脑的全倒下来,真不知下得是什么坏水。” 屋舍里的谢宝因也被这雨搅得失了兴致,怏怏起身,进到内室换了衣裳,简单梳洗过后,在绨素屏风后的坐床上,肘靠矮几,手托腮,拿起颜公所写的墓志拓本看了起来。 大雨之中,一辆狭小的淄车转弯驶进长极巷,又偷偷进了谢府西门。 范夫人看着眼前哭哭啼啼的人,耳朵嗡嗡直响,脑袋也一阵钻痛,扶额直呼:“你是嫌我活长了,才特来索我命的。” 在旁服侍的李傅母赶紧去扶跪在地上的女子,好言相劝:“女郎且先起来,有什么话好好与夫人说,哭起来倒伤眼。” 谢兰因撇掉来碰自己的手,看着高座上的人声泪俱下:“我嫁给卢怀春十年,到第三年才怀上,好不容易怀了,却都是女郎,我这谢氏女儿的身份早不能桎梏他,再过些时日,只怕要纳妾进门了。” “不过是几个外室,你就受不了了,要早知这样,将你嫁给粗野农夫多好。”范夫人痛骂几声,念着这是自己的亲骨肉,平息心中怒火,无奈安抚,“外室生下儿子,你若愿意,便直接抱来养,这是天经地义,礼法所定的事,卢四也不敢说什么。” “能自己生养,我为何要养别人的。”谢兰因梗着脖子呜咽,“阿娘昔年全靠纳李夫人为侧室,李夫人生下五妹才有阿弟,为何阿娘就不能体恤体恤我。” 范夫人冷着眼瞥过去:“你要我如何体恤你?” “左右他都要纳妾,五妹知根知底,又同为手足。”谢兰因抽抽泣泣,情绪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五妹如果怀上,我或许也能怀上儿郎。” 范夫人叹出口气,又冷笑起来,她就知道打的是这个主意:“她要嫁也是正室夫人,莫非你愿意让贤?” 谢兰因愤愤不平的争辩起来:“她又不是阿娘所生。” 要仔细究来,就是一味生儿子的药引子。 “你也不想想你阿妹是谁家的女儿,她父亲又是谁。”范夫人想起被谢贤责骂,咬牙切齿的怒瞪,“你阿翁进宫快回来了,不想挨骂就尽早回去。” 看着抹泪离开的人,李傅母无奈摇头,世家女儿多的是好郎君求娶为妻,更遑论谢氏这样的高门望族,向来只认父亲不认生母。 谢贤离开长生殿时,漏刻正指向申正三刻,他坐着李璋的马车驶过朱雀街,回到长极巷,守门的奴仆见御驾光临,立即跪下。 待御驾离开,又起身对主人唱喏见礼。 长命万岁 第4节 乘御驾是天大的殊荣,不是加官便是进爵,奴仆眼珠转了转,抱着能有个赏的心思,哈腰上前笑问:“阿郎,可是家中有喜了?” 这一问,正问在逆鳞处,使得鲜少发怒的谢贤直接踹在奴仆身上:“主人家的事,几时允得你个贱骨头的奴隶来过问!” 奴仆被踹得生疼,却还是立马伏地磕头,又不停扇自己的巴掌求饶。 谢贤瞧也不瞧,拂袖背手往内宅去了。 范夫人这里早得了谢贤对奴仆发火的消息,她心中也纳闷对府中奴仆向来宽容的人为何突然如此暴戾,见人进来,立即小心翼翼的上前服侍:“今日陛下未去朝会,没出什么事吧。” “五公主的婚事落到了宝因身上。”谢贤袖中的手缓缓握紧,几乎是咬着牙才说出后半句话来的,“博陵林氏丹阳房的长子。” 范夫人正在想这家儿郎的父母是谁,她可有过结交,府中的郎君女郎有几人,又都婚配何人,还没来得及想全,已经先诧异出声:“林勉的长子?” 谢贤未答未应就是默认,心烦意乱的拂掉范夫人递茶的手,起身直接离开。 看着手中这杯被推拒的茶,范夫人大概也明白了几分谢贤的反常。 三十载前他们刚成婚,谢贤向她介绍林勉时便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但那时这两人还是知己好友。 少年郎的声音是那么清澈,不参杂任何权谋算计,只有最纯真的友谊。 “立庐是博陵林氏丹阳房的长子,阿翁很喜欢他。” 第5章 博陵林氏 汉末动乱时,博陵林氏随当时霸主从南边迁居建邺,以雄厚的财力助霸主夺取天下,由此进入仕途,累世显贵,位列豪门世族,但商贾起家,不重经文诗书,只一味用金银来维持,日子久了,弊端也就显现出来,待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今林氏子弟大多庸碌无才,所任官职不多,还是低品闲职,唯独丹阳房出了个与出身琅玡王氏的王宣并称“林王”的林勉。 林勉弱冠之年就成为尚书仆射谢德的幕僚,谢德常自叹:“倘勉也是吾子,朝上有一贤一勉,何愁谢氏不稳。” 谢贤这才敢开口求父亲举荐林勉入仕,岂料反被训斥,直言高品官职只能是王谢子弟,想一展抱负、复兴家族的林勉也终于认清现实,失望离去。 昭德太子慕其才华,学刘备三顾,林勉又成为昭德太子府的谋士,在皇帝病重、太子监国时,君臣开始实行遏制世族的相关策令,使他们有所收敛。 彼时,谢贤是四大王李璋的幕僚司马,昔日知己沦为朝堂政敌。 三年未到,昭德太子突然崩逝,几月后皇帝也兀然驾崩,四大王李璋一朝登基,刚登基就实行各种政策安抚世族,先任谢贤为黄门侍郎,后在三族的勉强点头下,留林勉在朝中做了个六品官。 林勉在仕途上早已无心,坚持是谢贤和李璋筹谋害死昭德太子,于朝会上大骂谢贤,王宣多次奏请流放或杖责他,谢贤却次次为其脱罪。 在昭德太子忌辰那日,林勉郁结病逝,谢贤得知消息罢朝十日,李璋感念林勉的一片丹心,追封闲亭侯,陪葬昭德太子陵,并将自己的第五女婚配其长子。 自那以后,朝堂上下再无人提昭德太子和林勉,他们对世族而言是一场噩梦,林勉的死更是一种彻底结束。 博陵林氏就像是一阵风,再也吹不到国都建邺。 在宫中任职的王氏子弟刚回府,便直接去了王宣书房告知在长生殿发生的事,且还大肆取笑一番:“阿翁几次与他商量三郎和谢家女郎的事,他皆一笑置之,说什么两女配一门不妥,今日倒好,直接婚配那个博陵林氏了。” 王宣听得直皱眉,不再多看一眼,如此品行不端的人怎么会是他王氏子弟的:“你知道林立庐和谢子仁为什么能做知己吗?” 王家大郎当即拱手作揖,收起先前那副有失家教的模样:“儿子愚钝,请阿翁赐教。” “他们同为性情中人,随性情行事,林勉能为自己的伯乐昭德太子郁结离世,而谢贤也能为他的知己舍掉谢氏最好的女儿。”王宣此言直接道出根本,王谢两族虽不比从前,但其姻亲也不是皇权能轻易干涉的。 谢贤不是为皇帝而是为知己。 他感概道:“能得如此知己,夫复何求。” 一场雨下完,庭院里里落满了红红艳艳,缸子里的那几尾红鲤鱼也已经半死不活,玉藻拿竹漏打捞起来。 前面灵霄说要采花泡澡,出来发现忘带了剪子才进来蟾宫院借,她们两人也就闲谈了几句,谈到那桩婚事。 “五公主的婚事为何会落在娘…”玉藻想起五公主刚逝去,顿时大悟,忍不住嗤之以鼻,“做公主原来是这样好,自个不想要的便要别人来受,还拖累别家女儿,她要真能成仙,那我瞧这神仙未必都是好的。” 垂头绣瑞兽的谢宝因闻言抬眼,眼里冷到不似人,唇畔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如此伶牙俐齿,怕是在我这里屈才了。” 她在瞧向灵霄时,盈盈笑容更甚,冷意也消散:“她睡昏了头,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们几个笑笑也就罢了,这等混账话若说出去也不好听,我还指望着以后给她找处好人家。” 玉藻后悔的捂嘴,她忘了还有旁人在,妄议皇家是大不孝的罪名,若要被有心之人听去,到外面大肆宣扬,她家女郎就万死不辞了,连谢家也难逃被人参奏。 “玉藻护主也不是这几日,当笑话说出去怕都没人听,再说我什么记性,出了女郎这道门,连来干什么的都能忘记。”灵霄当即就言明心迹,将剪子放在藤篮里,“女郎且用食,我就先走了。” 玉藻又赶紧追出去说要送送。 走到外头院子里,灵霄才停下,念着谢宝因平日对奴仆们的好,还是忍不住多嘴说道:“你平日里也是稳重的,人又机灵,可就是太护主,遇到女郎的事便忍不住这张嘴,你若不改改,只怕护主日后变成害主。” “女郎在府中如履薄冰,做得太好或太差都恐失足,什么话也都藏着不说,我若再不替她说几句,只怕闷在心里成病。”玉藻递过一对耳坠子,好言好语道,“只求勿将我所言当真。” 灵霄忙推掉,笑着看了眼屋里就走了,府中的仆妇们没谁是不喜欢五娘的,爱跟她们逗趣玩笑,又总帮着她们不去挨女君的骂,有什么吃穿用的也都大方的赏给他们,就算是个长舌头的,哪还舍得再去多嘴说什么。 玉藻送完人,从外头进来时,谢宝因已坐在窗前继续誊写白日被那场大雨打断的《太上感应篇》,模样极认真,不为俗事所扰。 玉藻低头看着没动一筷的吃食,怕女郎饿坏了肠胃,正想劝说好歹吃点填腹,却只听谢宝因先开口吩咐道:“都拿去与那些仆妇们分食吃了吧。” 怕再惹恼女郎的玉藻忙点头欸了声,轻着手脚端碗碟进出,回来后也不敢去打扰,主仆两个都忙各自的事。 到夜里服侍谢宝因在卧床歇息后,玉藻才去洗漱。 躺下再无闲事可打发的谢宝因听着帷帐外的燃烛声,开始想起许多人事,锁住的心绪缓缓松动,杏眼渐渐有了湿意,边脱腕上金镯,边想起天台观的那只仙鹤,鼻翼微微翕动,眼泪已再难收回去。 这些年来她已经尽了所有人事。 玉藻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准备回侧室休息时,犹犹豫豫还是来到帷幔外,出言安慰道:“前面是我多言,女郎且宽心,其实阿郎能应下这门婚事,想来也是一门好的。要说公主的姻缘又能差到哪去,陛下既能这般宠着五公主,想必为她婚配的郎君也是鹤鸣九皋的,倒也未必比阿郎选的差。” 谢宝因伸手抹去淌下来的眼泪,将金镯掖在枕下,翻身合眼道:“这些已经不是你我可以操心的,赶紧去睡吧。” 玉藻知道女郎心中自有主意打算,也不再多言,将最外边用以遮光的绨幔放下,走到高几边把手里照明的油灯点燃后,又不放心的回头看了眼,才吹灭屋内的蜡烛离开。 范夫人刚服侍完谢贤去上朝,见谢宝因依旧准时来省视问安,姿态见美,颇满意的含笑点头,昨日命随侍前去,本来也是想让她提前做个准备,先在自己屋舍那边哭了闹了,省得到时在她眼前哭闹惹人头疼,哪怕今日告假不来省视,她也能谅解一二。 如今情况倒是未预料的,这个女郎未来能成大事。 “你的婚事昨日定下来了,陛下亲赐的郎君。”范夫人感叹于心,面上作笑容,“已经选了下月初九的日子纳采,待六礼具备,再成婚。” 懂事的仆妇赶紧拿蒲团上前,谢宝因也随即屈膝,行跪拜大礼:“有劳阿翁和阿娘为女儿的婚事费心劳神。” 夜里办完公的谢贤听范夫人说完白日里的事,或许心有所愧,特地嘱咐了句:“宝因去博陵林氏时,资财给与五十万钱,侍从二十人,终究是我渭城谢氏的女郎。” “这我明白,怎么也不能寒碜了去的。”范夫人点头,又转身出去吩咐疱屋把饭食送来,走回屋里给谢贤倒茶时,才问,“不知那林氏子弟今在朝中都担任何职?” 外头铜片响过一声,范夫人递过茶,坐下等仆妇们摆好饭食酒水,又有另外的婆子来摆筋瓶、止筋和渣斗。 “长子林业绥未被朝廷授职,次子任的都是些低品闲职,其余二子尚在念书。”谢贤从筋瓶里取出双银箸,夹了筷酿肉丝吃,吞咽下去又道,“林业绥十三岁就被王廉公辟为掾属,后由王廉公举荐转任征虏将军王桓的司马、领隋郡相,监征虏诸军事。” 范夫人想到自己那十三岁的六郎,咬碎嘴里的脆骨咽下,脸上神情像是想笑笑不出来,倒显得有些怪异:“他倒能被王廉公赏识。” 谢贤不语,静默用食。 赏识又能如何,当年林勉也被他阿翁所赏识,喜爱到哀叹为何不是自己儿子的地步,却还是能说出“江河入海痴心妄想[1]”的话来。 中书侍郎草拟好诏令,李璋阅后点头,才令舍人到永乐巷林府宣传诏命。 郗氏手捧着绢帛,看着舍人离去,才同众人缓步回到后厅,坐在床上时唉声叹气,胸中一口气怎么都吐不出来,堵的心闷。 “夫人这是怎么了?”随侍捧来能够凉心的莲子羹,宽慰她这几年来的心病,“从前只听您说郎君担着这么一门皇亲,成不了也退不了,现在陛下亲赐姻缘,还特地吩咐不必为公主守孝,怎么不喜反愁。” 林业绥即将弱冠,同龄人早就娶妻生子,厉害的已经生了好几个,郗氏夜夜都愁的睡不着,本打算先为长子纳几个妾繁衍子孙,但又顾及皇家和公主脸面不敢办。 郗氏退一步想,这口气还是难平:“别家的女郎也就算了,为何会是渭城谢氏的。” 她一介妇人不懂什么家国大事,但也知道自己夫君是如何郁郁而终的,当时已有八个月身孕的她也因此动了胎气,提前生产,但从安好歹是能成家了,也不用再等三年。 “修书去隋郡,让从安早日归家。” 【作者有话说】 “江河入海痴心妄想”:说明王谢望族对朝廷中枢权力的绝对把握,可以让其他世族永远进不了权力中心,王谢曾经的辉煌支撑着谢德有说这句话的底气。 第6章 异母小妹 鸡未鸣。 玉藻与随侍进入居室,服侍女郎洗漱梳妆。 已经起来的谢宝因跽坐在席上,见随侍端着水进来,将手中逐渐随手放在几案上,拿水洗脸洗手,再从另一个侍女手里接过帕子擦干,再穿好木屐下榻去妆奁前坐下,专门负责梳妆的侍女立马上前,用梳篦轻轻地从头梳到尾。 谢宝因往手上抹着滋润肌肤的珍珠膏,玉藻在内室收拾好床榻后,走过来拿起一支镶嵌蓝宝石的金钗,簪在女子梳好的发髻上,又断断续续插了几支相配的华丽珠簪。 女子放下粉盒,眼神淡淡的瞥了眼镜中:“簪两支素雅的珠钗已足够,其余的都卸了吧,珠珥也不用戴。” 范夫人的阿娘在五个月前去世,虽然她作为外孙女在昨日已经服完小功[1]的丧期,但范夫人身为出嫁的女郎依然在大功[2]的丧期内。 玉藻应下一声,然后手脚利落的将多余的都拿下来,重新簪上白色珠花,在女子黑锻般的云髻上显得像深山中悄然盛开的山茶。 往西棠院去的时候,刚到庭院就能听见内室的呵斥声,仆妇侍女都跪了满地,看到五女郎来,纷纷抬头求救。 谢宝因这才认得,这些都是在小妹紫薇院里伺候的人。 灵霄也赶紧从里面出来,神色仓皇,见到庭院站立的人,急忙拉着往里面走:“女郎,快进去劝劝夫人吧,不然十女郎就要被夫人拿藤条打了。” 谢宝因拉回这位在家中随侍范夫人八年的侍女,抿着唇作浅浅一笑:“如今这情况,你也要先与我言明是所为何事,不然我进去也会被阿娘所责。” 灵霄这才恍然大悟过来,将今早的事情都大概说了一遍。 十女郎谢珍果昨日刚出丧期,今日就已经拊手雀跃将牡丹拿给范夫人,尚未走出丧母之痛的范夫人听见大动肝火,再往下细查,前些日子还在服丧时也做过诸如此类的事,嬉笑玩闹一个不少,于是将紫薇院的一干人等全都喊来跪在这里。 先罚女郎,而后再罚奴僕。 谢宝因听后,许久没应声,这件事已经难有回寰的余地。 范夫人是最重孝顺二字的人,她是家中幺女,从小最得阿娘宠爱,有着深厚的舐犊之情,先前得知丧讯时就直接昏倒过去,这几个月的丧期也严格按照古时的礼法所行,不食三餐,饭疏食水饮[3]。 玉藻在一旁听着,生怕自家女郎真进去劝,范夫人的厉害她是见识过的,自己的事情绝不容旁人干涉,再者里头那两人是亲生的。 她赶忙从旁劝阻:“夫人与十女郎是母女,应当不会真打,何况此事,我们女郎岂能随意管束。” 灵霄也叹息一声,这她何尝不知道,可如今也只有五娘还能说上点话:“那这可如何是好,十女郎还是个孩童,打坏怎么办,以后婚事也...” 素来便不喜欢谢珍果的玉藻在暗地里冷哼一声,事事都拿她还是个孩童来说,才能让她有胆量做这样不孝的事情,往年她家女郎为她善过多少后,又担下过多少范夫人的骂,怎么就没人来心疼了。 然后又偷偷抬眼打量,见女子纹丝不动才舒畅一些。 转瞬里面一声尖叫传来,清脆又凄惨的让人心惊,紧着便是密密麻麻的哭声,灵霄焦急的望向女子,玉藻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打一打才好呢。 谢宝因像是突然回神,苦笑挂在嘴角:“我先进去瞧瞧。” 玉藻下意识跟了一步:“女郎...” 长命万岁 第5节 一入居室,必然又是替十女郎受罚。 谢宝因回头睨了眼,将手中纨扇递过去,随后提起裙摆上台阶,进了屋舍,只见谢珍果跪在地上抹着眼泪,范夫人跽在席上,扶持着凭几撑头,手中还握着藤条。 她开口轻唤:“阿娘。” 范夫人看过来,又望向跪在一侧的幺女,声音还带着一丝动怒后的急喘:“你可知你小妹都干了些什么事?” 谢宝因这才仔细去看,八岁的孩童哭红眼,膝盖旁躺着一朵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花,髻上的红色发带也垂在身后。 还未开口,范夫人即刻冷下声音,再没有任何的温情可言:“你身为阿姊可有尽到管教之责?” 谢宝因急忙跪下,不做任何的争辩,垂头认错:“阿娘训斥的是,这些日子只顾着誊写往生经,是我疏忽小妹了。” 范夫人高龄生下这个女儿后,身子便一直不好,又不舍得对宗族事务撒手,于是谢珍果就在几个乳媪的手里长大,有时拧不过这位女郎就会来请谢宝因过去,几年来连范夫人都默认她对珍果担有长姊责任。 “往生经?” “那日阿娘哭着说梦见外祖母在黄泉受苦,我便想着替阿娘为外祖母誊写百篇往生经,好安外祖母的神魂。” 尚在丧期的范夫人听到此言,触动了心弦,眼泪瞬间下来:“可怜你外祖母无法亲眼瞧着你出嫁。” 谢宝因五岁被带到范夫人身边养,有时回娘家也会带上她,万事都顺着这个外祖母,哪怕流血也不吭半声,她的孝心使得孙太夫人对这个不是亲外孙女的女郎要更亲厚。 说完这番话,思母的范夫人愈发悲恸,谢宝因是在三月过完的十七岁生辰,这三载来也已经行完四礼,剩下的就只差请期礼和亲迎礼。 哭完这一场,她也没心思再管琐事:“此事你替我处置,你小妹以后不能再出居室,那些唆使女郎不孝的奴也绝不能轻饶。” 谢宝因应下,出去也带上了谢珍果,又吩咐跪在院子里的仆妇侍女都先回紫薇院去,然后命人去请女医来。 只有玉藻细心的赶紧小跑上台阶,弯腰拿帕子仔细拭去女郎裙裾上的灰尘。 女医来过紫薇院后,留下些活血止痛的药膏,谢宝因拿指腹蘸取了些,往谢珍果没有留下伤痕的手臂上抹,细心劝诫:“夫人这几月哭倒过多少回,你身为女儿不能为其分担苦痛,也不应再去加重,外祖母待你也极好,孝期为何不肃静。” 谢珍果疼得呲牙,想躲又不敢:“可乳媪们都说没事。” 谢宝因不言语,上完药嘱咐了些事项,用湿帕拭干净指尖后,往庭院走去。 “阿姊。”谢珍果想起阿娘范夫人说的话,吓得赶紧跑到自己阿姊面前,为那些人求情,“其实还是我自己的错,若我不起这种心思,乳媪们也不会趋附于我。 ” 谢宝因愈加确定是祸起萧墙,稍微一点邪念,只要有人在旁添把火就能窜成燃原之势,好在她还有善念。 她笑道:“我问你,‘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处者焉[4]’是何意?” “他们说女子不入仕为官,不必读多少书,只要能认识几个字就算好,可当真是为入仕为官才读书吗?” “读书是为明理识人,可你都读到哪去了呢?” “理未学明,人识不清。” 谢宝因以为她还未学到这,只好又问:“你近来都读了些什么?” 谢珍果支支吾吾半天,连半个字都难说出口。 谢宝因忽蹙眉,察觉异样,跪坐在几案前提笔在竹片之上写下一字:“这是何字?” 她们这样的士族女子并非是完全不能读书,到了开蒙的年纪也会读书识字,只是都大多读些女则之类的书,若有闲暇时间去读些诗词歌赋也是可以的,以前族中也出过几位才女,但世道已经不同。 如今皆以妇德为先为重。 “小妹,你不识字?” 【作者有话说】 [1]小功:旧时丧服名,五服之第四等。其服以熟麻布制成,服期五月。外亲为外祖父母、母舅、母姨等,均服之。 [2]大功:大功的丧期为九个月,丧服用本色熟麻布做成,面料比“齐衰”稍细。通常是为了叔伯父。伯叔母,堂兄弟,未嫁的堂姐妹,已嫁的姑姐妹,及出嫁的女儿为母亲等服。 [3]饭疏食水饮:意思为吃的是粗食,喝的是白开水。《论语》里有这句。 [4]与人善居...整句:出自《孔子家语六本》 某男主:我什么时候能出场? 某荔枝:下一章就会有你的身影了。 【七月见~~~欢迎大家七月来参加宝因的婚礼(荔枝携谢府全体鞠躬)】 第7章 服丧三年 在外面耳利的傅母听见里面动静,赶紧去喊来同在院里伺候的人,看见窗户人影晃动,几个全部都齐刷刷的跪了下来。 谢宝因施施然走出来,扫视一圈石阶下,眼眸微垂,似是在心里思量着什么事情,转瞬又抬起,走到长廊上,移了几步后再也不动。 谢珍果有三位傅母,都是当初范夫人千挑万选出来照顾女儿的,现全都在这里跪着。 带头跪下的张傅母也不敢抬头瞧,只觉得日头下有一道纤细的人影罩着自己,像是千斤重的石头压在身上,便连呼气都困难,额角的汗慢慢渗出头发,撑在地上的手掌也开始酸痛发胀起来。 已不知道过去多少时刻,头顶才传来如往常那般清爽的声音,依旧带着浸蜜的笑:“怎么都跪在这里?” 张傅母这才敢抬头瞧上面站着的女郎,或是远山芙蓉才更显风姿绰约,又是生的山眉水眼,半分怒色也不见,其实哪有那么吓人。 她在心里直骂自己越老越胆小,待缓过劲来,又立马做小伏低:“十女郎今日之过,皆是我们几个没劝住的错,故特来向女郎领罚的。” 毕竟这位五女郎是出名的好性子,若此刻不老老实实的认错领罚,待她走出这院子拿去范夫人那里说,这才是真的没命活了。 去年范夫人那支贤淑妃亲赐的凤钗莫名丢了,查来查去最后查到刘老媪那里去,硬是连句话都不让人申辩,直接差人把她打了出去,再送去官府以偷窃罪论处,奴仆偷主子的东西是大罪,量刑也比寻常百姓要重些,最后被徒刑三年,连着她那几个儿女亲戚都没落下个好,以同谋为名一起移交了府衙。 “夫人今日为小妹动了气,心中觉得是你们唆使女郎行不孝之事,要我仔细管管,说是绝不轻饶,可是非过错都要找到主才能定。”谢宝因字字道来,走下台阶,张傅母以为是来扶她,刚动了动手脚,女子却是径直走过,只带动一缕微风给她,“你们若真劝了,我自会去夫人那里说你们的好话,既已尽到自己的本分,那女郎的过错何必要你们来担?” 张傅母和其他两人心中一喜,吊在心头的这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又一口气提了上来。 “只是你们也知道,我的话夫人未必能全信,到时亲自来查,查到些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不了我与几位傅母一起领罚,但我到底是谢府的正经女郎,身上还担着一门陛下亲赐的婚事,夫人纵使骂我怨我,我听着捱着就是。至于几位傅母,夫人便是要打要杀,那时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谢宝因鞋履轻移,转身慢悠悠走上台阶,沿着长廊,欲要出庭院去,已是全然无情的模样。 张傅母急忙抓住这最后的一根稻草,膝盖和掌心就着地转向站在长廊上的女子:“十女郎是有问过我,我想着已经出了丧期,十女郎此时又是喜欢嬉戏的年纪,应该也是无妨的。” 昨日立了夏,天气愈发热起来,谢宝因从腰间扯出块绢帕,擦着脖颈的汗,语气十分冷淡:“本朝以孝治国,哪位先帝的谥号前没有个孝字的,小妹虽然已经脱孝,可夫人还在为孙太夫人服丧,夫人就不值得她孝顺?不说今日,听说还在孝期时也做过不少这样的事,你们做傅母的算是她半个阿娘,她有什么不该做的,理应规劝,规劝不行,再去告诉夫人就是,难道你们自己家中的孩子也是如此管教的?” 几人大气也不敢喘,互相扭头瞧瞧对方,最后推了个人出来回:“女郎教训的是,日后我们定会好好规劝十女郎,断不能再让她出这等事,若再出...我们也不敢再求女郎饶过。” 谢宝因不接这茬,转而状似无意的问道:“小妹的开蒙先生是谁?” 不知过去几瞬,三人豆大的汗垂直落在地上,推来推去也没人应答,因为十女郎压根就没有开蒙先生。 “小妹是夫人所生,你们竟也敢如此欺上瞒下。”谢宝因冷眼睥睨着,一双杏眼在开阖间没了温度,“我心中就是再想保住你们也难以做到。” “前年十女郎到了开蒙的年纪,我也曾跟夫人说过请位先生的事,可夫人说...不必请。”张傅母叹息一声,犹豫几许才说后面的话,“说以后又不做博士诸生,让我们于平日教育其认以常用的字即可,未来适人也能为正室夫人。” 也正是如此,谢珍果平日不读书,也只有玩闹的可以解闷,至于女红这些士族贵女的乐趣她也不爱,只是当着范夫人面时做做样子。 谢宝因不知怎么又想起那年范夫人讥笑自己的话语,不禁哑笑,让她们几个起来后,自己也转身回所居之处。 刚至中庭,玉藻就端来碗酥山,盯着女郎跪坐在席上悉数进口。 谢宝因也倚在隐囊上看起竹简,这三载范夫人多发小病,便也放了些权让她帮忙管理府内事务,多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极为繁杂。 玉藻为此不少发牢骚,谢宝因却不觉得有何大碍,不管是什么,多瞧瞧总是好的,繁杂小事多管管也益善,待她日后嫁去林氏,也能少被拿捏欺瞒。 “女郎。”玉藻从小厨房回来,瞧见女子眉头还有忧思,叹出口气,“日后府中这些事能丢便丢开吧,左右都要嫁出去了。” 谢宝因会心一笑,她心中自然明白玉藻的意思,这已经成为玉藻的心病,总觉得她这个女郎十几载来都是谨言慎行的,何苦去扫别人门前雪把脚踩湿,何况还是夫人亲生女郎的门前雪。 她放下竹简,望向轩窗外的睡莲:“小妹现今还能听进我说的话,便是还能往回拉,只要这些日子加以矫正,日后必有所成。况且儿郎再如何不成器也有整个家底给他耗,可女郎不同,一旦嫁出去就再也没有依仗,除非夫家于父族有益处,否则能靠的只有自己,倘若没有半点本事手段,往后去夫家又要如何应对那些妾侍和舅姑。 ” “事关她往后一生,要我怎么狠心撒手。” 玉藻只觉得还是她家女郎心太善,不满的弱弱道:“但十女郎今日确实有些过。” 已经不是顽劣,八岁的孩童早该明这些事理,但在五岁时还能拿糖水胡闹就足以窥见今日的事情。 谢宝因重新拿起竹简看:“夫人不是打过了?” 玉藻先是不解,然后恍然大悟,女郎那时是故意犹豫不进去的,范夫人一开始气是真气,可要想打那是假的,怒火一过就心疼起来了,毕竟是自己拼着性命生的,只是闹到这么大若轻易收场,她孝顺的名声岂不像是笑话一场,便干脆继续下去,等着她家女郎去请安。 但才打一下,女郎就进去了。 翌日去侍奉范夫人时,妇人在室内为谢贤更衣束冠,谢宝因只好在中庭伫立顷刻,见阿翁出来,恭敬抬手行礼才进去。 随侍对此已习惯,阿郎谢贤很少会管束家中事务,皆是夫人来治理。 谢宝因陪着范夫人进食以后,被询问到昨日紫薇院的事,她将只盛了寡水的油滴盏递过去,温顺答复:“三位傅母都认下是自己规劝不力,我本想借此严惩一番,可念及阿娘还在守孝,怕伤了阿娘福寿,于是便罚掉她们一年月钱,待寻好新的傅母再遣离小妹身边,若有下次,那时打杀也不迟。” 范夫人听后点头,也没多说什么,许是觉得近年自己身子不爽也有性格过于强硬的原因在,再加上阿娘去世,心里头总担心病再也好不起来,积些善也好。 “还有一事得跟你说声。”范夫人拿水漱了漱口,偏头吐在痰盂里后才缓缓开口,“博陵林是遣人来告之,他于前几日已经服丧从怀安观归家,待问卜宗庙后会将卜出的吉日送来。” 谢宝因应下一声,情绪浅淡,喜乐哀愁皆无。 三载前林业绥刚回建邺时,两家就互相交换过女郎与郎君的丹青,他们应该于三载前完婚,婚事之所以会延期如此久,也是因为他突然提出要在怀安观为五公主服丧三年,所以他们六礼所行缓慢。 范夫人和谢贤是相爱相知的少年夫妻,从未遇过别的女人,连李夫人都是由她提出纳为侧室,产下女郎以后,从此再未有过,因此在得知这件事后,倒怜惜的安慰谢宝因:“公主已逝,你去到博陵林氏即是正室夫人,不必为此介怀。” 对范夫人而言,没有爱的女人不足为惧,即使有爱,只要用心将正室夫人做好就不用畏惧。 那时谢宝因垂眼,视线落在随手拿来打发时间的一卷竹简之上,竹片上书有“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谢宝因在范夫人身边生活十二年,这位嫡母又岂能对她毫无影响。 她笑答:“怎会介怀。” 【作者有话说】 宝因:我又不爱他,有什么好介怀的。 男主因未出场不能发言。 第8章 见李夫人 六月廿二,林府遣了宾使前来告知选定的亲迎吉日,并送来两只大雁以全周礼,原是卜得七月廿五的日子,只是那时天气还炎热,再加上范夫人还在为母服丧,所以重新占卜问祖,最终婚期定在九月初二,并上告天子,得到允准。 谢珍果知道谢宝因在家待不了多久便会去别人家里做新妇,或是思姐之情,吵着闹着要搬去蟾宫院跟阿姊同吃同睡,范夫人没有办法只好同意。 谢贤也修书一封前往终南山,告诫阿姊即将出嫁,于是在外游学三年始终不愿归家的的谢晋渠立即赶回建邺,恰好是在团圆节那日到的。 长命万岁 第6节 这日,建邺城中的酒悉数卖尽,内城中官建的楼阙也可随意登高赏月,不拘身份。 谢府里的凉亭楼榭早已布置起来,用过晚食,再一同登楼赏月,东厨那边早早就在楼上布置好了桌席,以肥美的秋蟹为主,还摆有正值时令的石榴、葡萄以及橘子等果品解腻。 家中奴僕也被赐予果酒共乐。 谢晋渠和谢宝因许久未见,姐弟之间如往昔般针锋相对过后,又与长大的弟弟妹妹开始玩起飞花令助兴。 九轮过后,谢宝因赢了四轮,谢晋渠赢了三轮,剩下两轮分别是七哥谢晋滉与九哥谢晋楷赢的。 第十轮正要开始,谢珍果忽然离开席位,走到位于上席的谢贤跟前。 “阿翁。”半大孩童略显笨拙的行万福,直起身神采飞扬的告起状来,调皮伶俐跃然可见,“阿姐和长兄他们玩飞花令尽欺负我,特别是长兄,故意说些我不知道的,好赢我的秋蟹吃。” 谢晋渠正在吃赢来的秋蟹,他离家三载,许久未吃这口,蟹膏刚入口就茫然抬头,大声反驳控诉:“欸小妹,明明你阿姊、七兄还有九兄也赢了,为何只说我!” 谢宝因伸手摘了颗果盘里苍翠欲滴的绿葡萄,细嚼慢咽的吃着,歪头笑看右侧:“我赢的你,吃的你秋蟹,小妹为何要告我状?” 谢晋滉、谢晋楷齐齐点头。 范夫人也低声笑起来。 佳节之际,谢贤难得喝了些酒,醉兴一起,又有女儿撒娇控诉兄姊以及儿女的手足情,享到平日没有的天伦之乐,此刻竟大笑起来:“那就努力诵读经史,然后再胜他们。” 一家人,此刻才有家人相处的温馨。 谢珍果泄气:“但阿姊是有名‘诸生’,长兄又在外游学过,七兄和九兄也有名士、族叔做开蒙先生,如果阿翁愿意请来白姮做我的先生,以后我必然赢过他们!” 白姮是宫中女官,专门为公主授学,只是如今宫内的公主尚小,还未到开蒙年纪,再加上她去年惹得宫妃不悦被贬为低品,无法再为公主开蒙。 范夫人嘴角笑意滞住,正要开口,身边的谢贤先欣赏起来:“但你阿姊从来都未有过老师,皆是自学,倘若我给你请来这位女官,你依然还是输又要如何?” 谢珍果深吸口气,郑重给出赌资:“那我就不吃秋蟹!” 谢宝因哑然失笑,素手执着酒盅将盏倒的七分满。 谢晋渠则笑得四仰八叉。 谢贤高兴抚掌:“好!那我便为你请来,日后每逢团圆节我都要考你的。” 范夫人却难以高兴,勉强笑着开口:“她一个女郎何必请白女官来做先生,再过几年就能做新妇,抓紧时间学些该学的才是正事。” “读书如何不是正事。”谢贤厉言反讥,“不吃饭则饥,不读书则愚,不分是非只顾后宅算计,如此之人娶来亦无用。” 范夫人缄默不言,很快又笑着说明日吩咐人去收拾先生的屋舍。 谢晋渠点头赞同之余,恍然记得飞花令是阿姊提议玩的,小妹所言及的这个白姮都与阿姊私交甚笃。 他曾见过两人的唱和诗。 “阿姊。” 谢宝因眨眼不语,仰头喝下兔毫盏中的酒,小妹在读书上是有天赋的,在她宫室居住未曾一月就能背下两首辞赋,性情也变得温和,欲再继续学。 如今是她辞家适人之前,能为这个小妹做的所有。 以后阿翁会问小妹,所以无人敢不让小妹学。 她举杯敬谢晋渠,想起三年载这位阿弟离家时的模样:“不向前走,不知路远。” 不读书不知天下之大,女子或只能走到后宅之中,可她们在书中能飞至万里海域,琼瑶仙境以及茫茫高山。 身陷方井,心阅万疆。 谢晋渠迷迷糊糊的喝下这杯酒,心中只觉得自己从未看懂过这位五姐,好似世上就无人能参透她的心。 她明明是最遵守礼教的,却又总会做些反叛礼教的事。 阿翁熬不住,鸡鸣时分就离席休息,几位郎君女郎一直到天明才各自散去,而稚童依旧还在建邺城内的各街道内嬉戏,丝竹音连绵不绝,熙熙攘攘的人声也直到天明方熄。 团圆节就此过去。 家中又开始为五女郎而忙。 范夫人在清点女郎去博陵林氏所带的资财,天子再赐青铜、玉器为其资财,最后资财甚至比从前几个女郎成昏时还多三分之一。 亲迎日所需的各式肉脯熟食及钟鼎等礼器也全部购置妥当。 距离九月初二只剩下五日的时候,谢宝因照常于清晨黄昏去侍奉范夫人,但这日范夫人却命人关门,让李傅母走进居室,去拿帛书出来。 谢宝因以为是些教授妇言妇行的《女论语》之类的,打开来看,双颊顷刻羞红起来。 李傅母不禁逗起来:“不日就要乘车去博陵林氏,女郎为何还害羞。” 平日聪慧的谢宝因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应答,脑袋像是有火在烤,有些邪书或辞赋是专门写这类阴阳调和的事,只听旁人说内容极其晦涩,可今日这帛书上却画到如此直白。 “这都是敦伦之礼,夫妻应当遵行的本分,五娘几日后的新婚夜便要如此度过,往后生儿育女又有哪样能越过这步,夫妻相处也少不得它。”范夫人念及女郎之心,端起阿娘身份仔细说明其中礼数,“这帛书上面都是往来总结,拿回去好好看一看。” 谢宝因稳定神思,听到是夫妇之伦,起身向范夫人告谢其教导,回到蟾宫院后,又害怕被旁人看见,正要寻地放的时候,玉藻从门外进来,她急忙塞进放竹简的箱笼里。 玉藻在外说道:“女郎,已经遣人将十女郎送回她的居处。” 她们都在为女郎出适而,无暇再照顾谢珍果,加上女官已经请来,所以范夫人命她回自己的居处。 谢宝因只轻轻嗯了声,乳媪也已经换过,余下的便看十姐自己品性如何。 及至九月初一,范夫人为谢宝因在家中堂上而设席。 谢贤被天子召见,听说林业绥也共同被召见。 言语过后,谢晋渠等郎君先行回居处,范夫人将谢宝因要教诲。 黄昏时分,谢宝因才从堂上离开。 刚欲回居室,有随侍疾步而来:“女郎。” 谢宝因停下:“何事。” 随侍低头行礼:“李夫人想见女郎。” 谢宝因望着远处,一言不发,昔年李夫人产下她以后,忽然发疾,所以她被嫡母范夫人所抚育。 听闻如今身体已然有所恢复。 她淡言:“李夫人大病,应该用心养疾,为何见我。” 随侍失礼抬头,诧异到结舌:“但...但李夫人是女郎亲母。” 谢宝因失笑:“她虽然将我产下,但我是在夫人膝下长大的。” 最后是跽坐在堂上的范夫人闻言出声:“既然李夫人欲见女郎,女郎就应该前去一见,她是家中侧室夫人,又为你亲母。” 而李傅母也叹息一声:“女郎为何对李夫人如此淡漠。” 堂上无外人,范夫人不再跽坐,而是被左右之人扶持着将被压的双腿从臀下拿出,然后改为舒适的踞坐,身体微微朝□□斜,倚赖着三足凭几。 闻见身边所言,她忽然追忆起往昔的事情:“昔年李夫人大病,你们阿郎将其带来见我的时候,她用一双又圆又黑的眼睛看着我,十分温顺,但我从中看到的只有可怜,于是抬手想抚摸其发顶安抚一下。” 妇人言:“然她惊恐到退步。” 堂上,美妇跪坐尊位。 谢宝因抬手行礼:“李夫人。” 在五年以前才过而立的李夫人,微微颔首:“听闻女郎就要辞家适人去博陵林氏。” 谢宝因:“是。” 李夫人拼退随侍,而后讥笑道:“究竟是你愚蠢还是范夫人愚蠢,居然就同意让阿郎去你去一个没落士族为正室夫人,我以为她范氏是士族女郎就能做到我所不能做的。” 李夫人半生的所思所想,谢宝因少时就很清楚,阿翁与小妹笑言她乃自学,然其实她从两岁起就开始与李夫人学习诸子百家,诵读经典。 而与范夫人不同的是,眼前美妇希冀她能学尽简牍帛书。 谢宝因望向妇人,想起少时的诸多事情。 她长颈滚了滚,轻言:“我愚蠢。” 因为愚蠢,所以才会以为那是爱。 【作者有话说】 不吃饭则饥,不读书则愚:谚语。 不向前走,不知路远:谚语。 第9章 细吻安抚 九月初二,清晨。 天子赐黑漆红纹,绘云雷纹的彩绘墨车。 而谢宝因将乘此车从渭城谢氏去博陵林氏。 天下士族皆说渭城谢氏虽然难以与往昔相比,但全族曾有百余人留名史传,最辉煌时谢氏子弟遍布朝堂军队,高居人上,代帝号令三朝。 王、郑二族还是无法相比。 渭城谢氏已经在宗庙厅堂西面设好筵席,准备迎宾。 范夫人治理好家中事务以后,前来将帛书交给女郎:“其上书有你辞家从渭城谢氏带去博陵林氏的资财,你阿翁给与五十万钱,天子赐三十万钱,共八十万钱,有侍从二十人随你去,此外你阿翁将万年县的田地给与你,而我们为人父母亦只能尽力在你辞家前做到如此,以后在博陵林氏需你自己谋略。” 谢宝因命玉藻将帛书放置在筐箧,然后再遵循礼数,伏拜稽首以谢范夫人十二年来的抚育。 她心中明白其中之意。 渭城谢氏不会与博陵林氏。 谢晋渠、谢晋滉及谢晋楷也都来到这里相送辞家适人,惟有谢珍果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一口话都没有说。 逐近黄昏之期[1],谢宝因从所居的宫室前去宗庙便殿,梳髻戴金莲冠,鞋履高耸,穿着绣镼袿衣、杂裾垂髾服[2]面朝南方站立。 谢贤以主人的身份在庙门外等候婿家。 未有多久,便听见外头摈者循礼问事,一句“谢府主人早已在此恭候”过后,身为主人的谢贤便先作揖两拜,新婿回之,再先后进宗庙,相揖入厅堂。 来了。 谢宝因透过窗户的白纱往外瞧去,只见人影晃动,但瞧不真切。 忽然身后的声音引得她回头。 “到夫家后你需时时谨记,日后勿要违背舅...”引新婿入厅堂后,谢贤由正门进来便殿,说这一番话也是出于礼制所定,说到最后二字时像是想起什么人事,停顿稍许才继续道,“...舅姑。” 长命万岁 第7节 范夫人也在其后为谢宝因施衿结褵,告诫她:“操持家务要勤勉,对待丈夫要尊重顺从,不可拒绝敦伦,行事不要有过失,看见它就要记得父母的教诲。” 谢宝因垂眸,瞧见腰封所系的螽斯杂佩,点头受诫,而后从庙堂西面的台阶走下,出宗庙登上墨车前往长乐巷。 谢贤站在正堂外,不再相送,听着车队缓缓碾压尘土的声叹息,若是当年同意王氏三郎的求婚之请,也不至于能浪费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又忆起昨夜宫宴,脸色逐渐变僵。 天子的心思已经越来越难以揣摩,昨夜与他商量着要给林业绥朝廷任职被拒绝,今早又赐文彩墨车。 博陵林氏家中的堂上跪坐着君姑郗夫人,谢宝因齐眉高揖三拜过后,走到旁边浇水洗手,而后入席屈膝跪坐,林业绥念诵完祭文,同样沃盥后也随之入席,两人分食一只幼猪以及肉汁和肉酱。 唯恐有错失,谢宝因未敢乱动,低垂脑袋作柔顺模样,侍者在漆碗里添上肉,便吃一口,添上一勺肉汁,便喝一口。 合卺饮匏瓜[3]中的苦酒时,舌尖突如其来的苦意惹得她眉头微蹙,虽稍瞬又即刻舒展开,可那一霎她总觉得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又不敢去寻是谁。 这苦酒寓意着夫妇要同甘共苦,共担荣辱,若是让林府的人瞧见自己皱眉被误会...只希望是玉藻看见的,不要是其他人,早知往日在谢府,她让自己喝药就该乖乖喝的。 “何事。” 男子面不改色的喝完苦酒,声音清冽,这是对侯在门外的奴仆说的,按照礼制,不论有何大事都需要等到新人喝完合卺酒。 “宫里来舍人了。”侍从立即恭顺开口,“诏您前去接旨。” 林业绥抬眼,瞧着对面低眉垂眼极为乖巧的女子,有些愧疚的放低声音:“抱歉。” 将匏瓢递给侍者后,林业绥起身出寝舍,谢宝因慢一步,寻着细微脚步声抬头看去,只瞧到一个束发戴七旒冕冠,穿着七章衮服的宽厚身影。 与那时的记忆有些重叠。 去年冬天,她曾为范夫人去天台观给外祖母祭祀祝愿。 在下山归家的途中,行至怀安观与天台观中间那段山阶的时候,一人正拾阶而上,与她们相错开。 然前去为她找遗落的白玉钗的玉藻为此不解:“如此严寒的天气,这郎君为何赤足在雪中行走。” 她也转过身去端详,男子一身黑色直裾深衣,不扎不束,头发亦是披散开来,外披黑色暗纹大氅,面容是病态的白皙,撑着柄月白盖伞,长到极地的袍摆遮盖一切,只能在他抬脚拾级而上的时候,看到那双赤着的脚。 当时自己好像是说了句:“大约是心揣赤子心,无惧风霜雨雪。” 思绪回笼的谢宝因放下匏瓢,双手叠着落在膝上,腿脚已经毫无知觉,如今虽已有高脚椅,可开朝太.祖为恢复在乱世中崩坏三百年的礼乐,在与王谢等士族和大儒商议后,规定人之三礼需严格按照周礼进行,以示本朝国祚绵长。 林业绥接完旨回来,长身立于廊下,静瞧着屋内烛火下的女子,面若明月,仪静体闲,始终持着贵女修养,跪坐在那里一动未动,哪怕身侧无人,她也不会有半点失仪。 渭城谢氏女郎的身份足以高配天下的高门士族,却被嫁给他。 脖颈那么细又是如何能够承受住足金半钧的莲冠的。 他跨入寝舍,吩咐左右侍者:“卸冠脱服。” 谢宝因望去,还没看清人,复又垂头,强忍着麻痛感,由侍儿扶起,不敢再有半点疏漏,犹如木偶般任侍者脱冠服。 这些礼仪都由礼部专门派来的侍者执行完成,而新人吃剩的各类腊兔及鱼等熟食会分发下去,玉藻观完同牢礼后,大概也跟着旁人去吃了。 男女侍者各司其职的上前为他们脱去头冠及礼服后,手持着灯烛低头离开,屋内瞬间昏暗下来,只有里间还有烛火未熄。 接下来要为新妇解缨。 林业绥走过来牵她,声音温润:“这里看不清。” 谢宝因稍作犹豫,略带凉意的右手已落入男子宽大干燥的掌心,她落后一步,前面的男子还需微微仰视,年初她量的身长有七尺一。 如此看来,林业绥至少八尺。 卧榻前,一双手仔细认真的解去女子束发的五彩红绳,只怕力道稍重扯痛发丝,半刻后,顺滑蓬松的乌发披散而开,淡淡梅香弥散周身。 解缨过后便是敦伦礼。 两人各自脱完木屐在卧床躺下,旁侧身影伸手要来解衣带,谢宝因不由得紧张起来。 清晨,李傅母还来亲自与她言及此事的重要,倘若有所谬误,以后郎君的宠爱也将会受影响。 “今日幼福好像一直垂着头,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我?”林业绥收回手,单手撑头侧躺,温柔注视着紧闭双眼的女子,轻轻笑道,“我长得不难看的。” 幼福是她的表字。 当年问名礼时,两家已经互通过。 谢宝因紧绷一整日的心弦在这一刹那松开,嘴角因绷不住而绽放开笑来:“幼福知道。” 去年在缈山时就知道。 剑眉星目,神情清朗,似松竹挺拔。 “那为何不睁眼看我。” 在帷幔里,灼热气息、淡淡松香、低哑的嗓音一起袭来。 谢宝因的呼吸也逐渐被影响的不稳,想起螽斯杂佩和范夫人的话,她缓缓睁开明眸,用一双笑意盈盈带着春水的眼睛认真打量起男子来,诵读出竹简上所书:“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4]。” 林业绥嘴角的笑再也压不下去,声调跟着往上扬:“灯烛昏暗,幼福如何确定我像春柳夺目,如朝霞璀璨。” 谢宝因反应过来自己被捉弄,原本就羞红的脸颊更为灼烫,她下意识躲开视线,嗓子里的娇羞杂糅在话里一同出口:“我倘若说郎君长得难看,那岂非是会让郎君伤心。” 许久未有声音,谢宝因担心是自己哪里说错做错,让男子感觉不悦,急忙看过去,可却是一双含笑的眼。 一时间,床帷内只听怦然心跳声,分不清是谁的,一下又一下,惹人神思迷离。 此时女子鬒鬓亸轻松,眼里凝了一双秋水[5],整个人已然放松,林业绥这才轻声开口,唯恐惊了谁:“我们还剩一礼未完成。” 女子点头,用鼻音轻“嗯”一声,羞赧恰到好处。 帷幔之外的火光轻轻颤动。 帷幔以内的人也轻颤不已。 “郎君......” 听见女子的声音有勉强之意,林业绥停下动作,伸手抚摸谢宝因的发顶,细吻安抚:“没事,我们慢慢来。” 中庭的高树之上,蝉鸟和鸣,水面被夜风拂动,芙蓉轻轻摇摆,花瓣和叶上的水珠突然洒落,湿了两人一身。 在幽暗中,有奴僕闻因而转身离开。 去了家中北面的屋舍。 【作者有话说】 文中设定一尺约23.1cm 。 林业绥八尺,约为184.8cm。 宝因七尺一,约164.01cm。 [1]《仪礼》里结婚是在黄昏时分,所以才有昏礼之说,演变成现在的婚礼。文中的亲迎礼也是参考《仪礼》,我对周礼真的莫名偏爱。 [2]绣镼(jue)袿(gui)衣、杂裾垂髾(shao):魏晋时期贵族女性的服饰,很好看,像神女。 【因为是架空,可以看作是书中这个朝代流行的礼服,毕竟历史上每个朝代的婚服都不一样~~】 [3]合卺(jin)、匏(pao)瓜 [4]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出自《世说新语.容止》。 [5]鬒(zhen三声)鬓亸(duo三声)轻松,凝了一双秋水:出自《宴桃源·落月西窗惊起》唐代白居易。 第10章 ◎“夜里想是也累了,让女君多睡儿吧。”◎ 翌日平旦时分,天光还未出现,秋风已经略微挟带着冷意,一名仆妇提着灯笼进入长乐巷,走到林府小门,似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快步走上台阶,腾出右手敲了敲上着绿漆的门。 周遭一片寂静,没有人来开门,她以为是里头的奴仆没听见,所有又使劲敲了几下,最后实在是失去耐心,手掌握拳直接大力砸起来。 今夜在门房里当值的奴仆终于听见,赶紧手脚并用爬起来,捧着油灯来开门,看见来人瞬间放下心来,幸好是熟人:“李娘子。” “怎么这么迟才来开门,若是有贵人夜里来访,你自己小命难保不说,还要害的主家也被连累。”李秀进去门内,离去前朝地上啐了口,“我要是再狠些,拿去郎君面前说,看你这懈怠职守的罪名能不能落个好。” 奴仆被骂也不恼,早就练就一身皮笑肉不笑的本事,只见他笑呵呵的问:“娘子这是要去哪里?夫人怕还没起呢。” 李秀停住,故意回头笑道:“我去微明院。” 奴仆立即就慌了神,微明院正是他们郎君住的院子,急忙小跑上前,更加低声下气的哀求:“好娘子,你不能真拿去郎君跟前说吧,我就只误了这一次,还是因为昨夜郎君娶妻赏赐酒菜,大家高兴多喝了几杯。” 他家郎君十岁被陛下赐婚公主,原以为是好事,谁知摊上那样一心修道的公主,又给指了个谢家的女郎来,直到如今才娶上妻子,这也是林氏十几载来办的第一件喜事,加上少有可以整宿喝酒的时候,自然就喝晕乎。 李秀嫌弃的撇开他手,嗔笑怒骂道:“去去去,家主和女君昨日才刚成亲呢,谁愿意拿你这破事去打搅他们,我是要去服侍女君的。” 小厮这才放心的撒开手,看着仆妇离开。 李秀常年服侍郗氏,对府内已经不能再熟悉,径直沿着石子路穿过庭院,没多久就在一处门前停下。 两扇涂红的大门之上有一副匾额,上面所提的字苍劲有力,门前台阶两侧的绿竹窜到比墙还高,她往后退去,踮脚见庭院里有微弱的光亮才去敲门。 “童官。”她冲里面喊了声熟悉的奴仆名字。 没多久就听见门闩被打开的声音,她正在心里编排郎君身边的奴仆就是要靠谱些,谁知吱呀一声,里面站着的是个清秀女子,梳了个简单发髻。 李秀认得这是女君从谢氏带来的随身侍女玉藻。 玉藻自也认得门外的人,所以立马就识趣的喊了声“李娘子”,昨日黄昏观完礼去外头用食时,两人有过照面,也知道那位侍奉郎君母亲的老媪是这位仆妇的姑氏,这十几载来都是她协助郗氏管理着林氏,仆妇侍女都将她当成半个娘子来看,少有人敢去得罪她。 李秀边往里走,边朝屋舍瞧去:“女君可醒了?” 玉藻关好大门,怕给娘子惹麻烦,事先在心里打了个草稿才开口:“这我不怎么知道,郎君前面吩咐我先去烧好热水,说是等女君醒来好直接用,我刚忙完回来,正准备去女君屋舍叫她,婶子就来了。” 她生怕这李秀来者不善,是娘子那位新姑氏谴来找麻烦的,又试探的问道:“娘子怎么来如此早?” “郎君昨日特地嘱咐我,让我来给女君挽髻。”李秀提起行灯,吹灭里面的蜡烛才向这个侍女交代,若是换作府里其他人,她是懒得说的,只是女君带来的,还是得先敬着几分,“我担心迟了误事,所以早早先过来候着。” 玉藻心中的敌意消去一半,她家娘子已经成了林氏女君,再挽往日那样的发髻不合适,而她又不会梳那些夫人女君的发髻。 这可是大事,她转身就往正屋走:“我这就进屋去叫醒女君。” “欸等等。”已是人妇的李秀赶忙把这个还没嫁过人的侍女给拉住,脸上露出几分调笑,“离去夫人那边省视问安还早,夜里想是也累了,让女君多睡儿吧。” 谢宝因在朦朦胧胧之中听见庭院里有说话声,只是太乏困,昨晚又初涉人事,现在便是稍稍动动手脚都觉得酸痛难耐,缓了缓心神后,探手掀开帷幔,借着彻夜长明的铜灯看了眼漏刻,已是寅时两刻。 今早还有成妇礼要行,怕吵醒榻上的人,她轻手轻脚的起身,刚拢好木屐,脚下却无力的难以走动,好在为方便夜里喊人,轩窗离得不算是远,即使声音不大,庭院里的人也能听见:“玉藻。” 脚步声渐近,黑影笼罩在头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自己眼前,只是...谢宝因迟疑的抬头,待真正看清人,还是难免诧异,毕竟他是不用像新妇一样去奉茶的。 这时再扭捏便成了矫揉造作,容易让人生厌,她露出个得体的笑,将手交给男子:“郎君什么时候醒的?” 身为妻子应当要比丈夫早醒,提前准备好沐浴用的热水和衣裳,还要吩咐早食。 长命万岁 第8节 “只比你早半刻。”林业绥扶女子去坐席那边,而后重新拿起刚才所看的竹简,像是知道自己这位妻子后面要问什么,又抬头看着对方的眼睛,温言道,“昨夜我睡的外边。” 谢宝因便也不多想,只是在心里头提醒自己这样的过失绝不能再有下次,昨夜在行完那事之后,她本来是要睡外边的,方便早晨先起来准备服侍。 睡里边这事也不能再有下次。 玉藻听见娘子喊自己,跟李秀说了声就赶紧进屋舍去,但只敢在外面站着,刚才有李秀先喊女君提醒她,现在没了,不自觉就习惯性的喊了声:“娘子。” 这两个字一出口,谢宝因立即去瞧坐对面的男子,见神色无异,她也不会自找麻烦再去训斥人:“命人准备热水去湢室。” 玉藻也立马反应过来前面的疏漏,立马找补:“是,女君。” 谢宝因本想抬头问问要不要喝茶,不知是不是晃神,林业绥唇畔好似有笑意,大约是瞧到有趣的地方,她也不再开口打扰,起身去将床榻的帷幔挂起,又走到燃了整夜的灯架面前,端起最亮的放到林业绥所倚靠着瞧书的几案上。 一刻后,玉藻再次进来,只是她这次学精了些,开口闭口便是女君,似乎是要使劲弥补刚才的过错。 谢宝因又觉得难为情又忍俊不禁。 林业绥却笑道:“告诉她,不必喊这么多次,让她去领赏吧。” 没一会儿,热水也备好。 “郎君。”谢宝因轻声询问,“要不要先去沐浴。” 林业绥下意识想拒绝,察觉到女子的敬终慎始后,顿了顿,颔首点头道了声“好”,随后放下书,起身进了湢室。 谢宝因规行矩步的服侍完男子穿衣,自己才去沐浴。 湢室内,女子从杅盆出来,站在竹席上,玉藻拿着细丝织成的长巾上前去擦拭:“对了娘...女君,昨夜我起来如厕,正好瞧见一个老媪在您和郎君屋舍外鬼鬼祟祟,奇怪的是刚来一会儿就走了,因为还没认全府里的人,所以我也不敢上前去拦。” 谢宝因微垂着眉眼思索,只怕是她姑氏那边的人,专门来看他们有没有遵守敦伦之道,毕竟林业绥虚岁已经二十又一,早就该有儿女的,连她将近十八岁才成婚都算是迟了。 拖至今日,做母亲的自然也就更急切。 幸好玉藻没再犯那急急躁躁的毛病,若昨夜真上去拦,怕会闹到难堪,偷听墙角到底不是光彩事,几年前曾有农妇为儿娶妻,那夜不知怎么被魇住竟趴在轩窗下偷听,新妇发现后,第二日便回了娘家,没多久竟疯癫,农妇一家子都被新妇娘家告进府衙,至今都还未理清,堆积在京兆府的卷宗里。 此事在高门夫人间传开后,稍有些脸面和涵养的贵妇都是瞧不起的。 她边穿寝衣,边嘱咐道:“若日后再遇到诸如此事,先拿回来与我说过。” 玉藻听话点头,又紧着说起李秀来。 沐浴好,谢宝因选了红缎金绣花鸟纹的袒领服和间色裙去与林业绥所穿的灰绿色圆领袍子相配。 林业绥瞧去,起身将女子忘记的一处衣带系好,随即沉声吩咐外头:“进来吧。” 谢宝因佯装无事的去妆奁前坐下,正准备梳妆,闻声不解的扭头看向外头,一阵紧密的脚步声后,穿着打扮比主子都差不到哪里去的妇人走了进来,她先去朝男子俯首帖耳的问安:“郎君。” 林业绥眼皮子也未抬,只极浅的点了点头。 李秀这才转身面向女子,往妆奁那边走了几步,倒也算毕恭毕敬:“见过女君,我是李秀,郎君特地吩咐我来给您挽髻的。” 正在敷粉的谢宝因不动声色的将一切纳入眼底,然后笑着点头:“有劳你了。” 第11章 ◎不管是生是死总会有个消息出来的◎ 李秀熟练的为女子挽好发髻,又手脚利落的搭好相配的簪钗和璎珞手镯,拢共不过才两刻,只在林业绥出去吩咐奴仆办事的时候,开口跟这位女君搭了两句话。 谢宝因抹着口脂,笑而不语。 李秀那两句话,全是想来试探她性情是软还是硬的,就是不知道是她自己想先有个底,还是为别人。 或许是见女子不搭茬,李秀转眼又谈起府中现今有哪些郎君娘子与侧室,每位都讲的清清楚楚的,只差将生辰八字都说出,权当先卖出个人情。 府中除了郗氏外,还有两位侧室,共有六位郎君娘子,郗氏生下郎君林业绥、四郎林卫罹以及六娘林却意,二郎林卫铆是王侧庶所生,三娘林妙意和五郎林卫隺是周侧庶所生。 谢宝因这才微微点头,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 李秀也终于看透一点,这位新来的女君在做娘子时便不是那什么都不懂的小女郎,天真不知世事,以后得谨慎侍奉。 收拾妥当后,林业绥也恰好回来,与谢宝因一道去往郗氏的屋舍。 这时天才刚有些亮光出来,谢宝因正在思量自己这个姑氏是个怎样的人,好不好相处,当年大人与舅氏的事情她也并非没有耳闻,只要有风,总能飘散,即使这些年前朝不谈,可高门夫人间是防不住的。 “女君!”跟在后头的玉藻却突然大喊,旁侧的林业绥也伸手来拉住她手腕。 谢宝因回过神,才惊觉自己走偏了路,差一步便要撞上小径旁那块大石。 一路上,林业绥再没松开,抓着细腕的手指自然去握住女子的手掌,谢宝因感知着指尖的丝丝热,也没说话。 来到福梅院这里时,郗氏刚从寝屋出来,身边站着从高平郡带来侍奉自己的仆妇,林府的郎君娘子也都在这里齐全了,只是年纪尚小的在省视完就被各自乳媪带了回去。 谢宝因在堂下接过侍者手中的案盘,案上有成妇礼所需的枣栗以及捣碎加以姜桂的干肉,本来按照周礼是极其繁琐的,舅姑都有不同礼仪,可因为舅氏林勉在十二年前、昭德太子第三年忌辰时去世,所以简便许多。 礼部专门负责赞礼且引导的摈者走在前面,谢宝因跟随其后,由表示最尊贵的西面台阶上去,进入屋门,将枣栗放至郗氏旁侧的桌几上,随后作揖一拜。 郗氏用手抚摸,接受新妇礼物,起身回揖。 礼部摈者拱手喜赞一声后就回官邸去了。 周礼走完后,还要走一番俗礼,谢宝因从侍女手上捧过茶盏,可脚下并无蒲团,想来是给她的杀威棒,她也并未犹豫,屈膝就要这么跪下去。 郗氏端坐上座,面容作和蔼相,细细打量着这个新妇,谢贤曾是建邺有名的美男子,男生女相,而他这个女儿倒随有八分。 送完摈者的林业绥从外面走来,瞧见眼前的事,虽是质问,可语气平缓:“难道打算让你们女君就这么跪下去?” 郗氏也开口好好解释,话听不出来个真假:“我屋里的蒲团和席子在昨日送去了寺庙,想着行行善,你们二人能早日诞育子嗣。” 谢宝因并不想引起大的矛盾,天下男子又有谁会偏向自己妻子的,任谢贤与范氏是少年夫妻,可祖母在时,百般刁难范氏,谢贤也并未发一言,范氏年轻时也哭闹过,觉得委屈,却反被谢贤斥责不尊孝道。 孝道面前,任何理都是不论的,她早就已经知道,所以这些年来尽自己最大努力去遵行孝道,事事循规蹈矩,不敢有半点错,至于读书或是别的,范氏自也不会再管了。 她笑着跪下,高捧茶盏,诚恳又恭敬:“有劳母亲为我们费心,母亲的教导我必会时刻放在心上,早日为郎君诞下子嗣,今日还请母亲喝茶。” 林业绥敛眸,瞧着女子好一会儿,心中了然一笑,而后单手拿起给自己摆好的茶盏,随女子跪下:“儿子十三岁离家,在隋郡六载未在眼前尽孝,回来后又跑到缈山三载,至今还未好好向母亲奉上一盏茶,今日我与幼福一起敬您。” 谢宝因微楞,似是没想到他会如此做。 郗氏倒也满意眼前这副情景,两人都没有忤逆自己,喝完两盏茶后,也只嘱咐了些夫妻相处要和睦的话,又留下他们一起用早食。 两人才回到微明院没多久,宫中舍人突然来传口谕,说天子急诏林业绥进宫。 临走前,林业绥只是望了眼女子,似是有话想说,但到底还是没留一句话,半刻不到,福梅院就有消息传来,郗氏一口气没顺过来,昏厥过去。 谢宝因立马赶去郗氏的屋舍,到的时候人已经醒过来,原来郗氏前面使了点钱给舍人,从其口中得知谢贤也早已进宫,听说是参奏梁槐失踪一案另有隐情,要与大理寺卿来个金殿会审。 这件案子她在闺中时就有所耳闻,梁槐原是掌管京畿道事务的内史,每年冬天都会前往天台观去清修数日,只是去年直到元日休沐结束都没有返回家中,其家人前去报案,大理寺立马着手前往天台观调查,但始终没有个最终结果,连尸体都未曾寻到,最后案宗只能以雪雾太大,失足跌落来结案。 那时谢贤回家也少见的发了一通大火,因为梁槐正是他的门生,内史之位由他举荐,就连大理寺丞也是由谢氏旁支的子弟担任。 只要他有心,林业绥今日便是回不来的。 直到申时,宫内也没有消息传回来,谢宝因不禁想难道谢贤当真要在她刚出嫁第二日就对这个女婿下手,要她刚成新妇就成寡妇,刚迎喜事又办丧事,转瞬又明白过来,三年前他答应管家让自己代五公主出嫁时,她就已是废子。 余下的,全是谢贤和范氏对她这颗弃子的怜悯。 郗氏见女子坐着一言不发,又想及谢贤,动怒之下,直接摔碎桌上的茶盏,却不说一言。 谢宝因被惊了下,掩下内心情绪,闻声看去,思量几下后,蹲下身子,亲手将这些碎瓷片捡起,柔声开口安慰:“母亲不必担心,陛下如此圣明,又有已逝五公主的情谊在,郎君定会无恙的。” 提到五公主,便连郗氏都叹气,到底是半路勉强凑成的夫妻,又没有多少恩露,还能要求什么,从安还去为公主守了三年孝,害得她多等三载。 于是只等到酉时就让谢宝因回微明院去了,只说不管是生是死总会有个消息出来的。 已过子时的时候,林府上下依旧灯烛不灭,大门与角门以及二门外都有奴仆守着,以便宫内传来消息好及时传递给夫人女君,尚在朝中有个闲职的林卫铆也尽力动用朝中的关系在四处打听消息,只是官品太低,所认识的也打听不到太多的消息。 一个时辰前,谢府那些交好的奴仆也传出消息来说,谢贤至今还未归家。 微明院里,灯烛燃去大半,光亮渐渐暗下来,玉藻紧着拿了根新的点燃,又将视线落在托腮望听雨的女子身上,刚想要开口宽慰一番,便听见她开口喊自己:“玉藻。” 谢宝因将手落在平坦的小腹上,眼睛盯着跳跃的烛火,问的极为认真:“只有一夜,能怀上吗?” 玉藻知道女子这是想着如果能有个子嗣,日后在林氏好立足,抚养孩子长大也能有盼头,只是她家娘子还要三四个月才满十八岁,何必往后这么多年都白白守这寡。 她张了张口,大胆直言:“娘子,我们应该还能回谢府吧。” 本朝并没有不允许改嫁的习俗,乱世死去的人太多,耕地纺织都无人,立国第一年的水稻麦栗甚至无法养活百姓,皇室连稍好一些的纺织品也没有来穿,于是下达政令,积极鼓励丧夫或是和离的女子改嫁,为的是增加户口人头,好纺织耕地以及随时备战。 谢宝因没说话,只是让人去将自己那本经书拿来,又命人在内室的几案上准备好纸笔砚台,随后虔诚的点上一支沉香,伏案抄写经文。 不论生死,总得先等到结果,再去想以后的事情。 外面的天忽然轰隆作响,原本的小雨也开始越下越大,与她刚得知需要代五公主嫁来林氏的时候极为相似,就在这时,在外守夜的奴仆急哧哧的跑进庭院里,不停地大喊着:“女君...大女君...!” 谢宝因听见声音,心底才终于有了一丝慌乱之色,赶紧差使玉藻拿上油灯出去瞧瞧, 奴仆跑到廊下,玉藻也正打开屋舍的门。 一道雷光下来,照出第三人,两人看清后,皆同时愣住。 没听到半点动静的谢宝因经文也写不下去,皱着眉头,强装镇定的询问:“郎君如何了?” “郎君他...他...” 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说出句整话来。 谢宝因搁下笔,急匆匆的走到外面,只见玉藻恭敬的让开道,奴仆赶紧走到一旁,林业绥阔步走了进来,即使一路回来被风雨打湿,声音里却还带着余温。 “我没事。” 【作者有话说】 成妇礼也是参考自《仪礼》。 捣碎加以姜桂的干肉:来自百度对“腶修” [duàn xiu]的解释。 第12章 ◎两人对彼此都有些冷淡。◎ 谢宝因上前服侍男子脱去湿透的外袍,急忙挑帘吩咐仆妇去烧好热水提进湢室,刚要转身回屋舍,又恍然记起什么事情来,懊恼的扶额,然后仔细叮嘱人再去燃一盆核桃炭端来。 林业绥抬眼,看着女子忙前忙后的模样,静默不言。 没几刻,侍女便来正屋。 谢宝因这才走到男子身边:“郎君,水烧好了,先去热热身子吧。” 长命万岁 第9节 林业绥点头,然后起身去湢室。 奴仆刚把炭火放在坐床前,低头喊了声“郎君”就赶紧出去了,在抄写经文的谢宝因侧头去看,林业绥已经坐在坐床上,拿火钳拨弄还未燃好的炭木。 林业绥瞥见方几上早已准备好的巾帕,朝女子望去:“怎么还要抄写经文?” 谢宝因翻过一页经书,继续在纸上落笔,诚心道:“祈福的经文既抄了,便不能轻易断掉,否则会伤福寿。” 林业绥便也没再说话,抬手擦湿发。 两人对彼此都有些冷淡。 忽然外面传来敲门声,再是院门打开的声音,福梅院的侍女走到正屋外,高声传话:“女君,郎君已经没事了,听童官说还入朝为官了,夫人让我来告诉您一声。” 睡在就近屋舍的玉藻起身应道:“郎君刚回来了,女君正在里头服侍呢,有劳姐姐还特地来说。” 听到人离开后,谢宝因却疑惑起来,按理林业绥应当先去福梅院的,她生怕是忘了,又不敢直接说,只好委婉开口:“郎君没有去母亲那儿吗?” “深夜归家又衣裳不净,便没敢打扰,只让童官提前过去报了个平安,鸡鸣再去省视。”擦好头发的林业绥将巾帕扔在一旁,外头还在动风下雨,伏案的女子只披了件单薄外衣,瞧着何止可怜,“过来我这,暖和些。” 谢宝因浅浅一笑,没有丝毫犹豫推脱,动手收拾好纸墨,走到男子身侧坐下,两人中间还隔着一张几案,想起那侍女说的,或许是最终清白被证明,天子才给了官职弥补,官品虽大不了哪里去,能有个五六品已是恩赐,可即便八.九品,那也是朝廷命官。 “不知陛下恩赐给郎君何官职。” 林业绥微阖眼,将金殿上那场生死赌局的结果,说的云淡风轻:“内史。” 谢宝因却心头一惊。 内史是正四品,能上朝听政,京畿道的所有事务大多都能单独处理,只要证据确凿甚至不需上报大理寺,可当堂判处犯人死刑,在三大世族把握的朝堂中占据份量如此重的位置...谢贤怎么可能答应,就算谢贤能动恻隐之心点头同意,王宣和郑彧也不会。 更何况谢贤是不会动恻隐之心的。 这一天在宫中,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何...” “我去年在怀安观。” 谢宝因本想问天子为何会给此官职的,谁知他以为是问谢贤为何要参奏他,又或许当真是因五公主而给的。 林业绥随手捡起一页经文来看,认出女子所抄写的是前朝名士所书的道教《灵飞经》,被誉为小楷之绝,而她所书写的蝇头小楷亦不逊色半分。 他瞥了眼女子的小腹,缓声道:“我们说会儿话吧。” 谢宝因能察觉到前面男子对自己的疏远,毕竟是谢贤亲自参奏的,她心口处不由得揪紧:“郎君跟我想说什么?” 被休弃或是找处屋舍让她老终。 林业绥摩挲着经文,这上面的每一字皆是请命延算、长生久视的,但他自知承担不起如此恩重:“我今日步入朝堂,来日就可能人头落地,你......” 谢宝因知道这番话的含义,以后三大世族必会联合对付他,就像当年对付昭德太子和林勉一样,可她既然嫁过来了,往后无论是去青云之上还是哪里,她都只能紧紧攀住眼前这个男子。 只是不知他何时回来的,在外面站了多久,自己和玉藻的对话又被他听去多少。 她抬眸莞尔,泪光闪烁,向男子言明自己的心迹:“你我是同喝过合卺酒要共担荣辱的夫妻,虽有‘飞鸟同止共宿,伺明早起,各自飞去’,亦也有《雁丘词》传世,福寿本就难料,我有日也终是要老去的,郎君难道要现在弃我吗?” 说至最后一字,右边的那颗泪珠已经摇摇欲坠。 “我为何要弃你,你是我行过周礼的妻子。”林业绥放下经文,用指腹抹去长睫下的晶莹,有些慌神,“怎么哭了。” 谢宝因得此话,展颜道:“郎君回来,我高兴。” 林业绥拭泪的手微顿,眼底荡开笑意,喉中那句“若遇到中意的,记得要改嫁”再也说不出口。 谢宝因适时将眼泪收回,揭过这页:“爷今日进宫时,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林业绥摇头,本是要留的,但突然不知要留些什么,让她不必担心,他其实没有把握能回来,与其说些没头没脑的话,不如让她去留不必顾忌。 次日早,两道诏令先后到达长极巷和长乐巷,一道诏令是加任尚书右仆射谢贤为司徒,另一道诏令则是任命林业绥为内史,掌管京畿二十二郡事务。 这一事迅速传遍各坊,只是其中细枝末节并未流出宫中,外人只知昨日谢贤、林业绥和大理寺卿一同进宫,再加之今日朝会快散时,天子将从岭南道千里运来的百颗荔枝赏赐给谢贤,并笑着嘱咐让他在明日归宁宴时,拿与林业绥和谢宝因一起尝尝。 天子还亲自下殿阶,走到谢贤面前,如故友般拍了拍他手背:“谢司徒,往后朝中有你和林内史...以及王侍中、郑仆射,天下还能有何事让我烦忧。” 更重要的是询问谢晋渠进学情况,而谢晋渠已十七,快到入仕的年纪,内里含义不言而喻。 不少人猜测是谢贤在嫁女第二日就进宫,为的就是趁天子还记得谢氏五娘相助五公主登仙的事,前去讨一个恩德,郑彧下朝回府后,直接向郑氏子弟取笑起谢贤来,说他往日瞧不起郑氏,而如今还敢瞧不起吗。 言里言外都是谢贤没有资格再清高,他也不过是一人得道,全家升仙。 王宣近几日都因病告假,得知时,正在学先人垂钓静心,听完后,伸手捋了把蓄的胡须,他比谢贤、林勉和郑彧都要大,忆起初二的黄土铺道,谢贤之心从来都是如此。 因昭德太子曾担任过尚书令,所以自他逝后,尚书令如同虚设,以左右仆射分掌其职,共同担任尚书省长官,在这之上虽还有司空、司徒以及太尉,但这三公并不掌实权,只有尚书省长官加任时才真正掌握职权,为实际宰相。 开国以来,就没有过加任的先例。 人人都没有的东西,争了有什么用,反还会引起敌视。 可如今平衡被打破,各家必会虎视眈眈。 前来传达消息的王大郎也不禁开口:“大人,宫里如今并无皇后,宫妃也只有几个...” 王宣怒瞪这个而立之年的儿子,王氏以清谈治家,对朝中权势远没有他族看重,唯独到了大郎这一代有些偏移:“回去将孝公的家训抄写百遍。” 谢贤下值后,从西门进府,随行的奴仆小心翼翼的提着天子赏赐的荔枝,只是里面填了冰以此来保鲜,说不上多重却抱的吃力,紧跟着谢贤走进二门,弯弯绕绕一路到西棠院时,两只手早已不是自己的,匆匆行礼就告退了。 范氏亲眼盯着侍女把荔枝一颗颗的挪到准备好的冰鉴里,哪个手稍微重了都会立即呼斥,最后瞧不过去,呵退侍女,忍着冰气亲自动手。 谢贤想起天子的话:“明日五姐归宁,拿出六十颗给她。” 初二黄昏,天子下了一道诏令前往长乐巷,由东台侍郎陈侯亲自去的,陈侯是天子少年时亲自挑选的侍从,忠心不二,自天子十五年前继位以来,陈侯只亲自宣过三次旨,一次是哀献皇后册封,一次是谢贤初任朝廷职位,还有一次是册封哀献皇后的独子为太子。 谢贤得知后,整宿未睡,担心那是授任林业绥官职的旨意,初三鸡鸣就匆匆进宫,范氏劝了几句未果。 “五姐到底是谢氏出去的,哪怕做了林家的新妇,不还是姓谢?”范氏知道今日朝会天子问起了六哥,怀着自己的小心思,再次劝解,“林业绥与我们那也是有姻亲的,新婿在朝中有所任职,好好相待,未必就不是助力。” 虽说不知是不是五姐代嫁之功,可如今谢氏接连的喜事都是由五姐出嫁始的。 谢贤不再说话,他这一脉今日能入仕的只有谢晋渠一个。 昨夜林业绥回来太迟,谢宝因要抄写经文,故两人一夜未眠,熬了半个时辰,到鸡鸣去给郗氏请完安后,回来本是要去睡的,只是... 林业绥晒笑道:“幼福的经文好像还未抄完,折损福寿可如何是好。” 谢宝因又走到案前跪坐,抄写经文只需一笔一划的诚心诚意,哪有什么不可中断,林业绥在怀安观三载,未必不知,她只能咽下自己酿的苦果,继续伏案两刻抄完,止不住要打哈欠时,生怕被人瞧见不雅,赶紧捂嘴。 林业绥早将床褥铺好。 谢宝因睡醒时,已是未时,玉藻在外头喊,她以为是有什么大事,急忙下榻穿衣出去询问。 玉藻气愤填膺的同时,又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逾矩:“谢府那边刚传来消息,说是青州房的曾祖母归天,女君的归宁宴怕是办不了了。” 将军房与青州房虽同出渭城谢氏,可两百年前就出了五服之亲,不用服丧。 谢宝因垂眸想应对之策时,早已睡醒的林业绥睁开眼,靠着卧床隐囊朝外冷声道。 “明日照常回去。” 【作者有话说】 关于《灵飞经》:灵飞经是道教经名,《汉武内传》谓此经用于请命延算、长生久视、驱策众灵、役使鬼神。是唐代著名小楷之一,无名款。(来自百度百科) 飞鸟同止共宿,伺明早起,各自飞去:出自唐·道世《法苑珠林》卷六五:“有人耕田﹐被蛇咬而死﹐其妇对人曰:‘譬如飞鸟﹐暮宿高树﹐同止共宿﹐伺明早起﹐各自飞去﹐行求饮食﹐有缘即合﹐无缘即离﹐我等夫妇﹐亦复如是。 ’” 《雁丘词》:全名《摸鱼儿·雁丘词》,作者元好问 〔金朝〕。 “老去”就是死亡的意思,好像是闽南泉州那边的说法欸 第13章 ◎既入局,那他便要掌局。◎ 林府的边门外,停了几辆淄车,府里的奴仆进进出出的装卸东西,这些皆是要带回谢家的归宁礼,临要走的时候,郗氏还追出来往上填了几样东西。 谢宝因昨日也回了信给谢府,恭谨又极为无可奈何的相告归宁是祖宗礼法所定,不敢不从,更不忍让谢氏饱受毫无家教、不遵礼制的非言。 谢府奴仆瞧见车驾远远驶来,已进长极巷,急忙跑进正厅去向范氏禀告,范氏放下茶盏,立即携着谢晋渠前来门口迎礼,而淄车已停在门口。 范氏和谢晋渠下了台阶,走到淄车不远处,朝归宁的女郎和新婿作揖相拜。 长身玉立的林业绥作揖回拜,面上温和,语调谦逊:“谢氏将女郎嫁与林氏,乃林氏之福,今日按照先人礼法,特携礼再来拜谢,望岳家不要推辞。” 本应是谢贤来的,只是此刻他不在,便由身为女主人的范氏代为应答:“只望你二人琴瑟和鸣,何必再携礼前来,既是按照先人常法,不敢推辞。” 等主人尽完该有的礼数后,谢府候着的奴仆便上前去卸淄车里的礼,范氏也将两人迎进府里。 谢宝因走至阶下时,不露声色的瞧了眼门檐,谢府未开正门迎,而是开的西角门,各府正门虽无明确规定,但向来只有皇亲驾临、祭祀或是身有爵位之人才能走,归宁开与不开,全看主家。 只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为表对新婿的重视和满意,几乎都会由正门相迎。 四姐在六岁那年早夭,而当年大姐、二姐与三姐归宁时,皆开的正门。 神思乱飞之时,手掌猝然被暖意裹挟,袖袍笼罩下,林业绥轻捏她食指,似是安慰之举,她低头浅笑,在谢府十八年怎么还会为这些事而伤心,随后将遮足的裙摆微微提起,跟着进入西角门,绕过长廊,走过两道门,进到正厅内。 于堂上落座的范氏笑着开口解释失礼之处:“你大人身体不适,怕病体冲撞了你们二人,因此不敢出门相见,由长子晋渠代他迎礼。” 谢晋渠立即起身作揖,以表主家的歉意,心中却对父亲的做法多有指谪,谁人不知他此刻正在尚书台当值,视线在触及五姐时,也多有愧疚。 面对如此刻意怠慢,林业绥依旧颔首,眼底毫无愠怒之色,反出言宽慰:“我与岳翁相见,不急这一时,还请岳媪相告,让岳翁好好养病。” 范氏又嘘寒问暖了几句,随后领着谢宝因去往后院看十姐,让谢晋渠在堂上作陪姊婿。 步行去谢珍果屋舍的路上,范氏仔细打量了番旁侧的人,忽皱眉,用以母亲的口吻嗔怒,好似在责怪苛待女儿的婿家:“你往日最爱穿些红的,首饰也多是金的,怎么刚成婚就戴的这么素?” 谢宝因将额发梳起,层层叠叠的云髻上只簪了两支白玉红宝石的钗,谢府既以青州房的丧事做推脱,那她自然也得尽心尽孝:“母亲昨日说青州房的曾祖母归天,我嫁去林氏不好守丧,今日归宁想着素些也算是尽一份孝心。” 范氏脸上一晒,倒忘了这茬,前夜谢贤从宫里出来后,脸色铁青,言语里都是说什么被林业绥给算计,刚好昨日青州那边来人说是他们老夫人寿终,她吩咐两个奴仆过去奔丧后,也顺手打点人去了趟长乐巷,谁知谢贤下朝后,带来天子亲赐的荔枝,还谈及他们二人的归宁以及六哥。 话说到这,她也只有勉强笑笑:“难为你还有这份心。” 谢宝因没再回话。 在紫薇院待了三刻不到,便有侍女来说饭食已经备好,她们又原路回了堂上,待谢宝因和林业绥用完饭食,准备要走时,范氏赶忙喊住两人,命人去将昨日的荔枝拿来。 在此空隙,谢晋渠走到谢宝因身侧,低声开口:“大人昨夜找我谈话,要我准备入仕。” 他虽从小就想与五姐争高低,可真有事时,能商量说话的人又只有五姐一人。 谢宝因自知身份不同,如今不好再来管谢府事,可这些年来两人无所不言,斗嘴惯了,恍然要像生人般疏离,又觉心里悲凉,还是闷声憋出句:“你心里如何想?” 谢晋渠在外游学,访遍山中名士,三年来不理谢贤家书,直至五姐要出嫁才愿回来,本想五姐归宁后就走,又被谢贤留住。 他忽然很想知道眼前这个诸生的回答:“那若是五姐会如何抉择?” 长命万岁 第10节 谢宝因不言语,念及往年六哥的话语,他并不赞同女子读过多的书,也曾在谢贤夸她史论时,大声怒斥她读再多书都无法做官,那已是七岁的事情,或许是童言,可就是这回忆的刹那,她便失去了闲话兴致。 “入仕谋职是谢氏子弟的责任,寄情山水是谢晋渠的本心。”她轻声缓言,在世外又不在世外,“两者轻重是你该抉择的,而非旁人。” 刚好侍女将装有荔枝的漆盒端来,打断这场对话,林业绥和谢宝因由西门出去后,与范氏及谢晋渠互相作揖拜别。 车驾驶刚到长乐巷,近身侍奉林业绥的奴仆童官一路小跑到车侧,望着车帷禀告得知的消息:“家主,他们要走了。” 林业绥沉默好一阵,沉声道:“在哪。” 童官毕恭毕敬的答复:“杨柳亭。” 杨柳亭在建邺城外十三里,路侧栽种柳树,素来就是个折柳相送的地方。 谢宝因以为男子有事要办,说了声后,掀起车帷就要下去,手腕却被一股力道拉住,不轻不重,低声询问:“王廉公今日要回隋郡去颐养天年,他于我有知遇之恩,幼福要随我一道去送送吗?” 王廉公是太原王氏的族长,到今日已历经六朝,他曾以文弱身体在战场上救下被敌军包围的皇帝,被火药迸发出来的硝石灼伤,以致左脸颊留下溃烂形成的皱痕,回朝又以学识辅助皇帝,告老还乡时,皇帝封他以开国之功才能获封的郡公,世族对他多有敬重。 只是年近八十,已不大能知晓他的消息,只知道多数时间都待在家乡隋郡。 若不是以他郡公身份,需向朝廷报丧,许多人都以为他或早已仙去。 谢宝因点点头,她自也慕名。 抵达杨柳亭时,要送的人已经在那里等候,男子腰侧挂着一柄剑,瞧着不好相处,看见淄车,车上的人还未下来,上前便是大笑着朗声道:“贺喜从安兄。” 男子只听车内传来林业绥的声音,在向谁介绍着他:“这是征虏将军王桓次子、王廉公的族曾孙王烹,现任建武将军。” 接着一只玉手微微挑起纱帷,行点头礼:“王将军。” 王烹立即反应过来,赶紧收起武将性子,老老实实作揖行礼,以全礼数。 林业绥掀帷下车,扫视周围。 “老师呢?” “在牛车里。” 林业绥看向柳树下的老青牛。 王烹又笑道:“不想见你,只想看你妻子一眼。” 王廉公以往总说,不知还能不能活着见林业绥成家娶妻,王烹比他还要小一岁,十六岁成婚,如今是儿女双全。 林业绥朝车内轻言:“廉公很好相处,幼福不必畏惧。” 车帷内的谢宝因笑着嗯了声,她虽比他小,可又不是五六岁的孩童。 驭夫在见到林业绥点头后,缓缓驾着车行至柳树下的牛车旁,即使相隔甚远,也能听见车内老翁笑呵呵的声音传来。 王烹继而感概道:“得娇妻如此,你也该忘记公主。” 他知道当年林业绥与五公主曾在观中见过一面,一见钟情也是古来有之。 “......” “我与五公主并无那种情谊。” “那你为何要守孝?” “她那时年纪太小,不过十四五岁,若是成婚,不论我碰或不碰,对女子来说都是伤害。”林业绥将视线从柳树下收回,“若碰,她的身子还不知会受何伤害,留下什么病根,不碰,成婚半年未孕都会饱受流言,何况我母亲对子嗣还十分急切。” 王烹点点头,倒是不意外,林业绥有个长姐,十四岁难产而亡,转瞬又担忧问道:“陛下让从安兄任职内史是何用意。” 京畿道二十二郡的田地多是世族子弟所占,经常滋生出许多祸事,往年内史或不敢管,或直接庇护,或移交大理寺,再任其不了了之,今上祖父文帝也曾不经王谢点头,硬要让自己所看中的河东裴氏担任内史,可不出半年就落得个双腿残疾,再不能入仕。 林业绥只说:“他是天子。” 自古天子最忌讳权力旁落他人,皇权重新凌驾世族是每位帝王毕生的夙愿,当世族有衰落迹象时,李璋即刻便插手世族通婚,借此敲打,所谓五公主不能登仙之言,也未尝是真的。 王烹远在隋郡,又为武将,对朝中事态多有陌生,此时再怎么迟钝也回过了味来:“那梁槐也是陛下所要杀的?” 林业绥不言即默认。 天子有个同胞小妹,由他亲自带大,十五岁嫁进郑氏,后驸马家暴成性,竟将公主打死,这件事由京畿道查办,最终卷宗所写是公主忌妒,欲谋杀驸马,驸马为保命只得反杀,妻杀夫乃是极刑,当时先帝本想亲自插手此案,却被谢德几人以刑律不容阻拦,先帝也只得罢手。 十年前,那位内史在年老还乡时,被流匪所杀。 帝王所恨,是内史不由自己所定,皇权不在自己手中。 王烹背后冒出冷汗,天子登基十五载,说好听是性子仁爱、事事肯听臣子意见,说难听是懦弱无能之辈,正是如此,当年林勉怀疑昭德太子是死于他手时,无一人相信。 如此看来,天子是扮猪吃虎,那谢贤参奏这一出,也是天子所设计的,若如此大胆推测下去,五公主之死... “那从安兄...” 林业绥负手站立于天地苍穹之间,渺小如斯,如巨浪中的一捧浮萍:“庙堂所坐是谁,与我无关,他的品性如何,我亦不在乎。” 既入局,那他便要掌局。 “我要去的是青云之上。” 杨柳亭中,发须皆白的老翁还是下了牛车,看着眼前这个学生良久未语,林业绥十三岁辨学,辨的几个大儒哑口无言,在隋郡时,又以一计挡百万师。 这样一个人,又如何会被旁人所算计。 王廉公哀叹一声:“这局究竟是陛下引你入的,还是你自个想入的。” 林业绥垂目,皇帝给了他选择,而他选择入局。 那梁槐就是他给皇帝的投名状。 去年缈山,若女子再下来早些,便能看到那抹溅在男子脸上的血迹,从眼睛到左颊,宛如雪梅绽放。 初二那道诏令不过是些套话,为的就是要引谢贤入宫,天子想任命被他拒绝,紧接着就让陈侯去宣诏,自然会让他惴惴不安,李璋要他吐出内史,这次金殿也是对世族的一次试探。 赢了,皇权可再进一步,他步入朝堂;输了,天子依旧还可以扮猪,而他则死。 谢贤最大的弱点就是把皇帝当知己,却不知皇帝不需要知己,只需要权力,他也成为了天子儆猴所杀的那只鸡,一步步失去先机。 梁槐又为谢贤办过多少不为人知的腌臜事。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平衡已被打破,正值世族变局,他为何不入这局。 林业绥敛回心绪,拱手揖拜:“今日一别,我与老师或许再无相见之日。” 王廉公说是回去颐养天年,实则不过是回去等待寿终:“你大人和昭德太子也曾想在朝堂中撕开个口子,可他们满腔热血只落得个君臣皆亡。” 林业绥望向远山云雾,他所谋求的与父亲所谋求的从来都是两种东西。 “一条命罢了。” 【作者有话说】 将欲歙(xi)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出自《道德经》三十六章。 【译文:将要收敛的,必先扩张;将要削弱的,必先强盛;将要废弃的,必先兴举;将要取去的,必先给予。】 这话的后一句是“是谓微明”(这就是机先的征兆),微明院的名字就出自这里。 五公主在第三章和第四章的时候出现过~怕有跳过的朋友看不懂。 再有就是换封面啦~还有真的很感谢评论收藏的小可爱~ 第14章 ◎家中又还有谁能咬他们郎君呢?◎ 淅淅沥沥的雨声砸下来,床幔中的女子呼吸愈发急促,额头和长颈沁出细汗,先是粗喘着气,随即又用贝齿死死咬住唇肉,眠在旁边的男子半撑起身体,借着帐外红烛的昏光,用女子放在枕边的绢帕仔细拭去汗珠,守了两刻终于见好。 ...... 夜头正浓时,约是白日劳作过累,一阵山响般的鼾声从百姓家的破子棂窗中挤出,惊得在屋舍檐下过夜小憩的鸟雀儿连连飞走,最终循着蚊蝇光亮,一路飞至巍然耸立于朱雀街正中的三重檐钟鼓楼,落脚在歇山顶的正脊上。 歇山顶以灰筒瓦铺就而成,檐边是绿琉璃。 小吏提着胡床,来到楼檐下坐着,往壮丽巍峨的宫城瞧去,从这里直走七百二十步就可以抵达宫廷内的钟鼓楼,在那儿比这儿舒服多了。 虽然报时偏差重则是杀头大罪,但与黑夜为多年,他已经能够估摸到到大概时辰,次次未出错,便也愈加大胆了,此时长叹一声后又打了会盹,然后猛然睁开眼,立即起身往方台走去,边去拿精制的铁槌,边目不转睛盯着往下流水的铜漏。 细雨丝往下飘着,逐渐变大,小吏依旧不敢动。 当箭杆的刻度从盖孔处露出之际,他眼疾手快的敲响立在一旁的铜片架。 铜片一响,执掌鼓槌的小吏则紧跟着敲响大鼓定更,硕大的撞钟声也随之响起,由建邺城中心向周围五十里传达,为百姓报时。 各府的负责守夜的奴仆听见后,也随之报时。 ...... 烛火燃过一夜,只剩下微弱的火光在油蜡中烁烁,灯绒渐渐湮灭。 谢宝因在漆黑中睁开眼,昨夜她睡的不算好,一觉醒来竟比睡前更显乏累,于是便躺着消解了会头昏脑胀的感觉,直至听见外头窸窣的脚步声,才坐起身来,哑声道:“响过几声了。” 刚到疱屋吩咐侍女准备热水的玉藻停下脚步,站在外边廊下,想起前面响起的撞钟声,为避免惊扰内室还未醒的人,刻意小声答道:“四长声,一促声。” 这是丑末、快到寅初的钟声。 该起了。 昨日归宁后,今日起便要正式担起人妇的责任,鸡鸣时分,林业绥也正式要去京兆府上任,万不能出错。 谢宝因掀开翡翠绿被衾,刚要下榻,忽觉凉意过脑,低头就瞧见有小片肌肤裸露在外,想是累忘了,她不急不缓的系好散开的衣带,推开帷幔又瞧见黑鸦一片,只好开口喊人:“玉藻。” 一直侍立在外面,唯恐女子有什么吩咐的玉藻遂即笑着应答:“女君,我还在呢。” 谢宝因眨了眨眼:“进来点灯。” 玉藻所站的廊下是外间,听见女子的声音,着急的顺着廊下走了几步到内室,由棂窗看进去,黑幽幽的,寻常人或许还能瞧见一二轮廓,可谢宝因面对这样的情况就如同瞎子,八岁那年夜里为范氏母亲——范老夫人侍疾,还因此磕到额角,血流不止,那一整夜楞是半点哭声没有,直到翌日被侍女发现,额头的疤也用膏药抹了三载才消去。 自那以后,女子所眠的屋舍在夜里不能断烛火。 她着急的直接喊了闺中称呼:“娘子,您千万别动,我这就进来。” 谢宝因扭头去瞧另铺一床锦被的男子,见未被吵醒才放下心来。 瞬刻,隔扇门被轻轻推开,玉藻一手端着油灯,另外一只手拿了几根蜡烛,赶忙就绕过屏风进到内室,将蜡烛点明。 “只点妆奁和香案那儿的,郎君还没醒。”有了一点光亮后,谢宝因拢屐下榻,见玉藻还要去再点,出声阻止,然后转身仔细掖好帷幔,不让这微弱的烛光渗进去,接着吩咐道,“你去瞧瞧前些日子做的香粉能不能用。” 很快谢宝因又略有些难受的开口:“顺道再去吩咐人端碗热茶来。” 长命万岁 第11节 嗓子肉还在紧绷着,咽唾沫也有痛感。 玉藻匆匆应下一声,握着灯盏把转身去外间,点燃余下的几根蜡烛才离开去忙吩咐的事。 未到一刻,便有侍女捧着茶盏进来,谢宝因喝了两口缓解渴感,玉藻也恰好拿着青瓷大肚罐进来,打开后凑到她眼前,笑道:“我做不来闻香的雅事,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还是女君自己闻吧。” 她小时候性子跳脱,读书识字也是女子逼着她才认了些,勉强能看懂诗经里的一些诗。 谢宝因无奈摇头,只好放下茶盏,接过香罐仔细闻了几下,经过日子积淀,淡淡幽香沁入鼻间,已经能用了:“先拿去香案那边放好,再将熏香要用的器物都一起找出来,我待会过去。” 玉藻离开的同时,侍女也赶紧服侍女子穿衣裙,可李秀还未来,发髻也无人会梳,只得先以玉簪暂时松松的挽上去。 随后谢宝因走去香案前的方杌坐下,拿金勺舀了些自己做的松君香到莲花炉里,又取了根蜡烛立在底部中空的莲花炉茎中,盖上竹篾条编织的熏笼后,将昨夜提前备好的衣袍笼罩其上。 衣袍熏好香时,自朱雀街发出的鼓声与撞钟声混杂传来,快慢各敲撞十八次,一阵热闹,直到反复六次后才停歇。 这是卯时的报时,听到这声,天子和官员的要准备上值,做买卖的要准备迎客,妇人要晨起开始忙活家中事务,均不得怠慢。 谢宝因收好衣袍,抱在怀中,起身欲要去叫醒男子,却见男子坐在卧床边,微躬身撑头,一言不发,他似乎睡得也不好,乏意隐约可见。 她走过去,体贴问道:“郎君没睡好?” 林业绥抬头,向女子眉心扫去,昨夜那里蹙成山川,花费许久才被细细抚平,若是说出来,只怕她又要更谨小慎微,连与他同床共枕都要不自在了。 他轻笑道:“大概是被昨夜的那场雨给闹的。” 谢宝因没听到这场雨,好奇的往支起来的窗外望去,还真落了一地的花叶,打湿在地上,来回被人踩烂,专管庭院洁净的仆妇也已经在清扫。 她将绀青色圆领袍交给男子后,脚下转去拿发冠。 林业绥抬手系袍带,束腰间蹀躞带,侍女估摸着时间端了热水进来,洗漱过后,向谢宝因说了声要去京兆府,直至得到女子回应才抬脚往外走。 恰好有仆妇在此刻慢慢腾腾的步入微明院,瞧见的人都喊了声“李婶子”。 见到从屋舍出来的男子后,李秀急忙上前,低头行礼。 居高而临下的林业绥只瞥了眼,不置一言。 李秀进屋也不敢大声吐气,这位家主离家多年,真正回来的时间才不过三月,跟她们这些奴仆不时常接触,至今也摸不清他的性情如何,但遇上的那几次都是淡漠寡言的,吩咐她来给女君梳髻也是通过奴仆。 童官早已备好车在旁门,此时正靠着车辕在打瞌睡,耳廓动动听见开门声,立马睁开眼,站直身体奉迎。 随后,他牵着驴,驴拉着狭小车舆往京兆官邸而去。 京兆府官署修建在建邺城西市旁的光德坊内,临近皇城,从永乐巷所在的永乐坊出发,需路过五个坊才能抵达,驴车晃晃悠悠走在丈宽的黄土大街上,与生活百态擦肩而过,直抵目的地。 “家主,已经到京兆府了。” 童官一伸腿便落在地上,又转过来踮脚将蓝布车帷捋过一侧。 林业绥弯身下车,手里提着贯通宝,递到奴仆面前:“先抓些滋补安神的药送到微明院给你们女君,随后再来京兆府。” 童官双手捧过通宝,眼尖的发现他们家主的右手拇指上有牙印,呈月牙形排开,皮肉之下还能窥见沁出的血痕,看起来像是人咬上去的,只要那人再大力些,鲜血就能直流。 家中又还有谁能咬他们家主呢? 他笑道:“家主,要不要再去请个疾医来瞧瞧您的手?” 林业绥扫了眼,不甚在意的淡言:“无碍。” 童官知自己开错了玩笑,低头牵着驴车去由后门进京兆府停放,再赶紧去为女君抓补药。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林业绥瞧着卯时就该打开的京兆府门仍紧闭,只是付之一笑,继而踏上台阶,亲自去敲响这扇门。 尚在内室梳妆的谢宝因望着铜镜,伸手抚过唇上轻浅的牙痕,玉藻瞧见也没说话,只是背过身去,装作不知,这样的事情从娘子五岁去到范氏身边起就时有发生,醒着临深履薄,半点思绪也不敢外露,唯有睡了才会表露出内心痛苦。 即使如此,那也是安安静静的,不梦呓不梦魇,生怕扰了谁。 每次晨起都是见到唇上咬痕才知道。 想必是昨日归宁发生了些什么,才会又这样。 黑夜不能视物与这个是同发的病症,但不是什么要命的,加上不愿让外人得知,便也从未去看医抓药。 谢宝因覆粉遮盖,选了款深一些的红口脂,边抹边思索不得,这次的牙痕缘何会如此浅。 隔帘所缀的珍珠响动,走进来一个人。 “女君。”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天天开心吧! 第15章 (修) ◎家里与宗族事务也合该交给你这个女君来管◎ 谢宝因在内室,屈身倒在卧床上,伸手往睡枕底下摸着昨夜脱下的玉镯珠珥,听见外面震天的唠嗑哑然自笑。 由头是她去庭院里晒些将要发霉的衣物,玉藻都要跟在后头,李秀便觉得玉藻离不开她,于是用带着打趣孩童的语气劝玉藻留在微明院,说什么女君头一遭正儿八经的要去侍奉姑氏,是十分要紧的事情,她在林氏十几年,再适合不过。 玉藻听完,脑子还没转过弯来,恰好童官也回来了微明院。 在屋舍外头,喊了声:“女君。” 谢宝因起身,抚平襦裙上的褶皱,才起身去屋舍外,站在廊下瞧出奴仆是谁后,缓慢的语速中又有几分急切的担忧:“找我有何事?你不是该跟着郎君去京兆府了吗?怎么才去这么会儿就回来了?郎君呢?” 童官被连串的询问弄得脑子懵了,花时间理清后,吓得将手里的药包提到与自个脑袋齐平的位置,急忙解释道:“家主已经到京兆府了,只是刚到就吩咐我去抓些滋补的药回来给女君,等下我就要回家主那里去。” 谢宝因这才放心下来,她只怕林业绥第一日上任就出什么事情,当即命就近的小侍女去接过药包,童官弓着腰低了下头,以示自己的低卑后,转身离开。 李秀听到是滋补之类的药,下意识便认为是那种滋阴的,故走出来搭腔打趣道:“家主也是个会心疼人的,要换了旁的男人,把人折腾到要死要活的,一下床就不管人死活了。” 话虽是这个理,只是这话说得太过直截了当的粗鄙。 谢宝因一时倒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简单笑笑,脸皮却止不住的腾起一股热,而后让人去将药先用文火慢慢煎熬着。 李秀忙不迭的喊住那侍女,又走近女子,悄声说道:“女君,这吃药乃是关乎身子的大事,又怎能拿去给不熟悉的人煎药?” 这话倒也是在理,多少祸事是由这些入口的东西而起的。 玉藻也急急巴巴的走过来,面容十分严肃:“我去给女君煎药吧,还要劳烦李娘子替我陪陪女君了。” 谢宝因本想说煎药也不急在这一时,结果这人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最后到底还是没说,把玉镯拢进细腕后,与李秀一道往郗氏的屋舍去了。 去的路上,因这两日未好好游府,李秀一直在与她介绍府中景色,例如那处假山水景、或是这处院子的花草皆是她当初亲自盯着督办的。 谢宝因边看边含笑点头,适宜的露出点钦佩之色:“怪不得夫人会如此倚重李嫂妇。” 只按照李秀姑氏和郗氏的情分来论辈分,她们是同辈的,可若按照尊卑来说,这声嫂妇是不必称呼的,只是李秀是郗氏看重的人,她也只能敬几分的连姓喊一声“李嫂妇”。 谢宝因先向郗氏省视过,而后去到疱屋亲自做了一道菜,这是新妇需完成的最后一步礼,为此在她出嫁前,范氏还特地先寻好厨娘来教她,但也只学了这一道较为简单的。 范氏是如何说来着:“又不是平民百姓家,还需你一个女君下厨做饭,学这些不过是走走排场全礼数而已,若是学不来,直接去疱屋端现成的自也是一样。” 那时玉藻瞧见她在忙范氏不愿管的琐碎事,又因学这个而被烫伤,也劝过她。 可她不想踏错任何一步。 薄冰上走久了,便再也不敢走在地上。 一切忙活好后,谢宝因回到郗氏那儿,郗氏已经坐在朝南的主位,李秀也陪同一起坐着,她不露形色的短短一瞥,随后站到食案旁边,摆好竹箸等一应用具后,从仆妇手中端过菜碟放下,最后是青底莲花的汤盆。 她正俯身要为郗氏舀羹,李秀站起身来,边说边从女子手里拿过匕:“女君,还是我来吧。” 手中的东西忽被拿走,谢宝因微楞,继而言笑自若:“侍奉母亲是我应当做的,哪能让李嫂妇为我代劳。” “不讲究这个,就让她来吧,这些年来我也习惯她服侍了。”郗氏面上挂笑,开口道,“只要你能早日为从安生个郎君,便也是对我的侍奉了。 谢宝因不再说什么,垂头带着羞涩地应了声“是”,才在方凳坐下。 用过早食后,侍女端来漱口的茶水,李秀又上前去尽心服侍郗氏。 郗氏漱完口,用帕子在唇上沾了沾:“从安如今有了朝廷任命,他又身为长子与丹阳房大宗,外面的事情自是有他来定夺,至于家里与宗族事务也合该交给你这个女君来管。” 此前半刻,蓝料玉制的牌子就已先命李秀交给了女子。 谢宝因纤柔的手指抚过玉牌浮纹,上有祥兽及“博陵林府牌”几字。 她乖顺低头:“母亲将府务交托于我,我万不敢辞。” “你出身谢氏那样的大族,能力我自不怀疑,听闻在家时,你母亲也时常让你从旁管家,常有美名在贵妇人中流传,可到底没有真正管过一个大家,不知其中酸苦和劳累,亦不知有多少事要管。”郗氏叹了口气,似是十分揪心,“我又怎能狠下心来,就这样让你管?” 这番心疼关怀人的话说到最后,也终是穷图匕见:“近年来都是秀娘在替我分担府内事务,她素来都是个尽心尽力的,我特地嘱咐过了的,让她在旁帮衬帮衬你。” 在郗氏耳旁吹了几天风的李秀立马就向谢宝因行了个屈膝大礼:“以后宗里有什么事,女君尽管来找我。” 自李秀去到微明院起,包括说来逗玉藻的那些话,字里行间都是在透露往日林氏是由她管的,虽不是娘子,但自己的地位也不一般,连抢着侍奉郗氏这样的事,也不过是为了以此来肯定自己在林氏的位置还未失去,好满足那颗心。 谢宝因掐断所想,付诸一笑:“多谢母亲体恤。” 京兆府官署中,林业绥落座柳木圈椅,手臂随意在圈型凭几之上,厅堂两侧的坐席亦不空虚,分别是功曹参军贾汾、司录参军魏平山、司户参军郭阴、司兵参军吴澹、司仓参军孙雄、司士参军崔海。 他懒得说些官场客套话,直接发问:“京兆府久无长官坐镇,各司现今如何?” 梁槐死后,至今七个月,谢贤自是想要再举荐自己的人来担任,可郑彧好不容易才等着这个机会,又岂会放过,每当谢贤上书内史人选时,郑彧都会来插一足,两人互争不休,皇帝不管,于是内史之位便空悬许久。 厅堂众人均以为会被责问官署大门为何紧闭...谁也未曾想到这位林内史竟一句斥责没有,更是连套话都不说。 贾汾率先反应过来,立即答道:“各司运行正常,若有大事则会上交由大理寺卿暂为处理。” 林业绥只觉荒唐,皱眉再问:“如何个正常法?” 贾汾顿时哑口无言。 林业绥忽然笑道:“三日前,我的任命文书便由中书省送来了京兆府,无凭无证,连纸简易的汇报文书都未有,便要我相信你们口中的运行正常不成?倘有人犯法,难道疑犯的一句‘我无罪’就可结案?” 六人立即反应过来,但凡有品级的大小官吏均需定期写文书汇报,各项明细章程要一一列详细,可他们自进京兆府来就未写过文书之类的,倒得回去好好翻书琢磨一下。 林业绥环视众人,理应有七位参军,却少了一人:“司法参军呢?” 与司法参军私交还算好的郭阴站出来拱手:“裴司法已有两年不来官署。” 裴爽出身河东裴氏旁支,满怀志向入仕,立志要用刑律还百姓一片海晏河清,但为官八年,喊天捶地的百姓他救不了,视人命如草芥的纨绔子弟他判不得,往昔如泰山般高耸的志向在世族的互相包庇中被冲垮。 梁槐没了这么一块硬骨头,更好为世族便宜行事,自不会去管他。 林业绥静默片刻,翻了几页桌上的《万民案》:“命人去裴府,就说我为律法所困,需他解惑。” 半个时辰后,留着长须,一身白袍的裴爽来到京兆府,看着堂上所坐的男子,不过又是一个世族走狗。 他不屑道:“不知林内史有何疑惑。” 长命万岁 第12节 林业绥屈指落在案上,声音犹如洪钟。 “裴司法,意图谋杀人者该论以何刑罚?” “徒三年。” “已伤者如何论。” “绞。” “已杀者当如何论。” “斩。” 林业绥接着问道:“那擅离职守两年,该论以何刑罚?” 裴爽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便应答:“笞五十。” “判刑不遵又要如何论?” “再笞五十。” “好。”林业绥往身后靠去,冷眼相看,“若我明日卯时来,还能瞧见裴司法安然行走,便继续笞。” 贾汾深吸了口气,明日裴爽不仅是需要来上值,而且是哪怕被人抬着也必须来,他直在心里感叹,裴爽这个硬骨头遇到了个手段更硬的。 “若他不来,找去他家中。” “笞其母,管教不力。” 第16章 ◎“家中的三娘子来了。”◎ 玉藻坐在庭院里挥着鹅羽扇,盯着泥炉里的炭火忽亮忽暗,微风吹过则亮,无风则暗,但从几刻前,她便时不时要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屋舍,想要走过去听听又不敢。 只能赶紧把药熬好,再借端药的由头进去,如此想着,手上扇风的劲不由得大了些。 屋舍里,谢宝因于席上正坐着,手指微曲,将瓣形茶盏中的咸茶送入口中,而她身侧的方形几案上躺着一串铜钥和账本,这是李秀刚刚交给她的。 郗氏幼年丧母,无从去学管家之道,年轻时也不大会管家,只是未曾想到的是...家中钥匙及账本竟也是交由旁人来保管,当真是觉得玉牌能管住一切了。 玉牌只在有些特例的事上,才会交由这些奴仆去银库支取,如喜丧、宗族祭祀礼仪这样的事。 李秀此时就坐在方几的另一边,喝茶时,眼皮子不停地上下翻动,打量女子的神色,可半盏茶都快喝完了,这位女君只言片语都没有。 突然她眼皮子不再动,直直盯着女子的手。 谢宝因放下茶盏,顺手拿起其中一样,手肘轻轻靠在几案上,微微垂首,翻阅着稍显沉重的账目,只是视线从未在哪处有过多的停留,似是无意看其中内容,或是心里极其放心之前管事的人。 能力得到肯定,李秀不免露出几分得意的笑来,但又不敢太张扬。 “怎么就只有这一卷账目?”谢宝因合好,慢缓的放在案上,举止皆是优雅庄重,人也笑吟吟的,“家中的各项开支应当不少,所造账目也应当不少才是,去夫人屋舍的路上,还听李嫂妇提起在我嫁进来前不久,特意在微明院周围修园造景了。” 这本账目是总账目,每月一记,所记并不详细,只是将每月的支出与入库的通宝记下来了,年末算账时也一目了然,谢府的账本她虽不知道具体有多少,可她这些年经手过的便有五六本,林氏不比谢氏,可再怎么比不上,没落的世族也终是世族,家中人口也并不少,人情往来难道半点没有? 李秀跟着放下手里的盏,从容应对:“我想着女君今日是刚开始接手管,那些账目又繁琐细碎,要是我一下就将所有账目就拿来给女君看,怕伤到女君的心神,夫人这几载早便盼着家主的子息了。” 空气静寂几瞬。 又是子嗣。 “李嫂妇说的是,慢慢来比较好,不易操之过急。”谢宝因嘴角弧度恢复平整,有意加重了最后两字的音,语气依旧未变,“我到底才只来林氏四日。” 李秀被这话一噎,自己一时听不出是好是坏,女子嘴角虽然没有笑了,可眼里也没有什么不悦,琢磨半晌,最后说道:“夫人与其余的夫人相约要给宝华寺的如来像重塑金身,前几日就吩咐下来的。” 道教虽为国教,但其余教法仍可自由去信,郗氏便信佛,常年茹素,也因此与其他贵妇少有交情,上层贵族皆是推崇道教,佛儒多半为平民百姓所推崇。 国法也有规定异教建寺造庙不可超越道观之数,而宝华寺是第一间建起来的佛寺。 谢宝因理解郗氏的心,再者姑氏要做的事,她也不能阻止:“李嫂妇按照夫人吩咐去办就是,我才开始管家,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日后少不了是要来劳烦你的。” “那我便去了。”李秀边说边起身,手下意识就要去拿东西。 谢宝因斜乜一眼,装作没瞧见李秀想要去拿账本和铜钥的手,眨眼点头。 李秀也立即反应过来,装作无事发生的说上几句告退的话就出去了。 玉藻正握着药炉的短把手,小心翼翼往碗里倒,听着身后的声音,直起身跟李秀寒暄了几句,然后双手捧着药赶紧往屋舍走,只是她脚才进去,就看见原本坐席上的人走进了内室,以为是有事。 “女君。”她停在原地,“药煎好了,要现在喝吗?” 谢宝因把玉牌和铜钥收进软榻的柜几里,脑中忽浮现起那时的合卺酒,摇头扶额,纵是想不喝也不敢了:“端进来吧。” 玉藻进去将漆碗递过去,想起李秀的那些话,以为女子哪里伤到:“家主怎么突然抓药,女君可是哪里不舒服?” 话是无错的,但却让人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她没有哪里不舒服,谢宝因垂眸盯着有些黑黄的汤药,郗氏和李秀的话也一个劲的钻进脑子里,这汤药经过舌头喉咙时,又变得苦涩了几分。 玉藻不知女子在想这些,转而问道:“夫人那边没发生什么事吧?” 等人走后,她才反应过来李秀那番话颇为怪异,她在林氏十几载与眼前女君去那边屋舍又有何干系。 谢宝因笑着摇头:“夫人让我管家。” “那李娘子...?”玉藻不信李秀还会这么和颜悦色的跑来微明院,林氏以前没有能真正掌事的宗妇,她能狐假虎威,现在有了,她又要回到自己该去的位置上去,心里不恨才怪。 因下过一场大雨,雨水的那种酸臭味似有似无。 谢宝因舀了勺香粉进博山炉:“夫人要她帮衬我。” 玉藻这下恍然大悟,忍不住讥笑道:“怪不得她那样呢。” 裴爽身为司法参事,深知自己早犯了律法,故对林业绥笞自己并无异议,这些世族可以不尊律法,但他绝不会侮辱自己所学,可在听到男子那句“笞其母”,本委靡不振、站无站相的他瞬间清醒。 他立即铿锵有力的质问:“下官犯法,我母亲有何罪?” “生子不教。”林业绥一字一句的出口,犹如石头压在身上。 裴爽霎时怒上心头,经由面容而显现,冲冠眦裂:“林业史凭何说出此话侮辱我母亲。” 他七岁丧父,由母亲一人抚养长大,忠孝仁义礼义信都是母亲一字一字所教,为官理当正直,为大官,则利万民,为小官,则利近身之民。 “令尊教你领万民所纳的奉秩,不办万民的事。”林业绥语气平缓,冷静的看着裴爽的愤怒,出口诘问,“此乃侮辱?” 裴爽怒瞪的双眼顿时没了气焰,是他让母亲蒙辱了。 早先还式微的日头渐渐厉害起来,照在湿了的地面上,看起来波光粼粼,谢宝因闲来无事,预备喊着玉藻一起把从谢府带来的书箱拿出来晒晒。 话还未出口,玉藻已经急匆匆的跑进屋舍:“家中的三娘子来了。” 谢宝因记得李秀说过,三娘子是周侧庶所生的,训名妙意,一向就不爱出来,从小把自己关在屋舍里,也就是躲不开的家宴才能见到几面,郗氏还为此大动过肝火,可她依旧我行我素,于是家中不论是夫人娘子还是仆妇们,都不再管她。 怎么会来她这里? 既然来了,便不能怠慢,谢宝因忙开口:“快请进来吧。” 玉藻也转身去迎门外的主仆。 谢宝因关上书箱,起身去外间,一眼就瞧见了那个低着脑袋的女子,身量与玉藻差不多,发髻上的珠钗极为朴素,所穿的襦裙纹样也是前几载兴的。 林妙意常年不见人,一下就发觉有人出来,抬头行尊长礼,声音无力的喊了声:“长嫂。” 谢宝因先应了声,然后笑开:“我在屋舍正闲无聊呢,三娘就来了。” 站在林妙意身边的仆妇见自己娘子又不说话了,赶紧替她接话:“女君不嫌我们叨扰就好。” “怎会?”谢宝因的视线微移,瞧着这个仆妇所穿的,面容也比其他老媪养的要好,大概就是林妙意的那位周乳媪,主仆二人经常是形影不离的,“我高兴还来不及。” 谢宝因邀二人坐下,又命人去端来几碟糕点和果子。 起初也只是聊了些家常,例如周乳媪是西北敦煌郡而来的,谢宝因就听她讲些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而林妙意始终都低着头,东西也不拿来吃,谢宝因察觉后,笑着让她吃,一家人不必害羞,她便说自己早食吃得很饱。 谢宝因也就不再劝她吃了,在她们要走时,开口留住,然后转身进内室去拿东西。 周乳媪也发现这位女君和善待人,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往旁边不停地使眼色,只是林妙意装作瞧不见,她便直接动手碰了碰女子的手臂。 林妙意仍是不理睬。 谢宝因在随嫁来的箱笼里翻找出个小巧的锦盒,出来时瞥到这对主仆的怪异,掩下不说,径直走到林妙意身边:“这里面是一对珠珥,不算贵重,但也是我这个长嫂的心意。” “哎哟。”周乳媪大叹一声,“真是替我家娘子多谢女君了。” 林妙意想谢氏的耳坠怎么可能不贵重,下意识想拒绝,听到周乳媪的话,又把拒绝的话咽回去,接过锦盒:“多谢嫂嫂。” 周乳媪见她指望不上,只好自己来开口:“以后我们三娘还免不得需要女君来照拂。” 这话说的有意思。 谢宝因笑容浅淡下来,仍亲切道:“三娘既是我们林氏的女郎,我自然不会亏待的,又说什么照拂。” 周乳媪本还想接着说些什么,林妙意却突然着急起来,赶紧拉着她离开。 【作者有话说】 林业绥:想见老婆www。 某荔枝:不,你不想。 第17章 ◎“幼福,你那里受不住。”◎ 刚出微明院不远,在一处水榭的地方,确定四周无人后,周乳媪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甩开林妙意的手,想要斥责又顾忌彼此身份,只有哀叹一声:“娘子这是要做什么!” “乳媪。”林妙意皱着一张脸,心里和眼里都有些怨怼,可又像是不敢大声对这个乳媪说话,声音细如蚊蝇,“我都说不要去那里了。” 周乳媪瞧着这个自己带大的娘子,出落得已经是亭亭玉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眉头朝上,眉尾又朝下低垂着,眼睛看起来也犹如浸染了八百里苦水似的,天生就是一副愁苦模样,谁瞧了能欢喜?她也不敢说有多大的恩德,但好歹也算是舐犊情深,自己还能害了她不成。 “娘子整日在屋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我瞧那书上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今夕是何夕’,娘子如今怕也不知道是何岁月了。”面对这位三娘子的怨尤,她也觉冤屈,苦口婆心的劝解,“俗谚也说十四为新妇,才得福寿长,你也已十七,依往昔你那副做派,在夫人跟前是讨不着什么好脸的,现今好不容易盼来这位女君,再不做好好做打算,难道是要留着做老娘子?” 再忆起前面林妙意在微明院的模样,又是一声唉声叹气:“你这畏畏缩缩的性子与低头含胸的做派也是时候该改改了。” 往年的家宴,几个郎君娘子和郗氏都是快快活活的,哪怕是侧室生的,与郗氏也是一派和乐,惟有她始终坐着席上低着头,郗氏问话,半响答不上一句也就算了,脸上连个笑也没有。 被如此连珠似的说教,林妙意也不说什么,她早已习惯如此,周乳媪只是嘴硬心软,可待她是恩逾慈母,听到后面的那些话,哽咽说道:“做老娘子又有什么不好的,乳媪要我嫁出去,我一个侧室生的,即便是嫁,又能嫁到怎样的好家世去?难道要我生的孩子日后又继续去做侧室?况且长嫂才刚到林氏几日,乳媪便要她来管我这些破事,岂不是让长嫂平白就惹一身腥。” 周乳媪自知说不过她,她又易感多思,再说下去只怕会像往常那样止不住的哭起来,那位大奶奶的脾性也还看不完全。 主仆二人和好如初后,便动身回自己的屋舍去了。 长命万岁 第13节 要往郗氏那里去的李秀,路过凿出来的溪流边,瞧见十载都不出一次山的三娘子竟也能出来了,心里直啧啧称奇,发觉这对主仆是从微明院的方向走来,脸上只作一笑。 送走林妙意主仆,谢宝因吩咐玉藻找人将带来的书箱拿去晒,站在廊下要回屋舍时,恍然像是记起什么来,赶忙下三步台阶,瞥见那帛书后,快速卷起,背手藏在身后。 有侍女瞧见,以为是自己粗心,晒书的方法错了:“女君,怎么了?” “待在屋舍有些没意思,突然记得有本志异传奇的书在这,便来拿。”谢宝因只觉得握书的指尖烫到自己浑身不自在,用镇定的语气勉强说完就往屋里走,不再似刚才那般着急。 回到内室,这本书也被彻底锁进箱屉里。 没一会儿,玉藻拿着竹简进来:“女君,那册志异传奇在这儿呢,你刚拿错了。” 她家娘子看书虽杂,但志异传奇类的极少看,拢共也只有一两卷,在蟾宫院时,还送了卷给十姐谢珍果,现在她手中这本算是“孤本”了。 刚听那小侍女说女君在找书,她赶紧拿来。 谢宝因从容自若的接过:“还真是拿错了。” 玉藻也知趣的没继续追问,去外面收拾着前面吃剩的果子糕点:“三娘子来这里找女君做什么的?” “不做什么。”谢宝因有意要隐瞒,露出一抹笑,模棱两可的说着,“就是那位周乳媪领着她来跟我打个照面,怎么说如今也是一家人,面都还没见过,说不过去。” 盘碟间碰出极轻的声音是不雅的事,玉藻手上的动作立马变得更轻:“这位三娘的乳媪倒是个好的,不像十娘的那几个。” 林妙意这个乳媪心自然是好的,只是好心却办下坏事。 郗氏刚将玉牌交给她,消息只怕还没传到家中其他人耳里,她就着急忙慌的先带林妙意来自己这里,向她示好,要她多照拂,郗氏知道会如何想,只怕会觉得这个三娘心中怨恨自己,还是在告诉刚到林氏的女君说她这个嫡母待庶出娘子不好。 哪怕这主仆没那意思,可偏偏挑着这个点来,纵是没有,那也是有了。 谢宝因眨眼,无奈作笑,又把她置于何地。 玉藻摇头感叹:“人要不好,百十个也是无用。” 谢宝因没再说话,脱履上榻,肘靠着隐囊,托腮看起书来,几刻过去后,女子边止不住打着哈欠,边朝内室西壁角落所放置的铜凤漏刻望去,已经快到日中。 官署每日只需留一人由早至晚的上值,乃为“宿直官”,而长官不必宿直,若是官署有事,也由宿直官处理,其余官僚则日出而视事,既午而退,要是政务繁忙,则另论。 “午食备下没有?” 林业绥立于廊下,望着佛学典籍中最受推崇的那颗菩提树,耳边惨痛的声音也在一点点消弭,直至听不见,裴爽在只剩十棍时,直接昏厥了过去,施刑的小吏立即停手,生怕再打下去就将人给打死。 裴爽左右两条腿的胫骨不碎也已经裂开。 郭阴看着这副情形,上前拱手想为其求情,裴爽不来官署实乃对宦海心寒,而非他之过错。 “裴司法亲自为定刑笞五十,而非四十。”林业绥耳闻脚步声,目光落在那个已经半死不活的人身上,冷声道,“律法乃治国根本,法出无悔,就算是他此刻死了,剩下的也要打完才能埋,来日我与诸公犯法,亦是。” 郭阴把话咽了回去,与贾汾几人面面相觑,宦海沉浮许久,忍不住便要去想那番话是何意,林业绥又是谁的人,裴爽与世族为敌,他一来便直接要将人打死,最后众人还要称他一句林内史秉公执法。 比梁槐要狠百倍。 他们随之又想到,谢贤是林业绥岳翁,翁婿二人是同日加任的。 剩余十棍打完后,林业绥直接吩咐小吏将人抬回裴府去,并笑着嘱咐要其家人明日再把人抬来官署上值。 刚到日中,京兆府官署开始下值,留了司兵参军吴澹为今日的宿直官,其余人的奴仆早已把驴车带到了官署正门前。 九月的秋风最是凉爽,轻拂过支摘窗外的花叶,竹叶发出沨沨声,木芙蓉随风而动,侍女怕惊扰人的窃窃私语声,鞋底细碎的摩擦声。 日头变碎变柔,斜洒进窗内,轻轻落在女子酣睡的脸上。 林业绥下值回到微明院时,知她昨夜睡得不好,特意吩咐旁人不准进去打扰,安静的坐在内室外面用过午食,而后起身去到自己的书斋,日入才归屋舍。 谢宝因睁眼醒来,头上的天已经变幻,万物被昏黄所裹,不知为何这一觉睡的口干舌燥,喝完整盏的茶汤才缓解了一些,紧接着又命人准备哺食。 用食途中,谢宝因察觉到林业绥举箸的右手食指缠绕白布,夹了几片酱蹄过去:“郎君,你手怎么了?” 林业绥落眼手指,语气稀松平常,刻意隐去几个字未说:“前面在书斋练字,觉得有些隐隐作痛,不是什么大事。” 谢宝因也没有多想,凡是识字写字的,手指难有好的,只是世家女子为了日后不被丈夫嫌恶,会用布条缠上,有些生怕不够,一缠便是好几圈,捂出汗后,手指起皱泛白。 戌时,建邺城钟鼓楼的开始敲响,侍女忙完各自的事情也都回去睡了。 卧榻之上,谢宝因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跟男子说一声比较好,于是隔着帷幔喊了声:“郎君。” 林业绥还在外面坐床上,秉烛阅书,听到女子的声音,抬头笑着应道:“嗯?” 谢宝因斟酌了几下措辞,才开口:“夫人今日将玉牌交给了我,说是要我管家中的事。” 林业绥知道这事,昨日是他去找母亲谈的:“幼福怎么想?” 谢宝因摘下珠珥,摸着耳垂半晌未说话,她不能显得迫不及待,亦不能表现出不愿意,故莞尔道:“我怕管不好这些,伤了郎君的面子。” “我有何面子给你伤?”林业绥被逗笑,给了颗定心丸,“你是林氏的宗妇女君,家中的事你大胆管就是。” 得到这句话,谢宝因也放下心来。 林业绥只听帷幔里有人在被衾里翻动的声音,虽只有几瞬便没了,但同床这几夜,她从没有如此。 “怎么了?” “白日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犯困了。”谢宝因睁开一点也不困的双眼,嗓音里隐隐带着躁意,有不自知的娇嗔,“如今睡不着了。” 林业绥听她那个侍女说了吃药的事,无奈笑叹:“那药是夜间吃的。” 那张滋补安神的方子里,其中有一味药便是促进人的困乏之意。 说到药...谢宝因盯着帷幔,突然问了句:“郎君今夜要做那事吗?” 林业绥抬头,那翠色帷幔中的女子说了什么。 他放下书:“幼福想吗?” 谢宝因想起那夜,眼里疼的翻出泪花,可念起李傅母嘱咐过女子初夜都是疼的,因而尤该注意行床事时不可哭叫喊疼,搅了兴致,她便将喉间的那声疼换作了一声“从安”。 还有范氏在家庙给自己的告诫。 “嗯。” 后来,翠色帷幔犹如一片竹林,忽然竹身剧烈颤动,长久不休,直至再也没有力气才停歇,林业绥嘴角也被竹叶所颤下来的水给打湿。 从痉挛中获得愉悦的谢宝因微喘着气,只见男子坐在榻边,用帕子慢条斯理的擦拭指间与嘴边的污秽,他的中衣依旧规整如初,没有半分凌乱。 为什么...只有她... “郎君呢?” 林业绥侧头,眉头终是慢慢拢起,他们才成亲第四日。 “幼福,你那里受不住。” 【作者有话说】 【来个极短的小剧场】 林业绥:终于见到老婆了!但是老婆怎么怪怪的! 谢宝因:爷怎么也怪怪的,给我吃药又不干那事? 官署上班时间那段是来自《唐会典》:“凡尚书省官, 每日一人宿直, 都司执直簿一转以为次。凡诸司长官应通判者及上 佐、 县令皆不直也。凡内外百僚日出而视事, 既午而退, 有事则直官省之;其务繁, 不在此例。” 第18章 ◎“看来我今日是要为三娘子清理门户了”◎ 月余过去,天气愈发冷了起来,每下雨水必是刺骨的寒,再加之建邺城位处疆土北方,冷寒不仅来得早,便连风雨的厉害程度也更甚,而谢宝因再也没喝过林业绥给自己抓来的药,起初只是奇怪,后来也渐渐忘记这事了,家中与宗族事务她也只是做些决策,其余细枝末节的全都交由李秀去办。 今日,李秀例行来微明院说家中的事情,在进屋舍后,先是站在原地精明的转了转眼珠子,才继续往内室走,朗声笑道:“一大早就被家中的其他事情给耽搁住,现在才过来,还望女君千万别怪罪。” 玉藻拿铁钳扒弄着燃不起来的炭火,听见外面仆妇的声音,鼻间止不住的冷哼一声,什么家中的事,这话说的倒像是真把自己给当成林氏宗妇和女君了。 哼的这声有些大了。 刚来林氏那日,倒是白觉得她稳重不毛躁了。 谢宝因立即冷下来,睨了旁边的人一眼,开口命令她出去,声音却是温和的:“庭院里的其他事可都做完了?” 相处十三年,娘子的一瞥一笑,便是一声咳嗽,她都能知道是什么意思,玉藻屈身行礼,放下铁钳,不情不愿的出去。 这么多天下来,李秀自然也能感觉到这位近身侍奉女君的这位侍女对自己有所不满,看着这副情景笑着不说话。 奴仆与奴仆终究还是不同的。 “有什么可怪罪的,李嫂妇是在为我和林氏操劳,我要是怪罪,岂不就是墨者东郭前往中山途中所遇的狼?”谢宝因边使眼色让已经进屋的李秀坐下,边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快坐下烤烤火,今日可比昨日又冷了。” 李秀先将手里拿的东西交给女子,随之退后两步跪坐下来,把双手放在炭火上搓了搓:“禀女君,宝华寺那尊如来像的金身已经重塑好,这是此次所造的账目。” 她原以为这女君是个心思深沉的,可这些日子下来,自己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见她有半点主见,或是对哪件事有些疑问,但只要恭维嘴甜的随便说些话也就轻松给搪塞过去,倒是整天与那些仆妇老媪交好。 谢宝因接过后,并没有着急看,只是顺手将这卷帐目放在面前的几案上,问了些冬炭与通宝发放的事。 等人走了,玉藻才拿着女红进屋舍,但也只在外面坐着,内室是主子的地方,除了服侍是不能随便进去的,她朝里看了几眼:“我昨日又瞧见她拿了东西回去。” 李秀时常要贪些林氏的东西拿回自己家,品次稍差的明珠或是郗氏剩下的饭菜,诸如此类,这事玉藻无意间碰见过好几回,为此还不少发牢骚,谢宝因却只是笑笑,并没说什么,她敢拿还不怕别人瞧见,自然是得过谁允许的。 玉藻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她倒是什么都要上赶着管,听说又去夫人那里为自己丈夫讨了份新的差使,女君又干嘛要任由她作威作福,现在家中管家的是女君,却去向夫人讨。” 说罢,又诚心谏言:“女君再不管管,只怕日后也难以聚起威望。” “新妇管家,神仙也成沼中人。”谢宝因慢悠悠端起茶盏,把剩下的茶汤倒在炭火上,眸中映出火被水浇灭而升起的烟雾,“我那时刚到林氏不久,家中人事一概不知,如何能接手,奖赏惩戒如何界定,不小心得罪谁,惹谁不高兴,日后我又要往何处安身?” 李秀既愿意做,自己又何必要去抢。 说破天去,她才是林氏的女君。 玉藻听到这话,便知道娘子心中有所打算了,心里这才痛快。 临近隅中,童官从光德坊的京兆府官署一路沿着丈宽的大街跑回了永乐坊的林府,从边门进去后,直奔微明院,跑到屋舍外面气喘吁吁好一会儿,咽下口水润了润干到快冒火的嗓子,开口道:“女君。” 谁知道应他的却是端着碗茶出来的玉藻:“女君让你喝口茶再说话。” 童官双手捧过,昂起脑袋,直接往嘴里灌,不敢让自己的嘴唇接触到茶碗,生怕脏了这碗盏,他是外府的奴仆,能进这内院全因自己是贴身侍奉家主的奴仆,怎么还敢乱用这些器具。 “女君,家主今日要宿直。”他拉下一截袖子,擦了擦嘴边淌着的茶汤,这汤还是温的,“晚上不回来用食,要与裴司法理清三载以上都还未结的案宗。” 最后一句话,还是他们家主特意嘱咐他要说的。 自从亲迎礼以来,家主每日去官署都要跟女君说一声,要得到女君的点头回应才会出门去上值,每日下值回与不回,何时回,也会提前派遣他跑回来说一声,连因什么事而不能回来也要一清二楚的告知。 究其缘故,还是因为有回家主因政务缠身,赶在日入关坊门前才从官署回来,却发现女君还未眠,一直在屋舍外面等着。 “今日天冷,要仔细照顾你们郎君。”内室的女子这才开口应声,“要是郎君病了,我可只管找你问罚。” 长命万岁 第14节 童官嬉笑着应下一声才离开,只觉得家主与女君虽是代嫁才结成的姻亲,但待彼此都用了真心。 谢宝因翻着李秀交上来的账目,心思却飞去了别处,林业绥上任第一天就将司法参事裴爽打到昏迷的事情传遍朝堂,还是谢贤亲自参奏的,只是于理于法都毫无差错,更是司法参事自己所判,其余参事皆为人证,天子不好追究,反还露出一副十分失望的表情,说了谢贤几句不懂理法的话。 许多人都看不明白这出,郑彧下朝后就说了句“狗咬狗,做戏给主人看”。 这句话迅速传开,于是大家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谢贤是和自己郎婿林业绥在唱黑白脸,范氏那时候还派人来给自己下了拜帖。 听说那裴爽的双脚至今还未好全,骨头虽长起来了,但走路还是有些跛脚。 傍晚时分,春昔院的周乳媪忽然求来微明院,说是三娘林妙意从昨晚起身体就一直发冷,怎么都不能捂热,那时谢宝因去了福梅院侍奉郗氏,玉藻听见,不解道:“娘子病了,应当派遣奴仆去请疾医才是,怎么倒求到女君这里来了?” 谢宝因回来便瞧见这副情景,玉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周乳媪眉毛眼睛和嘴巴都挤成了一团,着急的团团转,只差跺脚:“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这才冒昧来求女君的,求玉娘进去跟女君通报一声吧。” “周乳媪,不是我不通报,是女君在夫人屋舍那里侍奉。”玉藻也发觉事情的严重,着急的站起来,突然眼睛瞟向远处,“女君!” 谢宝因缓步走进庭院,周妈妈像是看到神仙,只差跪下来,这时她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直接伸手上去抓女子的手腕,哽咽道:“女君,求您去救救三娘!” 谢宝因本想随便派遣人去请个疾医,可想了想,还是决定随周乳媪去一趟林妙意那里,又让玉藻亲自去坊间请医。 刚走进林妙意的屋舍,便是一股热浪扑来,谢宝因未进内室,先在四处瞧了瞧,发现燃着好几盆炭火,可门窗却是紧闭着的,待久了就能闻见异味,压抑的心口极不舒服,窒息间只想作呕。 走进内室,炭火更甚,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卧床上的女子被好几层衾被所压着,连个人形都瞧不见。 谢宝因皱眉推开就近的窗牗,吩咐屋里的两个侍女和周乳??将所有窗子支起来,又让人撤掉多余的炭火,内室只留一盆,衾被也只留一床。 待吩咐的所有事情都办完后,她快步走至躺在卧床的女子身边,侍女也十分有眼力的先搬了张胡床摆在榻柩边,将放下的那层薄纱幔打起,林妙意已是面黄肌瘦。 谢宝因把她那只露在外头的手掖进衾被里,刚触及,心头就惊跳了下,冬日里的水也不过如此。 疾医来检查过后,说是受风寒所致,只要喝几天药就能好全,走时还尽心的告诫主家,病体本就孕育浊气,更需注意气的流畅,使浊气流走。 谢宝因嗓子眼里的那颗心这才落回到原处,又坐着陪了会,便要起身要回微明院去,可才走了几步,便顿住不再动,垂眸仔细打量着铜盆里的炭火,一丝白烟从中升起。 林氏的郎君娘子所用的皆该是上好核桃炭,久燃不熄且无烟,她明明记得这是前不久自己刚让侍女新添进去的炭,心里一旦起疑窦,便难消,帷幔只要留神看也是老旧的,再仔细打量一番后,发现内室所摆的案几坐席,大约都是十几载前的样式,因极不舒适,只是昙花一现,当年买入这些几案的高门世家几乎全都丢弃或赏赐给家中奴仆。 于是,这些样式也就成了奴仆的标志。 “你们今年领的炭木明细在哪里?” 谢宝因走到外面,才刚开口,仆妇侍女便已经全部都跪下,不敢喘气说话。 周乳媪也顾及到林妙意的多愁心思,闭口不言。 除却家中的账目,各处屋舍也会造册记录支出明细,防的是将来出现偏颇,好拿来对账,远的她已无从去查,再者那时是郗氏管林氏,她去查又算怎么回事。 久无人应,谢宝因冷声道:“看来我今日是要为三娘子清理门户了。” 第19章 ◎她只是冷漠的交出猫,又亲眼看着它被打死◎ 李秀得知昨日那位女君去了林妙意的屋舍,还在庭院斥责了一众仆妇老媪后,荒鸡时分就醒了,便再也不能入睡,翻来覆去的唉声叹气,跟她睡一处的姑氏吴老媪听见了,怒骂道:“瞧你这出息,她就算知道又能怎样,林氏不是还有夫人在吗?” “姑氏是不晓得那位女君。”李秀道,“她在谢氏也是侧庶所生,只怕会为那三娘子撑腰。” 她这位姑氏自从前几载生了场大病,只能常常卧床,郗氏心疼她,便不要她再到自己屋舍侍奉,只让她在家好好养病,因而林氏许多事都不再怎么清楚。 “你醒来照样去那里。”吴老媪虽不喜欢这个儿妇,可好歹她也如今是代替自己在林氏做事,儿子又不在跟前,现今有什么事还得仰仗她,“我今日也该去向夫人省视了。” 李秀听到夫人二字,心里的石头这才放下。 吴老媪又问:“大郎什么时候回来?” 三载前她那应当千刀万剐的夫婿可总算是死了,身为阿子的胡兴回去奔丧守孝。 “半月前写信说要走水路来。”舅氏家乡是在海南郡,距此甚远,交通亦不便利,水路要快些,但路费也要贵上许多,想到那文书说为早日见到她,花钱又算什么,李秀起皱纹的眼角笑了笑,“大概明日就能到了。” “倒也是算快的,在林氏可都为大郎安排好了?” “姑氏放心,早就讨好了,夫人让他回来去做守夜的奴仆。” 日出,天才微亮,姑、妇两人就从边门进到林府,随后各自分开,往郗氏屋舍和西边的屋舍走去。 郗氏每日晨起都要念佛,但又不敢彻底废掉祖宗礼制,故按照参佛的时间,只让谢宝因每月逢五来自己屋舍省视,听到外面的说话声时,心里好一阵疑惑,正皱眉要怪她耽误自己念佛的时辰。 “夫人。” 听到这声喊,郗氏笑起来,让侍女扶自己起来,迎去外面:“你怎么来了?” 吴老媪还是记着先给郗氏行个稽首的大礼,侍奉人这么多年,甜言蜜语是信手拈来:“我和夫人一同待了三十几载,要是隔段时日不来侍奉夫人,浑身就觉得难受。” 这话让郗氏心里听得高兴,她年轻时丧母,难交到金兰,便连谁家娶妇都不要丧母的,嫁与不嫌弃自己的林勉后,又因念佛而融不进贵妇中,身旁就只有这个仆妇能说说话,开解自己。 坐下后,吴老媪又开始一番说道:“家主娶妻的那日,我也不能前去侍奉女君,只能嘱咐秀娘尽心尽力,还望夫人千万不要怪罪我。” 郗氏倒不觉得有什么,嗔笑一声:“你说这话才是想让我罚你,他们是晚辈,哪里用你去侍奉?等下我就派遣人去将她叫来,让你也见见这位新妇。” “那我哪里敢,女君来林氏已经快有两月,我都还没有亲自去省视过。”吴老媪着急的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不过听说女君也是位菩萨心肠,昨日三娘子病了,还亲自去瞧,对侍奉在屋舍里的仆妇好一番责怪。” 郗氏喝了口茶,未言语。 吴老媪一眼就能瞧出她心里积攒着不满,又往上面添着火:“秀娘也是,竟侍奉的如此不尽心,害得三娘生病,今日去女君那里,也是活该要挨骂受罚的。” 林业绥去官署上值后,谢宝因才有空闲时间去看昨日被耽搁下来的账目,还剩下几笔支出明细没看全,李秀就来了,还是头一次来的这么早。 “女君。”她人瞧着不再像昨日那么精神,声音也显得萎靡。 谢宝因略思踌,将手里的账目卷起,手落在上面,恰好挡住吊在上面用以辨析的木牌,只说:“有些账目好像出了差错。” 李秀拿不定女子的话是何意思,走近方瞥见几案上的竹简,吊着木牌上面写有“春昔院己卯册”,心肠转了转,自以为捡出些天衣无缝的话来说:“各处屋舍的银炭都是我亲自盯着他们按照数目发下去的,应当不能出错才是。” 谢宝因垂眸浅笑,不过只说出这么一句话就沉不住气了。 昨日从林妙意屋舍回来后,她便拿着两卷账册仔细对了对,上面的数目是无错的,均能对上,至少李秀能将明面上的账做得漂亮,可数目之下,所送去的究竟是不是该送的,那是谁经办谁才知道的事。 这些都是随拿随用的,待用完皆成尘土,日后也只有账目可对。 “这些事情我自然放心。”谢宝因抬手,李秀即瞧见她所拿的是宝华寺塑金身的账册,心下瞬间恍若踩空了悬崖,坠下看不见底的地方,她被诈了。 李秀紧盯着女子所拢掐丝金镯的皓腕,底下削尖如葱玉的手指小幅翻动账本,而后女子抬眼,将翻开的竹简递给她,言道:“只是宝华寺的有几处不对。” 自从文帝朝频出多起信徒被宗教哄骗至家破人亡的案子后,律法里便多了条若为神佛塑金身,寺庙需出什七,其余由还愿的信徒分担,且金身所塑厚度不得超过三分。 账面上也应写明从银库所支总黄金及每日所融,融得多少,用了多少,又余多少,可这上面少了几日所余的明细,虽可通过前面所计几项,算出余下的,但没写在账面上,那就算不得数。 保不准怎么就贪进自己嘴里。 李秀装样子的看了几眼,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她刚刚已先失了一步棋,现在难免会有些战战兢兢,没底气:“想来是那几日忙忘记了,好在还能算出。” “那就当是忘记了吧。”谢宝因笑了声,“可这几日余下的金子又哪去了?” “每日所余的,都会在第二日重新火融再用。” “账面不写,如何取信?” 像这类账目需有至少三人作证,才可记上。 追问之下,李秀早没有方寸。 透过茜绿窗纱也能瞧见玉藻在着急的挥手。 谢宝因知道是郗氏来了,只要她动李秀,必会有这一出,如今还不过是稍微审问了下。 郗氏进来屋舍,吴老媪跟在一旁,而她的檀木佛珠还挂在虎口处,原本是慈悲心化显于面容,此刻却嗔怒起来:“女君问她做什么,往年家中是我管着的,有哪里觉得不对,应该来问我才是。” 她把家中与宗族事务交出连七八刻都没有,那三娘就迫不及待的来到长嫂的屋舍,如今有新的依仗,倒是开始翻旧账,既要翻旧账,她从前那些不尊嫡母、毫无世家贵女气度的行径为什么一起都拿出来说说。 “宝华寺有些账目不清楚,我便问了李嫂妇几句。”跪坐着的谢宝因从坐席上起身,斜睥了眼伸手去扶郗氏坐下的吴老媪,稍瞬即收回视线,“母亲若是知道知晓此事,那想来是误会。” 郗氏有些云里雾里的抬头向吴老媪和李秀看去,眨了眨眼,心下思索着来时吴老媪说的话,恍然大悟的讥讽道:“我想要为如来佛塑个金身还愿,原来还值得我们女君如此斤斤计较。” 想着那时林妙意来找女子的事,心里更加是不痛快,暗指她管家偏颇便是如同在刺她幼时丧母的事情:“这林氏是我们女君的了,一分一毫自然都要算得清清楚楚的,我所吃的、所用的岂不是也要好好算一算?” “我曾在如来像前许下希望从安和你能顺利成婚的愿。”最后声音里竟隐隐有了哭意,“女君当我是替谁还愿的。” 郗氏一串连珠语,一口一个女君让谢宝因无从回话。 吴老媪也开始出来做好人,劝郗氏道:“夫人别伤心,女君这才刚开始管家中的事,自然要先立立威望。” 谢宝因乜了眼,这话又是一把火要往她身上烧。 “母亲勿动气,是我考虑不周。”她上前想去给郗氏顺气,却被一把躲开,于是只好后退几步,将话说得低顺又诚恳,“母亲菩萨心肠,塑金身又是功德事,我在这计较分毫,确是有损阴德,如来佛应了母亲的愿,我与郎君享着这愿,便是掷下千金也是应该的。” 郗氏是个好哄的,只要有人顺着,不逆她意也就开心了,被李秀和吴老媪左右拥着离开时,还叹息着吩咐了句“你也抄抄经文”。 自晡时始,天边卷云滚滚。 不多会,便是云层里的轰隆作响声,紧接着雨点砸下来,瓦檐花叶及水面均是哐哐声,直至戌时也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林业绥今日又是赶着关坊的时辰下值,可迟迟不见归来,谢宝因收拾好未抄完的佛经,站在屋舍外面等着,又命人把外面的两盏灯点上。 侍女那些都去睡了,玉藻也要去睡时,见抄写了两个时辰的女子还迎着风雨在屋舍外面,跑去拿来件外衣给她披上,小声嘀咕了句:“夫人真是分不清谁才是为林氏好。” 忽然辟雳施鞭,打亮半边天,也惊得人心头直跳。 谢宝因冷冷开口:“你这张嘴不要就割了去。” 玉藻吓得赶紧跪下,主仆二人第一次如此生疏:“请女君恕罪。” 谢宝因垂眸瞥了眼,复又去看黑天的倾盆大雨,整个人也是冷若冰霜的模样,说出来的话无情又无奈:“有些话在我跟前也最好别说,要氏在我跟前说顺了嘴,去别人跟前自然也就能够说顺嘴,到时莫说我难保全你,只怕连我都会被你牵涉进去,你说我是顾全你我的情谊,还是独善其身摘个干净好?跟了我这么久,你也知道我的性子,我未必就会念及十几载的情谊而不顾一切的保你。” 这些话,她早就该说的。 “奴知道。”玉藻想起自己六岁到女子身边侍奉,那时女子有只极喜爱的玳瑁,后范氏不断生小病,到观里算了命理,偏说是这只猫的缘故,硬要打死,众人都以为娘子会又哭又闹,可她只是冷漠的交出猫,又亲眼看着它被打死,连半滴眼泪都没掉。 于是大家都知道这个娘子是个无情没心的人,但在那天夜里,七岁的小娘子却在梦中不停地颤抖,还一声不吭,从此落下那个病根。 那时起她就心疼娘子,总想着要做娘子的嘴,把她心里的苦说出来,却未曾替娘子想过更深的。 “奴再也不会多嘴了。” 谢宝因念起这些年的陪伴,终究还是软下心肠,伸手拢了拢外衣:“去睡吧,后面两日也不必再来我跟前侍奉,仔细想想我的话才是正经。” 玉藻也不怨怼,反为还能留在女子身边而松了口气。 谢宝因瞧着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她自然知晓玉藻是担心她什么话不往外说,憋坏自己,可她早就习惯如此活着,又怎会知道有些话说了也是无用,反会招致灾祸。 屋舍的不远处有人自雨幕里跑来,连伞也未撑一把,跌跌撞撞的跑到女子跟前,径直跪了下来。 “女君!” “三娘的病严重了!” 长命万岁 第15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长命万岁 第16节 “有德。” “无德之人去扰有德之事,继而使人疯癫。”林业绥朗声质问,“裴司法还辨不清吗?” 裴爽再次被辩至无话可说,细想后重新改判,但他不明白为何林业绥会突然要来陪审这么一件毫不起眼的案件,这件案子与世族有何关系,值得他如此辩护。 可想到这两月以来,林内史与他共同厘清了陈年旧案,其中便有许多因无权无势的百姓所递上的诉讼,所有判决皆按律法公正,这些案子曾是前任内史瞧都不会瞧的,他们觉得律法不该推及民,觉得万民之事上不得厅堂。 或许这件案子也是出于公正,林内史前面所说也并无错。 律法不定,应当从君纲。 谢宝因知道这件事情时,已经过去两日,还是李老媪回家看儿孙时听巷里那些人说的,做了姑氏的老妇对此愤懑不已,常有怒骂之言,但若问及自家女郎因此疯癫当如何,她们又会说“拼尽坐这条命也要争个公道”。 听后,她除了觉得有些趣味外,又不由得想到自己成婚的那夜。 只是并非什么大事,听后也就忘了。 李秀这几日也安分了些,吴老媪也开始常来林府,多是郗氏的屋舍处侍奉,胡兴也开始在林府当差,除了守门外,多是在外府行走,亦有来内宅的时候,办一些不算太劳累的差事,领的却是劳累事的通宝。 这是郗氏吩咐的,谢宝因笑着没说什么,关于梳髻娘子的事,她也叫童官先不必去找。 林业绥那时正在官署,知晓后并未说什么,只让童官日后听女子吩咐便是。 因而每日鸡鸣的梳髻仍是由李秀来,刚开始的那两日,李秀还有些不自在,毕竟刚发生那样的事情,可见女子待她如旧,甚至更敬重几分,玉藻那侍女也被罚离身边,还开始称病把府中诸事全交由她去办。 于是李秀身上的那股劲便又起来了。 只觉得有郗氏这道符在,这女君就能镇住,呲牙的猫也能蔫了。 今晨鸡鸣,谢宝因送完林业绥去官署后,便打着哈欠脱履上坐床,似乎是夜里没睡好,将身子靠在坐床的隐囊上,小半个时辰来都是沉默不语,手指还捻着一支翠玉镶金的簪钗,两指微动,簪钗也会转起来。 李老媪侍奉在一旁,斜着眼睛打量了下,瞧出这是近日来她们女君最常戴的那支,心里该是很喜欢,是故才会刚起床便拿在手里把玩着。 指腹止,簪钗停。 女子透过软烟纱,不知何时已在远眺屋舍墙外的那株竹子,懒懒问道:“李嫂妇怎么还没来?” 以往再迟也会赶在日出来,今日都快要食时。 李老媪听见女子的话,突然低头笑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怎么都止不住,后来发觉实在不妥才赶紧用嘴捂住。 谢宝因偏头去看,嘴角也不禁稍微弯起了点弧度,只见李老媪两只眼珠子先是左右环顾了圈,又跑去看外面有没有人,最后自半开的窗边探出去大半个身子瞧,心中觉得安心了才凑近道:“昨日她跟胡兴又吵起来,吵不过便闹着要喝毒药,但胡兴不管她,说是随她吃,死了正好,结果这话使得李秀心里更不是滋味,恨上头后,拿上剪刀就要跟胡兴同归于尽,幸好她姑氏从夫人那处赶回去,不然还真能出三条人命。” 谢宝因一对远山眉微挑:“三条?” 提起这个,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李老媪把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主仆二人才能听见的声:“女君当那李秀为什么吵,还不是因为胡兴常去外面偷腥,昨日夜里又要出去,赶巧就被李秀发现,才开口问了没几句,胡兴就变得不耐烦,吵起来后嚷嚷着自己不想活,死前也要拉上他们这对吃荤的□□贱男给自己去黄泉垫脚。” 仆妇这般已算是多嘴多舌与搬弄是非,谢宝因默然听完后,眼里泛起了然之色,并未责怪,只是恍然大悟般的点头,有些府里的事自己少能知道,便是需要这些仆妇老媪的舌嘴来告诉自己。 “那还真是多亏吴老媪早回去。”女子虽如此说,脸上却是不冷不淡的神情,“要是闹出人命来,又该如何是好。” 看惯诸如此类的事情,李老媪也叹气点头,语气捎带着些嗤之以鼻,只是不知对谁:“女君说得正是,你说她就为了个外面的人,竟就闹得要死要活的,世上男子哪有不吃荤的,又何必搭上自己的性命,最后白白死了,那对□□贱男可就快活,什么也不必顾忌。” 谢宝因眨了眨眼,托腮扭头去瞧外面庭院的秋末景色。 再过几日,寒冬就要来了,得将庭院里的那些落叶打扫干净,若是等雪降下来,落叶被覆盖埋在底下,指不定会腐臭成什么样子。 李秀踩在日出最后一刻来的微明院。 来时,将浑身都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头发用花油抹在鬓发两侧,通身是红色织锦,口脂还特地用了平日舍不得的,耳环发饰皆是最好的。 李老媪只打量过去一眼,那嘴角泛着淡淡青红是多少脂粉都掩盖不去的,眼底彻夜哭过的红也是,想了些杂七杂八的,就先找个借口离开。 “今日来迟了。” 李秀开口说完几个字,缄默了半会儿,只因她张嘴才发觉自个声音是嘶哑的,昨夜闹得太难看,指不定府里现今如何瞧她的笑话,她是个要强要脸面的,心里正思量着不知这女君又会如何看她时,抬头却见坐床上的女子并无异样,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要是平时,她定会在心里编排,可此刻却说不出的松口气:“害得女君至今都还未梳妆。” “没什么要紧的,家中的事情更要紧。”谢宝因闻声微笑,“今日也不必为我梳妆了。” 李秀听出女子说话没什么力气,面色有虞,狐疑了会儿:“女君的病不是痊愈了吗?怎么今日面色瞧着还如此不好?” “许是昨夜又受了些凉。”谢宝因轻咳两声,抬手顺了顺胸口,笑起来也是勉勉强强没精神头的样子,“人只要开始病起来,哪能这么轻易就好呢,病根已是留在身子里,稍微一点风就能倒下。” 说罢一声叹息,将手中的翠玉簪钗递给坐床旁的仆妇:“这些日子我仔细想了想夫人的话,是我对不起嫂妇对我们姑、妇的心,如今我病了还得仰仗嫂妇帮我。” 李秀假意推迟了几回,见女子执意要给,才接过掩在袖中,一副未放在心上的模样陪笑道:“女君说的是哪里话,我和姑氏受林氏的恩,姑氏常与我说,侍奉林氏的家主夫人就要如同自己家,一家人总有个磕磕碰碰,哪有什么对得起与对不起。” “那我便也不客气了。”谢宝因得到对方的话,像是心中的郁结终于散去,语气也稍轻快起来,“昨夜三娘那边的侍女来说,三娘经过几日施针已醒,只是现下我病了,还得麻烦嫂妇替我去瞧瞧。” 李秀点头,当即就应下来。 最近这女君每日都在那边屋舍陪着昏迷不醒的林妙意。 【作者有话说】 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出自《道德经》第六十二章 【译文:嘉美的言行可以博人尊敬,良好的行为可以见重于人】 开头那个案子在第十章出现过 第22章 ◎女君有支陛下赏赐的簪钗丢了◎ 李秀走出微明院后,脚下慢移,低头从袖中拿出那支簪钗来看,水滴似的绿翠被掐丝祥云纹样的金色所裹,做工极巧,顶端前嵌入金色小环,坠下的流苏末尾挂有金蟾蜍,若不喜亦可拆卸。 这只小金蟾蜍原先只是因脚步而轻微动动,下瞬即蓦地剧烈晃动,她握簪的手也被从胸前移位至旁侧,连带着整个身子都稍往后退了几步。 视线挪过去,一个侍女已经先跪在地上。 “我低头没瞧路,难道你也没瞧?怎么直往我身上撞?要是把女君赏的东西给撞碎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出府去了。”李秀肚里还压着昨夜的火,直接将这火给撞了出来,上前伸手就是使劲一拧,牙也咬着,面目微狰狞,还使劲啐了口,“真是个下贱的东西!” 小侍女垂着脑袋,没多少肉的胳膊被人拧的生疼,像是要被拧下来,指甲也多少嵌入了肉里,可她半声也不敢吭,只是紧抿着唇齿,身子抖着,脸朝下的地上被泪滴打湿。 她去年来时,便有好心的侍女说过眼前这个仆妇要比对正经娘子还要小心侍奉,尤其是经过那件事后,连府里的女君都奈她不能如何。 李秀把心里的火发完,身心都畅快许多,冷嗤一声,迈步径直走过,也不顾脚下是否踩到什么。 她随手将簪钗插入发髻,玉料金料倒算是好的,但也不稀奇,不过是工艺新奇些。 走远没多久,便被人扯进了一道门里,李秀瞧清楚是谁后,扭头就往地上吐了口痰:“你今日又不当差,不去找你那个心肝宝贝,来拉扯我做什么?” 要真做出什么休妻、杀妻之事,胡兴是不敢的,何况他们都已商量好,如今只管一个劲的赔笑:“不是说好了,她若生下儿子,抱回来给你养,你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李秀也不再说什么,自从几载前伤到根就怀不上了,昨夜胡兴又铁了心的不再管她,任她要死要活,摆明是不肯收手,她也就想明白了,拴着不如把链子放长,只要拉一拉链子还能回家就成,不踏进阎王殿就能白得个儿子。 察觉男人伸手要来摸自己发髻上的东西,她直接怒瞪过去:“这是女君赏下来的东西,你倒是也敢拿去送?” “她可不要你这些东西。”胡兴收回手,心思被戳破后,满脸不屑,“你这又是要往哪里去?” “三娘子那里。”李秀斜着白了几眼,,“那边来侍女说是三娘子醒了,恰好女君病了,拜托我去帮忙看看。” 胡兴站在原地,看着李秀离开的背影,有了新的打算。 微明院的屋舍西壁,摆有铜刻滴漏,水顺着几个铜壶由高往低流下,嘀嗒几声后,箭标指向酉时。 天也早被黑色所席卷,没有分毫亮色。 谢宝因整日都卧病在坐床上,不让人进来打扰。 在外面侍女瞧了眼漆黑的屋舍,又想到女子还病着,若是半点亮光都没有,一旦出事就难逃她们家主的责怪了,于是赶紧端着鱼油灯由长廊过去。 站在外面轻声询问:“女君,可要燃烛火吗?” 谢宝因摩挲着手中的帛书,因夜不能视物,眸中亦没有半点色彩:“玉藻在哪里?” 侍女想及上次,小心翼翼的回答:“玉娘在给女君煎药。” 谢宝因了然:“去把她叫来。” 玉藻急匆匆赶来时,屋舍烛火已尽数点好,仆妇侍女在外面跪满了一地,走去内室,则是那几个能在跟前侍奉的跪在女子脚边。 女君一身粉色折枝牡丹交领上襦,下着金色破裙,坐在坐床上,圆目不瞪而怒,髻上簪着衔珠金钗,周围簪点翠蝶,连成串的明珠绕于盘髻。 她虽不知为何,但也赶紧找了个地方跪下。 见人到齐,谢宝因轻笑了声,自丹唇所出的珠语皆是冷的:“陛下赐我的妆奁中有一支簪钗,这几日你们都应该瞧见了,我日日都簪在髻上,今晨起因犯病未曾梳妆,故也未曾清算过那些东西,可刚刚我去瞧,却发现那支簪钗不见了,旁的也就算了,不过是支钗子,你们日日侍奉我也是辛苦,偷拿便偷拿,也当是我赏给你们的。” 屋内鸦雀无声,俯首帖耳的听训话。 “可这支,是陛下所赐,是五公主曾簪过的。”谢宝因放下手中的莲花盏,扫视地上跪伏的众人,“若出现在个仆妇的身上,藐视皇室、不尊陛下与公主的罪名,我如何能担得起?既然你们嘴硬不愿认,那也别怪我使些手段。” 言罢,便喊了两人名字:“玉藻、李阿婆,去将她们的居室全都搜一遍。” 两人先后抬头,应了声“是”,紧接着便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腰垂头退去。 三刻之后,玉藻和李老媪回来,均摇头说未找到。 谢宝因唇畔浮起一抹笑,侧身拿起金挑拨了下将灭的烛火,这火既已燃起来了,又怎能让它轻易就熄灭? 女子的一个抬眼间,李老媪眼珠子只转了一下,便立即明白过来,女君的心不在这处屋舍,而是在其余地方,只是簪钗毕竟是在自己屋舍丢的,若是不先训斥、把这里的人先搜完,又哪里有理由去别人的屋舍。 “女君,今日日出李秀好像也来过内室,虽说她未必就会偷昧...”李老媪领悟过后,开始递话,“但女君病着,庭院里的这些仆妇侍女都生怕女君叫人,她们今日更是未曾出去过,就是偷了也没机会去当卖,定是还在这里,可都搜过了...那簪钗既如此重要,与其到时候林氏被连累,还不如先宁杀勿错。” 谢宝因脑袋向下微动,瞧着愈拨愈燃的烛火,扔下金挑,发出细微的碰撞声:“除了李嫂妇那里,其他屋舍奴仆的屋子都要搜,进出的每处地方也要仔细看查,免不得她们私下相通或与外男私通,干些偷当主家东西的事情。” 末了,又笑着添上句:“夫人那里就不必去了,何必去惊着她老人家。” 吩咐下去后,玉藻领人去搜各处的仆妇,李老媪则领人去查看各处十几道通往外面的门。 一大群人,各提着八盏灯,自微明院往其余各处去,脚步声便已经是十分嘈杂,轰轰烈烈像是除夕日的爆竹声,林氏主人奴仆共有百来人,自是有人躲不过被这些爆竹轰着的命。 玉藻出微明院后,往东行,先是一些仆妇老媪的住处、再是六娘林却意、三娘林妙意、周侧庶、王侧庶的屋舍过去,而后再过去,则是二郎林卫铆、四郎林卫罹、五郎林卫隺的屋舍。 一路搜查过来,玉藻也终于领悟出一些来,最后出旁门,小行一段路后,进入林氏的偏邸,这里以前曾是林太公用来逼自己勤学的住处,只是后来被郗氏赏作吴老媪全家的居住。 跨进只容一人通过的门,走过狭长的甬道,便是屋舍,绕过几处地方,只见堂内摆着张长方食案,李秀正垂首跪坐在吴老媪身边,侍奉着夹菜。 姑、妇两人都戒备着。 玉藻想起出来时,女子嘱咐的不管使用怎样的手段都好,必须要将李秀带去,开口时,语气也带了几分不客气:“女君有支陛下赏赐的簪钗丢了,听说李娘子今日曾去过女君那里,故让我来瞧瞧。” 李秀拧眉不满,她又不是那不要命的人,怎会去拿天子所赐的东西,正要怒骂就记起日出那会,女君是有将一支簪钗赏给自己,原来是她一只脚迈进别人专门设的绳套里,她扭头对自己姑氏轻轻摇头。 随后,任由玉藻等人去搜查。 在这档口,姑妇两人也已经把对策给商量好,因此当有人搜到那支翠玉镶金的簪钗时,李秀什么话也不说,跟着她们走了。 吴老媪也立马收拾好自己,往郗氏的屋舍去。 长命万岁 第17节 李老媪这边则是出微明院后,往北行,看查两处边门、三处旁门,再是最大的二门以及剩下的其余角门,每至一处便要询问守门奴仆各项事情,直至奴仆答无可答才去往下一处。 若稍有半点迟疑的,必是会被拷问一番。 这处世邸是当年丹阳房大宗跟随霸主南渡建邺时所建造的,那时林氏拥立新帝而建功立业,风头无两,邸自然也就建的极大,便是围着内院墙这么走一圈,也要个把时辰才能下来。 酉末戌初,行到东南隅的一处边门时,走在前头的李老媪忽然停下脚步,让身侧侍女全部噤声,夺过一盏行灯往墙根走去,并派遣人去将就近的守门奴仆喊来。 建邺城的钟声终于敲响。 玉藻先回到微明院。 李秀随后慢悠悠的迈步进来,似乎并不为什么而担忧,眉目疏松。 谢宝因立于廊下,将一切收入眼底。 李老媪也急急切切的进来,几步上台阶,想要附在女子耳边说些什么话,谢宝因斜睨眼,笑着摆手,示意她直接说。 “女君,抓到了个...” 话音还未全落下,又有侍女上前来。 “女君,三娘子来了。” 第23章 ◎女君出身高门世家竟使手段陷害日日侍奉的奴仆◎ 林妙意进屋便径直屈膝跪在上好木头铺成的木板地上,双手紧紧攥着间色裙,手指泛白,人也依旧还是垂着脑袋,半刻过去,声音细如蚊的咬唇道:“长嫂...我求你...求你饶过他们。” 她与这个长嫂才只见过一面,虽病中长嫂来探望过自己几次,但那时她正在昏迷,今夜来这一趟,心中也并没有底气能让长嫂就听自己的。 静谧的屋内,只有蜡油与灯绒燃烧的声音在嗞啦作响。 谢宝因跪坐在一旁置有红底金绣仙鹤隐囊的坐席上,手肘轻靠着几案,白皙的指节扶在额侧,陷入软绒的卧兔里,明眸合上,听见这声求饶,鼻间叹出嗤笑。 “三娘。”她半阖明眸,平视瞧着这位性子软绵的娘子,唇齿碰撞间带出丝恨铁不成钢的气,又有怜悯在其中,“你可知道自己是在为谁求情吗?” 林妙意稍楞,指腹有些局促的搓揉着身上的襦裙,而后轻轻点头,话带着极重的鼻音,似是已经在哪里哭过一场:“他们...他们是夫人极为信任的人,若是长嫂不经夫人同意就这么处置他们,夫人心里必定会对长嫂有所芥蒂,长嫂今年刚来林氏,到今日也不过拢共才两月,何必要为这两个奴仆去惹得夫人不喜欢?日后他们也必会在夫人跟前说尽长嫂的坏话,夫人再与长兄去说...” 叹息声轻轻起。 又重重落下。 这番为她的言论,她自然是想要领情的,要是在以前,这事也一定会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慢慢解决,她虽不是个喜欢与姑氏交恶的人,但自己也不是那山中不知世事险恶的玉兔。 那清冷善心的姮娥仙子自也不是她。 谢宝因垂下扶额的手,步摇上的垂珠随之摆动:“夫人既然已经把家中的事情交与我来管,我便不怕什么豺狼虎豹,家中有几只,我收拾几只,便是尽数豺狼,又如何?只要能护住家中的这些郎君娘子就好。” “夫人爱与不爱都没什么,我有你长兄便足矣。” 妇人所依托的是男子,她已经瞧出几分林业绥的表态。 至于余下的,赌便是。 “可是长嫂...”林妙意咬唇的力又重了些,心里在着急些什么,但又不敢说出,只好用些匮乏之言来劝阻。 “三娘。”谢宝因唤了声,轻缓开口,似抚慰,“你什么都不必担忧,有我在。” 林妙意忽然怔住,看着眼前这个面若明月的女子,只觉昏黄的烛光像给她镀了层金光,不算大的眼眶瞬间盛满泪意,即便是抬起头,泪珠子也簌簌往下掉,张嘴就是哽咽声:“长嫂,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谢宝因垂眸,不语。 林妙意陷入昏迷的那夜,滂沱的大雨之下,所掩藏的是一个少女最深处、最难以启齿的秘密,自己也只是凑巧得以聆听,再仔细一联想过去的事情,尤其是李秀那句话。 日后能嫁去做高门世家享福的自然是家中的娘子,如今林氏只有一位娘子在。 “长嫂...”林妙意身子跪的笔直,“不觉得我很软弱吗?”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强大处下,柔弱处上。”谢宝因撑着几案起身,弯腰去扶她,音如潺潺溪水,“何叫软弱?” 故意倒在卧床伤上的药、让自己病入膏肓是眼前这个少女唯一能做的反抗,同为女子,她又怎能坐视不理,就算这次郗氏来,她也铁了心的要办那两人。 林妙意跪坐在席上,一张素净的脸埋在双掌之中,呜呜咽咽的开始哭起来,这些深锁之事...终于有人得知,她恍若解脱,哪怕日后粉身碎骨,也好比这样过日子的好。 “六岁.....”她哭的断断续续,话也说的断断续续,“六...岁...那年...” 六岁那年,大人林勉出丧,郗氏将她交给吴老媪照顾,吴老媪又将她交给自己弱冠之年的儿子,一路下来尚未开蒙的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往后每年都会有一两次那样的事,或是在家宴上,或是外出时,日益长成的她也渐渐懂得了,那是什么。 于是她从此少出自己屋舍,家宴能避则避,后来不知吴老媪在郗氏面前说了她什么,郗氏也因此不再喜欢自己,她那处屋舍再无人问津,林氏是吴老媪姑妇管着,他也来去自如。 后来李秀知道,将气全撒在她身上,开始缩减她的吃穿用度。 她十四岁时,终于长大,那人更是得寸进尺,想要进一步的侵犯,好在他大人过身,需要回去守孝三载。 前些日子,她得知李秀的安排,便知道自己的噩梦又要开始,那日支开周乳媪也皆是因为这人要来,这等关乎名声的事情,她不敢...不敢让任何人知晓。 那人就是以此为要挟,逼迫着她,如果这次他破罐子破摔的在长嫂面前说出来了,她的名声就毁了,她该要怎么办。 谢宝因轻轻抚着女子的背,一下又一下,眸中闪烁着星星火光,这寥寥几字,是一个少女长达十一年的无奈与痛苦,挣扎与绝望。 断木鸟成双飞进长乐巷林氏,停在一颗菩提树上,只闻啄木声。 东堂,两个侍女摆了张坐席在廊下,又将手里的狐皮仔细铺在用以倚靠后背的凭几上,女子跨进堂内,高髻上的步摇慢慢晃,安步走过众人,迈上台阶,屈身跪坐,玉藻则立即上前那支簪钗递来给她。 “奴仆贼偷家主,不论价物几何,皆笞百,若贼偷家主的母亲及妻子,再笞百。”谢宝因把玩着坠下的金蟾蜍,抬目朝下望去,“何况这还是陛下所赐妆奁,李嫂妇真是活得糊涂。” 妆奁是母家所赠女子用来傍身,不属夫家之物,贼偷妆奁,犹如潜入他府行盗窃之事。 有了上次宝华寺账目的事,李秀这次学了些聪明,不再轻易张口。 谢宝因本也不需一块鱼肉开口说些什么,当下便道:“先剁五指,后笞两百,再移交官府。” 疏议贼盗律规定:如夜无故入人家者笞百,家主人发觉后,立时杀死勿论。 笞两百,已必死无疑。 立在庭院里的几个仆妇动身上前,有人去抡过自己腿肚粗的棍棒,直至被仆妇抓着右手摁在地上,刀刃逼近手指的那刻,李秀才恍然反应过来,女子是真的打算对她动手。 “女君出身高门世家。”李秀死命想要挣脱桎梏,却不得其法,牙也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竟也会使如此手段来陷害日日侍奉自己的奴仆。” 这些仆妇都是家中干粗活的,素来不满李秀克扣自己的东西,虽每月只是扣下几枚通宝,但时日久了谁能痛快,因而此刻使得力气都要比平常要多些。 刀落,喊叫一声接着一声发出,只见地上淌着血,自指根分离的手指也被仆妇先后踢过一边。 坐在廊下的谢宝因只是冷漠的瞧着,高门世家才多恶奴,什么手段没使过,谢氏的郎君娘子与奴仆近千人,跟着范氏管家,也当然不是去看乐呵的。 范氏最狠的手段便是助长其贪心,再狠狠将那人碾成肉泥。 先是使她时时得逞,贪得无厌久了,便真以为自己就成了那儿只能让主家供在龛上的神佛,日后你再赏任何东西,她皆会以为是你惧她敬她,要来讨好她。 如此以来,哪怕你明晃晃的递给她一道天子诏令,她都敢二话不说的接下。 刘老媪不正是如此丢了性命,那些仗着沾亲带故来攀一份恩德的又落得什么好下场。 谢宝因撑着凭几,缓缓起身,徐行至平面末,只差一步就能下到台阶时,手掌松,白色明珠滚落阶下,滚进那血里成了红的:“一斛明珠值十金,你不告而取是为偷盗。十载来,你女郎屋中那些帷幔罗衣、几案摆设、冬日炭火、夏日避暑的吃穿,哪样不是盗窃于三娘屋舍,便是依此,我即刻将你打死又有谁会来治罪?” 女子笑吟吟道:“不过是个不值钱的仆妇。” 李秀只觉这句话耳熟,像是自个曾对何人说过,却又已经无从去想,泰山坍塌般的断指之痛直冲脑袋。 把人收拾妥帖后,李老媪也弓腰前来请示。 “女君,那位偷进主家屋舍的如何处置?” “舌头割了,腿打断。” 今夜的动静,很快传至郗氏的屋舍,妇人佛正要眠下,不知所以的询问身旁侍女桃寿。 “女君丢了东西,听说是陛下所赐。”桃寿双手捧着佛珠去佛龛那边供奉,耐心解释,“关乎林氏性命,正在搜查呢。” 郗氏大悟的哦了声,听到攸关性命,叹气道:“那可要找到才好。” 忽然,外面响起阵阵拍打声,还夹杂着哭声,侍女赶忙去开门,一个披头散发似夜鬼的人闯了进来。 吴老媪半道上得知自己儿子也被女子的人给抓住,进来就直接跪在郗氏跟前,老泪纵横的哭诉:“妇人,你救救我家大郎吧,大郎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啊。” 郗氏从未见过眼前老妇这副模样,着急的去扶起:“他怎么了?” 吴老媪几年前就知道自己儿子干的那些龌龊事,大抵也能猜到为何会被抓去,三娘顾及名声自不会说,只要咬定是误会也能脱身。 筹划一番,她也只道:“女君将大郎抓去了,说是要割舌割耳,就算是不喜欢我们,女君何至于要去犯下这样的业障,日后若报在夫人和家主...我们大郎可就真是造孽了!” 郗氏两眼发昏,气血瞬间涌上脑袋,她信佛以来,家里少有动此惩戒奴仆的事,生怕孽障报在郎君娘子身上。 可如今...如今这个谢宝因却敢在林氏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这个姑氏是治不了她了! “赶紧去把你们家主叫回家里来!” 【作者有话说】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出自《道德经》七十六章) 【译文:人活着身体是柔软的,死了就僵硬了。草木生长时形质是柔脆的,死了就干枯了。所以强大的易居下风,柔弱的反占上风。】 . 这句话在这章语境的意思是:她只要活着就不是软弱的,因软弱的占上风。 第24章 谁人不苦 京兆府官署外, 早已下值回府换好燕居服的裴爽急忙忙从驴车跳下,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府衙内,顺着道往内史堂去, 待到厅外, 问过当值的小吏,才知道人已在日入离开这里。 于是,他又连忙爬上驴车,坐定后又猛然想起来什么重要的事情,掀帘喊了几位会武的小吏随车同行, 而后立即吩咐奴仆尽快往长乐巷赶去。 只希望能在日暮坊门关闭前追上林内史,否则灾祸即将酝成。 ...... 长乐坊内, 肆廓、店肆、贾肆皆已挂出不再纳客的牌子,用以居住的屋舍也时不时有闲话吵闹声传出,或是孩童哭声,随着朱雀大街响起热热闹闹的钟鼓声, 告知百姓已经日暮,才逐渐安静下来。 在这嘈杂声下,所掩盖的是蓝色车帷的车驾侧翻在地, 摔得支离破碎, 而蹄黑长耳的黑驴也躺倒在黄土碾轧成的巷路里,呜咽喘息着, 没几声便断了气。 黄土飞扬中,着圆领官袍的男子有些受不住的捂嘴咳了起来。 童官紧着从地上爬起来, 跑到他们家主身边, 从怀里掏出帕子递过去。 长命万岁 第18节 林业绥微皱眉瞥了眼, 摇头摆手。 满头雾水的童官在看见帕子上的污渍后, 立马反应过来, 赶紧就给揣进了怀里,昨日吃完早食,他用来擦嘴来着,随意塞好后,刚一抬头便突然结结巴巴的喊道:“家主...后...后面....” 林业绥强忍咳意,回身望去,巷尾走出个块头魁梧之人,周身杀气弥漫,脚下步步带恶,朝他们主仆二人走来,两人急忙往巷子另一头逃去,可经过刚才车驾翻覆之事,皆摔得不轻,逃亦逃不多快。 没多一会,这人便来到近前,挥手直接出拳,童官边害怕到大叫,边挡在他家家主的身前。 拳拳致命,练过几天武的童官再如何能挨打也抵不住。 在下一拳要落在奴仆胸口前时,林业绥少有怜悯的开口道:“背后买凶之人,要杀是我,何必徒添人命。” “家主!”童官回头,着急的开口。 他侍奉在男子左右,心里门儿清,自从家主守完三年的孝回来后,身体就大不如前,要是挨这拳,还不知道会吐多少血。 林业绥背对于他,轻咳几声,未理。 童官领悟过来,立即转身往外跑,朝长乐巷去,而一驾驴车也在坊门落下的最后一刻驶入长乐坊内。 ...... 裴爽的车驾于长乐巷口停下,正急着掀起车帷下去,便遇见那位林内史的贴身奴仆,叫住询问一番后,复又着急忙慌的放下车帷,让车前的奴仆速速带路。 他们赶到时,只见在昏暗的巷子中,那人右手用尽全力挥出,壮健的胳膊直接打得官袍男子弯腰咳嗽干呕。 “还不快住手!”裴爽跳下马车,快步往巷内走去,随行来的武吏则疾速围攻上去,“京兆府官吏在此,你胆敢伤害朝廷命官,全家性命是都不顾了?” 殴打朝廷命官,不论致死与否,全家连坐,老幼皆不赦其罪。 裴爽上任以来,不止一次上书要求修去此条律法,因当官者多是世族子弟,百姓所殴之人,皆是为官歹者,这条律法包庇之意昭然若见。 震慑之下,又见男子咳出血,活不久的模样,转身往来时的方向仓皇逃走。 童官上前要来扶,被林业绥摆手拒绝。 他直起腰,迈步往裴爽走去。 为保内史的安全,武吏在这留守四方。 裴爽见这位林内史嘴角淌血,气息不稳,从窄袖掏出一方熏过香的白绣梅花手帕递过去。 林业绥接过,颔首:“多谢。” 他又眼珠转动着,上下打量了这位林内史,官袍染上灰尘,鬓发落下几缕,哪有平日那副温润如玉、云淡风轻,似乎万事尽在其掌握中的模样:“想不到林内史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世间又有何人能永远意气风发?”林业绥抬手,拭去血迹,眉目间隐约能见往昔少年的踪影,只是春风得意早已不在,“打马御街的少年郎归家后,也有大人少时逼念书,长大逼入仕的忧愁。闺中对镜梳妆的少女又何尝不是‘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林内史多想。”裴爽故作叹气道,“我只是不曾想到您还能被伤至此。” “一具肉.体凡胎,被伤有何稀奇。”林业绥低头掸去衣袍上的尘土,“哪怕死了也应当习以为常才是。” 裴爽的试探屡屡不得其效,他也不再迂回,直截了当道:“林内史武力高强,如何与肉.体凡胎相比?” 自小就厌恶习武,深觉那非君子所为,并在隋郡常被王烹取笑手无缚鸡之力、是个绣花枕头的林业绥剑眉一横,坦然笑道:“裴司法是听何人说我武力高强的?” 裴爽细想过去,梁槐若真失足,崖底又岂能没有尸骨,即使尸骨为野兽所食,又岂能没有生前衣物的残碎,毫无证据没有留下恰是最大的缺漏,可世上又焉能有谋杀还不留半点踪迹之人? 或许眼前这个人能。 “能杀梁槐,岂是草芥之人。” “咳咳咳...”林业绥弯腰剧烈咳嗽起来,似是五脏都要咳出来,止歇后,嗤笑一声,“他曾是你长官,与你不和,扯到我身上来又是何居心?难不成是还记恨于那笞五十?” 如此质问,使得裴爽停下脚步,赶紧拱手作揖,以表歉意。 众人皆以为他会与林内史作对,可他是司法参事,理应以身作则,只有如此,日后才能更有底气的去断狱刑罚,既食民一日禄,便要为民做一日事。 若男子上任便对自己巧言相待,他反会嗤之以鼻。 林业绥直腰斜乜过去,语气不冷不淡:“裴司法如何会在这?” “我归家后得知消息,孙酆要派人来杀您。”裴爽恍然记起此行的真正目的,“才匆匆赶来想要告知林内史。” 近日京兆府正准备重审年前那桩孙酆霸女占田的案宗,孙酆是吴郡孙氏嫡支的大宗,瞧上万年郡的一处田地想要用作家族丧葬之地,但田主老小皆靠这田过活,故不愿卖出,于国法也不容,律令规定农户无权卖地,后来孙酆将田主威逼至死,以无主田为名强占。 事后不久,又强逼其幺女赵氏入孙府为妾。 这件案子曾引民怒,天子亲自下旨严查,足足三月才正式结案,案宗上的结案陈词是“赵氏贪图富贵,杀父自愿为妾,后因不得宠,嫉妒冤告主家”,最后田地说是归还原主,但实仍在孙氏手中。 如今只是想要重审,他们便起了杀心。 林业绥笑而不语。 裴爽不禁狐疑:“林内史好像知道?” 那一拳着实下了狠手,林业绥稍稳了下似火烧般的心神,喉咙有腥甜返上来,勉强压住后,才缓缓开口:“既要动他们,我便早已做好死在他们手中的准备。” 从入局起,他这条命就已押了出去。 生死,不过眨眼间。 裴爽认同的连点头,颇无奈又颓丧的笑道:“但愿能早日为民除尽这些世族的蟊贼螟蛻。” 可又说何容易呢? 同出身世族的林业绥也随着笑:“只怕要令裴司法失望,我所做亦不为民。” 裴爽还没来得及回味这句话是何用意,长乐坊的主街便跑来一人,待那人来到跟前才发现是林氏的奴仆。 奴仆在远处努力辨出林氏家主后,喘着粗气不敢歇半刻,急忙道。 “家主,家里出事了,夫人让我来请你赶紧归家。” 冷肃的西风飒飒穿廊而来,震得枝叶作响,檐铃叮当。 地上的人也在苟延残喘着,发出细微的和哧声,断指隐隐发黑,两股也成了那血茄子。 随之其后,长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晃动的玉佩相撞声,显得杂乱无章,失去其存在的悦耳美感,便连禁步也禁不住来人的焦急之心。 绕过廊柱,便见被搀扶着的妇人怒火冲冲,簪钗已卸半,只余下支玉钗在髻上。 谢宝因早料到郗氏会来,故先下得台阶去,缓步走过李秀所趴的那段路时,遮足及地的裙摆被地上所淌的血所浸透,高齿履也踩出带血的足迹,明明身侧是血肉模糊的人团子,脸上却如风云那般轻淡:“未曾想到还是让这点小事惊动母亲了。” 一进到这儿,血腥气直冲天灵。 林氏还从未有过这样一派夷戮的时候。 “你是个聪慧的人,要是心里真的不想惊动我,多的是办法不来惊动,现在说这样的话,又是说给谁听的?”郗氏斜着眼睛冷笑道,“从安还未回来,他自然是听不到的,何必在这里作态。” 谢宝因不说只言片语,任由郗氏说,不惊动郗氏唯一的办法便是不去动这几人。 林业绥说过的,忠孝并非愚孝。 见女子有默认之意,郗氏偏头去看,视线落在被臀杖的李秀身上,惊恐的大叫几声,再往脚下瞧,自己竟还踩着一根断指,心血堆积,几口气短时难以喘不上来:“你...你...你竟狠毒到...这种地步!” 说罢,又赶紧去制止,视线始终不敢再往那边去:“都停下!” 几个干粗活的仆妇也立即停下杖责。 郗氏到底还是夫人,她们家主的母亲。 玉藻死死咬着牙,手指攥成拳头,望向立于深夜的女子,周身站满人,却犹如独舟行海般孤立无援。 谢氏与林氏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迈出一只脚想要上前,最终还是强逼着自己收回来。 绝对不能再坏了娘子的事。 “夫人应当知道奴仆偷窃主家财物该是何罪,何况还是陛下所赐的妆奁。”谢宝因垂下长睫,温声细言,“按律本是可直接将其打死的,但我顾念着夫人是信佛之人,定不忍府内有杀生之事,所以才消减惩戒,只是断去指头,臀杖两百。” 臀杖两百与直接打死还是不同的,若是神仙托生,前者还可能活下,后者则是直至死才停手。 郗氏却是一怔:“行窃?” 来时,吴老媪只跟自己说了她家大郎的事,这秀娘为何会如此被惩戒,还真不知道。 “女君这话从何说起,秀娘今日归家,还因女君您赐她东西而高兴。”吴老媪这个人精也立即道,“我知道女君不喜欢夫人身边有我们侍奉,可夫人自幼就可怜,也只有我们陪着侍奉着,女君就是想要赶我们走也大可以直接说,我们也不是那种厚脸皮的人,怎么就偏偏要这么对我们?可怜秀娘和我家大郎,还有我那女孙,干脆今日一并把我这个没用的老媪也给收拾了吧!” 谢宝因扫过去,还来不及说话,吴老媪就已经上演起来要寻死的戏码,哄得郗氏赶紧命仆妇去把人拉回来。 闺中与她形影不离,随后又陪着她嫁来林氏的仆妇竟被自己的儿妇逼到要去死,又见女子一副木人石心的模样,郗氏几步上前,扬手又狠狠落下,一声清脆的声音即刻响起:“你们谢氏果然是没有什么好东西!谢贤是杀人不见血的害死立庐,你这个女郎倒是更有出息,直接想要血洒我林氏!” 右颊阵阵辣痛,谢宝因也未伸手去捂,只是垂手道:“母亲说的是。” 何止谢氏,应当说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什么好东西。 吃斋念佛、修仙求道哪个没有私心。 史书上那些起义造反之人哪又真是为了穷苦百姓? 她非名士君子,自也不是好东西。 “还差多少。” 读过几天书的仆妇在心里头默算了下:“百八五。” 郗氏看过去,以为女子是要停手。 “快些打完就散了吧,也好让母亲早早回去歇息。”谢宝因回身,踩过断指,“更深露重,若是伤身子,郎君该要怪罪我不孝。” 郗氏只觉李秀当初说得果真不错,她只要让儿妇管理宗族事务和家中的事情,用不了几日,林氏便没有什么夫人,只有女君,哪怕李秀主动请缨要去帮忙盯着,她也嘱咐要如同侍奉自己一般去侍奉女君。 再想及从安在归宁那日就与自己说什么“我已娶妻,母亲不必辛劳管家”,如今更深觉眼前这人的手段。 “你刚进林氏便能哄得从安来我这讨要管家权。”郗氏被气得跺脚道,“今日你不敬姑氏,犯七出,我倒要瞧瞧你还有什么办法能不被休弃。” 谢宝因手掌下意识捂住小腹,痛感刺激的她蹙眉,但又转瞬即逝,而后淡漠眨眼:“夫人抬举我了,郎君要是决意休我,我当然是没有什么办法的。” 瞧着这一切,玉藻愈发的心急如焚,在发现外面的男子时,更像是坠入冰穴,这下可完了,那时范氏只是稍微顶了句嘴,可老夫人一告状,就差点被谢贤休弃。 今夜,还不知这位姑氏要怎么添油加醋呢。 她正要提醒自家娘子,从马厩回来的李老媪先开了口。 “家主。” 谢宝因极为平淡的看去,男子着鹤补官袍,负手立于阴暗之中,让人瞧不清他那双眼睛。 两人目光短暂交接,以女子的垂眼为结束。 郗氏渐渐反应过来,自己儿子回来了,心里瞬间有了底气:“从安,你可算是回来了。” 林业绥闲庭信步的走来,抬起手指捂在鼻下,瞧见那边半死不活的人时,面露嫌恶:“此处太过污秽,有何话,母亲还是进屋再说吧。” 随后,又紧蹙眉头吩咐了句“扶你们女君回微明院”。 长命万岁 第19节 玉藻小步快走上前,扶着手掌冰凉的女子回去。 离开前,谢宝因朝李老媪看去,李老媪颓丧的摇头,胡兴太蛮力,嘴巴撬不开,那边的奴仆也使唤不动。 见儿子向着自己,郗氏心情倒也逐渐舒缓下来,让吴老媪扶自己进屋,仆妇们自然都不敢再对李秀动手。 林业绥瞥了眼停手的仆妇们,留下一句“继续打你们的便是,停下做什么”才抬脚进屋。 仆妇在前头提着灯,谢宝因跨过几道门,行过弯弯绕绕的曲径,过了水榭后,提起破裙上石阶,走进庭院里。 她的眉头始终微拢着,似青雾黛山。 自己故意称病告知李秀关于三娘的消息,更透露自己无法前去,要的就是让她间接传达给胡兴,并蒂瓜都结到自己庭院来搭棚汲养了,没有只剪一个的道理。 行至屋舍外的小竹林时,女子忽然止步,所有思绪均断绝,小腹涌现出的那股坠痛感也渐渐转为钻心般的痛,似是什么欲从那里坠离。 另提一盏琉璃行灯的侍女见状,走近一瞧。 “女君...血!” 郗氏高坐明堂,林业绥在右下落座,摩挲着腰间比目鱼佩,他回府整冠后,顺便把裴爽安置在外邸暂住一夜,此时已是身心交病,只是顾念到郗氏多愁的心,耐心询问:“母亲有何事。” 郗氏道:“可知道你那新妇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林业绥叹息漠然,没有丝毫怜悯之意:“不就是几个奴仆,打杀便打杀了,难不成母亲还要因她们来问罪自己儿妇?” 听到这般冷血话,郗氏急得是直接拍桌:“她在家里做这等血腥事,要是将来业障报在你身上...!” 林业绥依旧无动于衷,眼里淡漠到没有人的感情:“家里的事务既已交给幼福来管,那幼福便有处置这些的权力,母亲何必多管这些闲事。” 隋郡六年,三十万起义叛军死于他手,他手上的血何其多,业障又如何。 “你前脚来让我把宗族与家里的事给她管,后脚就让我不必多管。”郗氏被后面那话刺激的连连冷笑,“这话说得可真是寒心啊。” 只要有半点不顺郗氏心意的,她就会哭着诉说往日苦楚,或是怪声怪气一番,逼得人只能万事顺她,林勉总是娇惯这位自小丧母的妻子,死前亦不放心的与长子交托种种事项,其中便有让他多替郗氏着想。 “我为何要母亲将家中事务全权交出,母亲应心知肚明才是。”林业绥不知自己还要如何再替眼前妇人着想,“母亲年幼丧母,受尽旁人冷眼,只有一个仆妇陪着,因此哪怕你将太公勤学时的偏宅赏给一个仆妇,大人可曾说过你半句?” “母亲整日吃斋信佛。”他道,“可神佛能识清好坏之分,知施恩有度,母亲岂能?” 郗氏还未开口,吴老媪先行一步替人气愤了起来,此次倒也是真心,她知道郗氏信佛皆是儿时缘故所致:“家主怎能这么和夫人说话,夫人也是为了...” 林业绥动了动眼皮子,厉眼冷对:“这里何时轮到你一个仆妇来置喙?” “好啊好啊。”郗氏气得直咬牙,再加之身边仆妇被骂,更犹如自己被骂一样,竟是哭哭啼啼起来,“你竟能为她与我这样说话,全然不顾孝道。” “上德,下才能孝。”林业绥漠视妇人的啼哭,冷声反讥,“戌申年辰月壬午日的姑氏偷听案,母亲可知最后如何判决?” “十步一跪去向新妇磕头致歉。” 他亲自陪审的目的不过在此。 郗氏心虚的想起那夜,更多的却是被忤逆后的气恼:“你为何要如此袒护那个谢宝因,难道忘了自己大人是如何死的?她是谢贤的女儿!” 林业绥隐忍着胸口碎骨的痛,想及这些年来的汲汲营营,只为振兴林氏,黄泉路已不知踏过几回,可眼前妇人却还在为几个欺上瞒下的仆妇闹到这种地步,来日怕是要将今日的容身之处也要给让居了。 母子争论至此,似乎都不必再留什么情面了。 “母亲既不知大人此生夙愿是什么,不知大人为何郁郁而终,不知大人死前为何痛哭,也不知我是如何当上的这内史,不知我在朝堂如何艰难,不知幼福为了收拾林氏这堆烂摊子怎样心力交瘁!在内,你不知这些仆妇如何欺上瞒下,在外不与那些世家夫人往来,不知朝堂事。既无法安内邸,也无法往来应酬,被这群奴仆当个傻子糊弄也不自知,贵为林府夫人却只知围着一个贱奴去转。” “母亲究竟要做什么,是要林氏跟你我的性命全都断送吗?” “要博陵林氏永远都消失在建邺城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林勉是如何死的,所以自己绝不走那条路。 他只要执掌相权,博陵林氏重回建邺。 几番动怒,气血早已翻江倒海,轻咳几声,嘴角漫出血迹。 “从安!”郗氏瞬间慌了神,生气也忘了,只想要上前去看看,但又因后面的话停了下来。 “这世道,多的是人比母亲苦,幼福心里憋着有多少苦,我心里又有多少苦,大人活着时又有多少苦,你从来都不顾,几十载来都只关心几个仆妇苦不苦。”林业绥眼眶逐渐酝出湿意,语气里充斥着痛苦过后的无奈,或是彻底绝望,“我们也不指望母亲能懂得。” 郗氏被吼到不敢再说什么,心下也把这些话认真想过,生出几丝愧疚之意,可看见吴陪房握着自己手不停暗示,无奈的深吸口气,这些年到底还是她陪自己走过来的:“那胡兴...” “家中事务,母亲不必过问。” 微明院的偏寝中,侍女提着热水来来回回,时不时便有沾血的巾帕拿出。 林妙意抹着眼泪在屋外等候。 前不久,长嫂回来时,下身尽是血,脸也惨白的不像话,布满汗珠。 好不容易屋舍门开,她急忙寻进去,瞧见卧床的女子,视线不由得往小腹处看去,犹豫着不敢再上前,只是哽咽道:“长嫂,我对不住你。” 谢宝因喝下甘橘调经的汤药,察觉到后,明白过来,忍俊不禁道:“只是来了葵水。” 她经事一向这般,来得急又绞痛,往往是来五日就要疼三日。 林妙意听闻在东堂的那些事后,着急的要去跟郗氏说。 谢宝因轻笑道:“不必了。” 她若被休,林妙意处境必会更艰难,便是不被休,郗氏也必会恨透这个庶女,何必再搭上一人。 姑嫂还没说上几句话,李老媪就眉飞色舞的走了进来:“女君,成了。” 谢宝因眉间露出困惑之意。 “是家主亲自吩咐的,腿都快打成肉泥了,还让把舌头喂马吃,吴老媪、李秀姑妇两个也没能落个好,离死也不远了,可夫人连句话都不敢说。”李老媪越说越起劲,声调止不住的高扬,“不止吴老媪几个,连那些不听女君你吩咐的奴仆也全都笞两百。” 谢宝因漠然点头,这些人怕是都活不下来了。 林妙意在旁听完,身体不断颤抖着,俯身埋在床上痛哭起来。 李老媪只觉得是李秀往年把这位三娘子欺负狠了的缘故,眼下也是可怜她的哀叹一声就出去了。 过了定昏,夜色逐深,林妙意也在玉藻的相送下,回了自己所住的屋舍。 谢宝因望了望窗外,深锁心绪后才睡下。 林业绥从那边回来时,已是亥末,快近子初,掌心里握了个矮圆肚的青瓷瓶,听侍女说女子去了偏寝睡也未说什么,只是摆手命人退下。 沐浴换衣后,他站在廊下,望着偏寝沉思许久,随后回内室吹灭灯烛。 建邺钟鼓响起时,在鸦鸟长鸣下,于漆黑屋中的坐床上。 男子蜷缩起身体,呼吸一次比一次急促起来,深陷于梦境,在黑暗中也仍可见其脸色的苍白。 至此四更,他呼吸突然变得缓慢艰难,于窒息中醒转,趴在坐床边止不住的咳起来。 咳出血。 翌日还未到日出,便有声音从屋舍那边传出,听起来似是童官的。 紧接着,庭院里脚步声不断。 觉浅的谢宝因很快被吵醒,隔着床帷吩咐昨夜留在外间睡下的玉藻出去瞧瞧。 没多会儿,人就回来了:“是家主咳出血来了,疾医刚请来。” 谢宝因惊得赶紧下榻,只裹了件大氅就往他们所住的居室去,走过一段长廊,来到居室外时,隔扇门紧闭,只有奴仆在外面:“你们家主怎么会咳血?” 昨夜也并未传来男子受伤或是被郗氏惩戒的消息。 发现女君还未梳髻,童官急忙非礼勿视的使劲低头,一丁半点也不敢看:“家主在昨夜从官署出来,于归家的路上,因京兆府要重审的一件案子,让人打了。” 疾医出来后,因为林家主在里头吩咐过,可以跟女君说明病情,遂停留了会:“胸口处的骨头有些裂痕,估约是被这些碎骨刺伤到内脏,但能有惊无险的撑到今时,便伤的也不算是厉害。” 谢宝因松了口气,吩咐童官送疾医离府时,也顺便让他拿着药方去把药抓来熬好。 她刚要回偏寝去梳妆,便被人喊住。 “女君。”妇人来到廊下,行礼问安,“我叫春娘,林家主特地请我来给女君梳头的。” 谢宝因对镜梳好妆后,因知道男子无性命之忧,故缓步徐行的来到居室,进去后又在内室门口止住,透过素绢屏风,瞧见男子脱去鞋履,坐在坐床上,方几的案面上摆着张棋盘,神兽纹博山炉升起隐约可见的烟气。 昨夜的事...虽他几次都说家中事务让她放手去管,可她只知无论什么话都是不能全信的。 郗氏还是他亲生母亲。 玉落棋盘的圆润声乍然而起。 “今夜还是要去偏寝眠?”林业绥落下一子,“偏寝的枕头衾被可没这儿的好。” 昨夜的确睡得不太安生,脖子肩腰没一处是舒适的,卧榻上的那床被面也刺挠,谢宝因坦然进到内室,难得露出几分委屈抱怨,脸上仍是笑意盈盈:“我月事来了,不好在郎君这里。” 经血属污秽,自古就被男子嫌恶,遂每到这几日,女子都需搬到偏寝居住,有些十分忌讳的,则是连面都不要见。 “这也是你的居室。”林业绥抬头望向女子,见她欲要去几步外的席面处坐,嗓音也沉了几分下来,似有不满,“你我是荣辱共担的夫妻。” 谢宝因去东壁的横杆那里,拿了件金绣松柏的大氅,转身回到坐床边,恰好瞧见靠里的地方堆放着叠好的被衾,他昨夜是在这方坐床上睡的,把大氅给男子披好后,弯腰抱起那床被衾去放到卧榻上,打趣道:“没我在身边,郎君这是睡不着了吗?怎么还去那里眠下?” 林业绥两指转着玉棋,噙笑道:“我习惯卧榻之侧有人酣睡。” 屈身放衾被的谢宝因顿了下,眨眨眼未接话,另引了话题:“对了,郎君是什么时候去给我请来的娘子梳髻?” 林业绥两指捏着棋子,轻落在香几上:“吩咐童官去请疾医时,顺便让他请的。”忽又皱起眉头,有些没底:“不满意?” “怎么会不满意。”谢宝因见博山炉的香气渐稀疏,移步去香案,挑选了款能安神的香,复又走过去,拎起神鸟做捻的炉盖,用金扁舀了勺香粉进去,“虽然瞧着脾性有些闷,但做事比玉藻她们利落。” 这位叫春娘的娘子长得是板正严肃的模样,从不说多余的话,也不太爱笑,挽好发髻便走,不过言语行为又都规规矩矩的。 林业绥疏开眉头,这样的人才更知道自己是何身份,便能少生事端,随后落眼于眼前这盘有死去之势的棋局:“幼福会下棋吗?” 谢宝因将炉盖复还远处,仔细瞧了瞧棋盘上的子,黑白两子僵持不下,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破局,她嘴角弯起,有几分意思,于是赶紧点点头,把香粉罐随意放在几案上后,立马便脱履上坐床。 瞧见女子一派迫不及待的模样,林业绥低头笑了笑,将白子让与她。 两人棋盘厮杀没多久,抓药回来的童官来到轩窗外,因天冷未开窗,故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影子。 只听他道:“家主,车驾都备好了。” 林业绥嗯了声,毫不犹豫的落下黑子:“去请夫人准备准备。” 童官应下一声,窗外便没影子了。 谢宝因缓缓落下指尖捏着的圆润白子,这段时间还一直未曾说过昨夜的事,她定了定心神,问道:“母亲是要去哪里?” 想起昨夜,林业绥语气平淡的撒着谎:“母亲说想去宝华寺修行一段时间。” 谢宝因假装相信的哦了声,快近年末了,一家团圆的日子,怎会突然要去修行呢? 大约是他示意的。 伴随白子落下的声音,还有女子轻柔的嗓音:“郎君不怪我让家中染血吗?” 长命万岁 第20节 “我不信佛,亦不信道,不信什么业障报应,神佛也杀人,况且该流的血就是要流的。”林业绥明白女子的不安和试探,“内邸不安,我在朝堂也难以安心...” 而后手指微顿,面带愧色的道:“日后恐要辛苦你了。” 谢宝因笑着摇头,心头舒畅:“治理内邸本就是我的份内之事。” 你来我往过后,女子扬眉笑道:“郎君,我要赢了。” 林业绥握拳抵嘴轻咳几声,女子又赶紧抛棋过来,伸手轻抚他的背。 他手中的那枚棋子最终没落下,直接和棋:“你赢了,我也未必输了。” 而后从几案下拿出个矮圆肚青瓷瓶,指尖蘸取了些里头的白色膏体,探身往对面去,谢宝因不知所以,下意识要躲。 “别动。”林业绥出声制止。 谢宝因这才不动了,随着男子指腹的落下揉开,她右颊渐渐传来一阵清凉感。 这是被郗氏打的。 “郎君那时让我回来...是因为瞧见我被打了?” “不然幼福以为我是生气了?”林业绥瞧着这脸比昨夜要好了些。 谢宝因没否认,她是有过这样的念头。 两人这头正说着,很快便有外邸的奴仆被人引来这里,垂首立在居室外。 “家主,裴司法找您。” 裴爽昨夜虽眠在外邸,但却于半夜听见惨叫声,许久未散,直至今晨起来,才知道是身为京兆府内史的林氏家主竟处置了不下十个奴仆,没有活下来的。 当见到男子时,他径直走上前,依旧不改自己的牛脾气:“林内史,你身为京兆府的长官,怎可越过律法动用私刑。” “律法?他们偷窃女君的妆奁,按律可打死。”气血正虚的林业绥撑着几案坐在席上,声弱却迫人,“裴司法是在与我说何朝的律法?” “他们犯法自有官署来判,便是行窃,也罪不至死。”经过这两月多的共事,裴爽以为眼前这人虽出身世族,却与那些子弟有所不同,至少这个人敢重审往日案宗,为万民做主,失望之余,他高声质问道,“林内史何故要残害他们的性命。” 林业绥忍不住嗤笑一声。 “裴司法,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慈悲心肠的人吗?” 【作者有话说】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出自《孔雀东南飞》 一直有看评论区,很喜欢【微】的那句“注定了的事情”。 所以在这里说下郗氏吧~ . 正文其实有写[郗氏自幼丧母,无人教她管家之道,她不太擅长管家,而丧母这件事带给她的还有闺中无人与她结交以及无人愿娶],不是她性格原因没人娶,只是因为丧母,因为在古代丧母就意味着没有母亲教导妇道,她这种性格也是后期慢慢形成的。 . 她只有吴陪房,渐渐依赖信任,不想失去。她好哄也是丧母这件事带给她的自卑,她需要别人顺从自己,这样就能去忘记年轻时的痛苦,当然这系列的事情也就造就了三娘的痛苦。 那个骂老妖婆的读者也好可爱哈哈哈哈,我说这些不是不让大家骂,大家可以尽情骂!只是想要说一下郗氏这人的逻辑,前面其实都有写的~ 有没有发现男女主的心都有点“黑”~~~(嘿嘿嘿) 第25章 长兄如父 鸡鸣时分, 自极北之地赶来建业城的风吹得天地万物呼呼作响,刮过脸颊犹如刀子,今夜负责守夜的奴仆被冻得一哆嗦, 连忙拢好身上这件好几载前的冬衣, 只为把自己裹更紧。 以前好歹还能有个回暖的时候,但自迈入腊月年关,便再没有过什么暖和日子,尤其是夜间当值,简直是要人命。 好不容易熬到日出, 奴仆便立马团着手回住处睡觉去,路上不知被什么东西落入在后脖颈里, 凉的人发懵。 钟鼓响过,黢黑的天也开始渐渐淡去,徐徐转为灰蒙蒙的色,世间景象大多已清晰可见。 谢宝因站在半人高的燎炉旁, 两手互相搓着取暖,忽只觉眼前一亮,似是被什么亮光给晃到, 循着抬头望向窗外, 虽有烟影纱做隔挡,却仍可见外面竟是白茫茫一片。 昨夜不知什么时候竟下雪了, 忙活这些日子,身心皆落得疲劳, 她才记起今日好像已是冬至。 这日前后, 君子安身静体, 百官绝事, 不听政, 择吉辰而后省事,加上朝廷在元日、冬至时,都会各给假七日。 于是官员能在家待至正月初七才去官署上值,冬至、元日,礼部也会遣摈者送来天子例行所赐百官的礼品。 不一会,她动作便慢了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瞧着里头燃到猩红的炭火游了神,眼瞧着手就要碰上烧到滚烫的炉盖。 沐浴完,从外面进来的林业绥连忙去抓她双手,带离着走远几步。 因内伤还未痊愈,此番动作免不了动气,胸口处的气血返上来后,喉咙瘙痒,变成几声轻咳而出。 男子顺势坐在坐床处,舒出口浊气:“刚有仆妇来说地龙已疏通,等下便让仆妇给烧上,日后还是用暖榻好些。” 谢宝因被咳嗽声唤回神,微垂视线看着急喘的男子,回身走去几案旁,双膝跪在席上,伸手倒了盏茶汤,而后缓慢起身,递给男子,附和道:“燎炉在居室确是有些不太便利。” 林业绥往日不在家,这处屋舍的仆妇侍女只是隔三岔五来擦一擦居室内的灰尘,留心保养着她们家主的那些竹简,这些年便也未曾生过火,连着居室暖榻的地龙因此被那些尘土堵塞,烧着火却没有热。 这几日也只好燃了比火盆稍大的燎炉来取暖,但崇信道的世家高族里都极为注重阴阳调和,用以睡卧的内室大多都比其他地方要小些,只要能摆下些需要的就好,显得紧凑满档,人住进来才不至觉得凄冷。 燎炉又过大,摆出来过于拥挤,故也不常用,只是这次才不得已拿出来用用。 茶汤入口,林业绥眉头微跳,竟是温的,不必想也知道是女子早起用炭火温过的,喉结滚动,润过嗓子。 食时,疱屋的仆妇来说朝食已经备好,得过谢宝因的点头后,仆妇侍女也都开始忙活起来。 几个侍女来到室内,摆好食案与坐席,仆妇端来几盘清淡菜肴。 用完食,漱过口后,林业绥从坐席上起身,伸手去拿横杆上的大氅,跟女子说过一声便出了他们的居室。 谢宝因慢吞吞的喝着手里这盏茶,视线不自主的偏移向外面,男子踏雪离去,也不知他要去做什么,身上有伤已经告假不说,今日又在冬至假内。 磨磨蹭蹭当是闲情雅致的喝完茶汤时,李老媪等人也正从外面进到庭院里,只是在雪里走了这么一遭,身上寒气太重,不敢直接进去,在屋舍外解下竹蓑衣和斗笠后,又拍了拍衣裳,哈气稍微搓热手掌才敢进屋舍去。 一进去就瞧见女子离神的模样,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侍女走进内室,轻唤了声:“女君。” 跪坐着的谢宝因收回目光,顺手放下茶盏,由侍女从坐席上扶起,刚坐在坐床边,便有侍女上前来为她脱鞋履,待坐到床面后,又给盖了件狐狸毛的毛衾,嘱咐人烧盆炭火进来的同时,又兼顾着让李老媪几人在胡床坐下。 屁股刚沾床,李老媪就先问道:“不知道女君找我们几个有什么事。” 经过吴老媪、李秀姑妇的那件事,尤其是她们家主还连着处理了些不算是犯大错的奴仆,现在府中瞧着是风平浪静,却其实早已人人自危,赶出林氏倒也不怕,只怕说错一句话就要丢了命去。 好巧不巧,她们几位还都是会些算筹、能看懂账目的。 谢宝因接过侍女递来的石榴抱枝暖炉,指尖、掌心传来丝丝热意,心中自也明白府中人心不稳,大抵是半月前那事做得有些急切,连着处理七八人,命都捏在主家手里,哪个心里能不发颤呢? 但既做了,她就没有后悔的时候,只有慢慢来稳人心了。 “几位阿婆也知道,三娘那边屋舍这几载的吃穿用度都被暗地克扣下来,我想着既有一,免不得会生二三来。”她露出个笑,话说得不急不缓,也道出此事前情,行安抚之意,“昨日各处屋舍的账目都已经送来我这里,恰逢今日又是冬至,有除旧迎新的好寓意,便想请阿婆们一起与我核算下账目,要是有什么差错,也好想办法去弥补。” 李老媪倒也安下些心来,与另外几位起身行礼,接下这份事情。 玉藻也领着人抱来竹简和算筹,分列摆在几案上,又再按照屋舍、年份、名目几项细分开来。 每人各负责一处屋舍,直至临近日昳才算完所负责屋舍的第一个名目。 念及是冬至,谢宝因停下拨弄算筹的手,而后轻落在竹简上,笑着让她们回去吃碗汤中牢丸,明日再来。 唯独留下了李老媪,她立即笑呵道:“女君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谢宝因从几案上翻找出本积压在底下的竹简,打开后,找到其中一处:“这是所记每年分发给家中部分奴仆的份例,冬衣这项最后一笔所记是戌申年。” 每至节日或节气,主家都会赏些应节或节气的东西下去。 尤其是建业城的寒冬,极为难捱,郎君娘子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可一些奴仆需要夜里当值,护的也是家中安全,因而过冬衣物这类极易消耗的是每年都要发的,被褥则是三载一发。 戌申年已是三载前。 李老媪伸手捧过,她虽也管这些账目,可所管并不是这类,此时瞧来也觉得怪,不由疑道:“我们这些仆妇的冬衣倒是每年都有发下,我去年瞧另外几位娘子郎君屋舍的奴仆冬衣也都是新裁剪的。” 谢宝因低头一笑,李秀自不敢明目张胆的去动那些没把柄在手的郎君娘子,她们这些仆妇也都不是干粗活的,大小能管一方,而这账目上所记的都是些少能被主家所记起,或是几载都见不了主家一次面的奴仆。 她刚已核对过,裁剪冬衣的通宝倒是每年都预支一样的,从中所吃的流水应是从这些奴仆的冬衣所来。 处置完李秀的翌日,偏邸也已命人全部清理过,还用烈酒四处都洒了遍,各类陶瓷摆件、绫罗绸缎均收归入邸库,如今亦是死无对证。 只有销账,重头来过。 “今年的冬衣可都有按时发下去?” 李老媪略有些尴尬,递回竹简,但女子未接,只是使了个眼色让她放在一旁,她起身去放下,随后才道:“这些事往年是归我来管的,可后来...李秀安排了个黄老媪去管,我便只管些不怎么重要的。” 谢宝因捂着暖炉,手指微动,心下又思索一番,倒忘了李秀这对姑妇虽然不在,但是多年来,总归还是留下不少虱子,年后家中各处仆妇都还得要重新安排一番,只是不能操之过急,她也需有几个得心应手的仆妇替自己去办事。 这些时日来,李老媪为她办事倒也算是尽心尽力,只能先用着,往后再仔细瞧瞧。 “待会儿还得劳烦阿婆替我去看查下,不止各处奴仆的,还有外邸当值的奴仆都要核实一遍,明日再来禀告我。”想起晨起来给林业绥送朝廷分赏礼品的奴仆满手生冻疮,谢宝因又再说道,“还有今年再裁些暖手暖耳的耳衣发下去。” 李老媪也明白这件差事的重量,忙应下,得到女子点头后,才去屋舍外面穿上蓑衣斗笠离开。 人刚走,浑身酸痛的谢宝因便耐不住的动了动,尤其是脖颈最为僵硬,玉藻瞧见,赶紧过去按揉缓解,安安静静不说话,管不住嘴的毛病确有收敛。 虽失了那股伶俐劲,可如此才能好好走下去。 谢宝因淡漠的靠向背后软硬适中的隐囊,将毛衾往上扯,阖眼养神,日后她也免不得要出去跟人往来,身边的人怎能不稳重些。 玉藻见女子有困顿之意,手上动作也缓下来,听到均匀的吐息声才悄悄退出去,关紧足以挡风雪的居室门。 周乳媪刚端着汤中牢丸进内室,便瞧见一抹身影跑出庭院,她思量了下,知道林妙意要往女君的屋舍去,故也未开口喊住。 近日来,她家娘子瞧着比之前有气色,笑容多了些,性子也活络起来,总爱往外出去,哪怕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再加上女君还特地让人来换掉她们这里的所有摆设用具,窗纱床帷亦是换成了新出的丝绢,连娘子的襦裙簪钗也都置办了新的来,屋舍更亮堂了。 她便猜,大约娘子的变化也是女君的功劳,如今李秀她们死了,夫人也去修行,家中真正做主的自然就是这位女君,多来往未必不好。 林妙意先绕道,往西边去,要去喊上四郎林卫罹及同侧庶所生的五郎林卫隺,只是他们拖拉不愿去,问了好几次长兄可在否。 “大人已身去,夫人去了宝华寺修行,如今家中长兄和长嫂便氏尊长。”林妙意苦口婆心道,“你们怎能失了礼数。” 按旧俗,冬至这日需向尊长赠送以袜履,表示在足履最长之日祝愿老师及长辈健康长寿、福寿永存。 说出这话后,姊弟三人各带了个奴仆往兄嫂的屋舍那边去。 长命万岁 第21节 在旁人眼中,西边为尊,所居尊长和嫡母所生,或是家中女君,东边则是住侧室及庶出儿女,奴仆也大多住在东边。 实则除长子之外的儿女,皆住在西边,郗氏所生最小的女郎六娘的屋舍便也在东边,虽有此分,但两边分例并无太大差别,不论嫡庶,皆是相同。 到微明院的时候,谢宝因正巧小憩醒来,瞧见他们先是诧异,而后笑开,让人热了冬至牢丸上来,又留吃晚食。 间隙聊了些闲话,倒也欢声笑语,原本还有些束手束脚的林卫罹和林卫隺也开始侃侃而谈起来,讲些书中所看见的故事。 后林业绥归来,两位儿郎才止住笑声,眼瞧着脖子都快伸回壳里了,连林妙意也拘谨几分。 用过食,林业绥喊住两位家弟,低头翻阅着儒经,语气不冷不淡:“先生所讲可有听懂?功课可做完了?” 谢宝因这下懂了,为何姊弟三个都那样怪异。 原是长兄如父。 林卫罹已十五岁,昭德太子逝去那年所生,故从“罹难”二字中的取名,林卫隺也快十三岁,都不是少不更事的孩童。 今日林氏也难以去养世家那些寄生于家族的子弟。 唯有好好进学,将来步入朝堂。 夜间沐浴过后,谢宝因将林妙意三人赠送的袜履归置好,才脱屐上卧床,径直越过睡在外边的男子,往里面躺去,她也不知怎么的,如今两人就睡成这样了。 大约是每次男子都会先躺在外边,逼得自己只能睡里边,几次如此,她便也不再执拗。 “这场雪下得突然又极大,各主街的雪,日入才勉强扫净,建业城外的道路也被雪所覆,车驾如今出不了建邺城,我便托山中好友代我们赠送袜履过去。”林业绥见女子上来,放下竹简也跟着躺下,又极为自然的用指腹把女子唇上未去干净的口脂抹去,“待除夕那日,我们再去宝华寺向母亲省视请福也不迟。” 被如此抹过,谢宝因下意识舔唇,而后若有所思的点头:“还是郎君想得周到。” 林业绥听见这声恭维,实在是不敢受用,瞥了眼女子露在外的两只手臂,合眼缓叹一声:“你今晨所想的不就是这事?差点连手都不要了。” 谢宝因急忙将手收回衾被里。 郗氏到底是尊长,对外的名头也是自己想去宝华寺修行,若家中晚辈再无所表示,外人又会如何瞧林氏。 孝顺的名声岂能不要,但顾及到是男子让郗氏去修行的,她自不好说什么,如今他已安排好,倒也放下件心事。 “那日,再顺便把六娘也接回家中相聚吧。” 【作者有话说】 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出自《后汉书》。 元日、冬至时,都会各给假七日:参考唐朝官员放假的时间。 冬至赠送袜履的习俗也有所参考,曹植的《冬至献袜履表》写道“亚岁迎祥,履长纳庆”。 第26章 崔家二郎 除夕这日, 为迎接来年的新岁,要先除旧布新,各家门户皆要忙活整日, 谢宝因比往日也起得更早, 刚到平旦便睁眼醒来,止不住的困意使她伸手捂嘴,打了个呵欠。 今日要忙的事务太多,因此熬了些时候来核算家中账目,直至核算到夜半才算结束。 十日时间, 日夜不歇,也终于赶在新岁前, 算清了往昔旧账。 到现在拢共只睡了两个时辰,头昏脑胀的蒙混感令她眉头直皱,躺在卧床上闭着眼,伸手轻揉着头侧。 “头疼?”林业绥忽开口, 语调里能听出来些挂虑。 谢宝因被惊了下,睁开眼,借着床幔外微弱的烛光往躺在自己身边的男子看去, 见他好似也在瞧自己, :“我是不是把郎君给吵醒了?” “你连半点声都未出,要怎么来吵醒我?”林业绥轻笑出声, 又宽声道,“把手给我。” 谢宝因有些不知所以, 顿了片刻, 缓过心神来后, 听话的将右手伸过去, 没多会儿, 被宽厚的手掌所裹,掌心有手指在按压着,时重时轻。 重的那下,只觉身子渐渐轻便不少。 她也领悟过来,这是经络学中的技法:“郎君怎么会按穴?” 林业绥半阖眼皮,极为轻松的说道:“在隋郡时,与医吏学来的。” 那时,十四岁的他随王桓驻军在外,献计打赢了场大战,那是他第一次杀人,故而被三十万起义叛军的死魂搅得彻夜难眠,王廉公怕他就这么干熬着死了,特地去请来医吏。 长达一年,症候才减轻。 轻重适宜以及穴位按压下,谢宝因脑中那团蒙混渐次稀散,困意袭来之际,用鼻音轻轻嗯了声,以作对他的回应。 林业绥担心她只是浅眠,又继续按压半刻,确认女子熟睡后,便也睡了。 待谢宝因再醒来时,已是食时。 听到外头窸窸窣窣的声音,便知道家中的仆妇都在各尽本分了。 她坐起身来,欲要下榻,才发现林业绥早已不在。 玉藻立在外面廊下,听见屋内的动响,连忙询问:“女君,现在可要端水进去?” 她昨夜回来太迟,还未浴身。 谢宝因拢上木屐,走去靠南壁的竹席坐下,应声让人进来。 几个提水的侍女在湢室来回两趟后,女子由屋舍所开的门进入其内沐浴,出来时,春娘已经候在外面。 春娘一如往常的缄默不言,只说些必要的话,先是主动揽过为谢宝因擦发,湿发微干后,又利落的为女子梳头,甚至不用谁来吩咐,她便知晓今日该挽怎样的发髻,配何步摇。 挽好高髻后,春娘屈身行礼,而后径直转身出去。 谢宝因早习惯了她的性子,觉得如此,她们各自还能自在些。 “女君,车驾都已经备好。”童官从外邸入内邸,又寻到西边的屋舍,不敢进里面,只站在外边向内室的人传话,“家主带着四郎与五郎去家庙祭祖了,说是不回这里来,行完祭礼后,在外边等女君。” 谢宝因从铜镜前离开,顺手给耳垂戴上对长坠子:“带去给夫人的东西可都置办好了?” 童官也顺溜答道:“女君尽可放心,昨日就已经全部置办好,家主日出时分就吩咐家中奴仆搬上车驾。” 他被遣出去后,玉藻找来上俭下丰的杂裾垂髾服侍奉女子穿上,这类衣身合体,袖口肥大,围裳有长飘带,走路犹如神女腾云飞舞般,常与高髻华饰所搭,世家贵女在重要时候均会穿戴。 穿上翘头履,谢宝因抬脚往屋舍外面走去,踩着地上极薄的一层雪去往东堂,对李老媪几人吩咐了些今日家中该办的事,才去西门。 扫雪的仆妇瞧着人离开,面上都作笑,前几日女君就已吩咐下来,赏雪是雅致,不必全扫,扫出供人行走的道即可。 雅致不知,她们倒是轻松不少。 外邸西门已停有三驾车,均用的是马匹,前两辆为两驾车,分别是林业绥、谢宝因二人以及将要去接的六娘子的。 末尾那辆一匹马的车驾则是随行侍女奴仆的。 谢宝因在玉藻的搀扶下,踩着车凳上了为首的车驾,到家庙祭完祖而来的林业绥也随之上车。 行进时,车横所悬的銮铃作响。 宝华寺建在净梵山的山腰处,离建邺城比缈山要远一些,抵达那里时,主持已经等在寺门外相迎,随后派了名小沙弥引他们前去郗氏所起居的禅室。 这处禅室是寺内最大的一间,推窗就能瞧见层层山峦与皑皑白雪,只是敲门无人应,推开禅室门后,他们才发现郗氏不在这里。 小沙弥也瞬间慌了神,郗氏是林府的夫人,他们寺里最慷慨的信主,亦是少见信佛的贵人,急忙双手合十,朝身侧两人解释道:“早起做功课时,信主还这儿念佛的。” 谢宝因回以浅笑,只当是郗氏不愿见他们。 “既如此,恐是无缘。”林业绥付诸一笑,侧身看向女子,“幼福你先去接六娘,再到山脚等我。” 言罢,又朝小沙弥道:“还劳烦小师父引我妻前去。” 谢宝因点头,也未问男子要去哪里,转身跟着小沙弥便离开,出宝华寺后,来到一座尼寺,刚进去便见到身穿僧服的少女呆坐在菩提树下,托腮望天。 六娘林却意算得上是林勉的遗腹子,郗氏怀她八月时,林勉过身,伤心之下动了胎气,导致妊娠提前,在七岁前是被药汤给灌养长大的。 郗氏问过高僧后,每年都会将这个幺女送来尼寺,穿僧衣闻佛香,身子也果真好转起来。 如今已是第六年。 接上六娘后,姑嫂二人便先下了山。 林却意自几日前得知家中兄嫂来要接自己,夜半醒来就没有再睡过,见长嫂在看下山的路,瞧出些什么来,笑着说了句“大人与一位贵人的神牌被供奉在这里”便打着哈欠睡了过去。 谢宝因见人睡着,弯腰下了林却意的车驾,正在心里思量贵人是谁,直腰抬眼间,发现男子朝自己走来。 林业绥想起刚才宝华寺中的事,出声安抚妻子道:“身为晚辈,我们该做的都已做了,她既不愿见我们便不见吧。” 谢宝因笑着点头,再多的,也不会去做了。 离开净梵山后,车驾又在缈山停下,冬至到岁末的这几日,各道观每日都会做大法事,以满足贵人们想要消灾祈福的心。 缈山共有大小道观二十三座,天台观为之最,每至此时,便是熙来攘往,唯有岁末人才会少些。 林却意还在眠着,谢宝因留了玉藻照看。 随后和林业绥一起循着山阶走上大半个时辰,便能见到那座魏延赫赫的观台,他们对这都无比熟悉,两人却是第一次同来。 法事过后,只见鳏居的裴爽带着与亡妻所生的儿女也在此。 谢宝因只知上次裴司法是怒发冲冠的离开,而后竟也告假不去官署,她料想两人有话要说,大概是些朝堂上的话,自己不好待这听,便先离开此地。 两个乳媪也识趣的带着郎君娘子去了别处玩耍。 裴爽背过手,冷嘲一声:“林内史今日来做法事,可有为那几人也做一场超度法事。” 林业绥泯然而笑,裴爽将过而立,本已对宦海绝望,可他用五十棍使这人重返官场,重翻错判旧案,裴爽便以为他是直臣,有悲悯万物之心,如今所气不过是气自己看错了他。 但他日后还需用裴爽行事。 “这场纷纷大雪,使天下披白。”男子走至天台观于悬崖之上所建的道台,这里可揽尽缈山之色,视线落在山阶污雪上,“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雪落在这世间,则注定无法再似初落时纯白,若要始终持着这份白,便只能落于山间屋脊,世人可望不可及的地,最后默默消融化去,于天下来说算得了什么呢?” “它们落下,须臾又消融,如何能冻死人?” 他所笑,也不过是笑眼前人还看不透,看不透宦海本就为黑,却还妄图以白衣入仕。 裴爽跟着走过去,低头望向山峰洁白的雪,又去瞧那些落在地上的,早已被踩满黑足印。 朝堂是利来利往的地,步入便不能再持赤子之心,不入仕为官,这份赤子之心又无从施展,便是在宦海,也无法撼动世族半分。 他驳道:“即使人来人往的踩踏,可若剖开其心,内里仍为白。” 林业绥会心一笑,还不算是个太蠢的:“裴司法既知道这个道理,又不去做,与我说些什么?” 裴爽沉默下来,很快他的两个儿女吵闹着要回家去,离开前问了最后一句话,只是答案非他所想。 “林内史可也是这场雪?” “裴司法怎会觉得我这种人能有赤子之心那种东西。” 谢宝因想起那只被法师用铁链锁住的仙鹤,脚下走着走着便去了鹤园,已经四年,它仍在这里,飞往天际的那只早已不知所踪。 长命万岁 第22节 她如那时般,去放食的铜盆里抓了把金丹,抬腕托于长喙边。 有郎君娘子并肩笑着行至此,瞧着仙鹤用头去蹭跟前的女子,而女子的多折裥裙曳地,裙摆宽松,又有雪落满枝,冷风振袖,倒像是以鹤为骑的神女。 娘子跟身边的郎君打趣道:“自五娘行过六礼后,二哥便开始外出云游,可要我去帮你问问这是谁家的娘子?也好把你拉回家来。” 郎君斜了眼,甚是无语。 娘子不理,径直走去。 待走近,瞧清那张面容,娘子边行平辈礼,边惊喜道:“五娘,我与二郎正说到你呢。” 谢宝因循声回头去看,才发现是清河崔家的四娘崔仪,她如今十五岁,听说已在相看世家子弟,准备议亲。 仙鹤食完金丹后,她才收回手,回了个礼,望向不远处的崔安,得体的微微颔首。 当年,谢贤为她和清河崔家议婚,听说相中的便是这位崔二郎,她所知不多,只知他如谢晋渠一般,无心仕途,只想做个隐居名士,崔家也不阻拦,唯独担心子嗣问题,望他早日成家。 可这几年,却不再听过他有议婚。 崔安像是怅然若失般,许久才作揖回礼,可女子已不再看他。 两位娘子交谈着往外去,他亦恪守礼数,相隔两尺半走在其后。 林业绥寻觅一圈不得见人,拿上女子遗落在静室的暖炉,在祖师殿外发现童官在作揖祈拜,冷声道:“你们女君呢?” 童官快速祈拜完,慌神垂首道:“女君去鹤园了,嘱咐不用侍奉,特让我也来祈福。” 林业绥才听奴仆说完,抬眼便瞧见女子的窈窕身影,还有崔氏兄妹。 皇帝曾说过,谢贤当年准备与郑氏或崔氏通婚,只是谢贤瞧不上郑氏的那些子弟,欲舍郑氏,与望族崔氏通婚,选定的子弟中,崔二郎最好。 因此很是属意。 “幼福。” 【作者有话说】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出自司马迁《史记》的第一百二十九章“货殖列传”。 第27章 初试年庚 谢宝因听见林业绥喊自己, 匆匆与崔仪告别,要走时,又顿足, 微微浅笑着侧过身与崔安互颔首致别。 “五娘。”崔安忽然开口喊住女子。 谢宝因原以为是崔四娘, 回头发觉是崔安,稍楞住,她不曾记得二人有过交集,往日崔家下帖,范氏携她同去, 她也只敢与女眷交谈,那时尚在闺中, 今日她已是他家妇,可到底还是顾及到礼数,故驻足片刻,等他说话。 便连崔仪也想瞧瞧自己这个二哥要做些什么。 只听他说了句“福延新日, 庆寿无疆”,这是守岁至夜半才会说的福语。 谢宝因抿嘴笑开,今日是除夕, 同辈之间确是该互祝吉语, 虽并不相识,但既遇见, 说句也是应该的。 她默了一瞬后,同对崔氏兄妹二人道:“福延新日, 寿禄无疆。” 反应过来的崔仪也急忙福身回祝, 只想着幸亏有二郎在, 否则就失了礼节, 而后三人相视一笑, 互揖拜别。 一片镐白中,女子踩着新下的细雪,回身往祖师殿而去,那里站着的是陛下亲赐给她的夫君,必是很好的。 毕竟曾是五公主的未婚夫君。 崔安垂下视线,对雪中足印盯了半晌,笑叹离去。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林业绥敛着眸瞧那人离去,又悄无声息的将视线落于女子身上,见人走至近前,递过暖炉。 谢宝因双手接过,她天生比旁人体热,夏日才会如此贪凉,哪怕是冬日,手掌与他人相比也算不得是太冰凉,但慢慢腾起的热意还是让身子好受了些,心里也像是被什么在暖着,不免好奇问道:“郎君刚才喊我做什么?” 难不成只为了递暖炉于她? 林业绥抬眼向殿内的道祖尊像望去,说出五公主无法登仙之言的上清法师正在那里供香,他终是轻笑道:“我们归家吧。” 谢宝因眨眼思索,待会儿还有个法事,似是世家夫人用来祈求多子多福的,但想着他或许是有什么要紧事,便也没开口,点头随着一同下山去。 路经怀安观时,谢宝因脚步微滞,想起些什么来,没一会便恢复如常,继续迈步下阶。 而在身后的童官眼中,只是瞧见他们家主忽然去牵女君的手,一起执手走了下去。 车驾驶回长乐巷时,已是天光日稀,日入的时候。 林却意一下车,跟只回笼的家雀一样,高兴地跨入家门,直奔东边而去,从小照顾她的乳媪已经快跟不上这位娘子的脚步。 谢宝因只嘱咐了些乳媪要仔细照顾的话,也同林业绥回他们的屋舍去了,两人均是先换了衣裳。 林业绥脱去极为不便利的大袖袍,换上了团花圆领袍,谢宝因则换了上襦下裙,系着长穗如意丝绦,上有双禁步来压裙边。 很快就有仆妇来喊,说是团圆宴已备好。 谢宝因吩咐侍女去东边屋舍把郎君娘子都请过来吃,后想着一家人能和睦再好不过,又命人去那两个侧室的屋舍处也说了声。 年席按往年惯例,摆在西堂。 上席因郗氏还尚在,谢宝因和林业绥未去坐,而是与林妙意几人坐在一处,王侧庶与周侧庶则是另坐,各有张食案与坐席,因早就吩咐过,吃食也有备下给她们。 席间的时候,奴仆在庭院里点起了庭燎,冲天火光照出庭院,映在巷中,别庄那边送来的几捆青竹也都拿来这里,仆妇坐在地上,用刀从竹节处砍成小段。 听到这刀落、竹断的声,林卫罹与林卫隺早耐不住好顽的性子,神思早就飞了过去,几口便将碗中的饭食扒拉干净,从食案前起身,向兄嫂行礼后,撩起袍子过去,扔了几个竹节进去。 劈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来,金色小火花也迸发在空中,十分喜庆艳丽。 见那两人过去,林却意也咬着箸头,眼巴巴的望着,埋头努力将粟米吃完,也加入其中,没玩多久,发现那位用完食的三姊竟在呆坐着,十分不悦地走过来拉着林妙意一起扔竹节玩。 因之前的事,林妙意每逢除夕新岁,往往都是坐在堂上,不敢离开去人少的地方,有时若是那人守在庭燎旁,便连瞧都不敢瞧。 林却意瞧她害怕,于是抓着她手扔了一个进火里,林妙意渐渐体会到乐趣,也玩到开怀起来。 直至黄昏,宫里的舍人奉命来为四品及以上官员送钟馗像,家中所有人皆停了下来。 天子念旧故,还特赐谢宝因除夕节物。 林业绥起身去送舍人,而后众人要围坐在一起守岁。 仆妇已经将屋舍收拾出来,几案上已经摆满十般糖、澄沙团、蜜姜豉等消夜果,还另有一张几案放了牌贴供主家玩乐。 林却意立马奔向几案,拿了庚骰闹着人陪她试年庚,林妙意被闹得没办法,只好过去跪坐着。 试年庚原本是岁末聚博的雅名,将赌博的输赢视作这人往后的命运,只是每载一试,究竟以哪年为准却没有什么规定,大约也不过只是岁末的玩趣,后赌博之风日益兴起,危害渐显,上至公主大王,下至话桑务农的百姓,无一不参与其中。 朝廷只好下发严令禁止诸如此类的行为,于是有商人专门制作出十八面庚骰,每面均绘画,并赋予寓意。 虽有十八面,却是小巧玲珑,一只手能握住。 之后只听见林却意的叹气声。 谢宝因跪坐在几案前,拨弄着算筹,中间或停下,仔细查看外面仆妇送来的账目,再继续抚弄算筹,听见室内低迷的声音,瞧也不瞧的逗道:“还有一个时辰便要迎来新岁了,六娘何故唉声叹气,小心来年要叹整年。” 林却意趴倒在桌上,闷闷不语。 林妙意便替她答,说着说着竟也半带疑惑的笑话起来:“六娘掷骰,回回都是一只鸟,解庚上说掷鸟者,心胸如天豁达,明明都是好话,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还如此不悦。” “嫂嫂和阿姊都是世中人,以为飞鸟就是极快活的东西。”林却意摆正脑袋,将下巴磕在桌上,精神气低丧着,喃喃道,“可你们瞧,这飞鸟是一只,岂不是在寓意着我日后要永远孤影独飞了?” “无家可归。” 算筹不再被摆动,谢宝因停下手,欲言又止,林却意这几年都是在尼寺里,少能见家里的人,只是偶尔归家一叙,能有此哀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林妙意被逗得笑起来:“长嫂你看,她这才去了尼寺几年,都开始说些什么傻话胡话。” 林却意猛地坐直身子:“阿姊你不懂!” 她或是起了另类解庚的乐趣,又开始为旁人解起来:“好比阿姊掷出的是夕颜花,这可是说日后三姊能得人朝夕爱护。” 正在吃着消夜果看经学文章的林卫罹和林卫隺注意到这边动静,倒是极为捧场,都掷出庚骰要六娘来解。 林卫罹掷出雁,林卫隺掷出山。 林却意极为认真的沉思一会儿,才道:“唔....四哥将来要去南边。”说到林卫隺时,却拿不定主意的支支吾吾,脑瓜子里只蹦来一个曾在书上瞧来的典故,“五哥...五哥莫不是要去学愚公移山?” 因大雁要南飞,四哥便是要去南边;因只能想起愚公移山,五哥便是要去愚公移山。 两位儿郎笑着走开,不过能逗得这位妹妹开心也是好事,他们知道六娘不愿待在尼寺,那里无趣的很,不知被憋成什么样子。 谢宝因闻见这些欢声笑语,也逐渐放下心来。 在这里的人都已试过年庚,没来玩闹的林却意忽然盯着坐席那边的女子,起身拿上庚骰,蹭在女子身旁:“要不长嫂也来试一试年庚玩?” 谢宝因将账目卷起,拿算筹筒压在上面后,推至几案一侧,眼神柔和的看了眼六娘,然后伸过手去。 在谢府时,她陪谢珍果玩过几回,但只当这是个解闷的玩物,辞旧迎新的时候,谁来敢触别人的霉头?故而这类解庚大多都是些好话,掷下也没有什么意思。 林却意赶紧将庚骰放入女子掌心,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 谢宝因握住,手轻轻在几面扫过,骰子应声落下,翻滚几圈后,露出的那面所绘的是...林却意凑过去仔细瞧了瞧。 还未瞧清楚,巷道里开始热闹起来,仔细听去,是孩童在叫卖痴呆,望来年更聪慧。 这夜,建邺城内的各坊门也会彻夜不关,驱傩之人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牙白,由明德、通化、延平等建邺十二城门出发,进入各坊的街头巷尾,意在驱除疫鬼等阴气之物。 林却意拉着林妙意、林卫罹、林卫隺出去家门外看驱傩。 没多久,林业绥也回来了,眼中倦意极重,不知那舍人是否还额外说了些什么话,可在瞧了眼矮几上的庚骰后,温声开口:“年庚试的如何?” 谢宝因将侍女已盛好的咸茶递给男子,想起六娘那些话,笑着答道:“三娘是夕颜花,六娘是只飞鸟,卫罹是雁,卫隺是山。” 林业绥捡起庚骰,安静听女子津津有味的说完:“那幼福呢。” 谢宝因难得掷到一个自己觉得好些的,笑吟吟道:“蜜饯。” 但是不知林却意会如何来解这个庚。 【作者有话说】 hhh六娘解庚有一套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出自陶渊明的《饮酒其八》。 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牙白:出自唐代孟郊的《弦歌行》。 试年庚是宋朝除夕的习俗,我参考并改了下。 驱傩最早记载在《后汉书.礼仪志中》,后面唐宋都有。 长命万岁 第23节 “小儿卖痴呆”也是宋朝除夕的习俗。 第28章 伤好没好 自明德门而入建邺城的驱傩大队, 在吹拉弹唱的乐声之下,手舞并足蹈的走进长乐坊那条最宽绰的巷子。 林却意六岁被送去尼寺后,便再也未曾瞧过这热闹好玩的驱傩, 此时站在家门口, 亦成了巷子里拍手叫好最起劲的那个。 林妙意瞧着这个妹妹,眼里也生出疼惜,六娘从前还在府中时,即使自己满身是病,哪怕每日被药汤淹着, 可嘴角的笑和那眼里的纯真善意却仍是熠熠发光,发觉她不爱出院子, 也不爱笑,隔几日就要去东边屋舍陪她,一陪便是整整一日。 那是过去的十一载里,她为数不多能去回念的日子。 “阿姊, 你快瞧啊!”林却意抬头见一双映着火光的望着自己,伸手推了推她,边蹦着边伸手指向巷头, “傩翁和傩母在打无常鬼了!” 走在最前头的有一男一女, 分别戴着老丈和老媪的面具,被称作傩翁、傩母, 身旁围绕着戴小孩面具的护僮侲子,又各有戴鬼怪面具的人, 游行时便要打这些鬼怪。 此时有一个正在挨打。 林卫隺搭腔取笑道:“明明是个长舌鬼。” 林却意:“无常鬼!” 林卫隺:“长舌鬼!” 两人争辩不下, 要林妙意和林卫罹帮忙分出个子卯来。 这姊弟两个齐声道:“鬼。” 兄妹、姊弟全笑成一团, 驱傩大队经过她们这里时, 几个奴仆快速的敲打竹筒, 驱赶鬼怪,不让其有靠近之心。 几位郎君娘子看完驱傩回来,西堂北面所放置的那座饕餮纹漏刻壶口露出刻度,已经是夜半,整座建邺城钟鼓齐鸣,如此便已是正式迎来新岁。 奴仆们跪下磕头拜岁。 他们也赶紧行礼去向长兄长嫂行礼拜岁:“福庆新日,寿禄延长。” 谢宝因拿出几个早备好的金兔金狗,以郗氏的名义送给他们。 毕竟家中还有尊长在,这礼不该他们来受,既代为受下,年礼自也要以那人的名义送出去。 林业绥从小住在西边屋舍,十岁为父守孝三载,不曾出过孝屋,十三岁又离家,故与这几个弟妹感情不算深厚,也知他们畏自己,说了些诫言便起身离开。 谢宝因发觉后,跟着起身。 林业绥停下等了几瞬,伸手去牵:“不与他们玩闹?” 谢宝因回握男子的手,眸中散着笑意:“我怕郎君一个人太冷清。” 林业绥无奈一笑。 新岁一到,林却意、林妙意以及林卫罹、林卫隺都合该回自己居室去睡的,只是林却意的精神头还在,偏拉着兄姊也不准睡,陪她玩牌贴,像是怕来不及,要一夜就将所有好玩的尽数玩尽,又恐是怕往后再不能有这样跟兄姊开怀的时候,不论做什么都要在一起才好。 西堂以十二扇的花卉草虫蝈蝈围屏隔作两边,谢宝因和林业绥在靠西的那边谈着话,听见另一边的声音,心里面的那个主意就跟生根发芽一样,再也拔不掉。 “六娘去尼寺这几年,身体瞧着要好了些,要不寻个日子请疾医来探下脉。” 身为长嫂的她仔细斟酌着措辞,怕哪个字说错便会被人误解,连男子的神色也不敢去瞧,林却意是被送去了尼寺,身体才好起来,她硬要留下,难免会被人怀疑有何心思。 仔细想了想,又道:“怎么说也是林氏的女郎,要是已经好转,留在家中先住着,我也定会仔细照看,要身子又差回去,再送回尼寺也不迟。” 想起郗氏,谢宝因心里又打起退堂鼓来,刚要摇头叹气作罢。 林业绥思量半晌,将围炉边炙着的洞庭橘上所沾染的尘灰拭去,顺手递给女子,淡淡道:“她要愿意留下便留下,要心中实在不愿,还惦念着那尼寺便顺她的意,过了上元再将她送回去,你也不用为此劳累。” 炙橘温热,果味也随着热气散出。 谢宝因吃了瓣,莞尔点头。 外面的林却意在连续输了几局后,正在跟自己阿姊撒娇,以求金骡子不要离开身边,实在赢不过,又进来拉自己长嫂出去帮忙打牌贴。 喧笑中,漏刻壶中的水亦在缓慢滴落。 守岁至平旦,禁宫之中忽然发出撼天震地的响声来,禁宫之后,紧着各坊各处也只听见爆竹声,犹如山崩地裂。 守岁至日出,疱屋端来年馎飥吃下,这个岁便也算是守完,林却意早已瞌睡到不行,迷迷瞪瞪吃完就被乳媪带着回东边屋舍去睡,林妙意也顺道跟着一起回去。 林卫罹和林卫隺亦困倦不行,林业绥便免去他们今日的经学。 未出嫁出仕的郎君娘子尚还有得睡,大人却不得空闲。 天地家庙一祭完,林业绥拿湿帕子擦去指尖残留的香灰,吩咐童官去西门备好车驾后,径直回屋舍去换衣。 谢宝因靠在坐席后的凭几上,腿膝处盖这件雀衾,拿着要送林业绥那些同僚亲朋的节礼单在瞧,听见动静,抬头问道:“今天是元日,郎君这是要去哪里?” 林业绥沉了半刻,语气如常道:“我告假多日,陛下嫌我怠慢,要我尽早处置完堆积的案宗。” 谢宝因这下也明白昨夜里那舍人确实是额外说了些什么,顺手将节礼单放在面前几案上,起身去服侍男子穿官服,心中却不禁担忧起来,何事需要除夕来特地吩咐,还要元日就去办的。 上次的伤都已经严重到吐血。 她侧身拿过蹀躞带,绕过男子的窄腰,眉头微皱:“郎君日正时分能归家吗?还剩有几副药没喝。” 林业绥听出女子的担忧,故戏谑道:“我伤好没好,幼福应该知道才是。” 谢宝因抬头娇嗔了眼:“郎君还好意思说。” 那夜行事时,她顾念着他的伤还未好全,想让他动作慢些,谁知这人却动的越发厉害,自己央求不知多少回,眼泪不知流了多少,最后气得张嘴便是对着他肩头咬了口。 林业绥眼中仍还有几分愧意,抬手抚摩着女子冰凉的耳垂,事毕后,他哄了许久才好,后面几次亦不敢再那样。 他瞧着女子乏倦的明眸,嘱咐了几句:“忙完就在内室先眠下,那些琐碎的事情便交由仆妇去办,敢欺上瞒下的打杀即是。” 谢宝因拿来件黎色上添唐草纹的鹤氅递给男子,解颐称是。 林业绥出门后,另寻奴仆做驭夫,又再吩咐童官去了趟归义坊的裴府。 裴爽抵达京兆府官署后,不敢有半分怠慢,快步往内史堂走去,自从昨日天台观一见,他回府琢磨半宿,终是想通,与虎谋皮又如何,各自所持的道义不同又如何,只要最后能到达自己的目的便是好。 这是林内史昨日要告诉他的。 天气阴沉之下,只见男子坐于圈椅中,神色亦不佳。 不知是出了何事。 他伸手整了整因着急出门而穿戴歪斜的官服圆领,拱手作揖:“不知林内史是有何要事吩咐?” 林业绥屈指敲在曲木上,敛眸沉声:“需尽快重审孙酆的案子。” 裴爽更是不明白,这件案子是去年所犯,搁置已近一年都无人问津,怎又突然急切起来:“为何林内史要如此着急重审孙酆的案子。” 林业绥噤声,想起昨夜天子亲派中书舍人来传达的帝令。 冬至那日郑彧入宫朝贺,因诞育五公主及七大王的贤淑妃出身他郑氏,又值团圆的佳节,皇帝也特留他参加完天子家宴再行出宫。 家宴本一派和气,可郑彧却说了句“陛下与贤淑妃倒像是对寻常夫妻,又有儿女绕膝之乐”。 再加上除夕夜,太子并未亲自入宫贺祝,于日入时分还杀了东宫内几名舍人宫侍,听道是那几个舍人在妄议太子的已逝生母哀献皇后。 这件事迅速传入兰台宫,贤淑妃闻后,也只说了几句太子不该在这时大开杀戒的话,谁知她话刚说完,便有舍人来报七大王在府中宴请八十岁老者,以此向天祈求天子长寿。 天子当时虽赏下七大王许多东西,又亲谕怒斥太子不端,但心里早被气得不轻,他深觉太子性子不类自己,反是第七子最像自己,故平日喜爱第七子多过太子。 可天子对发妻情深至极,听到太子杀人的缘由,已恨不得连坐那几个宫奴的家人。 贤淑妃和郑彧的话在天子耳中自也是变了味,只觉是郑氏贪心不足,后宫高位均被郑氏女所占,竟还要皇后及太子之位。 气盛之下,命他着手重审多年前郑驸马家暴公主致死一案,但此案过于厉害,总归还是得先拿别的东西杵过,瞧瞧他们反应。 林业绥抬眼,像是故意要让眼前人知道些什么,忽笑道:“上有令,臣工又岂敢不遵?” 裴爽面上无惊,心中却已翻起巨浪。 天子竟才是他所忠的。 元日该前往同僚好友家拜年,只是林业绥有政务在身,没有办法前去,谢宝因便只好依照礼数,吩咐奴仆骑马去这些人的家门外,连呼数声后,留下一张名刺,告知名刺主人已前来拜过年。 奴仆也拿来放在家门外的拜年名刺,有些事亲自前来拜年留下的,谢宝因在瞧过后,转身要拿去收好,却又忽然顿住不动,心中思踌一番,还是特地派人去了趟长极巷,那边倒是把名刺给收下了。 夜间林业绥归家,两人沐浴完,同躺卧床时,谢宝因提了一嘴这事,他也笑道:“身为婿郎,确实该向岳翁递名刺拜年,明日我再让人给那边送些节礼过去。” 谢宝因若有所思的点头,正想着也该给谢珍果、谢晋渠、谢晋滉还有谢晋楷几个送些应节的东西。 林业绥扯下被鸾凤钩挂起的帷幔,无遗漏的询问:“你那几个弟妹都喜欢些什么,若是家中没有,明早好遣奴仆出去采买。” 烛光被纱遮挡,昏暗中的谢宝因展开笑颜,轻轻嗯了声。 盈盈笑意下,林业绥心中所压的那座山似也轻便起来,露出笑来,他动手掖好女子未盖全的衾被,想起自己今夜踏月晚归,刚进庭院,便瞧见女子立于居室门口在等自己。 “我这几日恐都要晚归,不必再如此等我,我去偏寝睡即可。” 谢宝因当夜虽点头应下,次日戌时却见她点灯在屋中等候人归,男子拢眉还未开口,她便先说道:“郎君既然都不要我睡偏寝,我又怎么舍得让郎君去睡?” 男子没法,只好嘱人在夜间将地龙烧热些。 直至快到上元节,林业绥仍还是日出去官署,黄昏才归家。 【作者有话说】 “福庆新日,寿禄延长”出自敦煌文书,上章的也是。 名刺就是名片,这个习俗是宋朝的。 第29章 林氏二郎 建邺的这场大雪时断时续, 上元节过后才见消弭的势头,正月十七、十八,山林瓦间及地上所落的雪开始消融之际, 各家各户的孩童纷纷跑出去堆雪狮玩, 求这最后的祥瑞。 林却意知道自己没几日就要被送回梵净山去,平旦醒来再没敢睡,坐在卧床上,一直盯着外头夜里的那片白色。 日出一到,穿上鞋袜便出去屋舍, 刚弯腰团了雪在手中,又觉得自己玩起来没有什么意思, 便带上乳媪去东边屋舍寻自己阿姊,姊妹两人想着好几日都不见长嫂,又结伴来到西边屋舍。 刚走到庭院阶前,便垂头不敢再动, 喊了声“长兄”。 林业绥正要出去,对她们两人略微点头后,欲抬脚走时, 念及内室女子晨起时的异样, 嘱咐道:“你们长嫂身子有些不适,不要太过吵闹。” 林妙意和林却意连连点头, 等男子离开才进内室,也不敢再提玩雪的事。 谢宝因察觉出她们的心思, 让她们吃完早食再出去玩雪, 生怕两人忙不过来, 便吩咐侍女在旁为其铲雪、端雪, 同时又嘱咐林却意要注意身子, 不可玩过头。 李老媪来时,见到这副玩雪的情景,才跨进庭院便笑着打趣道:“两位娘子也踩着这冬雪的尾巴来给女君堆祥瑞了,我这一趟看来是来迟了,竟让两位娘子抢先去,来年可得记住不能再落后。” 长命万岁 第24节 林却意和林妙意也被说得脸上心里都高兴,林妙意回了些与人交好的套话,林却意却是回了几句俏皮话。 姊妹二人的性子截然不同。 李老媪不再同她们打趣,走到廊下抖了抖寒气,才走进屋舍,瞧见女子跪坐在几案边,纤纤细手捧着个玛瑙碗盏,她上前将几案上的抱枝匙递过去,细微嗅得些药的苦味:“女君可是病了?” 岁末至上元节这段时日,要核实各处别庄的租钱,外送的节礼,家中给奴仆节日赏钱账目,还要将家宴拿出来使过的金银器和所收到的节礼收起。 这些全部忙完,只觉精气都失去一半。 谢宝因拿玉匙在汤中搅了几搅,白玉作的匙与泛红的汤药也交相辉映,使得吃药也别有趣味,而后她缓缓喝下,面不见半点苦色,反温笑道:“只是近日觉得身体疲乏又全不思食,便让玉藻去配了副八珍散,说起来都不算是药,只是益气补血的。” 李老媪听到补血二字,心中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十四为新妇的女郎,粗叹口气:“不瞒女君说,我那女郎前些日子刚生产完,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这弄瓦之喜,她做母亲的便已经崩漏不止,一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好,要是女君垂怜,愿意将这药方赏我...” 说罢,直接跪下,来前好不容易压下的哭声,又返了起来:“我全家就是化成灰,也会永远都记住女君的恩情。” 平白受人跪拜,吓得谢宝因连忙让侍女扶人起来,细思那番原由,笑叹道:“不过是简单的四君四物合成的药房,只因其中需要的人参,寻常百姓难以消用,所以瞧着珍贵起来。” 李老媪的心是彻底凉了,这一钱末等人参便是通宝一贯。 “只需将当归、川芎、白芍药、熟地黄、人参、白术、白茯苓、炙甘草各配六钱,加些枣或是生姜煎熬,便能调和营卫。”谢宝因默了片刻,“我这里倒还吃剩下一些,待会阿婆带回家去。” 既救人又施下恩情,何乐不为。 李老媪倒真像感谢生身父母那般,感激的磕了好几个头,而后起身说近日林氏的流水账也更卖力起来,像是外面说那俗讲百戏的。 谢宝因瞧了几眼账目,未发觉哪有缺漏,便连支出十枚通宝的账都记得分毫不差,何时支出,支出何用均是清清楚楚的,没有一笔糊涂账。 跪坐一会,玉藻也拿来人参,李老媪想着躺在婿家崩血的女郎,走前又是要跪,幸得侍女急忙拉住。 李老媪走后,谢宝因也收起竹简,听见庭院里欢声笑语连起,眉眼染上笑意,推窗往庭院瞧去,不止有雪狮子,还堆起了雪灯、雪花、雪山等各类景物。 她念着没有琐事缠身,拢好木屐走到廊下,抱着暖炉远远瞧着,忽嫣然而笑:“怎么堆了个素狮子?” 林却意正在捏狮子尾巴,好奇问道:“长嫂,还有荤狮子吗?” 谢宝因笑开,吩咐玉藻拿来些金玲彩缕送去,给雪狮装扮上,往年在谢家时,她和谢晋渠觉得雪狮太过寡趣,便会用些不要的彩衣珠钗捣鼓。 半刻过去,见她们依旧还兴致勃勃,谢宝因只好让仆妇先备下驱寒的汤药,再去将疾医沈子苓请来这里。 等林却意玩到尽兴,侍奉的乳媪赶忙把暖炉塞进她怀里,陪玩开心的林妙意也将暖炉拢在手里,听到长嫂给自己备下暖身体的热汤,又一起去内室。 三人才说没几句话,玉藻便来说疾医到了。 “见过女君和两位娘子,不知是哪位贵人抱恙?”妇人微低头,行完尊礼才敢坐在胡床上。 沈子苓行医近四十载,起初因是女郎身,世人不愿信其医术,只有穷困百姓愿找她看诊,后自荐治好了郡公夫人的头疾,使得郡公夫人在世家夫人间对其多有夸赞,时日一久,世家夫人也开始找她看病寻药。 谢宝因在初二就曾派人去请过,只是那时她被急诏进宫去为王太后诊病,今日食时才从兰台宫出来。 林妙意是认识的,那时长嫂也请她来为自己瞧过病,可自己如今已然无恙,想到今晨来这里的时候,侍女在庭院里守着药炉,还有长兄的那句话,不由得担忧望向女子。 室内苦味还浓,谢宝因用金扁舀了两勺与其不相冲的香粉,轻轻放入莲花炉:“六娘你年少离家,在那尼寺待着也终不是长久之计,我与你长兄商议着,要是你身体好转,又愿意留下,日后东边那边你所住的屋舍也不必再常年关着。” 林却意起初还有些迷瞪,可听到后面,眼睛立马圆溜起来,她以为日后都只能待在那尼寺,要待一辈子,两三载或是五六载才能归家一叙,每天只有念经的比丘尼作陪,呆坐一天去数来往飞鸟。 一人形影相吊。 她露出一截手腕,急忙递过去。 沈子苓也明白该给谁把脉,瞧这小娘子配合的伸出手来,和蔼相笑,手指并拢去探,边探边言道:“娘子倒是曾有过厉害症候,不过早已祛除,如今贵体算是大康,但隐有气血不足之症,恐是在尼寺常年茹素,娘子又自小被送去那儿,正值长成之际,却不得食荤腥,才造成此种症候。” 谢宝因瞧着身量只与谢珍果差不多的林却意,一个才九岁,一个已十二岁,又岂是简单的气血不足,那日在净梵山见到她时,亦是面带菜色。 探完脉,沈子苓写下一张养气血的药方,便由侍女送出门去。 见长嫂眉间困乏,林妙意也拉上林却意匆匆行礼告别,回了东边。 两位娘子走后,热闹与笑语顿时消散,室内冷清下来,又不知是不是吃了补汤的缘故,谢宝因精气神也一下就萎靡起来,她只觉得眼睛再也睁不开,到日昳的时候,便让玉藻扶着去坐床睡下。 眠到不知时日几何,只听屋舍外面朦朦胧胧有谈话声。 玉藻瞧见女子已经醒来,便开口禀道:“女君,王侧庶来了。” 她在外头被王侧庶求了一番,不好再说什么话,只能先答应下来帮她进来看看女君醒没醒,若是没醒,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谢宝因吐出口浑睡的浊气,点点头。 侍女也进来上前侍奉着她整理衣妆。 去到内室外面时,王侧庶已经进到屋舍来,梳着中规中矩的发髻,只簪了几支浅色的珠钗,她平日只待在自己的屋舍里绣花弄草,能在林氏相安无事多年,也因逢人便是笑,眼睛虽是笑眯眯的,却仍可见那明亮的眼珠,又是享福的相貌。 瞧见女子出来,她立马便起身行礼,声音也是听着就知道这人心里是个敞亮的:“女君管着这么大个家,年节必定是十分劳累,好不容易能睡下,今日却又被我不得已来打搅。” “这又是说得什么话,我既管着家里的事情,那有什么事尽可来这里找。”谢宝因命侍女将胡床过来,让王侧庶坐下,又嘱咐仆妇去端来酸奶酪子,闻言笑着宽慰道,“今日前来,可是缺了些什么?或是侍女仆妇做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王侧庶连连摇头,面带纠结的深吸了口气,她这个侧室非主非仆的,又有什么资格来非议主家的事情,可好歹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又从了她不争不抢的性子,整日在林氏,若无人提一嘴,都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二郎在。 “我是想与女君说说二郎的事。”决心既下,她也咬咬牙,一鼓作气道,“夫人在家里时,为家主的婚事忙碌操劳,家主身为嫡长与大宗,理应如此,这也是古礼。如今家主与女君和如琴瑟,我心里也替夫人感到高兴,心思就南面就开始焦虑起来,想着要是二郎也能有个新妇在身边,他那不爱说话的性子许能改改。” 说完前头那些,王侧庶舀了匙酸奶酪抿进嘴里:“自然不敢求门第高贵的,便是小门第家的女郎都是心满意足。” 林卫铆十六岁入仕著作局修史,世家贵族子弟初入仕皆以此官为始,可快要及冠的林卫铆至今无任何升迁,仍还是从六品的著作佐郎。 谢宝因沉吟不语。 【作者有话说】 八珍散的方子来自元朝的《瑞竹堂经验方》。 人参养荣汤出自南宋陈言的《三因极一病证方论》。 第30章 无从宣泄 裴爽奉命带着副参事及几名识字的小吏, 数日都奔波于万年郡,将其下辖的十三县及其乡里的所有百姓居民逐一询问,并将他们所言一字不差的记录在册。 今日已是第十八天。 日入时分, 夜幕西沉, 车檐坠有铃铛的车驾,在几个骑马穿官服的小吏前后护送下,快速驶入光德坊,停在东南隅的京兆府官署门前。 裴爽跳下马车后,迅速往内史堂赶去, 却只见烛火闪烁,不见要找的男子。 他急忙喊住巡值过这里的小吏:“林内史去哪里了?” “内史去了府狱审讯犯人。”今夜当值的府吏行了个作揖礼, “特地吩咐若裴司法回来,便让您在这里等他。” 裴爽暗自琢磨许久:“要审什么犯人?” 府狱所关押的犯人,多是小民小吏,便是有身份较贵重的, 亦也是政治失势之人,早被天子或是郑王谢几人定罪,所犯国法多如毫毛, 有谁是能惊动京兆府内史去亲自审问的。 那个犯人是这位府吏亲手所关押, 听到裴爽如此问,亦也对答如流:“孙家送来的一个奴仆, 听闻是试图染指主家的爱妾,本是要直接打死的, 被孙老夫人给喊住, 说是孙给事的他父亲刚走, 三载孝期未满, 不好见血。” 想到从孙府奴仆那儿听来的秘闻, 也忍不住说道:“那位爱妾还因此不满而哭闹,孙给事哄了好久才好。” 事情明白过来后,裴爽挥手遣走府吏,忍不住思索,孙酆担任官职便是给事中,竟是他的爱妾,可为何敢送来京兆府。 林内史去年便是被他寻人打伤。 正绞尽脑汁苦思不得之际,几声轻微的咳嗽传来,裴爽连忙迎上去,行揖礼,扑鼻的血腥气呛得人浑身不适。 男子身边跟了名捧油灯的小吏,借此火光能看见他手上的鲜血。 礼毕后,裴爽放下手:“林内史这是...?” 林业绥闻言,乜一眼过去,声音融在冷寒的夜里,自也带了几分的寒气:“他大抵是觉得我会记恨,可又无法奈他如何,自然只能对他的奴仆泄愤。”又笑道,“我又怎能让孙给事失望。” 裴爽不必再多问,也知道那人定是死了,自己掌管刑罚断狱,亦能根据这些鲜血,大约推断出那个奴仆是死于何种刑罚。 这种刑罚说不上是最重的,因狱中从不缺最残忍的刑罚,却也非常人所能用。 “林内史....” 林业绥往庭院走去,弓腰在冷水中濯手,水纹泛起,鲜血被一点点洗净:“你此刻所怜悯的,不过就是只借主家的势来欺压万民的刍狗,试问谁又愿来悲悯你所要护的万民?” 水被浇起,又再落入水中的泠泠声,带着迫人的清冽。 男子冷笑道:“孙酆?” 这些奴仆在高门世家里侍奉久了,便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常干些恶奴的事,其他世家或还有所管教约束,孙氏活是个恶奴窝。 想到这些后,裴爽拱手作揖,不再说话。 回到内史堂,司法副参事及小吏已将竹简帛书搬至公案之上。 裴爽回禀道:“今日已将万年郡全部走访完,这些皆是由百姓所亲口说出的案子,不论大小,全已记录成案册。” 林业绥瞥了眼,拿起干帕子,擦拭着手上水迹:“明日去长安郡。” 京畿道管辖的二十二郡中,万年、长安、新丰三郡所领辖土地最大,世家子弟也多在这三地买山地和庄子。 每至岁末,上报京兆府的案件也多从这三郡出。 裴爽点头称是,随即又悲愤激言:“此次走访,探到赵家已无一活口,说是幼子和老夫人没能熬过寒冬,可赵家偏屋却还有小半堆的炭火。” 他不用想便知是孙酆作案,因本朝律法所定,牵涉财产而死伤之类的案件,需有相关亲属前来报案,近邻等远亲所报,视作同犯,赵氏家主正因田地财产死亡。 京兆府会在初七开官署,正式上值处理公务。 孙酆在新岁之前动手,为的就是钻此漏洞。 在孙家送来奴仆时,林业绥便已料到有此结果,他抬眼看去,语气稀松平常:“赵氏的户版上,写明有两女一子,何为无活口?” 记录各户人口的户版是百姓每隔十载到官府一登记,姓名、年龄、籍贯、相貌、收入、田籍均需如实申报。 赵氏的幺女、幼子及其母亲皆死,却还有一个长女。 裴爽这才猛然记起,在走访时,有人提及过赵氏的这位女郎,只是...见男子吹灭灯烛,往官署外面走去,他紧跟在身侧,如实将听来的说出:“赵氏长女于庚午年远嫁洞庭郡,十载过去,其籍户早已迁离赵氏,从乙亥年就未曾回过万年郡,似是曾与其父有过争执,如今便是派人去找,恐也难以找到。” “裴司法多虑。”林业绥停在京兆府门外的台阶之上,望了眼头顶的天,“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又岂会找不到。” 言罢,拾阶而下。 童官已将车驾牵出,见到他们家主出来,赶紧搬出车凳。 裴爽则望着男子的身影惊诧不已,难道是赵氏的这位长女已回到建邺? 林业绥踩着车登,伸手掀起车帷,弯身要入车舆时,瞥见裴爽还楞在原地,含笑说道:“裴司法也赶紧回家去吧。” 内室的几案上,羊头顶盏铜灯里被鱼脂所浸的芯绒被点燃,散出微弱的火光,沐浴过后的女子,穿着藕粉中衣,凝眉翻阅坟典。 本该侍奉她的玉藻正站在庭院里,将煎熬过两遍的药渣给倒掉,抬头瞧见男子走进来,急忙放下药罐要回内室去告诉还一直在等的女君。 林业绥闻见自己满身的血腥气,嫌恶攒眉,何况屋内之人精神不爽,抬脚改去别处:“我先去沐浴。” 长命万岁 第25节 童官点头应下,从速小跑过去跟女君的侍女说了声,顾及男女有别,自也不敢走太近。 放下药罐的玉藻已经快要进去屋舍,停下听完家主身边这位奴仆的话后,才继续脚下的动作。 听见有人进内室的声音,谢宝因从书中抬起眼, 玉藻只站在外面说道:“家主先去湢室沐浴了。” 谢宝因脑袋微微往下一动,玉藻也知道这里没有要侍奉的事,说完便转身告退,轻轻关上屋舍的门,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内室与湢室所相通的那扇门被打开时,已是两刻过去。 林业绥进来去东壁寻擦发的巾帕,四处皆不在,只好抬脚过去坐床那边,刚想要询问女子,便瞥见粗布巾正在几案上躺着。 谢宝因发觉黑色身影笼罩下来,抬头浅浅一笑。 这些时日,两人早已相处出来默契。 男子在坐床边坐下,谢宝因极为自然的拿起巾帕为他擦发。 林业绥用脚将炭盆拨过来,瞧见几案的竹简,拾过粗略看着,才发觉是些记载野史的,倒也是有些趣味,其行文比之正史更有几分声色:“幼福这书是何处寻来的?” 谢宝因歪头低看了眼,冁然而笑:“除夕那日在天台观,崔家四娘送与我的。” 这本《新语野秩》便是当初谢晋渠与她争相去向郑七郎借阅的那本野史,当年发生太多事,久而久之也就忘记这回事。 那时,自己也只与崔仪提过一回,却不曾想她记了好几载。 林业绥顿时觉得这书失去趣味,将其放回原处,崔四娘如何能知道他们那日是要去天台观,又如何能肯定就会遇见,只怕是那人日日随身携带。 比起久居家中的女郎,这样的野史古籍亦更像是云游四处之人才能寻到的。 崔二。 愈往深处去想,心口愈觉堵闷,却又无从宣泄。 因为无人有错。 谢宝因只当是男子瞧不来这类书,倒也未多想,将湿发擦干后,她坐到几案一侧,将白日发生的事和自己的担忧说出口:“王侧庶来找我说卫铆的婚事,他将要弱冠,的确应该议婚了,只是我虽然管着家中的事情,但还是过于年轻,不敢轻易应下这事。” 娶新妇,不论对个人还是家里来说,都是兹事体大,关乎两家日后在朝堂或是别处的利益。 林业绥也明白女子所担忧的事,她与世家夫人还未相处清楚,其女郎如何也是未出嫁时,跟着母亲出去才知晓的。 他沉吟片刻,道:“门第中下乘便好,但性情品德却是定要上乘的,幼福如若心中不定,可去找三叔母拿拿主意,她最喜欢与人来往,想必清楚这些,或是问问卫铆的想法也行,到底是他自己娶妻。” 谢宝因寻思着点头,林氏如今的情况,是无法与上乘门第联姻的,男子既说出要求,这样她办事情也就有底,而王侧庶今日这一提,也让她记起另外一件事情:“还有三娘也该开始议婚事了。” 林妙意只比她小了十个月,早便该议亲的。 林业绥却皱眉:“你如何忙得过来两件?” 谢宝因拿金挑拨了拨快要全浸在鱼脂里的灯绒,从容道:“我先替三娘网罗着,等卫铆的婚事定下,再来操办她的。” “哦对了。”她放下金挑,起身拢好木屐去北壁那边,拿来张金粉牡丹的硬笺递给男子,“孙家二夫人给我送来名帖,说是花朝节那日请我过去赏花。” 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正在办孙氏的案子,二夫人虽是孙酆兄长之妻,但怎么说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这样一出也不知是何用意。 林业绥接过,只扫了一眼,便合起放到几案上,抬眼笑道:“寒冬过去,你能出去见见春也好。” 谢宝因瞬间明白过来,孙家这趟恐怕会很有意思,边思索着边要去拿书,谁知手刚伸过去,腰间便有一股力道将她箍紧。 火盆被踢到一边。 察觉出不对劲的谢宝因收回手,去抚平男子眉川,绵言细语道:“郎君今日是不是累了?” 女子中衣下的温度似能灼伤人,抚眉的手也太过温柔。 林业绥哑声道:“我们去卧床上歇息?” 谢宝因脸上一阵赧红,点点头。 【作者有话说】 [1]“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出自《礼记.曲礼上》 【译文:对于杀父的仇人,作儿子的必须与他拚个死活,什么时候杀了他什么时候才算罢休。对于杀害兄弟的仇人,要随时携带武器,遇见就杀。对于杀害朋友的仇人,如果他不逃到别国去,见即杀之。】 第31章 孙二夫人 二月十五日, 逢百花诞辰,世家夫人及女郎以郊游雅宴庆贺花神。 各家夫人或娘子也会摘花簪在高髻上,于建邺城内风靡。 玉藻侍奉女子多年, 知道她对簪花兴致缺缺, 只在这日有几分插花的雅趣,故于日旦就差使侍女把几案搬到庭院里,将缠着布的金剪、盛着露水的平底盘口等器物备好。 又恐露水不够,会害得花刚折下就枯萎,拿了只净瓶就去外头。 日出, 李老媪来到西边屋舍,瞧见庭院里的摆设, 一时不明白是拿来做些什么的,去内室跟女子顺嘴提了几句。 谢宝因听后,轻声笑道:“我在娘家时的雅趣而已。” 在李老媪走后,她侧目向窗外, 见玉藻又要出去,收回视线不语,唇畔却泛起淡淡笑意, 连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样的雅趣。 玉藻再回庭院里时, 一眼望去,便看见穿着宽博襦裙的女子微微昂首在看那满林翠竹, 几案上还放着她折来的两枝玉兰、一捧迎春和潜溪绯。 “女君在瞧什么?” 玉藻把净瓶放下,走过去。 松了些神思的谢宝因吐出口晨起的浊气, 眉眼倒有几分难得的轻松惬意:“不知何时, 竟有雀鸟飞来这里筑窝孵雏。” 玉藻也抬头, 却看不清楚:“要不要找人来移去?” 若是待孵出雏鸟, 整日叽喳不停, 难免不会扰到居室里的家主与女君。 “天气还不算太暖和,日后再来人来移吧。”谢宝因鞋履轻移,往几案走去,打量了几眼旁边的人,“我瞧你新岁以来,心思深重是为何?” 玉藻低头咬着唇,小声回答:“我担心娘子不再喜欢我了。” 自从那夜被娘子冷着声训斥过后,到再回到娘子身边伺候,这些时日,她便能觉察到自己与娘子之间,已不似在谢氏那般亲密无间。 “你自小侍奉我,我们如同姊妹般,便如这插花,世上又哪还有比你更了解我的人?”谢宝因将裙摆理顺贴后,屈膝在几案前跪坐下来,她知道那夜还是吓到这人,“我若是真对你不喜欢,你又怎么会还能在这里待着。” 玉藻得到这句话,心里头也就宽解了,当下就高兴的笑起来。 听着笑声,谢宝因心间也吁出口气,将多余的枝干修短,又舍去些多余的花苞,才素手把玉兰插进刻莲花纹的汝窑长颈瓶中。 迎春也垂坠在土定瓶,姚黄妆点了朴素。 随后喊来侍女,吩咐她们拿去摆好。 两位侍女也垂首领命,上前将几案上的瓷瓶各捧去,一人捧着素雅的玉兰走进家主和女君起居常待的内室,将其摆在西壁,另一人则是捧着迎春放在屋舍外面。 谢宝因放下手中的东西,望了望日头,也该启程去应孙家二夫人的花贴。 “命人去门口备好车驾。”她起身,往屋舍走去,朝玉藻说道,“你再去东边屋舍请三娘和六娘过来。” 她昨夜想了想,也与林业绥商量过,觉得还是要带林妙意和林却意也出去见见外人,能交些闺中好友自是再好不过。 两位娘子一起来到这里后,谢宝因仔细端详半晌,拿出几支花胜簪在她们头上,从未赴过花朝节的林却意不解问为什么。 林妙意刚要开口,便听长嫂耐心解释道:“鲜花虽美,却也易逝去,而花胜是通草花绒所做,乃长久之物,又有其美,六娘要哪个?” 林却意毫不迟疑的选了后者,长寿还美丽,这大概便是花胜的祈愿。 只是如今依旧还是簪鲜花为多,花胜是前几年由宫内传出来的新鲜饰品,听闻是郑贵妃在花朝节那日瞧见鲜花凋落,不由得想及自个也已是落花逝去,年华不再,恰好那时宫侍采了大簇的牡丹来为她簪髻。 郑贵妃霎时便发了一通气,于是想到了这花胜来簪。 谢宝因拢了只缠丝红玛镯,携着林妙意和林却意一起往门口去,侍奉女子的玉藻和要侍奉娘子的仆妇侍女也跟在左右。 还未出门,便瞧见有妇人立在外面,高髻上面簪着一朵恰到好处的青瓣黄蕊花胜。 林却意先认出来,跑过去规规矩矩的行礼:“叔母。” 林妙意也赶紧去行礼,喊了声叔母。 妇人笑着点点头,从仆妇手里拿过两支花,给两位娘子各送了一支,便吩咐照顾她们的乳媪好生扶着自家娘子去车驾上。 作为侄媳的谢宝因见与妇人至亲的两位娘子离开,才上前去行礼数:“本来应该是我去找叔母的,倒让叔母来等我们了。” 眼前这位便是林业绥的三叔母。 林勉底下还有两个侧室所生的家弟,分别是二郎林益和三郎林勤,林益十载前便被贬斥到巴郡,妻女也跟随而去,林勤在入仕几载后,搬去长乐巷另一处较小的庭院居住,每年都要向林氏大宗支付通宝。 林勤之妻出身太原王氏,为他育有一女一子。 王氏待林业绥、林卫铆这些儿郎女郎一直如亲生般,以往也是常来这里,陪着自己家嫂说说话、围炉熏香,娰娣间也是乐趣无穷,只是后来王氏瞧出李秀那仆妇有欺上瞒下的心思,去告知家嫂,谁知郗氏反来说她。 做事向来干脆利落的王氏这才与大宗渐渐断绝来往,只在去年林业绥娶妻时来观过一回礼。 不久前,谢宝因已经亲自过去拜访。 “我自己在家中待着也闲闷,所以才特意早出来。”王氏心里满意这个宗妇,比起那个家嫂,只觉得不愧是谢氏嫡宗出来的女郎,为人处世都透着令人舒服的劲,眼下也乐呵笑道,“你来找我,我来找你,不都是一样的?说这些话做什么,倒是把我给说生分,难不成还不认我做一家人了?” 相处十几日,谢宝因也知这位三叔母虽素来是个唇舌厉害的,但心是好的,直来直往不会使些弯弯肠子,但也常常让她不知该如何接话。 玉藻聪慧起来,赶紧捧着一囊牡丹上来。 谢宝因说道:“今日正逢花神节,晨起不由得起了兴致,插下些花,还剩得一瓶,望叔母不要嫌恶。” 王氏瞧去,哥窑花囊里插着两支潜溪绯,不由得惊叹,哥窑所烧出的瓷器能价值百贯通宝,何论如此好的品质,潜溪绯的牡丹亦是名贵品种,因初绽为银红,盛绽为火红,还被文帝赐名“火炼金丹”。 前几日她倒是提过几句不知孙家有没有此花的话。 王氏身边的侍女见夫人未推辞,便了然的双手接过,王氏也好一番仔细的叮嘱侍女要小心送回家中。 随后,林氏的夫人女君和仆妇才各自上了车驾。 车驾驶出长乐坊后,在坊与坊之间的丈宽黄土大街上缓缓驶进,路侧有官吏巡视管制,按照《仪制令》所定,无公私缘由,各坊的大街及巷道中,不论车驾或马匹,均不准疾速,又有“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的律言警告。 驭夫在半个时辰后,才驾着车抵达升平坊的孙家。 乐贵巷外已停满各家马车,花花绿绿的世家夫人及娘子被侍女引着进去,花神节兴起来的年岁不算长,还仅在上层世家或文人骚客之间最受欢迎,兰台宫内亦是当年郑贵妃进宫后才有的。 谢宝因掀开车帷瞥了眼,发现孙家今日所开竟是西门,竟然如此重视今日的赏花,却不由得更为好奇,她往年与范氏来赴贴时,并不是由此进去的。 手指收回,车帷也随之落下。 侍立在台阶上的人却在落下之前的那一瞬,眼尖的瞧见了车帷后的容颜,想起自家夫人说的牡丹国色,便觉得必定是这位,想着脚下便已经下了石阶,走至车驾旁,恭敬询问:“车驾内可是林内史的夫人?” 玉藻紧忙来答:“正是。” 长命万岁 第26节 侍女又道:“我是在二夫人身边侍奉的绿莺,夫人特让我来这儿候着,好亲自迎林夫人进去。” 谢宝因眨眼,不由一笑,这侍女倒会说话,连同坐在车舆内的王氏也不免露出个精明的神色,话里话外都在替自家夫人恭维。 孙家二夫人当真是司马昭之心。 谢宝因被玉藻扶着从车驾下来后,便带着林妙意和林却意与王氏一同进去,先上去几阶,迈过高槛,再下四阶,走过花草松柏,不久便到了孙家前些年特造的观寿庭院里。 这座庭院是建邺城内最奢靡的,鸟兽成堆,奇珍异草琳琅满目,那时还被御史大夫弹劾过,可他们造出来的由头是为孙老夫人祝寿,于最重孝道的本朝来说似乎也就是可允的了。 林却意一进庭院,便被那些在玩耍秋千的娘子吸去了目光:“长嫂,我想去玩那个。” 谢宝因带她们出来的用意本就是结识,故点头笑道:“万事小心,不可贪玩,亦不能乱碰主家的东西。” 说罢,又让林妙意也去那边待会儿。 王氏往那边瞧过去,念起谢宝因前些日子说要为二郎林卫铆议亲,请她帮忙相看,不知道是发现什么,忽指着远处紫藤架下的某位娘子,颇有些鄙弃的说道:“二郎的新妇,可千万记得把那位沈家的娘子给剔掉,她大人专行财婚这等烂勾当的事情,先将女郎许给多家,待收完五礼或三礼,便要开始接二连三的悔婚。” 谢宝因倒是记得这位沈家娘子,今年十六,读书作诗都会,脾性温婉,可自十三岁能议婚事起,便被她父亲行起财婚,世族内已无人敢娶。 瞬息过后,她的思绪忽被打断,有人在喊。 “五娘。” 【作者有话说】 [1]“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出自唐代的交通法规《仪制令》。 [2]“路侧有官吏巡视管制,无公私缘由,各坊的大街及巷道中,不论车驾或马匹,均不准疾速”这段也是唐律里面所规定的交通律法。 第32章 家风破败 谢宝因回身去瞧, 只见妇人被仆妇搀扶着绕过假山走来,步履如风行也皆是因身形消瘦,似一阵风穿过假山, 她便能就地不见踪影, 面容虽施了胭脂粉黛,也难以遮掩其病容。 吴郡孙氏留在建邺的这支正是范氏母亲的娘家、范氏的外祖家,范氏外大母还在时,谢宝因儿时常随着范氏来这里看望外曾祖母,与孙氏的女眷也算得上是熟悉。 这位弱柳扶风的妇人便是给她下花贴的二夫人, 孙泰续娶的妻子。 孙家二夫人郭氏出身太原郭氏的旁支,嫁来孙府近二十载, 自前年起就常被病魔缠身,孙氏派遣奴仆出去寻医问药也不见多大的起效,那时范氏来瞧过这位弟妇,回去也说虽恶病未祛除, 但看着精神不错,性命当是无忧。 如今这模样,又哪是无忧, 不曾想已如此严重, 却还要费神来办这一场赏花游宴。 “五娘不认识我了?”郭氏如今已三十四五岁,女郎姿态却还未全然泯灭, 伸手抚面羞愧道,“有时我揽水照镜也会惊慌, 不怪你这孩子。” 谢宝因不动声色的打量了眼, 深埋思绪, 缓缓回道:“我怎能不识得二夫人呢?以往随着母亲来这里看望外曾祖母, 二夫人最是疼爱我的。” 郭氏无儿无女, 所以待她们这些郎君娘子也会带着一种怜惜,且无论是哪家的郎君娘子,都当作是亲生的呵护,若说有不同,便也只是对谢宝因这位表外甥女。 郭氏亲切的握着谢宝因的手:“陪我去那边坐坐。” 王氏或是知道孙家此次用意何在,在郭氏没来前,便已去和其他世家夫人闲谈。 眼下只有她们两人,谢宝因顺从点头。 她扶着郭氏缓步往人工凿出来的河渠边走去,这儿有着大片莺莺绿草,又立着数十株树,杨柳、桃花、杏花皆不缺,还设了曲水流觞。 侍女见有人过来,赶紧摆好坐席。 谢宝因屈膝在郭氏对面跪跽,中间所隔是捎带着酒樽的流水。 郭氏跪坐好后,将手从仆妇那里抽回,询问着女子近况:“五娘是去年行的亲迎礼的?” 谢宝因颔首,听郭氏又细问是哪日,耐心答道:“九月初二那日。” 郭氏满眼慈爱的点头,哀叹一声:“我缠绵病榻许久,已经不知时日几何,连想去观礼也是有心无力,上元节过后身体才好了些,想着花红柳绿的时节,与诸位夫人同游赏花倒也是一番乐趣,来日...来日...”待说到心中的悲处,声音也止不住的哽咽起来,“来日踏上黄泉就再也看不见了。” 旁边的仆妇赶忙递去手帕,宽慰道:“夫人自生病以来,忧思就越来越繁重,总会想些伤神的事情,现在说这种话出来倒让林夫人见笑,再说黄泉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就去的。” “我自己的身体,你又知道些什么?”郭氏接过手帕擦去挂在下颚的泪水,嘴里却是连语忿怼,“你说得倒像是去过黄泉,怎么就不容易去了?” 自小服侍郭氏的仆妇被怼,一口气堵在喉间,又想起妇人病了许久,心中必定是烦闷的,只好认下这骂,应和道:“夫人说的是,过个十几载等我去了,再来托梦禀告,告诉夫人那里是什么模样。” 郭氏的眼泪淌了更多:“我们主仆还不知是谁先去呢。”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舅母不是自己也觉得上元节过后,身体好了些?”谢宝因见妇人的愁虑愈发厉害,又见主仆二人唇舌利剑的,恐她们伤了彼此情分,“这便是所谓抽丝,待舅母这场病待抽丝剥茧后,哪还能去什么黄泉,该是长久享福。” 仆妇见女子开口,想着有夫人最疼爱的娘子开解,或是能好些,叹气一声便摇头离开,留个清净地给她们舅甥二人。 心中忧绪收住些后,听得女子这番话,忆起往昔,郭氏重重吐出口气,她无儿无女,在孙家瞧着光鲜,却难以被待见,只有自己独自坐在一旁,有时被五娘瞧见,五娘也会一声不吭的过来坐着,使得她常常会恍惚,五娘好似就是自己那个苦命夭折的孩子,瞧不得母亲伤心,特意再来陪着。 可自范氏外大母过身,范氏也不再常来孙家,来也不会带着五娘。 孙家不来也好。 又说什么长久享福,在这孙氏有什么福可以享的。 叙旧完,郭氏想起孙泰的叮嘱,无奈开口:“五娘,你从小就聪慧,也该知这场赏花游宴是为何要办,又为何要请你来。” 谢宝因从河渠中拿了酒樽,浅浅抿了口,才盈盈笑道:“难道不是舅母想我了?” 这么一句甜蜜的俏皮话,郭氏被逗得乐开怀,也知这是五娘对那事的婉言相拒,五娘才做林氏宗妇,她又怎能忍心让五娘为这些事情去被自己夫君骂。 她也不再说那事,低头时嘴角微微扬起:“是,舅母想你了。” 谢宝因却莫名的起了些哀伤之思,她想许是这位舅母太过好应付了,若是旁人,定会纠缠不休,要使得她费好一番功夫才能脱身。 郭氏又紧着问了些家常话,谢宝因听来,发觉她问的都是些自己未出嫁的事或是在林氏过得如何,虽是不解,但也逐一应答。 还未说多久,原先那个绿莺从外面进到庭院,来到郭氏跟前:“二夫人,老夫人叫您过去。” 谢宝因微蹙眉,瞬息又舒开,思踌不语,郭氏被侍女扶着起身,她也跟着放下酒樽,强忍着脚掌的麻痛,起身行晚辈的礼数相送。 郭氏走远几步,又顿足,闲话这许久,已将她体内好不易积攒起来的精气用尽,这会是气若游丝,她回头最后道了句话才走。 谢宝因回味着那话,长睫覆下,范氏曾说孙家上下也只剩郭氏这么一个清白的人,在远眺着快要消失的那道背影时,又笑叹摇头,她倒是不曾知道哪个近身侍奉的还要喊主家“二夫人”。 临湖的水榭中,王氏正在这里与世家夫人网罗着待嫁的世家女郎或是儿郎,瞥见谢宝因独身一人站在那里发愣,偏头嘱咐从自己家里带来侍奉的侍女过去将女子请来这边。 谢宝因走过长廊,来到水榭里,因做娘子时,常跟随范氏去赴贴,许多世家夫人都是认识她的,对于她的孝名多有赞赏,本都打算着揽其做自家新妇或娰娣,谁知...眼下也急忙笑着招呼,又打趣谢氏五娘转眼就成了林氏的宗妇。 忽地,长廊那边传来声响。 几位世家夫人立马看过去,左右小声交耳道:“那是孙酆的两个侧室,穿红戴绿那个便是孙酆近来的爱妾,听道是他们两兄弟共着狎玩。” “两兄弟?”有人不解,“孙泰可是个君子,还有梅花之名在外。” 年长的世家夫人鼻间冷哼一声:“你以为孙家二夫人为什么病了这几载?不过是发现他们背地里那些乱交的事情,且孙老夫人也未尝不知晓。” 待她望见那堆一起玩闹嬉戏的娘子,又是嗤之以鼻:“这些郎君娘子连生父是谁都摸不清,至今还糊涂着。” 孙氏有几位郎君娘子,除了孙泰的嫡长子外,其余皆是侧室所出,令人瞠目的是连孙泰、孙酆两兄弟都难知道究竟哪个是自己的孩子,最后干脆用了个均分的办法,各人得几男几女的将孩子分了。 交耳声不算是大,却足能让这里的人都听到,世家夫人赏花游玩除了雅致,还有便是知悉近来发生的事,她们所知的,未必就比朝堂上知道的少。 谢宝因默语,望向那两个侧室,一个是花团锦簇的鲜活,一个则是形如槁木的死寂,这样的女子从前在孙氏还有几个,不过都得病死去。 范氏那时还被硬扯着来出主意,心里却是瞧不起这样的表亲,乱了伦理道德,与禽兽沦为一丘之貉是谢贤所怒骂的话,范氏也怕他们来祸害谢氏,才会刚送走外曾祖母就冷掉来往,也鲜少再带她们几位郎君娘子来这里。 堂上,郭氏正垂首跪在地上,百蝶金暗纹的襦裙上挂满茶里的盐椒粒等辛辣料,仅靠最后一点力支撑着这幅躯体。 在她前面坐着位富贵相的老夫人,专拣着仆妇骂人的话,叱喝道:“你放走那行货子到底是什么脑子,真是下乡巴出来的□□崽子,病这两年倒又成了孱头萝卜秧子,要不是家里无人可用,当我愿意让你出来?” 郭氏所出身的旁支远在陇西郡,对建邺的人来说是下乡巴人,她早听惯了,老老实实的受着这些骂,听到后半句,心思浮动,她困于病榻却还被硬拉起来操办这些事,便是作了八辈子的恶也不该轮到这里来。 帮孙酆活络门路,怎么不让他自己的妻子来操办,怕是被折腾的见不得人。 本就活不了几日,她何必再小心谨慎,处处伏低做小,还全什么孝义名声,当下便嗤鼻道:“老夫人该想想为何家里无人可用,得使我这个孱头萝卜秧子,说来谁又知道元夫人是如何没的?” 郭氏说的元夫人是孙泰的元配,刚进来两载便死去,后才又娶得她,当时还不知为何要娶她这么个旁支娘子,嫁来两年便明白。 老夫人听得这话,再也端不住,呸了声:“下作行子,你要敢拿这浑话出去高声唱道,你瞧我扒不扒你这臭毛鼠的皮下来!” 郭氏早没了活的念头,陇西郡的老父老母也已不在,当初做个驿站官吏的娘子多好,怎就贪了这建邺的荣华富贵。 她只怕自己踏不上黄泉路。 “老夫人又在这儿作什么没耳的模样,上梁不正才使下梁歪,俗语说儿郎最肖父亲,旁人不知,你岂会不知?” “你以为他们只是狎两个妾室?” 第33章 死得很惨 自上次发觉赵氏还有一长女在世, 至今已过去二十五日。 裴爽从林业绥的话语里猜出其长女回到建邺后,立即要着手去往万年郡寻找,可这位林内史却说不必着急, 只让他们将正月去万年郡走访所记录的案册仔细瞧一遍, 并将所有提到孙氏的所有言论单列成册。 今日是花朝节,他拿着册子前来交予,见男子长身玉立于廊下,快步上前,弓腰递过孙氏案册的同时, 又直爽的开口问道:“林内史是否知道赵氏长女在何处?” 林业绥眼皮半阖,所想是女子归家与否, 若不是那人苦求,他必不会同意女子前往孙氏那般污秽的地方,隅中离家,两个时辰已是足够, 正要准备派遣童官回长乐巷去瞧一趟时,裴爽来到跟前。 闻见耳畔的询问,他接过竹简, 斜睨一眼, 不由嗤笑道:“我早与裴司法说过,父之仇, 弗与共戴天。” 裴爽听后结舌,再如何愚钝也品出其中深藏的话语, 赵氏长女竟已身在孙家, 可为何不直接来京兆府报案? 此时只见几片飞花跌入污渠, 被流水带入阴暗的道河中, 不见踪影。 他又盯着庭院里那些被来往官吏踩踏的落花, 颇担忧道:“女郎自小被养在深闺,所读所学皆是妇德妇言与妇行,从未见识过广袤天地和苍茫大漠,沟壑浅薄,当真会有如此大义?更遑论从未碰过那些刀枪棍棒和计谋,又如何能报父仇?” 太.祖、高祖朝时,天下动荡初定,律法残缺,礼乐尚在恢复之中,烧杀抢掠仍层出不穷,法护不了子民,多有为父报仇之事,但也只发生在乡里之间,还尽是男子。 林业绥敛眸,指节分明的指节捏着竹简,竹简的第一根竹片上便出现了监察御史几字,如今是孙泰担任此职,换换人似乎也未尝不可。 “裴司法只瞧正书、史书,自然会如此想,若国史添上女郎报仇之先例,日后她们有例可依,岂不会反?而于那些野史怪谈中,女郎为父报仇的故事却是层出不穷,她们用尽聪慧与狠心,手刃仇人。” 他负手笑道:“既是不信,则拭目以观。” 郭氏已是什么都不再顾及,将孙家那些心照不宣的脏事一股脑全都给捅到明面上来,听得年事已高的孙老夫人是心慌心悸又胸闷气短。 老夫人也是再续娶的妻子,只生了三个女郎,孙泰、孙酆两兄弟都是元妻所生,对她这个母亲说不上是敬重,便连他们父亲都是一个样。 孙酆父亲在时,狎玩之事不亦乐乎,除了坊妓外,连家里的人也不放过,她既要管着家中大小,还要顾及家族体面,也深知男子好色好性,只要不捅到外面去,何必要去管,她也是不想再被家里的夫君儿郎嫌弃,何况还有自己亲女郎的将来要顾,所幸干脆放纵不理。 这些年来,孙泰、孙酆两兄弟对她也果真是越发敬重起来,前些年对三个家妹的妆奁也是添了许多,她心里自然高兴,那些人到底是花钱买来的,侍奉侍奉阿郎又妨什么事,这钱好歹算是花得值。 孙泰那原配自个心里头想不开,就跟眼前这郭氏一样的,竟一下就病倒了,她当年怜惜,还好一番劝告,谁知还是死去地底下。 见老夫人气都快喘不过来,服侍好几载的绿莺急忙上去扶着,帮忙顺下胸口的这口气。 待老夫人缓过来后,带了浊气的眸子闪过几分毒狠,她自小被仆妇带大,又在这人世里待上这么久,跟多少人打过交道,不论是才情高的世家夫人还是家里生事的仆妇,或是家中这些阿郎,她便没有管不服的,心里更秽污的话那是数不胜数,也不顾家族门第的庄重约束,便是挑拣也不再,直戳着人的心窝子去骂。 长命万岁 第27节 “你这下作忘本的娼妇羔子,□□嘴里是吃了粪了,还是被塞多了阳,嗓子被精窍灌多了,竟连这浑话都敢不知死活的往外蹦,孙家花钱买进来,给个妾的名头,不过就是个贱奴仆妇,伺候阿郎是本分,谁又说她们是谁的侧室了?” 这话直接便将黑白颠倒了过来,她们既不是谁的侧室,何来狎玩妾室之说。 “这又碍了你哪门子的事?瞧见她们被人入,□□毛弄得瘙痒不痛快了?”老夫人嘴里喘着大怒过后的粗气,又蹒跚着脚步上前,用指甲掐着郭氏的下颚,指头一使劲,牙齿嘴唇立即被分开,她斜着眼睛冷笑道,“倒拿你这□□嘴给我好生说说,说不出个卯丑,我让你这嘴吃不了兜着走。” 郭氏被迫瞧着老妇人,眼中不断滚下泪珠,她难以辨明眼前这人是真不知还是装傻,孙泰的原配是被那两兄弟给折腾死的,便连她...前年梦中惊醒也是...到后来才发觉每次都被下了药,只是那一回药受了潮,没管上用。 孙酆还常去找些乡里的女郎,尽使些阴沟里的下作手段。 “我又有什么能与老夫人说道的,老夫人肚里装的卯丑岂不比我多得多?”郭氏被挟制着,嘴里艰难的说着,“那赵家的女郎到底是从这里出去了,老夫人日后还是听旁人去说道吧。” 老夫人甩开绿莺的手,狠狠去拧着郭氏的耳根子,今早在家里抓到了个不安分的,打了小半个时辰才问出竟是赵氏的长女,本想等那些世家夫人离开,再抬出去活埋处理,谁知让这贱妇给放走,好在前不久是给找回来了。 “老夫人!” 外头突然传来喊叫声,绿莺赶忙出去看,门刚开,那奴仆就跪在了地上。 “阿郎落水了!” 孙家观寿庭院的湖里浮出了两具尸体,恰好就是水榭所临的湖,吓得站在边上的侍女跑开,奴仆捞上来后,发现是家里的阿郎孙酆,已是身子浮肿,没了气息。 这一阵闹腾,使得在那边打秋千的娘子们也纷纷往这边看,有胆子大的想要过来瞧。 水榭闲话的世家夫人见状,纷纷起身去寻自己家中的娘子。 谢宝因和王氏也急忙去寻两位娘子,林妙意已经懂事,匆匆瞟去一眼便急忙躲开,还伸手去捂六娘的眼睛,只是六娘好玩,不肯老实,直至长嫂和三叔母来了才安分下来。 没多久,庭院外面乱哄哄的走来一群人,只见老夫人被众人围着,脚下就跟踩不住一样,全靠人扶着,刚走到躺在地上的孙酆面前,立即捶胸哭起来,人也歪斜往后仰着,半倚在侍女身上,嘴里喃喃自话了些怨天怪地的□□之词。 那位侍女正是绿莺,郭氏却未曾跟来。 谢宝因心下逐渐明白起来,而今发生这样的事情,孙家竟也没个能管事的夫人娘子来与她们周旋赔罪。 半晌后,老夫人似也想起来今日给建邺的世家夫人下了帖,随手便打发一个侧室过去,是那位在廊下的陆侧庶,浑身穿得极为素雅,襦裙尽是些暗沉的料子,瞧着就像是面如死灰,心如槁木。 好在待人接物的方面瞧起来是得体的,近前先行了个磕头的顿首礼,以示主家请个侧室前来的失礼,而后稽首不起,证明她自己谦卑低贱的身份:“今天逢花神仙诞,邀诸位夫人前来原是想着赏花庆贺,却未曾料到会发生如此扰了诸位夫人兴致的事。老夫人遭逢突变,难以亲自赔礼,这才遣我前来赔罪,还请夫人们先行离去,切勿为这等事情伤了心神。” 世家夫人叹气,携着自家娘子离去。 谢宝因望了眼林却意,也没有再待的心思,正要走的时候,水榭那边再次传来老夫人呼天撼地的痛哭声,听来都觉嗓子冒了血,比之孙酆,这才是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的痛心模样。 “五郎!” “七郎!” 孙府里的两个儿郎也从湖中浮起来,没了。 这是陆姨娘所生的两个儿郎,伏在地上的陆侧庶也起身,低语跟谢宝因说了句话便急匆匆往那边赶。 王氏瞧见这架势,悄声附耳与谢宝因道:“这又是闹得哪出?怎就会连着溺死三个?” 谢宝因琢磨着陆侧庶说与她听的话,托王氏帮忙照看着两位娘子后,脚下缓缓往那边走去,只见孙老夫人开始朝家里的人发起难来,瞧谁都是害死两位儿郎的凶手。 老夫人与两个继子是再怎么处都处不出多深厚的关系,故待子孙都是尽心尽力的好,盼着日后享子孙的福。 听到事发时,两个侧室就在这边,老夫人立即狠狠盯着那两个侧室,就像是穹天鹰鸷在死盯着要进嘴里的食,不用听谁狡辩,她心中已经有答案,伸手去撕扯着柳侧庶的嘴脸:“你这风流成性的贱妇,白日黑夜里勾着你们阿郎的魂,把你们阿郎勾去地底下还不够,还要勾走我两个孙!” “你个贱妇,阿郎那个奴仆怕是你去勾的,还说什么是要染指你!” 柳侧庶的嘴角被扯烂,漫出血迹,最后老夫人直接放话让人前来打死:“我瞧她还要怎么勾魂去黄泉!” 谢宝因一言不发,只是漠然瞧着,见陆侧庶悄悄抬头,以哀求的眼神望向自己,眸中这才起了几分打量,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死了,没有半分哀伤,反要她带走这个极有可能是凶手的人。 “舅祖母。”她在心里思谋一番,声音清脆又绵柔,似能抚慰人心,“舅祖父归天不足三载,若在孝期如此,既使得家中不宁,恐怕也会让那些世家夫人瞧笑话,落下不孝的名声,那就不值了。” 老夫人看过来,眉头狠劲还未散去:“你是...谢家五娘?” 谢宝因笑着点头,随后急忙要行跪礼:“竟忘了向舅祖母行礼。” 老夫人知道她如今嫁去林氏,她所嫁的夫君正在审办孙酆的案子,今天这遭本就要与她交好的,故双手亲自托住女子的手:“五娘一颗玲珑心,还真是有办法的。” 谢宝因睥睨着满嘴污血的柳侧庶,一副无情的模样:“奴仆杀主乃是万剐的大罪,交由京兆府也就是。” 老夫人念着上月孙酆要杀一个奴仆,自己便是以这样的话给拦下送京兆府去,听闻那奴仆是被施酷刑死的,加之这仆妇实实在在犯下律法,送去还能怕她活? 她吩咐两个奴仆送去京兆府后,想着那郭氏也不会真操办孙泰交代的事情,只能她自己来交好,当下便亲昵的拍着谢宝因的手,抒怀说道:“还是五娘想得周到。” 老夫人又拉着谢宝因絮叨了些话。 谢宝因费了一番力气才应付下来,见她还不想放自己走,用帕子捂住口鼻,鼻头翕动,嗓子里发出几声哭腔:“舅父和两位孙郎刚走,舅祖母心中正是悲恸的时候,我实在不敢再叨扰,也请舅祖母保住身子,家里还有二舅父和其他人挂念着您。” 老夫人应下来,也知道再留便会惹人讨嫌,吩咐绿莺亲自送出去。 谢宝因刚出孙嫁,玉藻便急切的上前附耳一番。 “女君,那两个孙郎是被...” 柳侧庶被送至京兆府,裴爽听全缘由后,瞠目而视,一介女流竟能杀了孙酆和他两个儿子,猜出这人真实身份来的他急如星火的跑去内史堂:“林内史,赵氏那位长女被孙家奴仆送来了。” 林业绥不冷不淡的点头,似早已料到。 裴爽虽想不通孙府为何要自寻死路的将人送来,但那已不重要,他拱手请命道:“可要立即开审?” 话出,未得到回应,男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只好又喊了声:“林内史?” 正在思索别事的林业绥停下摩挲文书的手,撩起眼皮扫视过去,冷冷开口:“明日命人前往孙家捉拿孙泰,先关押府狱,不必提审。” 他要瞧谢贤等人的反应,会不会开口保人。 裴爽不解,刚开口问为何,便见男子的贴身奴仆匆匆赶来,叉手行礼道:“家主,女君已经归家,只是瞧着脸色不怎么好。” 林业绥抬手撑眉,想起日中已过,早该是归家的时辰,放下正在看的文书,从圈椅中起身,吩咐奴仆:“备车回坊。” 人已要走出官署时,裴爽才反应过来男子的心不在焉为的是何,可重审孙酆之案的时机绝不能错过,他拔脚跟随上去,而后震惊在原处。 只见还未来得及关押的赵氏长女开口喊住男子,她伏地磕头,动了动撕裂的嘴角,虚声哽咽道:“多谢林内史让我得以亲报父仇。” 林业绥却只是淡淡瞥了眼,一字未应,抬脚出了官署。 谢他作甚? 太.祖时,因秩序未恢复,故对此类案件大多采取理解宽容之态,还赐予其宅子和婚姻,可如今大治,已不允许私力救济,否则众人效仿,又要如何治理天下万民。 她将死得很惨。 【作者有话说】 q:关于老夫人书香门第还能骂出这么脏的话。 a:正文有解释,她自小被婆子带大,继室就证明门第不会比孙氏高,可能就和郭氏一样出身旁支,她在这“混”世也待了很多年,不管是才情贵女还是挑事的婆子泼妇,她就没有管不服的,而且这是在她特别生气的情境下骂的。她忍辱这么多年只为护着家族面子,结果到享福的时候,家族面子都要被人给揭了,两个孙子和继子也都死了,这意味着她辛辛苦苦熬到老,结果饭盆被人踢了。任何一件事情都足以让人失去理智,怎么还能顾及体面?且骂郭氏是私下,骂柳姨娘时,贵妇人都走了。 第34章 悲悯自己 东边屋舍的春红绕过几道门, 抬手拂过垂下的柳条,而后两只手继续紧紧抓着圆肚绘花的小瓷药罐,放于胸腹前, 仔细小心的护着, 手里还攥着块紫棠色的丝绢来裹瓷罐,脚下虽走的细碎又快,体态却仍是稳重,不见失礼之处。 她迈过绿门,穿过两丈宽的甬道, 抽出只闲手,握着兽面金铺下的门环, 轻轻叩响去往西边屋舍的朱门。 奴仆听到响动,未来开门,先高声询问:“谁?” 东边屋舍的人平日无事很少来西边走动,便连用以相通两边的大门规制也是大相径庭, 东边为绿色,西边为朱色。 春红怕自己声小,里面的人听不见, 踮起脚尖, 抻长脖子,朝里头的人回答:“三娘身边的春红, 三娘托我去给女君送药。” 她家娘子回去后,惦记着神色堪虞的长嫂, 心里焦虑不安, 担心是被孙家那些尸体邪祟扰的心神不宁, 周乳媪在得知缘由后, 记起自己前年也如此被吓过心神, 后从行脚医那里得了瓶清凉醒神膏。 周乳媪找出来后,娘子叫她赶紧送来。 随后,朱门被打开小小一个缝隙,只供身量较小的人经过。 春红赶忙道了声谢,提起裙摆,跨过去后,才觉西边屋舍果真是比她们东边要大些,水榭亭子、造景假山怪石处处可见,她走走绕绕一大圈也没能找到女君与就所居住的屋舍在哪里,眼瞧着时辰已晚,只好走进一处屋舍,好声好气的寻人带自己去。 敲开庭院的门,春红又被里头的各类异草所惊,给缭乱了眼,怪石有流水,翠竹有泪斑,并有两道长廊,廊前栽了两株玉兰树。 她们那里连这里的一半都比不上。 “玉藻娘子。”春红绕过假山怪石,瞧见从正屋里出来个标志娘子,她认出这是女君身边的侍女,匆匆上前,禀明来意,“我是东边三娘屋舍里的春红,娘子让我来给女君送清凉药,只需抹些在人中或头侧就能舒服起来。” 玉藻下台阶,接过药罐,好生赔礼笑道:“女君刚刚睡下,晚些时候我再给女君使,有劳三娘子这么挂念我家女君。” 两个侍女一番寒暄,玉藻又留春红喝下盏茶汤后,春红才踩着暮色回去。 瞧着春红离开的身影,玉藻推门进屋舍,将药罐放到内室的几案上,出来时,瞧了眼在坐床上阖目的女子,她肠子也早已经悔青,早知如此,自己便不该去跟女君说那种话的,害得好好一人心神被惊扰。 晡时,暮色转为阴沉,天上一阵轰隆,不消半刻,庭院里的阔叶芭蕉被打湿,翠竹叶子簌簌,童官撑着柄油伞跟在男子身后,在快到西边屋舍时,他才赶紧小跑几步,先去敲开庭院的门。 雨点逐渐转大,打得屋檐石头及花草树木也咚咚响,童官扯着嗓子叫了好几声,才有侍女来开门。 林业绥几步走上台阶,迈进庭院,将手里的罗伞递给童官后,直接由右手边的长廊往屋舍那边绕去。 童官收好伞,立在门后,又开口劳烦侍女去备好水,看见家主先进的居室,便知道家主心里面还是放心不下女君。 车驾走到长乐坊门时,大雨降下,路上耗费多时,好不容易到了西门,绥大爷等不及他去拿伞,直接便下车,淋雨进来,还是他急忙追上才撑了伞。 内室,玉藻收好晾晒的衣物,见家主进来,便知这里不需她再侍奉,这些时日以来,林氏这位家主对她们总是冷心冷面的,侍奉也从不让她们侍奉,每次内室只剩他和女君时,好几次也不让她们来侍奉。 林业绥进到屋舍,入眼便瞧见女子恹恹的卧于坐床,泼天大雨也未能将她唤醒。 他瞥见常在女子身边的那个侍女,冷声道:“你们女君便一直这么眠着?” 玉藻反应极快的收回脚步,站在外面垂首:“归家后,女君说身子乏顿,想要先睡睡,一直到现在也没有醒过。” 林业绥进去内室,已经绕过素绢屏风,只听他问道:“几案上的是什么?” 前些日子,屋舍里的屏风丝绢被换成稍厚重的浣影纱,这纱素日里也常用作春衣的里面,这隔着屏风,外面再也瞧不见内室是何情形。 玉藻想了会儿,恍然记起那是什么:“东边三娘那边派侍女给女君送来的清凉药膏,说是专管心神被惊扰而起的不宁,想着等女君醒来再用的。” 随后,内室传来男子极淡的一声“这儿不需要人了”,她才敢出去。 林业绥解开蹀躞带,又解开侧边系带,褪下湿透的官袍后,站在榻边瞧了会儿女子,本想伸手去探体温,又念及自己刚从雨中归来,寒气太重。 忽然,连通内室与湢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家主,水好了。” 侍女在童官喊门的时候,便已提水去湢室。 林业绥静默着,后见女子睡意昏沉,一时半会儿醒不来,方离开去沐浴。 ... 雨水渐丰,芭蕉叶折断,见风雨难以抵挡,在竹叶间筑巢的鸟雀连连飞离,自身难保下,也难以去管顾刚孵出来的雏鸟。 长命万岁 第28节 梦海浮沉,谢宝因似被鸟雏摔下的声音给唤醒,缓缓睁眼,见内室点着羊头盏铜灯,屋舍外面早已经暗下来,外面也果真下起梦里的雨。 她往翠竹的方向望去,不知雏鸟活没活下来。 林业绥沐浴出来,拿上巾帕,坐去炭盆边的方杌上擦湿发,见女子醒来,茫然四顾,怕惊了她的心神,轻声道:“睡一觉可有舒服些。” 男子温润的声音,打断她哀愁的多思。 谢宝因循声去找,见到他人后,心里莫名的松懈下来。 擦干头发后,林业绥起身去到坐床边,伸手探向女子脸颊:“还是不舒服?” 谢宝因这才记起自己前面好像未应声,轻轻一笑,忍着脑袋的昏感摇头:“我没有不舒服。” 林业绥指腹抚摩了下,放缓语气,哄道:“那先用晚食。” 谢宝因还是摇头。 林业绥收回手,见她倦意仍重,想着或真不愿吃,强吃下去反连累身子受苦,便也没再继续开口说吃晚食的事,念起那侍女说女子是心神被惊扰的不宁,又想起孙家连死三人的事,不知她都看到些什么。 只好小心试探:“今日去孙家可是被吓着了?” 谢宝因垂眸默了片刻,撑头扶额,孙酆三人的尸体她并未瞧真切,后来也用白幡给盖上,吓是说不上的,只是...玉藻说她亲眼瞧见是陆侧庶亲手把自己的两个孩子给推下湖中。 柳侧庶已被送去京兆府,眼前人必定知晓什么。 她张了张嘴,委婉道:“郎君,要是日后你我有了孩子,可能狠得下心往死里去打?” 林业绥将孙家的事略加联系,便知道女子所问是什么,她身在内邸,或已见惯那些阴狠的伎俩手段,却都是使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他顺着安抚:“你瞧过这么多书,可有瞧过一本叫《蜀妇人传》的?此书所载乃是前朝秩事,贞元长安城有一蜀中来的妇人,她潜伏长安,处心积虑要报父仇,因而嫁给仇人,奈何始终没有时机,中途为其生下两子,心中却始终难忘父仇,在其子长大后,终寻得好时机报仇,连同与仇人所生的两子也一并杀死。” 外头忽打起雷来。 认真在听人说话,心里未有防备的谢宝因被吓得一惊,握住男子的手,其中缘由牵扯也想明白,她问:“蜀妇人最终如何了?” 林业绥笑道:“逍遥离去,行侠仗义。” 谢宝因点头,聪明的未再去问建邺城中的蜀中妇人最终会如何,只是陆侧庶对孙氏有杀父之仇,所以杀掉孙酆和自己所生的两位孩子,那柳侧庶呢? 她微蹙眉,细思孙家种种。 柳侧庶任由被诬陷,不做任何争辩。 陆侧庶求自己带走柳侧庶,瞧中的又是什么,她的身份。 京兆府内史、林业绥妻子的身份。 谢宝因开口笑问:“柳侧庶对郎君是不是有用处?” 林业绥未想瞒着眼前人,错开视线颔首。 赵氏长女虽外嫁,但在知晓父亲被杀后,征得丈夫同意,去年七月回建邺报仇,正月他根据户版找到人,可赵氏长女只想手刃仇人,杀心坚决。 他便顺势给出一计,既能杀孙酆,又能撬动孙泰。 月余前,赵氏长女亦寻得郭氏、陆侧庶协助,其中曲折,他也不知,却可推测出孙酆是赵女所杀,剩下两个是陆侧庶所杀,孙酆死了,父仇得报,她也不必再留下仇人之子。 赵长女既谢他,必是亲自杀了孙酆。 幼福能问出杀子之事,那两个儿郎自然是其母所杀。 郭氏又想要在死前,再见眼前女子一面,而这一计必不可少的便是她。 他同意了。 林业绥忽拢眉,起身去将手炉填上炭火,而后回来,握过女子的手,十指相握一同取暖,嗓音也犹如被雨打过般低沉:“幼福心里是如何想的?” 他一路算计之人何其多,亦不悲悯任何人。 如今他却开始悲悯起自己来,竟去在意旁人如何想。 “郎君自己说过的,你我是夫妻。”谢宝因不知自己该如何想,她早已料到孙家之行并不简单,也知道男子在外面干的是什么事,却还是止不住闷闷的说了句,“只是郎君下次该与我说才是,不然我要如何帮郎君?” 林业绥愣了半晌,眼里荡着笑意:“好,日后我事事与你说。” 铜灯里的芯绒渐渐浸入鱼脂中,雨声渐休,只剩滴落声,谢宝因止不住捂嘴打了个呵欠,解开外衣带子,换上寝衣。 两人见夜色渐晚,又顾及今日太累,便同去卧榻歇息。 谢宝因这一夜都是睡得昏昏沉沉,醒来又睡去的反复,脑子里不停地冒出郭氏与自己说的那句“五娘,舅母是将你当女儿的”,到了下半夜,林业绥察觉到女子的不安后,以为还是昨日孙家的事所害,搂人进怀里,两人共铺一衾被。 渐渐地,女子也熟睡了过去。 翌日天未亮,钟鼓楼的十八声才响过,各坊大门刚打开不久,林家便来了个穿戴丧白的奴仆,这是报丧之人,不能进去,只站在门外说了几句,又赶往下家。 外邸管事的仆妇听了后,命奴仆在报丧之人所站的地方撒些水,驱除晦气,而后赶紧来西边屋舍。 “家主,女君。” 林业绥和谢宝因皆是刚醒。 见女子还未完全清醒,他先起身问道:“何事?” “孙家二夫人昨夜里没了!” 【作者有话说】 [1]唐朝小说《义激》里所写的就是贞元长安里蜀中妇人为报父仇,杀子弃夫而去侠义的事。 [2]《义激》所写的故事又源自李端言的《蜀妇人传》(原文已佚)。 [3]文中那个故事参考上面两个,并做了改动,原故事是嫁给不相干的人,还生了孩子,报仇后又杀了他们。 第35章 她唤从安 郭氏如此快便没了是林业绥始料未及的事情, 他默了会儿,朝屋舍外面的仆妇嘱咐了句:“先在外面等着,你们女君有话要问你。” 仆妇连忙恭恭敬敬的应下, 然后去到一旁的长廊瞧侍女做事聊天。 林业绥穿好官袍, 系好蹀躞带,瞧见帷帐内毫无动静,又念及郭氏生前要见她那般的急切和真情,两人或有深重情谊,怕她积攒哀切在心, 走到吊着青纱帐幔的卧床边,开口轻唤了声:“幼福?” 被帐幔遮挡的床上。 谢宝因陷在还残留着男子体温的衾被里, 却犹如陷入了梦魇,重复起昨夜的昏昏沉沉,眼皮子无论如何也睁不开,昨日郭氏的话与报丧一同挤压在脑子里, 似要拉自己一起去走黄泉路,再跟着跳入轮回道去做她女儿才肯罢休。 帐幔外的呼唤,清越如山间泉水, 牵扯起她即将要跌入黄泉的神智, 使得她艰难求救般的自唇齿间挤出两字来。 “从安。” 林业绥眉骨惊跳,除却初行敦伦之礼那夜, 这还是成婚以来,她第二次喊自己的表字。 他将半边青纱挑起, 随手挂在鸾凤帐钩上, 而后坐在卧榻边, 凝目瞧着昨夜与自己同睡在外边的女子, 暗叹一声, 她昨日已被孙家的事惊过,心神本就不宁,夜里又不安,如今神思正是虚弱的时候,外面又突然来了报丧的,不免加重。 他伸手向女子柔软的耳垂摸去,放轻平时的力道,两指轻轻按捏着,低声唤了几句。 “幼福。” “幼福。” ... 阴沉的梦魇逐渐消散,耳垂却被人拿捏着。 谢宝因蹙眉睁眼,正要不悦的斥责,瞧见是与自己同床共枕的男子,怔怔地喊了声:“郎君?” 郎君? 喊了几声无用,林业绥便加重了些力道,发觉女子皱眉醒来,眼里清朗,声音虽带着久眠后的哑,却也松快,似是忘了所梦,也不再叫他的字。 他松开手,不去提起刚才发生的事,调笑道:“我还以为幼福不愿醒了。” 谢宝因听出男子语气中的逗闷,知他没有责怪之意,成婚这些日子,两人相处愈发自然起来,倒也算是相敬如宾,如此已经很好,再瞧他已穿衣戴冠,便知又不需自己侍奉。 每日他若是先早起,必是不会叫醒她的,总会自己先收拾好后,再来床边喊她,也只是说一声他要去离家去官署。 初时,她以为是自己侍奉不好,可瞧他待自己与之前并无多大差别,心里也就释然,渐渐习惯起来。 许是他在隋郡太久,习惯无人侍奉。 瞧见男子的蹀躞有些松,谢宝因半坐起身,伸手去扣紧,扣好后,她抬眸莞尔:“郎君可是有什么事?” 林业绥视线下移,嘴角噙笑,礼尚往来的为女子去系昨夜因翻来覆去而松开的寝衣带,沉声道:“今日京兆府将会去升平坊捉拿孙泰,你恐又要不得安宁。” 原是这事。 想起昨夜自己那句略带抱怨他不提前与自己知会的话,谢宝因嘴角不由笑开:“郎君在外头尽管去做要做的事,剩下的我自有办法去应付。” 孙泰比孙酆要聪明些,也会做人些,比之弟弟孙酆的臭名昭著,他于建邺城内却素有好名声,常有人可惜他被孙酆所累,虽所任官职比孙酆的要高,却已五载未曾有过升迁。 可如今的孙氏到底也算是孙泰在支撑着,再加之昨日已死去孙酆和两位儿郎,若孙泰再陷入京兆府,孙府就彻底塌掉,守了孙氏一辈子的孙老夫人必会来长乐坊找她这位内史夫人疏通门路,且她们还算是沾亲带故的。 昨日的花朝节,孙老夫人不正是此意?那还只是为了不成器的孙酆,更何况今日会是支撑孙氏多年的孙泰出事,为了他,只怕会更难缠。 林业绥自鼻间嗯出一声,见女子脸色还是有些差,开口言其他:“后面我让童官送些安神的药来。” 谢宝因愣了会儿,有些还未反应过来:“郎君怎么突然又说到这儿了?” 刚不是还在说孙氏的事? 林业绥轻笑了声:“这也是我要与你说的事之一。” 谢宝因赧然,不自然的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刚成婚时,他让奴仆送来安神的药,却被自己给误会,还是守岁无聊谈起才知道,尤其是那夜还发生那样的事。 两人温存没多久,童官前来禀告,已在西门备好车驾。 林业绥抬手将女子的鬓发拢向耳后,想起前面报丧的事,略带提了句:“那仆妇还在屋舍外面,有什么想知道的,喊进来问就是。” 谢宝因点头,在男子从内室出去后,又在床上缓了会儿神,才下榻拢木屐,随意披了件外衣坐在坐床上,让进来收拾卧榻的侍女去将那位仆妇叫进来。 很快,屋舍门口有脚步声,仆妇绕过屏风,来到内室行礼:“女君。” 谢宝因微微颔首,直接了当的问道:“孙家的二夫人是何时没的?” 仆妇在府中多年,接待此事也有过几次,知道女君大概都会问些什么,早已事无巨细的都提前问过那报丧的,此时也应答如流:“来报丧的人说是鸡鸣时分,刚好一道惊雷降下的时候,听闻是恶疾忽然加重,昨日日入就已经瞧着不太好,嘴里开始说胡话,一个劲的要找自己女儿。” 那句话又在心头冒起来了。 郭氏嫁到孙家第一年便怀有孩子,只是月份太小,不足三月,故未曾告诉过别人,谁知某日晨起,满床污血,原是孙泰禁不住同床,后来再怀上,小心仔细生下个女郎后,因患上恶疾又夭折。 自那以后,再也未怀过,本就不爱说话的性子,变得更沉闷。 谢宝因吐出口梦里的浑浊气,她不知为何郭氏要与自己说那样的话,她已快记不起初见郭氏时的情形,只记得那时范氏的外大母病重,去探望的范氏常带她去孙家,因病重之人的屋舍里死浊气极重,说是小娘子待不得,容易被缠上脏物,她便被打发出去玩,可谁也不认得,亦不敢随意走动。 长命万岁 第29节 后瞧见有位美人舅母孤零零的坐在廊下那里,怪可怜的。 于是,她坐了过去。 郭氏待她比别的儿郎、女郎要亲厚,或正是因此缘故。 如今孙家仅剩的一个清白人也死了。 谢宝因垂眸,指尖来回抹着几案边沿,沉思半会:“先派个奴仆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林业绥刚出屋舍,便着手吩咐奴仆去拿几副安神的药,一路出去西门,弯腰上车驾后,又隔着车帷嘱咐句:“今日不论谁来找你们女君,都命人一律回绝掉,若是看家不力,使人扰到女君的清净,你也知道我待人的手段。” 车里人的声音是温和的,却仍令人不由颤栗。 垂立在车旁的奴仆连忙应下。 京兆府官署外,裴爽已喊了几个武吏正准备去升平坊孙府,发觉远处驶来的车驾,在原地等了半刻,驭夫刚将车驾停在官署前。 还未等人下来,他已上前拱手:“林内史。” 被堵在车内的林业绥向车帷外乜了眼:“说。” 裴爽往后瞟去,那里站着已配好刀的武吏,律例所定,官吏配刀外出需有长官之令,虽昨日林内史早已下过命令,却还是要告知一声:“我正要带人去升平坊。” 隔了会儿,他还是问了句:“林内史可要亲自前去?” 这个局到底是车内之人亲自布下的。 林业绥淡然道:“我相信裴司法能够将人带来。” 若他去了,便证明此案是由他亲自重审,这出好戏自也就无法再开场,倒是还能借此事瞧瞧裴爽能力如何,是否当真不畏强权,毕竟日后郑氏家暴公主致死一案,需要个骨头既硬又死守律法之人来与郑王谢三族对峙。 所谓赤子之心。 “是。”裴爽应答的铿锵有力,似为终能亲手经办世族案子而高兴。 林业绥出车舆,朝长极坊望去,郑王谢三族皆在此坊,“长极”二字为他们权势的佐证。 何不搅弄这风云人心。 京兆府的官吏前往升平坊时,孙泰未在灵堂,守灵的侍女以为裴爽是来奔丧的,递上三支香,他接过,按照礼数死者为大的礼数三鞠躬。 鞠躬完,裴爽才察觉这是孙酆的灵牌,他只觉晦气的走到另一处供奉孙家二夫人的灵堂,将香插进鼎炉,询问道:“你家阿郎在哪里。” 侍女支支吾吾半天,只想将昨夜撞见的脏事赶紧忘掉,恨不得用刀子将脑里那块记事的肉给剜掉去,二夫人才刚去,人还未凉,便在灵前...她随意为其找了个说辞:“阿郎为夫人守了一夜的灵,刚回居室歇息。” 灵堂有专供歇息的地方,裴爽只看了眼偏舍,便直接带人闯入,侍女想要阻拦,可武官早已雷霆万钧的推开门,里面难堪。 孙泰敞开衣襟卧在榻上,怀里还搂着位衣衫不整的侍女。 裴爽背过身,让武吏将人带出,连让孙泰说话的空隙也不给,在快带出孙家之际,被搀扶着的孙老夫人闻讯赶来,和气的作笑面虎:“京兆府闯府抓人总得有个说法才是,监察御史又岂是你说带便带走的?” “万年郡百姓说孙监察以强权凌辱妇孺,我行断狱之责,有此权力,我如何不能带走?”裴爽铁面无私道,“且本朝律例,朝廷命官犯律法罪重一等。” 孙老夫人被话噎住,她身在内邸,哪去知晓这个继子在外面所干的事情,她原以为只有孙酆那个蠢货敢去外面作孽,当下为保住家中阿郎,只好搬出那个谢家五娘:“你可知林内史的夫人与孙氏是何关系?” “不知,亦不需知,我乃司法参事,只需知律法。”油盐不进的裴爽使眼色让武吏继续将人带出府,“况内史夫人乃谢氏出身,莫说与孙氏毫无关系,便是您亲女孙,便是在谢家,裴某今日也必须带走孙监察。” “敢问可无人报案?既无人报案,你凭何以几个刁民之言来扣朝廷...” 孙老夫人的话还未说完,身后的陆侧庶已当场跪下状告孙泰于万年郡家中凌辱自己,随后又令孙酆使她家破人亡,被带入孙家。 裴爽反应过来是林内史的安排,立即驳道:“老夫人还有何话要说?” 骑虎难下之势,孙泰和老夫人互交换了个眼色。 在眼瞧着孙泰被裴爽带走后,孙老夫人回屋,将拜谒的牌子交给侍奉在身的绿莺。 “去长乐坊找谢五娘。” 第36章 弄脏丝线 孙泰被京兆府抓走次日, 赵氏长女与陆侧庶便已同时向京兆府报案,一人状告孙酆,一人状告孙泰。 裴爽在林业绥默许之下, 两案于当日先后开审, 并依万年郡案册宣召百姓为证,连审十日,列出孙氏兄弟的累累罪行。 此事一出,与孙氏所交好的世族因利益牵连,多有上折怒斥京兆府及裴爽罔顾律法, 堂而皇之闯府带走朝廷命官,尽信刁民之言, 又于五日一朝的常朝会上弹劾林业绥身为内史,管教官署参事不力。 只是收效甚微。 林业绥漠然以待,不曾理会过。 御史大夫虽不以伦理弹劾孙泰,却也呈袖手旁观之态。 郑王谢三族与其并无过深的利益来往, 则是垂手笑看这场闹剧,始终未有人开口。 便连天子也是摇头叹气,左右为难道:“太.祖皇帝以法定国, 高祖及文宗皇帝完善其法, 往后帝王莫不如是,我乃他们子孙, 亦应当如是。谢司徒与王侍中综理政务,林内史管辖京畿道事务, 司法参事执掌断狱, 百官各尽职守, 天下方安。我虽贵为帝王, 亦不敢轻易插手。” 前朝皇帝曾言天下有王谢才如此安定, 而如今已是百官,谢贤及王宣面面相觑,皆察觉了这细微变化,又都深埋心间,随后拱手喝赞。 郑彧听到天子自言不敢轻易插手,遂了其掌权的心,亦露笑喝赞。 其余世族瞧出朝中风向后,均偃旗息鼓。 孙老夫人听闻朝会所发生的事,便心知肚明孙泰难以全身而退,那日去长乐坊找谢五娘也未曾见到,说是心神被惊扰需静心休养,便连奔丧也只是派了个奴仆来,昨日出殡亦只设祭。 她这些日子又被丧事所累,只派奴仆前往与孙府素有往来的各家言明缘由,望能相救孙泰,可不曾想...吴郡孙氏在高祖手中时,为人诬陷,幸得王谢鼎力相助脱险,今日却落得如此地步。 孙老夫人止不住恶心的在心里骂起来,说千道万,到底还是家风不正,自己跟熬油一样,熬了这些年,受尽孙氏父子的气,好不容易该享些子孙的福,反还要被他们所累,孙泰父亲死了也不让她安生,当真是孽子教出孽子来。 她眼珠子左右转悠几下:“命人备车去长极巷谢府。” 范氏得知这位舅母来了,不必多想便知是为何事前来,她也知谢贤是不愿管这些事情的,无论怎么说,跟他们都没多大的关系,孙泰表面端得是个君子,暗地里却尽行些自辱身份的事,便连郭氏都未必是病重死的。 她这外祖家从前家风也高亮,可惜子弟不争,往回溯源竟也不知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烂的,只是等回过味来时,便已从根烂到头。 原想称病推脱,谁知奴仆已将人带进来,她斜眼狠瞪了眼不知规矩的奴仆,面上却作出笑来:“舅母怎么来了,好不容易忙完家里的事,舅母该好生歇息才是。” 孙老夫人见这位外甥女未起身相迎,想起自己是来求人的,心里也只有咽下,自顾自坐下,陪笑道:“你外大母往年最疼你,你病了,我就是再累也得替她来瞧瞧你这个女孙,要不古人说母女连心,听闻五娘也病了几天。” “舅母是长辈,我如何能受得起,我这病根断不干净,身体也就如此了。”范氏笑而不语,不过是记着她没去奔丧,她虽已出五服,但念及往日情分没去,是有做得不对之处,可五姐是出了五服之亲的,又无什么情分,不过念着她这层关系,设祭已经是尽到礼数,有她这个表亲可说的份? “五娘是个可怜的,她那姑氏不管什么事,家里是一团乱,身为宗妇女君,不仅要管家中的事情,还要管宗族祭祀的事务,没有歇息的时候,又在舅母家中被吓着,所有糟心事堆在一起,这身体如何能受得起。”范氏骨子里也护短,笑里藏刀道,“五娘最是孝顺守礼的,舅母不知,那日我听说她病了,心里真是庆幸出了五服,不必亲自去奔丧,不然还不知道她要怎么折腾自己的身体。” 孙老夫人倒也不觉被讥,反顺着说道:“说得就是这个道理,五娘到底是在我家里被惊的,我心里实在不能安心,想要去探望一番,又怕五娘怪我,不愿意相见,这才来找你这个母亲,陪我去一趟长乐坊,正好你也担心,干脆一起去瞧瞧自己女郎,自从去年归宁便再没有见过了吧?” 范氏自知被摆了一道,正要找托辞,又被搬出她母亲来,她母亲未出嫁时,受过这个舅母一点恩,几十载来早还清不知多少回,却仍还拿这事来要挟。 她微扯起嘴角,应下。 话既已说到这份上,再推辞难免交恶,剩下的便让五娘自己去应付吧。 孙老夫人还是使了个小心眼,怕林家的奴仆见到是孙家车驾便要谢绝登门,出谢家时才故意说车辕处出了些问题,搭上范氏所乘的车驾一同来到长乐坊。 抵达长乐坊时,范氏未下车,先差人拿着自己的玉帖去叩门,以免主人未在家,不能进去而丢了脸面,因而都会先让奴仆前去递过拜谒帖。 奴仆接过拜谒帖,便是主人在家,可接待来客。 范氏用余光瞥了眼孙老夫人,全然没有要递拜谒帖的心思,怕是要蹭她谢氏的面子进去,心中虽不喜,也未曾说什么,都到这个份上了,说了肯定也是说给聋子听的。 白说。 林氏的奴仆接到谢家递来的拜谒帖,知道这是他们女君的娘家,不敢有半分的怠慢,赶忙交由仆妇,仆妇又匆匆拿去西边屋舍,交给女君身边的侍女。 玉藻瞧了瞧这拜谒帖,认出是范氏,心里不由狐疑,却也未躁动,反学着周全安排:“你先在庭院里等一下,女君还在养病,我先进去问问,你再答复。” 侍女点头。 玉藻边不解的寻思着,边回身进内室,将拜谒帖递给在内室坐床上做女红的女子:“女君,谢家那边递来拜谒帖,说是听您病了,特来探病的。” 她家娘子从升平坊回来的第二日,早上还仔细盘问仆妇报丧的具体细节,又询问些家中的事务,日正喝下安神的汤药也好好睡了会儿,与家主还有说有笑的用了晚食,谁知当日夜里就浑身发起热来,只是坊门落下,各处早已歇业,家中也未安置疾医,那是皇室才有的,便连谢家也没有养在家中的医生。 家主仔细给娘子擦了遍身子降温,又守了一夜,日出就命人去请坊内请疾医来,探脉也说是劳累过度,又被惊了心神,脉象虚浮。 养了七八日,昨日身体才好转,今日还有些病态在脸上。 谢宝因正在低头垂眸理着手中缠绕不清的丝线,未腾出手去接,抬眼瞟过去后,又收回视线:“只有谢夫人来了?” “应当是的,谢家的车驾已停在巷道里。”玉藻暗自琢磨了下,点了点头,逗趣道,“若是十娘来了,怕早耐不住,已经下车直奔这里来寻女君。” 谢珍果活脱是个离不开五姐的,随着娘子嫁来林氏这些日子,还能常听谢家那边的人说十娘虽跟着白姮先生读书要娴静一些,可嘴边总挂着五姐如何如何,逗得白先生给她取了个“五姐居士”的号。 谢宝因听得车驾已在巷道里,也不好再有什么说辞,到底还是娘家人,她是从谢家出来的,虽稍微细想就能明白哪里是探病的,分明是当说客来的。 她笑道:“请人去西堂。” 玉藻出去后,谢宝因将丝线用针固定,放在几案上,喊来侍女侍奉。 范氏和孙老夫人被请进来后,又被引着来到西堂,两人坐了半刻不到,茶汤才喝到第一口,谢宝因便来了,她先走到范氏近前,亲切的喊了声“母亲”,母女叙话许久,像是瞧不见旁人一样。 “看我们说这么久,倒忘记你舅祖母也来了。”范氏心里畅快了,同时也撇清关系,“还是你舅祖母亲自去家里找我商量,说是你病了,应该要来探望你。” 谢宝因自是早已瞧到孙老夫人,只是她要玩这出不递拜谒帖的心思,自己也得配合配合,如今范氏既说开,她亦颔首行礼道:“我一个晚辈,怎么敢劳累舅祖母亲还亲自来探望。” 求人办事,孙老夫人也不再计较那些小事,挤出慈爱的模样:“五娘这是说得什么话,你在我家里受惊,你二舅母又刚走,三舅母起不来,那两个舅父也是一个没了,一个又进了京兆府,家里也只剩我这个老媪能来赔罪。” 谢宝因听出这番话的意思,若自己顺着安抚,孙老夫人便能借梯登天,她虽病下这些日子,却也听仆妇侍女说过孙泰与人于灵堂苟合的事,还有那孙泰与孙酆各唱红白脸,互相为其包庇掩护去凌辱妇孺的恶行。 她略加思忖:“舅祖母要是说赔罪,那我得给你磕头谢礼才行。” 孙老夫人不快地瞪了眼,似鱼眼睛,她倒不曾知范氏这个庶女还要更厉害些,便也只有开门见山,急忙伸手扶起,故作没脸的叹口气:“其实舅祖母除了来探病外,还有一事得求求五娘,你也知道你二舅父进了京兆府,他平日里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哪有什么胆子去犯律法?” “还得请五娘跟林内史说说。” 范氏只管坐着喝茶,听到这话,内心冷哼一声。 谢宝因面露难色,眉头蹙起,似是真犯了为难处:“我只是稍微管管家中的事情,家里郎君在外面的事我不知道也不过问。”很快眉头又舒展开,安抚笑道,“况且郎君是个公正严明的,要是二舅父当真被冤枉,又哪里需要我去说,不用多久就能出来,舅祖母何必担忧。” 范氏也随着笑,倒不亏是她谢氏出来的娘子。 孙老夫人还要说些什么时,西堂外面急匆匆的跑进来位奴仆,嘴里嚷嚷着:“阿郎...没了!” 绿莺瞧着老妇人要倒下去,连忙搀扶住。 人都死了,孙老夫人也顾不上什么,赶紧离开。 谢宝因还是尽了主家的礼数,命奴仆备了车驾。 范氏留下坐了会儿,虽说是被硬扯着来的,可她与五娘确实许久未见,问了些身体和管家的事,又叮嘱了些别的。 在要走时,范氏忽盯着女子平坦的腹部,皱眉疑惑道:“你嫁到林氏也快半载,这腹中怎么还没有动静,可是夫妻不合?” 谢宝因知道这个不合所指为何,轻轻摇头,怎会不合。 长命万岁 第30节 可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无法释然,王芙嫁去裴氏第三月便怀上,后来也听说他们夫妻同房甚少,那裴家郎君多是宿在侧室那里。 范氏见女子摇头,心里也是替她着急,又想起她夏天极畏热,常卧床,或是因此生了不易受孕的身体,走近道:“我年轻时也不易怀孕,倒是得到一卷帛书,专教些受孕的姿势,后来才怀上你阿姊,改日我遣人送来给你。” 谢宝因极为敏锐的听到“姿势”二字,到底行了这么久的敦伦,一听便知是什么帛书,脸上仍忍不住烫了起来。 “都做了林氏的宗妇这么久,怎么还害羞?”范氏打趣一番,又苦口劝道,“孩子一事非同小可,虽说你是正室,如今他也没有侧室,可男子的心素来多变,有个孩子在,怎么都是要好些的,便是日后有侧室,孩子于你也是个希冀,养大后只管享福。” 与男子新婚燕尔这些日子,这通话倒是将谢宝因说醒了。 她神色有些黯淡的点头,谢过范氏后,又亲自送人出去。 夜里林业绥回来时,谢宝因坐在坐床上,手里缠着丝线,腾出神与他说了白日里孙老夫人来找的事,又说到孙老夫人听到孙泰死去便走了。 她原以为是罪证确凿,京兆府当堂判他死。 谁知男子听后,却道:“他自己寻死的。” 谢宝因倒有些意外,干出那么多事情,应当是早不信什么黄泉,亦不怕人鬼蛇神,竟还会去寻死。 她仍是不信:“当真是寻了死?” 林业绥脱下官袍,换了身大袖交衽中衣,闻言笑道:“幼福觉得呢?” “郎君。”谢宝因生怕男子误会,忙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解释,“我不是怀疑郎君动了私刑,只是觉得他那样的人,不像是会寻死的,要是真能寻死,不早就死了?” 林业绥听出女子声音里的慌乱,眉头微拢,为何她又会变得像刚成亲时那般小心翼翼了? 他随后又叹出口气,走过去,十指拢过女子的手,将丝线缠到自己手指上,方便她理清,轻声道:“我没怀疑幼福,何况便是怀疑,也是合理的。他的确不是个能寻死的人,可心里也是个明白人,若是京兆府继续往下查,孙氏便彻底不能翻身。” 他当然也不是那神仙心肠,孙泰的死并不能阻止京兆府往下查,孙泰似也有自知之明,死前还交出一物。 谢宝因若有所思的点头,白日的事怎么也挥之不去。 林业绥瞧着女子缠到自己手腕的红丝线,也看出几分她的不对劲:“今日幼福可是被孙家的人给扰了清净?” “没有,不过是应付了几句话。”谢宝因将心间快要溢出来的心绪按下,见丝线在男子指尖打结,放下线球后,俯身过去,粲然道,“我来给郎君解开。” 林业绥知她不愿说,温声笑道:“我是你夫君,有何事是不能与我说的。” 范氏那番话始终萦绕在谢宝因心里头,她心里自然也着急,指尖动作不免急躁起来,心里的话亦脱口而出:“郎君,要行敦伦吗?” 女子发丝有着淡淡木香,中衣本就宽松,因这一俯身而春光外泄,指如削葱根,一下没下的落于掌心。 他们二人之间已有许久未曾有过那事。 林业绥喉结滚动:“你还在养病。” 谢宝因闷着声:“已经养好了。” 林业绥听出女子声音中的委屈,手向盈盈一握的杨柳腰握去,衣带解到一半,仔细认真的再次确认:“幼福当真要做?” 谢宝因抬眼,点头。 林业绥哑笑出声,手指早已灵活的解开女子衣带,又往下摸索而去,他并不自诩君子,况还是自己妻子所求。 “郎君...丝线还未解开...” 坐床之上,烛火未熄。 红色丝线终是难以避免的被弄脏。 不能再要。 第37章 他们也是 烛火燃得不再那么明亮时, 巫山云雨也终是停歇下来。 两人都在各自收拾着自己。 乱糟糟的一片。 坐床是,他们也是。 谢宝因低头系着衣带,呼吸还未完全平静, 她已记不清有过几次, 便犹入云端般,被云雾遮了神识,游走仙境时,人亦是迷迷糊糊的,忘了时日。 虽是快乐的, 但也着实乏累。 林业绥则坐在坐床边,耐心的解去那些在指尖手腕缠绕的更杂乱的丝线, 烛火虽暗,却还能瞧见指缝间拉开的薄薄一层晶亮。 丝线亦是被打湿。 再瞧几案,早已被打翻,好不容易缠起来的丝线球又全都散开。 宣泄过后, 渐渐冷静下来的谢宝因瞧着这些微皱眉,忽觉得自己实在过于荒唐,虽说出嫁前, 范氏教过她于敦伦上不必太端着, 夫妻情趣也是拢心的手段,可那也是...他们男子想要的时候。 男子想要便给, 若不想则缄口,千万不可主动, 失去世家女郎的涵养。 她下去将丝线球捡起, 全都已经不能再要, 只简单缠绕了几下便一股脑塞进绣篮里, 又用剪子将与男子手上丝线连着的那部分剪断。 绣篮放去别处后, 谢宝因顺手拿了自己的丝帕,走到男子跟前,为他拭去手指所沾染的那些浊物。 往日记忆也浮了上来,已经两次了,这次还是在卧床之外。 “郎君...”她不敢瞧男子,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擦拭这一处儿,低声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林业绥微楞,敛眸思索,而后从女子手中拿过帕子,低头自己擦拭着:“你我皆是人,有欲实属正常,男子有欲,女子亦是,比如前面...” 声音突然隐没。 谢宝因抬头去看。 他轻轻笑着:“又何止是满足了幼福。” 紧绷着心弦的谢宝因缓缓吁出口气。 林业绥擦拭干净后,扶起倒了的几案,把帕子扔在上面后,牵过她的手,抬眼去瞧女子:“幼福还是不愿与我说吗?” 上次她会如此,是将他送来的安神药给误会了。 这次呢? 夫妻之间,谢宝因知道有些事是不能一直憋在心里的,况这些日子他待自己的确很好,又可借此知道他心中是如何想的。 她有些不安的回握着:“郎君难道不想有自己的孩子?” 他自己的孩子?不知她那嫡母白日里都说了些什么话,林业绥语气平平,饶有趣味的反诘:“我与谁的孩子?” 谢宝因松开手,不再主动,仍由男子握着,眸中聚着一团火,转瞬又因她一笑而散开:“自然是我与郎君的孩子。” 她身为正室虽有责任为夫君迎侧室,可却绝不是这时候,若侧室进来,再想怀上自己的孩子便更难。 林业绥低声笑起来。 谢宝因不明所以。 “该有时自会有,我们不必强求这些。”林业绥挠了挠女子细嫩的掌心,为纾解她的忧思,半真半假的说道,“若有了,我们能独处的时间岂不更少了。” 谢宝因抿唇浅笑着,却又总觉得哪儿不对。 又听他道:“先去沐浴?” 结束那会,他便早已嘱咐仆妇备下热水。 “嗯。” 沐浴过后,两人同躺卧榻上,谢宝因才终于回味过来。 家里儿郎、女郎都有乳媪带,独处的时日怎么就少了。 翌日食时用过早食,谢宝因处理完家里的事后,重新拿了些丝线出来缠。 林业绥今日休沐,便也陪着她一起缠,昨夜那些丝线怎么说也是他们一同弄脏的。 缠了没有多久,林妙意来了。 只是居室却没动静,谢宝因歪过身子,朝支摘窗外瞧了眼,见林妙意呆站在屋舍外面,不用想便知道定是她长兄在居室,不敢进来。 在外面还好,只是在居室,男女间到底还是设有大防,哪怕是兄妹。 谢宝因收回视线,笑盈盈道:“郎君,您今日不去书斋?” 以往休沐,他也不常去书斋,都是拿些竹简回屋舍看。 林业绥知她的心思,无奈一笑,放下丝线球,起身要走时,望着让他出去的女子,忽喊了声:“幼福。” 谢宝因下意识嗯了声,同时去看男子,高大的身影也霎时笼罩下来。 林业绥弯膝抵在坐床,俯身去合上女子身后的支摘窗,在窗落下的那刻,谢宝因身子僵住,很快又无力起来,耳垂被衔咬,紧着又被他细吻几下嘴唇才放过。 她欲笑欲恼:“郎君?” 林业绥面对她的嗔笑,反一本正经的笑道:“少吹些风。” 然后才出去。 林妙意听见居室里面的响动,为了谨守大防,赶忙低头后退几步,等长兄离开,她才敢无顾及的进内室去。 跟着过来的春红赶紧侍奉着要进屋舍的娘子,待侍奉好,她也十分识趣的跑到庭院里找其他侍女闲谈。 林妙意进来便瞧见长嫂正坐在内室外的坐床上,垂头理着女工用的丝线,脸色尤为红润,似被什么滋润过,许是长兄寻来的那些补药起了作用。 她在心里高兴着眼前女子身体大安,亦也不忘了行礼:“长嫂。” 谢宝因早已整理好衣妆,心也渐渐平静下来,想起昨夜坐床的事,她还是心虚的没敢在内室,故意来到外面,露出个得体的笑:“赶紧过来坐着歇歇。” 从东边屋舍到这里,可不轻松。 得到允许,林妙意走上前去帮忙着一起理线,发现都是些绣物要用的,她随口问道:“长嫂这是要为长兄绣什么东西吗?” 谢宝因被问住,倒是忘了给他绣些什么,日后再绣也不迟。 她舒心,摇头笑道:“六娘想要块新手帕,又要飞鸟的纹样,只是少有这样的,我便想着闲暇时候为她绣一块。” 林妙意默然,咬唇安静的将线缠成球,莫名觉得心里酸酸的。 没多久,王氏也风风火火的过来这里,只见手指涂着红色丹蔻的妇人迈进居室,林妙意连忙起身,让尊长坐在坐床,自己则是去坐胡床。 王氏还未坐好,便迫不及待的说道:“谢娘,你可有听说今日建邺发生的事情?” 谢宝因抬眼,颇有些茫然的摇头:“倒是不知。” 王氏许是顾及着林妙意在,凑近小声道:“那个柳侧庶被处斩,陆侧庶倒是不知道去了哪里。” 长命万岁 第31节 谢宝因先分神嘱咐侍女去端三盏酸酪子进来,后听得这话,面上并无诧异。 林业绥已与她说过这事,赵氏长女被司法参事依法处以斩刑。 裴爽给众人的理由为:她虽是为父报仇,却罔顾律法,私自救济,于理不容,于法不容,只容于情,而律法的存在便是要磨灭情。 听说今日日出便已经行刑,她那夫君和孩子也从洞庭郡赶了过来。 审案的这几日,建邺也传出一些风雨,听闻是当初赵氏不愿这个长女远嫁,即使嫁出去后,每年归家仍是争吵不休,因而长女这才不再回来。 可当知晓父亲枉死,长女在其夫君的支持下,只身回来复仇。 至于陆侧庶也认下自己杀害两位阿子的事,可赵氏长女坚持认定是她所杀,许是亲母杀子过于荒谬,无人愿信,陆侧庶也未被定罪。 去了何处,无人知道,或是逍遥离去,行侠仗义去了。 “孙氏倒也是给各家提了个醒,别以为烂一个不算烂。”王氏是个活络的,眼下又笑呵呵的说道,“岂不知一烂烂一窝。” 昨日孙泰死后,孙老夫人也彻底倒下,从白天哭到夜里,又哭到天亮,继子都没了,孙子只剩下不成器的。 家里管事的人也没有,二夫人死了,三夫人病着。 谢宝因嘴角弯起弧度,低头将线绕在指尖,重新起球:“烂总是从根先开始的,生养居住又皆在内邸,若内邸不管好,外面再辉煌也管不了多久。” 王氏认同点头,这便是管理家里事务的重要。 紧接着,两人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事情与未出嫁前的趣事。 说到往日做娘子时的事,王氏这才想起重要的事情来,扭头去问林妙意:“三娘的女红如何?” 林妙意想了想:“跟着乳媪学过些。” 王氏提点道:“要是有时间,便也来跟你长嫂学学,她可是随着谢夫人学的,那谢夫人的女红当年可是被建邺世家夫人常常称赞。” 谢宝因闻言,忍不住笑了笑,是该让林妙意开始学些东西。 随后王氏谈起林卫铆的婚事,与女子说道:“建邺城内到了年纪要议亲的世家女郎,我这些日子也都替你留意着,家世性情已经基本摸清,你要是什么时候身体好起来,想要开始相看,与我说一声就是。” 她知道这位宗妇病了好些日子,要是养不好,容易落下病根。 王氏话才说完,外面的侍女也刚好进来,将装了炭火的镂空海榴铜炉递给女子:“女君。” 最近开始倒春寒,天又忽然冷起来,整日的下雨。 谢宝因放下绣篮,接过暖炉抱着,浅笑道:“不知叔母明日有没有空闲?” 这件事是宜早不宜迟的。 林卫铆得赶在弱冠前定下亲事才行,自立国起,男子成亲便多在十五六岁,女子则稍早两岁,且他的情况亦不似他长兄那般,有皇室姻亲在身不能议亲,才耽搁到了去年成婚。 王氏心头一惊,担忧道:“我自然是有空的,不过管些家里的杂务,训诫几个仆妇,只是你这身体可行?婚事一旦开始操办起来,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也难以停下,我往年光是操办我大女的婚事,就好像被抽了根骨头下来一样。” 林氏丹阳房的子弟中,王氏所生的女郎是其中年龄最长的,林业绥常称其为长姊,早些年已出嫁,只是不幸于十四岁难产而亡。 谢宝因笑着点点头,这事虽累,可总不能让林卫铆的婚事被耽误。 王氏仔细打量了番,这个宗妇既要管着一大家子,家里这些儿郎女郎的事也还全得仰仗这个长嫂来操办,还真是应下那句长嫂如母。 那嫡母明明还好好活着,不过自己那家嫂向来就是个不管用的,在家里也未必能帮上忙,反还会拖累这个新妇。 想起那个侄子,她笑着打趣道:“有我这个叔母在,一定不会让你累着,从安可是将你交托给了我,请我尽心帮衬你。” 年轻女君没有经手过议婚这种大事,有个尊长在,能顺当些。 谢宝因又不知如何接话时,玉藻端着酸酪子进来,她赶忙端过一碗,亲自递到妇人手上,试图堵住她嘴:“叔母还是先赶紧吃这个。” 逗逗新妇,王氏变得开怀。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三章提到过这位难产的长姐。] (叼着玫瑰出现)(优雅撩发)(眨眼)晚安早安午安我的宝~(被扎到嘴)(忍痛微笑)(扎到流血)(惊慌离场) 【hhh新学来的油话】 第38章 便能吻上 二月下旬的这场春寒一直倒到晚春三月的中旬, 连下了小二十日的细雨,寒意刺骨,比腊月飞雪还要冷上几分。 专事绫罗绸缎等物入库的仆妇用剪子从去年的边角料上各剪了小块下来, 小心夹在布板子里, 然后急忙往西边屋舍走去。 进到庭院,绕过那些怪石嶙峋,便见她们女君的侍女坐在屋舍外面修补衣裳,仆妇迎上去,找话说道:“玉藻娘子, 女君可在?” 玉藻抬头,笑着回道:“女君在居室, 阿婆快进去吧。” 管事的仆妇又寒暄了几句从庭前上阶进屋舍。 玉藻便也继续修补着女子昨日被花枝勾烂掉的上襦宽袖,上面的金绣牡丹都散掉了。 进到居室去的仆妇先恭敬喊道:“女君。” 谢宝因难得有了空闲,用过朝食便跽坐在几案前的席上,随意拾来一卷竹简在瞧, 前几日就已从放竹简的箱笼里拿出来的,可坐下打开才知道是林业绥常在看的那卷竹简,道家的《道德经》。 他们两人的书放混了。 她懒得再动, 就这么看了起来。 屋舍外面有说话声时, 谢宝因就已经没有心思再继续看下去,瞧见管家中事情的仆妇进来行礼, 卷起竹简,望过去。 仆妇见女子看过来, 也立即说道:“禀女君, 库里所存的几匹吴人纱都已经在这里了。” 这场倒春寒过去后, 天气也要开始慢慢回暖, 居室里各处所用的纱幔自然也要换些明亮透气的。 谢宝因视线微抬, 落在面前的方几上,只一瞬,又瞧着仆妇浅笑颔首:“阿婆先坐下。” 仆妇立即明白那眼神的意思,她上前将布板放在几案上后,随即也跪坐在不远处的席垫上。 布板是用两块打磨光滑的木头简易做成的。 谢宝因一面嘱咐侍女送来润喉的茶汤,一面缓缓卷起竹简,素手捡起旁边的那块木板,垂下明眸仔细看了看。 这吴人纱产自吴郡,质地相比那些暗花纱要轻薄很多,但又不会把居室里面的隐秘给透露出去,又因吴郡地处位高,常面都有山雾漫下,瞧不清吴郡里的百姓,就犹如远远看着这纱的感觉,才取有“吴人纱”的雅名。 两贯通宝才能买得四尺半。 家中春夏两季的纱幔多是用它,虽然不怎么耐用,没有一年半载就要泛起陈黄,但这样的质地其余各郡都产不出来,所以才得世家夫人青睐。 因为两季就要一换,有的家里则是一季一换,即便是泛起陈黄,自然也就不算什么大事。 今日这一趟所为的也不过是要看看纱色适不适合所居屋舍。 吴人纱共有十色,各有所爱,家中多存松绿、秋香、蜜合、烟霞红几种。 谢宝因微眯着眼,思索了半响,指尖点在其中一纱上:“蜜合的还剩多少?” 仆妇端着兔毫盏还未喝,先连忙应答女子的话:“还剩着三四匹,用来做挡窗牗已经足够了。” 谢宝因点头,定下了这一个颜色。 她与男子的这处屋舍庭院多栽种一些松柏竹子与散清香的香草,怪石嶙峋又堆垒在一起,院里面的两颗二乔玉兰虽然也是红中掺白,但整体看起来还是太过于苍翠。 自然就只能用蜜合的颜色来作配。 仆妇喝下一口茶汤,见女子已经定下来,暗暗记在心中好去办,又问道:“不知道两位娘子的屋舍要用哪种颜色?” 谢宝因笑道:“待会等她们来这里,再让她们自己选吧。” 林妙意和林却意先后走来西边屋舍,旁侧侍奉的是她们各自的乳媪。 两个乳媪都因为担心那些侍女过于年轻,不仅粗心大意还好玩,估计也是管不住娘子的跳脱性子,现在这风雨还在刮着,地上全是积水,经常有滑倒的事情,虽然足上穿有木屐,但也不能放心。 这跳脱性子,又以六娘为首。 周乳媪看过去,十二岁已经应该是佩戴步摇的年纪,但六娘竟然走得步摇直接晃动。 “娘子。”六娘那乳媪亦被吓得赶紧拉住人,拍着胸脯驱除惊吓,又苦心相劝,“可不能走这么快,要是摔倒磕碰,娘子不仅自己受罪,我去到女君那里,也没办法脱责。” 林却意瞬间变得蔫起来,她虽然性子活泼,但又极其听身旁人的劝,心里知道谁是真心为她好。 母亲送她去尼寺是为她好,眼前这个乳媪是,长嫂和阿姊也是。 虽然心里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她还是忍不住的嘟囔道:“乳媪说的这些,我当然明白,只是长嫂今日要送给我她亲自绣好的手帕,心里高兴,走起路来自然就不免变快,我又不是总这样。” “女君既然答应要送给娘子,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乳媪禁不止笑起来,“娘子只需要慢慢走过去。” 林却意被取笑,轻哼出声,转过身不再与这个乳媪说话,瞧见阿姊落在后面,又走回去陪着聊天说话,只是她瞧着阿姊有些兴味索然,便也就不再开口打扰。 这些日子阿姊常去长嫂的屋舍学妇行妇言,大概是累的。 姊妹二人是刻意挑着长兄离家的时间来的。 来到西边屋舍时,侍女赶紧上前侍奉着两位娘子掸去飘到衣裳上的细雨,乳媪又脱去各自娘子的氅衣拿着。 一番折腾后,她们才进居室。 瞧着跽坐在坐席上的女子,林妙意与林却意并肩站着,屈身行礼:“长嫂。” 她们女君刚刚才说完让两位娘子自己来选的话,两位娘子就出现在这里,仆妇打趣道:“真是说娘子,娘子就到。” 林妙意疑惑不说话。 林却意已好奇的开口:“长嫂与阿婆都说我和阿姊什么了?” 谢宝因用指尖轻推了下几案的布板,无奈笑道:“再过几日,倒春寒便要过去,屋舍的各处纱幔应该要换,阿婆拿了些纱色过来,我想着让你们选选自己所居住的屋舍要用什么颜色。” 林却意高兴地拿过布板,跑去阿姊身边,姊妹两个人看起来。 林妙意只看了几眼,便已选定松绿色,她所住的屋舍各种花都有,反而是没有香草,不论是挂藤的,还是垂蔓的,因为内心自卑,所以认为香草属低贱。 林却意反倒变得犹犹豫豫,难以下决定,一下想跟着阿姊要松绿,一下又说想要烟霞红,每次都以为她真的定下了,仆妇要离开时,又立马喊住仆妇,说还是更想要另外两种颜色。 苦选不下的时候,直接撒手让长嫂做主。 仆妇闻言,要将布板再递给她们女君。 谢宝因却已开口:“你那处屋舍前些年栽种的花树均还未长成,如今瞧着是有些素,没有鲜艳的颜色,烟霞红就可以。” 林却意心里本就拿不定主意,有人为她拿了主意,说得有理有据,急忙连连点头。 仆妇这才终于能够离开。 “长嫂。”仆妇刚出去,林却意就走上前,把坐席挪到女子身边,屈膝倒下,娇喊几声。 长命万岁 第32节 谢宝因故作不知的笑着嗯了声,又仔细打量过去。 两三月过去,补品药物皆是用的家里最好的,好好养着这些日子,林却意脸上的气色的确是好转不少,红扑扑的,嘴唇亦是不点而红,整张脸都慢慢长开,虽然比起其余世家女郎已经算是迟了,但好歹有了起色,便连身量也好像也长高许多。 林却意笑嘻嘻的蹭了蹭长嫂的肩膀,好一番撒娇:“听说长嫂给我绣了手帕,那必定是天底下最好的,我还没有见识过最好的东西呢。” 谢宝因被哄得展眉,从几案下面拿出一条手帕,所用丝绢都是柔顺滑肤的,想起六娘总爱说自己是飞鸟独行,她便在上面绣有两只飞鸟,同行天际。 林却意接过,嘴甜的喊了好几声“天底下最好的长嫂”。 林妙意安静坐在远处的胡床上,眉尾低垂着,没说话。 居室里面一阵闹腾后,林却意又昂求着长嫂想要去吃炙肉。 这是上元节过后,谢宝因早就答应下来的,只是一直都没有空闲日子,炙肉要在下雪天吃才最有趣味,只是大雪早就已经化去,赶在这最后的冷天炙肉也是一种雅趣,何况她早就答应下来,不好食言。 谢宝因嘱咐家中仆妇去将那处专门用来在雪天围炉煮酒的屋舍给收拾出来,再把各类要拿来炙烤的肉都切好,架好炉子温些酒,又嘱咐自己屋舍的仆妇,要是等下三叔母王氏来这里,便引她去那处煮酒的屋舍。 三人决定要去炙肉后,林却意只差跳到庭院里,林妙意在后面被吓得赶紧伸手去扶着。 随后两人站在庭前阶上,由她们的乳媪给侍奉着穿氅衣。 玉藻得知她们要出去,也赶紧拿着在修补的襦衣进居室,从箱笼里面寻出一件毛领披风递给女子。 谢宝因接过,披上后,手指灵活的系了个结,看着玉藻笑道:“你可要随我们一起去?” 往年在谢家,她们几个郎君娘子经常学以前的山中名士在雨雪天里温酒炙肉,玉藻也常常跟着去,有回没带,便一直在庭院里唉声叹气,好像错过了什么大事一样。 玉藻坐在屋舍外面的胡床上,边用针线仔细补着那朵牡丹,边摇头:“我还是不去了,这是女君和两位娘子的名士雅趣。”只听她又笑道,“而且我还得在这里仔细补好女君的襦裙。” “你这馋猫还能忍住不吃?”谢宝因在芙蓉髻上簪好步摇,要离开庭院时,又说,“要是剩下炙肉温酒,我便给你带些回来。” 玉藻自然是没忍住肚子里的馋虫,立马笑着说了声多谢女君。 主仆二人倒又像从前在谢家那样了。 几人携仆妇出去时,新得手帕的林却意雀跃的一直绕在谢宝因身边,说说笑笑。 林妙意稍落后些,望着前面闷闷不乐,听到六娘和长嫂喊自己,才又打起精神,露出个笑跟上去。 周乳媪侍奉多年,立马就瞧出三娘不对劲,很快心下了然,只怕是两位娘子对长嫂生有的争宠吃醋的心思。 这三娘素来就是个喜欢多想的,就算是没有什么,脑子里也能给你想出些什么来。 自上次说定后,王氏便经常会过来西边屋舍与身为女君的谢宝因商量林卫铆的新妇人选,今日被家中的糟心事给耽误了些时候,不过晚来了半刻,这还没进庭院,便从仆妇口中得知她们竟去围炉温酒了。 在王家就最爱这些的王氏露出个笑来,催着仆妇赶紧带自己去那处屋舍,生怕迟了,便没有围炉温酒的趣味。 屋舍里,仆妇早就已经把炙肉的围炉给清扫好,又重新燃起炭火,将炙网用鱼脂润过,任其烤着,又拎来装好酒的铜壶放在炭火旁慢慢温着。 疱屋的仆妇也手脚麻利的把各类适宜烤炙的生肉均匀切好,端来这里,摆在围炉旁边的几案上。 林却意进到屋舍,什么也顾不得,最先坐到胡床上,乳媪着急上前为她解下披风。 林妙意比起平日来,也多了几分不稳重,解开挡风雨的氅衣交给周乳媪后,也坐过去。 两人已经等不及的先炙起肉来。 谢宝因边解开披风的系带,边慢步过去,瞧着肉片变起颜色,散发出勾人的香味,她也起了馋虫,将披风交给仆妇后,屈膝在几案坐下。 这泥炉放置在窗边,专用来温酒炙肉,旁边有几案拿来放些炙烤的肉与饮酒用的樽,几案旁摆有坐席,炉旁则是胡床。 屋舍里热气腾腾,肉香弥漫,屋舍外面有人从细雨冷风中走进庭院。 “你们炙肉竟然不等尊长。”王氏站在外面脱去披风,眼睛早已经被那边的香味给勾去,说着就往那边快步走去,“这肉我可要多吃一份。” 谢宝因伸手去拿酒樽时,侍奉在旁边的仆妇眼疾手快的提着铜壶,给倒有七分满。 这酒樽虽然大,但仆妇倒的少,她仰头喝下,回以笑道:“叔母就算是全部都吃完,我们三个晚辈也不敢说什么。” 王氏走过去,弯腰直接用手从炭火上拿了块肉进嘴里,又被烫的直呼气,却仍是开心的抖了抖身子:“要是我还年轻,这些肉都不够我吃,家中那些儿郎女郎都吃不过我。” 两个娘子也不说话,坐在炉边,听着长嫂和叔母互相打趣。 谢宝因吃进几片炙肉,又多饮几杯温酒,便从胡床上起身,走去不远处的几案旁,跽坐在坐席上。 王氏往嘴里塞进几块兔肉,也随后离开。 两人还有正事要说,这些日子以来,她们瞧来瞧去,相中几位家世虽然不高,但性情品德称得上高尚的女郎,只是都还有些犹豫在里面。 王氏先将嘴里的肉细细嚼碎,咽下去后,才说道:“范阳卢氏的那个五娘看起来不错,虽然出身章姬房,只是卢氏的旁支,但几十载前她家祖父也是将族支迁到建邺来,那娘子我曾经见过一回,貌相不算多好,可长久看下来也不会让人觉得厌烦。她又习得卢氏家学,对尊长孝顺,和家里的兄弟姊妹都是相处很好,嫁过来也不会生什么事端。” “只是...我昨日刚知道一件事,她七岁起就随着父亲长大。”这个卢五娘和她那家嫂一样,自幼丧母。 谢宝因垂眼饮酒,暗叹口气,她本是属意这位卢五娘,但凭这一点,就已经不能娶。 本朝依照周礼所制定的《大戴礼记》中“女有五不娶”,逆家子不娶,乱家子不娶,世有刑人不娶,世有恶疾不娶,丧妇长子不娶。 丧妇长女不取,无教戒也;世有恶疾不取,弃于天也;世有刑人不取,弃于人也;乱家女不取。类不正也;逆家女不取,废人伦也。” 虽然并没有律法强制要求各家不准娶,但那也只发生在庶族里,在世家夫人眼中,礼要大于法。 身为长兄长嫂,却为庶弟迎这样的新妇,还不知道要被旁人如何看待,她和男子只怕都不会有好名声。 谢宝因低声开口:“看来卫铆与这位五娘子有缘无份。” 王氏也是可惜的摇头。 当年林勉娶郗氏,其中也生过许多波折,今日早已归天的舅姑那时是不准允的,更闹到要寻死的地步,可林勉认准郗氏,究其缘由,说是当年去佛寺一见钟情的,但实则却是郗氏身边的仆妇有意设计郗氏与林勉在佛寺独处一夜,加之林勉品行温厚,行事不问利,只问无愧与该做,自然不会不管,后来大约是看郗氏身世可怜,所以怜惜,一直护着。 舅姑见林勉如此坚决,也只好点头同意。 他们直至归天都不满意郗氏这个儿妇,他们归天早,那时管家之事也没有交出去,几个仆妇不敢兴风作浪。 郗氏年轻时,貌相也美,眉眼有秋愁,又念佛诵经,增添慈悲,有观音像,脾性也好,与现在完全不同。 王氏忽然又想起她们都满意的一个女郎:“太原郭氏嫡宗的二娘如何?” 谢宝因先是点头,然后又缓缓摇头:“我才想起来,从前在谢家听母亲说过,郭二娘的姊妹里面有个逆家的,只是被遮掩下来,送去别的郡县了。” 虽然没有明说逆家的是哪位娘子,但王氏也懂得几分,脑子里借着又冒出来一个绝无差错的人:“听说清河崔氏的四娘也在议亲,她如何。” 崔仪?谢宝因展颜,崔氏的确清风亮节,门第如今也算不得高。 只是未必能成,怎么说也曾是七望,不然当年谢贤便不会想把她嫁去崔氏,所以两人又再选定了一位陈留袁氏的女郎。 王氏道:“三月廿一的踏春宴上,可以仔细看看这两位女郎,随后再去找两家夫人商议商议。” 每年四季,天子均要举办一场宴席,春分谓之踏春宴,芒种谓之赏荷宴,秋分谓之袭风宴,立冬谓之寻梅宴,但是如今,只留下踏春宴的传统,也是最为盛大的,世家夫人与儿郎女郎、天子公主以及百官皆要去。 谢宝因顾及自己还年轻,这些不大懂的事情都要听王氏的,当下便也点头赞同。 说完正事,王氏举起酒樽,拿温酒解渴,转瞬又说起沈家的那位娘子。 林妙意刚好从胡床起身,端着烤炙好还热乎的肉过来,听到这里,忿忿不平的道:“她前不久已经被议给庶族商人家里的儿郎,得到的五万聘礼全部都被她父亲用来娶侧室。” 王氏带着几分鄙夷:“怎么能和庶族议婚?” 林妙意叹息:“她父亲硬要狡辩说那商人家里是高平世族的子弟,还说什么亲自去查过,但是却确凿的世族证明都没有,要是以同姓来论,那天底下可以攀上世家的人多了去。” 王氏也啧啧几声。 谢宝因只是浅浅听着,面如常色,世族与庶族自古不通婚,曾有通婚的,被以“蔑祖辱亲”的理由弹劾丢了官,禁锢终身。 身为世族,便是没落到窘困,也绝不能与庶族通婚。 “还真是奇怪,三娘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王氏反应过来其中不对劲的地方,“这些事情就连我都不知道。” “花朝节那日去升平坊,我与她多聊了几句。”林妙意说完,又望向另一侧的女子,局促道,“长嫂...我...” 博陵林氏丹阳房虽没落,却仍还有余温可起,且长子林业绥还担任内史。 沈氏却是早已死透的世族,只剩下个空壳在。 谢宝因摇头,细心叮嘱道:“你有自己的好友是好事,只要能懂得识人就行。” 王氏却瞧不上那沈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相处久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她也接着嘱咐:“等忙完二郎的婚事,就要轮到三娘你的婚事,很多事情你自己心中也要有数,等你嫁去夫家,我和你长嫂是没办法像还在家里时,时刻提点你的。” 林妙意垂头认真听着。 紧接着,林却意觉得自己一个人围炉温酒没有意思,连忙喊阿姊过去。 王氏也知道要真论起来亲疏,她是个外人,前面那番话也是心急出口,所以眼下没有再留人,随她离开,但心中还是忍不住好奇的问女子:“三娘议婚的人选,你心里可有人选。” 当初说是为二郎和三娘同时议婚,但是三娘的夫婿,这位女君好像已经有了主意。 谢宝因抿嘴一笑:“有几个人选。” 从这里离开时,已是日晡,几人围炉温酒开怀过后,便各自回自己的屋舍了。 谢宝因后来又和王氏一起饮了些酒,本来在室内还觉得迷糊,等出来屋舍,被夹着细雨的冷风穿过,脑子又霎时清醒过来。 她搓着手哈出几口气,出来时忘记拿暖炉,就连仆妇今日也没有带,嘱咐仆妇把这里收拾好后,她也回西边屋舍了。 只是路上酒劲返上来,好不容易才勉强进到庭院里面,她便扶着廊柱,短暂缓神醒酒。 前不久玉藻才用完女子吩咐仆妇送来的炙肉,现在还在品着嘴里残留的味道,甫一看见女子这副模样,还以为她是哪里不适,被吓得赶紧走过去搀扶,等嗅见淡淡的果酒香,松下半口气:“女君,我扶你回内室躺躺。” 谢宝因吁气,任由侍女扶着自己走完长廊,进到内室。 “去熬碗醒酒的汤药来,再熏些香遮盖掉酒味。”她坐在几案旁的席垫上,身后靠着凭几,强撑着精神,扶额吩咐,“我在那边吃了太多炙肉,你让疱屋只用备下郎君一人的晚食就行。” 玉藻利落的去办。 只是半刻后,当醒酒的汤药端来时,女子已睡起来。 林业绥日沉便从官署归家,进内室看见脸色酡红熟睡的女子,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连外衣也来不及脱下,走过去弯腰探了体温才放心。 换好燕居服,他才去外面用食,用食完,又卸冠去沐浴,随后吩咐仆妇燃了盆炭火进来,拿来竹简,坐在旁边看着。 他那妻子均匀轻软的吐息就在身侧。 时至黄昏,人还未醒来。 他轻叹口气,放下竹简,抱着女子回卧榻去眠着,又恐烛火晃眼,便将帐幔也放下来。 静谧之下,盆里的炭火燃得吱吱作响,铜灯内淌着的羊脂亦不示弱,啪嗒一声,卧榻上的人在酣睡,几案旁的人在安闲看书。 伴着这些声音,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谢宝因睁眼醒来,喉咙十分干渴,连昂起身想要去找茶汤喝。 一只玉手刚将帷幔拨开。 林业绥眼也未抬,温声道:“卧榻旁的方几上。”醒酒的药汤他一直命人温着放在这里,冷了便再拿去温。 谢宝因跪坐在卧榻上,将帷幔挂起,皓腕一伸,漆碗便已经在手心。 长命万岁 第33节 林业绥看过去,女子弃去匙,稍稍昂头,修长的脖颈微微滚动,药汤跑出来了些,顺着流下:“怎么今日饮了这么多酒?” 她酒量在女眷中不算是差,少有醉的时候。 “许久未喝,又很少有这样围炉温酒的日子,所以多贪了几杯。”谢宝因赧然一笑,将漆碗放回去,拉了拉滑落的衾被,又去找手帕来拭嘴和脖颈,“郎君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从倚着凭几在坐席睡着到卧榻之上,身上的宽博襦裙也被换下,不用去想就知道是谁。 “日入。” “今日怎么这么早?” 林业绥想起今日的朝会,三大世族已经被悄然放在砧板上,却全然不知,低声笑道:“官署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所以早些归家。” 谢宝因也想起在屋舍那边与王氏所谈起的事情,先跟男子说完自己与叔母王氏为林卫铆瞧中的两个女郎,然后再提起林妙意的婚事,一共选中三个世家子弟,分别是清河崔氏、河内魏氏以及平阳贾氏的儿郎。 她婚事没有定的时候,也曾暗中处处留意着世家子弟如何,家风如何,这才能够在心中定下人选。 林业绥安静听完,淡然道:“崔二郎便算了。” “为何?”谢宝因蹙眉不解,这是人选中的佼佼者,“他满腹才华,人也算是清朗俊秀,出口便是锦绣文章,如此子弟,还有哪里不合适。” 崔安的文才曾被人比成星月苍日,他还并非家中长子,过得逍遥自在。 林妙意的性格未必能管得来家事,她又常年闷在家中,要是嫁过去,能够随着去做山中名士,两人游山玩水,谈诗论曲就是文雅事。 林业绥没了心思看书,把竹简卷起,这炭火也是愈烤愈心燥,静了片刻,他放缓语气道:“崔二不喜欢三娘。” 谢宝因垂眸,不懂他为何如此说,世家通婚又哪里是两情相悦才议的:“但相处久了,未必就不会喜欢。” 崔安不会喜欢上。 林业绥抬眼,瞧着女子,一字一句道:“若是他心中已经有人呢?” 谢宝因沉默不言,这几载来,的确听闻他已追寻前人在高山隐居,家中不论如何催,都是一副不想婚娶的态度,要真是这样,三娘即便嫁过去,心里也苦。 “若是有人就算了。”她敞笑道,“其他世家子弟也不差。” 林业绥不再言,双手置于几案旁的炭火上,一动未动,她今日忽然饮下这么多酒,无人知晓究竟是因开怀,还是忧郁。 谢宝因见男子缄默,手掌也摊平在火上烤着,眉眼浮上几分担忧,拢上木屐走过去,跪坐在一旁的席上,伸手去摸,他掌心已被烤的火热,都有些烫人了。 “郎君在想什么?” 温凉的触感覆上,林业绥才觉炙烫,将手从炭火上移开,拿竹箸拨了下火,低声问道:“幼福可有所爱?” 手掌忽然抽离,谢宝因怔住,而后从容自若的收回手,但面对男子的话却是一时无言,她自幼时能够识字读书起,便知道对男子不可有爱,寻觅夫君也以家世品德为主,当年所留意的子弟,也是以此为标准。 成为世家夫人后,夫妻二人之间能够相待如宾就是最好的。 她自然也会努力去尽到身为妻子与宗妇的职责,用心操持家中与宗族事务,尽心侍奉舅姑,好好养育儿女,周旋于世家夫人之间为郎君谋利,要是日后夫君有侧室,再用些手段来巩固地位。 如同范氏那样过一生。 待反应过来,她笑吟吟道:“自然是郎君。” 林业绥也随着笑,她什么都能做到周全,便连骗人也是。 “幼福。” “嗯。” “凑过来些。” 谢宝因虽是疑惑,却也温顺的靠近他。 林业绥瞧着女子不解的看着自己,他只要稍用力...便能吻上。 卧榻上,他顺着前面药汤所流下的痕迹吻去。 谢宝因中衣微敞,弯着食指咬住,男子自脖颈愈发往下,汤药又没流到那里去,她小声提醒道:“我先去沐浴。” “饮酒后不能沐浴。”林业绥吻完,用指腹拂掉女子鬓边乱掉的发丝,伸手把她中衣拉好,遮住春光,拥在怀里,闭眼道,“睡吧。” 谢宝因从男子怀里出来,往卧榻里面躺去,盖了自己的衾被。 “幼福?” “我热。” 【作者有话说】 【1】《大戴礼记.本命》:“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乱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恶疾不取,丧妇长子不取。” 【2】东汉何休的《公羊解诂》中就尖锐指出:丧妇长女不取,无教戒也…… 【3】《大戴礼记》是西汉中期戴德编著的礼制著作,关于“五不娶”的最早记载就在这里。 第39章 她非儿郎 黄昏将至时, 街鼓响起,共八百下。 一百零八个坊市接连关闭坊门,长极坊是最后闭门的。 范氏处理完家中的事情, 突然觉得很寂寥, 便拿起许久不曾碰过的针线坐在灯盏下,想着也亲自给十娘做些贴身的衣物,以往几个娘子的贴身衣物她都有做过,便连五娘幼时,她也给做了件抱腹, 只是生下十娘后,身体变差, 又要管着家中与宗族,竟然一件都没有这个小女做过。 可刚下了几针,只觉得眼花,到底还是老去了, 她搁下手里的东西,喊来仆妇询问:“阿郎还没回来?” 晡时,近身侍奉谢贤的奴仆就已经先回来禀告过, 说是天子留了他们阿郎在宫内用晚食。 仆妇还来不及回答, 李傅母已经着急忙慌的走进内室,嘴里还在着急的念着:“夫人, 阿郎将六郎叫去了书斋。” 李傅母本来是已经准备睡下的,只是听家中夫君说阿郎日入归家后, 先是在书斋坐了许久, 然后命他去叫六郎, 不久就遣他离开。 这些时日, 六郎和阿郎为了入仕之事多有争吵, 好几次阿郎都想要动手打人,最后顾及着不体面才没打,但今夜却特地把所有奴仆都遣走。 范氏看了眼仆妇,好笑道:“喊就喊吧,父亲要教训自己的阿子有什么好稀奇的。” 天子突然留人,谢贤一回来便要见谢晋渠,父子两人能够聊的也就只有入仕一事,怕是天子亲自定了。 李傅母知道这个夫人的心肠手段素来就硬,从前在范家做女郎就是如此,但还是劝了几句:“要是打坏落下什么残疾,六郎还要怎么入仕,夫人去管管吧。” 范氏叹口气,自己和这个保母就想是慈母严父。 保母只需照顾家中儿郎、女郎有没有被磕碰到,其余的都不用去操心,所以把儿郎女郎的健康开心放在第一位,觉得已如此风光,当要儿女快活才是,但是不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家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顾及,比性命都重要。 既然出生在谢氏,就应该要想清楚,权势与氏族辉煌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女郎要嫁人,儿郎要入仕,全都是为了支撑谢氏不倒。 舅氏谢德虽然有五个儿郎,可幼年夭折两个,还有两个也在盛年归天,留下的女郎都已经嫁出去,其子弟也在叔父谢贤的安排下入仕军中。 将军房目前只有排序最末的谢贤还能支撑,而谢氏早就已经大不如前,那两个侄子在军中起不来。 当年,他们将军房以军功起势,后继子弟亦不逊前人,现今军中却早无谢氏风光。 “我管这些干什么。”范氏冷冷道,“他父亲心中自然有数。” 书斋燃着灯油,谢贤握着早年寻来的汉竹简在瞧,视线却没有停留在上面,今日朝会有一件官职任免的事情,始终梗在他心里。 孙泰死后,监察御史一职空缺。 监察御史置于御史台下属的察院,品秩不过从七品下,诸御史中品秩最低,无出入朝堂正门的资格,只能由侧门进出,非奏事更不得至殿廷,然为士林清选,多以新进为之。 因职掌分察百官,肃正朝仪,监督祭祀、库藏、军旅等,颇为朝官所忌惮,却也是专门得罪人的官职。 只是孙泰懂得左右逢源,利用此职,多为内外官员交好,后获得升迁机会,更是主动放弃,早已舍不得这个官位。 此职常从京畿道县尉中选任,却未曾想到是从八品下司法参事的裴爽继任,还是天子亲自说的。 谢贤没法不多想几分。 天子素来不管五品以下官员的任免,中间必定是有人举荐,裴爽又出身河东裴氏最差的一支,嫡宗的人不会来管这些事情。 博陵林氏,林业绥。 林业绥推举此人来担任监察御史,难不成是想要走他父亲那条路,企图用小小一个监察御史便想撬动盘踞几百年的世族? “大人。”谢晋渠像个耷拉耳朵的兔子,垂立在屋舍外面。 谢贤见人来了,不再去想那些事,不悦道:“怎么来得这么迟?” 谢晋渠知道父亲是要与自己说什么事,所以这才慢吞吞来书斋,但他只敢说:“见大人不敢衣冠不整,穿衣束冠费了些时候。” 想训斥一番的谢贤想到别的事,咽下作罢,开口告知一声:“陛下命你担任秘书郎中,踏春宴过后就进秘书省。” 秘书郎中为从六品上,隶属秘书省,掌管图书经籍。 虽然秘书郎中与著作佐郎同为从六品上,但两者之间差距却很大,前者直接隶属秘书省,秘书省下领著作局,还是天子亲自开口让谢晋渠以此职位入仕。 谢晋渠眉目瞬间沉下去,犹如被绑上了一块石头,他始终无法甩开,只有拱手:“大人正当盛年,家中还有七郎与九郎在...” 话未说完。 “竖子!”谢贤将手中的竹简扔到地上,摔出清脆的声音,然后怒斥,“你难道不知如今谢氏将军房子弟凋零,到你曾祖已经几近绝嗣,就连你祖父都是从旁支过继来的,我二十来岁才有你,八郎夭折,七郎与九郎年纪还小,你想逍遥四海,又把谢氏置于何处!不过是被那些文人哄骗几句,便当真以为天底下有什么名士?不过都是愤世嫉俗的无能之辈罢了!家族式微,难以入仕,便搞出个寄情山水的名头出来,让世人以为他们不做官是不愿,而非不能。” “你所敬仰的那个名士,几十年前又曾在多少世家门前求过入仕途径。”谢贤站起身,积攒的忿恚再也无法隐忍,怒发而冲冠,“朝廷今日招他们入仕做高官,明日天下便再无名士。” 见谢晋渠不说话,他也缓下语气:“琅玡王氏以爱慕清谈闻名,族内多是文采斐然的子弟,老庄之说信手捏来,嘴上说着不重权势,但是王氏子弟到了仕途年纪,全部入仕,又有哪个子弟是真的跑去名士的。” 谢晋渠不知为什么父亲要去争这些权势,永远不知道满足手中已经拥有的,争到最后,再也没有可以争的时候,就只帝位、天下。 他咽下这些话,拱手道:“谢氏在朝中已有大人,已是司徒,难道还不够?” “你从小到大都想要着要和五娘争高低。”谢贤眼中终是露出一丝嫌恶与讥讽,话亦说得毫不避讳,“但要是五娘是儿郎,她就必会入仕。” 五娘看着是出世之人,但从她代谢晋渠所写的那些策论来看,就可以窥见她心中真正所想的是什么,那些策论论述了历代政治得失,所给出的见解连他看到都要诧异。 直言掌权者,无论是治理天下的帝王,治理一方的仕官,或是治理家里的妇人,都应该要有狠辣的手段、仁爱的心,才堪称合格。 她也更加知道世族要如何维存的道理,绝对不会说出这么愚蠢的话来。 可惜,五娘不是儿郎,更可惜,女郎无法入仕。 谢晋渠心中松动,他一直都知道这个阿姊是强过自己的,父亲所夸的策论也全部都是她写的,每次听着父亲那些夸赞自己的话,他心里就更加难受,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言行竟然也开始学起她来,好像只要学好,就能够成为她。 因为是她想要看那本野史,所以自己才提前去借来看,当日他问五娘会如何做,也不过是想学她。 她要是答会,自己大概已经入仕了,但是五娘没有给答案。 “踏春宴后,儿子会入秘书省。” 踏春宴这日会罢朝,所有人都要同去建邺城外的围春草场踏春,因相隔甚远,所以从日出便要自家中出发,晡时到那里用小食。 林业绥、谢贤等为官的,需随着天子的车驾前来,散宴时归家。 长命万岁 第34节 虽然说是百官同往,但那些没有世族之列或是五品之下的小官吏都去了旁边另一块草地,另设宴席,不能与世家郡望高的同席。 林氏的车驾抵达时,翠绿的草场上已经搭起各家的帷帐,因为那些年轻的世家子弟会提前到这里来狩猎,要是有心仪之人,就可以将猎物所做的小食赠送到哪家的帷帐里去,能够出现在宴席上的人,基本都是能够互相通婚的世家,各家夫人都不再设防。 如今帷帐还在搭,谢宝因与林妙意同坐在两驾的车舆内,林却意与王氏在另一辆车驾。 谢宝因看了看外面的成片绿茵,眼中泛起笑意,可目光落在车内时,心里带起一声叹息,今日来踏春宴,早起就开始忙碌,忘记了一件事。 她从腰带中拿出一块手帕递过去:“看看这纹样可喜欢?” “长嫂...?” 林妙意看着递来的手帕,所用丝绢是水绿的,旁边有小朵成簇的鲜花,摸去竟像是自墙垣后面盛开而溢出来的一样,还有一个女郎站在下面。 “你与六娘都是林氏的女郎,郎君的家妹。”谢宝因知道她心中所想,纾解其心,“我对待你们怎么会不同,只是六娘的手帕太久,又没有合适的,一下忘记顾及六娘你的感受了。” 林妙意听到这些话,低头抽噎起来,手帕一事,她的确是担心长嫂喜欢六娘胜过自己,但她也知道六娘和长嫂都待她很好,眼下更加觉得自己狭隘。 谢宝因伸手拍着她背,像从前哄谢珍果那般哄道:“以后我都会好好记住的,千万别再胡思乱想了,那样不是会更让我担心。” 林妙意想用手帕擦泪,又想起这是长嫂送的,所以拿自己的旧手帕擦了擦,泣不成声:“长嫂...长嫂这次跟我说完后,我心里知道,以后绝对不会再这样。” 谢宝因笑着为她拭泪。 车驾里刚哄好,家里带来的仆妇也刚好监督完奴仆把帷帐搭好,赶来车驾旁回禀:“女君,我们的帷帐都已经弄好了。” 车舆内还未应,便听林却意的声音在外头高兴喊道:“阿姊,长嫂和叔母等下还有事,你现在要与我去踏春吗?” 【作者有话说】 [1]监察御史资料来源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修订版《中国历代官职大辞典》 第40章 以命相搏 林妙意心中所积攒的忧思在被纾解后, 人也变得轻松起来,下车被林却意看见她哭过,上前好意关怀, 她也不像从前那样会变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反还笑着拉六娘踏草去水边,浣洗拭过泪水的手帕。 姊妹间说说笑笑。 片刻后,谢宝因也由仆妇扶着从车驾下来,落足在柔软的草地上,有些不放心的朝水边看去, 只看见有几位世家女郎也结伴同往那里去,她们坐着闲聊没多久, 便开始互相浇水嬉戏。 这些世家娘子都是林妙意、林却意在花朝节结识的好友。 谢宝因安下心来,偏头嘱咐侍奉她们的仆妇先去各自的帷帐中备好干衣,可以让两位娘子嬉闹过后,能赶紧换下湿透的衣裳。 随后她才往东面而去, 那里搭有林氏的大帐。 小帐与大帐的规格相当,皆是由木头所支撑起来的白色葛布搭建,唯一不同的便是小帐为保护隐秘, 四面设有围, 以供小娘子和郎君游玩流汗过后,前来换衣。 大帐则是四面不设防, 可席地而坐,欣赏春色, 又因嫁人后不能再似做娘子那般肆意玩闹取乐, 故那些不宜失了庄重的世家夫人多在此帐歇息闲谈。 各家都设有自己的大小帷帐。 鞋履迈踏, 女子下着破裙, 裙摆被堆砌在翘头履上, 走过连绵绿茵,似草上蝶。 林氏的大帐内,淹足的草被文彩大毯所压弯,毯上摆设着食案坐席,食案上则摆有正应节气的时令糕点果子以及加了盐的煎茶。 谢宝因面北而坐,眸中映着万千景色,思绪亦是万千。 三月晚春的时节,经过数月的休养生息和近二十日的雨水,江东水畔的草木也迅速拔高起来,矮可淹没足腕,高可齐腰,那些自长江以南而吹来的清风轻拂过绿茵,犹如江浪翻涌浮白。 杂花生在草木间,群莺振翅翻飞天际。 小娘子纷纷携手踏春,穿过肥沃绿茵,摘花簪髻,铺席支帐,共饮春酒,吃春饼春盘。 世家子弟则狩猎,或靶场射箭,纵马驰骋,尽是意气风发,年纪稍大的便会遥望隔江遥望,凭吊往昔,永记当年祖上正是在立春之际北渡长江,随着霸主来到建邺,建功立业。 他们来这里,也是为此。 最初的踏春宴,便是太.祖以踏春之名,吊怀故乡所设,才有百官同往,犹如当年世族随他一同离开故土。 因而文帝在深觉此等千人宴席实在铺张浪费,又有鼓励内外百官不事朝政之嫌后,主张取消,可也只取消了用来凑数的其余三节气,踏春宴则始终不曾取消过。 谢宝因低饮一口茶,大枣、桂皮的甜香直钻入鼻腔与嗓子。 她不禁想起,前面来时,谢晋渠又再次发问归宁宴那日的话,要是她被家主逼着入仕,可会答应。 她答,我会。 要是儿郎,她就要建功立业、留名青史;要是女郎,她也要借夫君的势去瞧瞧青云之上有何风景。 踏春,所踏的不是春色,踏就是这些子弟的宏图霸业。 这时,王氏也从远处自己的帷帐走过来,而后坐在面西的坐席上,瞧见女子隐有哀思的相貌,以为她是因为踏春而伤感,也颇忆岁月的感概道:“七八载没有来这里了,陵江的水看着都变清澈起来,策令刚下发时,还有不少人反对,现在看来,陛下所做的决定是对的。” 建邺城周围水流极多,流经京畿道各郡。 陵江流经的围春草场则是建邺城水草最盛足的地,往年不属皇室的园林田地,任由百姓放牧生养,只是前些年的一次踏春宴使得众人败兴而归,太仆寺上报是因放牧过度,才致草矮半寸之下,黑土尽露。 水流上涨,冲刷黑土入江,又使得江水浑浊。 于是中央下达禁止牧马的政令,归入皇室,为护草场与陵江,规定一年之中,百姓只能来此牧牛羊四月,便连这七八载来,也是另外寻到草场踏春。 上书反对的人都是随霸主北渡来建邺的世家,他们所踏的不是春,所以于他们而言,终究是失去了其中所含的意趣与缅怀。 “叔母说的正是。”谢宝因搁下手中的漆碗,他们这些世家都并非是北渡的,没有南方世家的伤意,“这春色我看着也的确是比往年更盛。” 说完,又怕眼前妇人与她客气,亲自递去加有葱姜及花椒的咸茶。 王氏嗅闻出辛辣味,眉毛都弯起来,咸茶味千百种,她却最喜欢这种,生津又暖脾胃,等喝下一口,突然看到漆碗的纹样,好奇的看起来,拿远一看才发现是摩羯纹样的。 这种纹样款式是从外域流进来的,摩羯纹是其中最受欢迎的,多为皇室用,今天竟然是拿了天子所赐的妆奁器物出来。 谢宝因扫了圈食案,想要吃些蒸卷,又怕脏手,仆妇瞧见,聪明的用干净手帕裹了一块递给女子,她赞赏抬头,复又用微张嘴,用齿贝轻咬一口,里头的蟹黄蟹肉便在嘴中爆开而来。 王氏又看见女子正在吃的金银夹花平截,这需要把面皮擀到似丝绢那样薄,再将蟹肉蟹膏铺上去,卷起来蒸熟,因截面为黄白交织,才取出这样一个雅名。 这种面食很常见,尤其是八月至十一月,那时膏蟹正肥,但现在的时节,膏蟹都还没有成熟,能够做出这样的蒸卷,螃蟹品质必定是很好。 听说前几日天子也只赐给三品官员各一笼,难道也赏给了林氏? 她再想到今日要为二郎林卫铆看新妇人选,了然一笑:“说起来,陈留袁氏与清河崔氏的那两位娘子都已经来了。” 长颈微动,喉咙吞咽。 谢宝因用手帕轻拭嘴角油污,瞥见王氏还只是喝下几口咸茶,亦笑道:“叔母怎么不先赶紧吃些,要是饿坏了,叔父怕是要怪罪于我。” 踏春宴要日昳才散,何必着急。 围春草场直到宣帝朝,每次来踏春都必须要用数丈红葛布所用,每五步一甲士,后在武帝手中,长驱直击外敌,又以狠辣手段内治,晚年自认天下在他手中已是海晏河清,开始不设围帐,甲士也仅在四方守卫。 在东南西北四方中,又以西面居高,可俯瞰江面浩浩,故于此处设天子帷帐,设宴席酬百官。 宴席过后,七大王李毓听着远处传来世家子弟的喝呼声,魂魄早就已经飞了过去,显然是已经生出纵马的兴致,在场众人都知道这位大王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心中只有纵马二字能引起他的注目观望,但也只在广阔的草场上,从来都不去百姓安居的地方扰乱民生,他是几位大王中最有天子仁爱的一位,所以才最得圣心。 眼下宴席已经尽到侍奉之道,侍奉宠爱此子的天子也就点头准允他起身离席。 七大王疾速大步的走下高坡,常年侍奉在他身边的王邸舍人早已经从马厩中牵出这位大王近日最爱的那匹高马,这匹马因毛色在日光下会泛出天虹,灿烂炳耀,得名“逾辉”。 他翻身上马,从舍人手中拿过马鞭,抬起挥下间,他已经驰骋于草长莺飞的春色中,不时发出几声痛快的喝声。 人虽然欢畅,但鸟却受了惊。 飞累的黄莺正要停歇,却又被这一人一马吓得立即腾飞,成群的径直往北边飞去,似乎要飞回故乡去,可飞了没有多久,便停在男子身侧不远处的地上,垂食草籽。 林业绥站在翻腾的江边,陵江之水发源于长江,这里是陵江在建邺城江面最宽的地方,虽然隐隐有长江水的气势,但终究还是比不上长江,当年博陵林氏正是由此处随霸主进入的建邺城,从此远离故乡。 林氏第一任家主在乱世中积累起来巨财,世人只知道博陵林氏是用钱财相助霸主争得天下,但不知道那时林氏家主早就已经决定孤注一掷,除了自己外,还让族中子弟全部从军、入仕助霸主夺取天下。 博陵林氏是把子弟和钱财都压在了这场乱世争霸中,不给自己留后路。 因为当时三足鼎立的局面虽然才刚形成,但也意味着这样的乱世终有一日是会结束的,并且就在不久的将来,博陵林氏要想从商末之流变成士族,就需要尽早在乱世建功立业,成为未来的开国功臣,只是在三位霸主中,其中两位早已经形成属于自己的势力,他们自己更是一方财主,南北两边的无数世族都趋之若鹜,根本布需要一个商贾之家的助力。 于是林氏家主选中了庶族出身的本朝太.祖,最终位列三公九卿,五代列侯,家族显赫一时。 江声滔滔下,吃完食的黄莺接连扑腾飞走。 昨日接到监察御史任命文书的裴爽循着黄莺的痕迹走来,瞧见男子伫立江边,一言不发,便知是在缅怀北渡的先祖,可裴氏与王谢等大族皆是建邺的北方世族,踏春就是迎春,不会像博陵林氏等南方士族一样,生出这些多余的感伤。 他走上前,随着沉默片刻后,才直言道:“不知林内史推举我做监察御史,可是要我做些什么?” 音落,江浪翻滚,吞没水面浮萍。 林业绥将落于江面的目光收回,瞥视一眼身侧之人后,伸手拍去衣袍上所沾染的水滴,转身往草场走去,戏谑道:“裴监察不是有自己的赤子之心吗?入仕多年,既已升迁,不去做心中想做,竟还要来问我这个蝇营狗苟之辈?” 裴爽面露窘态,去年孙酆找人打伤眼前的人,他前去报信,因天色已晚,无法出坊,便宿在林氏外邸,次日在得知男子用私刑处置家中奴仆后,前去质问,蝇营狗苟之辈就是他当面骂男子的话。 “大直不屈,大巧若拙,大辨若讷。”他急忙清嗓道,“这是林内史曾在天台观与我说过的话。” 往日他太过直,不懂委曲随和,所以才一直无法实现心中抱负,被掌权者轻易折断,但那些名士所追求的竹子,用火一烤,却是最能弯曲的东西。 孙酆之案与他的升迁也都是这个男子运筹而成,赤子心和权势竟得两全。 林业绥会心一笑,他道:“我要你公正廉直,抱诚守真,为芒寒色正者。” 凡有抱负者,皆想入仕,入仕者,皆想往上走,无关奸忠,此乃人欲,裴爽又怎么能够例外。 两人走至草场以东时,忽听一阵取笑声,只见一群世家子弟不在射箭,反而围绕起来哄笑。 仔细一听,才知道原来是其中一个小郎君拉着七斗弓被鄙夷,后来又不服气的要去拉两石弓,但是因为臂力不足而拉不开,射出去的箭全部落在原地。 射箭是世家子弟必须要学会的,所以经常有攀比之风,以所拉的弓力为豪,这里臂力最好的少年郎君也只敢拉一石弓,两石弓是专门射箭之人常拉的。 带头取笑的子弟看着不过十五六岁,他举起长弓,炫耀扬眉:“昆仑瘦猴瞧好了。” 昆仑瘦猴最初是北方世族骂南方世族的话,因为他们刚北渡而来,骑射都落后,昭国郑氏便有人用这样的名号来喊南方世家的子弟,昆仑奴为黑奴仆,价格十分便宜,这是讽刺南方世族低贱,瘦猴则是笑讥其瘦弱无力。 如今这个带头的好像就是郑氏的子弟。 裴爽摇头,太过骄傲自负,必会挫败。 那边羽箭搭弓,即将要拉开时。 林业绥缓步走过去,从小郎君手上拿过两石弓,而后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飞虻箭,削瘦的手指将箭搭在弦上,慢慢拉满全弓,在郑氏子弟射出羽箭的同时,他紧随其后射出,手指松开的瞬间,利箭划破空气,直追那一箭。 在羽箭快要击中靶心时,飞虻箭追上,于空中破开羽箭后,稳稳钉入三十丈之外的草靶。 羽箭则裂为两半,落在地上。 裴爽不敢置信的朝男子所射中的草靶望去,却只见到模糊的黑点。 三十丈为最远。 前面郑氏子弟那箭也不过是想要射中十五丈外的靶子。 长命万岁 第35节 被取笑的小郎君喜逐颜开,侧过身,拱手道:“长兄。” 靶场的郎君再也笑不出来。 林业绥将弓箭递给贴身侍奉林卫罹的奴仆,隐下戾气,沉声训诫道:“这些年来所学的经学就是如此学的?谁教的你意气用事,能力不足,凭意气又能够得到几分胜算,要是日后有人讥讽你搬不动一块石头,你还要逞能去搬巨石?” 自知行为有失的林卫罹立马垂下脑袋认错。 “归家后,四十二经熟读百遍。”林业绥抬眼瞥向一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去找你二兄。” 林卫罹不敢不从,拱手转身走出靶场。 ... 随后只听一声烈马的嘶鸣,七大王策马而来。 靶场众人惊恐的四处散开。 林氏大帐这边,谢宝因和王氏在用完小食后,因为王氏突生内急,短时间很难解决完,所以她便先去了崔氏的帷帐内。 清河崔氏的权势虽然已经不如从前,但是还有之前积攒的家望在,谢贤当初看上的就是崔氏的家望和家风清净,只要两姓通婚,谢贤自然会再帮助崔氏重起权势,成为自己的助力。 崔仪的父亲崔望这支是以前从嫡宗分出去的,与嫡宗那边不知道因为什么争吵起来,随后两边都没了来往,到了近些年才有所缓和,这还是因为谢贤瞧不上嫡宗的子弟,偏偏就瞧上了崔安。 崔氏嫡宗为了能够借助谢贤再起势,所以才主动去找的崔望,只是后来被崔望给拒绝了。 他们这支当年就是因高祖乐道遗荣而分出来的,到崔望这代也依旧还是不争名利的家风,子弟入仕都是由他们,要是娶谢氏女郎为新妇,就是间接逼崔安入仕,而崔安又是个死活都不愿意做官的人。 崔望爱子女的心都是认真的,但是嫡宗仍旧不死心,频频前去劝服,在崔望有松动的时候,天子让她代五公主嫁进博陵林氏的诏令也下来了。 谢宝因垂头思量的时候,步履已走到帷帐外面,只看见崔望的妻子贾氏与崔大郎的妻子沈氏在这里,她已经先遣仆妇前来问候,所以现在彼此见面也没有诧异。 身为晚辈,她行礼道:“崔夫人。” 随后又与沈氏颔首见礼。 崔望靠着高祖恩荫,现任五品官,身边仅有妻子贾氏一人,育有三子一女,长子早年入仕,升迁至六品官,第三子则是前年入仕的,任八品官,似乎是京兆府的司士参事。 贾氏笑着点头,打量起女子来,心中直叹不亏是谢氏养出来的娘子,绿色龟甲纹大袖上儒,束朱色连珠纹间色裙,雪白脖颈和胸脯落下金色镶嵌烟绿宝石的璎珞,更衬白皙。 又下意识想起当年的事情来,那时二郎崔安从外面游历归家,知道嫡宗要他娶这位谢家五娘,成婚后还需要按照谢贤的要求入仕,她本来以为这个阿子会比他父亲还要生气,谁知道不仅不怒,还点头同意,说什么子弟应该要有抱负。 可惜还是迟了。 自从谢五娘与林氏行完六礼,崔安也再次外出游历,每年归家居住的日子还没有一月,唯独今年岁末从天台观回来后,竟然在家中住到三月中旬才离开建邺,去了终南山。 妇人回过神,命仆妇摆好坐席:“林夫人请坐。” 谢宝因屈膝跽坐在席上,不动声色的瞥向面前的几案,看着她前不久遣仆妇送来的面食,虽然没有吃完,但是每样都少了一半。 坐下各自寒暄过后,彼此都知道此次的来意,她也不再绕圈子,笑着问道:“听闻四娘去年就开始在建邺议婚,不知道现在是议到何家,我家二郎还有没有机会迎崔四娘为新妇。” “现在还没有个定数,说到底我与她父亲只负责为她找郎君,要嫁谁,还是要让她自己选选哪个最中意。”贾氏明白女子的来意,想要为家中叔郎议婚,这位林二郎她也打听过,貌相品行都不错,修史的著作佐郎一职也好。 虽然不喜欢说话,但是刚好也能够忍受四娘私底下聒噪的性格,就算是夫妻吵架都未必能够吵起来,可惜就可惜在林氏的人口太多,他那君母也不怎么好相处,还有他二叔父一家...就怕嫁过去,未必就能够处理的像谢家五娘这样游刃有余。 她不由叹道:“我们都是不怎么拘束她的,随她二兄出去野惯了,太好的世家我们也不敢攀,我们虽然是清河崔氏嫡宗,但怎么说也早就已经分了出来,哪里还敢去沾人家的光,家中盘根错节的也舍不得嫁过去,她那种简单心思的人怎么能够应付。” 谢宝因听出其中的婉拒之意,也不再提议婚的事,这些话是母亲对女儿未来的希冀,她还能说什么,总不能去强求。 随后就找理由起身离开了。 还没有走回帷帐,解决好内急的王氏迎面走来,皱眉不解:“怎么回来这么快,那件事谈好了?” 谢宝因缓缓摇头,摇了没几下,忽然凝眉,往北面的靶场瞧去,那边乱作一团,来来往往的人都慌乱不已,不知道为什么,连带着她的胸脯也猛跳起来,促使着她问道:“叔母,靶场发生何事了?” “听说是七大王纵马进靶场,伤了人。”王氏只是听自己家中的仆妇说起,“事发时,监察御史正好在那里,已经跑去陛下面前弹劾,郑氏的人知道后也赶了过去。” 只是事情才刚发生不久,究竟是什么情况都还没有传出来,比如伤的是谁,伤了几个,伤的如何,全都不知道。 谢宝因心悸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突然记起林卫罹还在那里射箭,就连林妙意、林却意两个娘子也是在那附近的水边嬉戏,心神还来不及缓好,已经顾不得与王氏说话,抱歉行礼后,脚下匆匆往靶场赶去。 没走几步,远处跑来一人,嘴里不停喊着“女君”。 谢宝因顿在原地,心头惊跳。 怎么会是童官。 童官跌跌撞撞的跑到她眼前,满手是血,哭得泣不成声:“女君...家主...家主他被马给踢伤了!” 谢宝因看着那鲜血,只觉眼里模糊一片,喉咙也好像被什么给堵住。 王氏还在这边迷糊着,听见那边的哭嚎,看了半晌,发觉女子捂着胸口站不稳,赶紧快步走去,扶住女子:“谢娘,你可不能昏。” 安慰完女子,又瞪眼怒斥着眼前这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奴仆:“谁教你说话说一半的,你们家主被踢伤的严重不严重,现在在哪里?赶紧全部说给你们女君听!要是胡说乱说,吓到你们女君,看你们家主会不会问罪!” 在妇人的怒喝声下,童官不敢隐瞒,他知道自己没有护好家主,又看见女君心悸的模样,被狠狠吓了一跳,要是家主醒来,发觉他们女君又出事,自己性命就不保了。 他立马就跪下:“家主本来在靶场跟四郎说着话,后来四郎离开靶场,去林场找二郎,半刻都没有,四郎前面刚走,七大王便纵马直接冲着靶场而来,扬起的马蹄直接把家主给踢伤吐血,人倒在地上起不来,刚叫奴仆给抬回帷帐里面,现在都还昏迷不醒。” 脑袋发昏的谢宝因咽下堵在嗓子眼里的那点腥甜,眼前终于清明起来,撑起精神询问道:“可请了疾医?” 童官收起哭声,伏地答道:“禀女君,陛下亲自遣宫内的医工前来医治了。” 谢宝因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奴仆,知道他对男子的忠心,看见他满手血污,嘱咐他去濯洗干净,然后转身去帷帐。 王氏不放心,跟在旁边一起去。 帷帐外面立着这次从家中带来的奴仆,手上也全部都是血,一走近,呛人的血腥味即刻扑鼻而来。 这下连王氏都没办法变得从容,偏头咳起来。 谢宝因却面色如常,但是也没有再多走一步,只是站在外面往帐内望去,有些受惊的伸手捂嘴,身量体型都比她大许多的男子躺在仅供小憩的坐床上,脸色苍白的...就像是她第一次在缈山见到他时的那场大雪。 地上滴落着血,褪下的圆领衣袍也有血,手掌、指缝、脸颊全是血。 几刻后,从宫里来的医工擦着额头鬓角的冷汗出来,面色不太好,拱手与女子禀道:“林内史伤得极重,胸骨有几处断裂,此处难以全力医治,还请夫人尽早安排归家。” 医工同来踏春,为的就是避免这些郎君娘子会因为贪玩过度而擦伤或是摔伤,所以带来的也都是常备的药膏。 谢宝因立马嘱咐驭夫去把车驾备好,又命仆妇把帷帐内所有柔软的东西以及她带来的衣物全都垫在车舆里,再兼顾着看奴仆把男子从帷帐里面抬出。 “女君...” 要抬进车舆里时,奴仆犯了难,他们家主如今昏迷着,不能坐立,要是躺着,两驾车的规格并没有八尺的长宽,需要有人坐在旁边让男子倚靠。 谢宝因也想跟着归家,但是这里还有帷帐等事情,林妙意、林却意以及林卫罹、林卫隺几个郎君娘子也需要有人照看着。 林卫铆比她还要大一岁,她不用怎么担心。 王氏发觉女子心中犹豫,上前宽心安抚道:“一起归家去吧,他需要你,这里我帮你照看,三娘那几个也不用担心,有我在。” 谢宝因还要说些什么,可目光落在男子身上,只好点头,道了两声谢后,先踩着车凳,弯腰进车舆。 车驾要动时,林卫铆闻讯赶来这里,因太过急而喘着气:“长嫂,长兄他...?” “需要归家医治,我正准备陪你长兄回去。”闻言,谢宝因掀开车帷,瞧着拱手垂首的林卫铆,嘱咐最重要的一件事,声音也是显得极为疲倦,“还需要麻烦二郎去陛下那里说一声。” 林卫铆颔首作揖:“长嫂放心。” 青色车帷落下,车驾往位处南方的建邺城驶去。 车舆内,林业绥紧闭双目,黑发未束,白色中衣之上,披了件青莲雀金氅衣,脑袋轻轻靠在女子肩头,缈山时的病态再现。 谢宝因感知着男子微弱的吐息,不自知的去轻勾他的手指,纤细的手缓缓握住他从前温厚的掌心。 七大王虽然喜欢纵马,但从来都不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往昔的踏春宴也纵过,都没有出过这种事情。 如果不是意外,那就是有意,可为何...为何要纵马伤人? 谢宝因明眸忽闪。 他是贤淑妃的儿子...五公主的同胞弟弟。 【作者有话说】 [1]:大直不屈,大巧若拙,大辨若讷:来自《道德经》四十五章 第41章 立放妻书 踏春宴那日, 七大王纵马踢伤京兆府内史林业绥的消息,不过两日就已经传遍建邺世家,监察御史裴爽虽然在事发当日就弹劾七大王纵马无度, 以致朝廷四品官员重伤昏迷, 但是爱子心切的天子却始终没有任何表态,在被裴爽一逼再逼着要惩戒七大王后,反过来怒斥是王邸长史不能够规劝大王的过错,理应罪该万死。 裴爽毫无所惧,驳斥道:“谢司徒、王侍中尚不能规劝陛下打猎, 又怎能只责备王邸长史。” 于是在林业绥被送回长乐坊后不久,天子的车驾也紧随着离开。 身边舍人说是怒气冲冲。 日出时, 兰台宫承天门的钟鼓楼敲响第一声报晓鼓,建邺城各条南北大街追随其后,外城内外的百座道观寺庙都要开始敲响晨钟。 激昂的报晓鼓咚咚而起,催促众人该各尽其职。 清灵悠远的寺庙晨钟方能抚慰心。 谢宝因跪坐在鸾镜前的席上, 轻轻旋开细金花鸟象牙盒,抬眉望向镜中的自己,用指腹蘸取一点口脂, 点注在唇上, 又用铜黛从眉头开始画起。 春娘为女子挽起高髻,要离开时, 发现她眉眼虽然敷粉,但是倦意却怎么都掩盖不住, 不想跟主家有太多牵扯的她突然开口:“林女君要放宽心, 女君要是倒下, 等林家主醒来知道, 肯定会内疚伤心。” 谢宝因闻言, 偏头看去,那个娘子却已经离开了。 随后玉藻进来,走到鸾镜旁边,伸手拿来垂珠步摇为女子簪好:“东边屋舍与西边屋舍的仆妇都来了,要不要让她们等等。” 今日要综理家中的账目。 “让她们去东堂。”谢宝因往耳上戴了对玉珰,“我等下就去。” 玉藻本来想要说些劝慰的话,但是又知道这位女君的性子,所以只好点头遵从。 对镜梳好妆后,谢宝因起身出偏寝,走过长廊,先去居室里面待了良久,然后才出庭院,离开屋舍去西堂。 等在东堂的仆妇只看见她们女君穿着素雅的上襦下裙,虽然从前也不怎么戴丽饰,但是今天所插钗钿更加稀疏,丰神绰约的体态也有所减瘦。 说起来今天已经是四月初五,家主也已经昏迷整整半个月,听说昨日夜里醒过,那边屋舍庭院的人高兴许久,连东边屋舍的几个郎君娘子也急忙穿衣来探望这位长兄。 只是家主醒来连半刻都没有,俯身吐出口浑血后,便再次昏死过去,到现在都还没有醒来的预兆。 仆妇们刚想完,女子已经徐步入内,她们也赶紧随着起身,喊了声“女君”。 因昨夜操劳一夜,没有歇息好,意识还有些昏沉的谢宝因由侍女搀扶着走去堂上的坐席处,等坐好后,低眉抚平襦裙才抬眼,扫视堂上后,微颔首,淡淡应了声:“开始吧。” 家里各处的仆妇全部递上自己的账目。 谢宝因逐一看完后,什么都没有说,卷起竹简,说起其他事情来:“东边屋舍的花草都是哪些人管的。” 长命万岁 第36节 跪坐的两个仆妇互相看了眼,由其中一人回道:“女君,东边屋舍的花草现在是我们两个人在管。” “我前几日去东边屋舍,看着花草稀少,不像是家中郎君与娘子所居住的。”谢宝因朝她们看去,“几个郎君、娘子的屋舍,只要有枯意的花草都拔去,以前拔掉的,也要尽快补上。” 现在应该是心力交瘁的女君却还注意到家中的这些小事,事无巨细的嘱咐…要是夫人,早就已经哭倒在屋舍里。 仆妇暗暗一叹,更生起几分敬服:“我们回去后,便马上到各处屋舍都仔细看看。” 谢宝因满意点头,又道:“等核实好后,你们两人也要尽快拟出花账拿来给我看。” 两个仆妇都是毕恭毕敬的答应下来。 之后又简单嘱咐两句后,谢宝因道了句:“我命人在这里备下了朝食,阿婆们都吃过再回去。” 随后被侍女扶起。 走过这些仆妇时,谢宝因忽蹙眉,某处有着浓烈的香味,而且还参杂着极淡的酒味,要是对旁人来说没有什么,可她近日的嗅觉...不知为何变得十分敏锐,不论多浅的味道都能闻见。 此时便也只觉得十分刺鼻,让人想要作呕。 她忍好心中的呕吐之感,缓下步来思量着,在下一步要落时,嘴角弯起弧度,不动声色的收回脚步,停在一个仆妇跟前,笑吟道:“阿婆瞧着倒是有些眼熟,不知叫什么?” 被女君留心,保不准日后就能办些重要的事情,成为女君最得力的人,暗自高兴的仆妇立马就禀明自己姓黄。 谢宝因漠然笑了笑,擦身离去。 因为有这一遭,黄姓的仆妇坐在胡床吃饭时,心气都傲起来,径直去到坐北朝南的最为尊的位置。 李老媪斜着眼睛看去,想起从前李秀在的时候,她那个狐假虎威的相貌,晦气的在心里鄙夷嫌恶。 谢宝因离开东堂后,径直往西边屋舍去,途中弯腰拾起整朵落下的花,季节到了,刚好是要落的时候,只不过这朵花落得太早。 她将其轻轻握在掌心,还来不得心生愁绪,便有仆妇从西堂那边跑来,喘着粗气到面前,停下才发现逾礼,赶忙后退好几步,咽了咽口水,双手奉上玉牌,禀道:“女君,巷道里王邸的舍人说七大王在外面。” 接连数日,天子都派了医工前来长乐巷,更是赐下无数的西域奇药,七大王怀抱仁爱,人又是被他踢伤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事发的第五日开始,每天都会遣舍人前来家中问候。 七王妃也曾携带重礼来过一次。 谢宝因看过去,玉牌刻有蟾蜍纹,镌刻“七大王毓谒”几字,而七大王在长至三岁时,没有夭折的忧患后,就被天子亲赐名“毓”,世家夫人间都说是取自毓秀钟灵,称赞贤淑妃为天子诞育下一位好儿郎,仅仅从这一个名就可以知道贤淑妃母子有多得圣眷,便是生出想要皇后、太子之位的想法,好像也不为过。 没想到,今天竟然亲自来了,怎么说也是大王,天子的儿郎,就算是心里有所怨怼,也不能够怠慢。 谢宝因一面嘱咐仆妇把李毓迎去西堂,一面往那边屋舍走。 来到西堂时,堂上左右的中间,已有山水素绢遮挡,她行以大礼:“臣妇拜见大王。” 李毓端坐在素绢以右的坐席,瞥见素绢以左的身影,很快挪开视线,又想起那日的事情,内疚叹道:“夫人快坐下,我如何担得起你如此大礼。” 此言一出,仆妇才敢扶着女子跪坐在坐席上,又拿来凭几放在身后。 跽坐的谢宝因身体笔直,礼数周全的看向对面,不疾不徐的答道:“大王是君,怎么会受不得,大王要是不受,才会令臣妇惶恐。” 李毓已经习惯这些阿谀奉承之言,只是如今听到,心里却不是滋味,脸色略显尴尬,转而提起此次来意:“听闻林内史昨夜醒来,我得到消息便立即赶来,不知情况如何?” “郎君他昨夜虽然醒来,但只是吐出一些胸中积攒不化的污血,很快又昏迷过去,还没有醒来。”男子所吐出的那团黑血依旧还在萦绕在心里,谢宝因沉默许久,微微哽咽过后,才继续说道,“望大王恕罪。” 李毓忆起那日,自己的爱马“逾辉”根本就没有什么异样,不知道是从哪里射出来支箭惊吓到它,所以才出了伤人的事情,幕僚让他将罪责全部推到马匹的身上,冠以癫狂之名杀掉给天子一个交代,但是他心中既不甘也不舍。 只是这件事再不结束,那个裴爽怕是要把那些陈年往事也全部都给翻出来说了,他费心营造的好名声也会随风散去。 “这半个月来,我一直都在调查当日的事情,等查出来后,一定会把那个人给治以律法,还林内史公道。”说完,他又赶紧补了句,“今日我还带来一些补品药材和金银玉器,踢伤人是我的过错,当是赎罪。” 谢宝因道谢一声,没有推辞,然后嘱咐仆妇把这些补品药材全部清点过后,收入家库。 直至拜别,人都依旧快要走出西堂,李毓才想着说了句:“我先前没有亲自来长乐巷赔罪,还望林夫人莫怪。” “大王言重。”谢宝因也已经从坐席起身要离开,听到这句迟来许久的赔罪,只是笑着回了句,“马不是人,没有人性,畜牲伤人,又怎么能够怪到大王身上。” 李毓当下是笑着,可上了车驾,便变了脸色。 这位内史夫人能把话说得不卑不亢,还在暗中讥讽他几句,又让人找不到她的错,竟然还有几分纵横之色。 他不禁冷哼一声,两个五娘,倒是不同的性子。 玉藻搬来胡床,坐在庭院里,细心浣洗着女君的衣物,要拧干晾晒时,又看见藕紫中衣上面脏了一块,困惑好久,才伸手去拿来除垢的猪胰。 谢宝因回到所住的屋舍,想着闲步走走,但是眼睛看过去,发现那人又在忙着。 她盈盈一笑:“嘱咐那些仆妇去做就行。” 玉藻继续着手上动作,也笑道:“女君向来最爱干净,我要亲自浣洗才能放心。” 这浣衣除垢的是将猪胰研磨成粉后,加了豆粉和香粉制成的,那股子味道...谢宝因讪讪走开,进到居室。 玉藻看见女子抬手揉着头侧,她眨眼思虑了下,放下手里的猪胰子,起身走到庭前阶前,拿过帕子擦干湿掉的双手后,才上阶跟着进屋舍,帮女子揉着鬓边往上的位置:“女君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那些仆妇都在东堂那边用完食,先散了,家里的事务也早该理完。 谢宝因想起那个人,脸上看不出众人夸赞的仁爱,更像是被逼到不行,不得不来,不过她也只说:“七大王亲自来家里,我去看了下。” 主仆两人说了几句后,疱屋也备好吃食,玉藻赶紧食案和坐席摆好,仆妇们也进来摆好两菜一羹。 谢宝因看向食案,白釉折沿盘里的是斩成块的葱醋鸡,汝窑青瓷深腹盘所盛是用新鲜蛤蜊熬煮的冷蟾儿羹,折腰盘里则摆着卷压煮熟切片的腌制肘子肉,都是些荤食。 她眉头拧在一块,各种腥味钻入鼻腔,只觉得腥到身体不管是哪处都开始不舒服起来。 玉藻擦好食箸,不敢递给女子,担忧道:“可是不合女君的口味?” 谢宝因摇头,这些都是她从前愿意多吃两口的,只是现在脾胃实在是装不进这些,好声道:“你侍奉我多年,我喜欢吃些什么,你比我还清楚,怎么会不合我的口味,但是朝食哪里能够吃下这样的腥味。” “我想着女君操劳许久才能用食,应该会很饿,所以才让她们准备了一些荤的。”玉藻讪然,忘了现在还是食时,要是让那荤腥油水直接挂到脾胃里,肯定会伤到,她赶紧笑道,“我让她们去做些清淡的来,再蒸个梨生津润肺。” 谢宝因拉住她的手,恹恹道:“我实在是没有什么胃口,疱屋做出来也吃不下去,现在做的这些也别浪费,都拿去给其他人分来吃了。” 玉藻也不再规劝,在心里暗自寻思着,那中衣上的污垢恐怕就是昨夜女君吐出来的晚食,又看见她闻到这些荤食就脸色泛白,赶紧喊仆妇来端走。 “我进去瞧瞧郎君。” 谢宝因任由她们忙着,自己则绕过素绢屏风进去内室,把轩窗支起,又给卧榻两侧所垂挂的银香囊换了种淡雅的香,看着卧榻上昏睡不醒的男子,叹气拿来纨扇,坐在一旁,轻轻扇着。 四月入夏,天已经慢慢热起来。 扇了一会儿后,又惦记着经文,而后起身坐去几案旁的席上,把昨夜挑灯才抄写完的《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经》收拾好,可当视线落在那句“道冠诸天,恩覃三界,大悲大愿,大圣大慈”时,紧紧封住的心绪犹如被谁打开,逼得她再也忍不住的抬手撑眉。 手中落满经文的棉纸被抓出褶皱,上面所写的小楷也被泪水晕开。 她抬手拭了拭两颊,嘱咐奴仆今日就将这些经文全部都拿去天台观的鼎炉里烧掉,祈求消灾保命和赐福。 神佛已是世人最后所能祈求的。 浣洗好的玉藻把衣裳拿去庭院偏僻的一隅晾晒好,放好木盆和猪胰子后,扯下挽到小臂处的袖子,望了望天,发现竟出了少见的阴阳天,前面的热意也开始消散,想着女子待在内室看家主,肯定又要伤心难过。 “女君,外面日头正好,我让人搬张坐榻在屋舍外面,女君要不出来晒着眠一会儿。”她走到屋舍外面,问道,“这窗支起来,我就坐您旁边,既能守着女君也能帮忙看着家主。” 谢宝因也觉得胸口堵闷,伸手轻轻抚拍几下后,起身移步出去,将整个身体都放在坐榻上。 玉藻看见屋檐下面挂着的鹦鹉开始要鸣叫,赶紧踩在胡床上面,踮起脚尖要去拿下来,放到别处去。 “拿下来干什么。”谢宝因倦道,“让它叫唤叫唤也好,不然白养它这些日子。” 女君发话,玉藻也就不再去动它。 鸟声开始响起,她又进内室去拿来件薄衾,搭在女子腿间,看女子微微阖着双目,在其旁边的胡床坐下,忍耐许久,还是忍不住多嘴一句:“家主肯定没事的,都过去这么久还没有坏消息,那就是最好的好事,女君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女子未应。 内室卧榻上,男子放在身侧的手指缓缓收紧,呼吸不可闻的渐促,那日在长生殿中,天子与他的对话,幻化成梦境而来。 “内史拿得,大理寺卿我自也拿得,只要陛下舍得。” “我连皇权都舍出去了,还有何不能舍?” 因为孙氏被动,没有让世家抱团,令天子大喜,接下来就是要动郑氏那位曾经的公主郎婿,只是仅仅以他的内史之位难以撼动,此案关乎皇室,必会交由大理寺查办。 大理寺卿如今是渭城谢氏的旁支子弟谢兴担任。 天子仍旧用一副无能为力的貌相摇头,自叙他和谢贤是多年的知己,当初谢贤大兄、二兄接连在盛年殒命,而他当初能得以继位,能够依靠的也只有谢贤一人,为了安抚,所以才任命谢贤那两位侄子以及谢氏旁支的谢兴几人,如今还没有翻脸的时候,不能够轻易罢免。 天子要他自己想办法。 ... 江风拂过,围春草场,男子站于靶场中央,一动未动的看着那匹马疾速而来,最终一声嘶鸣,马蹄落在胸口,血不停地自口中涌出。 他用手去捂,却如何也挡不住,指缝、嘴角皆能流出,转瞬便痛得直不起腰来,最后终于放弃挣扎,松手倒下。 身边围来许多人,却都不能让他再睁开眼。 可他想,今日还不曾喊过一声幼福。 若是就此死去,倒有些遗憾。 ... 直至半个时辰后,男子喘息着醒来,只觉得喉咙被血给堵住,艰难的俯身咳着,地上也被黑血给弄脏。 玉藻听见内室里面的动静,赶紧低声去喊坐榻上的女君,只是这一时半刻却怎么也叫不醒,又怕家主因此被耽搁而出事,焦急下,她赶紧起身,先领着仆妇进去侍奉。 绕过素绢屏风,只看见那位家主半趴在卧榻边,眼里咳得泛红,半握撑着的掌心有咳出来的猩红血迹,面容是久病的白态,用极虚的声音问道:“你们女君在哪里?” 屋舍外面的女子用手帕遮住脸,呼吸均匀。 玉藻把仆妇留在内室侍奉,自己赶紧出来,出了屋舍,赶紧去到庭院里面,喊了声:“女君。” 一向学舌就最慢的鹦鹉也随着一起喊了声“女君”。 女子未动未应,手帕也被清风吹走。 玉藻捡起手帕,想起女君很多不对劲的地方,生怕女君再出什么事情,赶紧走过去。 可上前一看才发现...女子双目虽然紧闭,脸颊却淌着薄薄一层泪水,长睫也被打湿,各自合成一股,这半月来都没有见她掉过眼泪,转瞬又想也不知道这半月来她心里都是怎么度过的。 玉藻跟着掉了几滴,伸手去擦,笑着安慰:“家主已经醒了,正在找女君呢。” 又怕女子是担心像昨夜那样,空欢喜一场,接着说道:“家主这次醒来,我看气色已经好了不少,真是多亏有神仙,肯定是因为女君写的那些经文,所以神仙才知道的。” 谢宝因没有睁眼,细细摩挲着指侧的薄茧,点头浅嗯一声,鼻音显得略重:“先去把医工请来。” 宫内所来的医工都被安置在家里住下。 玉藻应下要离开。 谢宝因忽然睁开眼,微微起身,伸手去拉扯住侍女的衣袖,小声的仔细叮嘱道:“千万别叫他知道我哭了。” 一双明眸被泪水浸润,再没有刚毅,上次女子这样,还是范氏母亲归天的时候。 玉藻郑重点头:“好。” 长命万岁 第37节 医工匆匆赶来西边屋舍,探过脉后,大喜过望的说林内史这次已将胸腔那最后一点污血都吐干净了,日后只需卧榻静养,少动气走动,兼顾着喝些养气健骨的药汤便可。 听完这些话,林业绥眼皮微阖,养了会神,才有力气开口道:“多谢,陛下那里也有劳了。” 他既已醒,宫内也该开始了。 “此乃我的职责所在,内史勿要言谢,如今您醒来,我自也当去陛下那里禀告一声。”医工说完,留下汤药方子便收拾东西退出去了。 内室侍奉的人,也只留下男子贴身的奴仆。 童官没有事不敢去内室,所以都是守在外面,一直到夜里,女君也没有来这边屋舍看过他们家主。 家主也只有刚醒来时,问过那一次女君。 黄昏时分,林业绥吩咐奴仆把笔墨拿来内室。 烛光晃动下,男子握拳轻咳,随后提笔蘸墨,笔尖轻落在缣帛之上,腕骨使劲,只见瘦劲有力的笔锋书下三字——放妻书。 自从与天子在长生殿谈过之后,再加上那日回来看见女子喝醉,又听她提到崔安,他心中便已经有了这个想法。 崔安是文采满天下的名士,他只不过是个搅弄人心的世俗之人。 早晚一死,就好像这次踏春宴,何必要将自己与她都囿围于其中,不如日后放她离去,让她能够在终南山和自己所爱之人度过一生,逍遥快活的游历各大名山,寻访天下名士,也好过在他身边。 胸口烧痛起来,他停下歇了口气。 随后继续。 玉藻站在庭院里朝那边的屋舍看去,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叹出口气,然后端着盥漱的器物进去女子暂住的偏寝。 谢宝因披衣坐在几案旁,手里拿着沉重的竹简,后背靠在坐席后的凭几上,看着一派恬静,要不是脸颊上还有白日里的泪痕,眼眶也稍微有些红肿,还真的会让人以为她情绪始终都这么平淡。 “女君。”玉藻跪坐在地上,拧干巾帕,伸手递过去。 谢宝因放下竹简,接过轻擦了下脸,又把两只手也全部都擦拭一遍,然后再交还回去。 玉藻紧接着拿来鹅玉,这玉石在冰鉴里面放置过,现在冰凉,适合拿来消除哭肿,只是担心女子被冰伤,又用手帕裹好。 主仆二人默契的一递一接,谢宝因将冰玉敷在眼周。 回想着白日里女子不肯进内室去看家主,玉藻虽然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但是也知道实在太不对劲了,尤其是这些日子来的所作所为...不由叹道:“女君为什么不愿意去看看家主?夜里女君一直守到夜半才肯回来睡,白天不忙的时候,都是在屋舍里面守着,一有空闲时间就要抄写经文,最近几日连饭食都难以下咽了,吃进去也是吐出来。” “好不容易盼到家主醒来,女君怎么还不肯去看了。”见女子不说话,她笑道,“难道是因为女君眼睛肿了,怕家主不喜欢?” “这些事说给你听,你也不一定知道,何必还说出来烦你。”谢宝因打了个呵欠,把玉石放在几案上,有意要岔开话,“累了一天,有些想歇息了。” 女君不愿说,玉藻只有无奈的起身侍奉女君去卧榻歇息,把床幔垂放好,然后出去泼掉盥漱的水,才又进来来熄灭灯烛。 门被轻轻关上后,室内万籁俱寂。 谢宝因侧翻过身子,眼泪又顺着滑落下来,到了鸡鸣,朝食和晚食都没有吃的女子从睡梦中醒过来,拨开床幔,趴在卧榻边干呕起来。 次日,林业绥醒来的消息由医工传入兰台宫,又逢朝会,监察御史再次进宫。 自踏春宴后,裴爽每日仍会坚持上书弹劾七大王,于所开的两次朝会上继续高声,每每都使得天子败兴退朝,但是今日,天子在散朝后却突然召见裴爽,似乎是要给这件事情彻底做个了结,于是身为七大王舅父的郑彧也请求在堂,司徒公谢贤执掌实际相权,自不能缺席。 “七大王在草场纵马无度,踢伤朝中四品官员。”目睹行马伤人全程的裴爽对那仍心有余悸,更觉得自己必须尽到弹劾之责,“陛下不可不罚。” 昨夜已成功劝说李毓杀马的郑彧驳道:“伤人的是那匹马,马已准备要杀死。” “在七大王和郑仆射眼中,人命只比得上畜牲?”裴爽想起林内史曾提到的那几个纵马伤人的案子,似乎都跟七大王有关,“七载前、四载前以及去年,七大王分别在武功、渭南等郡纵马,共踢伤三人,其中一人重伤不治而亡,敢问那几匹马可有杀死?又或者是百姓的性命连匹畜牲的性命都比不上,七大王是不是亲口说出了‘几个平民而已’几字?” 郑彧怔住,这几件案子当时是他亲到京兆府去压的,便连案宗也不曾留下。 谢贤站在一旁,始终未开口,他本来就不愿意参与进来,可天子被这事烦忧多日,求他前来参与定夺。 裴爽拱手请求:“陛下要是真的爱子,便应该予以严惩,纠正其行,而非一再放纵,使他来日犯下大错。” 郑彧也争辩起来。 殿内剑拔弩张之际,七大王府的长史入内,恭敬回禀的同时,还故意添油加醋要令堂上之人心疼这个儿子:“陛下,经过七大王连日调查,发现是大理寺卿谢兴射箭惊了马,便连七大王都因极力拉紧缰绳而至虎口撕裂。” 谢贤霎时怒喝:“你在胡说什么!” 郑彧想及谢晋渠竟是以秘书郎中为出仕之官,日后升迁之路又该是如何,上个被天子亲自任命入仕之官的是王孝公,随后琅玡王氏便开始重新起势,压过当时的渭城谢氏。 去年谢贤又被加任司徒,他今日偏要拉下这个大理寺卿来。 “哦,原来是谢司徒的好族侄。”郑彧冷笑,卸去先前的愤怒,“既已寻到源头,还请陛下秉公还以林内史公道,那也是谢司徒的女婿,想必司徒也想我所想。” 谢贤面无表情的受下郑彧这些话,冷静的对皇帝言道:“此事不可听信一人之言,况还是七大王所查,应先派大理寺与御史台如实查清,再来断论。” 裴爽亦想要借此为那几个百姓寻求公道,故言:“那几桩纵马伤平民之案,七大...” 郑彧见谢贤与谢贤女婿推举的监察御史,齐齐向自己的外甥发难,咽不下这口气的他也不顾体面直接吵起来。 瞬时闹哄哄一团。 坐于上座的李璋被吵得痛到扶头,又气到笑出声。 林从安原是要他舍得这个儿子,真是好计谋好手段,孙氏出事,空出监察御史,他亲自举荐敢弹劾七大王的裴爽担任,知道自己要任命谢晋渠为秘书郎后,又让此局环环相扣,毕竟只要纵马一事牵出谢兴,忌讳谢氏再次起势的郑彧必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待念及那人自己也没有落到什么好下场,便又气不起来了。 在三人争辩的时候,长生殿内忽然响起敲桌声,是天子在冷眼看着他们。 “谢兴廷杖二十,罢去大理寺卿一职,只是念及其族叔谢司徒为国操劳,日后便去填补长安令那个职位,七大王则暂闭王邸,三载不得策马。”李璋见裴爽要翻旧账,冷声打断,不耐烦的给出轻重不一的决断。 裴爽缄言,自此也明白皇帝早已知道七大王纵马伤民的事,只是一直在包庇,如此,他再没什么好说的。 “医工也来禀告说林内史已醒来,性命无忧,但怎么也应该要给些弥补,毕竟差点就踏上黄泉路。”见几人都安静下来,李璋缓下声音,“林内史既为七大王的马所伤,起因又是谢兴,恰好大理寺卿的空缺出来,便当是弥补给他,待伤好后,再到大理寺去。” 说罢,冷声询问其中两人:“谢司徒与郑仆射可还有何话要说?” 谢贤摇头,陛下都已念及他了,还有何话能说。 郑彧自然瞧出皇帝这是在偏袒七大王,若再深究下去,未必能有现在好。 两人皆拱手作揖,无话可说。 “没有异议就好,我是怕你们再吵得我头疼。”李璋笑起来,帝王模样消失殆尽,似老友般说道,“命中书舍人拟好任命文书,送去长乐巷。” 参与这场闹剧的裴爽也忽然明白那句话。 林业绥为何要他公正廉直,抱诚守真,为芒寒色正者。 要他尽忠职守的弹劾七大王。 日昳时分,中书舍人捧着任官文书,由承天门、朱雀门出了宫城,行过南北纵横的建邺大街,进入长乐巷,又因为天子顾及林业绥重伤初醒,特意嘱咐他不用亲接,所以等在巷道里,把文书交给林氏奴仆,只用得到文书所属之人的一句话就可以回宫复命。 接到文书的奴仆却早已经乐开怀,边跑边喊道:“家主擢升为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怀有孩子 奴仆双手捧着任命文书径直往西边屋舍跑去, 损坏朝廷文书,徒三年,所以路上不管跌倒了几次, 都死死护在怀里, 不敢让其有半点损伤,手脏了,又再用干净的衣袖裹着。 他脸上也不见什么痛感,仍是兴高采烈的。 所谓王遂得道,举家升天, 家主擢升,家里的奴仆不仅能够有赏赐, 去别人面前也能有脸面。 瞧见沿着墙根栽种了一排翠竹的屋舍时,奴仆不再跑,转为快步走过去,进去庭院后, 本来是想要沿着屋舍外面的廊庑去他们家主所住的居室,但是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女君现在是暂住在偏舍,于是赶紧绕远从庭院那边过去。 奴仆不敢再耽误, 连忙踏上庭前的台阶, 走到屋舍外面,先喊了声“家主”, 然后才开始说起正事来:“中书舍人送来任命文书。” 没有多久,他们家主身边的奴仆就从里面出来, 接过文书后, 再次进去居室。 童官走进内室, 药味扑鼻而来, 只看见病弱的男子黑发散开, 脸上的气色依旧还不是很好,虽然昨日才刚醒,但是觉得一直躺在卧榻上面,反而会让他觉得心里堵闷,于是日出时分起来后,便移到席垫上坐着。 几案上面有男子一早就嘱咐那些仆妇按照棋谱摆放好的一盘棋,他轻靠身后凭几,指尖把玩着圆润的白子久久不下。 童官一边在心里面猜想着家主心里堵闷,恐怕是因为女君昨日就没有来过居室看他,一边又把文书递过去:“家主。” 林业绥乜去一眼,童官赶忙缓缓展开文书。 任命文书所用的是定州郡产出的贡品独窠绫,此绫为彩色,左右各有云鹤纹,是一类于平纹上起花的暗花织物,上面所书是被任命者的情况,开头还有一段溢美之词。 文书最末,且还加盖有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的三枚印章以及天子玺印。 林业绥收回视线,漫不经意的将棋子落于棋盘东南,淡淡对那个还侍立在屋舍外面的奴仆嘱咐一句:“替我多谢陛下。” 奴仆恭敬应下一声,转身要离开。 “家主擢升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了!” 只是才抬脚下了庭前的台阶,突然就听见一声喊叫,吓得奴仆赶紧去看,然后发现是屋舍檐下那只鹦鹉听到了前面的动静,在学人言。 林业绥听到屋舍外面的动静,目不斜视地盯着棋局,分神问道:“那是什么。” 童官收起文书,小心放在男子眼前的几案上,随后扭头看向外面,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那是女君豢养的鹦鹉,家主昏迷的时候,谢夫人遣家中仆妇来这里宽慰女君,顺便一起送来的,好像是女君在谢家养的。” 林业绥不再说话,素指拨弄着棋局,与自己互博。 见男子没有话要问,童官也转身出去,等再进居室来时,双手端着玉璧底碗,里面盛着发黑的汤药,因人行走而在白璧间晃荡,生出山水画之意。 闻见苦味,林业绥瞥了眼:“放在这里就行。” 童官跪在地上,把药汤放在几案上,然后膝行后退几步跪坐着,但是发现过了很久,男子都没有要喝药的意思,他心里面想的那些话,再也藏不住,暗暗咬住牙,连把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后果都已经全部想清楚后,额头伏地:“家主。” “不过是让你放下,又何至于要对我行稽首礼。”林业绥看见侍奉自己的奴仆突然额头触地,冷声道,“难道是我不能使唤你了。” 童官虽然不知道昨夜家主写了什么,但是看见男子边写边咳,猩红的血点落在帛书上面,不知道废掉多少丝帛,就知道肯定是动了气才会这样。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等下要说出去的这些话是僭越家主,可是他从小就侍奉在家主身边,知道这位家主待人接物一直都是淡漠的,为了能够让博陵林氏再起势,根本就不在乎手段的好坏,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 走到现在,还能够让家主愿意多费些心的,除了博陵林氏,就是女君。 他哭着说道:“这半个月来,我虽然只是在屋舍外面侍奉,但是有好几次都看到女君在内室守到鸡鸣时分才离开,昨日嘱咐我去天台观焚烧为家主抄写好的那些经文时,上面全部都是眼泪斑点。” 说了这么多,可是这位家主,半点表态也没有。 童官以为家主还是在因为女君不来看他而伤心,宽声开解:“女君昨日不来肯定是有缘由的。” 林业绥叹气,笑出一声:“我不过是嫌药汤现在有些烫,想要等下再喝,竟然也能让你想这么多。” 他于纵横交错的棋盘落下一子,伸手端来漆碗喝下:“你放心便是,我既然是林氏家主,自然会好好活着。” 随后,把空碗递给伏地的人。 童官赶紧抬头,跪挪过去,双手接过,还是说了句:“女君心里肯定是有家主的。” 林业绥顿住要落棋的手,而后将指尖的白子扔回棋篓里,身子往后靠在凭几上,阖上眼皮,缄默良久,才有力气道出一句:“撤了吧。” 长命万岁 第38节 谢谢宝因从小学得就是这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身为妻子宗妇的责任,就好像自己最开始对她好,也只是出于夫君的责任。 身为谢氏女的她被迫舍弃崔二郎,嫁给自己已经是可怜和不幸,还一直谨小慎微,难道真要她的一生都这样过下去? 他不忍让她再可怜。 唯一庆幸的就是他们还没有什么孩子,日后即便是死了,也不用担心留下一个有自己血脉的人是否会拖累她。 童官把棋盘收走,拿着漆碗要离开的时候,还是鼓起勇气又说了最后一句话:“女君今日还派自己身边的侍女来这里问过家主好几回。” ... 林业绥抬眼往偏舍的方向看去,垂于身侧的手抚摩着一只明月珰。 是女子落于枕畔的。 刚回到庭院里的玉藻得知家主擢升,高兴瞪大眼睛,把手里东西交给疱屋的人后,赶紧从庭院跑进偏舍,喘着粗气向坐席上的女子说道:“女君...家...家主擢升成了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女子却没有什么诧异和兴奋。 玉藻见到这副情况,疑惑起来:“难道女君不高兴吗?” 谢宝因无奈作笑:“我已经比你先一步知道。” 动静这么大,奴仆喊过一轮,那屋舍外面的鹦鹉又喊过一轮,她不想知道都难,只是...大理寺卿位列九卿,官服为紫,配金鱼袋,且权力远高于尚书省所属的刑部,案件的处罚权皆在大理寺,刑部则不过是执行而已。 如此官职,向来重要。 她记得原是谢氏的一位族兄所任,自己与林业绥成婚的第二日,这位族兄还参与到金殿会审里面。 谢宝因明眸暗下,细细想来,男子似乎早就已经知道会有今日的擢升,那时天子赏赐那笼螃蟹来,她就有了要做金银夹花平截带去围春草场的心思,所为的自然是想要提提林氏的身份,只是怕太过招摇,毕竟这是三品官员才能有的,天子赏赐已经是额外的恩宠。 她怕坏掉男子在谋划的事,可当时他听到自己的担忧,只说到了那天,这笼螃蟹,林氏自然能够消受。 玉藻看见女子沉默不言,从旁提醒:“女君,这么大的事情是不是也该过去家主那边一趟。” 谢宝因回过神来,浅浅笑道:“家里既然有这么大的好事,我身为你们你们肯定需要好好赏赐家中奴仆一番。” 林勉已逝,如今林氏大宗是林业绥,擢升正三品是大喜,正一品至正二品都是加衔或勋爵,从二品就已经是职官最高的品级,正三品距此只有一步之遥,肯定要对家中奴仆赏赐,换取忠心。 玉藻眼睛顿时亮起来,谁人不爱钱。 谢宝因卷起在瞧的《晋书》,她顺手把竹简放到面前的几案上,手掌轻轻落在上面:“去把李老媪那几个仆妇喊来。” 看着玉藻离开的身影,女子视线微斜,朝居室那边看去。 裴爽、七大王、谢兴,郑氏与谢氏都成为了他手中的棋,就连他自己也把自己当成一枚棋子,要是跟他的手段比起来,史书上那些兵不血刃的博弈也不过尔尔,还真是一出好局。 李老媪几个仆妇来了后,谢宝因仔细嘱咐下去,包括各处屋舍的郎君娘子以及奴仆该如何赏赐,还额外给林卫铆、林妙意、林却意、林卫罹及林卫隺几个人都多添一贯通宝,便连王侧室与周侧室两个人也多给送些东西。 林勤与王氏虽然已经搬离这里,另有住处,但是身为男子的叔父叔母,认真斟酌后,还是给另外送东西过去。 全部都嘱咐完,确定没有遗漏,她才让几个仆妇各自去办。 没多久,玉藻匆匆进来,附耳道:“女君,有人来送礼了,送礼的名义是来探望家主的。” 昏迷半月不来探望,任命文书一下,倒是给他们记起来了,谢宝因蹙眉,问道:“先前三娘让人送来的那盒膏药呢?” 玉藻寻来,递去。 接过后,谢宝因旋开清凉膏,用指尖挑起小块,抹在腕侧,细细晕开,淡漠道:“对外便说是我病了。” 玉藻看见女子这副相貌,觉得再这样下去就是真的该病倒了,想起以前在谢家也有这样的时候,好在那张药方也叫她一起给收拾来了:“要不我去按以前的办法给女君煎熬些药汤。” 谢宝因放下药罐,吁出口气:“稍有不适就煎药喝,还真把我当成了药炉。” “那我叫人去做些女君能吃下的。” 接下来两日,各家都把礼品以探病的名义送来长乐巷,但是现在林氏家主重伤初醒,女君也给累病倒,全部都对外拒客。 家里的奴仆不敢擅自做主,有礼有节的回绝,不管是谁家的礼都不敢收下,便连他们女君的姊妹送来的礼也一律不收,到了第三日,他们家主的三叔母王氏来家中探望,一家人不好再拒,这才能够进来。 王氏先去居室那边看完林业绥,聊了几句后,又沿着廊庑来了偏舍。 进到内室就看见女子安安静静懒坐在席上,因为没有外人,所以并没有跪坐,她正垂首摆弄着鼓鼗[1]解闷。 谢宝因闻见室内有细碎的脚步声,抬头去看,赶紧就要起身相迎尽礼数,王氏连忙摆手,走到女子身边的席上坐好,笑一声:“你我不需起身来迎。” 听到这话,谢宝因还是把双腿合并收起,放在臀股下面压着,随之跽坐,不敢对尊长无礼:“叔母已经去看过郎君了?” “看过了。”王氏笑言,很快又担忧起来,“从安他可是哪里做了什么事惹得谢娘不高兴了?” 谢宝因摇头,放下手里的鼗,想着男子是不是要有侧室或者已经有什么郎君娘子在外面,然后从容道:“郎君能做什么让我不高兴的事?” “那怎么连着两日都不过去居室那边,也别拿你病了的话来糊弄我。”王氏知道女子会用什么什么话来搪塞,干脆先开口拿话堵住她的嘴,“你那贴身侍女都说给我听了,从安醒来的当日你就没有过去,也别去怪你那个侍女,她心里也是担心你。” 前几日太原王氏旁支里的一个族妹生病,因为是远嫁到离建邺称不远处的郡县里,至亲都不在身边,她身为族姊,必须过去探望,那边待了几天。 听到林氏的家主、女君不是重伤就是病倒,连忙赶了回来,来到这里才知道他们夫妻都还没有见过面,她刚开始还皱眉不高兴,后来从仆妇的嘴里知道这位宗妇虽然没有去过那边屋舍,但是每日都要询问好几次男子的伤情,一直都在关心体贴着男子,这才放心下来。 谁知后面就听侍女说了那样的话。 谢宝因侧目而视,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喜怒:“她一直都这样,心里最关心的就是我这个女君,我为什么还要怪她。” 跪坐在一旁侍奉着的玉藻被看得低头,那夜在屋舍外面被女子冷声训斥的事情就好像还在眼前,心里慌得只差要额头碰地。 王氏凑近,小声说道:“谢娘和我虽然中间还隔着一层,但是这些时日来,应该也知道我待你与从安没有分别,我要说的这些话也都是心里话,你要是愿意听就听两句,不愿意听也就当是我在胡说。” 谢宝因跽坐着的身体更加笔直,道:“叔母是尊长,叔母的话我一定会好好听的。” “那我就说了。”王氏朝旁边看去,在这侍奉着她们的侍女赶紧起身退出去,她这才掏心的说起来,“我不知道你和从安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又没什么过什么争执,但你们两个人就是不愿意见面,我们都是女郎,又都是别人的妻子,所依靠不止是从家里学来的妇言妇行和妇德,还有自己的夫君,虽然都知道郎君的心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但是再不可靠,也不能像谢娘你这样的啊。” 谢宝因一点点的把这些话在心里面想了一遍,知道根源在哪里后,赧然道:“我是因为不能看见郎君那副重伤的相貌,所以这两日才没有去居室那边,想着等郎君伤好了一些再去。” 这半个月来,守在卧榻旁许久,她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应该习惯,不管男子是生是死都能够接受,但是当男子夜半醒来,然后又再次昏迷过去,短短半刻,就经历了大喜大悲,她这才知道自己心里其实很害怕。 哪怕后面真的醒来好转,她心里的害怕也没有消散,总是会去想,要是男子这次再也醒不过来怎么办。 她这两天也一直想起幼时那只被打死的狸奴,就在自己脚边喘息着就死了,所以也害怕看见男子奄奄一息...病态难消的貌相,不跟身边侍女说,也是因为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连她自己都是一团乱麻,想不通这些。 谢宝因也觉得自己最近确实是变得爱多想,从前绝对不会去想的事情,现在竟然也开始担忧起来,眼泪都变得多起来,就好像现在,她鼻头发酸,眼眶发涩,竟然是又想要哭。 她赶忙抬手拭泪,一边又去拿手帕。 王氏看见女子现在的情形,立马就知道是这次的事情让她在心里留下一个疤痕,说起来也是,她也才十八岁。 妇人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儿,膝盖挪过女子那边,疼爱的搂过这位宗妇,然后开解道:“从安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去黄泉的,谢娘是不知道他小时候胆子有多大,爆竹都敢拿在手中不扔,十三岁守完父孝,人也因为三载不食荤腥,只吃些杂粮白水,昏迷过几日,也被他给硬生生的挺过来了,而且他在隋郡...” 说到这里,妇人脸色微变,笑着略过。 谢宝因虽然好奇的想要问一问,但是一股膻味入鼻,她受不了的捂嘴,离开妇人的怀里,弯腰俯身呕着,却又只呕出些酸水来,本来拿来擦眼泪的手帕也被用来擦唇。 突然这样,王氏有些被吓到,以为是自己哪里说错、做错,缓过神来后,赶紧伸手去轻轻拍着女子后背,同时喊来外面的侍女询问:“你们女君这是怎么了。” 玉藻推门进来,闻言不解的看去,发现女子又在呕,也十分担忧的回答:“从家主昏迷的最后几日开始,一直再到今天,女君就一直都是这样,朝食和晚食不怎么能吃得下去,只能吃些寡淡的,荤腥也不能闻,可能是夫人身上有什么女君闻不了的气味。” 王氏立即恍然大悟,她昨日是吃了些荤物,但是气味早就应该散了,怎么可能还被闻到?琢磨片刻,她惊讶的张大嘴,眼睛里面带着藏不住的高兴,认真看着女子的腹部:“谢娘,你这应该是有孕了吧。” 谢宝因没有反应过来,在愣住的时候,被口水呛到,连咳出几声,又吐起来,吐到没有可以吐的才消停。 看见女子已经要把心肺都吐出来的状况,玉藻赶紧把茶汤给女子送过去,听到王氏的话,又满脸惊喜的道:“夫人这是说我们女君的腹中怀有郎君或是女郎?” “这不是有孕,还能是什么。”王氏嘴角带着笑,然后又拉着女子的手,仔细询问,“这样的情况有多久,有没有天葵来。” 谢宝因靠着凭几,饮下一口茶汤,在嘴里漱了漱,偏头吐在器物里,听到妇人两个的对话,缄默片刻,笑道:“这些事情都说不准,郎君昏睡这半个月,我也没有好好歇息过,以前在谢氏帮着母亲管理家中的事,脾胃不好、天葵推迟这种事情都很常见。” 新妇不知道,侍女也没有出嫁经人事,不清楚有孕的具体症状,再加上有前因在,不敢往怀孕上面去想也正常,但是王氏嫁来林氏几十载,经验很足,当即就断定道:“只管叔母的,肯定有孕了。”随后嘱咐侍女,“还不赶紧去把疾医请来看看你们女君。” 比起身边妇人的喜悦,谢宝因却垂下明眸,低声道:“要是没有...还是再等几日吧。” 王氏知道她是担心没有怀上会惹人耻笑,小心翼翼也可以理解,但是既然已经怀疑有孕,肯定也不能再像现在这样管中窥豹,论起来还是他们林氏第一个孙儿,不过女子心里担忧的,自己也有办法解决。 她细细的长眉一挑,笑道:“你现在正病着,嘱咐家中仆妇去请疾医来看看有什么好稀奇的。” 说完就赶紧催着侍女去外面请。 疾医被请来时,也只是知道林家的女君病了有两日都不见好转,所以要重新请医,探脉时却疑惑不已,三指落于寸、关、尺,皆能感知脉象的流利圆滑,犹如玉珠在肌肤之下来回滚动,欲掉不掉,尺脉亦是勃勃有力,不同寻常。 确定此乃滑脉后,疾医连忙向主人报喜:“女君已经有孕两月。” 王氏和玉藻听见,都高兴到不行,有孕的人却是神色如常,不见开心,反而还淡然的嘱咐仆妇把疾医送出去。 “这些日子女君忙前忙后,我还以为是太累,脾胃不好。”玉藻已经不亦说乎,“我去告诉家主!” “你去干什么。”王氏冷着脸,立马把侍女给喊住,看见女子低眉间,隐有哀思,好心的给出了个主意,“夫妻两人怎么可能一直都不见面,刚好现在有这件事,还是你和从安的第一个孩子,你应该亲自去告诉他才是。”然后又细心安抚道,“从安的气色很好,不用再害怕他会再出什么事情,要是知道即将为人父,心情舒畅,好得更快。” 谢宝因抬眉一笑:“又不是五石散。” 王氏看向那边男子所在的那边屋舍:“五石散还没有这个管用。”说完妇人就起身离开,走前再三嘱咐女子不要再固执,等下就去居室。 室内无人后,谢宝因舒出口气,掌心落在尚还是平坦的腹部。 那人对子嗣一事,似乎极为浅淡。 日入时分,屋檐下面的鹦鹉叫嚷着要吃食,扑腾的架子摇来晃去。 没多会,伸来一只手轻轻按住木架,皓腕之上悬了只玉镯,垂手明如玉。 庭院里的仆妇急忙去拿来食,恍然发现屋舍外面站着的女君,赶紧就要行礼喊人,却见女君轻轻摇头,朝她伸出手来。 她稍楞,把装有鸟食的竹筒递过去。 女子再望向鹦鹉时,眼里带着笑,鸟也安静下来,乖乖等着人给它添食。 ... 在外面待了快一刻,看见这鸟已经吃饱喝足,谢宝因微微弯腰,把竹筒放在胡床上,然后进去居室,要去内室的时候,忽然顿住,缓吐出口气,才绕过黄色素绢的屏风。 奴仆早就已经出去了,内室只剩男子一人。 因为在养病,所以只穿着中衣。 谢宝因拿来件氅衣给他披上,又看见他身后所靠的凭几上面都没有柔软的东西,抬脚就箱笼里面翻找,只是边缘稍微有些发黄。 她拿来矮柜上的绣篮,然后屈膝,慢慢跪坐在几案旁边的席上。 幽香浮动,林业绥拿着竹简,却不看,反认真看着女子,长颈垂下,愈发削瘦的手指执了柄交刀,口胭没有点注,细长的眉只是轻画,睫毛晕染天光,本来就宽博的襦裙显得更加宽大,与踏春宴那日相比,不仅瘦了,气色也不好。 他叹道:“你应该好好养病。” 谢宝因则回道:“病好才来的。” 大约是两人都各怀心思,一下竟没有话可说。 想到围春草场的事,谢宝因垂眸,拿交刀剪去皮毛发黄的地方,语气淡然:“郎君竟然这么不怕死。” 这局并非只有此一种布法,只是拿命来做局,更快。 长命万岁 第39节 林业绥并不意外她会知晓这些,坦笑道:“神佛也怕灰飞烟灭。” 闻言,谢宝因拿交刀的手顿住,很快又恢复如常的继续:“要是郎君这次活不下来呢?” “半载的年岁不过就是眨眼之间,不值得你苦守林氏。”林业绥喉咙滚过,将成婚第二夜没有说出口的话,重新说给眼前这个人听,“遇到中意的,要记得改嫁。” 谢宝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听到这种话,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勉强忍住抽泣声后,又问:“我要是已经怀有郎君的孩子呢?” 屋舍外面的畜牲不知道为什么又喊叫起来。 林业绥忍下喉间的一口腥甜:“何苦让他拖累你。” “我知道郎君在为林氏筹谋,但是我既然嫁给你,是你的妻子...”谢宝因再也忍不住,任由眼泪往下流,现在连她都不知道自己说这些话是固宠的手段,还是心不由己,“难道你就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与我偕老?” 这话使得林业绥气血翻动,他一字一句道:“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要与他偕老么? 对方的诘问,令谢宝因不知所措,立即就偏过脸去,泪水滚成珠,滚落女子的脸颊,而泪珠映衬之下的眸光仍显得黯淡,他们不过是代嫁来的姻缘,正缘非她。 “我知道。”眼泪还在掉,可女子却笑起来,回到以往礼数周全的时候,“日后必不会再说了,郎君先好好歇着养伤,我还有事要去忙。” 林业绥只觉胸间多吸口气都疼得要命,之前还未觉得如此疼过。 本来是想要成全她和崔二郎,但是她的滚滚热泪浇下来,日思夜想的人也主动来到面前,用着那般让人疼惜的语气问自己有没有想过与她偕老。 她的心机也好,手段也罢。 “幼福。” 他不想了。 不想要再成全她和崔二郎。 “还有一事忘记跟郎君说。”谢宝因停下脚步,唇畔的笑是她平日待人惯有的,“我和郎君有了孩子。” 她把这件事说得云淡风轻,好像根本就不值一提。 林业绥猛地握着手里的竹简,郗氏关心仆妇多过一切,林勉从来都只问家学,几个弟妹与他也不怎么亲厚,自己身上所担的只有林氏长子的责任,走到现在,好像也只需要用这个身份活着。 他抬眼看过去,女子就站在原地,浅浅笑着,看起来永远都不会再走近,要与他做至亲也至疏的夫妻。 可他是个卑劣之人,仅剩的一点怜悯也在刚刚没了。 ... 内室里面的咳声不停,已经出去的谢宝因不再继续走。 林业绥撩起眼皮,瞧着去而复返的女子,嘴角噙着笑。 瞧,人心是可算的。 ... 女子有孕,没有再跪坐席上,而是坐在稍高的坐床上面,男子单膝而跪在女子两腿间,稍微昂头与其对视。 林业绥抬手去抚她的脸颊:“可怪我?” 谢宝因沉吟不语,许久,才笑盈盈道:“以后郎君都不用再顾及我和孩子,郎君不愿意爱惜自己的命,那就不用爱惜,我又不疼,疼的是郎君自己。” 林业绥低声笑起来:“不会再有踏春宴的事了。”随后,他牵着女子的手一同落在孕育着两人孩子的地方,闷声道,“确实疼。” 叹息声落下。 谢宝因心中不忍,抬起另一只手,抚过男子受伤的地方:“原来郎君是知道疼的。” 【作者有话说】 【碎碎念ing】天气好热呀!一直在空调房待着,出去房间就跟游完泳一样qwq,冷热交替着就感冒了,这两天脑仁疼,喝完药又犯困,所以明天会请假歇歇~~大家也要注意身体呀!(这章就是男主的文案部分,写着正文有改动,不过懒得改文案了) [1]鼓鼗:摇着有柄的小鼓。类似现在的拨浪鼓。在《周礼》中有记载:“小师:掌教鼓鼗、柷、敔、埙、箫、管、弦、歌。” [2]心不由己:为情感所激动,指神智不能由自己控制。 [3]垂手明如玉:出自南北朝的《西洲曲》 [4]成婚第二夜不曾说出口的话,指路12章。 第43章 丰腴许多 东边管理花草的两个仆妇已经去各处郎君娘子的屋舍都看过一遍, 屋舍外面的庭院也全部已经把枯掉的花草都给拔除,后面两仆妇又费起心思来,想要那几处瞧着过于空旷的庭院都给栽种起来, 既要花团锦簇, 又不能让庭院显得杂乱。 两人商量半天才决定下来,随后按照品类写下花账。 只是那些郎君、娘子所住的屋舍里面要添什么,她们不敢擅自做主,这些世家子弟都是从小接受家学,养成文人墨客摆弄花草的雅趣, 而且各人有各爱,几个郎君娘子的性格都一样, 庭院里面的花草也就不一样。 西边屋舍就是她们家主自己选定的,她们虽然专门管这些,但是那庭院里面有些蔓草连她们也都不怎么能够认出来,听说是特地遣奴仆去高山挖来的。 两个仆妇本是想要按照几处屋舍的远近去问的, 但是想到三娘子林妙意最容易多想,要是真按远近,就需要先去二郎和六娘的屋舍才能到她那里, 只怕三娘知道, 肯定又要多想是家中的仆妇看不起她的身份。 虽然不会对她们发脾气,但是肯定会偷偷躲在居室里面哭, 以前夫人不重视这个娘子,可现在有女君在, 不一样了。 其中一个仆妇无奈笑叹:“我们去完二郎那里, 就直接先去三娘屋舍吧。” 另一个立即答应, 心照不宣的附和:“我也是这么想的, 六娘肯定也早就去三娘的屋舍里面待着了。” 往东边间错的屋舍走去, 先到的是林卫铆的屋舍,正好赶上要去著作局的二郎君,问了几句后,这位一直就不怎么喜欢说话也没什么好恶的二郎说了“都可”便迈步离开。 随后穿过一个庭院,再多走些路,七拐八弯后才能到林却意的屋舍,两个仆妇互相看看对方,径直走过,然后就是林妙意的屋舍。 刚进去就看见六娘果然来了这里。 两个娘子都跪坐在屋舍里面做着女功,大概是她们女君有孕,这些时日都孕吐十分厉害,她们才不敢去打扰。 等两个仆妇问及要在自己庭院里面添些什么花草,林妙意说出一些应季的花,四季盛开的都有,林却意只要了一些能够结果的矮丛花树,说是簇簇红果挂着,屋舍不会显得冷清。 仆妇要离开的时候,林妙意忽然喊住她们,然后马上吩咐自己的贴身侍女:“你跟着两位阿婆去西边的屋舍一趟,把昨天的那些青梅送去长嫂那里。” 春红立马点头。 她们娘子的屋舍外面种有一颗青梅树,还是六载前夫人身边仆妇喊家里的奴仆来种下的,说是三娘子自己哀求的,但是她白天都守在这里,也没有看见娘子去过夫人那边。 不过看着娘子每年都要打落些青梅拿来腌酒,还乐在其中的相貌,又觉得可能是真的已经去求过夫人,毕竟夫人不喜这位娘子,怎么可能自己就想着要在她们屋舍外面栽种青梅树。 春红进室内去拿青梅,眼睛朝几个装酒的器皿扫去,这酒酿好,也从来没见三娘饮过,好像是要留着给谁一样。 从林妙意的屋舍出来,仆妇去过林卫罹和林卫隺的屋舍后,没有再去王侧室和周侧室那里。 一行三人走到西边那边的屋舍后,春红跟着两个仆妇走了和上次不同的路,绕过去迎面而来的假山,立马就能看到满湖的红红绿绿。 问过才知道这里原本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宽大的湖面看起来反而还有几分凄凉,建邺城中的花娘都不知应该要怎么耕种,每次种下去,来年不仅不发芽,还会烂在湖里面,就是好不容易发了芽,花苞也不能盛开。 于是她们女君特地遣人去南边的郡县里请来几个擅长种荷花的花娘,赶在去年十月末放下去的种藕,今年春天就已开始萌芽,由藕苫抽出白嫩细长的藕带,藕带再分节。 二月时,由藕节抽出的叶芽便已破水而出,露出荷叶小尖,飞来蜻蜓立于上头。 荷杆日日高,荷叶亦随之舒展成伞面。 如今在四月底,藕带处又应时生出花芽的梗,从叶鞘中抽出圆鼓鼓的花苞,昨天这里还只有铺满湖面的荷叶,一夜过去,水下的花苞竟也纷纷露出,白中带着浅浅粉色,屹立翠绿。 前几天又从江南那边购来两只乌篷船,放置在湖上,等以后家主、女君想要游湖,还能一起在这里泛舟。 春红心不在焉的看着,心里还一直记得娘子吩咐的事情,不由小声催促道:“我们还是不要让女君等急。” “女君有孕,现在是需要多休息的时候,我们去那么早干什么。”仆妇笑着看她,“隅中再去也不迟。” 春红明白过来,因为围春草场的祸事,家主和女君一直多有磨合,自从和好以来,最近基本都在一起。 侍奉完女君,玉藻和几个侍女坐在庭院里面的胡床上,守着泥炉闲聊,忽然听到屋舍外面有人再看,一开始不当回事,等稍微安静下来,赶紧跑过去。 家主和女君现在都需要静养,所以进这处屋舍的门就不怎么打开。 玉藻不再闲聊,拿起张胡床,坐去庭前阶前,认真看着快要煎好药的泥炉,侍女也都各去忙各的。 随后,侍女把门打开一扇,进来个仆妇。 脚步声由远至近的传来,原来是之前那位送吴人纱的仆妇来了,她无论见谁都是笑脸相迎的和善,就算是个比自己年纪小的侍女,都是“娘子”的喊,何况还是女君身边的,现下也是笑眯眯的:“女君在居室内吗?” “前面家主刚哄完女君吃完寒具,把脾胃泛酸的毛病给压下去,现在还在屋舍里面睡着。”玉藻拿粗麻巾帕裹住药炉短柄,十分小心的倒在漆碗里面,她知道仆妇为什么要来这里,又笑道,“女君也该喝药汤了,我这就进去看看,还得先请阿婆在这里坐会。” 仆妇爽快应下。 玉藻捧着药上了庭阶,一只脚才刚踏进屋舍里面,便听见内室有呕吐的声,她急忙进去,只看见坐在几案旁的女子手撑着身后凭几,侧身低头往身边的器皿里呕。 呕完后,才用茶汤荡去嘴里面的味道。 “女君。”玉藻把药汤送过去,顺便收走几案上的茶盏,“罗媪来了。” 谢宝因有孕的次日,疾医再来时,探出她有血亏的征兆,所以当时就放下了家中和宗族的事务,只管些家中奴仆不能做决定的,然后跟着林业绥一起养了二十来日,今天是最后一碗药汤,所以又重新管起事务,只是有孕两月多,泛酸恶心也是越来越严重。 要到有孕三四月才能减轻。 她端起漆碗,仰首喝下,用手帕印去唇边药渍 :“叫她喊人来换就是。” 明天就要进入仲夏五月,热气最毒的时候,其他各处屋舍的床幔这些都已经在十几天前换过了,那时候她和男子都在休养,所以才缓到今天来换他们居室的。 玉藻点头,然后弯腰把器皿拿去庭院里面清洗。 罗媪得到女君嘱咐,也赶紧喊来其他仆妇干活。 有几个仆妇先到内室把原来卧榻的三层纱换成了两层,里面那层是纱的,夜里可透些烛光进卧榻,外面这层则是要厚重一些,就算是白日里垂放下来,卧榻上也不怎么能够透光,而且还透气,剩下的仆妇都去别的地方了。 换好后,罗媪进到内室,与懒坐席垫上在垂头看竹简的女子禀道:“女君,屋舍各处都已经换好。” 谢宝因闻言抬眼,却又蹙起眉头,声音里隐带着几分愠怒:“这素绢的屏风怎么不一起换了?” 罗媪顺着女子的视线看向东壁那边,陪笑道:“这是家主事先特地吩咐过不用换的。” 谢宝因眉头蹙起半晌才舒展开,虽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但是也没再说什么。 等罗媪领着仆妇离开,没多久,东边屋舍的仆妇和林妙意的侍女都来了这里,内室有仆妇在清扫,灰尘多。 谢宝因撑着几案与背后的凭几,起身去外面,然后被侍女扶着在面南的坐席上继续坐着,只是顾及庄重,原先把双脚伸直的懒坐变成了双腿收在臀股下面的正坐。 两个仆妇也刚好进来,看着女子要丰腴许多,那只玉镯也已经能够挂在皓腕,既不怎么箍肉,有不会太松垮,一垂手就要往下掉落,显得撑不起这玉镯,虽然还是不比从前,但是那半个月消瘦下去的,也总算是被家主给养回来了。 要是再丰满一些,才会更显得风姿绰约,转瞬又想到这位女君已经有身孕,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谢宝因从侍女手中接过纨扇,缓缓扇着,察觉到两道端详自己的视线,抬眼看过去:“事情都做完了?” “做完了。”跪坐在不远处的仆妇马上反应过来,把手里面叠过三次的粗糙麻纸,膝行递过去。 谢宝因展开,淡淡扫过,杂乱无章,只是拟下要添的花草,但又没有注明这些花草都是要添去哪处屋舍庭院里面的。 长命万岁 第40节 仆妇发现女子没有说话,补上一句:“后面用朱笔抄写的都是几个郎君娘子亲口说要添上的。” 谢宝因合起暂不议,问道:“为什么这样慢。” 综理家中的这些事务已经是月初,现在都是月末了,家中奴仆这么多,要是想些办法去核实,十日足矣。 听到这话,仆妇一副苦笑不迭的样子:“禀女君,东边那片屋舍看着是比西边要小,但是那边也很广阔。” 谢宝因颔首,东边屋舍以前还住着三叔夫一家,就连被贬的二叔父一家以后肯定也要回来,住着这么多的人,又是在林氏最有权势的时候建的,就算再小,也足够容纳奴仆千余人住,要是仅仅只靠两个仆妇管着这些,怎么想都是有心无力,而且这些仆妇每月都能得一贯通宝,眼前这两个仆妇只怕还要更多,最后事情耽误,钱财也给了出去。 “我这些时日正在琢磨着,东西两边屋舍的花草都栽种好以后,将家中的地方都分一分,所有奴仆都可以来领一块地,各自负责照顾好自己那片的花草,有枯意或者是哪里有缺少,把花草的名字报到你们这里,你们每月记在账目上,月底再一起拿来给我。” 说完前面那些,她手中纨扇止住不动:“愿意做的,每月都额外再添十几枚通宝。” 两个仆妇互相看着对方,最后由其中一个仆妇开口问道:“那这通宝...要怎么发放下去?” 谢宝因托腮不语,想起这些日子看的记账竹简,上面在管理花草这一项中,通宝的消耗巨大,虽然养着家中这么奴仆,屋舍又多,每月消耗的通宝肯定少不起来,对于林氏来说也还在能够承受的范围里,但要是放任不管,说不定往后家中各处地方的开支都大起来。 女子指腹轻轻摸索着圆润的扇柄,似是思考良久后才道:“所领的通宝自然要和其他人一样,只要额外再添十几枚就行。” 两个仆妇脸上立即便有些挂不住,这件事能够昧下不少,就这么被分散开,谁又能甘心:“这...女君,大家都是做习惯的...要是去别处做事,可能会耽误。” “耽误郎君、娘子的事情,依轻重打罚就是,这也算得上是难事?竟让你们这么为我担忧。”谢宝因笑吟着审量两人,三言两语就她们的话变成是在替自己担心,随后不等她们回答,径直把手里粗糙的纸递给侍女,话是温的,眸中却是冷冽,“这份花账还有不足,下次该列出是哪处屋舍庭院来,你们大约是累忘了。” 话音未落,又道一句:“东边屋舍的花草还能继续管吗?” 仆妇二人也立即听出女君并没有消减她们每月的通宝,赶紧应答“能”,然后也不敢再说什么,从侍女手中接过单子,立即起身,先后离开。 玉藻见仆妇出去,倒完药渣,清理好药炉,嘱咐庭院里的仆妇拿去放好后,端起胡床上面已经洗好的青梅进内室,径直放在女子面前的几案上:“三娘那边送来了青梅,女君你尝尝。” 谢宝因靠在凭几上看了看,三足葵口的金银花盘中堆满绿色小果,被其他果子挤压到盘边的就好像翠绿要滴落下来。 她两指捻来一颗:“三娘送来的?” 玉藻转身去把仆妇坐过的席垫收起来,回女子:“昨日三娘她们就已经来过,只是看见女君身体不舒服,所以回去了。” 谢宝因微启唇,咬了小口青梅,往年觉得酸涩不愿多吃一口的青果,现在竟然吃出滋味来,然后又想到昨日林业绥看她吐得厉害,整日都在屋舍这边陪着,也就明白为什么三娘不进来了。 她吃进剩下的梅子,细细嚼烂果肉,只剩籽,低头吐在手心里后,身子忽滞住,扭头看着内室,攒眉问道:“郎君哪里去了。” “好像是陛下诏家主进宫去了。”玉藻拿盏去接女子手中的籽,又去屋舍外面吩咐侍女把巾帕浸湿送来,再递去给坐席上面的女子。 谢宝因擦拭着掌心:“什么时候去的。” “那时候我不在这里,只知道是用过朝食,看着女君睡下才去的。”玉藻在出屋舍前,最后道,“应该是食时,我先去把庭院里面的东西归置好。” 脚步声越来越远。 谢宝因捻了颗青梅到指尖,塞入口中,牙齿轻轻一咬,酸味徐徐漫入口腔,养了这么久,男子的伤也好得差不多。 明天就要去大理寺,为什么要突然传诏。 【作者有话说】 [1]寒具就是现在的馓子,寒具是唐朝的叫法。 [2]荷花种植生长过程参考自网络。 第44章 在兰台宫 食时时分, 林家的奴仆得到天子要诏见他们家主的诏令,马上就去向家主身边侍奉的奴仆禀告。 童官又赶紧跑到西边屋舍。 可男子在知晓后,脸上并没有急色, 只是简单吩咐了句“先去备下车”, 然后转身回内室,继续去陪女君用朝食了。 琢磨不来家主用意的童官应声告退,跑去马厩挑选了三匹用来拉车舆的西域马,又把库房所存的那架绿色宝顶的车舆喊奴仆抬出来,仔细擦拭过, 再装在车轴上面,如此规格是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使用, 自从被封为郡公的林献公早逝后,百载过去,林氏再也没有人能够用,这些也就变成了僭越礼制的东西, 被收起来。 驭夫也挑选的是能驾三马之人。 马厩建于家邸北侧的一隅,所临的是另一条巷子,大门开两丈宽, 车驾进出无阻, 奴仆将马匹和车舆装好后,驭夫驾着绕了大半圈, 最后停在长乐巷里。 可等到隅中,还不看见家主, 诏令难违, 童官着急正要进去喊人, 便看见束冠穿圆领云鹤纹袍的男子迈步出来。 他赶忙放好车凳。 林业绥垂眸思量半晌, 在车驾旁止住脚步, 忽然问道:“我记得林氏在万年县的一处别庄种有桑葚?” 童官仔细想了想,点头应“是”。 桑葚这事以往还曾经在家里闹出过祸端,别庄那边栽种的果子蔬菜这些,都会送一些到长乐巷,一般都要分给二夫人和三夫人那边,但是他们夫人不怎么管这些细碎的事情,全部都让李秀姑妇来。 有年别庄那边送来桑葚,李秀姑妇竟然自己昧了,二夫人不是好相与的人,马上就吵了起来。 那时候他们家主还在家庙所建的茅草屋里面守孝,他也侍奉在那边,所以只是听其他奴仆说过几句。 林业绥低头拍了拍衣袍,踩上车凳,挑起车帷,弯腰入内,沉声吩咐道:“不必随我入宫,你亲自去万年县一趟,带些桑葚回来。” 童官点头应下,把车凳放好,站在原地看着车驾离去,然后立马动身去往万年县,这一来一回消耗的时日也不短。 驭夫驾着车驶出长乐坊,碾过黄土夯实的大街,沿着此街路过两个大坊便到了兰台宫的丹凤门外。 “三大内”之一的兰台宫位于建邺北侧郭城外的太平原,地势远高于建邺城,东接皇帝子女所住的小儿坊,西接内苑,形成整体建筑,极为隐秘,从外无法窥见内部结构布局,又于建邺北郭城墙辟开建福、丹凤等四道宫门。 门前坊市亦被拆分为四个小坊,修建街道便于通行。 非常之时,可依托内苑隐藏帝王行踪,或可直接逃出宫城,不必为人掣制,因此历代皇帝与后妃皆在兰台宫起居,宫内分布各殿,帝寝长生殿为尊。 值守丹凤门的宫卫上前仔细核实过身份,并记录在册后,方放其通行。 车驾驶入丹凤门,于阙门外停下。 驭夫安好马后,跳下车,放好车凳后,侍立在车旁,恭敬提醒道:“家主,到了。” 随后,便见一只手拨开车帷,林业绥弯腰下车,由阙楼走过宫道,便见有中书舍人前来引他往长生殿去。 没用多久,舍人止在殿前台阶下,不敢再进一步。 男子则拾阶而上,步入殿内,拱手作揖:“臣林业绥拜见陛下。” 长生殿内,帝王身穿常服,在桌案前挥洒笔墨,字形飞舞如鹤,似要冲破这张纸的束缚,尽情去遨游天际。 可无论如何,这张纸也无法被他手中笔划破。 直至一声“臣林业绥拜见陛下”响于殿内,他所执的狼毫笔于“德”字的最后一笔之末停下,纸张也终是破裂,就好像是他和三大世族斗争这十几年,始终无法突破世族遏制,女儿死了,也仅仅是干涉了谢贤一人的通婚行为。 林从安则把利刃暗藏于笔锋内,一步一步割裂这张纸。 昭德太子得林氏长子的助力,他亦有,何尝差半分。 李璋畅快的搁下笔,绕出桌案,邀人入座,如长者般和蔼的问出一句:“身上的伤可都已经好了?” 林业绥不露声色的扫了眼那边随意搁置的笔墨,迈步过去,落座圈椅:“已经好得差不多,不知道陛下有什么要事。” 忽然殿外来人,宫侍上前添茶,内侍来摆棋盘。 李璋自知棋盘之事远不如对面的男子,让其摆出棋局,等殿内无人后,他才无奈笑道:“你亲自推举的那个监察御史又给我上了文书,弹劾一个五品官。” 林业绥捻着棋子,一颗颗的摆在交错纵横的卒行线上,闻得帝言,手指微滞,而后将指尖黑子落于兵道要线:“这该是御史台的事。” 李璋摸了颗白子,紧跟着落下,冷哼一声:“那个裴爽弹劾七大王,不是你所为?” 他若与眼前这人相比,只能执白子。 “裴爽有赤子之心,眼里容不得半点墨,又岂是臣能驱使的?”林业绥以手中黑子去围堵白子,泰然自若道,“且陛下日后应事事成全于他,朝堂之上,赤子心不应该被完全泯灭。” 他敢如此行事,便知七大王再如何得宠,于天子而言,永远都比不上手中的皇权。 况且七大王还未必是真得帝王眷爱。 黑子落下,他笑道:“陛下诏我入宫,不正是有此意?” 只要旁人不来动皇权,李璋便是寻常屋舍中的父亲,与人相处不乐意端什么帝王架子,旁人忌讳被人揣摩心思,他却求之不得,毕竟自己在这里唱戏,总得要有人能够欣赏。 此次裴爽弹劾必是出自眼前人之手,下一盘棋局的开始。 他瞧着自己被堵成死局的白子,饮下口茶,老态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常见的杀意:“在七月七日前,我要他死。” 这位帝王转瞬又换上笑脸:“林廷尉可能办到?” 天子的胞妹安福公主便死在七月七日。 林业绥落子起身,拱手道:“圣命不可违。” 李璋笑着让人坐下,略惊讶的眯眼看向男子袖口,回到长者关心的口吻:“衣袍怎么脏了一块?” 林业绥瞧去,幼福近日害喜厉害,不到日出就会一阵殴辱,食时陪着用完朝食后,胃里好受了些,才又眠下。 大约是为她拢鬓发时,不小心刮蹭上的。 此事并无什么可遮掩的,他坦然道:“臣的妻子身子不适。” 李璋点头,贤淑妃是跟与他说过谢贤那个代五公主嫁去林氏的女郎怀有身孕,他不由懊悔叹气,代嫁这步棋还是走错了。 李月要是还活着,林从安为他女婿,不是更好。 可既然是代嫁,代的就是皇室,想想也就没什么,加上这到底是林氏的好事,又有代嫁的名义,他还是照例赏赐一些吃食。 林业绥行礼离开后,长生殿的一侧走出来个妇人,朝着那个身影看去几眼,才往宫殿正门而去。 殿卫见是天子最宠爱的贤淑妃,不敢阻拦。 贤淑妃则徐徐迈入殿中,极显端庄姿态,声音也是平稳慰人的:“我前面新做了一些糕点,陛下来尝尝?” 她身边的宫侍将捧着的糕点放在食案上后,脚下无声的退出殿内。 李璋伸手尝了块,语气平平,得仔细才能听到那一份关切:“这些事情自有庖厨来,又何必泥亲自来做。” 贤淑妃走过去收拾桌案那边的笔墨:“庖厨所做的和我所做的,自然不同。” 李璋看过去,他知道妇人一直努力在往贤妻靠近,要的不过就是兰台宫所有人把她当成皇后来看待。 妇人未察觉天子的不言,心里装的都是自己的事情,想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刚刚那人便是林勉的长子?” 李璋点头。 贤淑妃想到那人已经升任九卿之一,容性亦佳,又开始为自己那个女儿哭了起来。 李璋却并未再如之前那般过去安慰,眼里也冷下来。 阙门外,林业绥登上车驾,驭夫驾着再缓缓驶出丹凤门,只是刚出宫门,便见一辆由四马所拉的车舆要入宫。 驭夫见还有段距离,可供他们先驶过去,但免不得要使车舆颠簸,他只有开口请命:“家主,前面有辆四驾的马车驶来,是否要先避让?” 长命万岁 第41节 车内之人冷冷吐出两字:“避让。” 驾四为亲王规格,于车驾的礼制上,普天之下,唯有天子驾六,故太子亦遵从驾四之礼,天子及冠的儿子有三位,留在建邺城的则是七大王与太子。 得到吩咐,驭夫赶紧避让。 只是这辆驾四的车驾却在一旁停下,里面的人开口询问:“车内可是林内...哦该改口了,林廷尉?” 被算计的人,心里自然不会多痛快。 林业绥付之一笑:“臣拜见七大王,只是臣的伤尚未好全,不敢下去冲撞大王的车驾,还望大王见谅。” 李毓知道天子刚才召见过这人,虽然不知道说了什么,但是日后天子面前很有可能会有这位林廷尉的一席之地。 他笑然,吩咐王邸驭夫:“让林廷尉的车驾先行。” 林府的驭夫却犯了难,这是以下犯上。 车内家主也未曾开口说话,直至一句“多谢七大王”从车舆内传出,驭夫才敢驶着车驾先行。 他既要施恩,自己便受着。 日入时分,童官从万年县回到建邺城,在长乐巷道里,几个奴仆从淄车上面把铜鉴抬下来,刚想要抬去西边的屋舍,就看见他们家主归家。 他赶紧去车旁回禀:“家主,桑葚刚才已经带回来,但是不知道家主要多少,所以只拿来一铜鉴,剩下的,我已经那边的奴仆过几天再送来。” 林业绥出车舆,侧目扫去,淡淡嗯了声:“先叫人送回你们女君那里。”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谁嫌弃谁 日入时分, 正是金乌西沉的时候。 庭院里面竹影斑驳,花影间错。 谢宝因忙完手里面的事情,闲下来抬头看去, 只看见本来说要做些鞋袜的玉藻坐在胡床上, 脑袋靠着门睡了起来。 这二十来日,也是辛苦了她。 夜间自己稍微发出一些动静,就能惊得她马上爬起来,手脚麻利的拿来器皿和湿帕,不管说了多少次自己只是翻个身。 现在金乌的余热还没有散去, 竟然就那么睡过去。 无奈叹出口气,谢宝因放下竹简, 撑着凭几从坐席上起身,随后走到屋舍外面,用纨扇为这昏睡的人轻轻扇出凉风。 感觉丝丝清凉落在身上的玉藻以为是梦里那条山中潺潺流动的小溪带来的,抿着嘴又熟睡过去。 没一会儿, 她听见鸟鸣声,双眼立马就睁开,用手揉了揉眼睛, 抹掉嘴角的口水后, 迷迷瞪瞪地从胡床站起,走到屋檐下面去看, 发现是有只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山雀竟然想要在檐下筑巢。 她赶紧下跑去庭院里,拿过一根高杆, 动手举起驱赶。 无意中被她打了下手背的谢宝因也走到屋檐下面, 抬头看那只山雀重新飞走。 去年冬天南渡的燕雀已经赶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又飞了回来, 径直飞入檐下筑巢, 经常会使得屋舍不干净, 声音也扰人清净。 只要是家里有几个奴仆,都会命其驱赶。 谢宝因轻摇团扇,嘱咐一句:“去把占风铎拿来挂在这里,既能够知风,也能赶走这些燕雀。” 玉藻听见,恍然大悟的跑去找来,悬挂在屋舍外面,这些碎玉片连缀在一起,有风就会响,一响边能吓走那些燕雀。 悬好后,她看见女子手背上有红痕,这才记得前面醒来的时候,自己好像是打到了什么,脚下内疚的走过去:“我去给女君拿些能用的药膏来。” 谢宝因看了眼手,顺势把纨扇递给她,又从侍女那里拿过鸟食,微微昂首,喂着鹦鹉,对那些话一笑置之:“我没什么事。” 主仆二人还在说这话,庭院外面忽然响起阵阵重叠起来的脚步声。 玉藻绕过女子,刚要去一看究竟,又猛地停在原地,只见家主身边的那个奴仆招呼着两个人抬了铜鉴进来。 奴仆均先行过礼:“女君。” 谢宝因拿镊子夹了些粟米,闻声看去,微蹙眉:“这些是什么” 童官低着头,让人打开盖子,供女子审看,然后恭敬答道:“家主命我去万年县带回来的桑葚。” 谢宝因认真看着,这个铜鉴虽然大,但是为了保鲜不烂,需要在最外围填充上棉花,随后就是还在散着白雾的冰块,只有中间那个深腹大盘里装着的是桑葚。 她昨日嘴中无味,不知为什么突然惦记起这口酸甜来,于是随意说了句...思忖半响,她把手里的鸟食递给旁边的侍女,接过纨扇,徐步走到庭前的台阶上站着,正想要开口询问男子的行踪,然后想起日正时分王氏说的那句,有些不自然的问道:“你们家主还没有从宫里回来?” “家主回来就去了书斋,嘱咐我先给女君把这些送来。”童官想起男子的话,生怕自己漏掉哪句没有说,在脑子里仔细想了想,才敢开口,“家主说等下就回来陪女君用晚食。” 谢宝因颔首不语。 他们这些奴仆不好在这里多待,见女君已经没有话要问,童官和另外两个奴仆连忙转身离开。 林业绥没有在书斋待多久,夜色变深的时候回来,沿着廊庑走到居室外面,刚迈步进去就看见女子跽坐在床足只比着地的席垫稍高一些,仅供一人坐的坐榻上面,她拢着红色暗纹的交衽上襦,下面是茶白破裙。 破裙散开,遮住玉足,膝上放着漆盘,指尖绕着各色丝线,她面前长方的几案上面,还摆着两个三足的果盘。 一盘金银花盘配翠绿青梅。 一盘荷叶卷边盘配紫色泛黑的桑葚。 女子察觉到光线被遮挡,抬头来看,耳上的明月珰轻微晃动,虽然被男子的黑影笼罩着,但是明眸仍旧还带着亮。 她停下绕线的手,垂落在膝上:“郎君。” 男子鼻音上扬,轻轻应了声。 谢宝因把缠绕在指尖的丝线放下,想要起身:“我去嘱咐疱屋的仆妇。” 见女子越来越急切,林业绥阔步走过去,在她旁边坐榻上屈着腿,大掌托着她缠线的手,然后耐心帮她松开缠绕过紧的丝线:“我已经嘱咐过。” 他从漆盘里面找出一个和手指差不多粗的圆柱玉体,把绕成圆的丝线拢进去,又随意扔回去,垂眸瞧着女子发红的指尖,指腹轻轻揉着:“缠这类线为何不用玉托?” 谢宝因脸上微哂,抬手抚颊,原本在看男子为自己揉手的视线也挪开,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忘了,只能说:“玉托用着不顺手。” 林业绥了然一笑,目光落在女子还未隆起的腹部:“今天有没有觉得好受些?” “六娘送来青梅,吃过要好了些。”跽坐久了,麻感一阵阵的传遍全身,谢宝因说完最后一个字后,齿间倒吸口气。 虽然已经努力忍住声音,但还是有细微的嘶声跑出。 林业绥见状,伸手轻环住她的腰身,把她压在臀股下面的双足解救出来,而后握住女子遮在襦裙下面不堪一握的足腕,慢慢放在自己腿上,帮她按捏着小腿处。 麻感逐渐消失,酥麻又浮上心头。 夕日渐斜,引起无限思绪。 谢宝因想要将足腕收回来,被男子轻喝住。 “不要动。” 疱屋的仆妇来到屋舍外面喊了一声:“家主,饭食已经备好。” 身处居室的男子沉声道:“进来。” 不到片刻,两个仆妇先后进来,把饭食摆在两人面前的几案上,放好坐榻。 近日来,庖厨做的都是些女子能吃下去的面食,比如用黄酥油和面粉做成的单笼金乳稣,软软乎乎的香甜味,天花毕罗更是把五台山生长的天花菜细细剁碎加入米饭里面,本来还需要再放一味香料,但是女子不能闻,所以才舍去,只简单调味包入面皮内蒸熟。 谢宝因每样都只简单用了几箸,然后就不再用了,余下都是男子用完的,她看着慢条斯理嚼咽的男子,博陵林氏是北渡来建邺的,应该是为了怀念家乡,所以从林氏第一代家主开始,家里都是多做南方的饭食,但是这些时候来,男子都陪她尽吃清淡素菜或是面食。 她道:“郎君其实可以用些荤腥,不然怎么能够饱腹。” “你不能闻荤腥,我用荤腥,你就要受罪。”林业绥用完,放下竹箸,拿茶汤漱过口,“这些足以饱腹。” 心中还是担忧的谢宝因提议:“或者我们可以先分食。” 林业绥依旧在坐榻端坐着,而后捧起几案的茶盏,他听得女子的话,抬头笑道:“幼福觉得我为何不提分食。” 那个答案似乎已呼之欲出,两人却都默契的不再继续。 用完食,已经是黄昏。 侍女把内室里面的铜灯点亮,又把居室外面的青梅、桑葚一起送进去,很快,仆妇也把热水送进湢室。 谢宝因刚吃完,胸口还有些梗,所以让男子先去沐浴,她则动手收拾起内室来,看到被吃得只剩孤零零两三个的青梅,舌尖又生出津,但是又不好冷落男子特意遣奴仆去给她带回来的桑葚。 纠结之际。 被沐浴完出来的林业绥瞥见,轻笑道:“选你自己爱吃的就是,本来就是因为你想吃,所以才遣人带回来。” 谢宝因吃进一颗青梅,然后又塞进桑葚,粲然道:“我怎么可以辜负郎君的心。” 林业绥轻笑不言,说着不负他,却又先吃下青梅。 谢宝因不知他所想,径直去到卧榻旁,摘掉挂在两侧的鎏金银香囊,又走到香案那边,把香灰倒在水里,看着清水渐黑,她还是问了句:“陛下今天诏郎君进宫有什么事。” “裴爽几日前弹劾一个五品官携宠婢在官署过夜。”林业绥拿起粗麻制的巾帕,简单擦拭着头发,“陛下要我明天就查清是否属实。” 孙酆、孙泰二人的事起于京畿道管辖的万年郡,又属管辖郡内的百姓报官,在京兆府的职责范围,只要最后把判刑结果交由大理寺复核便可,而这件事是监察御史所弹劾的,京兆府无权审核,而且御史台只有监察弹劾之责,具体判罚及审查要大理寺来办,最后刑部复核并执行大理寺的判罚。 谢宝因把香囊里挂壁的灰都清干净后,她手稍微一伸,舀了少许香粉进最里面的囊球里,抬头对上男子的视线,轻声开口:“郎君可是答应过我的。” 林业绥愣了稍许,记起那日的事,自己亲口说过绝不会再发生围春草场的事,也答应要与她偕老,而后笑开。 他吐出两字:“幼福。” 谢宝因不理,只觉得是男子已经忘记那些话。 林业绥也不恼,好整以暇地看着女子。 谢宝因装好香粉,点燃挂回去后,才走过去男子那边,在坐榻上缓缓屈膝跽坐着,更加忍不住说道:“郎君就算不顾我,也不顾我们的孩子?” 男子忽然沉闷下来:“要是幼福说些我走以后,自己会如何伤心的话,说不定还要更管用一些。” 孩子于他而言,现在只有血缘联系。 谢宝因拿来竹简看着,语气不冷不淡的:“那时候我肯定会改嫁,重新找个夫君,为什么还要伤心。” 林业绥看着坐在几案对面的女子,伸手把几案稍微推出去,让两人之间没有丝毫阻挡,他喉咙瘙痒,止不住轻咳两声,前几日三叔母与他说过自己在围春草场吐血昏迷过去后,女子快被吓到倒下的事情。 他轻叹:“过来。” 心里还有不满的谢宝因看着男子病弱的相貌,最后还是动身要抽出被压在臀股下面的双腿。 林业绥放下擦发的巾帕,直接长臂伸出去,握着她的手腕,把人拉到自己面前,让她跪坐在自己的席垫上,随后抬眼瞧着女子,手指拂过女子脸颊,去摘她耳上的明月珰:“幼福长命万岁,我也一定会努力活到那时候。” 感觉耳垂温热的谢宝因,伸手去摸,反被桎梏,她只好任由他来,后面听到咳声,下意识的伸手去抚摸着男子的胸口:“郎君还是等身体好转之后再来说这话。” 林业绥缄默着,不再说话,摘下女子左耳的明月珰后,便收起动作。 长命万岁 第42节 谢宝因眉眼间的困惑转瞬而逝,自己把右耳的摘下,想要放下的时候,才发现几案前面被男子给挪到一边去了,扶着男子胸膛,想要起身走,但是又被男子给锢住。 她皱眉不解:“你又不说话。” 林业绥拿过她手里的明月珰,顺手一起放到几案上:“我要说的那话,幼福未必就想要听。” “什么话?” “真要听?” 谢宝因点头。 林业绥瞧了眼女子,似是早已料到如此结果,故意为之。 他不轻不重的揉捏着女子耳垂,拂过上面的环痕:“我的伤不管好没好,幼福现在也不能亲自试试。” 谢宝因听出其中的挑衅,带着股恶狠狠的劲头,借着男子的力,抬头吻上他。 林业绥唇间溢出笑来:“不能太久。” 谢宝因乖巧应答:“嗯。” 屋舍外面的碎玉片互相撞击出清脆声。 风动。 人动。 “舌头...翘起来...” 片刻后,分离开来。 自唇角往下,一路细细吻去。 襦裙稍松,红印落下。 短暂的望梅解渴过后,两人都适可而止。 谢宝因双颊赧红,靠着男子喘平气息后,认真说道:“我只是希望郎君以后行事要先保重自己的身体,不管是谋什么事,也要有性命去谋,只要活得长,又还有什么是谋不来的,史书上有多少人都是胜在‘长寿’两个字上。” 林业绥伸手把女子有些敞开的襦衣给拉好:“为夫一定谨遵吾妻幼福之言。” “郎君读过的书比我多,去过的地方比我多,见识也比我多...怎么会不清楚。”大概是他一副乖乖听话,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相貌,惹得谢宝因笑起来,“哪里需要我来说。” 听见女子在妄自菲薄,林业绥拧起眉来,手上为她理襦裙的动作仍不止:“要是论读过的书,天下能几个人可以比得上幼福,我去过的地方多,也是得益于我林氏家主的身份,要是说起见识,书中网罗万千,幼福的见识不比我少。” 两人在内室说着事情,屋舍外面廊下也突然传来人语,但是仔细听完,才知道是鹦鹉在学舌,学的还是那句“谢娘这是想我们林家主了”。 谢宝因前面刚冷静下来,这下顿时又变得滚烫,日正时分,王氏来这里陪她解闷聊天,看到她动不动就会看向屋舍外面,好几次过后,揶揄一句“谢娘难道是想我们林家主了”。 这只鹦鹉学人语是最慢的,在谢家养了两载,都没有能听见它说过一句人言,来到这里竟然说了起来。 在庭院里面的玉藻听见,想起三夫人的那些话,她们女君又是脸皮薄的,她赶紧跑到屋舍外面,踮脚去够:“女君,我先把这鹦鹉给带走,不能让这个畜牲打扰女君和家主的清净。” 谢宝因对着外面的侍女应声,不惊不慌的对男子解释起来:“白天三叔母来了我们屋舍,叔母最喜欢逗我,被它听见给学去了。” 林业绥点头,似是不在意此事,反抚慰:“三叔母最喜欢与晚辈玩闹,我与长姊幼时经常被她逗来玩,后来长姊气恼,直接哭着诉苦,于是叔母诚心道歉,那些过分的话也没有再说过,要是幼福不喜欢,直接跟叔母说就行,她知道会改正的。” 男子是这样的反应,让谢宝因始料未及,喉间的话又咽回去,神情看起来有些落寞,但是很快被藏住,颔完首就起身去沐浴。 等沐浴出来,头发半湿着的谢宝因走去东壁那边拿夜里御寒的衣物。 拿着竹简在看的林业绥瞥去一眼:“帐幔都已经换过,我身上也没有荤腥味,还是不愿意回这里来?” 过去这么久以来,男子有伤,她也孕吐,所以都是睡在偏舍的,虽然夜里不怎么呕吐,但是清晨却吐得特别厉害。 谢宝因道:“我担心郎君会嫌弃我。” 男子略显不满:“谁嫌弃谁。” 他的话音刚落,在偏舍久等不来女子的玉藻知道女子大约是要回居室这边,但还是要先来问过:“女君,今夜可还要去偏舍睡。” 听见外面那侍女的声音,林业绥抓住女子手腕,指腹轻轻摩挲着,抬眼笑望着她,似要她在两人之间做个抉择。 “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咨询过学医朋友,怀孕两个多月能接吻** 第46章 郎君好看 平旦时分, 星月渐暗,人声凝寂,草木悄然生长, 阵阵夜风吹拂着湖里荷花, 立于万绿中的花苞渐次盛开,浅粉花瓣随风摇曳,未成熟的莲房仍还泛着柳黄色。 湖中央的船身轻轻摇晃。 在各处屋舍侍奉郎君、女郎的奴仆们已经开始起来。 西边屋舍的居室里面,灯绒燃烧到只剩下最后的一点白色还飘在铜灯的鱼脂上面。 供人酣睡的卧榻的飘飘帷帐被人放了下来,把室内铜灯的昏黄光亮给挡在外面。 帷帐里面, 林业绥与谢宝因各自盖着衾被,一件绣有松竹, 一件绣有芙蓉。 只看见芙蓉花动了动,女子难受的起身拨开帷帐,借着旁边矮床上的铜灯找到器皿,紧闭的牙关这才敢松开, 空腹带来的恶心,让她脾胃极其不适,胸口也好像被什么在搅弄着, 酸水返上来, 跟翻江倒海已经没什么区别。 哪怕她再小心翼翼的忍住声音,也无济于事。 睡在卧榻里面的林业绥听见声响, 睁开眼就看见趴在榻边的女子,他起身, 伸手轻抚着她后背, 直到女子的孕吐有所好转, 不再像前面那样厉害, 他才绕过女子下榻, 拢着木屐去临窗的几案旁把巾帕浸湿再拿来。 心里那种恶心的感觉过去后,谢宝因长长的吐出几口嘴里的浊气,用湿帕擦了擦嘴,抬眼又看见男子在挂帷帐,夜半日出的天气都还很凉,他只是简单披了件宽袖外衣。 为了方便孕吐,她昨夜虽然留在这边屋舍,但是也睡在了卧榻外边。 林业绥用长棍把快要浸在油里的灯芯给救起,等灯火变亮后,才看清了女子泛白的脸色,也看见了女子眼里涌起来的泪花。 他伸手摸去,轻轻拭掉那点泪水:“要好了些吗?” 恶心感过去后,吐到已经没有什么力气的谢宝因疲倦点头,只是心里好像还是在被什么给挠着,但是又说不出来。 林业绥把女子手中的巾帕拿过来,随手放在矮床上,接着把女子从卧榻扶起,让她能够靠着软枕歇歇气,又弯腰把器皿给弄到一边去,然后把脏掉的巾帕丢入几案上的铜盆里。 谢宝因突然开口:“郎君。” 林业绥擦好手后,走去卧榻边坐下,看着云髻松松的女子,伸手把那缕乌发拢到女子耳后,他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所以先开口说道:“幼福,我是孩子的父亲。” 谢宝因展开笑颜,如新绽的木芙蓉,轻轻嗯了声。 日出时分,天光缓缓出来,仆妇从屋舍东南面的疱屋走出来,然后站在居室外面:“家主,鸭花汤饼已经做好。” 谢宝因听见仆妇的声音,抬起眼睛去看坐在几案对面的人。 只看见男子头也不抬的应了声:“端进来。” 紧接着就听见脚步声,仆妇已经端着漆木案进来,但一直都是低着脑袋,清晨家主、女君都还没有盥洗,身为家中奴仆不能够直视,这是僭越的行为。 在行完尊卑礼,仆妇为了避免把几案给烫坏,又先用粗麻巾帕垫在上面。 随后跪坐在几案旁,把用食所需的器皿一样一样的放上去,先是深腹的荷叶沿水绿小碗,再是白玉粉柄的匙,做完家主嘱咐好的事情,撑着地板起身,轻手轻脚的出去。 谢宝因低垂着眼眸,仔细看着,唇畔也不由自主的弯起弧度,清澈的汤面上浮着一些用面片捏成的舒凫,盛在这个碗里就好像是舒凫在荷叶间游来游去。 林业绥放下竹简,起身去居室东壁的横杆那里束冠穿衣,对女子温声说道:“你先用些食,压一压恶心。” 她用食太饱腹会觉得难受,心里犯恶心,所以只能稍微用到几分饱,隔一阵时间就需要拿东西填填脾胃,不然又会被饿到难受的抓心挠肝,反胃呕吐。 谢宝因不再靠着凭几,跽坐的身体挺直,端端正正的用匙舀起送入嘴中,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嘱咐的那些仆妇。 昨夜? 用完汤饼的时候,男子也已经快要穿戴好。 她荡完口,认真的端详了许多,看见男子下意识就要去拿那条皮革制的蹀躞带,赶紧撑着凭几和几案起身,从坐席离开,然后浅笑着去拿来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戴的十三銙金玉带,贴上男子后腰,慢慢绕到前头,低头垂颈系着。 女子柔声提醒:“郎君现在应该佩戴这个。” 林业绥看了看手中的蹀躞带,笑着扔到横杆上面:“说得是,竟然给忘了。” 谢宝因把火石袋,佩刀,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等朝廷规定要带的物品逐一给挂进环扣里面,还有象征着身份的金鱼袋。 随即疱屋的仆妇端来剩下的面片汤,林业绥担心这味道会让已经吃饱的女子难受,所以去了屋舍外面,顺便嘱咐侍女进内室侍奉她。 半刻时间都没有,从不早来也晚来的春娘准时出现在居室里面,给女子挽高髻。 已经嘱咐奴仆把车驾停在巷道里的童官也赶紧来到屋舍外面:“家主,可以走了。” 林业绥荡口起身,绕过屏风,进去内室,看着正在对镜戴明月珰的女子,静默许久,才道:“幼福。” 听见男子清冷如山泉的声音,跪坐在鸾镜前的谢宝因偏头去看,男子穿着暗花细绫的紫色圆领袍子,长身立于那里。 分明就是世俗之色,竟然会让人想到天台观里面那尊俯瞰世人的神像,窗牗外面的光线投在他左脸的那些阴影,既是斑驳的竹影,也是日光打过廊柱的照影。 世人都在他的手掌中,连她也是,这种突然的认知让谢宝因思绪突然变得混乱,等她想要深入的去想自己什么时候有被他算计过的时候。 那道清冽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业绥困惑皱眉:“这么看我做什么。” 谢宝因嘴快应了句:“觉得郎君好看。“ 待回过神来,也已迟了。 男子缓步来到鸾镜旁边,谢宝因感觉不到什么,但是在侍奉她的侍女与春娘都觉得室内的威望压迫到让她们喘不过气来,她们侍奉完后,赶紧离开。 林业绥弯腰,拿起明月珰,顺着女子耳上的环痕挂进去,轻笑道:“幼福上次说我好看是什么时候来着,有些忘记了。” 谢宝因微楞,随后立马想起来,是在他们成婚的当夜。 林业绥看见女子的脸颊不抹粉而红,便知道她还记得,低声哑笑几声,说了句要去离家去官署后,转身出了屋舍。 谢宝因看着东壁的那架黄绢屏风,昨夜她问为什么不换,他也没有明说,只是说以后有用处。 男子从屋舍离开,直接出家门,来到长乐巷道。 童官紧紧随侍在左侧,走到巷子,他赶紧先一步跑过车驾旁,把车登给放好,现在他们家主的官品上来,日常往来官署的车驾也换成马车。 林业绥瞥了眼,未说什么,弯腰入车舆。 大理寺官署设于皇城左侧的义宁坊内,靠近开远门,位于整座建邺城的西北,进出外城最为便利。 长乐坊则位于皇城右侧,临近兰台宫。 童官驾车缓速行驶在朱雀门前面的这条东西横向的街道上,径直抵达。 长命万岁 第43节 大理寺官署门前,大理寺少卿、大理寺丞等属官都已经等侯在这里,焦灼的望着往来车驾。 这位林廷尉去年初任内史时候所使用的手段,他们都有所耳闻,朝堂之上最需要的就是圆滑,谁也不愿意去触这个霉头,而且一个从没有秩品再到九卿的人,那里能真的是仅仅凭借纵马被伤一事就上来的,要是真的这样,那些家世没落的、仕途不行的世家子弟,早就已经求着七大王赶紧来踢伤自己。 谢贤、郑彧二人也并非是不知道,只是都还顾及着面前更重要的利益。 童官看着门前的阵仗,心里面瘆得慌,大理寺里但凡是个人都在这里了,堪比百官出城门相迎。 他连忙勒紧缰绳,使马安静下来后,立马跳下车,走到车驾旁边,禀告里面的人:“家主,他们都来了。” 林业绥面如常色的低头抚平衣袍,然后掀开车帷,立在车辕之上,浅扫一眼后,踩着车登下去,往官署走。 看见紫服男子下来,带头的大理寺少卿裴敬搏率先上前,行拱手礼:“林廷尉。” 大理寺是由廷尉改称而来的名字,长官名虽也跟着改为大理寺卿,可天子觉得廷尉更有威慑,于是在称呼大理寺长官时,仍还沿用旧称,百官也只好跟从。 林业绥止步,瞧了眼这人:“裴少卿。” 随后拾阶入官署,语调淡然,听不出喜怒:“我初上任,诸位同僚便以如此礼仪相待,岂非是让御史台弹劾我僭越。” 御史台那些人全不是一群好相处的。 在旁人都手足无措的时候,混迹朝堂多载的裴敬搏立即想出对策:“我与同僚们先后抵达这里,只是遇上闲聊几句,但想到林廷尉今日会来,所以想着同僚间第一次相见,多等等也没有什么大碍,更深的东西就忘记了,此事确实考虑不周。” 众人也立马散开,各回职位。 只剩大理少卿和几位大理寺丞等佐官。 食时,兰台宫的内侍奉帝命,带着各种时令水果和珠宝器皿,特地送来长乐巷,并且传达天子口谕,嘱托谢宝因安心养胎,等生下来后,会再赐物。 贤淑妃也托内侍带来了一句话,但是只有“多谢”两字。 谢宝因表面无恙的行礼,等回到西边屋舍后,嘱咐玉藻去外面看看种类数目,然后准备入库。 玉藻点头,等全部都记好后,她捧着竹简,转身进屋舍:“女君,我都记好了。” 懒坐在席垫上的谢宝因伸手接过来,还没有看就先说:“入库前再分些出来去东边的屋舍。” 玉藻听见,想要说些什么,这是陛下赐给女君养胎的。 她又想起归宁的那天,从谢家带回来的六十颗荔枝,女子自己只留下二十一颗,夫人的屋舍那边送去十五颗,东边屋舍的几个郎君、娘子也都各送五颗过去,就连两个侧室那里也各送两颗。 但是发现女子在托腮看着竹简,还不言不语。 她就瞬间不敢说什么了,应该是贤淑妃让内侍说得那两个字在女君心里添了堵,真是送晦气来的,多谢什么?多谢她家娘子代嫁?这意思分明就是说连肚子里的孩子都是替那个五公主生的。 谢宝因看侍女还跪坐侍奉在旁边,以为她又帮在自己怨恨,笑着解释:“虽然是陛下赏赐,但是现在我还在孕吐,吃不了多少。” 玉藻露出个笑:“我知道了。” 说完就立马离开。 室内安静下来后,谢宝因靠着凭几,静默不语,眸中也渐渐冷下来。 很快屋舍外面有仆妇走来:“女君。” 谢宝因瞧去,漠然道:“什么事。” 仆妇道:“谢夫人带着谢十娘来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1】 宝因:咦?我为啥觉得自己在他掌中?我被他算计过吗? 某男主(狗狗眼):我算计他们的命,只算计幼福的身心。 【小剧场2】 玉藻:晦气晦气晦气真晦气! 第47章 是裴敬搏 裴敬搏等大理寺属官早就已经把上月的述职文书提前备好呈上, 为避免造成冤假错案,全国各地判罚徒刑及死刑以上的案件需上送至大理寺复审,除却京兆府在证据确凿时, 有权当场处死犯人外。 皇城、宫城所生之案及涉及李家宗室和“八议”在内的案件, 也都是全权由大理寺办理,只是后者少有发生,所以这些文书所述职的大多都是哪月哪日哪郡送来徒刑案件,何日完成复审。 林业绥一目十行的简略看过后,随手搁在案上, 毫不避讳的将昨日天子所言告知在这里的人:“前几日有监察御史上书弹劾朝中一五品官员在宿直时,携家中宠婢在官署过夜, 陛下心生疑窦,下令大理寺要核查清楚。” “咚....” 忽然闷响一声。 一人手中的毫笔掉落在地,将杉木铺就的地板染上黑墨。 林业绥看去,不冷不淡的问道:“寺丞有何疑问?” 青色衣袍的官吏赶紧捡起细杆毫笔, 拿袖袍拭净墨迹,然后垂头拱手,颤颤巍巍的答一句:“并无疑问。” 在其余人都散去以后, 大理寺少卿裴敬搏却还依旧留在原地不走, 心中犹豫不决,做足准备踏出那一步后, 才下定决心喊了声:“林廷尉。” 林业绥浅淡的应了声:“裴少卿还有何事。” 本想直接说出心里那件事的裴敬搏还是决定先从其他的事情开始提起:“不知道监察御史有没有说这位五品官在何处担任何职。” 方才男子只是转达帝命,但是没有说清楚是谁被弹劾, 从五品、正五品皆是五品官, 光是建邺城内就有百余人。 林业绥默了两刻, 手指轻叩在滑如玻璃的剡纸文书上, 虽是诘问, 语气却十分温和:“难道裴少卿是想要亲自督办此案?” 此话一出,裴敬搏生怕眼前之人误会自己有抢功之嫌,立马弯腰拱手以表心意,把接下来这番也说得极具官场话术:“这是陛下亲自派给林廷尉的弹劾案件,我绝对不敢抢夺,而且少卿本来就是从旁协助廷尉处理寺务之职,所以想到林廷尉今日刚来,对这里的官吏都还不怎么熟悉,哪个管事能用,哪个官吏是虚以委蛇之辈,都还不清楚,要是因此耽误帝命,所得到的,反不如所丧者之多。” 林业绥抬眼,因所坐尊位在堂上西面,因而整个人都陷于日光所不能照射之处,阴影衬得他双眸犹如深渊。 他往后靠去,宽背抵在凭几上,落在腿上的那只手掌,抚过金玉带所挂的那柄佩刀,神色淡薄的审量着跟前这人。 一时间,堂上,落针可闻。 裴敬搏能够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就好像利刃一样在剥开他的皮肉和肉,要看透他的心思。 他出身河东裴氏的乌水房,知道那个入仕便再也没有擢升的族兄裴爽,能够再得擢升必定有眼前这个男子的助力,乌水房曾经也扛起过河东裴氏一族的郡望,但是后面渐渐没落,已经比不上现在裴氏的嫡支。 乌水房的长子早夭,二郎身子孱弱,幼弟刚入仕,只剩下他还能捞到一个从四品的少卿,这还都是因为先祖,文帝朝那位担任内史没有几月就被打断腿的裴氏子弟正是他的祖父,残疾终身,痛苦半生才给他们这些子弟换来的恩荫。 他在朝堂战战兢兢十载,也才能勉强能够保住此职,而且乌水房的子弟再往下,已经不会再出任何从三品之官,先祖的恩荫会在他这里彻底结束。 先祖为他取名敬搏,敬是要他“敬细以远大者也”,搏则是祖父心中“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之呼,可惜他没有直飞青云的能力,也不能去搏击长空,只能做到一个“敬”字。 长久的安静令人喘不过气,裴敬搏再度行作揖礼:“我要是有哪里僭越廷尉,愿意受罚。” 林业绥半阖起眼皮,颔首笑道:“裴少卿所言甚是,这件弹劾案确实耽误不得,那就由裴少卿代劳如何?” 裴爽直来直往,裴敬搏世故圆滑,一个要清明,一个要站到高处,两人结合,形形色色的人都各自能够应对,又都是出身河东裴氏没落的分支,助他们起势,未尝不可。 毕竟博陵林氏难以抵抗三族。 裴敬搏高兴受命:“三日之内...” 林业绥将文书挪过一旁,凛然打断:“今日我便要核查清楚。” 一个饵料罢了,不值得浪费太多时日,水中那条鱼,还勉强能够一看。 裴敬搏愣住,三日是众所周知的最低期限,他往刻漏望去,现在已经是隅中。 堂内无声。 林业绥冷声问道:“能,还是不能?” 裴敬搏攥紧手,这句话好像就是在问他有没有能力跟随着去长天搏击,他深吸口气:“请林廷尉告知是何处官员。” 林业绥视线落在著作局所修撰的碑志上:“秘书省下的著作郎王散玉。” 裴敬搏有些愕然,此人出身琅玡王氏,并且十分惧内,如何敢从家中携婢,而且家中的安宁还全是依赖他妻子,那妇人肯定是个明事理的人,怎么会同意夫君携婢来官署。 “可据我所知...” “直接去他府上要来那名叫桃夭的侍女即是。” 裴敬搏想起大理寺内有位寺丞便是他的妻弟,若是前去报信...他匆匆行过礼后,生怕迟了,立马就转身出去,吩咐官署中办事得当,且与自己交好的官吏以最快的速度去王散玉的家中。 林业绥却道:“日正再去。” 裴爽只是递上文书弹劾,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言论提及这件事,天子更是按下不论,朝中百官还都不知道,前面堂上所说,就是要叫那个人亲自将鱼挂到钩上。 总得留些给人挂钩的时间。 有大理寺丞回到案桌后,着急的立马抽出一张剡纸,从笔海中随意选出一支毫笔,已经顾不得要写楷书,随便用草书写了几个字后,立马塞进袖中,快步走到官署后门,唤来家中奴仆,将袖中信递过去,命其速速送去著作局。 王散玉收到在大理寺任职的妻弟的消息,心里面已经慌张到不行,本朝对官员作风极为重视,连出多条律法约束。 虽然现在这位天子即位以来,好像看着已经不再怎么重视,毕竟朝中又不只是他一个人如此,比他官品高的官员数不胜数,但是都没看见御史台去弹劾,或者是家族包庇下来。 怎么现在连御史台都不经过,而是直接接被弹劾到天子面前,竟然还已经下令大理寺审查,速度如此之快。 琅玡王氏的族长王侍中也十分极重族风,多半是不会为他求情的。 如坐针毡待到日正时候,王散玉赶紧坐上车驾,由安上门出了皇城,直接奔着家里去,弯弯绕绕转进一处小巷后,赶紧接上里面的女子,然后再归家。 到家后,他让女子先在庭院里面等候。 踏进妻子居室的王散玉已经二话不说就直接跪下,对着端坐在席上的妻子认错:“夫人,这次你必须要帮我。” 妇人这里也早就已经家中阿郎送来的消息,冷笑一声:“你王散玉在外面胡来的时候,不记得家里有我这个妻子在,现在出了事情,怎么就记起来了。” “一切都是我的错,等这件事情过去,鱼娘就是要打死我都行。”王散玉只能赔着作笑,亲昵的喊起妻子的闺名来,“但是现在已经不能再耽误,鱼娘这么明事理,把家里的事务处理的世家夫人都称赞,可要是这次被大理寺查出来,我和鱼娘就再也不能见面,想想你我新婚时的甜蜜。” 提起这个,妇人更加生气,她管理家中的事务,为的就是不生祸端,害了他的仕途,但是他自己却在外面惹出这么大的祸事,只是现在又不好马上发作,等听到后面的话,吐出口气:“你在外面的事情我是一点都不知道,你要我怎么瞒过去。” 王散玉发现妇人心软起来,立即起身说道:“我已经把带来了家里,鱼娘等下拿套侍女的衣物给她穿上,咬牙都说是我们家中的奴仆就行。” 携婢在官署过夜,不过就是官降一级,徒一年,但要是被知道养起别宅妇,刑罚只会更重,既然已经躲不过去,只能二者取其轻。 妇人点头。 王散玉赶紧把那个女子喊进来。 范氏和谢珍果坐在车驾里面,抵达长乐巷,先命带来的仆妇跟林家奴仆说了一声,然后一直在这里等着。 出嫁的女郎怀有身孕,她身为母亲应该来看看。 一刻过去,林家开向巷道的门被打开,有个仆妇迎到车驾旁:“我们女君知道夫人和娘子来,十分高兴,已经在等着。” 范氏和谢珍果下车进去后,直接被引着走去西边的屋舍,很快就看见那边有侍女走过来。 长命万岁 第44节 谢珍果一下就认出那是自己阿姊身边的人:“玉藻!” 玉藻笑着应声,然后再向范氏行礼:“夫人,十娘,女君就在里面等着。” 很久都没有见过阿姊的谢珍果早就想到不行,本来想要撒开范氏,自己先进去,但是在范氏冷冷看了一眼后,很快又收回脚步,做出一副温顺乖巧的相貌,跟在母亲身后,端着世家贵女的步伐进到庭院。 她走在里面,眼睛偷偷看向那些花草石头,皱起眉头,但是当绕过这些,看到屋舍外面的松柏竹林和流水,这才开心。 女子站在庭院里,双手背向身后,两指转着纨扇柄,胸前是珍珠链,坠着枚红宝石,日光薄薄一层撒上去,像是生辉的珠宝,她唇畔还带着抹笑,在看那些侍女玩闹。 谢珍果立马喊出一声。 “阿姊!” 【作者有话说】 被打断腿的裴氏子弟在第十三章提及过 [1]“敬细以远大者也”出自《韩非子.喻老》,完整句子为“此皆慎易以避难,敬细以远大者也”。 【译文:小心地对待容易的事,进而避开了难事;认真地填塞微笑的漏,进而避免大祸】 [2]“何时腾风云,搏击申所能”出自李白的《赠新平少年》。 【译文:何时才能高飞入云,长天搏击,一申所能呢】 第48章 来看阿姊 谢宝因听见声音, 侧头望去。 穿着绿色襦裙的谢珍果提起裙摆,跑过屋舍外面的廊庑,髻上的发带随风而扬, 就好像是夏日莲湖边的河喜, 看见盛开的荷花,嗅到花香,立马等不及,步履不停的飞奔过去。 范氏察觉到身侧有人擦肩跑过,皱着眉头往前面看去, 脸色瞬间就冷了下来,只是顾及着身份, 所以还一直持着庄重。 那边谢珍果跑到屋舍外面,要下台阶去到庭院里的时候,突然又想起母亲说她很快就要做姨母,只好把心里那只兴奋的小鹿给摁住, 慢慢走过去,但是一开口又马上暴露出本来相貌,听起来好像像是只被抛弃的小猫小狗:“阿姊, 我可算是见到你了, 这八个月来我想你想到都快要瘦脱相。” 谢宝因明眸带笑的看着,见她额角有汗, 又把背在身后的手举到身前,用纨扇为她扇风, 柔声说道:“不过八月不见, 十娘怎么又长高了。” 姊妹两个才叙话两句, 范氏也走过来, 但是没有到庭院里, 站在屋舍外面从高往下的不悦瞪了眼:“你阿姊现在有孕,行事怎么还能这样莽撞,要是孩子没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好过,来的时候,我就仔细嘱咐过你,要是想跟着一起来,必须要记住...” 妇人最后顾及到这是在别人家中,庭院里还有几个奴仆在,所以把剩下的话全部都给收了回去。 谢宝因这才行礼:“母亲。” 范氏和蔼笑着:“你现在怀有身孕,这些礼数就免了。” 要是礼数不周全,妇人心里不知道又要怎么想她,恐怕会想林业绥才刚擢升为大理寺卿,她就要开始看不起谢家。 谢宝因垂眸一笑,嘱咐仆妇端来冰酪和桑葚樱桃,然后请人进屋舍。 侍女在门口引妇人入内。 看见有侍女在那里侍奉,谢宝因看向身旁的娘子,伸手去牵。 谢珍果把手递给自己阿姊,又十分亲昵的去挽着手臂。 两人拾阶上去,进到室内。 遵守着主客礼数的范氏站在原地不坐,直到身为主人的谢宝因屈膝在席垫跪下,而后把双腿压在身下,又看见女子请自己也入坐,她才去另外的坐席跽坐。 谢珍果在稍远的坐席跽坐,虽然心里不舍得跟阿姊分开,但是跟着白姮学礼遵礼,这些日子又被范氏逼着学妇言妇行妇德,脾性还是被硬生生掰到沉稳,再看见妇人的眼神,立马挺直腰背,不敢失礼。 谢宝因看着也没有说什么,从面前几案上,拿了颗熟到红黑的樱桃递给范氏:“母亲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本来早就应该来的,但是想着你需要养胎,林家主也要养伤,所以才一直拖到今天来。”范氏伸手接过,继续说着,“林家主重伤昏迷的时候,你肯定也慌忙到不行,我要是过来,那就是添乱,所以派遣家里的仆妇来长乐巷,但是不能亲自来安慰你,心里还是过意部曲,就把那只鹦鹉送过来陪陪你。” 仆妇端着两碗冰酪进来后,谢珍果津津有味的吃起来,半点声响都没有。 谢宝因好奇的看了几眼,才笑着答范氏的话:“母亲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是尊长,而且你自己的身体也不好,要是因为我和郎君病倒,我们心里更加过意不去,只要母亲身体康健就行。” 妇人也变得欣慰:“庆幸没什么大碍,现在林家主擢升九卿,你们两个又有自己孩子。” 谢宝因忽然感到心里一阵恶心,赶紧吃着桑葚压下去,孝顺道:“母亲和父亲的身体可都还安康?” “安康。”范氏有些不自然的应了声,哪里叫好,谢兴被罢免大理寺卿,下调成长安令,等于谢氏又被削去一块肉,谢贤那天归家后,夜半都没有回屋舍。 渭城谢氏从天下第一世族连降至最末,早就已经是外强中干,谢贤能够依靠的也只有当年在四大王的王邸做司马幕僚时,与天子积攒的一点情义,所以当天子说出那番已经是顾及到他的话时,谢贤就明白要是自己再说,就会牵扯到朝堂中其他的谢氏子弟。 现在只希望家里的六郎也能够争气一点。 今天来长乐巷也是她自己的主意,谢贤在外面有所顾忌,她们妇人也有自己应该顾及的,林业绥擢升九卿,不管怎么样也得来走走,维系感情。 幸好谢贤自己也明白这些,体谅她,所以并不阻拦。 想到这些,范氏的神色沉下,有她自己的打算,看见室内没有仆妇侍女,又看见十娘一直埋头吃,小声说着:“当年这门婚事下来的时候,我与你父亲心中也是特别担忧,你是谢家的娘子,应该婚配的是王氏那样的大族,我也知道你...” 她咽下后面的话,只说:“但是值得高兴的是林家主也厉害,要是以后在朝中他们翁婿能够互相帮衬,你也能过得好起来。” 谢宝因沉默着,听出这句话里面的意思,故意不接话,满面愧疚:“现在郎君待我很好,你们心里可以放心。” 说完,她也不再去压着心里的恶心,任由它冲上鼻腔和嗓子,然后抬眼朝玉藻看去,玉藻马上心领神会,把器皿放过去,又赶紧去拿巾帕。 范氏还来不及说别的,马上撑着凭几起身,上前去轻拍着女子的后背:“我有孕的时,都没有像你这么厉害,看了疾医吗?” 玉藻帮女子答道:“疾医说是每个人都不同。” 谢珍果也担忧的从席上起身。 大理寺官署堂上所放置的漏刻箭杆露出日正三刻。 裴敬搏进去向男子请命:“林廷尉,已经日正。” 林业绥颔首,应道:“快去快回,大家都能早些归家。” 裴敬搏出来后,命底下官吏立马出发去王散玉的家中,不要做什么纠缠。 官吏抵达敦仪坊时,王散玉的妻子刚刚才把那名女子给打扮好,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还是鱼娘先稳下心来,淡定的装作是在教训冲撞自己的侍女,怒骂几声就赶紧让这名外室出去,生怕露陷。 王散玉也被这几声怒骂给骂庆幸,上前去周旋:“不知道几位来我家中有什么事。” “大理寺奉命核查御史台弹劾案。”为首的官吏见惯这种场面,因官品低,率先拱手行礼,“特意来王著作郎的家里找一名叫桃夭的侍女,还请王著作郎交出来。” 鱼娘先是皱眉,然后明白过来,看来这就是那女子的名字,心里冷嗤一声后,不再说话,看他王散玉要怎么应对。 王散玉知道大理寺能够准确的说出姓名来,一定是查到了什么,不敢说谎话,看向自己妻子:“鱼娘,我们家中可有一名叫桃夭的侍女。” 鱼娘看向内室的一名侍女,还没有说话,那侍女生怕被家里夫人随便就给推出去,马上跪下:“夫人,桃夭在外面。” 妇人白眼:“把她叫进来。” 她早就已经认清形势,那个女子今天是怎么样都保不住了,就连家里的这个郎君都不能全身而退。 桃夭被带进来的时候,已经先哭过了,自从被这个人急急忙忙带来,她就知道王散玉会她推出来,所以已经认命。 鱼娘看着人被大理寺带走,问了句:“你心里面怎么半点心疼都没有。” 王散玉好说好话起来:“我妻子是你,就算是要心疼,也是心疼你。” 庆幸这件祸事没有累及家中,鱼娘哼出声:“这样的话还是等你服完一年劳役再回来跟我说。” 人带回大理寺后,林业绥亲自坐于堂上审问,裴敬搏在旁陪审。 只听男子不问姓名年纪与籍贯,直接问出最关键的问题:“可有买卖文书证明其为王著作家中的侍女?” 桃夭也有些无措,但好歹勉强能答上来:“买卖文书都在阿郎、夫人那里。” “在王家几载?” “三月。” “每月多少通宝?” “...三十枚通宝。” “在家中侍奉谁?” 王散玉每次来,并不跟她说家里的事,桃夭只知道他有个妻子,于是回:“侍奉在我们夫人的屋舍。” “你们夫人脾性如何?爱吃什么?讨厌什么?”林业绥不给她半点喘息机会,连续发问,“听说上月刚把家中十多个奴仆全部都赶出去了,又是为什么?” 桃夭垂头,焦虑地胡诌答案,正要回答,一卷竹简被扔到她眼前,声音特别大,心理防线彻底已经快要溃堤。 林业绥一字一句道:“买卖人口都需要向官署报备,三个月,王著作郎的家中并没有任何买卖侍女的记录。” 桃夭嗓子眼里的话,瞬间就烟消云散,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林业绥睥睨着,语调松散道:“我日昳归家,今日我是一定要审出来的。”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会让她在日昳之前开口。 桃夭胸间这口气立马落下去,好像一块石头掉进万丈深渊,她当然知道做外宅妇的下场,没入掖庭为奴隶,她本来就是被一名高官豢养的外室,只是被转手赠送给他交好的友人,三月前又来到王散玉这里,已经不知道是被转送的第几次。 但是那名高管的姓名,她是万万不敢说的,眼下她也只有哭:“我不是王著作家中的侍女,只是一名被他养在其他屋舍的...外室。” 林业绥得到回答,只问:“识字吗。” 桃夭抹泪点头。 林业绥瞥向一侧:“把这些事情全部都写下来。” 裴敬搏拿出笔墨放去女子跟前的地上。 桃夭便俯身提笔蘸墨写着。 她刚落墨,便听堂上的男子沉声道:“所有事。” 桃夭愣住,所有...事,深吸口气,边哭边写着,写完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我...我去掖庭前,能再见见我家中小妹吗?” 林业绥颔首,然后起身,走到庭院:“送去刑部。” 裴敬搏上前,拿过供纸,看着眼上面所写的,这上面...不只是只有王散玉一个人...里面涉及的人,刑部一定会包庇。 “这要是送去刑部...” 林业绥盯着刻漏,似在等着日昳时分一到就要离开,但是语气却不急不缓:“这是三司规程,刑部会不会上奏那是他们的事。” 要是刑部此事不奏,日后郑氏的那件事,就要越过刑部和御史台,不管怎么样都要直达天听。 箭杆露出日昳的刻度,裴敬搏还有事想请示。 林业绥已经卸下心思,往外面走去:“忙完归家吧。” 日后的事才是一处好戏。 长命万岁 第45节 已经是日昳,范氏从怀中拿出两枚小巧的东西:“刚好今天是南极长生大帝的诞辰,我前几天去请法师给你大人求长生符的时候,特意也给你们两人都求了。” 谢宝因双手去接过,是被折叠成三角的黄色符纸,一瞧便是天台观的。 她道:“母亲费心。” 起身相送到屋舍外面的时候,范氏让她止步,又看了眼腹部,笑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看我这外孙。” 谢宝因低眉带笑:“怎么也要到年末了。。” 谢珍果也高兴地说明年再来看外甥。 谢宝因找了个时机,低头小声问她:“跟白先生学得怎么样。” 谢珍果两只眼睛弯起来:“白先生很博学,比七郎和九郎的启蒙先生都还要厉害,不过还是比不上阿姊。” “你要好好学,但是也要记住不能在夫人面前展露太多,夫人不喜欢,知不知道。”谢宝因帮她将发带捋顺,细心嘱咐,“女功这些也要尽心去学,这样夫人才会高兴,不会管你太多。” 谢珍果听话的连连点头,然后赶紧去到妇人身边。 母女两个还没走远,就看到有一个男子阔步走去西边的屋舍。 林业绥看见女子站在日头下,拢起眉头,正要呵斥这些侍奉的仆妇,却忽然发现不远处有妇人和一个女郎停在原地看自己。 想起奴仆说谢夫人来了。 他心中了然,先走过去,循礼拱手:“岳媪。” 范氏也应道:“林家主的伤不知道好了没有。” “多谢岳媪挂怀,已经好得差不多。” 只说两三句话,他们就都没了什么话能说。 辞别后,范氏和谢珍果跟着仆妇离开。 林业绥安然朝女子走去。 谢珍果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姊夫,想起男子温润的声音,她边走边回头,只看见男子探手摸了摸阿姊的脸颊,似乎氏在试体温。 随后抬手擦去五姐颈间细汗。 很快又去牵起五姐的手。 她回身,安安心心的跟着母亲离开,嘴角弯起。 看来阿姊过得很好。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长命万岁 夜半时分, 居室内的烛泪堆砌在灯架上。 躺在卧榻上面的女子细长脖颈、耳后、发间都分泌出薄汗,心里开始变得躁动起来,抬手往这几处去摸, 但是又没有摸到汗, 只摸到发丝湿润。 谢宝因没办法的睁开眼睛,轻轻掀开衾被,拨开帷帐,下榻穿好木屐后,又把帷帐弄好, 不让光亮跑进去,惊扰还在睡觉的男子。 随后她弯腰举着卧榻旁矮床上面的铜灯去了几案那边, 刚把铜灯放下,又撑着几案,顺势屈膝跪坐在坐席上,然后拿着遗落在几案的纨扇, 手腕稍折,习风就已经直接扑在脸上,身体里的燥热也开始慢慢散去, 心情变得舒缓起来。 只是睡意也彻底没有了。 她扫过几案上的漆木盘, 思虑片刻后,放下纨扇, 拿起漆木盘里五股不同色的丝线,在手指翻转之下, 绳缕也逐渐成型。 日出时分, 几个仆妇提着几大桶热水进了屋舍旁边的湢室里。 谢宝因看见天光乍现, 把燃烧整夜的铜灯给弄灭, 然后才趿着木屐去沐浴。 等沐浴出来的时候, 林业绥也已经起来,坐在几案旁边的席上,手里还拿着她前面编织的绳缕在看,嘴角似乎还有若有若无的笑意。 但是仔细一瞧,唇角平平。 谢宝因去内室东壁,拿巾帕绞着头发:“郎君要不要去沐浴。” 现在已经是初五恶日,天气越来越炎热起来,以前夜半的时候还能够凉快一点,但是昨夜也变得闷热,也就只有平旦、日出这段时间能够凉爽些,等过了初五,还不知道要多热。 昨夜里睡得也不怎么自在的林业绥点头,然后放下绳缕,极为自然的从跪坐着的女子手中拿过帕子,坐在她身后帮她绞发:“什么醒的。” 浴完身体,没有困意的谢宝因见男子帮她绞发,自己又重新理着漆木盘上的这些绳缕,听见男子问的,认真想了下:“鸡鸣。” 林业绥大概能够猜到是为什么,在绞干头发后,又看见女子后颈微红,轻轻抚过:“等下吩咐仆妇把衾被都换了。” 聚着精神在弄绳缕的谢宝因轻嗯一声,现在卧榻上面的衾被还是去年入冬的时候换的。 两个人简单的说完几句话后,仆妇也已经重新提了热水进去湢室。 男子起身去沐浴。 林业绥洗好出来,走去东壁穿衣束发,看见女子绞干的乌发已经挽成高髻,中衣也换成襦衣罗裙。 只是手里依旧还没有停下,还在垂首弄着漆木盘里的的那些彩色丝线。 他踱步去北壁,找了个东西,然后走到女子身后。 谢宝因不明所以的抬头往后面看:“郎君?” 林业绥屈膝在席上坐下,手掌轻捏了下她的脖颈,只道:“转过去。” 短短三个字,让谢宝因楞了一下,然后顺着男子的心意,手里面也不再去编织绳缕,一动不动的望着前面,偶尔眨几下眼睛。 男子旋开圆肚药盒,把浑白的药膏细细抹在女子因闷热而变红的肌肤上面,直到膏体被抹匀,融入肌骨才停手。 后颈感觉到丝丝的凉意,谢宝因眉眼松开,大概是她的顽症又出来了,每年一到夏日,她都需要日浴三回,不然一定会生出疿子,应该是昨天夜里的那阵热,所以后颈出现了前兆。 林业绥抹好药膏后,看见红肤的症状渐消,旋紧盒盖,放在旁边几案上。 两物碰撞出略微的响动。 谢宝因回过神来,稍微动动长久跪坐的身子,然后直起身体,换了方向,面对着男子而坐,等男子用湿帕把指腹擦干净后,才伸出手去,拉过他的左手,把一条五色绳缕缠绕在他的手腕上。 她边系结,边诚心开口,琅琅道:“今天是端阳节,我送郎君长寿缕,祝郎君长命万岁。” 林业绥看着这长寿缕,被女子编得十分长,足足在他手上缠了三圈才好,就好像是虽然长命万岁,但是寿数还是有尽头。 他坦荡笑起来。 端阳佳节,家中的奴仆们早就已经开始布置,把前天采买来的艾草和胡蒜一起编成人形挂在门口,菖蒲叶则倒插在门边,又佩以石榴花,还有绕成一股的五色缕垂落旁边,风吹飘扬。 仆妇也都在每处屋舍洒扫着,以防蚊虫滋孽,这种日子洒的自然也是雄黄酒。 只是西边屋舍比较特殊,今年洒的是用艾草熬煮而成的水。 玉藻看见家主刚才已经离家,她屋舍、庭院的每一处都洒过艾草水后,端着漆木盘进了内室,把五色丝缕绕在卧榻上面。 原本坐在几案旁的谢宝因看见有人进来,把手里的铜钥递过去:“把神锦衾拿出来晒晒,然后拿进内室。” 神锦衾是大轸国进贡而来的,皆是用冰蚕丝所织成,方二丈,厚一寸,去年出嫁的时候,天子添做她的嫁奁,不知道是对她愧疚,还是真的把她当成要是活着就会嫁进林氏的五公主,所以才会这么给她所有最好的。 玉藻把五色缕弄好后,拿着铜钥离开屋舍,她知道女子夏天里最畏热,别人觉得还不算热的时候,女子早就已经红了皮肤。 两刻后,她便拿了回来,走到几案旁,双手把铜钥放在几案上,弯腰的时候,突然看着女子翻阅竹简的手不动,遮腕的宽袖被微微牵扯上去,露出皓腕。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今天是端阳佳节,为什么家主不给女君系长寿缕。 听到铜钥落在几案上的声音,谢宝因推开竹简,腰背坐的笔直,认认真真的跽坐着,发现身旁还站着人,她抬头看着,然后又顺着这个侍女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右腕上,浅笑着没说话。 庭院里起风,廊柱间的竹帘微动。 谢宝因继续不动声色的看着竹片上面的那一个个字,被压在臀股下面的双腿,其实还藏着一个秘密。 那时候她刚刚帮男子系好长寿缕,撑着凭几想要起来的时候,膝盖刚站直,右足就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掌心给捉去,足腕也被那只大手所轻握。 一根长寿缕被男子的长指从漆木盘里拿出,然后指腹轻轻压着缕头,缠绕几圈后,将其松松系在自己足腕上。 对面的男子抬眼瞧她,嗓音低沉,似是殿中佛像在向众生施福。 他则只向一人施。 他说:“长命万岁。” 但是对于林业绥来说,五色丝线与女子肌骨晶莹的足腕配起来,就像是吐蕃逻娑宫在雪日里悬挂起来的祈福彩幡。 女子低垂双眸,一只足落在自己掌中,另一只足跪在坐席上,这就是吐蕃人常说的卓玛拉。 他的卓玛拉。 想到这里的时候,住在东边屋舍的两位娘子也趁着端阳来了这里,姊妹两个走进屋舍里面后,遵礼作揖:“长嫂。” 谢宝因暂时搁下在看的竹简,从眼前的漆木盘上拿出两条长寿缕,系在她们各自的手腕上。 她直到前天都还孕吐十分厉害,昨天才稍微好转,本来是不想再亲自编织长寿缕的,但是被热醒后,没有事情可以做,所以还是编了几条。 跽坐在几案旁边的林却意看着腕间的绳缕,五色缠绕犹如飞龙冲天,各不相让,她突然极其自己做了,然后兴奋的拿出来:“长嫂,快把手伸过来。” 谢宝因笑着递了只手过去,很快右腕便多出两条彩缕。 林妙意的长寿缕做得很精致,林却意刚学做,但是五种颜色都有。 长嫂还没有说话,林却意自己就已经嫌弃起来,赶紧要去解:“长嫂还是戴阿姊的吧,要是戴我的出去,要被那些世家夫人娘子取笑死。” 林妙意开始唬人:“这长寿缕要是戴上了,今天都不能再解下来的,不然会伤寿。” 这两个月来,林却意已经彻底摸清阿姊的脾性,不再像从前那样沉闷,开朗不知道多少,最重要的是比起从前,更加会逗她:“我可再也不敢相信阿姊你的话了,前几天你还说不吃癞瓜会变丑呢。” 癞瓜清热解毒,夏天里吃就是最好的东西,特别是还在调养身体的林却意,但是因为太苦,仆妇们都劝不动她吃,长嫂又在害喜,所以她过去六娘的屋舍里说了两句。 林妙意伸手去捏六娘带肉的脸:“那盘癞瓜酿肉还不是你吃得最欢。” 林却意撇过视线,因颊肉被人捏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不...不是...不是我。” 两姊妹开始互相拌起嘴来。 谢宝因唇畔浅笑着,没有再去管她们,低头继续看竹简,耳畔是欢笑声,她开始想起十娘来,手足情,是最可贵的东西。 旁边的两个娘子都说累了以后,林却意扬起眉毛:“我以后都只听长嫂的。” “听我的?”谢宝因看过去,故意叹出口气,幽幽的说出句,“寿是不会伤的,就是我会伤心。” 林却意在寺庙里面待的太久,心里还存着孩童童真,就好像是山间的燕雀,谁也不知道她下个去处在哪里。 比如现在她就直起身体,膝行过去挨着女子,撒起来娇来:“那长嫂觉得我和阿姊做的,谁更好些。” “那当然是你的要好。”谢宝因看了眼林妙意,两人会心一笑后,她继续说着,“你的不像其他人一样那么精致,所以才更显得你精心构思。” 长命万岁 第46节 林却意开心的笑倒在长嫂身上。 谢宝因留着两位娘子在自己这里用完早食后,又送了些锦囊、香草和人胜给她们。 这对姊妹刚离开屋舍,后面王氏就来了:“不知道有没有我的份。” 听见庭院里面的声音,跽坐的谢宝因不再管面前几案上被摊开的竹简,一只手撑着几案,另一只手撑着凭几,想要起身行礼。 妇人进内室看见,赶紧过去,然后顺势在南面的席上坐好:“你有身孕,而且我们是什么关系,这些累人的礼数都不用再谨守。” “叔母的话,我什么时候不听了。”谢宝因笑了一声,然后重新坐好,把身体都保护在凭几里面,再伸手从几案的漆木盘上拿出长寿缕,“我怎么可能忘了叔母的,还有叔父的也有。” 林勤特别热衷于城市布局、建筑之上,入仕后也如愿去了工部,虽然刚开始是八品官,但是在几次擢升之后,现在担任的是从六品下的将作丞,掌判监事。 今年正月底,他被外派去各地巡防工事。 “你叔父还不知道什么能回来。”王氏看着这些端阳压胜的佩物,因为被孝顺了,所以嘴角一直咧着,“今天是地腊,趁着现在还不算是太热,我们要不要去一趟玄都观” 谢宝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当即就应下来:“刚好早去早回。” 道教有三元五腊,五月初五便是地腊,重要的蘸斋之日,《赤松子章历》中说,这日五帝会校定.生人官爵,血肉衰盛,外滋万类,内延年寿,记录长生名字。 此日可谢罪,求请移易官爵,祭祀玄祖。 世家望族都会去道观里为先人和生人打理法事,但是她现在怀有身孕,不能再去缈山上面的去台观,好在建邺城内还有另外一座皇家道观。 这座寺观还是前朝的开国皇帝主持亲自修建的,听闻当初选址建邺城时,此地地势平阔为最好,但却有六条土岗横贯于这儿,正合了《易经》的六爻。 于是建邺城的宫殿、官署以及寺观多建在这六爻之上,唯有第五条土岗,为天下最尊最贵,有着帝王之气,常人所不能居也。 前朝开国皇帝便听从将作大匠的建议,在这条土岗的正中位置修建道观,取名通道观,以此来压制。 到了本国高祖朝,则被改名为玄都观。 虽然也是皇室道观,但还是不如太.祖女儿羽化居所的天台观繁盛,应该是为了彰显对那位三公主的重视,所以才刻意打压此观。 毕竟公主当年是为了太.祖而入道祈福,但是说到底,真正重视的又哪里真的是这位三公主,重视的是太.祖。 嘱咐奴仆去备下行进较安稳的牛车后,谢宝因就和王氏一道启程去了崇业坊。 玄都观建在此坊,并隔着朱雀大街与东边靖善坊内的大兴善寺遥遥相望,一观一寺,改变了建邺城的风水占位。 观内今日来往善信众多,大多世家夫人身边都没有带着仆妇,独自入观的,从观门到祖师殿,虽然也需要走台阶,但是只建在土岗上,不怎么累。 两人沿着石阶,缓步而上。 有后来的世家夫人带着自己女郎来这里做法事,抬头朝上面看去,忽然就急着想要赶紧越过这些阶梯。 身旁女郎看见,赶紧伸手扯住她,她知道这种事情,自己从来都说不上话,但心里还是想要顾及自己的脸面,小声劝起来:“母亲,等我们做完法事再去也不迟。” 女郎的话让妇人冷静下来,有些自责的点头:“你说得也是。” 百来级的石阶,半刻就走完。 刚抬脚走了几步,便听刻意压低的呵斥声传来,眼尖的王氏先发现了站在银杏树下面的两个人。 谢宝因也跟着看过去,有两个妇人在那里,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个是夫人,哪个是奴仆。 不知道那个仆妇说了什么,隐约只听到“法事”两个字,惹得妇人大怒,直到跪下才让妇人消气,最后摆手让她去敬香。 王氏笑起来:“这郑御史的夫人还真是有几分意思,容不下侍奉自己的侍女,但是却能容得下这个侧室。” 御史大夫郑戎,昭国郑氏嫡宗二房最小的儿郎,郑彧就是他的堂兄。 谢宝因蹙眉沉思,她记得这个郑戎曾经婚配过公主,但是后面公主逝去,所以才又再续弦了范阳卢氏嫡宗三房的长女。 听说前不久卢氏回去探病,不过才几天的时间,等她再回来的时候,竟然撞见郑戎和家中侍女在媾和,她脾性本来就不怎么好,悲愤交加下,当场就吩咐奴仆割下了那名侍女的耳朵和鼻子,还把头发也全部被剃了。 侍女是卢氏自己从家中带来的,不管怎么做,其他人都不能说什么,但是郑氏族老却说得。 他们第二日就找到卢氏,告诫她为人妇不能善妒,还得事事都顺着丈夫,特别是关乎子嗣的事情,更加不能凭喜恶阻挡。 卢氏也是个有气量的人,她恭敬奉茶:“我要是善妒,家里就不会有三四个侧室,我要是阻挡他有子嗣,那些侧室更是连半个孩子都生不下来,但是现在家里的六个郎君就有五位是侧室生的,我是哪样不让他去做了?” “家里有侧室,他为什么偏偏要做偷偷摸摸的事情,还偷摸到我身边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的诗难道没有听过,而且家风事关一族荣衰,我身为郑氏的宗妇,当然要正家风。”卢氏说出来的话氏半点过错都挑不出来,大约是见族老都被自己说得支支吾吾,她也开始得意起来,所以才敢说出后面的话来,“我可不是那李家的公主,受不得他这种气。” 这些本来是传不出来的,但是重点就在后半句。 “那个侧室本来是安福公主身边的宫侍,自从公主逝后,就变成了郑戎的妾室,说是在公主病重的时候,两人开始的。”王氏看见那个仆妇敬香出来,继续说着别家秘闻,“被公主发现后,两个人就一起合伙生生把公主给打死了,后来她还给郑戎生了个儿子。” 安福公主是突然暴毙的,死的前面一天还进宫去看望身体不好的文帝,并且还告诉为她们夫妻吵架而担忧的文帝皇后,她与郑戎已经和好,再不会闹了。 谁知道第二天就死了,还浑身都是伤。 听到卢氏说得那句话,世家夫人心里也都大概有了自己的猜测,基本都和王氏说的是差不多的。 仆妇感激涕零地再给妇人跪下:“多谢夫人。” 卢氏讥了句“公主怕是不愿意领你的情”,然后由近旁的侧阶离开。 看来是这个侧室想要给公主办场法事,卢氏不同意,后面看到她可怜的样子,才勉强同意她去敬香。 谢宝因留了些心,看着那仆妇手掌撑地站起来,低头拍去尘埃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腿脚好像也不怎么便利。 这事已经不算什么趣闻。 王氏不再过多注视:“谢娘认得路吗?” 谢宝因点头。 “那你自己要小心点,千万别磕碰到了,我先去寻无量法师。”王氏经常来这里,这次来,心里也是装着很多的心事,简单说了两句,迫不及待的就去找那位熟悉的法师。 谢宝因虽然不怎么常来,但是以前雨雪天,也跟着范氏来过,她循着记忆,边走边环视着周围,祖师殿前摆着个巨大的青铜鼎炉,里面装满了信徒几百年来的愿与所化成的香灰,距鼎炉左右五丈处,各有株银杏树。 树干需五人合围,树冠亦亭亭如盖。 收回目光,绕过鼎炉,她在殿前的门槛处止住脚步,垂头合十,朝殿内神像行了个道礼后,便毫不留念的转身往后面的道场走去。 中途遇到一个坤道,得知她的来意和身份后,又知道她不拘于哪个指定法师,心里只求一个尽快,于是赶紧引她去见此时有闲空的法师。 打理好先人的法事,并且为林业绥、腹中孩子以及那郎君、娘子求得福荫后,谢宝因留下一些香火钱就出来了,刚要绕到前殿去等王氏,突然听见身后的哭声,是王氏伸手靠着廊柱,眼睛抵在手臂上,在那里哭着。 她有些手忙脚乱的赶紧过去安慰,只听到几句断断续续的话:“我的大娘...我的二郎...” 那位长姊早亡的第三载,王氏的儿子也在八岁夭折。 接连的噩耗之下,王氏都没有消弭过,反而每天都还侍奉些花草,经常和世家夫人往来,一直都是笑样,而且还能去宽慰丈夫林勤不要过于悲痛,应该要多想想子嗣的事情,只是自己年岁太老,没有办法再生育,所以劝他纳妾。 刚安慰没有几句,就看见有妇人带着一位女郎远远走来,仔细看着,才发现是陈留袁氏的二夫人魏氏和家中的二娘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总觉得这两人是来找自己的。 谢宝因喊住路过这里的坤道,托她先把王氏搀扶去车驾上。 没有多久,妇人已经来到跟前,鹅蛋脸虽然有皱纹,但是还有几分年轻时的相貌,耳垂宽厚,更显仁厚。 互相行礼后,袁家二娘也小着声开口:“林夫人。” 谢宝因轻笑点头。 这位袁家二娘的训名是袁慈航,取自道教女神仙慈航道人之名,长得端美,就是稍微有些清瘦,颇显纤细之风。 魏氏满意女儿的表现,先开口:“踏春宴那天,我们要多谢夫人的赠食,味道比外面的还要好。” 谢宝因抚平刚被王氏压皱的宽袖,又怕在这里会打扰到法师和别人,所以邀妇人慢慢往外面走,等绕到祖师殿前,路过鼎炉银杏后。 她踩下一级台阶,才回:“夫人不用言谢,赠食本来就是因为我跟袁二娘有些眼缘。” 魏氏听到眼缘二字,也不管那些皱纹堆在一起是否会难看,从心里开始笑起来,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开口说接下来的事。 陈留袁氏所能婚配的,都是不高不低的,高的攀不上,低的又瞧不上,博陵林氏怎么说也还是能够攀一攀的,刚好那天林氏的宗妇还给她们帷帐里送去吃事,她早就已经打听过,除了自己这家以外,就只有从嫡宗分出去的崔家有。 这位林夫人的意思已经不用多说,那天虽然是先去的崔家帷帐,但是两个月来都不见两家有什么来往,婚事大概是没有议成。 袁家自然也生出了心思,而且她这个女儿,性子最柔软,嫁给那在著作局任职的林二郎还真是个好归宿,林氏那位家主也已经做到九卿,这门婚事是有利的,想来想去,都觉得没有比这门婚事更好的,她们必须要抓住这个机会,再往后,可能就高攀不不上了。 但是自从林氏家主擢升以来,这位林夫人好像也没有再给那位林二郎议婚,大概是家里接连发生祸事,所以忙不过来,本来是想着等过几天亲自去长乐巷,谁知道竟然在玄都观遇见了。 她仔细想了想,说了半句真话,也掺了半句假话进去:“我家二娘也说林夫人好像就是从洛神赋里面的洛神,肯定是天上神仙,要是能够在一块相处,她就能高兴得不行。” 要是跟她日日都相处,要不就做林业绥的侧室,活着嫁入林氏做妻。 话已经说到这里,谢宝因思虑片刻,还是林业绥擢升最有用,既然崔家那边已经回绝,那这位袁二娘也不错。 只是两姓议婚,看得不止是郎君娘子,还有整个家族,要看家风,看族中子弟,更要看她的手足品行好不好,这样以后才不会惹出祸事,牵扯到林氏。 陈留袁氏的家风倒也好,族内没有什么祸乱,魏氏的丈夫出身嫡支小宗,联系紧密的几个和那些子弟都是清正的。 一行人走下台阶的时候,玉藻看见天热起来,赶紧把手里的麈尾扇的扇面展开,递给女子,还小声提醒了句:“女君,快要日正了。” 早就已经生出汗意的谢宝因接过后,在原地停下脚步,带着贵女风范的悠悠扇着,对侍女浅笑,示意知道后,再和魏氏说着:“今天实在是没有空闲,夫人和娘子要是以后有空,也不嫌弃的话,再到长乐巷去。” 魏氏知道这件事已经有了希望,笑着应下。 袁慈航也偷偷抬眼朝女子看去,心里清楚这个人或许以后就是自己的长嫂,应该是个好相处的。 绿色宽袖的右衽上儒,白色百迭裙,宽博的罗裙下摆落在翘头履上面,堆垒起的云髻上面也簪着垂珠步摇,让人想起《洛神赋》的“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谢宝因眸里布着细碎的日光,端雅的对袁慈航笑一笑,微垂眉眼表示歉意后,转身离去。 魏氏也松下神色,带着袁慈航往停了袁家车驾的地方走去。 谢宝因举起麈尾扇,挡在头顶,然后踩凳入车舆。 在车里已经哭完的王氏,伸手把人扶着在自家身边坐下,因为怕挤着人,所以又往车壁那边挪了挪,想起观里的事情,她忙问:“刚才那个是袁家的娘子?” 谢宝因拿手帕擦去额角汗渍:“是袁家二娘。” “看来二郎也要成家了。”王氏鼻音略有些重,眼眶也红着,但脸上还是笑着的,“今年家里的好事一直不断。” 牛车往崇业坊外驶去。 谢宝因不紧不慢的答道:“还是要看郎君和卫铆自己的意思。” 日正将近,林业绥敛目看着文书上的官印和字迹。 这是刑部昨天命人送来的,刑部每年会例行视察律法,以求修补漏洞,而此过程需大理寺协同,大理寺亦有权决定律法是否要缮校。 已经四天过去,刑部还没有上书。 他在离开官署前,喊来裴敬搏,要了供纸原件。 裴敬搏愣了下。 林业绥扫过去一眼:“裴少卿没有?” 极为平常的一句问询,不冷不淡,似乎真只是随意一问。 长命万岁 第47节 敏锐察觉到其中含义的裴敬搏摇头称“有”,然后赶紧跑回去,在厚厚一摞的各类文书中,找到了那张泪痕依旧还是很清晰可见的纸。 他在大理寺十载,早就已经看透官场内的弯弯绕绕,所以学来那些暗中留一手以对付人的本事。 比如初一差人送去刑部的那张是抄录的,只是这件事他从来都没有男子说过,他竟然这么肯定自己留存原件。 林业绥两指夹着薄厚均匀的纸张,负过手去,温润笑道:“裴少卿浸润朝堂多年,要是连多留个心眼都还需要人来教,乌水房怕是不必再去多想什么了。” 男子对自己隐瞒的行为毫无责问。 裴敬搏望着男子的背影,又抬头望天,彷佛行事不必告知他,他也自会知道,就好像头顶的这天。 长乐巷道,奴仆恭恭敬敬的送中书舍人登车离开,要回去的时候,他又听见车轮碾过地的声音,回头看见是他们家主的车驾,不愿僭越的站在原来。 男子弯腰出车舆,下车径直往家中走去。 奴仆也跟着转动,连忙开口:“家主,中书舍人来传陛下的话,说是让家主带上女君一起去参加宫宴。” 今天兰台宫里有端阳宴,宴请的都是四品以上官员及外命妇,晡时就要入宫去赴宴。 林业绥眸子暗下来几分,幼福还未得到诰封,为什么要特诏。 【作者有话说】 [1]《赤松子章历》记载地腊:这日五帝会校定盛... [2]【神锦衾出处】——唐·苏鹗《杜阳杂编》卷中:“唐元和八年,大轸国贡重明枕、神锦衾、碧麦、紫米……神锦衾,冰蚕丝所织也。方二丈,厚一寸,其上龙文凤彩,殆非人工。” 第50章 拨弄莲子 一阵风裹挟着热气, 从东面吹来,吹到西边的屋舍里,庭院里的竹林簌簌作响, 但是吹得人不舒服。 谢宝因刚从玄都观归家, 连屋舍里面都还没有进去,走过屋舍外面的廊庑后,站在庭院阶前的背阴处,看着那些仆妇端着漆木盘走过来。 仆妇几个在庭院里站好,由其中一个回禀:“女君, 东西都已经备好。” 谢宝因垂下视线看去,想了想, 还是以扇遮阳,下台阶去到庭院里面,仔细的把这些东西都给看了看。 驱邪的锦囊、香草人胜,还有长寿缕都有, 粽子也拿了九索,一索九个,应该是刚从疱屋拿出来, 绿色箬叶上面还沾着粘腻的水汽。 她松开, 拿手帕擦手:“内馅填的是什么。” 这件事情只有在疱屋的人才知道,前面的仆妇闭声, 端着粽子的仆妇回禀:“填的都是时令素馅,菌菇、藕片、笋子、菠菜、荠菜、雪里红还有茭白全部都有。” 谢宝因听后点头, 往另一处问道:“淄车备好没有。” 玉藻看过来, 在去玄都观前, 女君就把事情嘱咐下来, 但是现在都还没有看见奴仆来。 因为隔得比较远, 所以她提高声量起来:“女君嘱咐下来后,我不敢耽误,立马就去跟那些奴仆说了,刚才归家看见巷道里面已经有奴仆在,应该是快备好。” 她的话才刚说完,屋舍远处就跑来一个家里的奴仆,一边擦汗,一边喘着气说淄车已备好。 天气实在是太炎热,谢宝因看见奴仆满头大汗,也不想再斥责,嘱咐仆妇送去解渴的汤水,然后嘱咐仆妇把漆木盘里东西都送去淄车上面。 屋舍外面的仆妇刚走,李媪和罗媪也来了。 站在庭院里面的谢宝因也走上台阶,进去居室里面。 两个仆妇走到屋舍外面的时候,变得安静下来,把汗擦好,然后才进屋舍。 已经在几案旁跽坐着的谢宝因看见仆妇来,伸手拿来竹简,上面有绫罗丝绢的明细,然后又让她们坐下。 李媪去旁边拿来两张坐席,给自己面前和另一个仆妇面前都放置好,跪坐下去后,请示女子:“不知道女君突然找我们是有什么事。” 罗媪跟着跪坐下来,不敢歪斜,紧绷着身体。 谢宝因翻开竹简,指尖沿着顺滑的竹片缓缓下滑,落在其中一根上面:“把花鼓歇纱、轻容纱都拿出两匹出来。” 毫州所产的轻容纱十分稀少,是一种没有花纹的薄纱,一直就有“举之若无,裁以为衣,其若烟霞”的美誉,每年炎夏都是拿来裁衣散热的,不敢拿来做其他的。 罗媪要问个清楚:“女君是要用来做什么。” 被一个仆妇这么问,谢宝因也没有生气,心里反而还赞赏起来,既然身为家中的奴仆,就要懂得恪尽职守。 “天子再往后会变得更炎热,夫人在宝华寺那里修行,虽然说山里是要比建邺城里舒服,但是再舒服,到了日正时分,热气不能轻视。”她从容说道,“端阳佳节,夫人是尊长,理应要送节礼过去,所以想着干脆一起送些纱。” 知道纱的去处,罗媪应下来。 谢宝因又重新低眼,淡淡扫过摊开的竹简:“三法纱、天净纱也都要拿几匹出来,嘱咐他们去送给宝华寺的主持。” 郗氏在宝华寺住了已经快有半年,虽然说有世家的威名震着,但是和建邺城隔着这么远,这些往来的人情还是要尽到。 她慢慢卷起竹简,又对李媪说:“再拿出一贯通宝,当成是夫人给宝华寺的,这一趟还需要你们替我和郎君去。” 两个仆妇赶紧撑着地,站起身来,其中年纪更大的李媪答道:“帮家主和女君做事是我们身为奴仆应该的,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做好。” 突然有侍女从屋舍外面进来,漆木盘上摆有两个漆碗,两个仆妇互相看了眼,以为女君还要宴客,转身就要离开。 谢宝因收起竹简,顺手放在几案一角,见状开口:“天气太热,吃完姜蜜水再走。” 这天气确实酷热,女君既然发话,两个仆妇高兴捧过碗:“多谢女君。” 等吃完后才走。 玉藻已经洗完脸,因为女君在屋舍里面嘱咐仆妇事情,所以一直不敢去打搅,而是去搬来一张胡床,坐在庭院里的遮荫处避暑,看见两个仆妇都已经离开,才起身去拿了个深腹的铜盆,端着凉水要进居室。 走到外面的时候,看见有侍女路过,她停下脚步:“你跟我进去一起侍奉女君盥洗。” 侍女赶紧来到屋舍外面,低下头:“是。” 两个人进去屋舍后,侍女走去内室东壁拿来女君日常用来的盥洗的巾帕,然后再走回来。 玉藻把铜盆放在几案上,直接在旁边跪坐着侍奉,从侍女那里接过巾帕浸湿后,稍微拧一拧,递给女子。 一直在流汗的谢宝因脸上看着依旧风淡云清,甚至还能够安安稳稳的跽坐在几案前看竹简,没有丝毫变化,接巾帕也是稳重,擦完脸和脖颈后,同样也跪坐在旁边的侍女拿在手里。 随后她双手放在水里濯过。 玉藻再递过去干的巾帕:“女君要不要在居室内用些冰块。” 室内虽然比外面要舒适,但是现在已经是日正时分,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要是放盆冰在这里,再扇风,出来的就是凉风。 “太过奢靡。”谢宝因擦干手上水珠,声音淡淡的,“嘱咐疱屋的仆妇烧些水拿进湢室。” 脸颊和脖颈的汗虽然被擦去,但是身体还粘腻着。 玉藻点头,然后从女子身旁起来,端着铜盆跟侍女一起出去。 端着铜盆去庭院里面把水倒掉后,玉藻亲自疱屋那边看着烧水,水刚烧好,马上就嘱咐仆妇提进去,然后又嘱咐仆妇另提两桶凉水。 等仆妇把水倒进浴盆里面,她亲自去倒凉水,一边倒一边用手试着水温,变成温水后,才去叫女君来沐浴,随后去把女君从前常含的那块蝉玉找了出来。 屋舍里面的可容两人躺卧歇息的矮足坐床也换上有凉意的坐席。 谢宝因沐浴出来,拢上轻容纱裁剪成的罗衣,接过玉藻递来的蝉玉,含在嘴里散热,这块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冰凉的蝉玉还是范氏给她找来的。 那年天下大旱,热死了很多人,最畏热的她虽然朝夕去省视,博得一个孝名,但是性命也失去半条,范氏知道她身体有顽症后,特意派遣家中奴仆专门去越郡购来的,嘱咐她每年暑夏,都要含着。 脱下木屐,躺在床足只有半指高的坐床后,困意也铺天盖地的来了。 玉藻就跪坐在旁边席上,扇着风,守着。 很快她就听到屋舍外面有声音,仆妇喊了一声“家主”,然后旁边的湢室被打开,水声传来。 她看着浅眠的女子,把纨扇放下,起身离开。 林业绥沐浴出来,顾及在屋舍庭院侍奉的都是仆妇侍女,虽然窗牗已经被合起,屏风的遮挡性也很好,但是浑身都不自在。 他擦干头发,去东壁穿上一件宽袖外衣,然后徐步到坐床边,看见女子蹙着眉头,顺手捡起纨扇。 微风一下又一下的落在女子身上,发丝吹起,罗衣紧贴。 他撇过眼,走过去几案旁,拿着一卷竹简看起来。 日昳时分,日头渐弱。 睡饱醒来的谢宝因捂嘴打起哈欠,然后吐出蝉玉,开口想要侍女不用再扇的时候,就看见男子坐在旁边,单手握着竹简在看,右手还拿着纨扇。 她半起身,动作轻柔的拿过纨扇,想要让男子安心看书。 林业绥还是被惊动,视线从竹简挪到女子身上,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伸手把她睡歪了的交衽罗衣领口理好。 这件罗衣是由没有任何纹样的薄纱裁成,但是仔细看,就能够发现纱下面的几个红印。 谢宝因发现他没有再看竹简,把蝉玉拿手帕裹好,说起今天的事情:“我前面去玄都观的时候,遇到了陈留袁氏那边袁家夫人魏氏,还有袁二娘子,我听袁夫人的意思是想要和我们议婚,把袁二娘子婚配给卫铆。” 林业绥收回手,随口问了句:“崔家那边呢?” “踏春宴那天,我与崔四娘子的母亲委婉提过。”谢宝因以为男子心中还是属意崔家,但是自己却把这件办砸了,叹道,“要是郎君觉得袁家不好,改天我再去崔家说说。” “不用,崔家既然不想和我们结秦晋之好,何必去强求。”林业绥唇角有了弧度,沉声道,“我记得父亲曾经说过,袁符郎也是高风亮节的人,袁夫人年轻的时候也是一郡才女,两人教出来的女郎必定不会太差。” 谢宝因想的却是别的。 魏氏的夫君袁游现在任职的是从六品的符节郎,门下省的符玺局长官,掌管玺印符节,品级虽然不高,但是十分重要的位置。 其实说起来,两家没有什么不配的。 她垂眸眨眼,问道:“是不是也要去问问卫铆的意思,怎么说也是他要成婚,要是我这个长嫂给他娶到不喜欢的,那就成了怨耦。” 林业绥笑道:“改日我和他说就是。” 目的达到,谢宝因也笑开。 林业绥无意一瞥,不知看到什么,暗中深吸口气,放下竹简后,抚上女子的足腕,眼睛却一直望着女子的眼眸,低沉的声音里带了些质问:“长寿缕没了?” 谢宝因楞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赶紧解释:“沐浴的时候解了下来。” 林业绥视线落在某处,吐息重起来:“幼福,那里起来了。” 那里?谢宝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连忙遮住,纱太轻薄,又有凉意,便起来了。 她红着脸,忙说道:“你该入宫去赴宴了。” 林业绥手肘落在凭几上,撑着下颚,饶有趣味的看着:“昨夜好像还没有给幼福疏解过。” 女子有孕后,那里胀痛,红印就是他疏解后的结果。 谢宝因还没有开口。 男子又是体贴的一句:“痛吗?” 不知是什么引诱着她点了点头。 长命万岁 第48节 随后,带着薄茧的手指抚过她的赤足,然后是没有任何隔物的腹部,他的手在这里停留,看着她低声说道:“已经有些隆起来了,我们的孩子。” 谢宝因困惑起来,她怎么不知道已经隆起来,自己刚要伸手去摸,那只手又继续往上,她连忙捂住嘴。 林业绥看着女子极力隐忍的模样,起了坏心,手指拨弄过早已从莲蓬里露出来的莲子,仔细描摹其形状。 “郎君。” 毫无波澜的林业绥轻嗯了声,温润公子的模样,关心询问:“有没有感觉好点。” 谢宝因看着男子一副正经做派,羞愧的合上眼睛,在心里默念着各类静心的经文,渐渐地,感觉也终于散去一些。 林业绥发现女子要把心里的感觉消去,不由得笑了笑,任由她做着无用功。 后来,莲子被湖水给打湿。 谢宝因猛睁眼,死咬着手指,努力将声音吞咽回去,可这次,无论念多少经文,也不再管用。 剥莲子的人终是放过女子,而罗衣也皱起。 林业绥轻轻扯下罗衣,把女子曝露在热气中的身体重新遮住,说出归家时得知的事:“陛下让你也一起入宫赴宴。” 谢宝因心神滞住,面上仍无波澜,又是五公主带来的恩典。 林业绥见她不说话,不想勉强,宫宴本来就自在,不去也好:“要是不愿意,我帮你回绝。” 神思重新动转起来后,谢宝因起来,拢了件外衣:“怎么会不愿意。” 林业绥还是存了丝狐疑:“当真愿意?” 谢宝因点头,笑道:“自然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男主:跟崔二做亲家,疯了吗 第51章 三尺之外 谢宝因走去东壁, 伸手解开衣带,把前面睡觉所穿的罗衣脱下,稍微一分神, 视线就能看到那两处都变红了。 她正要伸手去拿抱腹穿, 身后的男子忽开口喊她:“幼福。” 背对着居室西面的谢宝因轻轻嗯了一声,手上已经拿着一件官绿绣越鸟的抱腹,越鸟旁边有荷花盛开。 两个人之间,相隔着的是黄山水屏风,发黄的绢布上面, 被绘以高山流水,挺拔的松柏。 林业绥没有跽坐, 而是敞腿坐在坐床边,左手落在旁边的几案上面,轻撑颊侧,好整以暇地瞧着绢画后的身影。 原来那卷放在几案上的竹简, 也因为两个人刚才的折腾,几案被碰东被碰动,竹简掉落, 此时正静静地躺在男子脚边, 竹简摊开,只看见竹片上面的那句“若知色想外空, 色心内妄,妄心空想, 谁为色主”正被男子踩在脚底。 屏风那边, 谢宝因已经把抱腹穿好。 官绿之色, 配以女子香脊的白, 恰如茭白。 而茭白可以解热毒。 林业绥右手探入, 微阖眼,呼吸停滞,只听他轻启薄唇,用自己家主的身份发号施令一样,不容人拒绝:“解开。” 谢宝因愣住,又听见身后的喘息渐起,脸颊立即就被血色侵袭变成红的,再想到男子前面好像没有给他自己纾解。 要是憋坏了...她深吸口气,反手轻扯背后的系带,还未来得及反应,抱腹就已经落在地板上,不轻不重的一声,彻底搅乱人的吐息。 林业绥睁开始眼睛,眸里原本有的清明,已经彻底被人给掺进半池浑水,他右手微动,面上依旧还端着几分君子之风,声音里带着几分隐忍,一字一句道:“转过来。” 谢宝因的耳尖早已泛红,舌尖分泌出津液,吞咽进嗓子里后,脚下轻挪几步,隔着屏风,面向男子。 林业绥透过屏风,望去,绢布的黄,犹如夜间的昏暗烛光。 女子所站之处,画了半枝从松柏后伸展出来的红梅,却只有花苞,唯有两点红色照映在上面,做了红梅。 男子的神智逐昏,便也想要拉着女子同沦。 他满身污秽,她又怎能佳人独立,卑劣的心,总是不知收敛:“幼福,看着我。” 但是谢宝因不愿意再听他的话,双目紧闭起来,覆在眼下肌肤的长睫轻颤,光是听...就依旧叫她面红耳赤。 男子的呼吸渐重,手上动作有如脱缰之马,再也无法止住:“幼福...便不想瞧瞧...我为你情动的模样吗?” 耳畔的吐息,叫谢宝因想起两人无数欢爱的时候,但是从来都没有看过男子那里,更不用说是要看男子对着自己做那种事。 林业绥只觉得神智已经飞至天际,他还想要再往上时,一道屏障阻挡于中间,动作逐渐加快。 谢宝因的气息也被带乱,在心里劝服道:他们是夫妻,看看也没什么。 她双目睁开的那刹。 林业绥也闭眼仰头,喘着粗气,宽袖外衣和地上已经脏乱不堪。 半瞬过后,他缓缓睁眼,发觉女子在看自己,神色淡然的拾过手帕,毫不避讳地垂头擦拭着。 玉藻也来到屋舍外面,她刚刚知道女君也要随着家主一起入宫赴宴,眼看时间已经不早,但是她们家主又在里面,前面还听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在心里做过挣扎后,她倒吸一口凉气:“女君,晡时已经快要到了,不知道女君需不需要我进去侍奉。” 谢宝因回过神来,撇开视线,稳下声音:“命仆妇提水去湢室。” 玉藻赶紧去疱屋。 谢宝因又重新看向男子,只见他已收拾妥当,回到那副正人君子的做派,似乎前面的一切都不过只是场幻境。 她小声询问:“郎君好了?” 林业绥弯腰捡起竹简,拂去竹片上面被自己脚踩的灰尘,动作带着天生矜贵,眸里有淡淡笑意,戏谑道:“幼福问的是什么?” 谢宝因捡起地上的抱腹,重新穿好,嗔怒一句:“以后郎君不要再来找我做这种事情就行,郎君爱找谁就找谁。” 林业绥垂眸看着竹简,缓缓卷起,手掌摸过底下,就能看到一个吊牌,上面写着的是这卷竹简的名字《坐忘论》,讲的是如何得大道。 他斜瞥一眼,不置可否地一笑。 听到女子说的话,侧目看过去,缓下声音:“不会再有此事。” 谢宝因没有应他。 林业绥从湢室出来,穿了件黑色云鹤纹样的圆领袍后,就从屋舍里面出去了,只说在巷道等着她。 谢宝因也随便用水擦了擦身体,然后侍女进来侍奉穿衣。 这次进宫赴宴去的女眷,都是得过诰封的外命妇,穿得都是公服,属于小礼服,她自然也不敢穿着燕居服就冒然前去,想了想后,命人去拿来那身交衽襦裙。 春娘也早就得到男子的嘱咐,赶来西边屋舍给女君挽云髻。 一切都准备好后,谢宝因不敢耽误,出了屋舍庭院后,直接去到长乐巷道里,看见的只有一辆三马的车驾停在这里。 她微蹙眉,朝两边看去。 “女君,家主已经在车驾里面。”童官提着食盒出来,赶紧上前,还给女君解释着手里面的东西,“这是家主嘱咐我特意去女君准备的酸果。” 谢宝因看着食盒,没有说话,只是颔一颔首,然后去车驾旁边。 玉藻已经侍立在那里,伸手扶着,直到女子踩着车凳进去才收回手,随后离开这里。 一进车舆,谢宝因就看见男子微微敞开腿端坐着,视线还是不受自己控制的往那里看了看。 林业绥轻笑一声,没有说只言片语。 羞红脸的谢宝因偏过脸,坐下去的时候,还刻意往车壁那边过去。 站在门口的童官也连忙跑到车驾左边,高举着食盒,恭敬道:“家主,你嘱咐的都已经备好。” 林业绥抬手伸出车帷,接过沉甸甸的食盒后,十分漠然的说了句:“你刚才有点多嘴。” 仅仅只是隔着车帷,一人居高,一人居低,男子轻飘飘的几个字,落在耳畔,却有泰山之势,令人瞬间就喘不过来气。 知道自己错了的童官赶紧低下头,他知道家主的规矩,主人要有所问,奴仆才能有所答。 刚才女君没有开口问食盒的事情,但是他自己却擅作主张的说了出来。 他揣摩着男子的心思,叉手回道:“我会去领罚。” 林业绥没有回应,好像从头到尾就没有因为这件事儿而动怒,他将食盒放在身侧后,开口命驭夫驾车入宫。 车轮滚动,细细的灰尘扬起,童官闭眼,直到看见车驾出了长乐巷,才敢挪动脚步,回去受罚。 玉藻早就已经回去。 这次赴端阳宴,他们这些奴仆都不能够随侍入宫,那里是天家的地方,哪里是她们能进去的。 兰台宫的五道宫门尽数开启,各家的车驾都会从最近的宫门进去,大多都是驾三马或是驾两马的,里面所坐的分别是三品官以上与四品官。 林氏的车驾在驶出长乐坊后,右转直行,由这条大街可以直接到望仙门,宫卫核实过身份,再驾车进入兰台宫,停在阙门以外。 驭夫下车,熟练的放好车凳。 谢宝因知道他们已经进到兰台宫,起身就要下去,但是手腕却被人给禁锢住了,拉着她重新坐好。 她不明所以的看向男子:“快要迟了。” 握着女子手腕的林业绥收起多余的情绪,面上带着肃然:“事情一旦拖久了,就容易成心结。” 随后,冷声朝外吩咐了句“走到三尺之外”。 驭夫连忙快步走离车驾旁,立在阙外不远处,车内的声音再也听不见。 见旁侧无人,林业绥舒叹一声,似要对其循循善诱:“打算一直不与我说话?” 谢宝因小声驳斥:“我刚才不是和郎君说话了。” 随后,女子再不开口。 林业绥松开手,理了理衣袍,垂眸作内疚的模样:“可是吓到你了。” 看着男子,隐隐还能看到一些可怜委屈。 谢宝因摇头,出嫁前李保母跟她说过,男女那里也分美丑,要是不小心看见,不可以露出惊慌之色。 不过眼前这个人的,倒是和他人一样好看。 但是只要想起在居室的事情,她浑身都觉得滚烫,特别是脸烧得最厉害,声音都带着难以察觉的羞涩:“只是还没有适应。” 林业绥不由笑道:“日后适应就好了?” 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被男子牵着走后,谢宝因眼里划过一抹狡黠,故作无谓的坦然笑道:“或许是。” 长命万岁 第49节 林业绥若有所思,颇为郑重的点头:“我记下了。”随后轻声道,“下车吧。” 不等女子说话,他已弯腰出了车舆。 谢宝因也没有空闲时间去想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赶紧跟着起身,然后就看见男子伸手来扶自己,她把手放进男子掌心,稳稳下车。 宫内舍人也已经来到这里,为各位贵人引路。 谢宝因与林业绥随着舍人走过甬道。 在宴会开始前,天子要和臣工再议朝事,所以到第二道阙门的时候,又有另外的宫侍前来引女眷去太液池。 林业绥侧过身子,似有话要说。 谢宝因心中了然,先道:“郎君不必担忧我。” 林业绥默然,扶正女子有些歪斜的玉簪,顺势将那缕遮挡住女子脸颊的发丝拂过耳后,温声开口:“我尽快来寻你。” 谢宝因轻轻点头,笑意晏晏。 端阳宴安排在了太液池蓬莱岛边的草地上,五色毡铺盖其上,四周彩幡飞扬,艾草与菖蒲叶捆绑成束,高悬于各处。 池边支起遮阳的帷帐,帷帐里面铺设坐席与酒水糕点,供女眷赏花。 宫侍将贵人引到其中一处帐内后,便不再随意走动,一直到宴会结束,她都需要一直侍奉在侧,发现贵人似乎有热意,她赶紧解开腰扇的系带,恭敬的递过去。 谢宝因也很快就适应起生人的侍奉,立在假山旁,摇着腰扇,望向广袤无边的池面,打发起时间来。 池面广种水芙蓉,应了诗中的莲叶何田田,清波中有鱼在闲游,即是鱼戏莲叶间。 另一处帷帐里面,有个女童直勾勾的看着不远处的地方,眼睛里充满好奇和探究,但是看了半响,什么也没看出什么,回头问母亲:“娘娘,那个就是嫁给了阿姊未婚夫婿的人吗?” 贤淑妃屈膝跪在锦席上,慢悠悠的倒了杯酪浆,听见女儿的声音,循着她右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美人轻摇扇,满池芙蓉为其作配,云髻上只是正插一支白玉搔头,簪了朵白黄层叠的芍药,另一侧也有间错的斜插两支金钗,颈上戴了枚长命锁。 除此再无任何丽饰。 身姿也是绰约,上穿红底团纹的交衽大袖儒,下着九破间色交窬裙,腰垂红裙带,足上那双云头履只露出高耸云头在裙外,好似腾云的女神仙。 女童不满母亲的沉默,连喊了好几声娘娘。 贤淑妃回神,轻点头:“是她。”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谢五娘,看着还真不愧是谢氏养出来的女郎,丝毫都不逊色天家女儿。 “那她生的孩子,要叫阿姊做娘娘吗?”女童以为代嫁就是代人嫁去,其他的一切都还是原主的。 有位年长的女官在贤淑妃身边许久,颇有威望地位,心里十分能够拎清,出声解释:“五公主已经登仙离开,俗世的事情都不能再束缚她,往日的婚约在陛下赐婚时,也就已经作废了,现在林廷尉的妻子是谢五娘,她生的孩子当然也是自己的,小公主千万不能乱说。” 正在喝凉饮的贤淑妃忽然顿住,嘴唇贴在盏沿好久才回过神来,眼睛不受控制的盯着女子腹部,又想起今天去天台观帮五姐做身后法事的时候,那道卜出来的卦,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女官连忙递过帕子为她拭泪。 小公主见母亲落泪,以为母亲是不舍得那个女婿,故意逗乐她:“爹爹为什么不让我代阿姊嫁去,这样娘娘就不会伤心了。” 侍奉在旁的女官都忍不住笑起来,五公主李月死的时候,这位小公主才不过五岁,要怎么代嫁。 贤淑妃训斥了几句女儿的童言无忌,然后招来亲近的女官,耳语一番。 只看见贤淑妃身边的袍服女官走过来,叉手与她见礼道:“贤淑妃想请夫人过去说话。” 谢宝因手上摇扇的动作止住,听到这话,心里虽然很困惑,但是还是满脸笑意,把腰扇递给侍奉自己的宫侍后,随女官过去。 长生殿里,殿中央摆着四足青铜兽纹冰鉴,散着寒气所凝的白雾,因为殿门大开,所以偶然有风吹过的时候,就能够使其往四处飘去,驱散热意。 李璋面对冰鉴而坐,双手瞧着这沾满泪痕的供状,气血涌动,手掌直接拍在案几上,震得棋盘上的棋子移位,还有几粒黑白子滚落下去。 只听圣言怒喝:“好他个郑戎,竟敢豢养外室,还和其余人在私下互赠!如此藐视国法和先帝圣言!” 殿内侍奉的舍人与宫侍都是李璋曾经王邸里的旧人,殿外所站的也是年少时就跟随自己的侍从陈侯。 当年还身为四大王的李璋没有丝毫即位的可能,所以身边从来都没有被世家安插过人手,这些都是天子能够信任之人,以念旧的理由留在身边。 这些人虽然已经半老,但是还能够侍奉在这里,应该是主仆情深,可是现在已经全部跪倒在地上。 天下之大,已经没有别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位天子的性情,郑戎与安福公主有关,天子所气的不是这别宅妇,是气二十年前的自己。 他们至今都还记得当年安福公主的死讯传来,这位还是四大王的天子竟然愤怒到杀死王邸里面所有的禽与兽,就差要冲去郑家杀人了,最后还是昭德太子亲自前来劝服的。 林业绥扫了眼殿内跪下的人,淡然起身,弯腰拾起掉落的棋子,漠视天子的怒火:“陛下准备要怎么对付此人。” 李璋从情绪中抽离,瞧见殿外的陈侯跪在门口,又见殿内之人都已三四十岁,却还要如此跪下,立即卸去心里的火气,叫这些舍人和宫侍都起来,随后摒退。 他并没有过多的思量,直接面露狠戾,只差咬牙切齿:“只要有这张纸,不能杀他,朕也要杀。” 安福的二十年祭,要是没有血,怎么算是祭。 听到这话,林业绥便知道天子已经被内心的情感所驱使,很多事情,天子都是在没有丝毫把握的情况下,强硬办成的,但那些都是无关利益的小事,世族施舍给天子也无伤大碍。 他掌心里躺着那几粒掉落的棋子,两指从中夹住一颗,背离凭几,慢悠悠的落了一子回棋盘上:“陛下难道就打算凭借一张纸,便要杀掉昭国郑氏在朝中的从三品之官?王谢两族虽然不怎么喜欢昭国郑氏,但是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自然懂,到时候三族共同施压,陛下要怎么抵挡,要是这件事再次被他们轻松揭过,便再没有理由去彻查安福公主之死。” 御史大夫到本朝虽然早就已经失去副宰相之职的实权,只专掌监察弹劾百官之权,但是郑戎这个御史大夫,压下了多少官员被弹劾的文书。 郑王谢三族少不了他的庇荫。 李璋腾地起身,踱步至冰鉴前,任由冰寒之气灌入骨肉,他的身子骨早已不怎么好,一到雨雪天,双腿就钻心的疼。 只有疼痛才能够让他忆起往年的痛苦,让他变得清醒。 天子双目如鹰,转瞬又如老牛那般敦厚,只听他问:“那你说要我如何。” “等下在含光殿,陛下要盛怒,怒到众人都跪伏地下。”林业绥将脱离棋盘的棋子一一摆回去,不让其脱离掌控,“然后再呵斥王散玉豢养别宅妇的行径破坏国法,枉费文帝想要百官清廉的苦心,命三司彻查内外官员。” 李璋笑起来:“林从安,你知道在建邺城的内外朝官有多少吗。” “两千余人。”最后一子,林业绥并未放回原位,而是另落一处,他从容笑答,“要是陛下不彻查,又要怎么让他亲自割肉喂给陛下吃。” 李璋突然觉得冷起来,腿骨一阵疼。 殿外舍人也赶紧进来,过来搀扶天子走去坐下。 还没等坐稳,他就无意间瞥到了男子在落子的时候,袖口因为动作被牵扯上去,露出左手腕骨所缠绕的长寿缕。 不知贤淑妃要他诏谢五娘进宫,意欲何为。 太液池里,一尾鱼跃出水面,想要去吃那荷花,只是还未吃到,便又匆匆落入水里。 在池边帷帐里面的贤淑妃赏着这样的奇景,等鱼放弃不再跃出水面后,她才开口说:“实在是失礼,夫人相助我女儿登仙,我这个做母亲的,却还没有和夫人当面道过谢。” 妇人从说第一个字开始,谢宝因就已经把视线给收回,落到只有眼尾留下淡淡皱纹的妇人脸上。 “淑妃此言让臣妇汗颜。”骨子里的世家修养让她端庄莞尔,说起谢贤曾经说过的话,“能够相助五公主登仙,也算是我和神仙的一段缘。” 贤淑妃后来又像寻常百姓家的家妇那样,询问了些家常的事情,然后尽职的问:“嫁到林氏后,一切可还好?” 谢宝因笑着点头:“尚好。” 贤淑妃又问:“听说你与林廷尉已经有了孩子,不知道现在孕几月。” 谢宝因也只规规矩矩的答她:“三个月。” 得到不冷不淡的三个字,贤淑妃尴尬的撇开视线,她努力想要和这个女子变得亲近起来,但是怎么没有办法,偏偏女子还礼数周全,让她半点错都挑不出来。 她再想到李月,眼睛一酸,差点又要哭出来。 在池边采荷花的女童听到这边动静,又看见自己母亲落寞伤心的神情,立马走过来,站在妇人身边,维护起来:“你和我娘娘说了什么,你不过就是顶替我阿姊的人...” 这话说出来,贤淑妃不悦地瞥了眼,立马打断她,吩咐女官:“将公主带回小儿所!” 女童未成年,本来就不应该来这里,只是她熬不住女儿的哀求,所以动了恻隐之心,向天子求来的。 天子素来最宠爱她们,自然会答应,就连她说想要请谢五娘入宫赴宴也答应下来了。 女官赶紧抱着女童离开。 贤淑妃连忙再去看女子的神色,只见她眉眼间还是那般的云淡风轻,没有半分的失仪,仔细看,竟然还有几丝笑意。 她在心间吐出口气,换上笑脸解释:“刚才那是我的幺女,从小就被我宠坏,夫人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谢宝因摇头,执盏喝了口温茶。 贤淑妃的刻意亲近,她并不是没有察觉,她也知道眼前这个妇人从前一有机会就要提醒她是代嫁到林氏的,五公主才是这件婚事的正缘。 现在小公主的这些话说得也许就是贤淑妃的心里话,小公主不知道那些往事,但是还能够有这样的想法,必定是身边的人影响所致。 在她们母女眼中,她就是个偷走五公主美满婚事的窃贼,但是一开始,贤淑妃哭着回宫求天子寻找代嫁人选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肯多为别人想想。 “我能摸摸孩子吗?”贤淑妃忽然开口,好像又觉得不妥,自嘲笑道,“我也已经是能够做祖母的年纪,但是七大王成婚快两载,到现在都还没有怀上,所以想要沾沾夫人的胎气,说不起来年我也能做祖母。” 温茶缓缓滑入喉咙,谢宝因摸不清妇人心里所想,眼下她也不好拒绝,犹豫半响,点头。 日入十分,热气彻底散去,只余清凉。 食案与坐席都全部已经布置妥当,天子携着臣工从含光殿来到太液池,但是贤淑妃不能携女眷入席,而是由诰封一品国夫人的谢贤之妻——范氏来。 贤淑妃觉得以自己帝妃的身份,却要跟在臣妻后面,实在是有失脸面,可是天子十分遵守祖制,这种事情一向都只能由皇后来,现在中宫无人,她曾经说想要代劳,天子都给婉拒了。 于是她只好故意捱到最后,等众人都坐定才迟迟而来。 所有人入座后,齐齐看向太液池,那座蓬莱岛上立了面扬州郡上贡而来的江心镜,直到镜面映射的最后一抹日光照在五彩幡上。 这场端阳宫宴便也正式开始。 林业绥随天子坐在上席。 谢宝因随范氏坐在下席。 在君臣共庆的时候,忽然有舍人领着几名宫侍匆匆而来,双膝跪下,朝席上最尊贵的那人说道:“陛下,太后身体不舒服,难以前来赴宴,所以特意做了九索粽子,祈愿陛下九九归一,身体常健。” 李璋放下酒樽,沉默许久,冷冷道:“王娘娘既然不愿来,那就算了,替我多谢王娘娘的祝愿,儿也祝愿娘娘康健永...乐。” 天子说话的声音不算小,听起来好像是孩子赌气,故意要所有都知道,是太后不愿让他孝顺,而不是他不愿意。 男女虽然相隔开,但是也不算远,只要安静下来,都能够互相听到对面说了什么话。 谢宝因看过去,然后收回目光,心中明白起来,这位太后不是天子生母,而是昭德太子的亲生母亲。 太后是文帝相知相许的元配皇后,出身琅玡王氏,只是王氏素有家训不送女郎入宫谋权势,所以相拒皇室求娶,文帝也尤为守礼,不用强权相压,虽然当年是大王的文帝也没办法逼迫。 两人后面都只能各自婚娶,直至文帝登基第五年,太后丧夫,守孝三年载回到王氏,文帝再下聘礼,想要迎她入住中宫。 当时郁夷王氏的族长——王宣的祖父看见他们两个人情意不减,才终于点头同意。 入宫后,王太后生下昭德太子,随后又抚养了母亲早逝的李璋兄妹,待如己出。 昭德太子十岁那年,被人构陷是太后前夫的孩子,帝后都不理,并且不顾天下流言也要亲自前去看望太后前夫那病重的双亲,大约是其父母感念帝后的恩德,终于是在死前,主动说出他们的儿子没有生育能力,这才导致家中侧室和当时的太后都没有孩子生出来。 长命万岁 第50节 五月初五端阳...今天是昭德太子逝去十六年的忌日,前面贤淑妃又跟她说五月初八是五公主逝去的日子。 世家夫人们也经常说五公主小时候发生过不好的事,似乎跟当年进宫赴宴有关...昭德太子就是在十六年前的端阳宴后不然暴毙的。 不出几月,文帝也...崩逝。 谢宝因的神思就好像已经出离躯体,右手不自觉地往食案伸去,竟然是要去端起那杯水酒。 席位在她旁边的范氏看见后,赶紧出声阻止:“五娘,你喝不得这个!” 这一声急呵,吓得谢宝因收回手,也终于回过神来。 在上席的林业绥听见范氏这声“五娘”,皱眉看过去。 在即将要黄昏的时候,丝竹声逐渐淡去,众人退席。 谢宝因和范氏在阙门告别后,舍人也来说男子被天子喊住,还需要片刻才能前来,她也只好立在原地等候。 女子视线微微垂着,无趣到盯着地砖,为了防尘,建邺城内只有一些主要大街,会在夯实的黄土之上铺以从浐河运来的河沙,而宫城之内都用石砖铺地,殿室内都是木地板。 世家里面也是这样,居室铺设木地板,居室之外用石砖。 太液池边,晚风拂过,五色长寿缕飘扬起来。 李璋看着男子,踌躇开口:“初八...是五姐的忌日。” 天子宴后不顾谢贤等人的目光,突然相留,林业绥以为是要与他商榷重要的事情,听到这话,鼻间轻出一口气,不免嗤笑。 这,与他又有何干系? “要是陛下想要群臣共祭五公主,臣必当前往。” “要是臣一人...” “要是你妻子同意呢?” 李璋十分清楚贤淑妃只为自己的性格,想必今天就是因为这件事才要诏那个谢五娘进宫。 林业绥不再说话,他算尽天下人心,自也能推算出女子最有可能说出的回答,她处处周到,以过嫡母那样的一生为目标。 又怎么会拒绝贤淑妃的请求。 悠长的宫道里,谢宝因久等不来男子,又看见那名侍奉自己的宫侍还尽责的在这里陪她一起站着。 她心中过意不去,转身往另一道阙门走去,准备先上车。 云头履踩在宫砖上,交窬裙堆落在地,一步一行。 宫侍跟随在后,见到林氏的车驾,连忙伸手搀扶女子踩车凳。 谢宝因站在车辕上,回身看向后面,天子要说的恐怕也是五公主忌日的事情。 她垂眸浅笑,圣命不可违。 车帷晃荡,女子进了车舆。 宫侍也往回走。 没走几步,又遇见林廷尉,她赶忙低头见礼。 离开太液池后,李璋遣散舍人,只留年少时的侍从陈侯在旁侍奉,两个人前后走在宫道上,路过许多宫殿,却始终不能让这位帝王驻足,多看半眼。 唯有含光殿后的懿德殿让皇帝看了许久。 含光殿为帝王处理天下事务之殿,懿德殿立在此殿之后的涵义更是不言而喻,在正式册立太子前,未来储君都要住在这里。 陈侯在心里叹息一声,这里自然也曾经是昭德太子的居所。 昭德太子在入主东宫后,懿德殿就再也没有人住过,便连现在的太子也都是直接被敕封,然后住进东宫。 李璋不明意味地说了句:“二兄死得真早,一儿半女也不曾留下。” 夜风袭来,穿殿而过,振出的声音犹如哀鸣,好像也是在为懿德殿曾经的主人哀嚎。 “哭又有什么用?”这声音不知道让李璋想到什么,极为不喜,开口低声怒斥,“他死了,我才是皇帝。” 陈侯想昭德太子三十三岁逝去,死得并不算早,很快又叹息,想起那句折磨这位天子十六年的话。 饮了许多酒的李璋,最后恍恍惚惚的行至蓬莱殿,将近五十的身子已是残年,他忍不住咳了咳,喊了一声:“王娘娘。” 他就像是夜里走失的孩童,需要母亲的庇佑安抚。 可殿内的声音却极为清冷:“四郎这是又要来与我缅怀二郎了?不必了,请回吧。” 昭德太子齿序第二。 “王娘娘难道就真的要这么心狠。”李璋忍不住呢喃的质问一句,最后又笑起来,“儿祝王娘娘长命百岁。” 老妇则答:“我已经七十有二,长命百岁又能够活几年?” 昭德太子永远都会让他们母子没办法好好说话,所以渴望母亲的李璋开始说起自己胞妹来,太后最疼爱这位女儿:“七月初七是安福的二十年祭,我要为她报仇。” 殿内老妇睁开眼,眼里浑浊,留下两行热泪,心中终是不忍地回了句:“安福那孩子命苦啊。”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没有很肥~ 第52章 占有夫君 湢室内, 水声响起。 褪去襦裙的谢宝因赤足站在云龙纹漆的浴盘中,长发用玉搔头挽起,神思游走, 任由侍女舀起热水浇来。 等浑身湿润, 侍女又用澡豆粉涂抹着女子身体,仔仔细细的洗去那些汗垢,触及女子腹部时,提着神将手上力道放得一轻再轻。 随后又舀水洗去那些澡豆粉所起的白沫。 等浇洗好,上下身也分别用不同的帕子擦干后, 一个侍女拿来木屐,另一个侍女拿来件中衣, 然后开口唤游神的女子:“女君。” 谢宝因侧目看去,抬足由侍女擦拭好后,双足逐一拢进木屐里,而后自己低头系着腋下三寸的衣带。 从眼前这道贯通屋舍的门, 径直进到居室。 几个侍女侍奉完后,把湢室收拾干净,也全部都蹑手蹑脚的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了。 进到内室, 谢宝因下意识往坐床看去, 面前几案上面放着鸟柱灯盏,但是坐床、坐席都没有人在, 不知沐浴后又去了哪里。 黄昏归家后,他们两个人说的话也屈指可数。 她把心里逐渐蔓生出来的思绪给仔细掩藏好, 然后缓步走去几案前, 脱下木屐, 屈膝的同时, 手掌撑着几案跪坐下去, 视线也不受控制的落在灯盏旁侧的那卷竹简上面,被人翻开后又卷起,应该是正在看,好像是突然发生了急事才离开。 五公主忌日就快要到了,就算因为这个心思烦乱,想要安静的去缅怀,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样放,会伤了竹简。 谢宝因轻叹口气,伸手过去,把竹简拿到面前,认真卷好装进锦袋立案后,就放回了原来的地方,然后打开博山炉,用着香箸轻轻拨开香灰,又从拿出一颗驱蚊散热的松竹香。 正要放进博山炉里面的时候,两指突然松开,唇齿轻嘶一声,眉头拢成云雾中的山川,微微垂头看着自己手指,右手指尖被还有余热的香灰给烫红了。 她忍着疼,一遍懊恼自己忘记用香箸夹进去,一边继续焚香,指腹抹了点药膏后,就就在堆砌的一堆竹简里面找到前面看的古书,然后由跪坐改成箕坐,身后靠着凭几,继续看起来。 一根竹简都还没有瞧完,便有眼泪落在竹片的“公主”两个字上面。 谢宝因赶紧把眼泪给擦掉,不想要去管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指尖落在竹片上,心里带着一股气,直接把水迹给弄干净。 只是很快又了新的,她就继续擦,等到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时候,谢宝因再也忍不住,身体径直扑倒在前面的几案上,左手再也握不紧竹简。 从前男子提出要守孝三载的时候,范氏就已经跟她说过,嫁进林氏是原配宗妇,也是女君,特意嘱咐她不要因为这个介怀,就算他那颗心是被皎皎的白月光给照亮着,也要视若无睹。 妻子越想要遮住那个月亮,男子就会更加不能忘记。 大概范氏年轻的时候,外祖母就是这么劝她的,做个让夫君尊敬的妻子,坐稳女君的位置,这才是女郎最好的归宿,不要对男子的爱意争来抢去的,那是最愚蠢的事情。 看来外祖母病重说得那些胡话都是真的,范氏虽然和谢贤是少年夫妻,但是谢贤心中也有过青梅竹马的女郎,不过那名女郎志在山水之间,在与家族断绝关系后,断然离去。 谢贤身上有家族的责任要背负,当然不会跟随,也不会强行挽留。 这些事情,范氏也是从谢贤母亲口中知道的,只是谢贤不说,她也就一直装作没有这件事情。 外祖母断气前说出来的最后面几句话,也还是嘱咐这个最小的女儿不要去跟谢贤吵闹,不要去提那个女郎。 范氏这些年也是学着自己母亲过的一生,年少有过的爱恋早就没有了。 谢宝因趴在几案上,指腹不停蹭着竹简,曾经她能够淡然的和范氏说一句不会介怀,现在为什么还要因为这个苦恼。 越想就越气现在的自己,蹭竹简的手也用了力气,导致前面被烫红的指腹又隐隐疼起来。 是因为手指太疼,所以才落泪的。 长乐坊门外,有主仆二人站在不足肩高的坊墙前,对于要不要翻越过去,正犹豫不决。 忽然坊内走出几个武侯。 “你们在干什么!” “半夜在外,非奸即盗!” 同时有车驾从坊内驶出来,停在离坊门的三丈外的地方。 童官看见那群武侯拿着棍棒和刀围着主仆二人,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只知道有人挥起了手,想到去年底这些人因为在家里受了气,所以就出来把夜里撒尿的人给打到牙齿全部脱落,还直接乱棍打死了,后来不仅没有被治罪,还说是执行公务,立了功。 武侯铺的人虽然有官职,但是基本上都是各坊一些好逸恶劳的人。 他赶紧从车辕处跳下去,对车里的男子焦急说道:“家主,我看见二郎了。” 只是车里的人毫无反应。 眼看着那几个武侯要开始动起刀棍来,童官屏息:“家主,二郎好像已经被人给打了,家主要是再不帮他,二郎这条命可能都要没了。” 半刻后,车帷内递出金鱼袋。 童官接过,赶紧从坊门边上开的门出去,拿出锦袋里的金鱼符震慑他们:“这是林廷尉的二弟,因为有公务在身,所以才耽误回坊时辰。” 武侯见到,立马收起拳脚和刀棍,让开道路,他们不过就是一些些负责坊内杂务的底层小吏,得罪不起朝中三品官员。 林卫铆入坊后,赶紧走到车驾旁,低头拱手:“多谢长兄。” 他在著作局官署编撰前朝碑文时,因为过于投入而忘记时辰,怀着最后一丝侥幸赶回坊市,但还是迟了,只能眼睁睁瞧着坊门落下,最后还需要长兄夜里来接。 “坊门黄昏关闭,日出才能开,夜里不得行走在外,这是国法。”男子清冽的声音徐徐传来,没有丝毫手足情,没有怒斥,淡然如水,“你犯国法就是有辱博陵林氏的家风,该当如何?” 林卫铆擦了擦嘴角的血,垂立在车驾旁,乖乖的聆听长兄的训诫。 长命万岁 第51节 他知道这件事情自己做得不多,半路上本来想回官署去睡一夜的,但是时间已经不够他赶回去,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长乐坊来。 “日后我一定不会再犯。”林卫铆虽然已经快要弱冠,也只比男子小三岁,但是长兄如父,现在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做着保证,“要是再犯,定会断指自省,明日我也会去金吾卫自请罪罚。” 林业绥听后,只淡淡道:“归家吧。” 两驾车先后停在长乐巷,后面车驾坐着的人率先踩车凳下来,落在黄土夯实的巷道上,还没有站稳,但因为看见兄长出车舆,马不停蹄地就走到前面去。 男子未束发冠,应该是刚沐浴完,在知道自己的消息后,只在外面披了件黑色宽袖外衣就赶来。 想起踏春宴那次的踢伤,导致男子昏迷半个月,林卫铆面露愧疚:“更深露重,长兄一定要注意身体。” 林业绥下车,听到这位二弟的关怀,不置一言,只是侧头淡淡的乜了眼奴仆。 童官立即明白过来,看见林卫铆裂开的嘴角,递出块手帕:“二郎,擦擦血。” 林卫铆接过,摁在嘴角,力道太大,忍不住的倒吸口凉气。 林业绥抬脚上阶,迈入家门,极为淡薄的开口:“随我来。” 夜里站在巷道上,还是有违国法,林卫铆连忙跟在后面进去。 想起女子白日里与自己说的事,林业绥问他:“你长嫂已经在给你找新妇,看中的是袁符郎的次女,你觉得怎么样。” “长嫂和长兄要是觉得好,那肯定不会差,我没有意见。”林卫铆说完,顿了顿,还是说出那句听来过于出格的话,“但是还是希望袁二娘自己愿意才好,婚姻之事,事关重大,要是嫁给不喜欢的,让她痛苦半生,我就是害了人。” 林业绥听后点头,林氏现在还不需要拿婚姻来捆绑利益:“我会与你长嫂说的。” 随后,兄弟二人再没有话可以说,好在虫鸣声填补了这份寂静。 走了没几步,林卫铆心下一狠,停下朝长兄拱手作揖:“王著作郎被人弹劾,不知长兄可有所耳闻。” “是有这件事。”林业绥望向眼前之人,这位二弟素来沉静寡言,能够主动张嘴问一句朝堂上的事,倒是令他意外,不禁笑着试探道:“既然要娶妻,却还是出仕之官,总归不好,你有什么想法。” 林卫铆沉默着。 这几年,许多擢升的机会都是因为博陵林氏没落,所以擦肩错失,现在长兄开始林氏重新起势,他也不可能是完全没有擢升的想法。 顿口无言的他只敢说:“要是著作郎一职要从著作佐郎选任,只看能力,我有九成把握。” 但是另外一位著作佐郎是昭国郑氏几月前入仕的一个子弟。 “还有一成是为什么?” “不得自满。” 林业绥笑而不语,倒不愧是他弟弟。 “你只管好好去做好著作局里面的事情。”他望向那些因风而起的枝条,左手负在身后,手中握着的是金鱼袋,“那时你立身天地,朗朗乾坤,清风自来。” 立身天地,朗朗乾坤,清风自来。 林卫铆有些诧异的看着长兄,这句话是他十岁时候的妄言,认为只要立身端正,心中所求的道自然就会实现,可是当时遭受到其他人的耻笑,虽然这几年还是以这十二字为处世准则,但是也开始逐渐忘怀。 而且自从他们父亲去世,长兄待人接物就便变得淡漠起来...那时长兄也刚出孝期,应当不会知道这句话,就算是知道,竟然能够记十年。 他眼眶一热,比平日也多说了几句话:“婚事要劳烦长嫂,现在仕途也要长兄来费心,兄嫂的这份恩德,我已经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还清。” 面对情绪激动的家弟,林业绥平静的说道:“你既然是林氏子弟,现在我也接任大宗,成为家主,你的仕途我自然要费心,而且婚事也是因为我耽误的。” “回去睡吧。”男子转身离去,“明日记得去金吾卫。” 林卫铆看见夜色已晚,长嫂也必定在等着长兄,不敢再多做打扰,便也作揖准备回自己的屋舍去,但是后半句话又让他停在原地,恭而有礼的应了声:“是。” 家风严苛,家族才能久盛。 玉藻端着铜盆从屋舍里面出来,迎面就碰到男子在庭院,她故意开口提醒里面的人:“家主。” 林业绥淡淡扫过一眼,没做什么理会,径直走进居室,只看到女子跽坐在几案前面,腰身挺得笔直,长睫垂下,半遮明眸,在认真的看竹简。 他心里松下一口气,没有去打扰,直接脱木屐,坐在几案对面的席上,默默陪着。 可是一刻半过去,女子的竹简都没有再继续动过,他就知道她心里有事。 林业绥放下竹简,先开口:“幼福没话要与我说吗?” 虽然前面已经盥洗过,但是眼尾还泛着红,谢宝因不敢抬头,只是眨了下眼,莞尔一笑:“不知道郎君想要让我说什么。” “在兰台宫的时候,我和你说过的。”林业绥看见女子还要继续装作埋头苦读,直接伸手拿金棒拨弄着铜灯,语调里面带着几分强硬,“事情不说清楚,就会成心结。” 谢宝因跽坐着,双手放在腿上,她用手把竹简滚出去了一点,然后指腹故意去磨着竹片顶端比较尖锐的地方,被烫伤的地方瞬即就像是被利刃割过,虽然很疼,但是也不是不能忍受。 她松开去磨竹片的手指,做着贤惠体贴的妻子,浅浅笑意挂在唇角:“初八是五公主的忌日,贤淑妃想要让我们前去怀安观祭拜,只是现在我有身孕,不能去缈山,要是郎君想去,我明天就嘱咐家中奴仆准备好需要的东西。” 灯花忽然爆开,滚烫的油脂溅了滴在男子手背。 林业绥冷下声:“你替我答应了?” 被油爆吸引视线的谢宝因完全没有注意到男子问了什么,赶紧把竹简搁去一旁,着急撑着几案起身,找来药膏后,在男子面前屈膝跪坐着,给他抹药。 冰凉的触感,散及周围,林业绥凝起语气:“幼福。” 男子的步步紧逼,让谢宝因退无可退。 她收拾好心情,把太液池边贤淑妃说的那些给精炼成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贤淑妃认为五公主才是郎君的原配宗妇,因为郎君为她守了三年的孝。” 清脆的一声,金棒落在几案上面。 林业绥腕上青筋渐显,眸里结起一层薄冰:“我与五公主连六礼都没有行过,林氏家谱与皇室世谱也没有任何记录,贤淑妃认为又能算什么?” 当年天子刚赐婚的时候,贤淑妃就一直哭着闹着,觉得把自己女儿嫁来没落的世家,以后不仅帮衬不了七大王,还会被缠上。 现在不过是看他逐渐起势,所以心里才忿忿不平。 谢宝因笑起来:“我也没有往心里去。” “我和五公主就是小时候见过一面,并没有任何的私情,婚约作废后就各不牵扯,守孝只是因为你那时候还不足十五。”男子指腹抚摩过女子鬓边,“而我大了你四岁。” 听到这些话,谢宝因也只是情绪平淡的收好药膏:“那郎君...要去祭拜五公主吗?” “我拒绝了陛下。”林业绥手上使了些力气,要女子抬头看自己,“幼福,你呢?” 他们两人一起跪坐在席上,面对面,谢宝因被迫和男子平视着,哭过的眼睛就这样突然曝露在男子的目光之下,眼泪也顺着眼角滑入鬓发:“我没有答应贤淑妃。” “告诉我。”林业绥拭去女子蓄在眼尾的泪珠,转而抹在女子的唇上,“幼福是如何拒绝的?” “天下法师聚集怀安观说经,各方善信供奉香火,都是五公主一个人的,当初公主也因这桩婚事不能登仙,所以才有我来做公主的登仙石,现在贤淑妃再拿这些俗世的事情烦乱公主,是不是心存着要让公主堕仙的想法,只是可惜我与夫君不敢这种事情。”谢宝因乖顺的重复着当时和妇人所说的话,一字不差的叙述给男子听,“去年九月初二代嫁的事情已经完成,我和公主就是各走人仙道,但是碍于君臣,初八那日我也会派遣家中奴仆替林氏的郎君、娘子去敬香。” 林业绥听出最后那句话的弦外之音,这柱香是替博陵林氏的所有人敬的。 “不论是林业绥,还是林从安,都是你的夫君。”男子轻轻抚着女子长颈,一字一句的在教她要学会占有,占有他这个人,“你不能把自己的夫君推给别人,哪怕是已逝之人也不能。” 从来就没有人教她要学会去占有夫君,身边的人以及无数圣贤书都氏教她要学会分享夫君。 谢宝因下意识就想要低下头。 林业绥不允,两指抚弄着她耳垂。 谢宝因便用这双被泪水沁润过的杏眼,直勾勾的瞧着他,再说一句:“我困了。” 如此委屈可怜,林业绥没法的吐口气,放过了她。 帷帐落下。 谢宝因把乌发之上的玉搔头拔下来后放在卧榻旁边的矮床上面,躺下的同时,随口问了句:“郎君前面是出去干什么了。” “卫铆回坊迟了,我去接了一下。”林业绥伸手拂开女子脑后的头发,把她头发都堆在枕头上,夜里不用遭受捂热,“和袁家议婚的事情,他没有什么意见,只要袁二娘子愿意就行。” “那我找个日子和袁夫人再仔细议议。”谢宝因打起哈欠来,忽然想到什么,带着些歉疚,小声说道,“夫人现在不在家里,三叔母因为长姊两个孩子也很伤心,所以今天去玄都观,是我给舅氏打理的法事,但是那些子孙牌上写的都是夫人还有几个郎君 娘子的名字,夫君的写上去了。” 林勉是在十三年的端阳节,追随昭德太子而去的。 林业绥问道:“那你的名字呢。” 谢宝因愣了下,突然反应过来,轻笑一声:“今天的事情太多,不小心给忘记了。” 郗氏曾经指摘是谢贤害死的林勉,既然是这样,还是不要写她的名字了。 “没事。”林业绥理顺女子的发后,摸了摸她发顶,“我今天也托寺观的法师做了法会,幼福的名字和我的写在一起,父亲能够看见。” 谢宝因摩挲着冰凉的神锦衾,顺势问道:“要是舅氏不喜欢我呢。” “去年九月初二就以及祭祀过家庙,禀告博陵林氏先祖,谢宝因是我的妻子。”林业绥稍一琢磨,知道源头在哪里,细声抚慰的同时,故作玩笑道,“你我的孩子,或许就是父亲送来的。” 他们两个都不是信鬼神的人,谢宝因听见,嘴角蔓延开笑意:“那我们不是要好好谢谢舅氏。” “父亲说...”林业绥默了半瞬,指腹停留在女子耳后,似是有了别的算计,笑道,“只要我们好好的。” 谢宝因迷迷糊糊的嗯了声,翻了个身,进到一人怀里。 月色洒在长极巷。 只看见屋舍门开,谢贤端着一盏铜灯走到庭院里面,另外一只手拿着帛书,点燃后,直至快要烧手才松开。 他在开口喊了一声“林立庐”后,就再也没有别的话。 出来想要喊人回去睡觉的范氏站在远处,看着那些被风卷起的灰烬四处飘散着,随后默默转身离开,没有去打扰。 她知道这对好友年轻的时候经常互写唱酬诗,烧的恐怕就是谢贤写的诗,在她怀大姐时,两人还笑说要做亲家。 可惜既是殊途,也不能同归。 参加完宫宴的郑戎并没有归家,而是先去了堂兄郑彧那里。 先一步归家的郑彧听到奴仆说有人拜访,刚解开的衣服又给重新穿回去,然后出去宴客。 看见是自己叔父的儿子,那个年轻时候最不服管教的堂弟,就知道著作郎豢养外室一事,郑戎肯定也参与了进去。 含光殿上,天子说完王散玉的事,对着臣工训斥很久,让他们也一跟着琅玡王氏的人挨骂。 “现在都是黄昏时分了,不归家来我这里干什么。”郑彧冷哼一声,“说吧,王散玉的事情是不是你隐瞒的。” 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明天递上一份文书,言明自己的失职之处就行。 郑戎看着堂兄满脸无所谓的样子,心里更慌,颤颤巍巍的开口:“王散玉的那名外室是我赠送的。” “你赠送的?” 郑彧仔细想了下,妾都有文书,不能够随便赠予,就算是赠予别人,那也是妾的身份,用不着这么偷摸。 既然相赠以后还是外室,那赠之前肯定也是外室。 想到今夜天子命令三司彻查...他腾地站起身,上前狠狠踢了一脚郑戎的腿骨:“你这个蠢货!竟然敢去豢养外室!难道不知道你出身的是昭国郑氏,你就算是喝口凉水,郑氏其他人都要跟着你一块牙疼!” 身为御史台长官的郑戎立马低头认错:“我也不知道那个王散玉竟然会被直接弹劾到陛下那里去,我下次一定会注意。” 长命万岁 第52节 “注意什么?注意不叫人弹劾?我叫压下弹劾别人的文书,要的是你那捏住那个人的把柄,你倒好,自己先成了把柄!”郑彧也懒得再训斥这人,直接说出最关键的一点,“这件事,我不管你要怎么处理,都绝对不能连累到贤淑妃和七大王的身上!” 他斜眼瞥过去,咬牙说了句:“知不知道?” 郑戎连连点头称知道,又小声出着主意:“毕竟是王散玉出了事,要不要让王侍中明天把这道诏令拦下?” 下达的诏令,要是没有门下省的通过,那就是废纸一张。 “王散玉的事情已经是定局,王宣再去拦下诏令有什么用,按照王宣的性格,也绝对不会去做这种事,反而还会亲自检举。”这就是天子让琅玡王氏进入门下省的目的,要是只能选郑王谢三族中的人,那一定是王宣。 郑彧眯起眼,十分头疼的叹出口气:“而且陛下现在还只不过是为了王散玉来彻查内外官员,与我们毫不相干,我们要是先自乱阵脚,自作聪明的去阻挡政令下达,那不是直接撞到刀口上去了?” 他是七大王的亲舅父,不能插手这件事,要是沾了手,肯定会累及七大王。 “好好记住我的话。”郑彧道,“这件事要是牵扯到七大王,哪怕就是要你死才能解决,你都得给我去死。” 堂兄最后的那句话,吓得郑戎立马坐车回到自己家中,他本来是想要先去和卢氏商量对策,但是来到妇人住的屋舍,竟然没有丝毫的人气:“夫人呢?” “夫人和朱侧室去完玄都观回来后就说头疼,把其他事情都交给家里的仆妇去处理了。”庭院里面的侍女远远站着,因为卢氏割人耳鼻的事情而不敢走太近,“朱侧室现在还在里头侍奉。” 郑戎想这件事情也不急在一时,建邺城朝官众多,还能立即就查到他头上来? “去看看夫人睡下没有。”只听他呼和道,“要是睡了,让她去我的居室。” 侍女点头,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谁,转身进屋舍。 朱侧室还不到四十,容貌都是上乘,安福公主逝去后,新夫人进来,她还能够在这里安然度日,也都是好好侍奉卢氏的苦劳。 妇人听到郑戎在找自己,手指慢慢收紧,再松开,起身出去。 【作者有话说】 六千多也算是双更了~ [1]子孙牌什么都我胡诌的 [2]嫡长子就是大宗,其余的都是小宗,小宗要围绕大宗。 第53章 莫不静好 次日初六, 由中书省连夜起草的诏令,经由门下省审核通过后,再由中书省传达至建邺城各官署。 政令内容特地强调了文帝于天元六年三月便有过亲敕:内外朝官禁别宅妇人, 如犯者, 五品以上贬远恶处,妇人配入掖庭。 大理寺上奏著作局长官王散玉豢养别宅妇,并携至官署过夜,贱辱文帝圣言,不孝君主, 不尊国法,判罚理当从重, 贬至还不曾被教化的九真郡下的爱州。 官署接到政令后,底层官吏皆相觑不言,九真郡位处岭南道,此地古称百越, 相距建邺两千里之远。 天子将对王散玉的贬谪以政令的形式发出,便是要借此敲打众人,惩一儆百。 在朝堂沉浮多年的中上层官吏, 则早已偷偷去询问昨夜入宫赴宴的官员, 天子可有说别的话。 得到的答案皆是天子在震怒的同时,更自省他在位十六载以来的怠政, 才导致先帝心血被虫蚁咬噬,泣声泣血。 紧接着门下省便发出第二道政令, 天子责令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共同审查在建邺官署内的两千六百余名官员, 而三司内的官员则相互审查。 大理寺审查刑部, 刑部审查御史台, 御史台审查大理寺。 政令通过门下省审核后, 还不曾颁发出去,便有内侍来到长生殿向皇帝禀告事情已成。 李璋正在审看各地送上来的文书,不耐烦的挥手退散内侍。 林业绥对此毫不意外。 昭德太子聪慧过人,四大王愚钝,这是王宣父亲临终前,苦心婆心说给文帝听的话。 只是再愚钝也是随着昭德太子一起进学过的,门下、尚书两省的任免,就可以一窥。 当年门下省本来是谢贤之父谢德所掌,谢德死后,侍中之位悬空,那时文帝已身缠久疾,面对三族的紧逼,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 李璋即位后,为了安抚谢氏,上来就先任命谢贤为黄门侍郎,随后言明侍中一职历来就是由谢氏子弟担任,文帝不任命自有其深思远虑。 当时朝内文官都认为谢贤现在直接进入门下省担任黄门侍郎,为的就是锻炼其能力,不久后,必会接任侍中。 但是后来李璋守完三年孝期,开始逐步罢免文帝朝的官员,重新任命时,却是王宣成为门下省长官。 谢贤进入尚书省,成为右仆射,后来贤淑妃和七大王圣眷日浓,郑彧成为权力稍次的左仆射。 “刑部之中有郑王谢三族的人。”李璋看着这些递上来要钱粮的文书,撑头扔开,与男子说道,“你却叫刑部去审查御史台。” “陛下以为这样查,就真的能查什么来吗。”男子立在窗牗前,看着殿后种植的古柏苍松,透过枝叶可瞧见懿德殿,懿德殿内也有树,树冠高于殿墙,似乎是菩提树,他收回心神,“建邺城内有一百零八坊,京畿道还有二十二郡县,遍布世家田地家业,他们只要有心藏,飞鸟走兽也难寻其踪迹。” 虽然孙泰掌握多数官员的秘事,但是郑戎豢养外室最后都是从别人嘴中无意得知的,也算是孙氏先人阴德还在,所以才让孙泰在寿命将尽前的三个月发现这件事,死前靠此保住孙氏。 李璋提醒道:“诏令发下去,已是打草惊蛇。” “蛇一惊,就成了热锅之上的蝼蚁。”林业绥抬手将爬上窗柩的蚂蚁碾死,为此殿主人扫去,“陛下只需要静观他们逃窜。” 李璋这些年把朝中臣工以及他们家中的情况摸得十分清楚,听到这话也就明白了,郑戎算是半个聪明人,他妻子也算是半个聪明人,就看他们的聪明是不是往一个地方用了。 他忽然觉得有趣起来。 郑戎从御史台回来后,马车刚驶入坊市,便遇见了郑彧的车驾迎面而来,两辆车路过彼此时,做过短暂停留,而后再次各自行进。 在巷道下了车,他急忙往卢氏的屋舍奔去,只因为刚才又被堂兄耳提命面的厉声告诫一番,要他尽快把这件事情给处理干净。 卢氏喊了朱侧室给自己涂丹蔻,听见屋舍外面的动静,眼睛直盯着门口,等到那人进来,她就冷言讽刺:“还不快点把你万年县养的那个人给送走。” 一直萎靡着的郑戎面对卢氏的冷言冷眼,早已经习惯,看见旁边还有人,轻着声音:“你先出去,我有事要和夫人说。” 跪坐在旁边的朱侧室点头要起来,又被夫人给喝住。 “出去干什么。”男子的轻声细语让卢氏生了肝火,狠狠瞪了眼妇人,又看着郑戎,“我要涂丹蔻,为什么你来就不让我涂了,你的那些事情又不是什么值得在她面前藏着掖着的,再难堪的事情她都不知道。” 卢氏发了话,朱侧室只能继续跪坐,她侍奉这个妇人,除了卢氏管理着家中事情,还因为郑戎也要听几句这个妻子的话。 郑戎是家中最小的,在族中同辈里面也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小时候就聪明伶俐,尊长很喜欢,大家都宠爱,还给他娶了公主为妻。 在这种溺爱下,也就是给惯出很多劣根,这时候再想着纠正孩子,已经是痴人说梦。 当年安福公主死后,朝野震惊,激起不少波浪,虽然在三族的施压下,文帝罢手不管,但是郑戎父亲也是清清楚楚的看见了这个儿子的本性,为公主守完三年的孝,再议婚事的时候,他就在当时众多的世家贵女里面,选中了治家手段最为果断狠厉的范阳卢氏之女。 去世前面,走遍郑氏的那些族亲,好言告知要是以后郑戎夫妇有所争执,一定要帮卢氏。 面对嫡亲长兄的时候,更是声泪俱下的磕头请求不要念及郑戎是郑氏子弟而有所偏袒,要记得卢氏也是郑氏的新妇,然后又托付了侄子郑彧。 族内的人都明白卢氏就是帮着他看管郑戎的人。 因为这个缘由,卢氏这些年来在郑氏也算是能够说得上些话,郑戎也勉强能被管住。 “不出去就不出去,这么大火气发给谁看。”郑戎心里面本来就藏着事情,早就没有力气大声说话,被这么一激,再想到堂兄也是用这样的声音训斥自己的,又看见妇人还要再提安福那件事,瞬间就拉下脸,“我进来也只跟你说了一句话,父亲是让你管我,但是又没有让你这么跟我说话。” 后面的那句话听起来气势足,但实际就像是被父母教训的孩子,卢氏笑起来:“我求你来了?” 家中有侧室,外面又有外室,她早就已经想明白了,凭借她在郑氏的地位,何必还要再去讨好这个人,所以生下个郎君后,郑戎不管去哪处屋舍,她都不管。 两人说好听点是夫妻,但更像是先生和学生。 郑戎想起自己刚进来的时候,妇人说的那句话,就知道郑彧还是不放心他:“堂兄应该派人来跟你说过了,我想把她带回家里做侧室。” “让你带回来宠妾灭妻。”卢氏低头看着朱侧室把浸湿的棉纱覆在自己指尖,“你知道王散玉是怎么败露的吗,他就是自作聪明的带回了家中。” “那该如何?” “杀了就是。” 经过这些年,郑戎的性格已经收敛很多,听到这种话,还露出不屑:“这种话你怎么说得出来。” 卢氏反讥:“说得你没杀过一样。” 郑戎只好耐着性子又问。 卢氏知道他骨子里还是爱那对母子,这种外室本来有好几个,被她发现以后,立马就吵着要去找堂兄郑彧来,郑戎就只好留下最喜欢的那个,剩下的都赠送出去了。 “问我干什么,说了你也不听。” 一想到这个人还让外室生下了郎君,她心里面也是肝火旺盛,“你爱如何便如何,但是你今天敢带回来,明天大理寺就会来查。” 郑戎继续好脾气的认真说:“你也知道我以前做过的那些事,要是再做,我怎么对得起父亲,还是先找一个熟悉的人,把他们母子送过去,装成是一家三口瞒过去再说,等这件事过去,就把九郎养在你身边,他阿姨随便你处理。” 卢氏看着朱侧室,还在认真的给她涂丹蔻,右手弄好后,她举起吹着:“养在我身边容易,但是我突然多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不是直接告诉别人,你这九郎是外面的人生的。” “就说是族亲的孩子,过继来的。”郑戎想了下,“因为这个族亲曾经舍命救过父亲,父亲亲口承诺以后从这支过继个孩子。” 这话说得是真的。 卢氏没有说话,做完丹蔻后,就让朱侧室出去,然后才悠闲开口:“按照你说的来就行,但是要找个能信的,别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的,免得又惹一身腥,洗都洗不掉。” “这我知道,不打搅你了。”说完事,郑戎就要走。 看见他这副急不可耐的貌相,卢氏就知道又要去找朱侧室,卢氏冷冷道:“小心是你的催命符。” 郑戎只当是妇人又起了善妒的心:“那事当年已经解决,催我什么命?” 卢氏笑着没说话,扬眉让男子尽管去,人一出去,她眉头就落了下来。 大概是因为侍奉过公主,所以朱侧室一直都是低声下气的,郑戎去她那里,每次都被柔声抚慰,被她拢住了几分心。 虽然说是安福公主的人,但是骨子里还是低贱的,被困在这里也出不去,整天被人看着,而且文帝都翻不了的事情,她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不过卢氏一想起昨日去玄都观,这朱侧室又哭又跪的要给安福公主敬香,说是心里不安,这一下倒让她心里也觉得不安,但是因为以前那个侍女的事,郑氏那些族亲已经对她不满,要是再出侧室的事,只怕要闹得更厉害。 只能等这事过去,找个理由把她送给剑南道的远亲。 庭院里面突然响起一阵阵的脚步声。 靠着凭几的卢氏赶紧起来,走到屋舍外面去看,才发现不知道是什么下起了雨,家中仆妇都在收东西。 风也来了。 这场盛暑的雨下得急,日昳时分也没有半点的消弱之意。 天也成了灰蒙蒙的。 林业绥从兰台宫出来,还没有出车舆,就有家中的奴仆急着递来罗伞,童官接过后,赶忙撑开。 进了居住的庭院,他看着男子走过长廊,直往居室而去。 侍奉的仆妇看见,赶紧冒雨走去庭阶前,问道:“家主,可要先沐浴?” 女君日正沐浴过后,就嘱咐疱屋的火不要撤,现在热水也刚烧好。 林业绥颔首,又嘱咐一句:“进出噤声。” 随后进了居室,女子跽坐在几案旁料理家中的事务。 长命万岁 第53节 昨夜两个人都睡得迟,起得又早,他本来还以为她在卧榻上面休息:“怎么不睡一下。” 家里事务多半都是又杂又碎的,费心费神,谢宝因手指轻轻滑落竹片:“看完就睡。” 林业绥走去东壁,抬手解扣,脱下圆袍,要去沐浴的时候,看见几案上面摆着一张笔迹未干的香皮纸,是女子亲笔写给袁家的,笔锋清秀灵动。 他拿起,看了一眼:“二十七?” 谢宝因抬眼笑道:“二月种下去的藕,到五月底应该能吃了。” 魏氏喜欢吃莲藕在建邺十分出名。 林业绥笑着放下,看见女子昨夜哭红稍肿的眼,他弯下腰去,爱怜地抚过,眉眼却带着笑:“今日是怎么见人的。” “我在居室里面说话。”谢宝因眉眼弯起,“她们站在屋舍外面听,没有进来。” 林业绥便也收回手,去湢室沐浴。 看完最后一点,谢宝因嘱屋舍外面的侍女去煮热汤,然后膝盖微动,跪在地上,稍微让被压着的腿脚缓过来后,才撑着几案起身,去拿中衣送去给男子,把他脱下的湿衣也拿去屋舍外面。 雨砸下来的声突然变急。 她支腮听着屋檐被打的声音,隐约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问道:“怎么郎君今天回来这么晚。” 日出离家的时候,说的是日正时分就能够归家。 “陛下诏我进宫。”林业绥擦干头发,在坐席上箕坐着,看见几案上的漆碗热汤,他递到女子唇边,不怎么在意的说,“陛下说贤淑妃思女心切,所以才会做一些蒙昧的事。” 谢宝因张嘴,咽下热汤,想着男子的话,只觉得很有意思,贤淑妃和她说的那些话,可以说是蒙昧,但是昨夜天子自己也跟男子说了,现在他把所有事情全部都推到贤淑妃的身上,难道是想要他们两个因此记恨上贤淑妃? 但是言语间好像又从来都没有责怪过贤淑妃。 突然鼻尖涌上一股呛意,她这才记起为了能够暖身,热汤里面放的都是一些香辛料。 热汤喝完,林业绥起身去北面倒汤荡口,看见女子要拿竹简看,他声音低沉下来:“不困?” 谢宝因刚摇头,就忍不住打哈欠,她只好掩饰一句:“我还没有荡口。” 林业绥玩味一笑,荡完口后,重新倒汤送去,看着她喝进去,然后吐出来,刚把嘴唇上面的汤擦去,只是很快,又濡润了。 外面的雨声轻缓下来,居室里面的两人也一起躺在卧榻上。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作者有话说】 [1]唐会要记载“开元三年二月敕:禁别宅妇人,如犯者,五品以上贬远恶处,妇人配入掖庭。” 第54章 婚事已定 五月廿七的时候, 西边湖中的红红绿绿已经变成枯荷遍野,不止莲花黄枯了,莲叶也是。 家中的奴仆全部都在日出时分, 脱了鞋, 捆好袖子,踩进淤泥里面去。 建邺城莲花极少,能够栽种的世家更是少,林妙意和林却意两个娘子从东边屋舍那边过来找长嫂的时候,走到这里, 新奇的一直看着。 只看见停在莲花上的受到惊吓河喜,直接飞走, 奴仆的手一伸,枯荷就已经被连根拔起,堆在水中央的船上,再由其他奴仆给送到水边岸上。 水波迭起的时候, 里面的鱼也全部游走。 两个娘子准备走的时候,林却意突然碰了碰身边阿姊的胳膊,伸手指着左边:“长嫂在那里。” 林妙意跟着看过去。 枯荷旁边, 女子穿着宽博的绿色大袖襦与九破间色交窬裙, 就好像是遗世的最后一支水芙蓉,裲挡下面的腹部也微微隆起, 已经快有四个月的身孕。 经旁边的侍女提醒,她低头看着被弄脏的重台履, 侍女赶紧要蹲下去擦, 当微风吹起鬓边碎发, 她抬手拢向耳后, 让侍女起来。 除此之外, 还有两个人也出现在那里。 “四兄、五兄怎么也在。”林却意看到那两个人脱了鞋,皱起眉头,然后大喊,“竟然下湖去了!” 林妙意还来不及开口,就被拉着走过去。 谢宝因看着两个娘子行肃拜礼。 随后林却意道:“长嫂,我也想下去。” 谢宝因望向莲湖,林卫罹和林卫隺的两只手都已经伸入淤泥里面,两个郎君都已经领悟心得,很快就摸出来几节藕。 林却意不常在家,没有世家女郎的克制与庄重,只想要尽兴玩,当即就挤出委屈的相貌,喉咙里面也一直是呜呜咽咽的声音,想要长嫂心软下来。 林妙意也已经被其他东西吸引,向长嫂请示过后,走去那边船只停靠的地方,看家中仆妇处理枯荷。 谢宝因看着那位三娘安全走过去后,然后才把视线落在身边的少女身上,在谢家经常见惯十娘撒娇的她面带微笑,心没有软半分,徐徐道:“昨天两位郎君各自都写了一篇策论,所以你长兄才同意他们下去,要是六娘也能写出一篇,明年我也允你。” 只能勉强写出几篇咏物辞赋的林妙意立即歇声,再顾左右言其他:“长嫂,那些还好的,怎么也要拔。” 去年到杭州郡请来的花娘不由笑道:“湖面的花叶已经开始枯黄,要是再不拔掉,水下面的藕就要烂在水底,这藕爽脆,现在吃最能够补肺养血,不拔的话,怎么能吃到这种美味。” 花娘拿着交刀,斜剪了几支尚好的莲花:“而且七月里还可以再种一次藕,等到十月,又会有花红叶绿的美景,现在独留这几支也无用。” “为什么一定要花团锦簇,绝世而独立也是美景。”林却意绵软的声音驳道,“长嫂站在这些枯荷旁边,不正是如此。” 花娘知道这位娘子是在说李延年那首绝世而独立的诗,她嘴甜的附和:“就是因为有夫人在,所以这几支就更加显得不够好,既然不好,为何不拔去。” 这两人在说话的时候,疱屋的仆妇来拿莲藕,同时把食帐递给女君看。 确认好今日要做的那几道藕品,谢宝因让仆妇再把新鲜剪下来的莲蓬、莲花及其根茎都带回疱屋去。 刚嘱咐完,她就听见旁边的对话,赶紧止住她们越来越偏的话题:“要是再说下去,我最好还是变成枯荷。” 近日看到情爱辞赋的林却意顺嘴接了句:“长嫂变枯荷,那长兄要变什么?” 谢宝因笑睨一眼,摸了摸她头发,装没听到。 湖中的林卫隺摸出一根长藕,林却意也忘记自己说了什么话,高兴地跑去看。 她们这次没有带仆妇同来,谢宝因赶紧让自己的侍女一起跟过去,看着别让这位娘子掉进湖里区。 林妙意看了眼莲湖里的林卫罹,总觉得哪里不同,她快步过去,与长嫂说:“看来四郎是真的勤练射艺了。” 谢宝因也点头看去,男子伤重昏迷的那半个月里,她也听说了林卫罹在踏春宴的时候,被郑氏子弟围着取笑的事情,看来这位郎君已经有了自己的抱负,他所写的那篇策论,论的都是历来用兵杀敌之道,而不是治国爱民。 子弟有这样的豪情抱负,世家少见。 林卫罹也已经十六岁,应该准备入仕了。 食时正是开始热起来的时候。 谢宝因把湖里的林卫罹、林卫隺都喊上岸边,嘱咐他们回去要赶紧沐浴,然后再用药膏把接触过淤泥的地方都抹一遍。 随后命人去疱屋把做好的藕食送到几个郎君、娘子的屋舍。 听到长嫂命人送藕食,林却意、林妙意两个娘子也赶回去用早食了。 重台履与交窬裙都被蹭上泥污的谢宝因也准备去换,但是刚走到庭院里面,就有侍女在远处急着喊了声“女君”,说道:“袁二夫人和袁二娘的车驾已停在巷道。” 衣冠不整或是带着脏污见客,有失礼数。 谢宝因思忖着,有条不紊的命道:“请夫人娘子到西堂,再去把三夫人也请来,言明我烦劳她前来宴客。” 侍女点头离开。 玉藻也早已经在居室里面备好用来换的鞋履与九破裙。 魏氏和袁慈航在长乐坊下车,然后被奴仆引去宴客的西堂。 母女两人刚在堂上坐下,王氏也刚好赶到,只是要进去的时候,遇到一个人,她走过去,用手轻拧女子颊肉,轻声笑责:“我看这次不止是要烦劳我宴客,是不是还摆着一场鸿门宴等着我呢。” “叔母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这一拧不疼,谢宝因也就随便妇人,笑着应她,“我虽然是家中女君,但是从来没有以宗妇的身份亲自宴过客,怕有所怠慢袁二夫人,毁坏博陵林氏的声誉,所以需要叔母扶助。” 王氏无奈笑起来,眼中露出尊长的溺爱之情,点头应下,要她招待魏氏,恐怕是有什么话需要单独和袁二娘说。 进去后,魏氏与袁慈航从跽坐的席上缓慢起身,行肃拜礼。 谢宝因和王氏再回礼,再先后屈膝跽坐下去。 疱屋也正好送来饭食。 第一道就是魏氏最喜欢的清供玉井饭,把新鲜莲藕削皮切成块,莲子剥去皮心,再和梗米一同蒸熟。 除去这些藕食,袁慈航还注意到食案上还摆着额外的金银夹花平截,她抬头向这位慢条斯理进食的林女君看去,上次在玄都观的时候,她母亲不过是为了攀上林氏,随便说了句她喜欢吃,竟然被这位女君给记在心里。 几人进完食,从食案旁起身,然后去西面坐席。 王氏与魏氏是尊长,先被侍女扶着站起,往西面走去,等两位夫人离开,谢宝因一只手撑着凭几,一只手被侍女托着起身,她看着膝盖跪在席上,正要起来的袁慈航,上前帮扶,小声道:“二娘只比我小两岁,我们能说闺閤[1]话。” 袁慈航站稳,心里对这位女君早就已经喜懽,连连点头:“夫人尽管说。” 谢宝因垂眸斟酌着,虽然世家通婚,只看氏族父母,但是二郎觉得男婚女嫁,还是要真心实意,她缓言:“二郎心里很满意这件婚事,但是忧心二娘不愿意,害怕成怨耦[2],所以让我来问问,二娘心里是怎么想的,也可以直接与我说,现在两家还在商榷,没有定下,男婚女嫁都还是自由的。” 听到是林卫铆问的,袁慈航红着脸,婉转说:“我听父亲说过他,前年著作局奉命修撰前朝的碑文,其中有一篇是前朝遗民所攥写的大骂太.祖的碑文,但是他照样给修撰进去了,陛下阅后大怒,他只说了一句‘昔年太.祖闻得此文,只道恨不得这人为我臣’,太.祖能容,陛下又有何不能?’。” 谢宝因浅浅笑着,静静听她说。 “陛下听见,便消气了。”袁慈航说完这些,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林卫铆说得太多了,连忙说起别的来,“而且我也听过夫人的美名,林廷尉担任内史的时候,治狱清正,有这样的兄嫂,林二郎肯定也是温良宽厚,我愿意的。” 听到她愿意,谢宝因放心一笑,与她同去西面席上跽坐。 两家对彼此都有属意,聊了许久,这件婚事也正式商定下来,只等着上报礼部,便可以行六礼。 王氏把右手举到眼睛以下,用宽大的襦袖挡住,饮了口汤水后,看着坐在魏氏旁边的女郎,笑道:“不知道二郎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好事,竟然能够亲迎袁二娘为新妇。” 魏氏也笑着回道:“林二郎的文才不输崔二郎,能得这样的郎婿,我们。” 王散玉被贬谪后,著作局的政务现在是由两位著作佐郎共同处理,林卫铆正是其中之一,听说著作郎便要从中选,五品的官已经是很好。 魏氏到现在都还在庆幸着端阳临时去了玄都观,而不是天台观。 两位夫人聊起来,谢宝因不再开口,安安静静的听着,偶尔应和两句,在用襦袖遮脸饮汤的时候,她的手忽然一顿。 只听见魏氏叹息一声:“郑家在高陵郡的别墅夜半突然起火,听说郑御史那位侍奉过安福公主的侧室死了。” 谢宝因继续从容的饮完汤水,然后缓缓放在几案上,谨守礼数的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身体笔直的看向前面说话的妇人。 竟然死了。 王氏笑了笑,她一点都不觉得诧异,这才是卢氏的性格。 聊到日正时分,已经越来越热,众人都起了倦意,魏氏与袁慈航也起身辞别。 登车后,魏氏想起那位林女君好像还私下跟二娘说了几句话,她害怕会生什么变故,问道:“林夫人与二娘你都说了些什么。” 长命万岁 第54节 袁慈航嘴角笑出窝来,脸上还带了丝羞意:“林夫人只是问我都喜欢吃些什么。” 看到二娘脸上的红晕,魏氏心里也清楚起来,不再多问。 这件婚事已经议好。 送走来客,王氏与谢宝因继续跽坐在堂上,妇人谈笑道:“已经宴完客,谢娘要不说说你跟袁二娘都窃窃私语了什么。” 谢宝因刚屈膝跽坐,把凌乱的襦袖整理好后,轻轻一笑:“二郎怕袁二娘不愿意。” 王氏了然点头,林卫铆的为人处事都跟他父亲林勉十分像,他长与林勉就是完全不相同的性格,但是林勉还在世的时候,觉得最像他的是长子林业绥。 知道高陵郡的别墅夜半起了大火后,昨夜在御史台宿直的郑戎乘着车驾直接出了建邺,到那里把人接走后,另外找了地方安置那对母子。 等把事情全都妥当,怒气冲冲的来找卢氏。 听见家中奴仆恭敬的喊“阿郎”,坐在居室里面的妇人满脸厌恶,深深吐出口气后,看到迈进来那只脚,先冷着声道:“在这世上,最能够让人放心的只有死人。 ” 但是郑戎在心里面只觉得是堂兄郑彧不放心自己,所以提前就跟卢氏先商量好了,那天还说什么都听他的,不过就是这妇人骗自己的话,他感觉自己被郑彧和卢氏当成了愚钝之人,所以怒发冲冠。 这些年来,他知道自己当年失手犯了大错,因为世家相护,所以才侥幸逃脱,父亲让他娶范阳卢氏的女郎,让这个妇人来管自己,他没有说过半个不字,即使现在卢氏都已经快要骑到他头上来了,他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没有用家主的身份来打过她。 可是不代表他就愿意被这么瞒着。 “你这安忍残贼!”郑戎快步冲上去,跪坐着的妇人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抓起衣襟,然后他朝着那张脸,狠狠一巴掌打下去,声音连庭院里面的奴仆都能听到,“那个侍女是你从卢家带来的,你要杀要剐,别人说不了什么,但是你现在竟然也敢来杀我的人了!” 这一巴掌,打得原本还屈膝压腿坐在锦席上的妇人直接不能再端坐,整个身体都倒向一侧,幸亏有凭几撑着。 右颊火辣辣的痛感让卢氏吸了口气,嘴角也被打得有些撕裂,性格刚毅的她吐掉嘴里面的血沫:“现在心疼有什么用,你当初既然敢做豢养外室的事情,怎么就不知道想想以后,你说我安忍残贼,杀死的她们,那你是什么,你是给我递刀的人。” 想起郑戎那天还说什么因为公主的事情已经让父亲操劳,要是再做,怎么对得起父亲,她只觉得好笑,当年舅氏为他的事提前白了头,她嫁进郑氏第三年就壮年而逝,现在装什么孝子。 她当即就不屑的吐了口唾沫:“假道于虞以伐虢。” 被妇人用典讥讽是借刀杀人,郑戎目露凶光,扬手还要再打。 “你打啊,最好是像当年打死安福公主那样打死我,到时候天子知道,借我的命来翻案,天子还得谢我,好好将我厚葬,我也算没白死。”卢氏一副不怕死的相貌,赌的就是郑戎他不敢,看见这人把手放下,她直接推开,扶着凭几重新端坐着,“你找的那个奴仆用那对母子来威胁,他们不死,死的就是你。” 郑戎眼里面还是有几分不相信:“朱玉你又要怎么解释。” “公主你都舍得杀,侍奉公主的人怎么就不舍得了。”卢氏敏锐道,“安福公主的忌日便要到了,朝中又突然发生这件事,你难道没有半分察觉?” 郑戎静了下来,坐下认真想过。 卢氏扶着凭几起身,因为跪着久坐,颤颤巍巍的去拿来药膏往脸上小心抹去:“当年那件事情,她究竟知道多少。” 郑戎叹气:“她当时就在内室。” 听到这话,卢氏真想再骂一句,这样的都还能留她一条性命。 “这件事情已经没办法再翻案。”郑戎冷笑一声,“安福死了二十年,早就过了可以翻案的年限,就是要翻案,也需要是她的子女或夫君提出请求,大理寺才能够重启案宗,就算是这样,还有刑部在。” 安福公主嫁到郑家三载,没有子息,夫君...就是杀她的人。 卢氏拿药膏在嘴角抹开,听到郑戎的话,懒得去应他,只是眼神狠厉,在心里做着自己的打算。 日正时分的大理寺官署外,林业绥刚登车,便得到来自高陵郡那边的消息,他默了片刻,冷声开口:“裴少卿可回去了?” 童官瞥向四周,正好看到那个人出来,赶紧上前恭敬的把人请到车驾旁。 裴敬搏想了想,开门见山的问道:“林廷尉可是为了高陵郡的那件案子。” 京兆府的郭阴与裴爽交好,裴爽也是刚刚才派奴仆来告诉他,出来本来就是想要喊住男子的车驾。 隔着车帷,男子冷声开口:“你以这件事牵扯到朝廷官员豢养外妇为理由,去京兆府把案宗接手到大理寺来。” 郑家的庄子。 郑戎。 御史台。 裴敬搏突然明白什么过来,兴奋地拱手行揖礼,然后赶紧转身上车,车驾朝着光德坊的京兆府去了。 林业绥敛起黑眸,拿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书函,还有通宝,他递出车帷:“去马行租匹马,在日沉之前,送到天台观。” 侍立在一旁的童官看见,赶紧捧在手上,仔细收进袖口里塞好,再叉手:“家主,那我先离开了。” 车内的人轻咳两声,声音清冽:“记住要亲自交到那位贵人手上。” 【作者有话说】 1、“闺閤”:内室小门,借指内室。 引《史记·汲郑列传》:“黯多病,卧闺閤内不出。” 《汉书·循吏传·文翁》:“﹝ 文翁 ﹞每出行县,益从学官诸生明经飭行者与俱,使传教令,出入闺閤。” 南朝 梁 沉约 《谢敕赐绢葛启》:“变溽暑於闺阁,起凉风於襟袖。” 2、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左传·恒公二年》 3、别墅,亦作“别壄”。本宅外另建的园林住宅。《晋书·谢安传》:“ 安遂命驾出山墅,亲朋毕集,方与玄围棊赌别墅。” 第55章 有孕疏通 缈山之上, 白云浮日。 天台观的喃喃经文声随着云散云聚而时急时缓。 循着经声穿透云层,便能窥见经幡浮动,立在祖师殿外的上清法师身披经衣, 手执法器, 口念《太上救苦经》,在做着超度亡人的斋蘸。 祖师殿内,有一男一女跪在蒲团之上,面向东岳大帝,脑袋微垂, 双目紧闭,单手竖于胸前, 大拇指往内弯曲,行着道礼。 身着团花麒麟圆袍的束发男子启唇跟着法师同念经文,虔诚低语:“尔时,救苦天尊...救一切罪, 度一切厄...念诵无休息,归身不暂停,天堂享大福, 地狱无苦声...稽首天尊, 奉辞而退。” 旁侧女子随着念到“度一切厄”时,缓缓息声, 偏头注视着男子,不由得在心间深叹出一口气来。 从月中开始, 他们逝去的小姑姑便开始夜夜都入梦来, 坐在老槐树下望着远方笑, 怀中还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不哭也不闹。 问她可有心愿未了, 她不说话。 问她可是怨恨难平,她也不说话。 只是在每夜昏梦快要结束的时候,小姑姑才会张嘴说一句“娘娘,我先去走了,明天再来看望”。 被缠身多日后,男子心里面再也不能安心,等不及忌日,立即就带着她先来天台观请这位上清法师给做满九场斋蘸。 正在遐想的时候,旁边站着的左右御侍上前来扶起他们。 两人刚转过身去,上清法师从殿外进来,行了个君臣礼,然后再是道礼:“静室已经收拾好了,随时可以前去歇息。” 男子叹息,面露愧疚:“叨扰法师了。” 上清法师再度施礼以表示不敢相受之意,随后侧身请男子出殿。 脚刚迈出殿,便有宫卫从观外走来,拱手相禀:“有人在外求见大郎,口称是奉他们家主的命令前来的。” 男子和身边的女子相觑一眼,然后颔首:“请进来。” 几息过去,宫卫带着一人去而复返。 那个人的视线刚触及到祖师殿外的男女,马上就跪在地上,叉手见礼:“谒见太子、太子妃。” 太子名乙,取自《史记》的“乙者,言万物生轧轧也”,万物生长时轧轧乙乙,艰难而顽强的样子。 太子妃出身是泰山羊氏元君。 李乙上下打量着,然后道:“你家主是谁?” 跪着的人像是突然生起不让家主受辱被轻瞧的想法,不卑不亢的答道:“博陵林氏。” 李乙眯起眼,从本朝开国起,博陵林氏留在建邺城的一直便是丹阳房,这支的大宗现在是那位被李毓纵马踢伤而任用的大理寺卿。 踏春宴上的事情,他有所耳闻,一场精心布局的因祸得福,此人手段与城府都是他难以企及的。 找他又是要做什么,李乙直问:“要你来这找寡人,有什么事。” 童官双手呈上那封书函。 李乙从宫卫手里接过,看了一眼表面,干净的没有一个字,然后才拿出里头的麻纸,展开仔细看阅,只见胸口起伏渐起,怒气团起,蛰伏其中。 站在两步之外的羊元君察觉到后,赶紧上前去,抚拍着自己夫君的胸口,小声埋怨起来:“来的时候,医工都说肝火过旺,劝大郎你少动些怒。” 听到妻子的这句话,李乙果真渐渐平静下来,扫向殿前:“你家主还有什么让你带来?” 童官点头,如实转达男主的话:“高陵郡,安珠玉。” 安珠玉... 安...珠... 李乙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狭长的凤眸里面既有哀痛,又有恨意,好不容易才忍下这股燥怒:“告诉你家主人,寡人知道了。” 童官也马上起身,下山回长乐巷。 看着奴仆的离去,羊元君好奇的开口相问:“是不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李乙似乎是不愿意多谈,只简单的说了句“安福姑姑”,然后命宫卫迅速去高陵郡一趟,必须在夜半之前赶回来。 入夜之后,几匹马飞疾在官道上,行到缈山地界的时候,齐勒缰绳,进入另辟的山道,到了半山腰,往上都是山阶。 几个人下马,带着一名妇人,快步往山顶走去,丝毫不顾及妇人的身子是不是吃得消,只知道要完成太子的命令。 进了天台观,直奔静室。 立在空旷坛场的羊元君看着这一切默然不言。 静室里面,灯盏的光线虽然昏暗,但是足够看清楚妇人凌乱的发髻和满脸的脏污,她屈膝跪在冰凉的砖地上,指缝里也全部是污垢,始终低着头,不敢说话。 但是室内的另一个人也不说话,就好像是一定要逼着她先开口一样。 她慢慢握紧手,指甲嵌入掌心,抬头看去,当年才五岁的孩童已经长成了一位风神俊朗的郎君。 妇人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二十载...我们明明都建邺,但是现在才能够相见,都说侄儿类姑,贵主当年还不信,但是现在看来,不是假话,大郎的眉眼长得很像。” “是啊,转眼就已经二十载,寡人长大了,但是你也老了。”李乙虽然坐在席上,但是眼里却有居高临下的气势,语气里是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威严,他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无能为力,“寡人入主东宫,而你将赴黄泉。” “大郎出生时,我还陪着贵主一起去王邸抱过你。” 妇人要忆往事,但是李乙只说:“你背叛了小姑姑,罪该万死,就算是挫骨扬灰也难解寡人心头之恨。” 安珠玉,安是安福,珠便是她最信任的御侍朱玉。 长命万岁 第55节 安珠玉三个字是当年被安福公主亲自绣在手帕上面,相赠给这位御侍做生辰礼,但是这个奴仆竟然敢连同那个郑戎打死小姑姑。 二十载来,只要一想起她在郑家做郑戎的侧室,心里的杀意就忍不住的腾起。 妇人咬唇落泪,已经欲语泪先流:“大郎说的都对,但我要是死了,那才是对贵主的背叛。” 李乙冷冷不言,他不想再听到这些伤春悲秋的滥调陈词,他只知道安福公主死了,但是这个奴仆却还活着。 面对旧人的不解和冷脸相对,妇人捂脸痛哭起来:“当年内室里,死去的不止贵主一人。” 静室里面忽然传来砸东西的声音,站在祖师殿前跪拜念经的羊元君被突然惊吓到,御侍赶紧搀扶着她快步走去。 推开门只看见满地的狼藉,妇人和李乙的手上都是血,她吓得上前拿手帕裹住男子的手,随后命人去上清法师过来。 道教炼制仙丹,多涉及医术,治这种止血的伤还是可以的。 止过血后,道观为李乙、羊元君二人换了间静室。 听完前面发生的事情,羊元君只问男子:“殿下准备做什么。” 面对这位陪伴自己十年的妻子,李乙叹气:“我生在皇室,你生在世家,应该明白这两处都是讲利益的地方,寻常人之间的情义好像在这两处被彻底扼杀一样,可我虽然生在这里,但不想做这样的人。” 羊元君知道男子是想起了生母哀献皇后。 哀献皇后十四岁嫁给当时还是四大王的李璋,婚后侍奉双亲,待侧妃如同姊妹,李璋染了恶疾,更是亲自照料,不假人手,可月余过去仍不见好转,后来亲去天台观以寿命祷告。 人好了。 只是哀献皇后也果真在十九岁便韶华而逝,她病逝那夜,李璋却是留宿在贤淑妃的居室。 羊元君也知道自己劝不住眼前这个人,那位小姑姑还在宫中的时候,十分宠爱李乙,因为哀献皇后当时要管理王邸事务,无暇顾及,所以李乙三岁之前都是跟随着姑姑长大。 可...她还是不愿死心:“且不说文帝都奈何不了这件案子,单单凭借陛下对七大王和贤淑妃的眷爱,就算是铁证如山也不会下死手的,还会厌恶殿下,认为殿下是在嫉妒七大王得圣宠,殿下要是真要用林廷尉的办法,只怕我们连东宫都不能住了。” “他本来就不喜欢我,东宫之位迟早是要拱手相让的,我又何必要费劲心思去做他最喜爱的儿子。” 李乙想起那人说自己不类他,所以不喜,又想起那个人的做派,为博个夫妻情深的声誉,在即位之初,竟然让陈侯如侍生前的去对着一座空荡荡的宫殿宣旨敕封皇后,难道他还指望一具死了五年的白骨从帝陵里面爬出来伏地谢他吗? 真是白白恶心活着的人,他只觉得喉咙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返了上来,受不住的连吐两语。 “我的确不像他。” “就连他的圣宠,丢给犬吃都能反胃。” 羊元君不再说话,想起这十年来的担惊受怕,鼻头一阵酸涩,靠在男子怀里哭着。 道观是清净之地,男女不能同住一室。 坤道前来带着太子妃去另外一间静室,只是走到半路,就看见她伫立不前,更是由身边的御侍扶着下了台阶。 看见这副状况,坤道纠结犹豫之下,结舌道:“不知道为什么,这只仙鹤只亲近林夫人。” 羊元君也不恼怒,走过去撒了些金丹到盆里,不知道想到什么,笑道:“仙人骑乘你去往天庭,应当也是有几分仙力在的,现在我喂你食,就是对你有恩,希望你能够相佑。” 仙鹤垂头吃了一粒,听到后面的话,不再食用,仰天唳了一声,隐隐能察觉到其中的怒意。 弄不清是被什么给惊到了,屋舍外面的鹦鹉一直在乱动乱叫,在夜里格外的刺耳,玉藻赶紧从庭院里面赶来,只是走到庭阶前面的时候,女子从居室里面走出来,不过是伸手按住那个乱动的架子,鹦鹉瞬间就安静下来。 抬手间,中衣的袖子也顺着往下滑落,露出半截手臂,落下去,那片雪色又重新被遮住。 玉藻看见女子手指变脏,马上去拿来浸湿的巾帕侍奉。 递过去后,她小声骂起这只畜牲来:“要是把女君给吓到,我看你在家主那里都保不住这条性命。” 谢宝因看了眼,用巾帕擦着手指,视线落在屋檐下面的占风铎:“前面有风,应该是被吓到了,把它拿远一些。” 话刚说完,屋里传来咳声。 她把巾帕递给侍女,要走进屋舍的时候,又想到什么:“要是药汤煎好,马上端来。” 玉藻诺诺应下,女子也已经进去。 谢宝因去到内室,看见本来应该躺在卧榻上面的男子已经起身,踞坐在席上,手撑着几案,捂嘴俯身咳着。 日正时分归家后,男子就一直咳个不停,谁知道沐浴出来没多久,竟然直接发起高热,他说躺一会就好,但是昏睡到现在才醒。 看到人醒,谢宝因心里松了口气,看见侍女端着漆木盘进来,她拿着药汤走过去,边屈膝跪坐,边把漆碗放在男子面前的几案上,然后想要起身去东壁。 林业绥察觉到女子的动作,抬眼看去,咳声也突然变得急促起来,直到喉间搔痒之感淡去,声音才渐渐止住。 他拉住女子的手,嗓音低沉,还带着些无可奈何:“我可以睡坐床。” 谢宝因刚要开口,就听见庭院里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在屋舍外面喊了声“家主”,她只好把喉咙里那句快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你先处理事情。” 这样几个字,使得林业绥再也没有话说,他逼自己松开手,然后凛然吐出一字:“说。” 听出男子声音里的不悦,再想到女君好像也在居室里,童官立马直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赶紧回禀:“太子说愿意行事。” 林业绥听到,不置一言,太子愿意入局是在他计划之中的事情,只是...这样就会走向第二个变数。 幼福。 喝完药汤,他起身出去,本来是想要去偏舍找人,谁知道没走几步,就看见松绿轻纱,云髻松松。 女子正跽坐在书案前的席上,豆形灯盏里放在一旁,竹简摊开,她垂首在认真的誊写经文,一下看竹简,一下继续落笔。 一双眼应接不暇。 林业绥踱步过去,弯下腰,掌心覆在女子的后脖颈,不轻不重的揉捏着。 谢宝因知道是他,经文誊写到最后,男子念一句,她写一句。 想起前面的对话,谢宝因边低头继续写着,边缓缓开口:“郎君为什么要睡...” 话说到一半,她执笔的手顿住,然后抬头笑问:“难道郎君前面是以为我要去偏舍睡,想要留我?” 林业绥用鼻音轻嗯了声,望着她时,眸中清澈如水。 竟然...如此坦诚。 谢宝因变得局促,赶紧低下头,搁下手中的毫笔,缓了好久才从容的开口:“二郎的婚事已经定下来,袁二夫人说现在天气炎热,想要以后再行六礼,但是通婚书...” 世家的姻亲,都需要由礼部赞者来进行,天子为的就是能够清楚掌握士族通婚的情况,当年政令下发,还被士族上书驳斥,虽然最后艰难实施,但是依旧改变不了士族逐渐把握权势的情况。 而在上报礼部之前,还需要先写两份通婚书,一份给送去陈留袁氏,一份自留,等对方回了答婚书才可以正式行六礼。 只是按照礼数,通婚书应该由郎婿的父亲来写。 看见女子停笔,林业绥把竹简卷起来:“三叔父送来家书,七月就要回来。” 叔父于礼法上乃从父,也算合乎礼制。 一件心事放下,谢宝因点头,慢慢伸直膝盖,解放被臀股坐麻的双腿,然后把竹简放回远处,看到远处的棋奁时,她看向左侧的男子。 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又去内室几案旁边坐下,摆出棋局。 林业绥执黑子,谢宝因执白子,来往厮杀没有多久,忽然止戈。 “幼福。” “嗯。” 响脆的一声,棋子落在棋盘上。 林业绥沉下声:“我有事要跟你说。” 谢宝因很少看到男子有这么肃然的时候,想到那时候自己从孙家回来,这人就答应过自己,事事都要和她说。 她收回指尖的棋子,握在掌心,然后跽坐的身子也挺得更加直,认真的看向对面的人。 褪去原来的温润如玉,林业绥的声音像战场上的铁戈,不是那种狠戾,而是像兵刃一样薄情,只管杀伐,不去问是非:“我请太子以安福公主嗣子的身份,在六月廿三那日,披麻戴孝去含光殿,到时候太子妃必定会用你的性命来威胁我保住太子。” 刚才家中的那个奴仆大约就是来禀告结果的。 太子答应了。 谢宝因收回视线,思虑片刻,边落子边道:“郎君如何算到太子会同意。” 天子及冠的儿郎里面,三大王是郑贵妃所生,当年去了洛阳就再也没有回来,七大王又是贤淑妃所生,剩下不是郑氏妃子所生的儿郎又年纪太小,只剩下太子。 但是成了安福公主的嗣子,那就意味着不再是皇帝的儿子,郑彧一定会抓住这一点,让太子不能再做储君,而且丧服入殿是大不孝,储君戴孝,更是除非君父崩。 不管是哪种罪名,轻则失去东宫之位,重则丧命。 “我非神非仙,怎么能够事事都算尽。”林业绥在棋盘的西南方落下一子,堵住女子的去路,“我赌的只是太子的孝。” 太子从十五岁开始,一共拔剑杀过三次人,两次是因为生母哀献皇后,一次是因为姑母安福公主。 太子的孝,生来就带着鲜血。 男子慢腾腾的再度落子,淡然道:“还有一人。” 谢宝因瞬间想到白日里魏氏说的话,脱口而出:“郑戎那名侧室?” 林业绥颔首,卢氏昨天故意让朱玉去高陵郡买丝绢,心里面早就想要永绝后患。 男子轻声嘱咐:“那日你要留在家中。” 棋盘之上,黑白两子已各自占据,只差一子,便能让所有白子变为死棋,谢宝因伸手从男子的棋奁中拿了颗黑子,毫不犹豫的落在西北角。 这盘棋局,他们是敌手。 但是她手中这一子,落的地方是另外一盘棋局。 建邺。 “我要是不去,他们心里就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就算太子依旧还愿意前往,太子妃也一定会阻止。”她要让自己成为这一子,“太子妃既然要筹码,那就给她。” “幼福。”林业绥见输赢已定,把手中的黑子扔回棋奁,轻叹一声,“我算不尽天下事。” 天子表面仁爱,实则易躁嗜血,凡是让他不快的,都必须要见血才能停止,就连安福公主这件事,死得都绝对不会只有郑戎一人。 他不喜太子,不是因为太子不像他,而是太子像极了这个父亲。 两人如揽镜自照。 所以此局,天子虽然知道,但是等真到了含光殿上,他亲眼看见太子身穿丧服,头脑还能不能清醒就是最大的变数。 “我知道。”谢宝因莞尔笑开,撑着几案,跪在席上,努力探身去对面,略显笨拙的在他嘴角落下一吻,“但是这天下很大很高,穹天上面的青云又很远,怎么能够只让郎君一人出力。” 她从来都有不输男子的胆略。 箕踞坐在席上的林业绥轻笑一声,伸手去护着她隆起的腹部,随后干脆挪开几案,把女子抱到双腿之间,如前两日般轻轻揉着,为女子舒缓怀孕的胀痛。 月份越大,便越不适,疾医说需要疏通,直至有奶泌出。 谢宝因虽然已经渐渐开始适应,但是羞意总是忍不住会起来,为了分散注意,她继续说着前面的话:“要是我出事,以后郎君可以再娶。” 长命万岁 第56节 男子黑眸微暗,手上用了些力。 被扯痛的谢宝因双眸含着水迹,控诉:“好疼。” 林业绥放缓力道,指尖仍在玩弄,嘴角噙着笑:“幼福刚刚说什么?我不曾听清。” 她整个人都在男子怀中,完全被辖制。 谢宝因任由眼泪出来:“从安。” 多么可怜,但是林业绥对此毫无怜爱,抬手帮她擦着眼泪,出声戏谑:“看来幼福已经把道德经参透。”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谢宝因转瞬露出笑眸,她本来还不懂为什么男子要反反复复的看,但是多看几遍才知道原来内有乾坤,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只感觉一阵凉,低头去看,中衣竟然被打湿了一小块。 男子笑着说了一句可惜,抱着她去卧榻。 几案上面的灯盏依旧燃着,但是上面的棋盘歪斜。 【作者有话说】 林.不想跟幼福分房睡.弱小可怜无助.从安 [1]“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出自《道德经》第七十八章。 第56章 挂孝发丧 墨色渐淡, 浮碧挂天。 已经是平旦时分。 居室里面的几案前,灯盏的火苗还没有灭,谢宝因踞坐在锦席上, 身后有凭几护着, 她一只手捏着棋子,落在棋盘,腕上所戴的玉镯碰到边沿发出的声音泠泠。 棋盘上面,黑与白也混在一起,如同阴阳。 昨夜这盘棋下到中途, 大理寺少卿裴敬博突然来了长乐坊,不知道是发生什么事情, 男子穿衣离家后,便彻夜未归,只是派家中奴仆回来报了个平安。 谢宝因把棋盘上面的棋子全部捡起,掌心微倾, 落入棋奁中,然后一手扶着凭几,一手护在腹前, 缓慢从席上起身去临牗的坐床。 屋舍外面的侍女也端水进来, 跪坐在旁边,尽心侍奉女君盥洗。 盥洗过后, 谢宝因拿着竹简在看。 玉藻来到内室侍奉的时候,看见女子心神不宁的相貌, 以为是暑热天闷的原因, 过去把窗牗推开, 让风吹进来。 “现在还没到日出时分。” 她看女君虽然是两股着地的踞坐, 但是有身孕, 肯定不怎么舒服,所以又去拿来隐囊放在女子身侧,供她倚靠,发现女子脸色苍白,劝道,“女君还可以闭眼假寐。” 整夜都没怎么睡好的谢宝因颔首,把竹简递给侍女去放好,然后懒散的直接往坐床临牗的那边倒去,这里视野最好,她把双臂叠在窗牗上,脑袋轻轻靠在臂弯处,望着庭院,神绪乱飞。 今天就是六月廿三,太子要丧服入殿的日子,突生变故,绝非好事。 建邺城内的坊市大门虽然全部都还没有打开,但是大理寺的官吏手里拿着着能够在闭坊后通行各坊的令牌走在前面,给身后的车驾开路。 从道德坊出来,绕过一个坊,便进了大业坊,然后停在一处屋舍前。 裴敬搏来到男子的车驾前,作揖禀告:“林廷尉,这里就是大理寺正沈云的家,已经是最后一处。” 林业绥抬手揉着眉心,敛去疲态,弯腰下车,而后负手立在阶下,一言不发,看着官吏敲门。 那一名外室死在了上月高陵郡的大火中,前几日郑戎又下狠心杀了郑九郎,不留下半点的痕迹,但是却忘记了他还有赠出去的。 敲门声刚响,里面就传来沈家奴仆的声音:“不知道来客是谁。” 官吏直接朗声应答:“大理寺。” 奴仆歉意道:“我这就去请阿郎。” 官吏只知道他们现在办的事情很紧急,一下就没了主意,回身向男子请示。 林业绥颔首。 官吏还是聪明的对里面呵道:“大理寺有要事,还请尽快。” 奴仆应声离去。 等在一旁的裴敬搏婉转道:“林廷尉,只差这一个了,快点进去也能够快点结束。” 前面去的那几家都是直接闯入的,可没有像现在这么有礼。 林业绥只笑道:“他既然把我们当客,我们也要敬重主家。” 夜半时分,各坊闭门,不管是谁都不能在外面走动,消息自然也就没办法传递,但是穿行坊市耗时巨大,五六个人都不同坊,在日出前,必须要快点做完这一切。 可是现在坊门快要打开,也已经是最后一个,要是再强行进入,被沈云警备起来,跑去找来郑戎,肯定会被纠缠,耽误时间。 何必浪费时间在死人身上。 半刻后,整理好衣冠的沈云亲自来开门,等看到门外的两人,吓到立马行揖礼:“林廷尉,裴少卿。” 说着就侧过身,要请人入内。 林业绥扫了眼,泠然开口:“大理寺奉命审查内外官员是否豢养别宅妇,沈寺正应当更希望在这里聊。” 沈云并非是世家出身,只是因为孝悌之名传遍乡里,所以被推举为官,这处屋舍也是朝廷所赠,家里面只置办了一个奴仆和两名侍女。 奴仆作护家之用,侍女侍奉他的妻子、母亲。 孝悌恩爱、品性端正是他行官的根本。 不等沈云开口。 裴敬搏已经出声:“上月郑御史家在高陵郡的别墅突生大火,里面发现焦尸,由大理寺接手后,查到焦尸是扬州郡乐妓,五年前随着扬州郡守来到建邺城,进入乐坊,然后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跟她同来的另外几位乐妓也找不到了,经过月余的走访,发现这几人在几年间竟分别住在不同坊市的居民屋舍中。” “律法所定,乐妓不入良家坊,此为其一。”他接着说道,“且几年来,郑御史都是频繁来往这些坊,可是从去年六月开始,却变成其他五人各去一坊,沈寺正就是其中一个。” “端阳过后,审查别宅妇的政令一下,全部都消失不见。”裴敬搏浸染大理寺,审讯之法亦颇有心得,这套话术已经用了整夜,屡试不爽,“审查到这里,其余四位都已经交代,只剩沈寺正一个人。” 沈云的呼吸由平缓转为急促,他没有家族傍身,能做到六品大理寺正已经犹如登天,在纠结犹豫过后,直接走到男子面前跪下,交代了所有事。 林业绥只问:“人呢?” 沈云老老实实的回答:“五月初十,送去了外郡。” 果不其然,裴敬搏叹口气,政令下达近两月,短时间内已经没有办法再找到那几名乐妓了。 林业绥缄默下来,转身登车。 忙碌一夜,却一无所获。 裴敬搏也略显颓丧的要走去自己那辆车驾旁,走了两三步,又猛然收回脚,抬头看向旁侧车辕。 男子微垂眼睑,以不容人置喙的姿态,命令道:“今天日正时分进宫,亲自上书郑戎豢养外室。” 两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男子已经入了车舆。 裴敬搏看着沈云,笑而不语,走去登车。 不上书,他因为豢养外室的事情依旧逃不了被贬,况且天子在盛怒之下,已经加重了处罚,贬谪前还要脛杖五十。 上奏,可以跟着他们一搏。 沈云想完这些,从地上起身,来到车驾旁,着急提醒:“林廷尉,郑御史身后是昭国郑氏和七大王。” “沈寺正只是云海一渺尘。”林业绥手拍去衣上的尘土,“随风而动,就是最好的归宿。” 沈云刚想问风是谁,但是车驾已动。 日出时分,坊门已经开启。 驭夫将车驾驶进长乐巷后,搬来车凳,然后去敲门,大声喊道:“家主归来,快点开门!” 奴仆赶紧把门打开。 进去后,林业绥直接朝西边屋舍走去,走到庭院里面,远远就看见趴卧在窗牗边的女子,云髻峨峨,修眉联娟。 屋舍外面的侍女看见家主回来,下意识就想要去开口喊女君,但是刚要开口就被遏止,侍女也悄声离开。 假寐的谢宝因睁开眼睛,歪头枕臂,笑吟吟的:“郎君遣走侍女是要做什么。” 林业绥言笑自若的反诘:“幼福想要我做些什么。” 谢宝因偏头不理他。 林业绥也直接走进内室,看见女子想要起来,又瞥了一眼她快五个月的腹部,箕踞在坐床边,伸手把人捞到怀里,低声斥责,带着无奈:“在这里睡觉,容易得头疾。” 扶着男子的胸膛踞坐好后,谢宝因揉着被枕麻的手臂,乖乖认错,语气诚恳:“我以后不会了。” 很快居室外有脚步声,侍女端来水侍奉家主盥洗。 等男子盥洗好,谢宝因问:“是不是生了什么变故。” 林业绥摇头,唇畔带笑,温声道:“连夜到造访几位朝官的家里,求他们为我办件事。” 谢宝因跽坐在案前,拿竹简的书顿住,忍不住笑起来,九卿还需要去求人办事,说出去谁会信。 林业绥也轻声询问:“什么时候去。” 阴家前几日就派遣家中奴仆来相邀她廿三这日一起去玄都观。 太子妃虽然出身泰山羊氏,但是她的外祖是李郡阴氏,她身为太子妃,不好来长乐坊,也不好亲自相邀。 毕竟九卿是天子家臣,东宫非亲非故,擅自来往就会被天子警备有逼宫的嫌疑,而且今天太子丧服进宫,林氏要是和东宫突然接触,会招来灾祸。 阴氏有子弟在议婚,林氏也有女郎,两家见面也不会显得突兀。 谢宝因缓缓滚开竹简:“食时之前去就行。” 林业绥箕坐着,指腹来回摩挲着光滑的案面,静默不语。 “郎君整夜未归,为的不就是多增加几分胜算吗。”谢宝因没有听到男子再继续说话,暂时搁下手里的竹简不看,她稍转过身体,“既然有了胜算,郎君就好好去卧榻睡一觉,等着我和孩子归家。” 林业绥半阖双目,望着右边那只来牵他的纤手,哑然失笑,然后跟着女子从席上起身,在卧榻前任她给自己解衣袍,散发冠。 陪着男子在卧榻上睡到快到食时的时候,谢宝因悄悄起来,命奴仆在巷道备下车驾,随后侍女进来侍奉穿衣。 在出去之前,她看了看卧榻,而后垂眸,掩住思绪。 女子刚离开,林业绥就缓缓睁开眼,唤来奴仆。 童官侍奉这位家主已久,迅速在几案前面摆上棋盘和残局,然后跪坐在远处,双手交叠在腿上,等着男子随时可能有的命令。 林业绥不急不慌的破起残局,看起来云淡风轻,但是有好几次都执子不下。 长命万岁 第57节 童官暗自叹一口气,他昨夜虽然已经按照家主的命令,找来十个甲士豪奴,提前在玄都观布置好,但是世事最难料。 林业绥两指夹了枚白子,落在棋盘以北,对应建邺城,这便是兰台宫的方位。 一驾绿宝顶、红车壁,金丝竹帘做帷幔,檐角坠银香囊的牛车悠缓的驶进崇业坊后,平稳停在玄都观外。 下了车,谢宝因踩着翘头履,走上石阶,走得比之前慢很多,百级石阶,怀有身孕的她,十步一歇。 随侍在旁的玉藻谨慎侍奉着。 到了祖师殿,女子照常向殿内神像行道礼,然后脚下右转,按照阴家奴仆所说的,径直去到道观后殿。 那里是一处幽深僻静的地方,只是快要到的时候,被人给拦下来了。 宫卫作揖行礼,没有盛气凌人:“我家女君在这里歇息,请夫人见谅。” 谢宝因不动声色的朝内打量,那名女子立在殿前,御侍站在她身后。 玉藻也回道:“是阴家夫人请我们女君前来的。” “原来是林夫人。”宫卫恍然大悟,连忙低头让开。 朱色殿柱竖立,日光照下,柱影东斜,谢宝因一步一行,穿梭其中,花影接踵而至的映在她身上。 走到女子三尺外的地方,她停了下来。 两人默契的互看一眼。 谢宝因眼中,紫色宝相花纹襦裙衬得女子雍容华贵,只是眉眼间倦意极深,似乎是积年累月下来的,怎么也抹不去了。 羊元君眼中,十二破的红色交窬裙是明艳,三重大袖襦是沉稳,翘头履和高耸入云的发髻又是温婉,她想要看透这位林夫人,但是怎么也看不透。 转眼一瞬,谢宝因已经礼数周到的行肃拜礼。 羊元君也点头,回她颔首礼。 丝丝热气自天地间腾然而起,浸入肌肤每一寸。 白云似飞絮落满廖天,盛暑之下,无风自散。 御侍搬来两张坐席在殿门外,席子中间放置一张矮足几案,又另外拿来凭几围在身后,可往后靠。 等太子妃屈膝坐下后,谢宝因才在玉藻的搀扶中,慢慢弯膝,跽坐着。 两人的身侧都有冰鉴送着凉风,身后是大开的殿门,再后面是神像,这间宫殿曾经是玄都观的主殿,供奉着东极青华大帝,只是后来因为高帝不喜,所以就另外修了殿宇供奉。 但是建筑格局常常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因此这座殿室才得以侥幸留存,在荒废两朝后,生长着苔藓杂草,后来有法师发现这里的幽静,有隐世之风,于是简单修葺,还留了些苔藓异草在这里,又另外种花树,才得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没有多久,碎冰碰壁叮啷声打破了这份静谧。 御侍奉上两盏乌梅汤。 “我常年在东宫,除却之前在家中时结交的好友和族中姊妹外,建邺里面就再也没有深交的人,只是好友远嫁各郡世家,姊妹也都议婚成为宗妇,管理着家中和宗族的事务。”羊元君亲自递盏给女子,听起来并无恶意,“今天心慌过重,又听说夫人和天台观那只仙鹤交好,我想夫人一定是有仙缘的,所以才请夫人前来这里陪我度闲日,或许这心里也就不慌了。” 谢宝因双手接过,看到为尊的太子妃已经喝汤,她这才手执着白玉匙轻轻搅动,垂眸看一池红汤随她而动,笑着缓言:“我哪里有什么仙缘,不过是多喂了它几次,所以才记住的我,今天我能够见到太子妃,大约就是它带给我的仙缘了。” 笑,却不达心。 受够宫人冷眼的羊元君,马上就可以敏锐的察觉到这些细末,她只是笑笑:“我十五岁入东宫,已经很久没有和人畅谈过了,夫人又何尝不是它带给我的仙缘。” 猛然听到瓦片碎裂之声,两人齐齐偏头去看。 宫卫拱手来报,原来是暑热之下,飞禽耐不住这热,飞在空中就径直掉下来,摔在屋脊上面,死了。 羊元君像是突然有所感,叹出一句“殿下也该出发了”。 谢宝因咽下酸甜的乌梅汤,沉吟不语。 微微昂头,看着那幸存的飞禽继续往东飞。 飞禽自西飞来,越过掖庭,路过宫城,落在东宫的殿脊之上,看着下面的太子舍人忙忙碌碌。 舍人得到李乙的命令,捧着连夜赶制出来的衣服跑向主殿,侍奉他穿上。 “殿下。”偷穿丧服是大逆之事,舍人提醒一句,“要是被贤淑妃和七大王知道,必定会去陛下那里说殿下盼着陛...” 生麻布所制,裂处外露不缉,还是最重的斩衰服。 而且东宫也不是干干净净的,这里还有好多郑氏的人,就算之前找借口杀了几个,但还不知道有没有。 李乙笑而不语,这回不需他们去说,他亲自穿去天子面前。 命人备好马舆后,李乙登车,从延喜门出东宫,再从建福门进兰台宫,在第二道阙门下舆。 来往的宫侍看到太子穿着丧服,以为太子这是要逼宫了,被吓得赶紧跑去禀告天子,跌跌撞撞跑到含光殿外面的时候,他匆忙告诉殿外禁卫。 禁卫察觉到事情的严重,进殿还来不及行礼,话就已经出口:“陛下,太子戴孝入宫来了。” 李璋不急不慢地看完手上文书,扫向案前的人,淡淡应了声:“不准拦他,我倒要看看这个逆子又要做些什么。” 天子有令,兰台宫各处的宫卫、舍人都不敢有所阻拦,低头行礼退避一旁,任由这位太子行走。 望着这座三层殿基的殿宇,李乙踩上石阶,一步一步往最高处走,十六年前,他看着李璋走上去时,便在心里想,这里有什么好,值得众叛亲离也要来,可当他以太子身份执剑亲手杀死恶言侮辱生母之人的时候,体会到了拥有生杀夺予的快感,开始想自己终有一天也要到这最高处。 只是,李璋不容他。 站在含光殿外,李乙行稽礼:“李乙谒见陛下。” 殿室主人冷哼一声:“进来吧。” 李璋搁置下文书,抬头打量着这位儿子,想到竟是日后他百年,也算提前看到子孙为自己戴孝的模样。 他收回视线,直接开门见山,不愿意再弯绕演戏:“太子知不知道丧服入殿,储君戴孝是什么意思。” 李乙:“知道。” 李璋:“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犯。” “七月初七是姑母的忌日,我上月去给姑母做法会的时候,遇到了姑母的御侍朱玉,她亲自写下血书,说出了当年的真相。”李乙从腰间拿出一方染血的粗麻布,双手虎口自中间往两边抹开,高举头顶,奉上,“字字泣血,句句锥心,臣希望陛下能肃清往事,让安福公主黄泉安魂。” 没有天子的号令,舍人不敢去接,直到天子瞥了他一眼,才碎步上前,从太子手中接过血书,再呈给把整个身子都靠在凭几上的人。 李璋展开,只字不漏的全部看过,最后实在是不忍心再看,闭眼放下:“《天元律》所定,案发十五年不追。” 他睁眼,看着太子:“要是追,必须是儿女丈夫亲诉。” 李乙和天子对视,屈膝跪下,身骨依旧不弯:“律法既然需要,那李乙就是安福公主的儿子。” 李璋掷声重申:“你是太子!” 李乙不禁失笑,这十载来,李毓得圣眷,势头渐盛,都是天子给的,东宫早就依旧准备扫榻让贤了,竟然还能从天子口中听到一句自己是太子。 “臣在幼时身染恶疾,性命垂危,是安福公主四处奔波,为臣寻到良药,才争取到生机,哀献皇后尝命臣‘你命因姑母所活,你应唤其为母’,现在姑母无儿无女,在黄泉中苍凉度日,受尽苦楚,有苦无人给申,臣岂能旁观,岂能愧对哀献皇后的谆谆不倦。” “不过陛下日理万机,自然不知道这种小事。” 李璋就知道,看,说完还要讥他一下:“你是不愿当这个太子了?” “哀献皇后走了,空出皇后之位,东宫之位也被我占据十六载,理应空出。”李乙伏地叩头,“等姑母魂安,臣的性命任由陛下处置。” 听到哀献皇后,又听到这个儿子开始尽说一些浑话,李璋被激的执起笔洗,咬着牙,狠狠砸向太子:“你这个逆子,说什么是为你姑母伸冤,我看你是恨不得我早点死!你母亲就是被你这逆子给克死的!” 李乙额角被砸到流出血,他岿然不动,只说:“哀献皇后是被臣克死,还是抑郁而终,陛下心里知道。” 每提哀献皇后,父子必争吵,以往有太子妃在旁调和,可今日... 殿内舍人都是在王邸侍奉过的老人,见状劝阻:“这次太子是为安福公主的事情来的,陛下与太子怎么又为哀献皇后吵起来了。” “为臣,你不忠;为子,你不孝;为君,你不仁。”李璋一脚踢开年老的舍人,走出案桌,粗喘着气,剧烈咳起来,“君纲父纲,你有哪样是做到了的?” “为父、为夫、为子、为弟。”李乙越说,心里的怨气就积攒越多,“陛下又做到了哪样?” 李璋捂着胸口,多年不曾发作的胸痹似有重来之势,忍着厥心疼痛,虚声笑道:“既然这么想念你母亲,你母亲也是最疼你的,那你干脆下去陪她。” “臣想了二十一载。” 被踢开的舍人,连忙爬到殿外,喊来信任的禁卫:“快去长乐巷告诉林廷尉!” 出了宫门,禁卫直奔长乐巷,好在兰台宫与此相距不算远,骑马两刻就到了。 因为临近日正时分,害怕生变故,童官奉命在巷道等着,看到真的来了人,赶紧迎内侍去西边屋舍。 疾步抵达男子的居所后,内侍走过庭院,径直进屋舍,然后边行礼边喘气把含光殿里面发生的事一口气说完:“太子提及了哀献皇后,陛下大怒,请林廷尉尽早进宫。” 内室久不闻声。 很久以后,男子才淡淡道:“其余三族可有知道消息。” 内侍喘匀气,答:“今天含光殿的禁卫和舍人虽然都是可信的,但是太子丧服入宫,根本无法藏匿,应该是都知道了。” 林业绥笑着落子,知道却不着急入宫,看来是还不知道太子戴孝为的究竟是什么。 天子竟然能够把含光殿发生的事情彻底断绝流出的可能。 今天是休沐的日子,大理寺卿要是入宫,必然会引得谢贤、郑彧和王宣等人的注意,就算是没有事,也会进宫来参一脚。 林业绥命人换了不显眼的车驾。 入了望仙门,车舆均需缓行。 行至第一道阙门时,男子屈指敲了三下木方。 驭夫再缓车速。 有几人聚集在第一道阙门,他们都是被郑戎相赠乐妓的人,走到这里,听到天子在怒斥太子,竟然说出要太子去陪哀献皇后的话后,心里迟迟拿不定主意。 “得罪郑仆射与七大王,仕途葬送,性命葬送,连死后的清誉也难保全,还不如在这里捱到郑仆射来。”一名朝官嗤鼻道,“他林业绥最多也就再做这一日廷尉罢了,还能够奈我们如何。” 其余几人皆不敢接话,他出身世家,他们却不是。 车舆内的男子敛袖,笑而不语。 吴郡孙氏的子弟,还真是不知好好惜福。 “孙主簿不是说我只能再做一日廷尉,奈何不了谁吗。”林业绥温润如玉的笑着,嗓音清冽,“现在是日昳时分,那就看看你还能否活到夜半。” 话音砸在宫砖上的时候,车舆也同时碾过宫砖,缓缓驶向第二道阙门。 众人回过神,现今这位林氏家主就是大理寺卿,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赶在郑氏来之前,就提前下手要他们的命。 沈云思量着早晨那句话,率先低头往含光殿走去。 他们只是缈尘,要随风而动,今日这阵风,是林廷尉。 明日的事,就等下阵风来的时候,再说吧。 热气逐渐攀升,玄都观的善信都急着赶回家中。 长命万岁 第58节 侍奉在一旁的玉藻和御侍为了降温更快,命宫卫提来井水,舀来浇在冰上。 白雾袅袅中,东极青华大帝坐在九色莲花宝座之上,手持杨柳洒琼浆,睁眼慈悲瞧着殿外的两人。 “我知道夫人与林廷尉在心里一定认为这次相邀是鸿门宴,但是我前面跟夫人说的话都是真的,太子的脾性,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就算是陛下这个父亲,也都没有我清楚。”羊元君小口喝着梅子汤,长睫稀疏,遮不住眼里的神伤,“太子这一生都没有走不出哀献皇后的死。” 他们父子一定会谈到哀献皇后,今天没有人能够救下太子。 谢宝因放下盏,仍怀戒心,只说了些抚慰人心的话。 看了看天上飞鸟,羊元君便由御侍扶起,然后缓缓跪在没有铺席的地上:“客我今天确实有事要相求夫人。” 君家大礼,谢宝因不敢相受,掌心撑在凭几上,着急想要起来,玉藻赶忙来扶,等起身,上前想要搀扶时,这位太子妃却摇头相拒。 “夫人出身高门。”羊元君垂眸,“应该知道哀献皇后是我姑母。” 女子不起,谢宝因也不敢站起,半蹲着:“知道,哀献皇后和太子妃的贤名,世家夫人都称赞不已。” 哀献皇后出身泰山羊氏,太子妃也出身于此,两个人是姑甥关系,太子妃之父就是哀献皇后的堂弟,一门要连接出两个皇后,堪比当年的郑氏,但是羊氏到现在依旧还是低调行事,不任三品,不入三省九寺,所教出的两位女郎也都是温婉贤淑。 羊元君往前后两侧扫去,御侍早已退避。 女子的声音如同潺潺溪水,细水流长:“有了姑母的前车之鉴,家里的尊长都劝我不要嫁,就算是嫁去没落的世家,也好过进这薄恩的皇室,但是他们不知道,我自从幼时去王邸看望过病重的姑母,看见过太子堪折的形貌,就再也走不出他身边三尺的地方。” “那时年少,心里想的都是快快长大,可以飞入宫城,好去陪伴太子,所以我在十五岁那年,不顾尊长游说,一脚踏进东宫,再也不回头,那时候宠爱太子的哀献皇后、安福公主、昭德太子、先帝一个个的逝去,太后也已经十六载没有出过蓬莱殿,我又怎么可以再弃他而去。” “好在我那时候年纪虽然小,但是没有看错人。”羊元君看向谢宝因腹部,眼泪就落了下来,“皇室薄凉,他不薄凉。” 谢宝因抬手帮她擦去。 太子和太子妃曾经有过四个孩子,后来接连夭折,但是一直到现在,东宫除了太子妃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大约是七大王的圣眷太过,太子也不抱着能够即位的心,子嗣也就不再那么看重。 两个人少年夫妻,战战兢兢才携手走到今天。 “我说这些也只是希望夫人能够心软垂怜。”羊元君轻抓着女子手腕,请求道,“我不愿意死在东宫里,也不愿意和太子隔日而死,要是太子有事,还望夫人能代我转告林廷尉,求他为太子敛尸,陪葬在哀献皇后身旁。” 苔藓中长出的米花,随风摇曳,不起眼,可快乐。 谢宝因将目光落在眼前,终于是卸下心防,问了句:“那太子妃你呢。” “林廷尉要是能够让陛下同意太子陪葬,就已经是恩德。”羊元君露出个浅笑,她也是快乐的,“再多的,怎敢再求。” 天子性情难测,无人能劝,贤淑妃所能劝的,都是天子当时需要台阶下来而已。 这次出行,谢宝因心中也没底,也是抱着会死的想法,但是看着女子心如死灰的神色,她还是笑着宽慰:“太子所行的是仁孝之事,一定会受到庇佑,郎君一定会拼命保下太子的。” 羊元君指了指这干旱的天,笑叹:“你看,这大暑已经过去五日了。” 谢宝因抬手挡在目前,微微仰头去看,指缝间,烈日灼人。 《逸周书》曰:土润溽暑,又五日,大雨时行。 又有俗谚道:大雨不时行,国无恩泽。 含光殿上,沈云同其余三人共同上书御史台大夫郑戎豢养外妇。 因为外人的介入,才使得这场父子的争吵结束。 天子伸手扶额,合上眼,粗喘着气,像是刚从梦魇中醒来一样,人也缓过神来,瞥了眼太子,不置一言。 神智清醒后,天子重新坐回去,手指覆在血书上,急诏郑戎入宫。 日出坊门一开,孙主薄就派人去通知了郑戎,大理寺卿林业绥因外室而连夜查来的事情。 郑戎知道后,赶紧爬起来穿好衣,着急忙慌的就跑去和堂兄商量对策,就在这时,宫里也忽然传来天子急诏的消息。 兄弟二人相觑一眼。 “先进宫去,最坏不过被贬谪,过几月我再把你调回建邺来就是。”郑彧敲了几下书案,“脛杖,到时买通行刑之人就行。” 有了堂兄的话,郑戎心中担忧减少,来不及回家再更衣,直接登车入宫。 等人走后,郑彧始终坐立不安,要只是外室,何必如此着急要诏见,而且林业绥又怎么会仅仅只为这样一件小事就如此大动干戈。 太子也在含光殿...安福公主! 他连忙起身更衣,吩咐家中奴仆备车去长极巷。 郑戎诚惶诚恐的入了含光殿,拱手行过君臣礼,来的路上也早就依旧把措辞都准备好,随时可以应对天子发问。 事情不明之前,他只管装傻充愣:“不知陛下急诏为何。” 李璋起身,边走边把手中血书展开,走到郑戎面前的时候,冷笑一声,慢悠悠的将血书覆在这人面上,手上使了些力,咬着牙,似乎要就此把人闷死才算完。 看到人挥手挣扎时,李璋一掌拍过,松了手:“自己看!” 终于得以喘息的郑戎,双手把脸上的东西拿下来,捧在手上却发现是血书,他静下心看过后,手上发抖。 “主婿郑戎乖戾成性,沉湎淫逸,成婚后通奸民妇,公主忍气吞声,然主婿明目张胆把人带至居室,公主终是再也不能忍,与其争论,主婿却殴打公主。后公主回宫,文帝闻悉,降职主婿,接回公主,不久主婿假做出悔改之态,得知自己怀孕的公主心软和好。 那几日,主婿的确好生相待,柔情蜜语,公主入宫说与文帝皇后听,面露喜态,本要留宿宫中,却因想念主婿而改变主意。 离别之际,相约明日再入宫陪伴文帝皇后。 谁知刚归家就撞见主婿再犯从前之事,公主质问不过两句,主婿竟狠心将公主推搡下床,脚踩公主肚子,使其流产,又活生生打死公主。 贱奴当夜在室内亲睹此事,本欲追随公主而去,又不愿公主和腹中孩儿枉死,被主婿凌.辱,苟活至今。 太子仁孝,不忘公主,以公主子嗣之身,求贱奴以污血述公主之屈。贱奴朱玉犹记公主音容,又岂敢推脱。” 郑戎沉默半响:“当年旧案,无至亲,不可追。” 李璋、李乙难得同声道。 “太子就是公主嗣子。” “我便是姑母儿子。” 只听一声闷响,郑戎瘫倒在地。 郑戎、王宣和谢贤匆匆入宫时,天子已经以郑戎以豢养别宅妇的罪名贬谪,随后更要依据朱玉血书,判其诛罪。 三人也听说了太子以安福公主嗣子身份入宫来喊冤的事情,卢氏那里也得到消息,她思索几下,写了封信给家中。 长生殿里,李璋已经被吵到头疼欲裂,他干脆把太子一起拉了来,然后就是四个人一起吵。 郑彧说:“荒唐,太子是陛下血肉,怎么可以突然就是公主嗣子!” 李乙便驳:“哀献皇后在时,亲口让我称公主为母。” 谢贤说:“便是要重审,也理应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 李乙则喝道:“既要说法,岂是忘了八议?大理寺与刑部皆无权审理管辖此案。” 法律之下,八类人犯法必须由皇帝裁决,其中便包括驸马。 在三人辩论争执不下的时候,闭口不言的王宣温和说道:“陛下素来最尊先人,此案是文帝亲自下了定论的,今日陛下又怎么能够逆文帝而为,岂非不孝。” 天子之前行事最喜欢拿先人说事,那他就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李璋眯着眼没说话,郁夷王氏素来如此,倒是家风了。 他瞥了眼离殿门最近的舍人。 舍人立马领悟,悄声退出殿,走到负手立于殿阶的男子身旁:“陛下被吵得头疼了,还请林廷尉给个能治头疼的办法。” “只留下郑仆射,与他说一说七大王的事。”林业绥俯视着巍峨宫殿,来往之人皆如蝼蚁般,落在他眸中成了黑点。 贤淑妃也急忙赶来这里,贪心之人是什么都留不住的。 他怜悯笑道:“陛下要怜惜七大王竟然有这样的舅父。” 舍人进殿。 半刻后,谢贤、王宣与太子都退了出来,看见站在殿外的林业绥,表情各不同。 殿内,郑彧径直跪下,陈情道:“臣并非是要包庇郑戎,只是治国以儒以法,今日之事,于儒于法都不容,要是强行如此,日后万事都不再循法,国家各官署如同虚设,陛下要如何治国,我与谢司徒、王侍中又要如何掌天下政事?” 李璋面无表情的瞧着这个人,心里想的是若将一柄剑从脊骨插入,可会被这脊骨所阻,嘴上说的是软语:“罢了,旧人已逝,何必再执着。郑仆射说得也极对,我乃天子,拥有万民,应当想治国之道。” 郑彧松下口气。 李璋却又说出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回去吧,要下雨了。” 郑彧不知所以,只好起身,往外走。 听着脚步声,李璋笑出声来,一时难以分辨是笑还是哭:“真是可惜了,七大王一直都行的贤王之事,百姓多有爱戴,竟然有这样的舅父,日后万民要怎么再信他?等我百年之际,又要如何放心。” 郑彧滞住脚步。 廖天之上,白云缓缓聚集,转瞬就变为黑,乌云翻滚,直压大地,恍若要摧毁天地之间的所有。 谢宝因只觉得心里赌闷,轻轻拍着胸口。 兰台宫的消息接连传来,都是不好的,天子要太子去陪哀献皇后、太子流了血、谢贤三人都进宫。 猝然之间,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地砸在屋脊草木之上,又沿着殿檐低落,瞬间连成一片雨幕。 溅在地上,四处砸开。 玉藻赶紧扶着女子起身,退到殿内躲雨。 被御侍扶起的羊元君在入殿后,就一直捂面不语,旦她还一直持着端庄,不让人听见哭声。 这是暑雨。 黄门侍郎陈侯入了殿,很快又出来了。 诏来中书省之人,便是要草拟诏令,不管是何结果,都成定局。 王宣与太子各自也都走了。 谢贤蓦然开口,语气稀松平常,含着的是百年世族的底气和不屑,参杂了些缅怀故友在其中:“你父亲从前也跟你一样,一腔热血就以为能够烫死盘踞几百年的巨龙。” “岳翁说错了,你所了解的只是我父亲。”林业绥从内侍手中接过罗伞,望着眼前雨幕,笑然,“他的确高风亮节,济世为民,我所为,不过一点蝇头小利。” 男子撑伞,步入雨中,缓步走下殿阶,身骨如松柏,却又更似青竹。 上了车舆,林业绥命驭夫直去崇业坊。 日入时分,玄都观里的多数善信便已尽数离开。 男子迎着顺石阶而下的雨水,执着竹木伞柄的手,青筋微显,似雪中青松。 乾道看着大雨还有善信前来,在心中直道“太乙救苦天尊”为他祈福,又想着一定要比平时更尽百倍心,而后走上前:“善信冒雨前来,不知所求为何??” 男子收起伞,只道:“来接我妻子。” 长命万岁 第59节 额角有血的李乙护着紫色襦裙的女子从道观后面走出来,女子心疼的拿丝帕要去帮忙捂伤口。 不愿让妻子伤心的李乙接过,捂着伤口,瞧见男子,开口道谢:“多谢林廷尉。” 林业绥淡然回之:“殿下愿相助与我,我自不能让殿下陷入困境。” 李乙笑了声:“此事,倒说不得是谁相助谁。” 两人并没什么话可说,且都有所挂念。 闲聊几句后,互相点头致意,便各自走开。 乾道从谈话中,知道男子身份后,也立马引他前去神殿。 谢宝因仔细打量着这座神像,忽然玉藻喊着“有人来了”。 她立在殿中,神像前面,回身去看,看到的是他执着罗伞,朝她的方向走来。 晚暮时分,郑彧从长生殿出来。 他归家后,只跟族中兄侄说了四个字。 “挂孝发丧。” 【作者有话说】 [1]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皓齿内鲜:出自曹植的《洛神赋》。 [2] 《逸周书》曰:土润溽暑,又五日,大雨时行。大雨不时行,国无恩泽。 [3]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出自唐代刘禹锡《陋室铭》。 第57章 故意乞怜 说完挂孝报丧四字。 郑彧闭口无言, 背手转身离家。 因豢养外室,郑戎在被脛杖五十后,便被内侍抬出了宫。 天子下令, 不准乘车舆、轿辇等物, 只赐下块一人长宽的木板,也不准往上垫任何任何东西。 于是郑戎只能躺在这硬邦邦的上面,趁着雨停的时候,由家里跟随来的奴仆抬着穿过人来人往的主街道,为了脸面, 还是用手挡住相貌。 能好好活下来,这点脸又能算什么。 日入时分, 终于归家,只是刚走进巷道里面,就看见家里已经是白幡挂起,奠灯高悬, 丧乐漫天。 疼到迷糊的郑戎半睁着眼,眉头深深皱起,望着家里的奴仆进进出出的, 家里谁死了?他的父母早就先后离世, 那些儿女死了,也不值得如此大的排场。 卢氏? 可她身子骨向来硬朗, 十几年来都没有生过什么病,怎么突然就没了, 想到这里, 郑戎只觉得是天子急诏自己, 在卢氏知晓后, 以为事情败露, 先行自杀了。 毕竟为他殉情这种事情,卢氏是绝对不会做的。 嗓子咳出血腥气后,趴在板子上的郑戎说:“快归家。” 一路上,奴仆都顾及着家中阿郎腿上的碎骨伤,不敢走快,现在看到这种情况,阿郎又发话了,他们赶紧进去。 刚到门口,郑戎先抬头问道:“夫人没了?” 穿着丧服的奴仆看见阿郎的小腿骨处血肉模糊,直接跪下,不敢说半句话。 郑戎也只当是这些奴仆默认了,摇头叹出口气,露出些难得的真情,毕竟相处这么多年,又一直管着他,哪里会没有感情的。 得到答案,他让奴仆先抬自己去灵堂看看,去往灵堂的路上,心里也在想着等下该命人去堂兄家里一趟。 两个奴仆抬着人路过西堂的时候,只要视线稍稍偏斜,耳朵再厉害一些,就能看到堂上的妇人跽坐着,家中的仆妇也在里面,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棺椁”、“不敢欺瞒夫人”的话。 郑戎心里都是别的算计,更是不会注意到这些。 等他们来到灵堂,没看见棺椁,也没看过奴仆在这里,只有白幡和灵位,上面竟然是他的名讳! 郑戎直接吐出口血,手握着拳,使劲捶向身下木板,哐哐直响,又听他怒声大喊:“我人还没死呢!你们这些贱奴!把你们夫人喊来见我!” 听到这声骂,坐在堂上的卢氏矜重的举起手臂,用宽袖挡在眼前,另一只手端起漆碗,十分安闲的饮汤,等那个人骂累,她才扶凭几起身,出去看。 要不是小腿受了杖,郑戎恨不得起来掐死这个人:“你要干什么,这是咒我去死,还是想要弑夫。” 卢氏想起自己送回家中的东西,不慌不忙的笑起来:“你怎么忘了,前年你亲自写下和离书给我,现在你我都不是夫妻,怎么连弑夫的话都说出来了。” 郑戎在前年跟一个民妇纠缠,被她发现后,果断处理了,他气不过,写下和离书,后面被堂兄郑彧知道,痛骂他一顿,然后又亲自去卢家求她回来。 那时候虽然又回到郑氏,但是她也知道这个人是什么脾性,暗中把藏下来的和离书送回家中,让母亲收着。 背后被人给插一刀,郑戎被气得两眼翻白:“等我好了,一定不让你好过!” 卢氏笑了笑,用余光瞥向一侧。 郑彧背手站在庭院里,他看到这个族弟就头疼,命郑戎跟着自己去西堂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郑戎瞪了眼卢氏,换了身衣裳,让奴仆扶着自己去。 到了堂上,才发现郑氏其他族兄弟以及族叔伯也在。 郑彧跽坐在西面,看见他来,直接开口:“我以及遣家中奴仆出去报丧。” 这话的意思是...郑戎睁开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堂兄,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句完整的话来:“兄长这是要我死?” “端阳那夜,我就跟你说过,要是牵涉到七大王,哪怕要你死,我也绝不会手软。”心里还在为这件事烦心的郑彧听到郑戎竟然敢反问自己,不悦道,“你忘了?” 郑戎以为自己能出宫,是因为和二十年前一样,被三族救了。 毕竟只要三族出面,天子怎么敢违背。 他听着家里的丧乐,悲从心来,最后一次挣扎:“我跟兄长从小长大,就算不是同母同父,也应该有手足情,难道连救都不愿救?” 怎么还来怪上他了。 郑彧将面前几案上的东西,全部拂落在地,一通乱响后,是更加冷厉的训诫:“要不是为了救下你这个愚人,我何至于跟陛下生出嫌隙来,还差点让七大王也失去了圣心!当年因为你逆臣贼子的行径,士族和皇权之间也差点失去平衡,但你竟然还敢去触犯律法。” “简直是不可救药[1]。”郑彧冷眼看去,原先还有的痛惜,已是半点都瞧不到,“今天也该由你来回报郑氏了。” 郑氏族伯也叹气,像是疼爱幼者般的劝道:“死了就不用再受苦。” 劝死之言,如山倒般的袭来,郑戎直直栽倒在地上,伏地大哭着,他变成现在这样,这些人又有哪个是能袖手旁观的! 幼时不教,少时不纠,已经长歪的树怎么可能再直起来。 “落在陛下手里,你只会生不如死。”郑彧揉着脑袋,缓下声音,变回疼爱弟弟的兄长,“最好自杀。” 伴着丧乐,郑戎好好痛哭了场。 随后不久,白幡飘动的郑家,传来哭丧声。 雨停半刻,很快又哐啷下起来。 胸痹发作过的李璋躺在卧榻上面,由医工在旁边探脉,同时又听着陈侯在说话,当听到郑彧出宫不久,郑戎家中就挂起白幡后,冷着脸没说话。 以为这样就算完?既挂出白幡,那就不能浪费了。 “日出时分带上宫卫,去郑家宣诏令。” 陈侯想起诏令内容,担忧道:“那道诏令...未必能够通过门下省。” 李璋冷嗤一声,满不在乎地答了句:“那我们就不通过门下省。” 陈侯愕然,以为天子就这么轻易放弃了,但是在认真想过后,终于明白其中的含义。 诏令不通门下省,直接发出,这件事在之前不是没有发生过,但都是皇权压过世族的时候,天子是要借这件事再进一步的去试探世族的底线。 君臣二人聊了没几句,齐齐看向殿内的另一人。 医工收回手,起身翻起皇帝眼皮子仔细瞧了瞧,神色愈显严肃,全部检查过后,垂头不语。 李璋敛好袖子:“我都被你照顾了十几年,有话就直说。” 知道天子最厌恶被人欺瞒,医工拱手:“胸痹之症时隔十六载再复发,而且心脉还隐隐有堵塞之兆,绝非是好事,陛下千万不能再被怒火攻心,必须要收敛脾气。” “人已经老了,就这身体还能有什么好事。”李璋笑着拍了拍医工的肩膀,如故友般说笑,“今年我都四十有六了,没死就是最大的好事。” 患者这样说,医工也只有强颜欢笑的应和“陛下说的是”,谁叫这个患者身份不一般。 李璋挥手命医工退下,又命陈侯亲自替他去一趟蓬莱殿。 蓬莱殿中的老妇听完今日所发生的事,张嘴道了“先帝”两个字,然后就再也没有下文。 陈侯早就已经习惯,自从昭德太子薨逝,太后就进了蓬莱殿,再也不出来,就算是文帝崩逝的时候,也狠心到不愿意踏出此殿去见丈夫最后一面。 他哀叹一声便要转身离开,脚下刚走了一步,忽然停下来,好像是听到了木鱼声,但是去找的时候,又只剩雨声。 陈侯抬头。 这天又开始下起雨,怕是停不了了。 屋舍外面,两个仆妇和一个侍女提着热水去侍奉女君。 刚进湢室,就看见女子站立在浴盘里面,肌肤被水弄得湿漉漉的,腹部隆起,上面也是玉润珠圆的...侍女赶紧低头,红着脸不敢再看。 把乌发用水沐过,身体也浴完后,谢宝因被侍女侍奉着擦干水,然后穿好中衣,接过侍女递来的粗麻帕子,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进了内室,在几案前慢慢跽坐好。 头发擦到一半,被屋舍外面的雨声吸引,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去看。 灯盏旁边,鬒发如云。 林业绥刚进居室,就看见她本来应该挽起来头发,全部散落在肩头腰间。 他缓步走到女子身边,在旁边蹲下,手指穿过长发,还是湿润的,不免拢眉,低声道:“头发不擦干,最容易伤风头疼。” 谢宝因和面前的男子平视着,然后伸手去解他的玉带衣袍,纤指几动,圆领翻落。 他们两个人都在玄都观待到雨停,后面又换了能够在雨里行走的高齿屐才出观登车归家,因为男子临时有事要处理,所以她先回来了。 家中的奴仆也早就备下热水。 她只是沾了一点点的雨,但是男子在走上道观百级台阶的时候,因为逆水而行,衣服湿了大半。 仔细收好玉带,放在几案上后,谢宝因浅浅一笑:“我等下会擦干的,你先去沐浴。” 衣袍被解,林业绥无奈发笑,捻过她发丝,然后站起身来,去了湢室。 谢宝因擦完还带有湿意的头发,先是直起身体,半跪在席上,再用双手撑着几案起身,她把玉带拿去东壁归置好后,命仆妇端了盆炭火进来。 长命万岁 第60节 雨水变多,竟然还觉得冷起来。 林业绥沐浴出来,到东壁去拿了巾帕,看见居室里面燃着炭火,徐步过去箕踞坐下,擦着头发,一言不发。 屋舍外面的侍女听到内室里面有声音,开口禀道:“家主,女君有事出去。” 男子浅淡应了声。 很快,木屐声传来。 林业绥把巾帕轻扔在几案上,用铁钳把没燃好的黑炭拨到中间燃好的地方:“夜里下雨,怎么还出去。” 怀中抱着一大摞的沉重竹简回来的谢宝因走进内室,去书案那边给一一摞高放着,笑道:“舍不得它们受雨。” 两人刚说完话,庭院里面传来声音。 雨声掺着脚步,童官披带蓑衣和斗笠,赶忙来禀:“家主,郑家的奴仆在日入时分就已经开始四处报丧。” 林业绥拨开猩红的炭火,静瞧它火星迸裂:“可有哭丧声。” 外面的人立即答道:“两刻前传出的。” 男子往后靠去,曲指敲了两下凭几,没说话。 等那个奴仆离开,谢宝因走到男子旁边,屈膝跽坐的同时,垂头看向他:“郑戎死了?” 林业绥把钳子放到炭盆架多出来的地方,笑道:“就在两刻前。” 郑彧弄出挂孝报丧的事情,就是想要让天子看到他跟郑戎割席的决心,天子为了不和郑彧撕破脸,也就接受他的俯首,把郑戎给放回去,要他被至亲逼死。 对于天子来说,任何一种酷刑带来的痛苦都比不上手足残杀能让他心里产生快感。 谢宝因垂眸,掩住心中翻涌的嗟叹,竟然就这么死了。 这些年,谢贤拼命想要挽救世家的大夏将倾,但是终究徒劳,同一桩案子,在二十年前,三族相阻就可以逼得文帝无法介入,而今天,她父亲和王宣等人虽然进宫,却已经不像父辈那样可以阻止天子了。 现在郑氏高官被撬动,那就意味着其他人的也可以动。 其他人中,囊括着王谢两族,就如同史书上的“周郑交质”,这次他们已经露怯,要是天子意识到三族的余威不再,怕是日后世家要迎来一场更大的雨。 或许,眼前这个男子比所有人都更先察觉到。 看见女子在发愣,林业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缓下声:“又在想什么?” 谢宝因浅笑,随口一答:“今天玄都观的事。” 男子把烤热的手掌抚上她隆起的腹部,不知是在问谁:“怕了?” 谢宝因没有任何掩饰的点头,自己好不容易走到这里,要是现在死了,还是挺不甘心的,想起观里面的那些事情,她跪起来,身体不再压着双腿,也比踞坐的男子高出一些来,她用一双手去抚过男子好看的眉眼鼻子,再是吻过她无数地方的薄唇。 林业绥任由女子作弄,当如春笋的指尖还想要再往下去摸喉咙时,他张开嘴,惩戒的一咬。 咬得很轻,甚至还有些酥麻的痒,谢宝因也就没有抽离,然后问:“你是不是安排了人在道观里面。” 林业绥咬了一下,很快松开,抬眼含笑看她:“幼福看见几个。” 谢宝因收回手,沉思半晌:“五个。” 那些甲士豪奴都是从隋郡送回建邺来的,凶悍而且心细,敌军都难以察觉,林业绥眼中露出赞赏:“如何发现的?” “念经时,他们念错了一个字。”谢宝因记得自己随着男子离开道观的时候,那些道士正在做晚课,唱道经,字虽然好认,但是放在道韵中要用另一种,她失声笑起来,“那字有两个音,在经文里该读平声。” 林业绥忽然缄默。 谢宝因秀眉微拧,膝盖瞬间失去力,重新跪坐下去:“怎么了?” 林业绥已经阖上双目,吐息的时候,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整夜整日都没有睡,在隋郡落下的毛病又重新袭来。 女子问的那一瞬间,他睁开眼睛,毫不掩饰的示弱,就好像是故意在乞怜,要引人来怜爱自己:“有些头疼。” 谢宝因低眉叹息,也松了一口气,两只手去握过男子的大掌,学着他从前给自己按的手法,认真的在按压着。 担心女子这么跪坐会难受,林业绥小心揽起她的腰身,把人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云雨冷浸溶溶月。 炭火被灰覆盖。 卧榻上的两个人也在安眠。 次日,一道诏令未经门下省,直接由中书省发出,告诫百官。 郑戎虐杀妻主,谋害亲子,蒙骗先帝,侥幸偷生二十载,享了不该享的,天地先祖都难容,自杀也难以赎罪,勒令不准其立坟,不准做法会,只允准报丧,而不能挂孝,并且还要把他在安福公主死后所纳所娶所生的妻妾及儿女一律于七月初七处死,所得钱财归于国家。 郑家赶紧撤下白幡,遣散丧乐,也没有人敢去奔丧。 回不去家的卢氏整天都在居室里面哭, 至于朱玉,一根白绫已经先殉了安福公主。 那名孙主薄也因豢养外室,在被脛杖后,要求立即便动身离开建邺,天高路远,路上就因为伤口恶化死去。 七月初一,宗□□接天子诏令,把郑戎的名字从皇室族谱中彻底抹去。 七月初七,礼部为安福公主办祭礼,天台、玄都两观大办超度法会,悠悠二十载,香魂终安。 七月廿十,御史中丞弹劾太子。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 [1]不可救药:出自《诗经.大雅.板》:“多将熇熇,不可救药。” [2]静夜沉沉,浮光霭霭,云雨冷浸溶溶月:改自宋代丘处机的《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 [3]“周郑交质”是春秋初期的一个历史事件,也是周王室正式走下神坛的一个转折点,在这之前诸侯国都觉得周王室高高在上,不可侵犯,但是在郑庄公藐视周平王之后,大家发现周王室也不过如此,然后其他诸侯国纷纷效仿,周王室便也失去了原有的地位。郑庄公就是大家比较熟悉的“郑伯克段于鄢”中被母亲嫌弃的那位。 第58章 江淮郡王 立秋虽然已经快要半个月, 但是骤雨还是时行时止,昨天夜半下了整宿的雨,到日出时分才停止。 推开窗牗, 只看见空水氤氲, 庭院里挂着亮垂垂欲落的雨珠,屋舍里外都漫溢出淡淡的苦药味。 透过打开透气的窗子,也能够看见居室里面的光景。 这几天因为风寒严重,家主告假在家。 童官进到西边屋舍的庭院里,发现女君不在, 只有家主在,他脚下加快, 在屋檐下面喊了一声“家主”。 男子清脆圆润的声音传出:“进来。” 童官得到家主准允,抬脚进去,男子散发宽衣,箕踞在坐席上, 面前几案上还摆着装有药汤的漆碗,几案旁边是炭火,还放置一盆水。 相比前几日, 已经减去了几分病态。 他喉间轻咳出声:“有什么事。” 童贯把手里面那一沓印有官印的文书呈上:“家主, 这是裴少卿刚命人送来的文书。” 林业绥用余光扫了眼,将双手置于炭火之上:“现在是什么时候。” 把文书放在几案上后, 童官后退几步,跪坐在不远处:“已经临近日正, 应该是隅中时分了吧。” 隅中, 朝会也应该结束了。 手掌烤热后, 林业绥只捡起其中一封文书展开来看, 冷冷淡淡的看了几眼, 慢条斯理的叠回原样,扔进了炭盆中。 火舌蹿起,所带的火星子,引他一阵咳嗽。 六日前的朝会上,御史中丞当场弹劾太子既然已经自愿成为安福公主的嗣子,绝对不能再稳坐东宫之位,同时还翻出太子昔日提剑杀人之事,但是天子置之不理,御史中丞就连续五日都上书弹劾。 今天再开朝会,他还是咬住太子不肯放。 很少在臣工面前表露出自己不悦的天子,敛起和颜悦色,当场冷声斥道:“太子说他不是朕的儿子,他就不是了?” 仅凭哀献皇后当日的一句话,不经天子知晓和同意,也没有宗正.寺的过继文书,皇室族谱上面也没有做过任何的更改,就连当日在含光殿中,曾经亲耳听过天子说的郑戎也早就已经死了。 现在凭的就仅仅是太子的一句话,但是天子才是君,是父,太子只是臣、是子,臣子怎么能够越过君父去,只要天子不认,太子说的一切都可以作废不算。 素来嘴里不饶人的御史中丞就那么站在含光殿里,被天子一句话就堵到说不出话来,他弹劾这件事,就是在说天子需要听从太子的话...犯了大不敬。 要是他就此作罢,天子就还是宽仁慈爱的陛下,要是他不依不饶,天子依法治国,按照十恶罪处置,谁又敢置喙。 裴敬搏刚从含元殿出来,就把朝会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的写下,混在文书里,一起送来长乐巷,文末还给了句批语:御史中丞骨头虽硬,却也惜命,远不及吾族弟。 林业绥看后,笑而不语。 硬?不过是趋炎附势之人而已,要不然三族子弟,御史台怎么就无人敢弹劾一句,他既然设下这个局,就绝不让旁人来左右局势。 藤纸燃尽后,看见灰烬浮起,童官赶紧爬起来,用瓢舀水往炭盆里洒去。 没有多久,屋舍外面突然进来一个侍女,好像是有话要禀,谁知家主先出声:“你们大奶奶哪去了?” 侍女答道:“江淮郡王身边的女官前来拜谒,女君前去接待,走前命我跟家主说一声。” 林业绥望着火炭,不言。 博陵林氏与其素来没有任何交情。 西堂之上,已经有老妇跽坐在南面的坐席上。 谢宝因缓步上堂,不动声色的看过去。 江淮郡王李湜之是武帝玄孙李安的长子,当年宗室大乱,发生八王之乱,是他先祖帮助同父异母的弟弟献帝顺利即位,并且尽心辅佐,导致积劳成疾,咳血而亡。 感念兄长恩情的献帝便把其子封为江淮郡王,把最富庶的江淮吴郡赐给他做封地,郡内赋税堵归于江淮郡王,郡内子民都要受江淮郡王管辖。 除此之外,爵位永远都不夺去,后来献帝的儿子即位,认为宗室拥有封地容易引起动乱,所以下令宗室不再拥有自己的封地,只享食邑,只有江淮郡王却依旧能够以吴郡作为自己的实在封地,并居住在那里。 但是无诏,终生也不得离开吴郡,不然以谋反罪论,今年元日应诏来到建邺,得到了天子怜惜,所以一直留到现在,已经快到八月中旬,江南郡王上书天子,自言想家了。 天子听闻,又是心疼,又赐下许多东西。 因为李湜之父母都已经逝去,随后祖父祖母也接连归天,他七岁就继承爵位,十年间,被这位女官带大。 听说女官年轻时是家中独女,读遍诗书,不愿意嫁人生子,所以进入王邸成为女官,教导抚育李湜之,让这位郡王也善文会诗,温柔敦厚,待人宽容大度。 收好思绪,谢宝因上前,行肃拜礼:“怠慢女官了。” 看见身为世家夫人的女子给自己行礼,女官也赶紧起身,低头推辞,行揖礼:“我只是王邸的奴仆,不敢受夫人的礼。” “女官代表郡王前来,理应受。”谢宝因上前扶起,温婉笑道,“不知道郡王命女官来此有何事,最近我家郎君感染风寒,不能见客,要是有事相商,我一定相告。” 长命万岁 第61节 “今天不是郡王命我前来。”女官有些难为情的开口,“是我僭越郡王,擅自来的。” 谢宝因在朝着门口北面的坐席,被侍女扶着屈膝跽坐,然后好奇看去。 “不敢隐瞒林夫人,我已经年老,少时离家至今,快有几十年了,心里实在眷念家乡,所以已经向郡王请辞,明年盛夏就要回敦煌郡,但是我心里实在放心不下郡王。”女官也跟着继续跽坐,“他到现在都还是孤身一人啊。” 有郡王出面,她的宗族不敢吃绝户,而且自己多年前也去立下女户,所以现在才能够回去家乡。 谢宝因怎么也已经明白过来,她装傻道:“我确实认识一些世家女郎,可以为女官解忧。” “但是女郎易寻,心上人难找。”女官先是哀叹,然后又转笑,“庆幸郡王在踏春宴上找到了心爱的人,正是林三娘。” 谢宝因有意露出为难的神色:“我虽然是林氏宗妇,但也只是管理家中和宗族祭祀这些事务,两姓姻亲,关系重大,还需要郎君做主。” 女官认同点头,坐着聊了聊吴郡的风光,站起身行礼就要离开。 跽坐着的谢宝因也撑着凭几,肃穆注视着客人离去,然后再缓缓跪坐,开始认真想起江淮郡王怎么会和林妙意有所牵扯。 踏春宴?要是那天两人真的发生什么,她却不知道,那以后不论什么事都要被江淮郡王给牵着走了,她赶紧命人去请林妙意来。 林妙意赶来西堂的时候,听到长嫂问起踏春宴那天的事情,恍然大悟过来:“那天我和几位女郎在水边玩闹,不小心掉了进去,浑身都湿透,刚好有位郎君路过看见,然后脱下自己的衣袍给我,我当天就想要还回去的,但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谢宝因听后,眉头蹙起:“那衣袍你拿回家中了?” 外男衣物出现在娘子的居室中,只要那江淮郡王稍微有些心思,到时候林氏就必须把女郎送去吴郡了。 林妙意有些茫然,仔细回忆了很久,然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脑袋,声若蚊蝇:“那天我知道长兄出事,所以随便塞进了箱笼里,归家就忘记了这件事。” 谢宝因冷眼看去,庆幸堂上的都是她们各自的侍女,然后厉声命道:“回去三娘的屋舍把那件衣物拿来烧掉。” 春红立即明白事情严重,赶紧离开。 林妙意脸上露出担忧:“但...这要是郡王的,就是皇室织物,烧掉就是冒犯。” 谢宝因笑而不答。 女官这次来,既然不提这件事,那就说明江淮郡王没有跟别人说起过,而且他人都已经快要离开建邺,有五个月的时间都不说,现在烧掉也没事。 不过一刻多,春红就已经气喘吁吁的跑回来。 玉藻端来烧火的盆来,把那件衣物放进去后,拿去外面烧了。 亲眼瞧着那件衣物在燃烧殆尽,谢宝因松下口气,淡然说起别的事:“郡王对三娘有意,不知道三娘心里是怎么想的。” 那位女官能够拿着郡王的玉牌来,怎么可能会没有江南郡王的点头同意。 林妙意抿着嘴唇,不说话,他往日的那些习惯也全部重新出来,手指不停搓着衣角,大约是不愿,但是心里又清楚的知道姻亲不能由她自己做主。 谢宝因只好细声柔语的安抚起来。 王氏来西堂的路上遇见那位女官,觉得眼熟,但记不起来是谁,等进到堂上,立即就知道是谁了。 谢宝因抬起手臂,大袖儒遮住脸,小饮一口汤,等把手垂放下来,漆碗放在几案上,边整理大,袖,边区看见妇人的神情,笑道:“叔母怎么了。” “前面那位是不是江淮郡王身边的女官。”王氏走到坐席前,然后转身,要跽坐,“怎么来...” 看到对面跽坐着的林妙意,她瞬间明白,不再说话。 林妙意看见尊长来,从跪坐到站起,行肃拜礼:“叔母。” 她知道妇人有话要和长嫂说,所以找借口先离开。 “我记得江淮郡王和三娘差不多大。”王氏偏头看了看林妙意离去的背影,忧心起来,“她太容易多感多思,需要给她议个愿意体谅她的郎婿,她也不能去做世家宗妇,身为女君要面对的家族事务那么多,随便一件都能让她哭上半天。” 谢宝因双手落在屈着的大腿上,看着外面,没有接话。 以前选中的世家子弟,崔安心里有人,另外两个...在踏春宴出事以后,看见林业绥昏迷不醒,天子对七大王也一再纵容,所以早就急着婉拒了。 这两个月来,还一直让其他世家夫人给自己送来想要再议婚的意思,但是林氏已经不愿意。 忽然清风拂来,叫人颤栗,这天已渐渐有了凉意。 两人起身要离开的时候,谢宝因从席上站起,侍女上来为她抚平下面破裙被压到的褶皱,她也看向王氏:“叔母下裳怎么有泥点。” “你三叔父会在廿九那日从汾阳郡出发,大约就在八月中旬前后抵达建邺城,我想着在那之前,先为他娶个侧室。”王氏笑着把缘由说清,“但是又觉得还不如知根知底的,刚好我身边有个稳妥的侍女,刚到她家中看过。” 这种事,谢宝因不好置喙,便只浅浅作笑。 送走王氏后,谢宝因回到居室,和林业绥一起用完晚食后,把江淮郡王女官前来说的事告知了他。 林业绥听后语气平平:“江淮郡王虽然不能出吴郡,但是拥有一个郡的封地,矿产这些都归郡王一人所有。” 跽坐一旁看竹简的谢宝因眼睛也不抬,伸手从几案上的漆盘中摸出一颗果脯给刚喝完药汤的男子递过去。 林业绥就着她手咬进嘴里,随后顺势握着她的这只手,在近旁的炭盆上面一起烤火:“他现在不是最好的良配。” 谢德就曾经多次上书文帝,以宗室拥地会危害皇权为由,要求把江淮郡王诏回建邺居住,并且收回封地,但是献帝有令,他赐给兄长的东西,往后帝王都不能随意消减,所以天子才年年诏人回建邺,一留就是八个月的时间。 谢宝因点点头,右手被男子钳制着,她也抬起头,看他:“郡王家里简单,女官也要回家乡,如果他封号不是江淮...但是总能找到更合适的世家。” 林业绥偏头轻咳几声,抬手抚平她烦恼的眉头。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孩子没了 夜已深。 天穹之上, 明月揽水自照。 建邺城外的陵江边停靠着两三只渔舟,江波一荡一漾,使得渔舟摇来晃去, 船舍内的人辗转反侧, 唉声叹气。 这里临近草场,从日入时分开始,秋虫就开始鸣个不停,烦扰的人难以入眠。 在这幽幽的月色下,江水中央有一只孤舟停泊, 鳏居的渔翁坐在船头的胡床上面,披戴着蓑衣斗笠, 独自垂钓。 忽然有一阵大风吹过,吹乱水里面的明月,再接着有几尾鱼破月跃起,又有十数鱀豚的出没, 颜色或白或青,从长江游来,奋首的逆游而上。 渔翁看见有鱀豚跃出江面, 立马就知道风暴即将来临, 赶紧收起钓竿,然后奋力摇着桡楫往岸边赶去。 瞬息之间, 头顶接连滚过轰隆的低鸣声,抬头就看见黑云翻起墨来, 月光也甚微, 微风渐渐转为呼哧的狂风疾驰刮过。 渔舟刚一靠岸, 马上就有骤雨急降, 扎起水圈。 有此剧变, 江面一定会翻涌起来。 渔翁下了船,立即跑去喊醒船舍内的人,催促其赶快上岸来,去附近寻一躲避处。 半刻没有,八月里的第一声惊雷便乍然降下,屋瓦大震。 长乐坊西边屋舍的庭院里,翠竹簌簌,屋檐下面的玉片也互相触碰,极为激烈,雨滴砸在地上,像极了玉碎的声音。 居室里面的矮床上,豆形灯盏火苗微弱。 侧躺在卧榻上面的女子似乎是被梦所缠,紧咬着贝齿,眉头攒蹙着,胸脯起伏渐渐开始变得急促,落在衾被的五指慢慢收拢,死死攥着被面。 惊雷再降下来的时候,帷帐已经挂起,灯盏的光渗进卧榻。 谢宝因也终于从混沌里面醒了过来,明眸盛着半池清水,满脸都是泪痕,长睫早就被眼泪给浸润,细汗打湿的鬓发与额发贴在肌肤上。 但她人还是昏昏沉沉的,缓了好久,又哭起来。 林业绥撑起半边身体,把女子湿透的鬓发剥离脸颊,擦去那些混在一起的汗泪,缓声询问:“是不是梦到了什么。” 想起这几天做的梦,谢宝因闭着眼睛,小声呜咽:“我们的孩子没了。” 男子神色微顿,掌心摸着女子发顶,另一只手握着她那只发凉的手钻进衾被中,带着她去抚摩圆鼓的腹部,叫她安心:“孩子还在幼福的腹中。” 谢宝因的掌心能够清晰感知到胎儿在自己体内动了动。 她点头,破涕为笑。 林业绥起身下卧榻,去内室中央的几案旁边,弯腰从摆在这里的铜盆里面拿了巾帕,帮她擦脸。 两个人准备再睡的时候,谢宝因听着外面越来越厉害的风雨,往男子那边靠去,随后一只温厚的大掌捉住她手腕,不厌其烦的揉捏按压着她掌心、指腹。 “郎君。” “嗯。” “明天,我想去玄都观一趟。” 日出时分,这场雨终于停了下来。 家中奴仆已经在清扫着庭院里面落下来的树叶,侍女也进端着水进入居室,把铜盆放在几案上面后,同时跪坐在旁边,侍奉女君盥洗。 等盥洗好,春娘也来了。 谢宝因跽坐在鸾镜前,任由这个娘子给自己挽髻簪钗。 等听见湢室里面传出来的水声,侍奉完的奴仆也都已经离开内室,去了外面。 没有多久,男子沐浴出来。 谢宝因敷好□□,撑着几案起身,走去东壁为他穿衣束冠。 林业绥敛着长眸,往女子胸脯以下看了眼,担忧浮上心头,本来想拒绝,但是看她心思还是那么沉重,所以先把衣袍先穿好,然后才放心由她来给自己系衣带。 他嗓音舒缓,安抚道:“等我日正时分归家,陪着你一起去玄都观。” 把男子的蹀躞带扣紧,谢宝因浅笑着,温顺点头。 男子离家后,谢宝因用完早食,两股着席的踞坐在素绢席上,背后靠着凭几,手里有些无力的握着竹简在看,听见炭火烧烈的声音,她偏头去看,已经是猩红的了。 虽然窗牗被推开,但是依旧觉得室内烦闷,她叹息一声,脊背离开凭几,把竹简放在几案上,然后手掌顺势也落在了上面,一只膝盖跪在席上,稍微用力,整个身子就慢慢起来了。 缓步走到屋舍外面,占风铎已经被夜半的那阵大风刮掉在地上,变成碎玉。 庭院里面的竹子也弯折几株。 侍女来扫檐下碎玉的时候,想起那些惊梦的谢宝因命道:“命人把那些倒下的竹子都砍掉。” 扫完碎玉,侍女领命离开。 片刻后,正好到隅中时分,奴仆也赶着来和家里的女君商量三天后的祭月事宜。 谢宝因跽坐在议事宴客的堂上北面,几个仆妇全部跪坐下来,侍女端来炭盆放置在堂的正中央。 仆妇开始有序的禀报家务。 谢宝因听完第一个仆妇所说的祭月家宴,只说:“六娘不能吃河鲜江鱼这些,按照她的喜好再添几道。” 林却意很小的时候就跟在郗氏身边,郗氏不吃荤,她不怎么能吃,后面去到山寺待几年,更是吃不到,时间一久,脾胃就受不了荤腥,想吃也不能吃,归家到现在,只能吃些锅边荤。 长命万岁 第62节 其他仆妇也逐一禀报起来,耗时太久,双膝着地坐着的谢宝因双腿已经被压麻,但是脸上依旧面色如常,没有丝毫波澜的治理家务。 等她们都禀报完离开,堂上只剩下李媪在,她近来都在旁帮着女君治理家中,加上小女被女君救回来,做什么都尽心尽力。 谢宝因用宽袖挡脸,矜持饮汤:“我腹中胎儿开始长大,现在已经越来越不力不从心,直到生产那天,都还要阿婆辅助我。” 不管做的那些梦有什么寓意,她都必须要保住这一胎,要是小产变成习惯,以后就很难怀上,范氏之前怀十娘的时候,就是愿意对家务放手,最后外强中干。 原本跪坐着的李媪赶紧立起来,让双膝着地:“女君言重。”然后又问,“不知道夫人那里要不要送东西。” 谢宝因落下右臂的同时,手里的漆碗也已经落在几案上:“夫人与寺中的比丘尼都不能食荤腥,送两份时令果蔬。” 李媪立着的膝盖又慢慢离开席面,重新跪坐下去,想到端阳那日,请示女君:“这次要再给钱财吗?” 轻轻挥动手臂,整理被压住了的宽袖的谢宝因缓缓抬眼看向仆妇,冷冷开口:“不必。” 李媪领命,手撑在地上,半爬着站起身,恭敬行礼离开。 日正时分,林业绥也按时归家,在长乐巷就已经先命奴仆备好车驾,等回到居室,就看见内室中央的几案上,摆满算筹。 女子下半身自膝盖处相叠,正坐在席上,除了手,其他地方是一动不动。 他问:“还剩多少没看。” “只剩下简单的家务。”谢宝因揉了揉眉心,很快又笑道,“很快就好。” 林业绥走过去,在几案的东面跽坐下来,不容分说地把算筹用手全部拨拢到自己面前:“剩下的我来看。” 谢宝因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男子已经摆起算筹来,速度比她快很快。 “以后我可能需要去清理积累着的案宗,现在可以能帮你分担多少是多少,胎儿又一日日的在长大,家务可以先交给家中奴仆,经过之前的事情,她们不敢再欺上罔下。”说到这里,林业绥轻声笑道,“你也应该知道哪些人可用。” 谢宝因以为男子是不信任自己的能力,情绪淡下来,一边缓缓立起上半身,撑几案站起,一边说道:“郎君不必担心,我既然是林氏的宗妇,会好好治理家中,也会安全无恙的生下孩子。” 林业绥察觉到女子语气里的低落,抬头看去,她已经在书案前的席上跽坐,摊开竹简看着。 他收回视线,没有再去管,沉下心把剩余的处理完,然后把几案的东西都归置整齐,起身走去女子身后:“我相信你治家的能力,也不是在斥责你不顾孩子。” “只是你太累了。” 谢宝因直接仰起脑袋,与男子对视,自从有身孕后,她的情绪就开始发生细微变化,但是庆幸都还在她的掌控中,前面那些也说得纤悉无遗。 林业绥微微弯腰,朝她伸手。 谢宝因的心事被舒缓,笑着把手给他。 随后两人登车,往玄都观而去。 牛车行进的虽然缓慢,但是胜在平稳,世家夫人都是乘此出行。 直至日昳时分,车驾才到玄都观。 经过一夜的风雨,乾坤两道在清扫着落叶,大概是临近八月中旬,又有天台观矗立缈山,所以这里的人看起来不算多。 被男子扶着下车后,谢宝因望向台阶。 侍女刚想要去女君身边侍奉,但是看到家主已经牵着女君的手,马上又退回远处。 他们两人几步一行的走到祖师殿,进到殿里面后,跪在蒲团上,稽首行礼,然后把香插在外面的炉鼎内。 正要去烧经文的时候,遇到了李乙和羊元君。 林业绥拱手谒见。 谢宝因也举起双臂,行肃拜礼。 今天是哀献皇后的忌辰,因为七大王现在正在天台观修行,所以他们才临时来了这里。 自从出了郑戎的事,七大王惶恐的在天子面前表示知道安福公主的际遇后,为是郑戎的甥男而愧忏,要入观三年,亲自为姑母祈福。听说在临行前,还哭着痛斥舅父郑彧,然后散尽王邸财币为安福公主在建邺、洛阳及南方家乡建庙。 天子知道后,没有阻止他,只是命天台观要照料好,并且亲赐保暖衣物和炭火,和之前相比,这已经是冷待。 羊元君轻轻颔首。 李乙则行了平礼,先开口道:“寡人有事情需要林廷尉指道。” 林业绥垂眸不言。 掌心被人轻挠着,谢宝因反应过来,但是偏偏不让他遂愿,嫣然一小:“郎君去就是,我没事。” 东宫的胜算比七大王要大。 林业绥轻叹,转过身看着女子,先应下了太子的邀约,但是在李乙已经往静室走去后,他却没有动,缓缓走到她身前,身形把她整个人都罩住,抬手抚弄着明月珰,嘴角狎了一丝笑,喜怒不知,只听低声说道:“幼福便是如此报恩的?” 说完就露出一副温和模样向太子妃拱手作揖,然后抬脚去了静室。 谢宝因扶稳明月珰,前面离家出来时,她跟男子说不知道要怎么报答那份他帮自己治家的恩义,嘴上说他们是夫妻,心里却记得这么清楚。 羊元君看了眼,只见女子嵬然不动,但是耳珰却轻轻晃开,转瞬又安于盘石,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她不再去纠结这些小事,太子仰仗于人,她也和善道:“夫人原来是想要和林廷尉去哪里,不如由我陪林夫人去。” “誊抄了些经文,想拿去烧与神仙,聊表诚心。”谢宝因顾及君臣,始终落后女子半步,“要是太子妃愿意和我同去,神仙看见,大概也会多加眷顾。” 羊元君闻言,不由得笑了笑,她家中也有姊妹,以前也这么恣意闲话,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转过身,轻拧了下女子脸颊:“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年世家夫人都要为自家子弟求娶你。” 她虽然经常待在东宫,但是世家的动向都一清二楚。 突然的亲近让谢宝因愣住,很快又面色如常,浅笑不应。 羊元君也回到太子妃的身份,庄重起来。 走下台阶,立在银杏树下面的时候,谢宝因抬头看天,那里有一行候鸟在飞。 今日是白露,鸿雁南飞,玄鸟北归。 静室里面,博山炉中焚着淡雅的荀令十里香,乾道得知太子要用,早就已经摆好坐席、几案以及热汤。 李乙坐下后,行了平礼,以示谦卑,转瞬又带着帝王之气,铿锵问道:“要是我想从东宫走到兰台宫,不知道该怎么做。” 郑氏...只死一个郑戎,怎么够? 林业绥从容答道:“等兰台宫无主。” 李乙又问:“要是他不容孤去,又要怎么办。” 这话已经是投石问路的意思。 “废立太子,并非天子家事,何况殿下已经安然做了十六年的太子。”林业绥执起陶釜,分出两盏热汤,坦然告之,“太子既然已经定下,那就是关乎国本,轻易不能撼动,能撼动它的只有殿下的言行。” 当年太.祖北渡建邺,在平天下后,南北世族争权不下,都认为自己才是功臣,南方世族对太.祖生死相随,一路护送至建邺,而北方世族则助庶族出身的太.祖在建邺站稳脚跟。 此时,外乱尚未结束,太.祖无奈之下,只好放权王谢共治天下,换来内部安稳,于是便有更多世族也想分一杯羹,正值内乱外战频发之际,再次放权,往后几位帝王皆效其法,慢慢形成如今局势。 郑氏要动东宫,可对其他世族来说,只要储君不动他们的利益,是谁又何妨,但要是郑氏妃子所生,他们氏族的权势必定会有所消减。 李乙之所以能够顺利成为太子,多是因为王谢两族的放权默认。 偏安一隅的泰山羊氏并不愿意参与进这些事情里面来,不管是今日的李乙还是往日的李璋,身后都没有他们子弟的身影,因此才会一直有人猜测,或是因此,天子才不喜欢太子。 李乙说出心里最担忧的事情:“但是陛下不喜欢寡人。” 林业绥饮下一口带有涩香油腥等味的热汤,神色自若:“陛下是天子,不喜欢殿下又如何。” 天子执掌天下,心里要考虑的是天下这盘棋盘,他既然不愿意让世族再继续凌驾皇权,为了朝局,哪怕对太子已经到了厌恶的地步,也绝对不会轻易废掉太子的。 毕竟七大王出身郑氏。 “林廷尉难道忘了史书中汉太.祖的废立太子之争?”李乙冷冷出声,提醒一声,“那时候惠帝是因为有吕后的所护,所以才艰难的保住太子之位。” 现在谁又能保证天子不会因喜恶废立,而且他还是个没有母亲的人,不会有人那么拼命来护他。 “惠帝仁爱,为戚姬不平,日夜都保护刘如意。”林业绥半阖眼皮,嗤笑反诘,“殿下还觉得自己是惠帝吗?” 既然不是惠帝,有没有吕后保护都不重要 李乙饮尽热汤,没有应答。 惠帝仁弱,必须要依靠母亲的保护,他是吕后,戚姬、刘如意都不会放过。 谢宝因在心里默默念着清静经,立在炉鼎前把经文烧掉,这几天梦见的都是五月端阳那日...贤淑妃起身来摸她肚子的情景,但是昨夜却有所不同,在被贤淑妃用手摸过之后,她腹部瞬间就变得平坦。 现在想来,她才发现贤淑妃那天说的话也十分奇怪,七王妃虽然还没有孩子,但是七大王十四岁就开蒙,王邸中的其他侧室...早就已经生下好几个子嗣,最为年长的都快六岁了。 “女君,小心手!” 谢宝因闻声松手。 侍女赶紧走过来,拿手帕去擦女子指腹上面的灰烬。 随后谢宝因走去旁边的殿内,用温水濯洗过双手,问道:“太子妃哪里去了。” “前面有坤道前来请太子妃,应该是哀献皇后法会的事。”侍女答,“太子妃不想打扰女君。” 谢宝因若有所思的颔首,拿巾帕把挂在指尖上面的水珠擦去。 没有多久,林业绥寻来。 归家后,两人用完晚食,盥洗好就上了卧榻。 想起白天在玄都观的事情,躺下去的谢宝因抬眼瞧着还在坐着看竹简的男子,她试探问道:“郎君是不是怪我。” 林业绥把竹简卷起,伸手放去旁边的矮床上面,陪她躺好:“幼福觉得我是怪你?” 谢宝因摇了摇头,大着胆子,伸出指尖在男子眉间轻点。 玄都观里,他从香烟袅袅中朝她走来,骨相像观里所造的神,叫她想为他点一枚红痣在眉间。 林业绥不知所以,等明白过来,哑然失笑,半撑起身子,抓过她手来细吻,再是唇角,然后再往下而去。 又是雨夜,兰台宫的殿脊不停地响着,长生殿里则被青铜灯架的火光所照亮。 妇人站在殿内,泣不成声的说着一些话。 李璋听完,眉头皱成山川,只觉得越听越荒谬,说什么五公主无后的话。 “你是不是魔怔了。”玎珰一声,扔下玉匙,李璋愤而怒斥道,“竟然要我去生夺人子,你也是做母亲的人,失去李月的死别都能够让你这么疯癫了,何况还是生离的痛,你是要谢五娘去死?林从安更是九卿之一,你是不是我君臣二人离心离德才痛快!” 贤淑妃看到谢家五娘,就总是忍不住的会去想要是自己的女儿不死,这一切都该是她的,轮不到谢宝因来。 “陛下不是最爱五娘的吗?”妇人想要再提十六前的那场宫宴,“如果不是那场端阳宴...” “你这是怪朕?要不是你硬要逼五娘回宫,怎么会让她去了青城山,丧命在那里!”李璋不顾及殿外之人是否能听见,高声道,“是你害死了朕最疼爱的女儿!” 被天子这么一吼,贤淑妃马上就收住哭声,不敢再哭,因为面容保养得当,现在眼泪在脸上,所以看起来梨花带雨,依稀能够瞧出年轻时候的温婉。 天子也愿意哄她。 长命万岁 第63节 但是贤淑妃永远都记不住,她和天子不是夫妻。 此刻,李璋只觉得头痛:“五娘好不容易才如愿登仙,你竟然还要逼死了的她去认一个子孙后代。” 天子语气缓和后,贤淑妃终于才反应过来,然后又哽咽起来,只好退而求其次:“那陛下也该诏回七郎才是,五娘不在了,我现在只剩下七郎和十五娘,马上就要到中旬了,难道还要我饱受骨肉分离之痛?” 不知道是想到什么,李璋缓下脸色,喊来殿外的宫侍,命她为妇人擦擦眼泪。 “改日我会追封太子夭折的孩子为列侯,并过继给五娘,至于七郎...”李璋叹气,“祭月当日回来就是。” 听到儿子能回来,贤淑妃也收起眼泪,太子夭折的孩子又是因为过继给五娘才有的爵位...天子的心还在她这里。 她转悲为喜,行礼离开。 看着妇人的身影,李璋脸上原有的和悦,逐渐消散,这些年来,他的确是过于宠爱贤淑妃了,以致阴阳失衡。 下一局,得开始了。 更漏已晚,内侍以为天子还是如往常那样歇在长生殿,不传诏任何人,但是上前侍奉的时候,却听到帝命传来。 “郑贵妃是不是病了。” “前几日病的。”内侍答,只差说已经快好了。 “政务繁忙竟然忘记她,今夜我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郑贵妃在31章短暂出现过(第一次登场) 第60章 手腕好酸 日出时分, 在一夜的蒙蒙细雨过后,变得天朗气清,惠风也和畅。 细碎脚步声下, 庭院里的奴仆开始尽职侍奉起来。 童官着急忙慌的从巷道里跑进西边的屋舍, 已经顾不上会不会僭越家主与女君,直接去到居室里面,脑子也保持着最后的清醒,没有进到卧榻所在的内室:“家主,宫里出事了。” 她刚从换防出宫, 准备回家的一位宫卫口中得到昨夜帝妃争吵的消息,这名宫卫曾经在征虏将军王桓的军中当兵, 后面因为家中母亲年迈,所以在由他们家主出面和王桓将军说过后,立功被调遣回建邺,成为望仙门的宫卫。 这件事情能够从长生殿传到宫门, 便可知道其中的严重性,这十几年来,天子还是第一次这么对贤淑妃动怒, 随口问了缘由, 更是让人背后冒冷汗。 已经醒来的林业绥披着外衣,黑发散着, 箕踞在内室的几案旁边,泛白的长指拿起炭盆架上面的长箸, 听到奴仆着火的声音, 他神色不惊的夹着薪炭放进火中, 嗓音带着低哑的吐出两字:“何事。” 童官在奔来的路上已经把要禀的话在心里都整理好, 当即就用快且稳的语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贤淑妃想要过继家主和女君的孩子给五公主为嗣, 她还因为这件事和陛下吵了起来,听说后面只看到贤淑妃是一脸满意的从长生殿里面出来了。” 建邺城里谁不知道贤淑妃深得天子宠爱,她只要随便一哭,天子什么都能答应下来。 林业绥听后,下意识就往卧榻那边看去,好像生怕被谁给听见。 薪炭加进去,炭盆里面的火苗越来越大,逐渐快要吞噬身边其他的炭,他端起几案上的漆碗,直接倒进去,不冷不淡的命令:“你亲自去天台观给女君和女君腹中的孩子敬香祈福,听说裴少卿今天也要去那里,或许能遇到说一说话。” 昨天他们去了玄都观,夜半两个人又胡闹折腾,所以女子现在还在睡着。 童官生怕家主太过信任那位天子,从旁提醒:“听说今天宫门一开,就有舍人带着诏令去了天台观,恐怕七大王要回来了。” 这也一定是贤淑妃的手笔,天子对胞妹的事情那么震怒,过去二十年都还执着要杀,但既然却答应七大王回来,那么五公主的事情不很可能也答应了。 “等七大王回来,他会管的。”林业绥放下长箸,用手帕擦了擦手指,想起端阳宴上,贤淑妃对女子的胡言乱语,“早点去为女君祈福,要是遇到七大王,记得跟裴少卿说说为什么从端阳节后,我突然开始针对郑氏。” 李毓为努力展示自己的仁与贤,哪怕是一个八品朝官,也是和颜悦色的,不会轻易去得罪,所以多数朝官都是称赞他的,对于九卿,更是他要拉拢的对象,又怎么会让自己的生母乱来坏自己的事情。 童官虽然不知道端阳那天还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家主既然命令,那必定是有缘由的,他行揖礼离开,赶紧去往天台观。 帷帐突然动了动,里面传来女子初醒后的迷糊声。 林业绥命屋舍外面的侍女重新烧盆炭火进来后,起身去卧榻边,透过帷帐,只看到一片朦胧中,女子的满头青丝都堆在软枕上,眼里还带着没有睡好的雾气。 他拨开眼前的帷帐,踞坐在卧榻边沿,伸手去捻着女子柔顺的发,漫不经心的问道:“又做了什么梦。” 谢宝因醒了醒神,昨夜里好像是做了个梦,但是一觉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她笑着摇头。 林业绥放轻声音,又问:“那就是睡得难受?” 谢宝因点头,腰酸背痛。 林业绥托着女子腰身,拉她起来。 八月十四,李毓得到天子诏令,急忙从天台观赶回建邺,回王邸沐浴换衣后,还来不得和妻儿说话,就已经乘坐车驾进宫,伏地谢天子的恩泽。 “快起来吧,地上这么冷,要是伤到腿脚就不值得了。”李璋急切的关怀着,然后从案上拿起封书函,脸上堆砌着满意且欣慰的笑,“你去天台观的这一个多月来,上清法师可是天天都送来书函跟我说七大王的孝心可鉴,不仅为安福公主茹素,还为哀献皇后做了法会,更为我和太后祈福积寿。” “这是儿应该做的。”李毓拱手,一副孝顺服帖的模样,“寻常百姓家都尚且以孝顺为先,何况是天子之家,更应该成为天下表率,一言一行都会让万民效仿,而且陛下都那么孝顺太后,儿更当如此。” 李璋点头称赞,眼里却是无人能瞧见的寒冰。 天台观既然是皇家道观,主持也由天子任用,每当国家有大事需要卜卦的时候,都需要遵从天子的意志,好比抵御外敌,常卜卦得吉凶,但是吉是凶,完全都取决于天子想战还是和。 上清法师就是他几位后,亲自任用的,现在竟然开口为一个大王说那么多的好话。 他这个儿子,真是贤、仁、孝啊。 李璋转瞬又假装忘却,随手再施恩泽:“明天进宫陪我和你阿姨一同用宴吧。” 已经开府取妻的大王无诏不得入宫,要是没有帝命,家宴也不能够前来参加,防止有异心的人会借此试行版造反逼宫的事情。 李毓为难道:“太子...” 李璋露出个了然的神情,不满的冷哼出声:“没个做儿子和兄长的样,叫来做什么?” “八月十五,理应是一家人聚起来共饮酒祭月,享天伦。”李毓跪下,祈求道,“还望陛下能够让兄长同来。” 李璋斜眼过去,打量着沉寂许久,无奈开口:“那就命人去传诏吧,七郎等下也去看看贤淑妃,她很想你。” 如此温和的话语,却叫李毓如临寒渊,前几天夜里的帝妃争执,惹得天子大怒,听说还是为了五公主,贤淑妃指责是天子害死公主,简直就是触了逆鳞。 天子这话也听不出好坏。 他拱手出去的时候,每一步都好像走在薄冰上面。 李璋看见人离开,随口喊来殿外的舍人,命他去东宫喊太子来赴明天的家宴。 舍人领命,急忙乘车去东宫。 太子及冠后,就很少赴家宴,缘由也能够猜出几分来,因为每次宴席都是他独自坐在席上,冷冷淡淡的看着其他几个人说笑,让所有人都觉得贤淑妃、七大王和天子才是一家,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子也嫌太子在这里一笑不笑的碍眼,也就不再怎么诏他来赴宴。 他们这些从王邸出来的,虽然心疼,但是也不能说什么,所以到了东宫,舍人也不提这恩泽是七大王求来的,只笑说:“明天是祭月的日子,陛下特诏太子前往赴宴,共享欢乐。” 李乙当然不想去,他和他们又不是一家人,但是林从安说得对,他的言行也能够撼动东宫之位:“劳老翁替我谢恩。” 李璋出了长生殿,便由宫侍引着来到贤淑妃的嘉兰殿,进殿后,他朝着在侍奉花草的妇人喊道:“阿姨。” 按照礼制,无论是士族还是皇室,都只能喊正妻为娘娘或母亲,对生母都称呼阿姨。 只是十五公主出生晚,而且贤淑妃做梦都想要当皇后,乳媪又特别会讨贤淑妃的欢心,会看眼色见风使舵的人,于是就有意让这位公主喊她娘娘,天子在知晓后,只言片语的责骂都没有,贤淑妃也就放心的接受了乳媪的这份心。 李毓出生早,且谨守祖制,仍喊阿姨。 贤淑妃抬头,见到儿子回来,嘴角绽开笑,被宫侍扶起后,连忙小步迎上前:“七郎清瘦了。” 李毓答道:“入观祈福,清瘦是自然。” 这些日子,他也的确是闻鸡起舞的念经文、做法会,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之意,天子往日为太后和先帝,也是如此。 贤淑妃满意点头,她知道这个孩子不论做什么,都是往认真了去做,哪怕是另有目的,也从不作假。 母子二人温言没几句,聊到白露那夜的事情,隐起争吵。 “阿姨只顾李月,你心里有没有想到过我。”李毓想到流出的一些闲言碎语,又记起昨天听林业绥身边的奴仆在天台观和裴敬搏说是因为在端阳那夜,贤淑妃跑去和谢五娘说了些什么五公主才是原配正妻的话,他们家主这才记恨上了自己。 他只觉得自己多年来的苦心都白费了:“我费尽心思和那些臣工交好,阿姨竟然直接给我树了个敌,还是九卿之一。” 听到儿子喊一句阿姨也就算了,但是现在竟然还被亲生儿子指责,贤淑妃脸色变了又变,维持着庄重,最后心绞痛的捧心道:“七郎还真是知道怎么来剜我的心,当初你说要入观三年的时候,又想没想过将来的事情,三年的时间,足以物是人非,现在要是没有我,七郎又怎么会这么快就回到建邺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那样会惹天子厌烦,但是七郎要真的去天台观三年,等再回来的时,建邺还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而且天子后来也缓下语气,遂了她的意,现在已经十六年过去,半截身子都埋入陵墓的人,天子是肯定不会让她做皇后了,只能把希望放在这个儿子身上,死了以后还能被追封。 李毓眯起眼,并未应答,心里早就已经开始在想对策,他记得林业绥有一个三叔父,往日对他最是殷勤,想要做王邸的入幕之宾,应该叙叙旧。 儿子的不言语,让贤淑妃哽咽起来:“七郎还是在怪我?” “阿姨的心,我明白。”李毓吩咐宫侍替自己去给贤淑妃奉上一盏茶,又安抚道,“今天既然已经回来,别的都不必再谈了。” 贤淑妃也变得舒心,轻轻拍着胸口,举止娴雅的饮茶,然后再问起别的事情来。 李毓一一答过,俨然母慈子孝。 八月十五这日,为全满月的团圆之意,百官皆有三日假,可在家中陪伴家人,祭月作诗,好好尽兴。 谢宝因惦记着今天的祭月、赏月宴,很早就行了,只是怕吵到男子,所以想要偷偷从卧榻下去,只是她现在睡在里边,身体又不轻便,刚动了动,就把睡在旁边的人给惊醒了。 男子从身后轻揽住女子,嗓音低沉:“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心虚的谢宝因无话可回。 林业绥见女子不理也不应自己,语气里裹挟了些不悦:“嗯?” 担心碰到腹部的手继续往上游走游走。 “今天要祭月。”在男子的步步紧逼和手掌捉弄下,谢宝因赶紧反客为主,冁然而笑,“郎君难道忘记了。” 林业绥却没有落入她的全套,直截了当道:“这些都有家中的仆妇。” “我是家中女君,又是林氏宗妇,祭月这件事不是寻常的事务,我要在旁边看着才能安心。”谢宝因艰难的半撑起身体,男子看见,伸手帮了她一把。 她手肘撑在卧榻上,知道这人早起又精神了,只是自己现在肚子越来越圆,已经不怎么方便,所以最近一个月,都是用的其他地方。 谢宝因故意附耳小声道:“我帮帮郎君,郎君就饶过我。” 林业绥语调上扬,慢慢的哦了一声,像是得到什么意外之喜,好整以暇的带笑望着女子,似是在等她主动。 无从下手的谢宝因小声抗议了句:“郎君?” 林业绥一副为人师的君子模样,嗓子里压着克制不住的笑意:“我已经教过幼福好几次,幼福也应该会了。” 羞红了脸的谢宝因只好闭眼咬牙,按照前面几次的记忆来做。 在成功践行所学后,她终于顺利下了卧榻,回头对上男子的视线,揉着快断的手腕骨,小声埋怨了一句。 林业绥稳定好气息,慢慢找回迷失的神智,一双眼半睁,听清她说的“好酸”两个字后,轻笑煽诱道:“那下次我们换一换?” 女子还没有来得及咬钩,屋舍外面的侍女就来把他的鱼给惊了。 谢宝因听到进居室的脚步声,跽坐在没有凭几的坐席上,由侍女屈膝跪着,侍奉盥洗,然后去东壁穿好上襦、交窬裙与翘头履,去往屋舍北面用来议事的堂上。 长命万岁 第64节 林业绥躺了没多久,也起身去沐浴。 日入时分时,住在东边屋舍的郎君、娘子都来到西堂外面的庭院中用晚食,两位侧室夫人也被邀请而来,分席而食。 林氏家主与女君同坐在北面,几位郎君娘子与侧室夫人分别坐在东面与西面的坐席上,都身体笔直的跽坐着,各自面前的食案上也摆有菜肴,酒樽。 等用完食,已经是黄昏,明月出来,众人举起酒樽祭月拜月,然后开始行酒令。 到林却意的时候,她突然说出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花。” 林卫铆、林妙意、林卫罹和林卫隺几个人全部都憋起了笑来,只是顾及着礼数,以袖遮挡。 谢宝因蹙眉,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从前在谢家的祭月,眼里露出几分宠溺,又好笑的纠正道:“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林却意学着再说了遍:“逃之夭夭,灼灼其花。” 林氏虽然是从南边北渡来到,但是将近两百年过去,口音早就已经变成北方的,只有林却意不知道怎么了,总是时不时就会突然冒出南方的口音,有一些字绕不过那个弯来。 林卫隺忍不住的率先大笑起来,其余几人也终于是憋不住,跟着一起笑。 谢宝因看见林却意没有生气难过,还故意说好几遍,便没有开口,只是不知道十娘进学将近一年,有没有过父亲那关。 随后她突然扭头看向身侧男子,只见他虽然在行酒令,但是案下的手却来玩弄她的指腹、掌心。 他们也已经快成婚一年了。 长极巷里,谢晋渠发现父亲好像已经忘记,再想到阿姊在嫁去林氏前的设局,心里不愿意让她的心思枉费,所以主动提起要玩飞花令,并且故意拿去年的事来取笑十娘。 谢珍果愤愤不平。 祭月饮酒的谢贤被吸引过去,也突然记起去年的这时候,家中子弟欢乐一堂,昂求他这个父亲主持公道。 五娘也还在,这个女儿,他确实是有所亏欠。 从回忆中醒悟过来后,谢贤开怀笑着:“去年说过要考十娘的,十娘可准备好了。” “父亲尽可考我。”谢珍果胸有成竹的点头,然后又自己灭掉自己的威风,“但是太难的,我还没有学会。” 几轮辞赋的考察,谢珍果都一一答出,就算遇到太难的,也十分坦然的说不会。 谢贤满意点头:“十娘也聪慧,不过一载,已经学会这么多,还能牢记不忘。” 范氏闻言,难得投去几分柔和的目光。 谢珍果坐下后,抬头看着月亮,不知道阿姊那里的月亮好不好看,然后迷迷糊糊的开口:“不知道有没有人云游过月宫。” 谢晋渠笑道:“月宫那么清冷,十娘想去?” 谢珍果没说想不想,大概是怕被六兄笑话,只说了句弯弯绕绕的话:“姮娥也不是自己愿意去的呀。” 谢晋渠刚要接话,七郎和九郎已经缠了过来,又开始欢乐起来。 阖家相聚的兰台宫,冷冷清清的东宫。 定昏时分,一道诏令下达东宫和宗.正寺,赐封太子夭折的次子为列侯,过继给五公主为嗣,同时也给安福公主选定了合葬人选为主婿,并且过继李氏的旁支子弟为嗣子,改主婿姓 ,承袭安福公主的爵位。 所有都以为东宫一定会抗命不遵。 毕竟当年哀献皇后刚离世,贤淑妃就想着要把当时才六岁的李乙带走养在膝下,李璋也痛惜这个孩子年幼丧母,点头同意,但是李乙不愿意,还直接把贤淑妃手上的一块肉给咬下来了,李璋只好作罢。 次年,贤淑妃就生下了李毓。 太子妃虽然也贤良淑德、蕙质兰心,经常得到宫侍和天子称赞,但是只有孩子是她永远都不能释怀的。 谁知道诏令下达后,夫妇二人都不言语。 太子面色无常的继续陪同天子用席。 太子妃已经闭宫望月,望了没多久,便转身回了起居的殿内。 等李乙赴宴赶回来的时候,只看到女子独坐在殿中,高髻梳起,穿红着绿,穹天满月都散着淡淡的光,斜洒入半开的窗牗中,照得她身影单薄,孤孤单单的,再也鲜活不起来。 羊家的几姊妹中,她序齿排行第一,性格却是性格最跳跃的那个,望着柳树便就想到西北大漠,望着莲池里的鱼就能想到海里的鲲。 他们初见还是在四大王邸,一个六岁,一个四岁。 那时候哀献皇后已经在弥留之际,她跟着母亲前来探望,他因为乳母不让自己去看母亲而在哭着,突然就有一个女童跑上来说是他表妹,然后笑着安慰他:“表哥,女为悦己者容,姑母只是不愿你看到她最难看的时候,你是她最爱的大郎,所以就不能叫你看见。” 只是后来,她看自己实在是可怜,还是带着他偷偷去看了眼。 那一眼,他们都再不能忘怀,因为哀献皇后满脸都是血。 从往昔中回过神,李乙喊了声:“元君。” 女子闻声回头,露出灿然的笑。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李乙走过去,站在女子身侧,一只手轻轻落在她肩上,像哄孩子一样,“外面的宫侍舍人我都已经遣散,哭多久都没事,任性也没事。” 这话刚说出来,女子就好像是浮萍,一颤一颤的。 “我不要...我不要...”羊元君紧紧抓着男子的衣袖,哭到不成人样,泪水似泉涌般,永远都没有办法止住,“那是我们的孩子,我和殿下的孩子,二郎都已经死了,司职黄泉的已经从我手里夺走了一回,凭什么还要被他们再来夺走一回!” 李乙现在也是一阵无力,只能尽力安抚,但是不管怎么安抚,她都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他又怎么可能不痛不恨? 东宫四个孩子出生、夭折,天子都只是遣人送来几句贺喜安慰之语,可是李毓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哪怕是个侧妃所生,天子都带着贤淑妃亲自前往看望,后来夭折,竟然封爵。 现在还要他的孩子去蒙贤淑妃的恩泽。 想到这些,他忍住怒火,缓缓张嘴道:“终有一日,二郎还会成为我们的孩子,会被封爵。” 汉太.祖未死时,吕后也是百般隐忍,他要忍,忍到能毫无顾忌杀戚姬的那天。 封爵...羊元君喃喃一句,瞬间就明白过来太子要开始谋事了,所以不再开口说半句话,只是默默为那个孩子流着眼泪。 他们要走的路,现在只知道尽头,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 “殿下,你应该要子嗣。”这件事,她已经在心里面想了许久,今夜终于下定决心,要跟男子说,“能活下来的子嗣,活着长大的子嗣,越多越好。” 为帝王者,子嗣最重要。 男子已经快二十有七,再大些年月,都是能做祖辈的年纪,要是始终无子,只怕会成为敌人的剑匕。 李乙愣住,此事的确重要,郑戎还活着时,便上书弹劾过他身为储君,却无子嗣,要不是存心想让陛下这脉绝嗣,就是无福享受祖荫。 这两月来,他并非没有考虑过,只是... “良娣、良媛、承徽都空缺太久了,其实陛下都不止一次旁敲侧击的与我说过这事。”羊元君叹出口气,其实她还是那般任性,不愿意做的事就故意压在心里,故意不去告诉这人,哪怕是身为妻子该做的。 如今将这事说出,心里的愧疚感倒是消减不少。 她继续说着,脸上笑着:“殿下日后也要记得留心此事,要是有看中哪家女郎,我再上书去求陛下。” 李乙如果要做帝王,就必须要努力繁衍子嗣,以保江山无恙,注定女人无数。 他只能点头,说了声“好,有劳元君”。 过了没几天,王氏从其他世家夫人那里听到了过继一事。 日正时分,她忙完家中事务,又立马来到西边屋舍用来宴客的堂上,说与女子听:“谢娘,你知不知道八月十五那夜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宝因正踞坐堂上在治理家务,看见尊长前来,赶紧用手扶着面前的几案,整理襦裙,膝盖跪地,两只腿并拢,然后臀股缓缓压下去,确定妇人没有看到后,舒出口气,面不改色的笑着摇头:“不知道。” 踞坐是臀股着席,极其不雅和失礼的事情,她坐了大半日,双腿实在发麻,想着这是自己的屋舍,少有外人来,所以一时懈怠。 外面的侍女端来汤水。 王氏在东面的席上跪着跽坐:“说起来跟谢娘、从安你们还有一点关系,陛下竟然要把东宫夭折的二郎过继给五公主为嗣子。” 谢宝因平稳喘匀气,然后顿住,心神也跟着滞住,不用怎么想都知道,贤淑妃一定是先看中了她腹中的这个孩子:“既然是过继嗣子,为什么不从李氏旁支里面选个还在世的子弟。” 一般过继都是为了承祧。 王氏摇头:“这件事情本来就,五公主当年一心要成仙,无意流连我们这俗世,还耽误从安好几年,最后竟然...” 还搞出世家女郎代嫁的事情来。 妇人及时收住话头,往女子那边看去,发现她晏然自若的相貌,松下一口气。 谢宝因察觉到妇人的视线,莞尔一笑,这件事情在她这里已经过去。 王氏继续说着:“当为让五公主登仙,陛下和贤淑妃差点急火攻心,现在竟然给五公主过继嗣子,还是夭折的,我看这次过继不一定是真的,要是真想要过继,就该像给安福公主过继嗣子那样,让人承袭爵位,血缘世代延续,陛下不喜欢东宫,不知道是不是存心的。” 谢宝因举起宽袖,稍微低下头去饮汤水,淡淡笑道:“陛下爱女心切,但是又不舍得让贤淑妃伤心,所以才想出中庸的办法,不过这些都是皇室的家事,我们还是少置喙些为好。” 今天她们说的话要是被心怀不轨的人听到,虽然性命无虞,但是一定会同时得罪陛下和太子,两位君。 王氏明白过来,不再说话,感到口渴后,也用大袖襦遮住,只露出眼睛上面的地方,饮着汤水。 垂下手臂,把手里的汤盏放在几案上后,谢宝因的视线朝妇人看去,怀着自己的心思开口闲聊:“听郎君说叔父已经快要归家。” 王氏庄重的放下手,脸色红润,:“昨夜进的建邺城,但是因为实在太晚,所以就在大安坊的旅舍宿了一夜,日出时分已经派身边的奴仆回来过,说是要先去述职,然后再归家。” 谢宝因笑着点头,纤白的手指弄顺乱掉的宽袖。 王氏不知道为什么女子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情,语气变得肃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找你叔父。” 谢宝因抬头,看着妇人一脸严肃,不明所以:“只是突然想起了二郎的通婚书。” 王氏心里吐口出气,和蔼笑着:“二郎有你这样时时刻刻都想着他婚事的长嫂,以后一定是要好好孝顺你和从安的。” 堂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只听见有奴仆问了句“女君可在”,然后那个人跑上堂前阶,站在门口,正对着堂上席地而坐的女子。 谢宝因望过去:“有什么事。” 奴仆恭敬禀告:“女君,家主今天会晚些归家。” 谢宝因想起去年任内史的事,缓声开口:“知道了,夜里归家时,好好保护你们家主。” 奴仆马上拿命向堂上女君保证,然后离开。 喉咙很渴的王氏又举臂饮汤,听到女子这么说,很久才明白过来,整顿家中奴仆的那一夜,从安归家也事了。 很快,妇人家中的奴仆也找来这里,一句话都还没有禀,就已经先在堂外跪坐下来,双手叠在一起,然后伏地行礼:“林夫人,夫人。” 谢宝因习惯性的把手掌落在隆起的腹部,对着那奴仆颔首:“嗯。” 毕竟是在别人家中,应该要有主客之分,听到女君应声,奴仆这才敢去跟妇人说:“夫人,家中出事了。” 王氏看着奴仆说话这么迁延,心里面着急的早就已经受不了,出声冷斥:“家中有什么事就快点说!” 谢宝因抚摩腹部的动作停住,不露声色的看了看王氏。 奴仆赶紧禀道:“阿郎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妇人。” 【作者有话说】 长命万岁 第65节 [1]庶出皇子称呼生母为阿姨。不仅限于皇室。 [2]文献出自以下。 《南史·齐武帝诸子》:“母阮淑媛尝病危笃,请僧行道。有献莲华供佛者,衆僧以铜罂盛水渍其茎,欲华不萎。子懋流涕礼佛曰:‘若使阿姨因此和胜,愿诸佛令华竟斋不萎。’” 《南史·齐宗室》:“钧字宣礼,年五岁,所生区贵人病,便加惨悴,左右依常以五色绊饴之,不肯食,曰:‘须待姨差。’” 第61章 乾坤初定 听到奴仆说的, 谢宝因默不作言,有意偏过视线,就好像表示自己无意去听别人家里的隐秘事情。 跽坐着的王氏依旧还是庄重矜持的, 她端着漆碗的左手微微发颤, 碗壁的汤水也晃起来,很快反应过来后,妇人再次举起右臂大袖挡住脸,在袖后面,饮着原本要放在几案上面的汤, 不知道饮了多久,她还是没能消化这个消息。 林勤这个人就像是他的名一样, 勤勉,他专研水利建筑工事,一直以来都无心沉湎在男女之事上面,所以这么多年来, 家里面才会只有大娘和二郎两个孩子,娶她的时候说一个足矣,在她生下一双儿女的时候也说郎君与娘子已经双全, 足矣。什么都是足矣。 二郎夭折的后面两年, 她曾经提出过为他娶侧室,延续子嗣, 但也是不怎么愿意的态度,说日后从族中过继一个就是, 怎么突然就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妇人。 想要置身事外的谢宝因没有听见王氏的声音, 目光看向东面, 发现妇人迟迟没有放下举起的手臂, 整张脸都被遮住, 她思索片刻,怕妇人出事,开口抚慰:“叔母先别心急,这奴仆也只说叔父带了回来,她是什么身份,哪里来的,来建邺干什么都还不知道,你先回去审问过再做筹算。” 王氏听到女子的话,心里终于是安稳下来一点,先把漆碗搁在几案上,然后在大袖的遮挡下,抬起左手,用襦袖擦了擦眼角才落下右壁,撑着凭几急忙站起,连衣裳都没有心思去归整,径直走去门口,突然又停下,心里没底的回头看向跽坐在北面坐席上的女子:“谢娘,你现在可有什么事情。” 妇人问出这话是想要做什么,谢宝因在心里已经猜出几分,默然思忖片刻,不动声色的暗中相拒:“家中还有一些事务需要我治理。” 尊长家事,她就算是林氏的宗妇也不能掺和进去,特别还是这种男女之事,没有晚辈去过问的道理,而且林勤大概也已经一起归家。 王氏刚张开口,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 外面的侍女已经进来堂上,着急禀道:“女君,袁家送来的节礼数目有错。” 林袁两家定下了林卫铆和袁慈航的婚事,已经算是姻亲,所以在八月十五那日,两家都互送节礼。 数目有错,看来是家中出了盗窃之人。 谢宝因在心里想过,然后对着妇人赧然:“叔母那边要是有什么事需要我过去,命人来找就是。” 听到侍女所说,王氏瞬间变得愧忏:“谢娘先好好料理家务,我那里没什么事,就是随便问问。” 说完赶紧离开。 谢宝因把目光收回,看向堂上的侍女:“李媪在哪?” 侍女两只手叠交在腹前:“现在正在东堂审问那些经手过的奴仆。” 谢宝因边眨眼沉思,边命侍女出去。 日沉时分,终于查了出来。 李媪急着赶来西边屋舍,跑去厅堂[1],脚还没有进去,话就已经喊出口:“女君。” 身体往后靠着凭几的谢宝因半阖着双目,右手微偏也落在凭几上,另一只手还拿着竹简,听到声音,抬眼看了看:“究竟怎么回事。” 李媪直接在女君前方席地跪坐,身体伏地:“奴仆粗心,从进库的时候就已经数错数目,重新数遍一边后,数目是对的。” 谢宝因卷起手里的竹简,右臂一伸,稳稳被放在前面的几案上,然后右手撑着凭几,左手落在有孕的腹部,稍稍调整跽坐的姿势,嗓子整日都不舒服的她又捂嘴轻咳两声,明眸扫过去的时候,语气淡淡:“我进林氏已经快一年了,治理家务也快一年,怎么没有遇到过粗心的。” 女君这已经是不悦。 李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就一直都伏在地上,相叠在一起的双手紧紧互相抓着。 谢宝因瞥去一眼,也懒得再为难这个仆妇,又问:“她住在哪处屋舍。” 李媪紧绷着的身体逐渐放松,赶紧作答:“南边的屋舍。” 不是那个地方...谢宝因咳完,垂下左手,随后她继续抚摩着孕六月的腹部,看着战战兢兢伏趴在地上的人,轻声笑道:“不用再伏地,这些事情等往后再说。” 李媪暗自吐口一口气,额角的冷汗也在这一瞬间流了出来,她直起上半身,抬手擦了擦:“是,女君。” 谢宝因的视线开始远眺厅堂外面,天色已经开始昏暗,想起王氏那边,随口问了句:“三夫人有没有遣人来过。” 李媪心里很清楚,这位女君从来不会主动探问这些事情,既然问了,那肯定是想要知道更多的消息,她压着双腿,跪坐好:“听说他们阿郎还没有归家,因为要去工部述职,身边不好带着一名妇人前去,所以命身边奴仆先把送回来安置。三夫人在审问过后,也得知那妇人是南方人士,因为家乡突发洪灾,一家老小都被洪水冲走丧命,连那个妇人自己都差点被卷走,他们阿郎当时刚好在巡视那个郡的工事,所以搭手相救,可怜她无依无靠,又孤身带着一位郎君,阿郎心生悲悯,于是就带在身边,相处几个月下来...就带回来了。” 谢宝因。 林勤从工部述完职出来,已经夜色深沉,他急着归家,要去登车的时候,却看见车辕处断裂,老黄牛的身上只剩下两个车舆架。 刚检查完车辆的奴仆满头大汗的跑上前:“请阿郎饶恕,我刚才到如厕,回来就看到车驾被毁,不知道是谁。” 车驾停在朱雀门外,虽然是在荒僻的地方,但这里就在宫外,林勤无奈叹气,究竟是谁要阻止他归家。 “林将作。”圆袍大肚的男子往这边走了几步,随意叉手道,“我们大王相邀同乘。” 现在的建邺城中,只有一位大王,那就是七大王,林勤以前经常七大王邸,一下就认出这是王邸的长史,对方的品级高于自己,在拱手行礼后,他才跟着走去停靠在朱雀街一侧的车驾旁,恭敬道:“多谢大王。” “我也只是正好从陛下那里出来,刚好遇见,举手之劳而已。”李毓笑了笑,亲自掀开车帷,“林将作外出已经好几个月,现在能够回到建邺,应该也急着归家,快上来吧。” 林勤也不再推辞,几步登车。 车驾行进的途中,李毓开口问了一些各郡工事的情况,听到南方有洪流,哀叹痛惜的叮嘱要加强工事。 说完这些,他满怀愧疚的又说:“自从五公主羽化而去,贤淑妃就开始变得思女成狂,变脸我和陛下都没有办法,要是在言行间对林廷尉和林夫人有所触犯,在这里还希望林将作能够代我转达心中的慙媿。” 不在建邺已经七个多月,林勤不知内里,不敢擅自就帮人接受歉意,也不敢说出什么宽慰的话来,只是点头应下“一定带到”。 车驾驶出朱雀大街,进入望仙大街的时候,李毓又假装无意的开口:“年末的那场宴席,也希望林将作能够替我相邀林廷尉前来。” 每年七大王都要举办几场宴席,宴请各品级的臣工,用的名义是行孝事,代天子酬谢,所以不管是是四品或八品的宴席,或世家或寒门,七大王都会亲自前往入席,同众人说笑,有朝官不小心犯错,也都是十分宽仁的帮忙。 林勤在太子跟七大王中间,一直都偏向后者,自从兄长林勉去世,跟着昭德太子刚有起势的林氏又迅速消寂,二兄林益也被贬巴郡,二郎、四郎、五郎他们几个又还小,林业绥更是去往隋郡,留在建邺城里面并且还勉强能撑起门楣的只剩他,但是他所出身的博陵林氏不仅没落,还和昭德太子有关系,担任的又只是工部的将作大丞。 七大王虽然对他和颜悦色,但是也没有多看几眼,单独说过的那几句话,也都是出于礼数,人人都有,他没能入这位的眼。 现在林业绥位列九卿,七大王是想要拉拢大郎,他心知肚明。 抵达长乐坊外后,林勤下车,微躬身拱手,直到七大王的车驾再次驶走,他才直起腰,整好衣袖,回到长乐巷,从奴仆口中知道林业绥还没有归家后就径直离开。 奴仆只觉得很奇怪,最后还是跑去西边屋舍跟女君禀过。 快近黄昏时分的时候,林业绥归家。 跽坐在案前西面坐席上的谢宝因直接跟他说起这事:“叔父今天已经回来,路过巷道的时候,还跟家中奴仆问了郎君在不在家,大概是有事要找郎君。” 林业绥脱去衣袍,眨眼间,心中已经思量过,了然笑道:“明天我早些归家,带你一起去拜谒尊长。” 谢宝因忍住喉间咳意,笑着点头,等男子去了湢室,才捂嘴断断续续的咳起来,勉强遮住了声音。 水声停歇的时候,她的咳声也早就已经止住。 林业绥沐浴出来,趿着木屐,到东壁去拿来巾帕后,便在几案北面的坐席上跽坐,抬手擦头发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右边低头看竹简的女子。 旁边还有一盆炭火在燃烧。 两个人都缄默着,等擦完头发后,他放下巾帕,把豆形灯盏的火苗挑烈。 谢宝因察觉到灯光变亮,抬起头去看,只是脖子被这么一拉扯,喉咙又起了搔痒,她抿唇,手去摸几案上的丝帕。 男子突然饶有趣味的看着她。 到了怎么也忍不住的时候,谢宝因还是咳了起来。 早就瞧出不对劲来的林业绥伸手去轻拍着女子后背:“有没有疾病来看过。” 谢宝因干咳完,依旧正坐着点头:“日入时分,疾医来看过,没有什么事,只是说过了现在这段日子就好了,应该是两季交替,没有适应过来,所以喉咙总是有痒意。” 见有水滴落,她蹙眉。 放下拿来干帕为男子擦着发。 翌日的晡时时分,两个人登车去拜谒林勤。 刚下车,里面就出来侍女相迎:“林家主,林女君。” 谢宝因踩着车登下来后,由林业绥牵着手从巷道进到林勤的家中去,在路过庭院的时候,突然看到有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在这里,不远处的妇人发现他们来,赶紧上来把孩子带走。 林业绥似乎是不满,轻捏住她指肉,不仅一眼都不看,而且脚步也没停。 谢宝因笑了笑,跟着他去到厅堂。 因为他们早就已经派家中奴仆来过,所以现在林勤和王氏都在堂上北面朝门口的席上跽坐着,热汤也已经在食案上。 两人在堂上站定,面对尊长行肃拜礼,然后走去西面,屈膝跽坐。 林业绥望向北面,敬重的拱手请求:“卫铆将要亲迎袁二郎为新妇,还需要叔父代为写通婚书。” 林勤笑起来:“昨日归家的时候,你叔母就已经和我说过,早就已经写好。” 奴仆也马上捧来帛书,放在男子面前的案上。 谢宝因不动声色的看着,这颗心终于是安定下来。 想起昨夜林勤跟自己说的话,王氏看着斜下方的林业绥笑道:“你们叔侄肯定还有朝堂上的事情要谈,我带谢娘去我居室坐坐。” 林业绥下意识去看身边的妻子。 谢宝因笑着点头,伸手轻轻拍了拍他案下的手,然后撑着几案略显艰难的站起,跟着王氏离开堂上。 直到女子消失在门口,林业绥才慢悠悠的收回视线,朝堂上的事情...所谈无非就是七大王。 林勤在心中酝酿许久,最后也学着昨天李毓的法子,先从贤淑妃引入话题:“我不在建邺的这些日子,贤淑妃可是做了些惹你不快的事?” 林业绥半垂眼眸,执盏浅饮,同时闭口不言。 看来他这个侄子真的是生了气,林勤接着叹息一声:“贤淑妃或许有做的过分的地方,但那也是身为母亲的心,七大王心中也是对你们忏愧不已,特让我跟表达歉意。” 林业绥握盏的手垂下,落在食案上,指腹摩挲着盏沿,若有所思的缓缓开口:“幼福也是母亲。” 这句话让林勤也愣住,难不成贤淑妃要夺走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沉寂片刻,他又觉得国事怎么能够因为被这种小事就被误:“七大王昨天跟我谈过,他话里的意思是想要你做入幕之宾。” 入幕之宾? 林业绥轻笑着松开茶盏,非国君,非储君,有什么本事能够让他做入幕之宾。 林勤看见他不说话,试探问道:“你已经选了太子?” “太子行事虽然急躁,待人也欠温和,但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你待他好,他也会交心以待。”林业绥两只手遵循礼数的放在跽坐的腿上,“最重要的是太子心狠,向来坐龙庭者,心慈手软只会落得奸臣当道,欺上罔下,上行下效。像七大王那样的仁,需要百官清明,万民安居,天子圣明,才可行大仁,所以仁君只出在守成之上。” 林勤也急着说出心中所想:“但是七大王不仅为陛下所爱,而且在大事私节上也没有过错,日后必定是仁君,昔日你父亲所追随的昭德太子,不就是如此。” 林勉三兄弟性情都相近,能瞧上性情看似与昭德太子相同的李毓也并不奇怪,又或者是林勤见兄长跟随昭德太子,所以也跟着选了个相似的。 林业绥在心中嗤笑一声,要是林勉在世,被他听见,一定会被气到面红耳赤:“七大王的确是仁爱,王邸奴仆偷他贴身玉玦去变卖,还没有细查下去,就因为一句‘老母病残’,所以抬袖拭泪,次日还赠予数贯通宝,不出两日,王邸中家世凄惨之人多了二十又二。” 长命万岁 第66节 他不急不慢的反诘回去:“叔父觉得如今适合出一个这样仁君吗?” 林勤张嘴无言,这样的仁君,只会葬送王朝。 “叔父别忘了,七大王又出身哪里。”林业绥抬眼,不再是晚辈的温和,而是林氏家主的冷厉,“那时天下就是郑氏子弟的了。” 不论从国运民生,还是家族兴亡,博陵林氏都只能选太子。 “你这么一说,我心中就明白了。”林勤也有振兴家族的理想,只是长兄逝去后,四处无门,现在这位新任的林氏家主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位列九卿,“林氏家主是你,你怎么选择,我都必会支持。” 他也不禁感概,林氏几代,有文却无谋,到了这代,唯有林业绥精谋略。 居室那边,王氏说到庭院里面的那个孩子,脸色沉下来,但是又硬笑:“那个妇人的孩子,昨夜你叔父归家后跟我说过,起初只是看她可怜,亲人与屋舍都被洪流卷走,孩子也奄奄一息,他没办法视而不见,所以才搭救的,但是这几个月相处下来,被妇人细心照顾,又想到我一直着急他的子嗣,所以就一起带回建邺了。” 谢宝因安然踞坐:“那妇人日后就是叔父的...” 王氏苦笑一声:“侧室。” 谢宝因看见妇人眼里的落寞,不再说话。 她听家中奴仆说过几句当年的事,王氏那时候努力劝导林勤为子嗣考虑的时候,他不仅不同意,还反过来怒斥,但是最后他竟然自己悄无声息的从外面带回来个妇人,这几个月里,他给王氏写了一封家书,但是却丝毫没有提过这件事,这才是最寒心的地方。 王氏不知道又想到什么,好像比这个妇人的事情还让她觉得难以接受,在深吐一口气后,头痛的揉着头侧:“听说你二叔父一家也快要回到建邺了。” 谢宝因伸手去拿漆碗,但是因为有孕,腹部隆起,所以坐的离案有些距离,努力够到后,浅笑道:“能回来就好。” 王氏叹气。 归家的时候,已经日沉。 两人回到居室,沐浴过后,先后在临窗牗的矮床西面、东面跽坐,侍女已经在这里放置有泥炉,漆盘上面还放有红梨。 围炉坐了半刻,林业绥把烤好的梨子放进漆碗里面,用木箸挑开梨皮,等晾凉了些,才递给咳症还没有好的女子。 谢宝因吃了几口,软乎温热的梨肉从喉咙里面穿过,甘甜一下就沁入心脾,她眉头舒展开,想起王氏说林益要回来的消息是七大王告知的。 前面王氏又故意拉她离开,看来是七大王已经在拉拢。 他又选了谁。 她咽下清甜的梨肉,身体稍稍挺直,往前面倾斜过去,另外舀了一口递到男子唇边,随意问道:“我听叔母说,二叔父一家快要回建邺了。” 林业绥低头拿湿帕揩去指尖炭灰,同时也朝前倾去,大掌护住女子的腹部,然后张嘴,不急不慢的嚼咽完女子送到他嘴中的果肉后,颔首道:“大约在三春之季。” 谢宝因面上盈盈笑着,心里却望着炉火想起别的来。 被贬谪的林益一回来,那么博陵林氏丹阳房的子弟就已经全部在建邺,看来天子是要扶持整个博陵林氏了。 乾坤初定。 【作者有话说】 [1]厅堂(住所中用来会客或作某些活动的房间,区别于“居室”),出自《魏书·杨播传》:“兄弟旦则聚於厅堂,终日相对。” 第62章 突然要生 腊月十五的时候, 天地变得一片缟素,已经下了三日的大雪。 李媪从建邺城外回来,在长乐坊外下车后, 整个人都瑟瑟缩缩的往长乐巷走去, 脚下咯吱咯吱踩雪声没有断过。 一路上,雪粒裹挟着细雨,时不时北风呼啸,刮得人脸生疼。 从巷道进到高门里面后,她换好衣裳就直接去了西边女君和家主所住的屋舍, 只看见有两个侍女坐在庭前的台阶上面烤火说话。 玉藻拿着鹅羽扇扇着炭盆,眼睛看向风雪不停的庭院:“今年这雨雪还真是多, 从十月就已经开始下起来了。” 另外一个侍女拿木箸把薪炭夹进火中,听到这句话,也只说:“别墅的那些田舍翁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立冬北风多冰雪,立冬南风无雨雪’, 今年立冬吹得正是北风,怎么为这个感到稀奇。” 被人轻视的玉藻也不甘示弱,继续说道:“不是稀奇, 以前的风雪比今年还要厉害, 路上全部都是被冻死的人,只是觉得今年最冷, 明明烤着火,还是觉得寒气都往骨头里去。” 侍女笑出声, 虽然怕挨打, 但还是忍不住这张嘴要说:“田舍翁还说‘立冬补冬, 补嘴空’, 看来你今年立冬没有好好补。” 玉藻被说到彻底没有话来应, 只好笑着去拧她的耳朵:“田舍翁在田舍里面,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些的,还真是会辩口利舌。” 李媪脱下身上挡御风雪的蓑衣:“下雪不冷,融雪才是最冷的时候,今年阴寒不暖,要多加注意。” 玉藻看见炭火已经烧好,命侍女端去女君的居室里面,然后说:“只是天生异象,我有点担心女君。” 李媪把脸上的笑收起:“女君还没有动静?” 生产的前面一个月,孕妇需要搬到另外的居室,她们女君是上月中旬搬的,已经快一个多月了。 玉藻摇头,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孕妇是足月才产,所以担忧起来:“女君这是第一次,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李媪看着这大雪,虽然心里也惊悸,但还是说:“不会有什么事的,天下有很多都是足月生产的妇人,这样生下来的郎君娘子身体才健壮结实,不用父母操心,很少会夭折,而且女君的身体一直很好,有孕后常在庭院里面散步,疾医也说胎位没有偏移,大约连生的时候都会很从容舒缓。” 玉藻心里安定下来。 李媪也赶紧走去位于屋舍东面的居室,这里靠近烧水的疱屋,生产的时候更方便,所以不是女君、家主平常用以起居的位于西面的居室。 居室外面有侍女在侍奉。 她不敢仪容不整,僭越失礼于女君,所以在整好衣裳后,才双手叠交,紧紧贴在腹前,低头进去。 室中央有几案,几案四面都有坐席,还有炭盆放在旁边。 因为已经有十个月的身孕,所以她们女君不能再跽坐,而是踞坐在北面的坐席上,为了舒缓脊背靠着身后的凭几,里面穿着白绢中衣,外面披着黑色鹤氅裘[1],累累乌发上面只有白玉弯蓖,左手拿着泛旧的竹简在安静看阅。 整个室内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 李媪不敢再上前,于不远处停下,行揖礼:“女君。” 听到声音,谢宝因落在竹片上面的视线微微滞住,然后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看到是谁后,先是蹙眉,然后轻声笑起来:“听说前天你去看望家中那个嫁到新都郡的小女了,怎么不在那里多留几天。” 李媪双膝弯曲,跪坐在木板铺的地上:“女君快要生产,我心里放心不下,所以赶了回来。” 家里两位娘子都还没有议婚,连行敦伦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怎么可能能够应付妇人生产,恐怕到时候听见孕妇用力喊叫的声音都已经先被吓到了。 三夫人月初就去往外郡探病,现在被雪封住赶不回来,林二郎也还没有行亲迎礼,新妇还在袁家,要是没有人在旁边看着,侍女又不知所措,那就会出大事。 所有人都要被家主惩诫,性命都保不住。 谢宝因双手慢慢把摊开的竹简卷起,她是第一次生孩子,心里对即将会发生的事情自然也有顾虑,现在来了一个经历过的,终于安心:“风雪这么大,你是怎么回建邺的。” 下了三天的大雪,积雪最厚的地方都能遮过膝盖。 李媪笑起来:“在新都郡找了个经常来建邺做生意的郎君,给了些钱,他也就答应载我来了。” 谢宝因把卷好的竹简用束带捆,扶着水腹,放在案上,然后又问:“你女儿现在怎么样了?” 说到这件事情,在女子面前继续跪坐着的李媪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宽袖里面掏出一包东西,用绢布裹得严严实实,递给女君看:“庆幸那时候有女君的恩泽,她现在已经从病榻上下来,这是她要我带给女君腹中孩子的金镯,在寺观里放了很久,能够保佑女君生产顺遂。” 竹简虽然落在案上,但是谢宝因握着竹简的手却愣住,迟迟没有离开,不急不缓的看着,金镯上面没有任何的纹饰,腕口很窄,还有杂质在里面,应该是融掉家中所有金饰才打造的,她笑了笑,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不必如此,我心中虽然也感念她待我真心,但是你在林氏这么多年,应该也听过那些世家夫人经常说的轶事,这种东西最容易藏祸害,我当然相信你们没有害人之心,但是只怕无意中在那些寺观里无意中沾染到什么,这金镯你还是好好收着,就当是我送给你那外孙的贺礼。” 李媪本来只是想着要对女君感恩戴义,但现在听女君这么一说,立马明白其中的利害,赶紧重新用绢布包好,放进袖里,然后膝行后退两步,双手交叠,额头抵在手背上,伏地拜谢:“多谢女君。” 要是真的因为这个东西出事,她和自己的女儿、郎婿还有外孙都要丢命,可能连女儿的舅姑都不能在家主手里活下来。 谢宝因瞥着伏跪的仆妇,神色十分浅淡,伸手向旁边的炭盆取暖,纤长的手指被烧到猩红的炭火称得更加白皙,她抬头看向正前方的窗牗,却发现紧紧合着,于是命端来热汤的侍女去推开。 侍女跪坐着给女君奉上热汤后,才起身,悄声走去把南面的窗牗给打开,为了能有最好的光线,所以居室的窗牗都很大。 看向窗外,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庭院里面的白色。 已经直起身体的李媪依旧跪坐在旁边侍奉着,看见女君一直在看外面,以为她是在思虑,出声宽慰:“风雪现在已经开始减弱了,我回长乐巷的路上也看到有条狼氏在各条街、道扫雪,今天车驾肯定能够通行,女君不用担忧家主。” 谢宝因听后颔首,双眸里终于有了云消雾散的清明。 过去的四个月里,林业绥一直在处理大理寺中积压下来的案宗,很多都是从天下各郡送来的死刑以及徒刑的案宗,或者是京兆府难以决断才上送的案宗,因为里面牵涉的是世家子弟。 虽然在孙泰、孙酆兄弟的事情发生过后,建邺里的世家子弟基本上都已经被家中尊长或者是家族严厉训诫过,一些家风清正的,也都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开始对族中子弟更为严厉,纠举族中的不孝子弟,关于世家子弟的案件于是变少,但是本性难治。 三天前,林业绥日出时分刚离家,没有多久就开始下起了雨,然后是刮风,到食时已经开始飘起鹅毛大雪,日正时分的街、道、巷都已经变得寸步难行,而且这雪从下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停过。 男子一直都不能归家。 看见女君因为自己而变得开怀,李媪也跟着开始自负起来,眼睛看到女君隆起地方,忧虑道:“女君现在都还没有生,疾医有没有说是什么缘故导致的。” 谢宝因看了眼跪坐在旁边的仆妇,然后伸手拉着鹤氅裘的衣襟,轻轻往里面拉了拉,脸上没有丝毫的情绪,只是望着风雪,说道:“疾医来探过脉后,也只是说我和腹中胎儿都很好,不用忧思过重,父母虽然什么都已经准备好了,但还是要看孩子什么时候愿意出来。” 乳媪跟稳婆都是她提前选好看过的,半个月就已经住进来,因为是初次姙娠,所以几天前又派遣家中奴仆去请来疾医。 初十那天就应该生的。 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竟然让女君心里开始为此恐惧,李媪被吓得又要伏地:“女君说得是,是我着急想要见郎君娘子。” 在她伏地之前,谢宝因摸着还毫无动静的圆肚,先淡淡笑道:“不怪你,我与家主也着急想见这个孩子。” 李媪如释重负的咽下口水,然后行了个稽首礼,双手撑着地,站起来离开。 室内没有人后,谢宝因的笑意也逐渐消失,她端起漆碗,饮了些热汤,便又从案上重新拿了一卷竹简,拆开锦袋的时候,突然看到木牌上面的“著作局”三字,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甚是欣慰的一笑。 郑戎出事之后,郑氏子弟都已经开始自危,虽然收敛很多,但是郑戎杀主还逃脱二十年,已经擢他之发也难以续他之罪,天子为了彰显帝王威望,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任用过郑氏里面的子弟,所以在九月份的时候,身为著作佐郎之一的林卫铆顺利擢升为从五品上的著作郎。 听说裴爽在上个月也擢升为正七品的侍御史。 至于娶妻,林勤代林勉所写的通婚书是八月份送去袁家的,袁家那边在第三日就回了一封答婚书,然后林氏在九月正式上报礼部。 纳币礼是趁着这场大雪还没有来的时候行完的,现在六礼也就只差请期礼,然后才能去袁家亲迎,礼数才能周全。 日沉的时候,侍女端水进居室侍奉女君盥洗。 等盥洗好,转身离开出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啊”的喊声,虽然声音很小,但是足够刺耳,奉水的侍女最先反应过来,走到一半,赶紧又回去,只见铜盆被随便放在几案上面,里面的水也撒了大半,地板上全是水迹,侍女已经仓黄屈膝跪坐在女子旁边:“女君。” 谢宝因的手指紧紧抓着凭几,喉咙里的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喘着,冷静命道:“快去把稳婆、疾医请来这里。” 【作者有话说】 [1]鹤氅裘(鸟羽制成的裘。用作外套。)南朝 宋 刘义庆 《世说新语·企羡》:“ 孟昶未达时,家在京口 ,尝见 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 [2]水腹:自脐以下曰水腹。——《释名》 第63章 大圣大慈 不过三刻, 家中女君要生产的消息就已经从西边屋舍传了出去。 李媪赶来,玉藻陪在这位娘子的身边。 谢宝因右手抓着凭几借力,紧咬着牙, 手指随着疼痛的袭来而收拢用力, 吐息也跟着急促,痛感减弱的时候,看着自己左手竟然还抓着玉藻的手,因为担心抓疼她,本来想要松开, 可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抽痛转瞬就来, 齿间不可控的溢出叫喊声:“啊...” 长命万岁 第67节 腹中的痛感一抽一抽的袭来,自腿间流下的热流一下有,一下没有。 她想应该是养水破了。 玉藻跪坐在女子旁边,两只手死死握住女子那只柔软无骨的手, 逼自己努力的镇定下来,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怕增添女子的恐惧。 李媪看着这副情况, 赶紧从外面进来, 让这个侍女先出去看着烧水,然后亲自适逢在这位女君的身边:“女君不要害怕, 稳婆和疾医就在这里,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谢宝因深吸一口气, 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往后靠在凭几上, 她努力寻回心神, 生生忍着腹部的抽疼, 脑袋近似于无往下轻轻点了点, 随后将视线落在面前的那卷竹简上。 上面是男子每夜都为她念诵的清静经。 炭盆里面的火星迸裂出声, 自从林六娘在十几年前诞生后,林氏已经很久没有小儿啼哭,稳婆先在居室外面把孕妇妊娠需要预备的东西告诉侍女,然后才进居室,女子的脸被那件黑色鹤氅裘衬得苍白,长颈和额头全部氏汗水,抓着凭几的那只手因用力而显出骨相,另一只手被仆妇给握着。 稳婆赶紧低头上前:“女君” 谢宝因喘了口气,被时不时袭来的疼痛和流下的水迹所扰,迷糊点头。 稳婆赶紧又问:“女君疼了多久?” 侍奉在旁边擦汗的李媪立马回答:“已经快要七八刻了,我看女君的相貌,好像很疼,你快看看怎么回事。” 稳婆马上跪坐在女子的右边,掀起遮住下.体的鹤氅裘看了看情况,很快就明白女君之所以会是现在的情况,是因为初次妊娠,心里太过恐惧和害怕,她给世家夫人接生多年,最清楚的一个道理就是在室内的任何人都不能显露出慌乱,这时候孕妇本来就惊悸,再看到身边的人也是,加深焦虑,妊娠会变得更加困难,曾经外郡有个世家夫人就是这么难产殒命的。 因为双手还没洗,所以不敢用手去探明产户的情况,她看着对面的老妪:“你去叫外边那些侍女等下进来的时候,行事要记得稳当,千万不能浮躁,再赶紧端盆热水来,再给女君进些食,不然等下会没有体力生孩子。” 李媪点头,松开女子的手,一只膝盖先起来,然后站起去了外面。 谢宝因的气息已经开始急乱,稳婆在旁边安抚着。 等侍女端来热水后,稳婆伸手进去仔细濯洗过,再用巾帕擦了擦后,直接往两腿之间的产户摸去:“现在还只是养水破了,产户开得也不够大,孩子不能出来,女君还得再等等。” 谢宝因听见稳婆的话,从旁边案上的漆盘中拿了颗晾干的梅果,放进嘴中,趁着现在不疼,虚声问道:“大概要什么时候。” 渭城谢氏的子弟都是被这个稳婆接生,就连现在妊娠的她也是被这个老妪接生的,她能够放心。 “整整一天都是有可能的,要是超过一天,胎儿还没有要出产户,那就必须赶紧找医工来看,但是也不会有什么事,喝些催产汤药就行。”稳婆把手从下面拿出来,“女君只是心里过于担惊受恐,所以现在才会觉得疼到难以忍受,女君试试深吸浅吐。” 谢宝因按照稳婆说的,一呼一吸都深浅不同,逐渐适应后,觉得痛感逐渐减弱,慢慢的她也能够忍受。 稳婆看女子听了自己的话,欣慰笑笑,看到手上血污的时候,不急不慌的前倾着身体去清洗:“等下生的时候,不知道女君是想要坐着还是卧着。” 整日下来,谢宝因只用了早食和一些汤水,又疼了这么久,早就已经被耗到没有多少体力,她努力逼自己去吃几案上的干梅肉,等正在经历的阵痛过去后,她应道:“这种事情你知道的比我清楚。” 稳婆洗好手,顺手拿起旁边的巾帕擦干,然后认真看着女子,虽然脸色苍白,但是气色很好,一看就比很多世家夫人的身体都要好:“女君是初次妊娠,看着也不孱弱,而且这孩子怀的又比寻常的大,站着生要比坐卧更轻松些的,就连力气都能使得大一些,孩子更好出产户,但是腿脚要累一些,会多费体力。” 谢宝因平常也有看从前圣贤所著的医书,认真想着:“全由你做主。” 稳婆双手叠在腹前,低头应“是”,随即便站起,命侍女把东西拿进居室,只看见六根木头做的简易高架被搬到室内,两根木头平行在上,四根木头做足,平行的木头上面拴系着两条粗麻制的巾帕。 谢宝因也被扶到比地板只稍高一指的坐床上歇着。 疾医前来探脉的时候,也是说女子身体好,坐产可行,但是担忧孩子过大,会伤及母体。 后面每隔两刻,就会有侍女端来热水,仔细擦拭女子大腿,然后稳婆会再看产户的情况。 夜色已经开始变深,居室里面点起灯盏,风雪还是外面刮着。 一呼一吸之间,谢宝因觉得稳婆前面说的办法已经没有用,撕裂的痛感越来越强烈,咬牙和抓凭几的手也越来越用力,脖颈、额头和鬓发都被汗水浸湿了,跪坐侍奉一旁的侍女赶紧拿丝帕擦去。 稳婆也提起精神,频繁的看产户。 到黄昏时分的时候,谢宝因喉咙见突然发不出声音来,所有神情都凝滞住,看着好像连怎么呼吸都不知道了,侍女和稳婆都着急的询问怎么回事。 在侍女手脚并用要爬起来去请疾医之际,那一声喊变得比之前都大声,眼泪直接流进了鬓发里面。 稳婆立马反应过来这是孩子要出产户的徵兆,赶紧命人把女子扶去高架那边,站在高架下面的时候,又交代女子:“女君要用力抓住,靠此来借力生下林氏的郎君。” 侍女也连忙把炭盆也一起端来这边。 谢宝因现在只觉得脑子里都是混沌的,白绢中衣已经全部被汗浸透,即使没有鹤氅裘也丝毫不觉得冷,她朝老妪点头,抬手去抓巾帕,但是阵痛也开始越来越频繁,没有丝毫给人喘息的时间,她疼得腰身乱动。 稳婆看见,赶紧命侍女在两边去扶抱着女子腰部,要她们用力持捉,不准让女子有半点倾斜:“等下女君觉得痛到不能忍的时候,就马上用力。” 谢宝因虚弱的颔首。 不知道过去多久,稳婆看见女子的产户终于舒张,孩子头颅已经出来,她马上出声引导:“女君再用力!快了!” 撕裂碎骨的痛就好像是海里的浪,一阵一阵的随踵而至,谢宝因的体力被快速的消耗着,她快速深吸几口气,两只手松了松,然后更加用力的抓着巾帕,因为是粗麻,所以手掌出汗也不会滑落。 阵痛来的时候,她咬牙用力,孩子的头出来一些。 阵痛消失后,孩子又往里面去。 反复多次,稳婆终于看到孩子,但是又怕太快出来,会扯伤女子产户,赶紧再次引导:“孩子已经要出来了,女君用力不要太急,可以先缓缓。” 疲惫到不行的谢宝因只听见后面五个字,心里面提着的一口气瞬间松了,再需要她用体力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 稳婆立马命侍女:“快给女君喂热汤!” 端着漆碗的侍女过去,用木匙一口一口的喂着女子。 谢宝因虽然缓了过来,但是这下不管怎么用力,孩子都出不来。 已经很久了。 李媪小声问着稳婆:“还不行?” 稳婆不停擦着血,再怎么镇静的心,也开始着急起来:“这孩子太大,女君的产户又太小,还要女君再费些力气。” 听到这句话,李媪去看女子,然后瞬间被吓了一跳,女子的嘴唇已经发皱发白,她马上转身跪去几案前,把巾帕在热水里面弄湿去给她擦汗,但是却发现女子的脸开始发凉了。 侍女再去端来几盆炭火进居室。 疾医也赶紧被请来。 谢宝因看着外面的一片白,她问:“雪融了吗?” 想起白天她们说的话,李媪很快就明白过来:“女君放心,家主那边已经命家中奴仆去禀告了。” 谢宝因一双明眸变得迷糊,好像有人在她耳边徐徐念着经文,天台观的那只仙鹤也从天际飞回来了。 她突然说了句:“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听一次念经声。” 与此同时,疾医也从居室外面进来。 雪下得太厚,建邺城又太大,条狼氏扫雪整日,也仅仅只是完成了部分街道和坊市。 一辆车驾从义宁坊的大理寺官署出发,行到崇仁坊外面的时候,就被积雪堵住了去路,街道前面依旧还有半尺余雪。 童官急得下车,跑去询问条狼氏还有多久才可以通行,得到的答案都是最迟夜半,他又再次回到车驾旁,正要向家主禀告此事,但是车帷却依旧被分明的长指给打开。 男子出了车舆,直截了当的发问。 “多久?” “夜半。” 林业绥一言不发的往远处望去,然后抬脚踩进雪中。 童官知道家主心里面有不能说出口的担忧,所以也不敢去劝阻,只是爬上车,拿着大氅追上去,尽责的给男子披好后就停在原地不动了,还需要有人驾车回去。 长乐坊虽然就在斜对面,但是相距却很远。 一路上,林业绥的鞋履衣袍早就已经被这些继续弄湿,虽然有大氅挡风保暖,但是也难敌冷寒入骨,可他就像是没有任何知觉一样,脚步一直都没有慢下来。 条狼氏见到,纷纷退让,等男子走过,才去扫他足下雪。 走到长乐巷后,家中奴仆高声喊道:“快去回禀女君,家主回来了!” 林业绥漠然扫过去,没了雪的阻挡,他循着熟悉的路,阔步往两人居住的地方走去。 居室外面的侍女来来往往,有人端出来血水,然后又把端进去干净的热水进去,庭院里也开始搭起帷帐,上面铺满茅草,四面都通风,摆有炭火还有洗孩的木盆。 林业绥还没有走近,就已经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 居室里面也没有听到女子的声音。 疾医探好脉,先是命人去熬药,但是谢宝因刚喝下就立马吐了出来,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让她在嘴中含下野参片,但是孩子还是出不来,要是再耽搁下去,一定会胎死腹中。 稳婆急中生智下,仓黄问疾医:“你可会坼剖?” 坼剖是要用吴刀划开腹部,取出胎儿,这个办法在史书中有过记载,可是生死难料,特别是母亲。 谢宝因的眸光逐渐凝聚起来,主动开口要来剩余的药喝下,混着嘴里的人参嚼烂咽下,冷言命道:“要是不幸难产,以我为先。” 活了快十九年,如履薄冰才到今天,嫁进没落的博陵林氏本来以为只能如此下去,但是现在林氏已经开始起势,她一定要活下来。 她不能死。 稳婆看见女子又有了体力,笑道:“女君不用担心,有我和疾医在这里。” 疾医野冷静应下:“医者首要为人,孩子在没有出母体前不能被称之为人,我一定会救女君。” 谢宝因得到疾医的话,放心点头,野参的药效上来以后,继续随着那些疼痛,再次用力。 不知什么时候,雪又开始下起来了。 痛喊声断断续续传出,声嘶力竭,在这雪天里面,也更加让人忧心。 男子一身织金云兽纹的灰绿色圆袍,立在屋外,黑金鹤氅为他遮挡着风雪,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居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才红了眼眶。 居室里面,稳婆高声喊道:“孩子的头出来了!” 谢宝因脸上露出个笑,在接着捱过两次疼痛以后,疼到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来的她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滑出。 很快便发出啼哭声。 她展颜,是孩子。 同时稳婆也在稳稳用双手接住,利落拿过烫红的交刀剪断坎炁,然后把孩子递给在旁边的李媪,笑道:“贺喜女君!” 等体内的胞衣被产出来后,没有力气的谢宝因也被侍女扶着去坐床躺下,等侍女用热水把她身体擦拭干净以后,才去卧榻躺着。 李媪用襁褓包好孩子,看见居室外面站着一个身肩落满雪的男子,猛地被下到,赶紧低头行礼:“贺喜家主与女君得了个女郎!” 跟家主贺喜完后,她抱着襁褓去了帷帐里面,跪坐在木盆旁边,亲自用温水把孩子身上的污秽洗干净。 林业绥心里的那口气也终于松下,唇角扬起弧度,开心又幸喜的笑着,眉眼间也落满庆幸二字。 在偏过头去的瞬间,清泪也跟着落下。 半刻过去,几个侍女先后从居室出来,稳婆也拿着女子产出的胎衣紧跟其后,向男主禀告:“家主,已经可以进去。” 林业绥怔了半晌,一边解开鹤氅,一边往居室里面走去。 长命万岁 第68节 女子已经换好干净的白绢中衣,躺在卧榻上面,双目轻合,大约是前面被侍奉着饮下汤药,现在血色已经开始恢复起来,透着淡淡的红,但是嘴唇因为前面的用力已经起皮发干。 他坐在卧榻旁边,伸手过去,想要去触碰,但是又怕碰碎这尊玉人。 谢宝因早就察觉到脚步声和身侧的吐息,缓好力气后,好奇的睁眼,看到泪痕未干的八尺郎君,她抬手去摸,忍不住流出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滑入云鬓,她声音也略有些嘶哑:“郎君。” 林业绥轻嗯一声,指腹揩过女子泪珠。 合上眼睛,谢宝因垂手,轻启唇,说出一句声弱到不可闻的话来:“我想听道观里的经文了。” 从雪地里行走回来的男子会心一笑,忘记了腿脚冰凉的刺骨,起身去拿来几案上的那卷竹简,缓缓翻开后,一字一字的念出口,嗓音清朗,有如玉石之声。 外面大雪飞扬,李媪抱着洗干净的女郎来居室里面,本来是想要给家主和女君也看看他们自己的孩子,但是刚进去救听到他们家主清冷似神仙的声音,而疲累的女君已经在卧榻上面安睡过去。 男主正念到《三清宝诰》。 他说:“大悲大愿,大圣大慈。” 【作者有话说】 熬了个通宵,先睡了呼呼呼 [1]坼剖:类似剖腹产的意思。文献来源——《史记·楚世家》: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 [2]“坐产”资料来源:隋代的《诸病源候论》、 宋代杨康侯《十产论》。 [3]坎炁(qi):脐带。 [4]条狼氏:《周礼》官名。掌清除道路,驱避行人。 —— 第64章 是奶香。 外面庭院大雪纷飞, 宛似飘絮。 孩子的啼哭声突然响起,震落檐上的一片雪,混杂在其中, 让人分不清这雪是从天上来的还是从瓦檐间来的。 乳媪听见哭声, 赶紧弯腰抱起孩子,先是抱着哄了哄,片刻过后,发现这个娘子还是在哭,立马知道是饿了, 马上抱去女君的居室。 居室里面,侍奉正在侍奉女君盥洗。 乳媪抱着怀里的娘子走去室中央的几案前, 一边弯腰,一边屈膝跪坐着:“女君,娘子应该是饿了,需要喂食。” 跽坐在案前的谢宝因早就已经蹙起眉来, 孩子的哭声更是让她心里变得不安,她盥洗好后,便扶着凭几缓缓起身, 走去坐床旁边换了个更容易哺乳的踞坐, 然后解开交窬裙的腰带,用手从交领处伸入上襦里面, 因为涨感严重,所以没有穿抱腹, 现在就方便许多。 她用侍女递来的热帕擦拭过后, 伸手从乳母那里抱来孩子, 耐心哺乳, 原来那震天的嚎哭也逐渐没有, 只看到孩子香甜吃着,又看到孩子眼睛哭得通红,心疼的用指腹轻轻摸了下她的眼皮。 很快居室外面又传来声音,李媪双手放在腹前,轻着脚步来到女子面前,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满心都在孩子身上,只是轻轻颔首。 李媪看着女子在亲自哺乳,不解道:“女君怎么还亲自来。” 世家夫人要管理家中和宗族的事务,很多都是生下来就交给乳媪、保母去带,宫里面最开始也是因为担心生母与孩子过于亲密,联合外戚威胁到皇权,所以才有了保母。 孩子不安的动了两下,吐奶不愿意再喝,又是一副要哭的相貌,谢宝因伸手轻轻拍着她身体,出声哄着,然后淡淡笑道:“不亲自哺乳,便不顺心。” 她在谢家亲眼目睹过十娘和范氏的关系,两人虽然是母女,但是却已经没有多少感情,只剩下父母的威严,虽然说世家大多如此,但她也看过有父母温情的世家,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不愿意那样。 应该说每个孩子,她都不愿意那样。 李媪看着女君怀中的娘子,笑道:“等以后娘子长大,一定会最黏女君,半刻都舍不得和女君分开。” 孩子刚生下来半个月不到,脾胃里面吃不了多少,吃到后面的时候已经睡了起来,直到彻底睡熟,谢宝因把人交给乳媪。 李媪看见女君哺乳完,赶紧走过去侍奉。 谢宝因抬头看了眼,然后又收回视线,接过她奉到面前的热帕,熟练的擦去胸前绵绵不绝的乳白汁水,手一伸,李媪又双手接着。 她整理好上襦,撑着凭几站起来,垂头系好交窬裙头上长到可绕腰身两圈再垂地的腰带,抬头的时候,看到衣物穿得过多的孩子,命道:“室内有炭火,把襁褓打开,出去居室再包好。” 因为孩子是足月生下来的,再加上她妊娠的时候,又进食过很多滋育的,所以孩子比起寻常百姓的来,要健壮许多,就连有些世家里面初生的郎君娘子大约都没有她壮实。 诞生的这半个月来,哪怕是遇上现在的阴寒不暖,也从来没有生过什么小病,早夭的忧虑也不再那么重。 这么想来,当时她虽然因为孩子过大生的艰难,但是也值得。 乳媪有一丝犹豫,毕竟这位女君是刚做母亲,而且外面又有风雪,但还是往孩子后背摸去,发现已经开始发汗,赶紧抱着离开。 等侍女侍奉着女君披好鹤氅裘后,李媪也跟着女君去了议事的厅堂。 进入堂上,谢宝因走到厅堂朝向南方门口的北面坐席前,右腿慢慢屈膝的同时,左腿也跟着一起弯曲,然后两只腿并拢落在里面填充了动物皮毛的席上,上半身也缓缓往后坐,臀骨压在小腿处和足跟:“家中的事务都怎么样了。” 李媪也在东面屈膝跪坐下来:“明日就是除夕,家中的事情都已经按照女君所说的治理好了,外郡的几个别墅也没有什么事情,还有万年县也在日出时分把别墅内的事情送来了长乐巷。” 老妪在说的时候,侍女进来奉上了热汤,谢宝因一边听着,一边抬臂饮汤,等老妪说完,汤也刚好饮完,她举止缓慢的垂手:“万年县别墅的事情直接拿来给我。” 那个别墅是渭城谢氏给她的,不属于博陵林氏的财物。 李媪面前几案上也有热汤,她也跟着饮了口:“我等下就送来给女君。” 谢宝因放下漆碗,视线一抬,就能直接看到堂外的寒冽:“不用这么急,明日送来就行。”又问,“三夫人那边有没有遣人过去。” 饮完汤,李媪两只手放在腿上,禀话:“已经去请了。” 议完家务,谢宝因微微垂头,手扶着几案起身,李媪也已经先一步站起,等女君从案后走出来后,又侍奉在旁边跟着行至堂外阶前。 刚站定,就看见庭院里面的一片雪白中,有一小小的人影,正在由远及近的走来。 没多久就看清楚了是谁。 李媪低头对那人低头行礼:“六娘。”然后又侧过身体,对女子行礼,“女君,那我先走了。” 谢宝因点头。 林却意走到堂前阶上,伸手脱了鹤氅裘,扑进长嫂怀中,下意识嗅了嗅:“长嫂身上好香。” 谢宝因忍不住笑起来:“三娘怎么没来?” 家中就只有她们两位娘子,所以姊妹二人从来都是形影不离。 林却意从长嫂怀中离开,跟着一起往居室那边走:“我们所住的东边屋舍有个奴仆犯下过失,听起来很严重,所以阿姊在那里治理。” 已经到了年末,居在外郡的世家为了能够跟建邺有紧密联系,所以每年都会在腊月初就送年礼来建邺,家中事务比平时更多,谢宝因刚生产完,身体还没有恢复好,不想舍本而事末,所以把家中的一些事务也交给林妙意去治理,她以后也是要去其他世家做新妇的。 林却意在看完孩子没多久后,便离开了。 到了晡时,风雪开始大起来,天也开始变得阴沉。 林业绥归家的时候,已经快到黄昏时分,他走过庭院,路过位于屋舍西面的居室而不入,而是径直去了位于东面的那间居室。 奴仆拿着罗伞给男子遮雪,到了居室外面就收起伞不再跟着,这半月来,他们家主也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会回到原来的居室。 居室里面,谢宝因箕踞在坐床上面哺乳,看到男子从外面进来,想起他今天是匆匆离家的,便随口一问:“出了什么事情。” 把解下大氅放去横杆后,林业绥踱步去坐床那边,拿了个高软枕置于女子腿上,能够让她把怀抱孩子的双手落在上面,不至于哺乳后,双臂酸痛。 随后走去室内中央的几案旁边,在北面坐席跽坐下来,把冷僵的手伸在炭火上面烤着,云淡风轻的说了句:“三大王回来了。” 谢宝因滞住。 林业绥没听到女子的声音,回头去看,解释道:“秘密诏回建邺的。” 谢宝因认真想着近来建邺里面发生的事情:“陛下难道真的因为郑戎的事而对七大王生了嫌隙?” 消息竟然会如此严密。 这几个月来,天子依旧还是宠爱贤淑妃的,对七大王的圣眷也是丝毫没有减少,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突然诏三大王回来,而且人的嘴巴从来都是最不牢固的,从建邺到洛阳最快也要二十日,那么诏令至少是在十一月下旬发出的,中间不管怎么避免,都需要经手好几个人,但是却没有半点的风声流到建邺的这些世家耳中。 天子的心思已经变得难猜,看来今年的除夕,贤淑妃和七大王已经不能舒心的过了。 林业绥看着迸裂出火星的炭盆,拿起木箸拨弄了一下,笑道:“幼福可听说过陇南赵氏?” 谢宝因颔首:“略知一二。” 陇南赵氏是在前朝显贵的世家,那时候士族刚刚开始冒头,压在皇权之上,赵氏就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和皇室通婚,最后竟然导致后宫只能看见赵氏的妃子,也因此彻底埋下祸端。 因为诸大王都是出自赵氏,所以短时间内都不能够再通婚,但是为了权势,还是想办法从极其偏远的旁支中选了女郎送入宫中为后,嫡宗的女郎则继续去嫁给诸王。 但是赵氏的那个旁支因为出了一个皇后,又诞下太子,便开始依附于皇权,从中得到权力后,开始慢慢和嫡宗平坐。 嫡宗心中不甘,开始扶持诸侯王,各自为伍的两支便开始了... 谢宝因想到陇南赵氏最后的下场,并未止住,反坦然说之:“同族两支自相残杀,死亡殆尽。” 林业绥哑然而笑,天子诏李风回建邺,目的便在此。 谢宝因看了看怀里的孩子,破颜微微一笑:“但是三大王未必会愿意。” 郑贵妃怀着三大王时,不知道是用了什么铅粉或者进食了什么,只知道三大王诞生下来就是满脸的脓包,十分可怖,吓得郑贵妃做了月余的噩梦,整日都是以泪洗脸,不肯再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哀献皇后也不再勉强,只是让保母把孩子抱去她那里,由她亲自照料带大,在细心抚育之下,三大王的面容也渐渐好转,现在脸上也只是残留了一些极浅的疤痕。 因为这层缘故,所以即使哀献皇后只带了三大王四年就薨逝,但是三大王心里却始终都认她为亲母,每逢忌辰或者忌日都要焚香抄写经文。 洛阳城也是哀献皇后从小就向往的,她流出的几首诗中都有表达此意,三大王四年前也突然请命去洛阳。 可...太子和三大王相处得怎么样,所有都不知道,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在人前多说过半句话,或是多瞧对方一眼。 世家夫人都说太子是嫉恨三大王分走了自己的母爱。 林业绥的眸中映着猩红炭火,唇角温润如玉的笑着,心里却在算计着旁人的命,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三大王的回来,对太子而言都是好事。 谢宝因却倒嘶一口气。 林业绥赶紧站起身走过去,发现孩子只是吃进雪山山巅的那枚红果,所以把女子给扯痛了:“看来是吃饱了,我命人来抱下去。” 就算是没吃饱,也应该让乳媪去哺乳了。 谢宝因轻轻点头,任由侍女进来抱走孩子,然后拿帕子擦拭着:“六娘来也说我身上香,究竟是什么香。” 她记得男子前几日也跟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但是这些天她从来都没有用过什么香。 林业绥看着在认真穿白绢中衣的女子:“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谢宝因面露不解,好好的,念诗干什么。 看到她反应这么迟钝的相貌,林业绥无奈一笑,只好在原地跽坐下来,跟女子平视着,明明白白的亲自告知。 是奶香。 李风因为是临时接到回建邺的诏令,所以一路上都被风雪阻挡,紧赶慢赶才在今日抵达建邺城,回王邸沐浴过后,换上公服,进宫前去谒见天子。 长命万岁 第69节 谒见完,又按照圣命,不太情愿的去见生母郑贵妃。 入到殿内,李风拱手,毫无半分温情:“敬祝阿姨安康。” 四年未见,妇人都还来不及开口叙些母子情,男子又扔下一句“长途劳顿,有些乏累,我便先行归家去歇息了”,然后转身离开。 郑贵妃心里纵使是有千言万语,但也只能独自哀叹一句。 她心里明白,谁都怨不得。 李风毫不留念的出了兰台宫后,登车却命令不回王邸。 驭夫不明,遂问:“不知道三大王要去往哪里。” “东宫。”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只是嫉妒 真是没有规矩。 李风眯着凤眼看向郑彧, 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与嫌恶,视线稍微一偏,又落在他舅父郑洵善身上。 宫里的除夕家宴, 他们也只能算得上是外戚, 天子相邀,竟然就真的敢来,要知道,今日太子都没有被天子诏来。 他执起酒樽,也不管什么要抬臂挡面的礼数, 直接仰头入喉,嘲意浮现嘴角。 储君不能来, 郑彧却年年被诏来。 坐在天子旁边的贤淑妃施施然朝喝闷酒的李风看去,几下打量,露出个温婉的笑来:“四年没有见到三郎,现在看来, 相貌不仅未变,还比离开建邺的时候更加俊朗了,是不是洛阳的山水格外养人。” 满脸浅粉疤痕的李风抬手, 拿袖子擦去嘴边的酒水, 死死盯着上位,这句话不仅讥讽他的相貌, 还是在指责他为什么要回来建邺。 他嘲弄的笑意反而更深,宫妃竟敢坐在皇后尊位, 虽然看不惯, 但是此刻也只能说:“要是论俊俏, 我们几个兄弟中还有谁能够比得上七弟?说到这里, 我记得在年幼时, 贤淑妃好像犯过一阵很厉害的眼疾,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好转。” 贤淑妃欣慰点头:“劳三郎挂念,已经好了。” 李风很可惜的哦了声:“我看贤淑妃跽坐在皇后才能坐的上席,刚才又说我这样的相貌是俊俏,还以为贤淑妃眼疾未愈呢。” 坐在下位的郑贵妃原本还因为贤淑妃那般讥讽自己儿子而心疼的攥紧手,等听到李风说的话,又微笑着端起酒樽,抬臂饮酒。 贵妃与淑妃同属内宫正一品,并且还以贵妃为尊,只是因为淑妃得了个“贤”的封号,而她没有封号,所以贤淑妃这才成了内宫的贵人。 可贤淑妃想做的是皇后,死都想做。 这番动静,惹得宴上众人瞩目。 郑彧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三大王是被秘密诏回的,天子是什么心思,尚不明朗。 郑洵善则留心观察着天子反应,想要看看贤淑妃母子是否还依旧得天子宠爱,诏三大王回来又究竟是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原因。 李毓也只是旁观,最后看天子一直不说话,他身为人子,从席上站起身来解围:“贤淑妃许久未见三兄,一时高兴失言,还望三兄莫怪。” 李风敬上一杯酒:“七弟言重。” 李毓执起酒樽还敬回去:“我昨日归家,偶然碰到三兄的车驾匆匆赶去东宫,本来是想要叙旧的,但是念及三兄日夜劳顿,不敢贸然打搅,只是不知这么着急去东宫,可是洛阳出了什么事情?” 郑洵善暗暗咬牙,此言看似兄友弟恭,却甚毒。 洛阳为陪都,就算是出了事也要与天子说。 李风不甚在意,细心解释:“太子是储君,我是王臣,兄长于我也算是半个君,我这次回来,自然是要前去告知,免得被人说我不尊储君。” 他这人骨子里就是最重嫡庶规矩的人,认为人出身在哪里,就应该老老实实的在那个位置上待着,好好行自己的责任,不负先祖,所以他才看不惯五姐李月的所作所为,自然也最痛恨凌驾中宫之上的贤淑妃母子几人。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则是高位那人,是他容忍的贤淑妃,惯的五公主。 “三郎说得极是,只是前面我突然头疼,所以才喊贤淑妃为我肉肉。”李璋揉着头侧,遣走贤淑妃,“坐回去吧。” 哪有什么头疼,但这已经是在给她台阶下,贤淑妃端庄离开。 “洛阳太远,我也老了,想要你们几个都在身边待着。”李璋又叹了口气,看起来也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孤寡老人,“三哥日后就留在建邺吧。” 天子这么一句话,便牵动了好几人的心。 郑彧和李毓面面相觑,向来都坐在上位的贤淑妃被遣走,紧接着三大王就被天子留在建邺,而且还破天荒的诏了三大王亲舅父入宫赴家宴。 郑洵善也察觉出了贤淑妃的圣眷衰落,动起自己的心思。 郑贵妃出身昭国郑氏小淮房,而贤淑妃出身大淮房,两支以大小区分,皆因有共同的先祖,先祖两个儿子先后建功立业,使其显贵,渐渐分出不同支系。 长者为大淮房,幼者为小淮房,所掌权势也以大淮房最盛,小淮房说不上没落,却也不再显贵。 不上不下,才最不甘心。 因此才拼命送了郑贵妃入四大王邸,本都已经封了贵妃,谁知还是被压一头。 李风懒得管这些人的弯弯肠子,无论怎么折腾,如今东宫之位仍是中宫所出,这就够了。 他在宴席散后,便归家去与家人守岁。 其余人也都散了。 除夕家宴散了后,家中奴仆在前面提着行灯,王氏、林妙意与林却意姊妹二人走在后面,几个人一起去往西边屋舍。 来到庭院里面,继续朝东面的居室走的时候,林却意望着一地白玉似的积雪,心里面瞬间起了玩心,不再跟着尊长继续走,而是自顾自的停在原地,弯腰抓了把雪,团成球朝远处的玉兰树砸去。 转瞬片刻就被砸得抖落满树的雪,林却意立即就变得得意忘形起来,大笑抚掌。 王氏走到居室外面,听见身后的声音,转过身去,皱起眉头看向这个侄女:“六娘,还不赶紧过来。” 林妙意站在王氏旁边,抬手把发髻上的步摇插正,看见这个玩心不灭的妹妹,只是抿嘴笑着。 已经痛快玩过的林却意立即低头做出认错的样子,一边拍净手上余雪,一边走过去,然后跟着王氏两个人进居室。 室内灯架上面的灯全部点亮,除此之外,中央几案上也摆着豆形灯盏,旁边摞着几卷竹简,还有装了木筹的算子筒,跽坐在北面坐席的女子身体挺得笔直,脑袋微微垂下,在治理家中的事情。 乳媪在稍远处的席上跪坐着,抱着孩子在哄。 王氏没有过去坐床,而是走去女子那里,在东面跽坐下来:“生下孩子才半个月,谢娘现在应该多休息,况且今日还是除夕夜。” 谢宝因从算子筒里面拿出几根木筹放在案上,指尖拨弄了几下,然后提起笔毫往竹简看去,在上面圈出几处,听到妇人的话,抬头看她:“叔母怎么不去守岁。” 跟着来的两位娘子走到长嫂面前,恭敬地抬起双臂,双手交叠悬在空中,低头行完肃拜礼就去了跪坐在坐床旁边的乳媪那里,看刚被哺乳完的孩子。 旁边就是炭盆,王氏伸手去烤火:“我担心谢娘在这里觉得烦闷,所以才带着她们来的。” 谢宝因笑着抬头去看临近窗牗的坐床,两个娘子已经在逗孩子。 王氏也慢悠悠的说起西堂发生的事:“从安已经在跟你叔父他们几个说四郎明年入仕的事情。” 谢宝因搁下毫笔在旁边,又把木筹一根根的拾起,放进算子筒,不让半点声音响起:“卫罹的年纪已经不小,确实该认真想想他的入仕。” “我在旁边听了几句。”王氏道,“谢娘也知道博陵林氏从开国以来,族中就很少再出过军中建功的子弟,当年二郎也是从著作局入仕的,现在他擢升著作郎,刚好空出著作佐郎,你叔父的意思让四郎也跟二郎一样以此职入仕,但是他好像不太愿意。” 太.祖没有北渡之前,博陵林氏的子弟在军中都是有能力的将帅,只是后来来到建邺,世代子弟都是文武皆全的渭城谢氏自然就接过了兵权。 不过现在,随着世族轴心人物谢太公那辈人的凋零,又没有像王孝公那样的人才出世,兵权其实早就已经丧失,只剩一副空壳留在军中。 谢宝因想起那篇策论:“卫罹想要去哪里。” “河源郡。”王氏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里是不满,“听说是想要去做什么司马幕僚,要去领兵打仗,你说他长兄当年是身为长子与家主去的,身上肩负的是博陵林氏,现在林氏已经开始慢慢好起来,他不好好留在建邺和长兄、二兄一起,竟然还要去会死人的地方,林氏子弟本就单薄。” 现在西北好像是有外患,林卫罹也还是因为踏春宴的事情生出从军的决心。 谢宝因暗叹一声:“他长兄是怎么说的?” 王氏摇头:“从安一句话都没说。” 说到这里的时候,侍女端来热汤,她们也至此止住话头。 饮完汤,王氏主动说起了林勤带回来的妇人,她虽然很想要子嗣,但是脑袋还清醒,跟林勤说可以留下她们母子,做侧室也可以,不过她原来看中的那个侍女也已经说好,必须要留下来为妾,而且过继之事她不能做主,毕竟要入家谱,就算是她同意,林氏其他人也不会同意。 林勤听完她的话,同意点头。 黄昏时分刚到,王氏家中的奴仆就找来这里:“夫人,阿郎要归家去了。” 王氏连忙起身离开。 快夜半时分的时候,只听见建邺城各家的爆竹声都开始响起,宫城最盛,击鼓驱疫的傩仪队伍也正在穿行建邺各坊市。 虽然是大雪,但是也十分欢乐。 林却意跽坐在室内,已经变得心烦虑乱,视线不断的看向居室外面,但是又谨守礼数,挺直的身体丝毫不动。 谢宝因抬眼瞧去,会心一笑:“再不去,四郎、五郎就要先走了。” 得到长嫂的准允,两位跽坐的娘子先后从席上站起,再行肃拜礼后,走出居室,在庭院里又停下再行礼。 谢宝因卷起竹简,听见睡在卧榻上面的孩子在哭,有些不知所措的喊来乳媪:“前面不是刚哺乳完。” 乳媪过去抱起孩子:“娘子应该是被外面的声音给吵醒的。” 但是怎么都哄不好。 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哭声,谢宝因把竹简摞好,扶着几案起身后,缓了缓被坐麻的双腿,然后亲自去哄,片刻就被哄好,只是离开她怀中又要哭,小手紧攥着她衣襟不放手。 乳媪解释:“娘子应该是认人。” 没有办法的谢宝因虽然无奈,但也是开心的,于是只好继续抱在怀中。 在外面微弱的灯盏下,依旧还可以看见鹅雪洋洋洒洒的落下来,堆在地上。 幽深的夜色中,有人手执罗伞走来。 居室外面的侍女纷纷行礼,乳媪听到声音,下意识看过去,发现一个男子脱下大氅,走了进来。 她连忙从席上爬起来:“家主。” 林业绥轻轻颔首,然后命乳媪先出去候着 谢宝因踞坐在卧榻旁,刚刚本来想要试试把孩子放下去,但还是不行,此时看到男子回来,问道:“刚到夜半,郎君怎么就回来了。” 林业绥在炭盆前跽坐着烤火,骨血里面的阴寒也开始渐渐散去:“没有我,四郎、五郎他们几个会更欢乐。” 谢宝因没有说话,低头看着抓住自己手指的女儿,心里竟然会因为男子的这句话觉得酸涩,明明是一家人,怎么说出没有他会更欢乐的话来,不过想起这一年多来,又好像的确是这样。 那些郎君娘子都只他当成家主和如父严厉的长兄。 她哽着笑道:“郎君能回来陪我和孩子也很好。” 拿着长箸弄炭火的林业绥闻言抬头,与女子相视一笑,看见女子开始吃力,半条腿从席上撑起:“我来。” 长命万岁 第70节 “她不让旁人抱。”谢宝因心里还记得前面乳媪跟自己说的话,所以才下意识开口,然后立即后悔,“不过郎君怎么会是旁人。” 林业绥嘴角噙着笑,又重新跽坐着,只说让她累了就放下,等孩子在女子怀中彻底熟睡后,他又命来乳媪来抱走。 谢宝因起身去到男子对面的坐席上跽坐着,想到这半个月来,他都很少抱孩子,抱的那几次也是她哺乳完后,他来抱走去交给乳媪。 她问:“郎君是不是不喜欢孩子。” 林业绥看向女子,他们中间隔着一盆炭火,内心所有的欲望都被止住,有些涩嗓道:“她是幼福生的,我怎么会不喜欢。” 他低头苦笑,只是嫉妒而已。 谢宝因愣住,因为是她生的,所以喜欢...她心里突然有一股冲动,想要开口继续顺着问,但最后还是那个只想要做好世家夫人的谢宝因胜利了。 她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 林业绥也只是安安静静的跽坐着。 两人围着炭盆,一起守岁,后来谢宝因实在撑不住,脑袋不停往下点去,林业绥轻轻喊了几声,然后从席上站起,刚走到她身边蹲下,女子便不受控制的倒过来。 他垂眸看着,笑了笑。 最后林业绥独自一人守了整夜的岁,日出时分,就带着家中的几个郎君一起去往家庙祭祀先人。 【作者有话说】 [1]垂头弄儿:女儿也是“儿”。 第66章 诞生三月 三月初十, 瑟瑟寒风自北而来,这场雪虽然已经停了,但是堆在地上的积雪还没有消融。 长乐巷道中, 道人和女冠接踵而至, 因为得道不同,所以穿得也各不相同,有初入道门的平冠黄铍,有正一的芙蓉玄冠,黄裙绛褐。玄冠青褐为洞神, 黄褐玄冠为洞玄,莲冠紫褐为洞真。 林家奴仆看见穿紫褐的, 立马就知道这一位是得道真人,赶紧上前先请进去,随后又折回来邀请剩下的道人、女冠,丝毫不敢怠慢礼数。 刚把道人请进去安置好, 长乐巷突然有一个胡僧不召而至,奴仆不敢越樽俎而代,立马去找来家中老媪。 老媪认真看了好久, 心里也不知道怎么办, 今天是娘子的满月礼,她们女君特地请来天台、玄都和其他各观的道人前来赐福。 因为建邺世家都是崇尚道教的, 所以没有请僧尼,但是有僧人来了, 也不好赶走, 想来想去, 老妪请胡僧暂留, 然后转身进去, 直接往西边屋舍走去。 两只手相握着仅仅贴着腹部,去到居室门口后,只看见上襦为绿,外罩纱衣的女君跽坐在北面的席上,高髻上戴着顶鸟雀金冠,左右斜插白玉钗,怀中抱着孩子,面前的食案上摆有漆木盘,平盘上面有酒樽和箸。 老妪放慢脚步,走到堂上,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拿起箸,伸进酒樽里面沾了沾,然后放进孩子嘴中含着:“道人都来了吗。” 老妪始终低着头回禀:“全部都已经来了,但是还有一个胡僧也来了,形貌丑陋,两只眼睛也有些怪异,不太像建邺人士,所以特来问女君。” 谢宝因看着孩子使劲吮吸沾有浊酒的箸头,命道:“请进来,把他另做安置。” 佛教本来就是从外域传进来的,刚开始是胡人先在沙洲郡开坛说法,虽然在西北那些郡县已经很常见,但因为建邺是国都,天子、世家都明着拜谒道门,所以那些胡僧不怎么会来这里,大家也就少见,上个到建邺的胡僧还是三十年前来的,在建邺城待了有十年才离开。 今天是孩子的满月礼,既然他来了,自然不能往外赶。 老妪点头,行礼离开:“是,女君。” 谢宝因把箸从孩子嘴中拿出,搁置在漆木平盘上,跪坐侍奉一旁的乳媪立马伸手去抱过,侍女也上前端走漆木盘,然后她撑着面前的几案从坐席上起身,姚黄暗纹的多折裥裙曳地,下摆宽松,腰间左侧长至足腕的白玉杂佩也得以舒展,重新压在裙上。 足上穿好翘头履,就去了家中用以宴客的西堂,乳媪抱着襁褓一起前去。 堂上早已经铺好坐席与食案,左右各置一顶燎炉,焚着兴大光明、珠如甘露的大象藏香,道人与女冠分坐两侧,刚进食完的他们看见林家女君出来,全部从席上起身,低头行礼,称“福生无量天尊”。 谢宝因走去北面朝南的主位的坐席上跽坐下来:“今天小女已经诞生三月,还烦劳诸位法师和道人为她施福,好让她在这尘寰尽兴一活。” 站在一旁的乳媪赶紧弯腰把孩子递给女君。 道人也逐一离席,去到北面坐席,为博陵林氏家主新得的这位女郎祈福,基本都是一些神仙保佑的祝祷。 所有道人祝祷完,已经是隅中时分,等他们都离开后,谢宝因看向老妪:“去把僧人请来堂上。” 老妪双手立即紧贴腹部,领命前去。 等那名胡僧走到堂上,侍奉在这里的奴仆全部好奇看过去。 谢宝因在家中的时候就读过几卷佛家的经典,上面有描写过他们的相貌,所以心里已经大约知道胡僧长什么样,现在看见也能够从容以对,不失庄重:“禅师能够前来,我心中赞喜,不知道斋食可用得好。” 胡僧双手合十,口称一声“随喜赞叹”:“很好,听闻今天是林夫人家中小女诞生三月的日子,我也想为女郎祈福。” 谢宝因笑着把孩子交给乳媪,让她抱过去。 胡僧端详了很久,然后胡须丛中的嘴弯起:“她能够降生为林家主和林夫人的女郎已经是福,我便祝她智慧无量,身心自在。” 乳媪和侍女听见,相觑而笑,虽然说这僧人不是本国人士,但是竟然知道怎么说话让主家高兴,一句话同时把家主、女君还有娘子都给称赞。 谢宝因依旧淡然。 胡僧看见堂上的侍女笑了,找准时机,说出自己的来意:“林夫人可知道一名玄度法师,他同我一样是胡僧,三十年前从沙洲郡来建邺开坛说法。” 谢宝因帮他仔细回想着,然后摇头,带了几分歉意:“我只知道三十年前有一位僧人曾经来过建邺说法,待了十年才离开。” 略显失落的胡僧答谢过后,便离开去了自己在建邺落脚的寺庙。 僧人刚走,家中奴仆便来禀高平郗家的三夫人已在长乐巷。 高平郗家...谢宝因愕然,郗氏就是出身高平郡的郗家,这位三夫人是郗氏同胞幼弟的妻子,她记得应该是出身吴郡陆氏,和孙氏的郡望相同。 正在想的时候,妇人已经来到堂外。 跽坐着的谢宝因不急不慢的扶凭几起身,看着堂上的人,双臂高举,手掌交叠,上襦的两只大袖连成一片,稍低头,行肃拜礼:“舅母。” 陆氏这次来建邺本来是要去天台观做法会的,刚好知道林氏刚得的这位女郎已经诞生三个月,所以特地前来贺喜。 两家其实已经多年没有过来往,林氏郎君、娘子她基本都没有见过,而且又是在建邺的世家,愿不愿意认郗家都不好说,现在听到这一声舅母,眼睛一热:“谢娘有礼。” 谢宝因垂下双手,请妇人入席。 陆氏颔首应礼,走去西面坐席跽坐,乳媪也抱着孩子过去给她看,她偏头看着,从宽袖中拿出一副活扣竹节金手镯放在襁褓中:“你和从安成婚的时候,因为高平郡离建邺路途遥远,没有亲自来观礼,现在刚好碰到你们孩子诞生满三月,所以略备薄礼,祝她福寿绵长。” 谢宝因缓缓屈膝落在坐席上:“我替她谢过舅母” 陆氏看向主席上的女子:“不知道她小字叫什么。” 谢宝因往后坐去,压着双腿:“昨天刚取得‘阿兕’二字,训名圆韫。” 孩子诞生三个月,没有了夭折之忧,家中父亲就要给她取小字供尊长称呼,取训名入家谱,等取好后,还要在把名告知族中诸妇和同姓父兄子弟。 “这个小字不错,兕是上古瑞兽,又十分强壮,有这个小字压着,她也能够一直壮实。”陆氏抬臂挡脸,端起酒樽饮了一口,然后叹了口气,“不知道...你姑氏哪里去了。” 尊长饮酒,谢宝因不敢不从,伸手拿着面前食案上的铜樽,宽袖遮住眉目以下的地方,只是浅饮,听到妇人的话,一边垂下手臂,一边朝妇人看去,看着这位舅母的神情确实是丝毫不知情,心中不禁疑惑,高平郗氏那边怎么会对建邺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 放下酒樽,她不露辞色的答道:“母亲诚心向佛,现在正在宝华寺中修行,等过几天二郎行亲迎礼的时候,应该会回来,舅母要是不急着回去,可以多留几日观礼。” 陆氏有些犹豫,最后略显沉重的点头。 话音刚落,家中奴仆前来禀告:“女君,谢夫人的车驾停到外面,因为她们夫人病了,不方便进来,所以请女君前去说话。” 谢宝因看了眼堂上的妇人,正在宴客,不好擅自离去。 陆氏知道是渭城谢氏的夫人前来,眼前这位女子更是出身这里,渭城谢氏是天下士族都向往的世家,她不敢僭越,主动开口让女子前去相迎, 谢宝因不再推辞,面向妇人愧懺颔首,随后撑案起身,从食案后面走出,在堂上又再朝东面坐席行揖礼才离开。 在堂前阶下,又遇到家中三娘。 林妙意停下行礼:“我从奴仆口中知道高平郡郗家的舅母来了家里,今天又宴请了那么多道人,所以前来为长嫂分忧。” 虽然心里还有疑虑,但现在确实有些顾不上,谢宝因让她进去会客。 长乐巷里,范氏被家中仆妇从牛车搀扶下来,病容实在过重,不管林家的奴仆怎么相邀,也不肯进去。 谢宝因出来看到妇人现在的相貌,心里暗暗惊异:“听说母亲病了,为何不进家中去。” 范氏再次推拒:“只是一些往年旧疾,还是不进去了,因为想着五娘初次妊娠,为人母,所以才来看看,十娘本来也想要来的,但是她今年二月就已经十岁了,趁着我现在身体还好,就让她留在家中学习治理家务,以后嫁去世家夫人也不会让渭城谢氏蒙羞。” 这一场突然的大病,家中事务她交给谁都不放心,十娘又小,还不能独自治理谢家事务,需要她在旁边引导,现在竟然有些想念五娘还在家中的时候。 谢宝因浅笑迎合:“我这里母亲随时都可以来,母亲应当保重身体。” 范氏欣慰的拍着女子手背。 谢宝因心里也忍不住的叹息,妇人的举止间竟然开始呈现出老态,刚才拍她手背的相貌就十分像已经离世的范老夫人。 片刻后,两人登车闲话,乳媪也抱着林圆韫出来给这位外祖母看。 牛车里面,范氏欢乐的一下说鼻子像谢宝因这个母亲,一下又说眼睛像,总之就是哪里都像,言语间已经不是渭城谢氏的夫人,更像是寻常百姓家的母亲,后来又问了小字,送了小孩子戴的步摇冠。 欢乐过后就是悲哀,大约是身体出了问题,所以心神也跟着一起出问题,范氏这种最忌讳生死的人,也破天荒的叹道:“你外祖母看不到你为人妇、为人母,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我们阿兕为人妇。” 谢宝因命乳媪把孩子抱回家中,然后宽慰妇人:“母亲何故有这样的哀叹,只是气候阴寒,所以身体才有微恙,等风变得和暖就好了。” 范氏笑着颔首:“希望如此。” 快到日正时分的时候,久病的妇人开始疲困起来,驭夫驾车往长极巷去。 谢宝因看着车驾离去,继续回到堂上去宴客。 陆氏坐在西面,林妙意坐在东面,两人面对而坐,不知道都说了什么,妇人看起来很满意这位娘子会客,但是林妙意看着怪异。 见到女子回来,妇人从席上起身,行揖礼:“时日不早,我不就再搅扰。” 谢宝因不敢受尊长的礼,回以肃拜礼,然后命奴仆送陆氏离去。 林妙意也从坐席站起,对妇人行礼。 黄昏时分,夜色开始昏暗,灯盏全部点起,寒风也更加肆意。 侍女在庭院里面把炭火燃到鲜红,赶紧端进居室。 谢宝因跽坐在席上,面前书案上摆着摊开的竹简,头顶所戴的鸟雀步摇金冠已经被拆卸下来,挽着居家[1]的堕马髻,只有云头篦斜插两侧髻中,髻中还留出一缕头发垂在外面,。 随后玉藻也领着两个侍女从外面进来侍奉女子盥洗,走到几案旁边的时候,铜盆与漆木盘一起放下,侍女也先后跪坐下来,奉水奉巾。 玉藻递帕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女子冰冷刺骨的手指,惊愕失色,转身把巾帕交给侍女的时候,劝道:“女君刚生下娘子,现在要是感染风寒,身体一定会受不住,旁边就有炭火,怎么不伸手烤烤。” 侍奉女君盥洗完,跪坐的两名侍女沉稳安静的端起铜盆、漆木盘,低头后退,然后离开居室。 谢宝因把案上竹简往旁边拉了拉,又觉得眼前开始黯淡,随手把豆形铜灯给拿近了一些,淡淡道:“不怎么冷。” 玉藻走去拿来鹤氅裘披在继续阅看竹简的女子身上,把炭盆稍微挪过去,放置在女子伸手就可以取暖的位置,然后跪坐在旁边侍奉着,小声说起来:“要是家主回来,看到女君这样,我们这些人又会被惩诫的,女君都已经当了母亲,怎么还不知道珍惜自己。” 在谢家的时候,这位娘子就常常会看这些竹简看到忘我,所以才会被称为诸生[2],现在竟然还没有改过来。 长命万岁 第71节 听着侍女的喃喃细语,看起来像是不敢让自己听见,但就是说给她听的,谢宝因笑了笑,由侍女扶着侧过身子而跽坐,双手落在面前的炭盆上:“看来我也得给你找个郎婿了。” 玉藻立马抗议:“我不要。” 谢宝因冁然而笑。 片刻后,侍奉在外面的侍女喊了一声“家主”,玉藻看向门口,然后撑着地起身,双手紧握着放在腹部,低下头对着男子行礼,随即离开。 林业绥走进居室,顾及着外衣有寒气,先走去东壁,抬手解衣袍。 看着正在脱发冠的男子,谢宝因开口喊他:“从安。” 林业绥饶有兴趣的看过去,他很少能够听见这位妻子换自己的表字,即便是唤,也是在帷帐中恩好的时候。 谢宝因本来踌躇着要把心里想了很久的话跟他说,发现男子没有任何反应,她开始方寸自乱,连忙改口,轻喊一声:“郎君?” 林业绥剑眉微挑,调笑道:“改口还真快。” 或许是前面刚跟玉藻谈笑完,现在谢宝因的声音里还含着笑意:“郎君不喜欢?” 林业绥撇开眼,答与不答,他在女子那里都已经处于下风的位置。 谢宝因也不再烤火,跽坐的身体就在原地往左边转去,她面对着东壁,微微仰首,看着男子:“我想把夫人接回家中。” 【作者有话说】 嘿嘿小棉袄有名字啦! 乳名:阿兕(si,第四声) 训名[大名]:林圆韫。 [1]居家(在家的日常生活):《孝经·广扬名》:“居家理,故治可移於官。” 《后汉书·李通传》:“父守 ,身长九尺,容貌絶异,为人严毅,居家如官廷。” [2]诸生(众有知识学问之士;众儒生。)《汉书·叔孙通传》:“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徵鲁 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 [3]兕:出现在《山海经》中的“海内南经”。原文是:“兕在舜葬东,湘水南。其状如牛,苍黑,一角。”,听说老子的那个青牛就是兕。 [4]文中出现描写道士服饰的地方,参考自唐代道士张万福的《三洞法服科戒文》。 [5]关于满月请道人祝其寿的记载出自宋代的《太平广记》,不过里面是唐朝满月请僧人,我改成了道人。 [6]三月取乳名参考自《礼记.内则》。 第67章 女郎咬我 林业绥听后一言不发, 他脱下发冠,墨发散开,伸手拿下横杆上面的黑金云纹鹤氅裘披好, 然后一步一步的径直朝着女子走去, 在她面前止住,不蹲不坐,只是低头,半垂着眼皮看着这位妻子。 男子的靠近,让谢宝因不再寒战, 她努力昂首,细颈被抻长, 于是看到了他那双黑眸变得格外冷。 居室外面只听见庭院的风声,还有细不可闻的哭声。 林圆韫又在哭夜奶了,乳媪抱着走进居室,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不再和男子对视, 缓缓垂下脑袋:“抱过来。” 乳媪看到家主就在跽坐着的女君面前站立,犹豫了一下,听着怀中孩子的哭声, 还是屏息走过去, 弯腰把孩子交给女君后,低头离开。 谢宝因穿着白绢中衣, 比起襦裙更为好解,半露右.乳后, 林圆韫张着小嘴, 自己就已经吮吸起来。 沉默许久的林业绥也缓缓屈膝蹲跪在女子面前, 手指把她身上的鹤氅裘拢好, 嗓音依旧清冽:“听说今天高平郗家来了人。” 看见林圆韫吃得香甜, 谢宝因变得安心:“郗家三夫人说她有事来建邺,刚好遇到阿兕满月,所以前来贺喜。” 这样的距离,使得孩子的吮吸声格外清晰,林业绥长臂一伸,绕过女子从几案上拿了个朱橘,放在炭盘边沿,眼眸始终半阖着:“要去接夫人回家是她与你说的?” 谢宝因抬头,倏地撞入男子掀起眼帘来的黑眸中,那里面是质问,也是属于一个家主的不悦,他以为是高平郗氏来建邺给自己施压了。 她哄着不肯再吃奶的林圆韫,把自己心里面思索的说出来:“舅母今天只是偶然提到一句母亲,应该是很久没有见到,所以想要见面许久,知道母亲不在家中,前去宝华寺修行了,也没有说什么,把母亲接回家中这件事情是我自己想的,二郎很快就要行亲迎礼,母亲应该回来。” 元日祭祀家庙的时候,就同时问卜出林卫铆的亲迎的日期,最后卜到三月十八,当日也已经送去袁家。 郗氏身为林勉的正室夫人,按礼应该在,要是亲迎礼那日,堂上没有父母,袁慈航的父兄会怎么想,那些世家夫人又要更加指摘郗氏,家中郎君成婚,竟然留念寺庙,郗氏又是林家夫人,博陵林氏也会被建邺世家说是傲慢无礼。 只是当初郗氏是被男子做主送去宝华寺修行的,回来也要他点头才行。 闻着面前的馨香,林业绥视线落在女子胸前,难得有兴致去逗弄林圆韫:“依照母亲的性情,回家她不会悠然,我们也不会清闲,现在我们又有孩子,家中还要忙卫铆的亲迎礼,我在大理寺还有时日需要忙,接回家里跟从前不会有区别。” 谢宝因看着林圆韫抓着男子食指不放,哑然失笑:“夫人十月怀胎生下郎君,总不能让夫人一生都在宝华寺修行,家中事务也还有两位娘子在。” 怀中的林圆晕吮吸的逐渐吃力,咬不住那颗能饱腹的红果,急得哭了两声,小手松开,不再抓男子的手指,睁开眼睛,紧紧抓着母亲中衣襟边,圆溜溜的眼珠一直在看父母。 林业绥收回手,从炭盆边沿取回烤热的朱橘,垂下眼,漫不经心的剥着,淡淡说道:“明天我会派遣奴仆去宝华寺一趟,还是要看夫人自己愿不愿意回来,不然我们操心也没用。” 谢宝因明白男子的意思,颔了颔首,那时候是郗氏自己提出要去寺庙修行,与他无关,自然是要先去问。 看见林圆韫不肯再吃,她腾出手去拿侍女放在这里的巾帕,把还在继续泌出的奶水擦拭干净,想要去系衣的时候,突然有些力不从心。 林业绥把手中剥到一半的朱橘放在几案上,伸手把她中衣拢好。 只是转瞬间,怀里又传出哭声,林圆韫张着嘴,哭到眼泪汪汪的,这是还要再吃的意思。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办法,只能让她再吃。 看着吸吮着就不再哭的林圆韫,谢宝因想起白天陆氏的反应,问他:“母亲和高平郗氏那边是不是有什么隔阂,我看舅母好像不知道母亲去宝华寺修行的事情。” 虽然说高平郡和建邺相距数百里,但是事情都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只要那边对建邺留意过,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郗氏已经去修行了。 她记得三姊夫被贬谪外郡的时候,三姊是跟着一起去的,因为路途颠簸,不适应外郡,很快就生恶疾,虽然没有告诉谢家,但还是被范氏知道,送去许多药物才病愈。 而且郗氏去修行的事情,建邺的世家基本都知道,如果不是郗家对建邺这位女郎不在意,那就是因为知道男子处置了郗氏身边从高平郡带到建邺的老妪,怕殃及池鱼,所以充耳不闻。 依旧还蹲跪在女子面前的林业绥递了瓣烤好的橘肉到她嘴边,言语间尽是淡然:“这些事情我也不怎么清楚,只知道在我五岁的时候,高平郗氏那边的人就已经不再和母亲来往,母亲这么多年也没有再回过高平郡,只是那位舅母每次回来建邺,都会来家里看母亲。” 橘子的香甜味弥漫在鼻尖,谢宝因张嘴咬住,随后由舌尖卷入口中,齿间咬破,温热的汁水爆裂开,只觉得满口沁甜。 听到男子的话,把心里的叹息声连同橘肉一起咽下。 郗氏的母亲是后来再娶的,家中还有两个异母兄长在,这些年又只跟同胞幼弟还有往来,大约不离其宗。 男子把余下的橘子搁在几案上,蹲跪的双腿已经开始变麻,站起身来后,便去了旁边的湢室。 林圆韫安安静静没多久,开始又咬又扯。 谢宝因痛到实在受不了,赶紧唤来乳媪,居室外面的乳媪听到室内女君的声音好像不对,双手收在腹前,低着头走进去,走到跽坐着的女君身边后,双膝跪下去,要抱走孩子。 但是女君神色又变了。 原来林圆韫又是狠狠咬住。 乳媪吓得立马想办法。 直到谢宝因唇齿间止不住的嘶出一声后,林圆韫才终于松嘴,但是嘴里没有玩的,同时也大声哭喊起来。 乳媪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背部,哄了几句,要出去的时候,看着女子胸脯:“女君要尽快用热帕敷。” 刚说完,她就感觉托着孩子屁股的手掌心一片湿热,又看着愁闷的女子,笑道:“娘子怎么尿了,看来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怕女君生她气。” 谢宝因低头去看,眉眼慢慢不悦的蹙了起来,原来是被弄破了皮,可是抬头看见做了坏事的林圆韫,不仅自己先大哭着,还不管不顾的拉尿,心里郁结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散去了一些,只剩下无奈,笑着让乳媪带去沐浴。 乳媪发现女君脸色转好,赶紧低头退出去,又命侍女进去侍奉。 谢宝因这边才拿帕子热敷完,林业绥也正好沐浴出来,他们对看一眼后,女子匆匆收回视线,低头拢好中衣。 看到女子眼眸里覆的那层晶莹,原本要走去东壁的林业绥脚下微转,缓步到她跟前,蹲下身,低声询问:“怎么了?” 任谢宝因再怎么能够忍痛,前面也还是被痛出了眼泪,本来情绪已经好了,但是男子这么一问,又重新牵动起她妊娠完就难控的情绪,抬眼控诉:“你那女郎咬我。” 林业绥眉眼带了笑,温声顺应:“都怪我管教无方,日后我一定会好好管教她,绝不会再让她做出这样任性恣意的事情。” “幼福要是还不能够消气,女债父偿也可以。”他轻轻抚过女子的鬓发,嗓音低沉,顺着这条藤,一步一步的煽惑道,“她能做的事,我也能为幼福做。” 前面侍女进来的时候,将干帕子一同送了来,谢宝因右手稍微伸出去就能拿到,跽坐的她在坐席上跪着,抬手去擦男子滴水的发梢,听到他后面半句话,不仅动作滞住,连呼吸和所思所想都停止转动。 林圆韫能做的事...他也能做? 她夜里还会哺乳,是因为涨感难受...想到这里,谢宝因瞬间赧红了脸颊,先前被他喂橘子吃的时候,本来就已经是在忍耐,现在又来这么撩拨。 林业绥做君子的问道:“幼福可想要?” 他又忍不住算计起来。 谢宝因赤诚的点头,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生完林圆韫的三个月来,男子因为顾及着她,所以也只是浅尝辄止过一两次。 林业绥温润笑着,成功了。 想起女子前面吃的那瓣橘肉,他从几案上重新拿了瓣橘肉给她,谢宝因像只温顺的猫儿,听话的只咬住一半,然后牙齿轻轻合起,包裹橘肉的那层皮便破裂开,汁水顺着嘴唇往下流。 男子俯身,认真把那些水渍吻去。 随后谢宝因的后腰抵在几案边沿,铜灯被放在地上,竹简散落,整个人也坐在比锦席稍高的案面。 男子埋首。 最后,变得泥泞滋积。 翌日日出时分,家中奴仆领命在巷道里备好车驾。 童官久等不来家主,赶去西边屋舍,站在庭院里问侍女:“家主和女君醒了吗。” 刚进去侍奉的侍女,停下点头:“家主已经醒了,只是女君还没有,家主命我们小声点。” 走去居室外面后,童官压低声音:“家主,车驾已好。” 林业绥盥洗完,不冷不淡的应了声后,去到东壁穿好平绣白泽的圆领袍,抬脚往外面走的时候,忽然顿住,往几案北面的坐席看去,上面恩好的痕迹过于多,出去命侍女进去把坐席换掉后,登车往建邺城外去。 车驾在梵净山停下,林业绥披了件黑色鹤氅裘,循着山阶,独自前往位于山腰处的宝华寺。 寺里僧人大约也是没有想到会有贵人突然来访,赶紧去喊来主事的师父。 身穿淄衣的禅师赶来的时候,男子正负手站在大雄宝殿前,抬眼看着里头的释迦牟尼金像,没有敬畏,没有所求,没有鄙夷。 深黑的眼眸里不起任何波澜,像是一滩死水。 世家不信佛,天子也不信佛,没有哪个贵人会信,以前有个极贵的人信,佛教差点就因此起来了,可惜那位死了,神牌现在还挂在他们寺庙里。 他叹了声,双手合十:“贵人突然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林业绥收回目光,只说了句:“林家大夫人。” 禅师立马便明白,引人前往。 长命万岁 第72节 寮房内,窗户四开,外面雾气波涌。 林业绥抬脚进去,拱手作揖,尽到孝道二字:“母亲一切可还好?” 刚做完早课的郗氏手上木鱼槌还未放下,听见母亲二字,面上露出一丝欣喜,缓缓偏过头,看了眼这个儿子,又往他身后看去,想起之前的事,忍不住的刻薄:“她没跟着你来?” 说完就后悔,只能干硬的敲了几下木鱼。 “幼福刚生完孩子,身体不适合受凉奔波。”林业绥早就已经习惯,只淡淡乜去一眼,“母亲同为女子,应当可以体谅。” 就这一句话,郗氏便无话可说了,她放下木鱼槌,闭上眼睛,拨弄了几下手上拿着的佛珠串,口里念了几句经文:“让她好好养身体,怎么也为你生了个孩子。” 林业绥忽然忍不住想笑,世上已经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母亲,幼福在她那里的价值原来只是生了孩子。 每逢年节,女子费尽心思命家中奴仆送来的那些节礼通宝,衣物炭木都不算什么。 要还是这样,回去又做什么。 听不到后话,郗氏想着自己哪里说错,可怎么也想不到,只好开口问:“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二郎要行亲迎礼,夫人身为母亲,应该回去观礼。”林业绥声音冷了几分,“幼福也心疼母亲独自在这里修行,昨夜跟我商量着接你回家,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 离家一年多,郗氏怎么会不想回去,但她知道谢宝因不能做主,当初是自己这个亲儿子送她来的:“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不重要,母亲怎么想才重要。”林业绥望向远处山峦,这里常年被云雾所笼,要是梁槐死在这里,比缈山更适合。 郗氏捏着佛珠:“我该怎么想。” “母亲怀胎十月生下我们,现在博陵林氏已经开始起势。”林业绥踱步至窗边,拾起案桌上的经书,翻开瞧着,出口的话都是孝顺,“母亲从前也总是念着想要孙辈,现在也有了阿兕,要是回家了,也应该要把放手家中事务,念念佛经,百事不管,含饴弄孙就是最好的。” 他抬眼,笑问:“母亲觉得呢?” 郗氏觉得自己糊涂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那么轻易就听懂了男子这句话的意思。 这不是商量,这是要求她去做到的事,只有这么做,她才能归家。 林勉在世的时候,还是总说从安最像他,但是现在已经越来越不像了,尤其是这城府深沉。 郗氏叹出口气,露出个欣慰的笑:“好,我都听你的。” 第68章 有了嫌隙 去年十月开始下的雪, 到了今年二月才止住,五个月的雪,一旦有了消融之意, 两三日就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曾经侵袭天地间的白色, 再也看不见。 瓦檐缝隙间,也有雪水连绵不断的顺着滴落下来,打在廊外的芭蕉叶上,或是地砖泥土中,沉闷响脆的声音间错开来。 谢宝因在坐席旁边, 脱下高齿木屐,踩在席上, 先是单膝跪下,然后撑着书案,双膝并拢落在柔软的锦席上,足背着席, 两股紧紧贴着足跟,高耸的乌黑发髻间正插一柄云头篦,斜插两根白玉簪, 虽然还在养病, 但是没有憔悴下去,只是气色显得寡淡。 玉藻端着漆木平盘亲自进室内侍奉, 在案旁跪坐下来。 谢宝因伸手去拿放在最上面的竹简时,动作突然顿住, 眼里的思念缓缓流淌出来:“你让乳媪把阿兕抱来这里。” 玉藻把平盘上面的纹饰漆碗放在书案上:“只是两三日没见, 而且娘子有乳媪、保母照顾, 她们每天都来居室把娘子的情况禀给女君听, 不必过多忧虑, 女君先喝完药汤,等病愈就能见到娘子。” 最近化雪,刚开始有点回暖的天气又急转直下的变冷起来,今天还是三月十五,虽然说初十已经把娘子的满月礼办完,但是直到今天娘子才是真正诞生满三月,女君也刚生完三个月,身体看着康健,其实还是需要好好调养,才不会伤到根本。 再加上家中已经开始准备林二郎的亲迎礼,连着劳累几日,一时不注意就感染风寒。 谢宝因放下手里的竹简,端起手边的漆碗,用短箸搅着黢黑发黄的汤药,等把碗底那些沉底的药末翻起来后,直接一口饮尽。 玉藻双手捧过女子递来的碗,立马又从漆木平盘上拿出一张鼓鼓的干荷叶,她小心打开,里面是表面被撒着白色糖粉的干梅果。 苦水入喉,谢宝因抬手抵在鼻下,慢慢缓着,然后才伸手从散着芳香的荷叶中摸了一颗梅果,放进嘴里,用牙齿一点一点的嚼着,把前面的汤药盖了过去。 侍奉完女君喝药,玉藻把荷叶包起拿到平盘上,同时抬起膝盖,蹲在地上,再端起漆木盘起身要出去,看到炭盆里面已经只剩下灰:“我去命侍女进来添炭。” 谢宝因把竹简在书案上面摊开,突然想起了什么,出声喊住人:“你命人去问问家中老妪,瑞炭还有多少。” 元日的时候,天子赏赐内外朝官,其中除却有各种保暖的动物皮毛,其中三省九卿以及东宫、大王还另外赐下外藩进贡而来的瑞炭。 林业绥身为九卿之一,林家也得到一条,瑞炭长三尺,呈现炭青色,而且坚硬如铁,热气逼人,能烧十日不灭。 她记得冬日里面,自己和男子所居住的西边屋舍只用了一尺,东边屋舍那边当时也送了半尺过去,应该还有剩余。 玉藻端着漆木盘,低头领命,从居室出去就喊来侍女去问,然后又命人重新端炭火进去。 听见耳畔炭火发出的哔啵声,谢宝因偏头看去。 侍女低头端着炭火鲜红的炭盆放在离坐席五指远的地上,再把只剩微弱星火和炭火的铜盆端走。 身旁热意逐渐攀升,谢宝因也觉得温暖起来,收回视线,继续落在泛旧的竹片上面,逐字看着。 隅中时分的时候,家中老妪从居室外面进来,站在门口,先手贴着腹部,行礼唤人:“女君” 谢宝因轻轻颔首,然后说:“有什么事。” 老妪走上前,因为女君跽坐在席上,为尊敬和不僭越,脑袋始终都微微低着回话:“女君问瑞炭的事情,我特来禀告。” 谢宝因右手落在竹简上,笑道:“最近家中事忙,怎么还亲自来。” 老妪依旧站得笔直,两只腿并拢,掌心紧贴着腹部,不敢乱半点礼数:“女君问事,不敢怠慢,瑞炭剩有一尺多,不知道女君有何用处,我这就去取来。” 谢宝因伸出右手,置于炭盆上取暖,眼睛却盯着竹简:“夫人在宝华寺已经修行完,今天就要归家,虽然已经是三春之季,但是这两天的阴寒实在过重,我都已经病倒,更何况是夫人。” 林业绥前几天去完宝华寺回来后,便说郗氏愿意回到家中,只是想要等三月十五在寺庙中烧完香再回。 她淡淡命道:“你现在就拿着瑞炭去夫人的屋舍那边,命家中奴仆赶紧烧红,放进夫人居室里面,顺便再看看屋舍收拾得怎么样,还有今天室内燎炉中的焚香不准再用前几天的那味重香,选淡雅清香。” 老妪再低头,领命离开。 等老妪走后,谢宝因继续看阅起面前的经典,中途想了下三天后林卫铆行亲迎礼的事情,等抬起头,身旁的炭火又变成一堆灰,浅浅的寒意开始聚拢。 玉藻进来奉汤,看到炭盆,边把白陶碗放在女君左手边,边说:“我这就去命人来换。” 谢宝因看着漏刻,已经日正时分,她卷起竹简:“不必换了,你先去看看阿兕有没有醒,要是醒来,让乳媪给她穿好衣服,准备跟我去见见她祖母。” 玉藻听到女子要亲自去,当即劝阻:“女君还没有病愈,室外又那么阴寒,要是再受冷,身体就不止是药石能医治的。” 室内炭火一直不断,谢宝因觉得喉咙干涩,把竹简束带捆好后,左手端起白陶碗,抬臂饮汤,随后言道:“疾医说用完今天的汤药就不用再喝,明天就病愈,今天出去也无碍,而且夫人去宝华寺修行一年多,终于归家,我身为儿妇与家中女君,要是不去,夫人心里会不好受。” 郗氏在做郗家女郎的时候,已经看够其他世家娘子的白眼,一直被疏远,所以最不能看到别人不尊敬她,然后又待她冷漠,自己身为儿妇,还是博陵林氏的宗妇,治理家中与宗族的事务,博陵林氏的子弟与家中奴仆、郎君、娘子都要尊她,今天不管自己有什么缘由,哪怕是病重到不能起来,郗氏只要没有看到自己在,心里都会认为是她不敬姑氏。 玉藻明白事情严重,退出居室后,马上去林圆韫所住的居室。 等回来的时候,便看见女子从室内走出,腰间佩戴着白玉杂佩,身前曳地裙摆落在重云履上。 乳媪知道女君这几天想女儿,也赶紧抱着林圆韫去到女君面前。 谢宝因伸手轻轻触碰着孩子白软的脸颊,眼睛里终于有了笑意,像是日光被揉碎撒进了她眼里,明亮又温暖。 抚摩几下,她又命令乳媪先带着林圆韫去郗氏的屋舍中,然后自己携着奴仆去了家门口。 走到临近巷道的门口,碰到林妙意、林却意、林卫罹、林卫隺几个在家里的郎君娘子一起前来,王侧室和周侧室也不敢怠慢郗氏这个正室夫人,全部都在这里。 几个郎君娘子抬臂向长嫂行肃拜礼,王侧室与周侧室也行揖礼。 尽到礼数,林却意迫不及待地走上前:“长嫂,阿兕呢。” 谢宝因笑了笑:“已经在母亲的居室里等着。” 林却意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家中奴仆跑到女子跟前,禀道:“女君,夫人的车驾已经来到巷口。” 谢宝因点头,等听到车轮碾过沙石的声音后,半刻不到,淄车已经缓缓驶到门前。 家中奴仆已经跑下台阶,走去车凳前面,搀扶着妇人下车。 林却意看见很久没有见到的母亲,高兴得跑上前去:“母亲终于舍得回来了。” 郗氏慈爱的点点头,看着这个自小体弱的小女郎,不仅长高,而且还丰腴不少,她又扫了眼门前的女子:“你长嫂接你回来家中是对的,相貌比之前还好。” 然后走上台阶。 妇人一身庄重的上襦下裙,还有浓重的佛香。 谢宝因微微低眉垂眼,温顺的喊了声:“母亲。” 林妙意、林卫罹几人也立马跟在长嫂后面喊妇人。 等女君、郎君和娘子行完礼,王侧室和周侧室才低头行礼喊夫人。 看到家中的郎君娘子还有夫君的侧室都在,郗氏满意点头,随即应了一声“嗯”,再走过女子,径直走到自己生的四郎林卫罹面前:“四郎也壮实不少。” 随后是林妙意,妇人也和善笑道:“三姐的相貌也越来越雅致,你长嫂应该也开始你议婚了。” 郗氏以正室夫人和母亲的身份,存问了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除了...林妙意担忧的看向自己长嫂。 谢宝因露出个从容的笑,泰然处之:“门口寒冷,母亲还是先回居室去,侍女已经在那里燃好炭火。” 郗氏不冷不淡的应了声,说了句“我都听你的”,然后一手拉着林却意,一手拉着林妙意进去了。 王侧室和周侧室最怕面对这个正室夫人,更加没有什么话能跟郗氏叙,所以先行离开回自己的住处了。 林卫罹和林卫隺是儿郎,说不上夫人女郎间的话,加上还要进学,拱手行礼离开。 等郗氏走后,谢宝因站在门口命令了几句家中奴仆,随后转身去郗氏的屋舍。 走到郗氏居室外面的时候,便听见妇人在笑道:“你长嫂的能力谁也比不上,她嫁给你长兄后,家中一应事务都被她治理得很好,连我都要敬仰起来,渭城谢氏的女郎名不虚传。” 转瞬又说起其他的:“我们六娘以后可要心存善念,不要乱杀生,三娘也要记得我说的,要为家中子弟祈福。” 谢宝因止住脚步,站在兰庭阶前,缓缓转过身,仰首看瓦檐间滴落下来的雪水,默默听着的同时,唇角勾起一抹笑,垂落在身侧的掌心伸出去,接住那水滴。 一下一下,砸得生疼,砸得掌心发了红。 当年发生的事情,没有人比林妙意更清楚是为什么,所以听到妇人后面的话,立即明白妇人是在暗着指摘长嫂,赶紧转移注意。 等室内开始聊起其他的事情,谢宝因弯起个灿烂的笑,进去居室,好像自己从来就没有听见过前面郗氏说的话,双手放在腹前,面色如常的与跽坐在席上的妇人说道:“母亲归家路远,不知道要不要命疱屋去做些饭食端来。” 林妙意朝女子看去,唇角的笑和往常一样,但愿是没有听见前面的话,她虽然不知道这个从来都不喜欢自己性情的嫡母为什么一回来就突然对自己这么好,但是知道妇人心中肯定和长嫂之间有了嫌隙。 “还真觉得腹中有些恐。”郗氏笑着点头,“有些想念你刚嫁来林氏时,给我做的那道雪霞羹,不知道疱屋会不会做。” 这是想要她亲自去做。 谢宝因眉眼笑开,从端着漆木盘的侍女那里双手端过漆碗,然后在妇人旁边跽坐,亲自奉汤:“疱屋那些人会,母亲要是爱吃,我命疱屋天天做。” 郗氏一句话都没有应,视线没有任何偏移,一眼也不看旁边的女子,直到过了很久,才伸手去接漆碗,对女子说的话,有些提不起兴致的应了声,片晌又道:“圆韫在哪里,抱来让我看看。” 妇人接了汤,谢宝因双膝离地,缓缓起身,走去居室门口,命侍女去疱屋,又命另外的奴仆让乳媪来这里。 长命万岁 第73节 乳媪就在旁边居室,很快就来了。 看着自己的第一个孙辈,还是盼了好几年的,郗氏就算是再不喜欢女子,也按耐不住心里的喜悦,欢乐的一直看着,好像还不知足,又从乳媪那里小心的抱过。 林却意也跑过去看。 “大郎说是你主动提到要接我归家,你确实有孝心,我也老了,现在又做了祖母,不想再管家中事务。”抱着孙女的郗氏开口感叹,“在回建邺的路上,我还遇到袁二夫人...就是二郎新妇的母亲,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现在有了孙女,我也不去修行了,在家中含饴弄孙。” 妇人亲口跟别人说不会再去修行,为的就是防止日后林业绥再送她离家。 谢宝因浅浅笑着:“母亲一年前就不应该去修行,在家中也是一样的,去宝华寺那么远的地方,反而让我和家主担心,庆幸已经归家。” 看见女子不管怎么样都是波澜不惊的相貌,郗氏收起笑:“家中事情多,你就先去治理,圆韫我帮你照顾。” 谢宝因看了眼乳媪,要她好好照顾林圆韫。 乳母也看懂女君的眼神,赶紧低头,表示会尽心尽职。 “那我不再烦劳母亲。” 离开妇人所住的屋舍,一直屏息谨慎的谢宝因吐出一口气,垂眸看着被水滴砸过的掌心,嫣然一笑,然后朝西边屋舍走。 日昳时分刚到半刻,林业绥就登车归家。 裴敬搏有些奇怪的看着男子离开,自从开始处理积压的案宗,林廷尉就很少会在天黑之前归家。 而童官知道今天是夫人回府的日子,他们家主一定会提前归家的,所以早就已经把车驾停在大理寺官署外。 见到家主阔步走来,他赶紧放好车凳。 林业绥踩上凳阶,几步上车,弯腰入了车舆。 回到长乐巷的时候,童官看了男子,马上问家中的奴仆:“夫人归家了吗。” 奴仆看见家主归来,赶紧行礼:“夫人在日正时分就回来了,女君、郎君和娘子都出来相迎,随后女君和两位娘子就跟着去了夫人所住的屋舍。” 林业绥乜去一眼,静默着迈步。 童官赶紧跟上:“家主!” “去夫人那里。”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相依看书 谢宝因独自走回所住的屋舍外, 她脚下走得极其缓慢,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心不在焉,明眸也黯淡。 听见庭院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 微微抬头朝翠竹遮挡的屋舍里面望去,嘴角泛起笑意,自嘲的叹出口气,径直入内。 只是走了这么久的路,还没有彻底病愈的她只觉得脑袋一时有些昏痛发涨。 谢宝因站在原地, 缓了缓,随后抬脚继续走。 玉藻从疱屋出来, 看到女君回来,往屋舍门口看了好几眼:“娘子和乳媪怎么没有跟着女君一起回来。” 谢宝因站在居室门口,垂下虚扶额头的手:“还在夫人的屋舍里。” 玉藻察觉到女君身体不舒服,赶紧走过去:“夫人有没有为难女君。” 谢宝因目光滞泄半刻, 然后不着痕迹的瞥向别处,言笑道:“夫人是吃斋念佛的人。” 玉藻叹出一口气,虽然是吃斋念佛的人, 但是就怕心里面还记恨着前年李秀姑、妇的事情, 她东张西望的往四周看着,看见庭院里面没有侍女在, 小声问道:“夫人那时候既然是自愿去宝华寺修行的,也不想看见女君, 为什么还要再请回来。” “袁二娘子就快要嫁进博陵林氏, 按照礼数, 堂上要有父母在, 舅氏虽然已逝, 但是姑氏还在,如果姑氏连亲迎礼不愿意回来,袁二娘一生都不能释怀,我既然是家中女君,林氏宗妇,也是她未来的长嫂,更加不能让她刚成新妇就觉得姑氏不喜欢自己。”谢宝因低声说道,“而且更加要顾及礼数,不能让其他世家夫人说我治理家中事务,操办叔弟的亲迎礼,却连最简单的礼数都不明白,见笑于大方之家。” 亲迎当日,新婿登车去女家迎回新妇,舅姑要在家门前相迎,亲迎礼过后,新妇还要夙兴舅姑,就算舅姑已逝,也要三月后亲祭家庙,不然这门婚事就是不作数的。 请期那日,袁家二夫人就已经在暗地里询问过礼部宾者关于郗氏去宝华寺修行的事情,想知道能不能赶在三月十八前归家。 袁家怎么会舍得自己女郎受委屈。 谢宝因走进居室,脱下重云履,裙摆重新垂地,然后穿上木屐走去室中央的几案旁,疲倦的单膝跪下,再用双手扶着案面,慢慢把双腿折叠起来:“这一年半载来,你性情不是已经变好,怎么现在又犯起从前的弊病。” 跟着进到室内的玉藻知道自己说错,两只手紧紧交握在腹前,脑袋整颗垂下,言明自己的心迹:“我看女君病还痊愈就出去,前面回来看着身体也不舒服,日后又要战战兢兢,担忧女君会成心疾。” 谢宝因看见案上的博山炉里没有青烟飘出,伸手拎起炉盖,用香箸拨出一个浅坑,又伸手从锦盒中取出一粒香丸,夹着放进去,再用滚烫的香灰半埋好,看着渐渐升起燎烟的博山炉,她笑道:“那天胡僧送给阿兕的话,你还记不记得。他说智慧无量,身心自在。智慧无量只要自己勤勉努力,开智就不是什么登天的难事,所谓至诚则金石为开。但是身心自在又谈何容易,只要在这人间一日,就没有人能够身心都变得逍遥自在,不止是我,谢家的母亲以及所有世家夫人都有自己不能说出口的心事。除却宗妇,士族的子弟也不能逍遥自在,你看六郎他逍遥了吗?身为博陵林氏家主的郎君又逍遥了?你也有自己的苦楚。” 郗氏一归家就对林妙意几个娘子郎君显露出自己的慈爱,不过就是为了故意冷淡她,要让自己这个林氏的宗妇知道身为姑氏的她心里有怨愤,并且对她这个儿妇不满。 其实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就是一些冷言冷语的话,或者刻意疏远,她如履薄冰十九年,如果连这个都不能听,又怎么能够治理家中事务。 在她下定决心要出手解决掉李秀姑妇的时候,已经不再想着自己能够让郗氏喜爱,现在郗氏回来,她尊敬侍奉着就行,既是为了礼数,也是为了全孝道二字。 谢宝因合好炉盖,接过玉藻递来的巾帕,轻轻擦去不小心沾染到香灰:“做女郎、做宗妇,现在这些事情都无法避免,你以为我是从小在家中是听着好话长大的吗,遇到有人不喜欢自己就要大哭一场,怨天恨地。活这么久,总有自己让不得如意的事情和人,我只知道做自己应该做的,身为女郎,我侍奉父母,身为宗妇,我治理家中事务,身为儿妇,我侍奉舅姑。我只想做到孟轲所说的那句‘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至于其余的,随我的意去活。” 阅看经典竹简就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件随她意的事情,而这件事情是她努力去做好谢氏女郎才能遂愿的。 谢宝因声音变得极轻:“要是就因为这些事情变成心疾,那我早就已经死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玉藻被惊吓到,赶紧跪地伏下:“女君千万不要这么说。” 谢宝因视线落在这个侍女身上,静默很久以后才不冷不淡的开口:“你是跟着我从谢氏来的,我今天也把心里话都跟你说了。” 她什么都不怕,只怕郗氏想要把林圆韫从她身边带走。 玉藻知道女子的意思,自己要是再这样下去,在女子那里就再也没有退路留给她,虽然只有额头抵在手背上,但是她却觉得整个身体的重量都落在了上面,压得手疼,她开口标志[1]:“我要是再不知轻重,女君尽管处置我。” 谢宝因称心点头:“不必伏跪我。” 玉藻这才敢从地上起来,站好后,两只手按着腹部,低头出去。 位处北面的屋舍中,母子二人相处还算是融洽。 跽坐在堂上西面坐席的林业绥起身要离开的时候,看了眼抱着林圆韫的乳媪。 郗氏察觉到男子的眼神,虽然心里瞬间就变得不满,但是想到他去宝华寺跟自己说的那些话,又谈笑道:“她母亲日正时分把孩子抱到我这里来的,而且我这做祖母的第一次看到自己亲孙女,你还不让我们祖孙俩多待待了?” 林业绥沉默着打量了妇人几眼,凛然开口道:“阿兕夜里会哭奶,只认她母亲。” “日入时分我就让乳媪抱回你们那里去。”郗氏一幅不堪其扰的样子,像是不愿给帮忙带孩子的姑氏,“归家第一夜,我还想睡个好觉。” 随后去逗弄兕姐儿,只听咯咯的笑声。 “母亲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西边屋舍的居室中,中央几案前,谢宝因在这里跽坐已经很久,中间侍女担心这位女君会觉得劳累,进来把凭几放在其身后,半圆的木头把她整个腰身圈住,炭火也已经换了两次。 但女子浑然不知,竹简看得入迷,被压着的双腿一次也没有动过,应该早就麻到没有知觉了。 侍女端着炭火成灰的铜盆要再次退出去的时候,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女君稍微动一动,不然腿脚血液不通会出大事的,她正要开口的时候,看到居室门口进来的人,赶紧行礼,低着头从这人身边走过,离开室内。 忽然感觉被黑影所笼罩。 谢宝因仰头往身后去看,唇角渐渐弯起。 男子只穿着白绢中衣,外面披着黑金纹样的鹤氅裘,发梢还有湿意的黑发散开来,他立在女子坐席凭几的后面,微微垂头注视着妻子。 谢宝因问了句:“郎君怎么归家这么早。” 林业绥绕过她,走去旁边的坐席踞坐着,用木棍把豆形铜灯里面被油浸润着的芯绒挑在边沿:“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被他这么一提醒,谢宝因扶着凭几往身后的窗牗和居室门口看过去,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已经变得黯淡下来,侍女也不知道什么进来把灯盏也给点好。 林业绥长臂伸过去,掌心覆在女子垂着不知道有多久的脖颈上,温和开口:“疱屋已经把晚食送来,先用食。” 谢宝因点头,想要直起上半身,但是很快臀骨又重新压了下去,她看向男子。 林业绥看见妻子无助的眼神,拧眉不解:“怎么了。” 谢宝因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腿...麻了,郎君能不能出去叫个侍女进来。” 以前在谢家的时候也因为看书痴迷,久坐导致被压的双腿血液不通,侍女揉了很久才好,最严重的一次还请了疾医来治。 林业绥轻笑一声,从席上起身,重新走到她身后,弯腰把凭几拿开后,屈膝直接箕踞下去,把人圈入怀中,横在腰间的手用力,稍稍抬起她后,同时用手穿过膝弯,把弯曲的双足伸直,温厚的手掌轻重缓急的揉捏着:“可要去请疾医?” 被按压的小腿逐渐开始有知觉,谢宝因摇了摇头,整个身体也都放心的靠在男子胸膛里。 用过食,谢宝因便去沐浴了。 林业绥踞坐在居室坐席上,有些感到无趣的拿起女子摊开的竹简阅看着,发现里面竟然是以往历代皇后的生平。 谢宝因从湢室出来,回到居室后,拿着干巾走到东面席地而坐,看见自己前面看的竹简在男子那里,笑道:“郎君也喜欢看这个?” 这卷竹简类似于《春秋》《左传》之类的史书文学,在遵循史实的前提之下,又详细刻画其中人物性情,比如在本朝的史书中,关于太.祖皇后只用短短百余字便记载了一个女子帮助寒门丈夫四处周旋拉拢人才,最后被俘虏七年,直至统一才得以与丈夫儿女团圆的故事,但是在这里却用了极大笔墨来描写太.祖皇后所遭受的侮辱和身心上的痛苦。 林业绥从容自若的放下竹简,手肘落在凭几上,撑颔,好整以暇的瞧着女子:“我爱看的书,多的是幼福不知道以及...” 他玩味道:“不能知道的。” 谢宝因笑睨一眼,不再跟他说话,正要抬手擦头发的时候,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但是顾及着男子在,想了想后,还是站起身,去居室门口询问侍女:“阿兕回来了吗。” 林业绥在室内听到女子的声音,处之泰然的看起竹简来。 侍女低头回禀:“乳媪在日入时分就带着娘子回来了,只是女君看书入迷,娘子也睡了,所以才没有来女君和家主的居室,现在要不要去叫乳媪抱来?” 谢宝因回头看了眼室内放置的漏刻,已经快要黄昏:“不用。” 然后放心回去。 看见女子重新跽坐下来,林业绥放下竹简,顺手握住她手,夺走干巾,抬手擦着她柔软的发丝,问道:“阿兕今天去了哪里,让你这么着急问她有没有回来。” 谢宝因愣住:“郎君听清了...?” 她明明还特地去居室门口问的。 林业绥敛眸,他当然没有听清楚,只是想到白天,稍微动脑就能猜到,但是面对妻子所问,还是笑着嗯了声。 谢宝因也只好笑着跟他说道:“母亲看见她很欢乐,又是第一次见,所以留在母亲的居室,因为怕阿兕夜半会哭闹,让夫人不能好好歇息,所以才着急问。” 她说完,抬头去看男子:“郎君归家后,还没去见过母亲?” 林业绥低头笑起来,把今日行程老实交代:“归家后到坐了半刻,然后就去了书斋,回来看你那么认真,便先去沐浴了,再是喊你用食。” 那就是知道林圆韫在郗氏那里,怎么还来问她。 谢宝因不免嗔目:“那你还问我。” 林业绥把女子发丝慢慢擦到半干,明明是为了试探她会不会对自己说真话,却连理由都懒得编,只说:“忘了。” 他当时是想要把林圆韫带回来,但是自己不能时时都在家中,何必叫女子日后难做。 刚说完,侍女来到门口:“女君,汤药已好。” 长命万岁 第74节 林业绥开口令道:“进来。” 侍女端着漆木盘,低头走到几案旁,跪坐下去,把木盘上面的漆碗放下后,又低头立马离开。 擦完女子头发的林业绥也起身去横杆处归置干巾。 谢宝因则捧着漆碗,一口饮尽温热的汤药,要自己嘴角药痕的时候,男子走过来,先一步弯腰为她揩去。 林业绥收回手,在北面坐下后,忽然问了句:“苦吗?” 谢宝因稍怔,直直向男子看去,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她只当是问汤药苦不苦,随即轻笑摇头:“吃多就不觉得苦。” 她这么聪慧,怎会不知道。 林业绥拿书的间隙,抬眼看过去,笑着吐出二字:“过来。” 谢宝因把药碗放下,从席上膝行几步到男子面前,先发制人的说起别的话:“听说陛下想要让三大王乘步撵上朝,三大王拒绝了?” 前些日子,三大王李风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走在路上竟然被路面上冻成冰的积雪滑倒,摔断了腿,缠绵病榻很久,一能起来,便开始上朝。 只是现在走路依旧有些跛,恐难好全。 要是认真一想,三大王断腿的前面两天,刚得到天子命其统领三千屯兵的恩泽,就这一样,便可抵消七大王过半的圣眷。 三大王的这场灾难,怕是被人有意为之。 如此看来,天子要效仿陇南赵氏,即使三大王没有要争位的心思,无法配合他,但是只要天子对第三子表露出稍微的宠爱,郑氏自己就会慌乱起来。 可是这一出,也会让三大王处于利刃之下,招来各方注意,而且天子虽然宠爱三大王,却并不眷爱郑贵妃,宫中还是以贤淑妃最得圣眷。 天子究竟是想要两虎相斗保住东宫,还是要借此招保住七大王?毕竟七大王唯一不能让天子满意的点就是他出身昭国郑氏。 大约是三大王与七大王过于显眼,太子就好像已经销声匿迹,没有人再去在意。 唯一能够值得说的消息就是东宫那边在去年九月新诏封了几个世家女郎为良娣、良媛和昭训,虽然都是末等世家的女郎,但是其中良娣和昭训都先后有了身孕。 林业绥低头看着案上的《坐忘论》,又牵过女子的手,手指轻轻挠着她掌心:“步撵是帝王所用,而且百官车驾都不能进阙门,要是不拒绝,就是真的有了僭越之心。” 虽然这是天子给的恩泽,但是落在其他人眼里就是要易储的信号,就连统领三千屯兵也是,各处宫门共有三万屯兵,屯兵又关乎宫城安危,从来都不轻易交权出去。 在太子之前最先焦急的必定会是郑氏大淮房。 天子的这盘局,已经开始了。 手心被他挠着,却是心间在搔痒。 谢宝因视线放长,去看男子在看的竹简,只隐隐看到句“抱元守一,至度神仙,子未能守,但坐荣官”,这好像是论成道之法的。 林业绥见女子想看,嘴角噙着笑,长臂环住她的纤腰,直接把人带到怀中,指腹不经心的握着她手,揉捏着软软的指腹。 两人就这么相依在一起。 谢宝因看了几句,心也跟着静下来。 李风从长生殿出来,又被天子遣去了郑贵妃殿中,说什么他摔断腿后,贵妃日夜担忧,身为人子,应该去报一声平安。 要是真的担忧,又何必去给天子吹耳旁风,嘴上说他身为大王,理应为帝王分忧,不该赋闲在家,心里却是打得别的算盘。 迈入殿内,跛着脚的李风还没有开口,郑贵妃看见自己儿子现在的情况,先哭起来:“我是郑氏的女儿,三郎恨我吧。” 她和郑洵善都没有想到郑彧和李毓竟然敢这么快就下手。 “我不恨阿姨,只是阿姨也不要再指望我们之间能有母子温情,说到底你我也算不得是母子,不过借你肚皮来这世上一遭。”李风淡漠非常,这腿虽好不全,可只要慢些走路,与寻常无异,他没有什么怨怼,“改日我就会上书回洛阳去。” 郑贵妃抹去眼泪,只说:“陛下这么不喜东宫,贤淑妃又记恨太子咬她之仇,要是真的让七大王来日即位,怎么可能会放过太子?” 其他人不知,但是她知道,三哥和太子情同至亲手足。 太子愿意为这个弟弟放血治病。 三哥曾经也是天子所爱的儿子,只是不顾劝阻的为太子说话才被贬斥去了洛阳,很多时候她都怀疑这个儿子怕真是从哀献皇后腹中出来的。 李风摩挲着指腹,忽然笑道:“你们要争便去争,扯大哥做什么?” 日出时分,在林业绥离家后,侍女才端水进居室去侍奉。 谢宝因踞坐在临窗的坐床上面,斜侧着什么,趴在凭几上,透过大开的窗牗看着庭院的景色醒神,自从平旦时分被男子弄醒就睡不着了,还说什么让她睡她的。 侍女把铜盆、平盘放在矮床上,浸湿巾帕后,双手奉巾,恭敬喊道:“女君。” 谢宝因回过神来,坐正身体,盥洗过后,出声命道:“让李媪到东堂等我,我去完夫人屋舍就过去。” 侍女端起矮床上的东西,低头应下,退出去。 转眼间,乳媪也抱着林圆韫来到她这里。 谢宝因本来想要先去更衣再抱,但是林圆韫已经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在看她,难以抵挡的她只好先伸手去抱,随后便有一只小手来扯她胸前中衣。 她皱起眉来,抬头问乳媪:“今天还没喂过羊奶?” 乳媪立即反应过来,笑道:“喂过了,只是娘子吃得少,可能是娘子想女君了。” 话音刚落地,林圆韫就因为吃不到奶,直接张嘴哭起来,小手还攥扯着衣物。 谢宝因只好解开中衣哺乳,看到她马上就偃旗息鼓,还吮吸得香甜,无奈的用指腹轻轻摸过孩子鼻头,哑然一笑:“你哪里是想我了?” 被摸鼻头的林圆韫咧嘴笑起来,乳媪和室内等着侍奉女君更衣的侍女也不禁跟着一笑。 等喂完林圆韫,谢宝因撑着凭几起身,更好衣,穿好平履,发髻上斜插与正插好宽玉钗和玉篦后,不放心的和乳媪说道:“要是有人来这里要带走娘子,你先命人去找我,不要越俎代庖。” 乳媪略显为难的问道:“要是夫人...” 走到庭院里面的谢宝因回头冷冷看着:“家中女君是我,林氏宗妇是我,女郎的母亲也是我。你要明白,在这家中我能够保住你,但是旁人却未必能够从我手里保下你。” 乳母想起前年的事情,赶紧低头应是。 来到北面的屋舍,谢宝因远远就看见有个侍女从居室那边跑来,两交叠腹部,低头行礼后,立马就双膝跪下,伏地请罪:“禀女君,夫人现在还在念经,命令不准任何人去烦扰。” 郗氏归家后,所住屋舍侍奉的奴仆还是之前那些。 谢宝因垂下视线,不冷不淡的看着这个上半身已经快与地齐平的侍女,很快也就认出她是近身侍奉妇人的侍女桃寿,心里知道什么是好坏,人也善良,当年吴媪那件事也已经竭力规劝妇人。 她无意去为难一个侍女,弯起个浅笑:“起来吧,母亲既然在念佛,我在外面等等。” 知道妇人是有意要为难这个女君的桃寿瞬间松了口气,把额头从手背上离开后,慢慢直起上半身,再从地上站起,行礼离开。 谢宝因站在兰庭的台阶前,默默听着室内的经声。 快两刻过去,郗氏终于念完经,随后又喊人侍奉用食,等用完后,慢吞吞的盥洗荡口才愿意见儿妇。 谢宝因从庭院进去居室,看见妇人端坐在北面坐席上,她端过侍女手里的热汤,走过去奉上:“不知道母亲昨夜睡得好不好。” “自己家中,睡得自然是比那寺庙里面好。”郗氏故意磨蹭半瞬,然后才去接过汤盏,低头慢悠悠的饮起来,始终没有开口说让女子坐下之类的话,随后似笑非笑的说道,“家中事务繁多,又有二郎的亲迎礼在即,真是辛苦你还记得来我这里省视,虽然本来是应该体谅你,不要再前来,但是想着有你能每天都来陪我说话也挺好。” 谢宝因垂眼,自顾自的在坐席上跽坐着,从容笑道:“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2],都是我应尽的礼数。” 只是礼数。 郗氏把汤碗放在几案上,弄出不小的动静:“圆韫可来了?” 谢宝因抬头,坦然与妇人对视,说得进退有度:“我来母亲这里的时候,她刚吃完睡下,母亲要是想见,等日正时分过去,我就命乳媪抱来母亲这里,只是没多久恐怕又要哭奶喝。” 郗氏静默许久都没说话,脸上算不得好看,之后断断续续说上没几句就称自己累了。 谢宝因从郗氏那里离开,又去往东堂。 李媪看见女君前来,低头迎上去:“二郎亲迎礼所需要用的东西,我都按照女君所说,不同器皿祭食都分出类别,再命不同的人来负责,确实比平时要快。” 谢宝因慢下脚步,从西面上阶:“我以前在家中的时候,母亲治理这些事务就是这样做的,我只是‘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3]’。” 这几天她都在居室养病,对于家中事务只引导两句,具体的都让这些奴仆去办。 跟在女子旁边走的李媪尴尬笑笑,苍白的补了句:“那也是女君聪慧。” 谢宝因神色浅淡,上阶后,径直步入堂上,这里面放置的都是些后日亲迎礼上所要用的礼器,必须慎重,在粗略扫视一眼后,她肃然问道:“东西都周备了吗。” 李媪马上认真起来,但是不敢把话说死,给自己留下余地:“我都是按照女君所给的礼账准备的,还需要女君亲自看过,要是有缺失,我再补上。” 谢宝因颔首,然后走过去把堂上的器皿都看过一遍。 当日在林卫铆的居室门外,鼎中要盛放的一只去蹄豚,各一对的肺脊、祭肺,十四尾鱼,除去尾骨的一对腊兔,还有用来煮汤的肉,醯酱、肉酱、黎稷,以及酒樽、酒爵以及酒勺等礼器器皿。 看完后,她往旁边伸过手去。 李媪立即把帛书交到女子手中。 谢宝因看着礼账,核实无错后,叠起帛书,又问:“二郎去袁家亲迎时,要带着送去袁家的布帛和鹿皮可都周备了。” 见到器皿祭食无误,李媪松下口气,然后更加谨慎:“因为那些都是后日要由二郎亲自带去袁家的,我忧虑放在别处找不到,又忧虑和祭食放在一起会有味道,所以命人放在旁边。” 随后亲自引女君去看,只见几案上面摆着三四个漆木平盘,上面盖着巾帕遮尘。 李媪亲自掀开,平盘里放置着黑、红两色的布帛各五匹以及两张鹿皮。 谢宝因垂眸看了几眼,但是心里忧思越来越重,不放心的弯下腰,把布帛与鹿皮都谨慎的把每一寸都摸过,发现没有勾丝破损才安心。 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她站在堂前被外面日光给晃到,她抬手遮眼,脑中也忽然闪过什么,遮挡的手缓缓垂下,往回走了几步,立在漆盘前,思忖着拿起一张鹿皮,严谨的去摸白色的梅点处。 李媪不由得紧张起来,侍立旁边:“女君,可是鹿皮有问题?” 谢宝因闻言,只是浅浅一笑,不置一言,随后拿着鹿皮徐步去到门口,放在日光下看,终于看到有一处梅点的颜色不同其他,因为她双手常年养护,指腹无茧,所以一摸就能感觉到上面有着不太明显的针脚,刚好绕成一小圈。 她五指渐渐收拢,眸中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面有愠怒。 “鹿皮都经过哪些人的手?” 【作者有话说】 [1]标志(立志。)《南齐书·高逸传·明僧绍》:“ 齐郡明僧绍标志高栖,躭情坟素,幽贞之操,宜加賁饰。” [2]《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3]《庄子·田子方》:“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 第70章 鹿皮被烧 李媪被这话问得愣住, 有些不明其因。 谢宝因轻吐出口气,神色很快就恢复如常,卸掉一些手上的力气, 松开这鹿皮, 垂眸看着被自己抓皱的地方,指腹不急不缓的抚平,唇瓣隐隐带着几缕笑意。 转瞬。 她抬头,扫过去,顺手将鹿皮递给站在一旁的侍女玉藻, 在揉碎的日光下面,女子的明眸却渐渐冷了下来, 再也看不见往日的仁爱:“送张被烧过的鹿皮给袁家,难道你是要博陵林氏被人耻笑?” 长命万岁 第75节 这话刚说出,最先有反应的是双手从女子那里接过鹿皮的玉藻,她以前在谢家的时候, 女功就很好,闻言就立即低头仔细观察起来。 女子忽如其来的冷声质问,李媪心里突然慌神, 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谢宝因以上位者的姿态看了她一眼, 里面是不悦和愤恨,她转身走回堂上, 徐步到北面朝向门口的坐席上,屈膝缓缓跽坐着, 望向前方的眸光依旧让人寒战。 玉藻捧着鹿皮很久, 还是看不出这鹿皮究竟是哪里被烧过了, 最后她学着女君那样, 举到日光下面去, 半刻不到就马上惊呼出声。 她知道李媪因为自己小女的事情,对待女君十分忠诚,所以这突然起来的冷声诘问,一定会让这个老妪心里多想,但是家中事务繁多,在女君的心里,每个人每件事都要她这个老媪重要。 玉藻不想女君失去这位忠诚的奴仆,主动跟老妪说道:“鹿皮梅点这里的地方是被人用极细的鱼线另外缝补上去的,所补的皮也是其他与鹿皮相似的动物皮毛,看着很像,但是在光下面仔细看,就可以看出颜色比纯正的鹿皮要淡。” 李媪听到侍女的话,脑袋里面嗡嗡的直响,赶紧回想着最近几天的事情,想要纠举出究竟是哪里出现的问题,但是不管她怎么想都想不到,并没有哪里是有问题的。 两家姻亲一直都是最重要的礼事,尤其是这纳币,挣得是家族在建邺的声誉,曾经有世家亲迎,因为当时鹿皮极其难得,所以就用其他的动物皮毛东拼西凑,再找到技艺高超的工匠缝制起来,伪装成鹿皮送去女家,在事情败露以后,很快就成为士族讥笑的对象。 听说最后不仅两家的婚事不再作数,就连那世家子弟的父亲也彻底失去颜面,自己上书请求调离建邺,一家人都跟着离开了,所以自己治理事务的这些时日,她半点都不敢松懈,生怕被家主和女君降罪,到底是哪里被给乘人之危了。 很久都没有听见老妪的声音,谢宝因也只是耐心的坐着,静静的看着前面低着头的老妪,双眸因为半阖着,所以变得细长,就好像是神龛上那庄严的神佛,即使看不出情绪,但是自有威严:“命人去把那些要送去袁家的东西全部都重新拿出来,再次详察,要是后日二郎带去袁家的纳币中还有损坏的,我只能好好治理治理家中这些奴仆。” 玉藻低头领命,赶紧和几个侍女一起开始详察漆木盘中其他的器皿皮毛。 堂上悉窣的翻动声,吓得李媪心里更加惊恐,一直低着脑袋,紧贴腹部的两只手也开始出汗,在女君的沉默之下,她终于再也扛不过去,惶迫的膝盖跪下,双手马上分开,交叉在一起,置于额头上,然后马上整个身体都趴在地上,屏息禀道:“鹿皮绢帛都是由家中其他奴仆从外郡购来的,拿回来后,先是和其他器皿一起搁在东堂,因为怕出事,所以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都有奴仆在守着,昨夜还是我亲自来守的,请女君明察。” 看着老妪恭敬的五体投地,谢宝因嘴角捻着一抹笑,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她出生在渭城谢氏,从小跟着范氏开始学习如何治理家里事务,家中这些奴仆有身为奴隶的,从西北等各郡被俘擒后送来,他们不敢僭越主人,但也有从建邺周边各郡赎为世家奴仆的。 因为与奴隶终身都归于主人不同,所以总会有心计。 她不着痕迹的把语气给缓下来,轻声笑着,如山间潺潺溪水抚慰人心:“你何必伏地,我心里当然知道不是你的错,也知道你对博陵林氏的忠心,这些日子以来,家中的事务多亏有你辅佐我治理,所以我才能安心养病,要是我现在还来怀疑你,那我就是人面兽心的夷狄之人了。” 范氏把这些奴仆当成玩物对待,高兴就看他们用心计,看他们困兽犹斗,增添兴趣,不高兴就直接要他们性命,但是谢宝因与用猛厉的范氏不同,她读遍经史,治家更像一个国家君主,除了赏善罚恶,恩威并行,更明白“民畏其威,而怀其德,莫能勿从”的道理。[1] 她收起脸上的笑,掩藏起所有的喜怒:“你先起来,我还有话要问。” 李媪依旧是不敢动,哪怕已经得到家中这位女君的宽言温语,身体反而还更加伏下去,胸脯也彻底紧贴着地:“女君把二郎亲迎礼的事务交给我治理,就是信任我,我却不能够把事情治理好,我失职有罪,等女君把事情查清,不管要怎么惩诫都至死无怨言。” 详察好后,玉藻从旁边低头走过来,回禀道:“女君,其他都是好的。” 跽坐在几案后面的谢宝因在心里思索着,落在双膝上的手指慢慢摩挲着交窬裙上面的暗纹,眼睛凝视着伏拜自己的老妪,像是已经有了决断,缓缓出声:“家中出了这样的事情,当然要查,你先去把经手过鹿皮的奴仆列出来,不管是做什么的,只要进过东堂的都要列上去,日正时分之前送去我那里,鹿皮也要尽快去外郡再找。” 李媪的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地,只要一呼吸,细微的尘土就会被吸入鼻孔,她屏气不息,连连应声:“我立马就去,绝对不敢再溺职。” 谢宝因抬手撑着几案,直起身体,由跽坐变为双膝跪地,然后被近身侍奉的侍女双手托住右臂,扶着站起,她从案后走出,:“今日堂上所发生的事情要是传出去,你们的性命也就该结束了。” 堂上奴仆想到夫人已经归家,夫人对女君又有嫌隙,以为女君是怕她们去告状,一瞬间全部伏跪在地,表示自己对女君的忠诚。 谢宝因冷漠的扫视脚下,直接出去。 玉藻也跟着恭敬侍奉在旁边,有所顾忌的提醒一句:“夫人那边的奴仆要不要也去说一下。” 谢宝因从西面下阶,宽博曳地的裙摆被风拂动,语气不冷不热:“不用去说,我不怕夫人那边知道,只是不想惊惊动瓮中的东西,你要是去说,既然把鸟惊飞,又会让夫人心里觉得不舒适,自己身边的奴仆都不能信任。” 玉藻惊叹道:“女君知道是谁。” 谢宝因眉眼淡淡的:“我非神非仙,怎么可能看几眼就知道所有的事情,既然祸端出在家中,也只能是这些奴仆引起的。” 要是存心想害博陵林氏就不会只毁一件,而且烧毁又何必再费尽心思去补好。 家中是需要好好治理一番,这些奴仆也该知道现在博陵林氏的女君是谁。 直到听不到脚步声后,伏跪在地上的李媪才敢喘气,原本紧绷起来的身体瞬间塌陷起来,整个人都趴在地上,手背上的额头也发着冷,就这么趴着缓了好久,她才从前面的惶恐里找到方寸,在深吸几口气后,撑着地的两只手掌用了气力,支撑着上半身慢慢从地上直起,方额已经全部是汗,前面掌心放的地方也是湿的。 她看着前方女君坐过的席位,想起女君说的,艰难撑着膝盖起身,出去命人找来笔墨和粗藤碾碎压成的纸,坐在草席上面开始列家中奴仆的人名。 经过前面被女君责问,鹿皮的事情,她不敢再轻易相信别人,等墨迹干了,她叠起来拿在手中,命另外一个老妪带着奴仆去外郡跑一趟。 已经快要日正时分,李媪马上走去西边的屋舍。 同时,长乐巷道里也有有奴仆神色急切的进入家门,疾步跑去西边,站在居室外面的庭院里,拱手行礼喊“女君”。 侍女听到,走上前告知:“夫人在厅堂议事,屋舍那边的侍女在这里。” 奴仆听到这话,低头静立。 宴客议事的厅堂内,北面坐席面前的几案上面摆着博山炉,香粉化作清幽的馨香从炉内弯弯绕绕的飘出,旁边还摆着盛有热汤的漆碗与竹片开始泛黄暗沉的连缀竹简。 谢宝因跽坐在锦席上,身骨笔直,专心事书,炉中澄澈的青烟飘过她波澜不惊、没有喜怒的眉眼,衬得身为世家夫人的她格外平易近民。 侍女的双手恭敬交叉在腹部,手臂伸的笔直,双脚并拢的站在堂上,自从她前面行过揖礼,女君只是颔了颔首,然后就再也没有开口。 谢宝因看完竹片上面的最后一个字,手指缓缓从左边开始卷起,声音里面听不出任何情绪:“夫人让你来是有什么事情。” 屏住呼吸的侍女偷偷换了口气:“夫人说女君要治理家中事务,现在家里又有二郎的亲迎礼需要女君劳神,夫人忧虑乳媪难以照顾大娘子,再加上夫人刚归家,心里想念想大娘子这个孙女,以前天天盼着要做祖母,现在终于成为祖母,只想时时都放在身边看着。” 谢宝因用束带捆着竹简,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等把竹简捆束好,她才轻笑颔首,和善开口:“你先回夫人那里去,娘子现在还没醒,等她醒来,我就命乳媪抱去夫人那里。” 侍女看见这位女君没有动怒,心里忍不住的发笑庆幸,当即更加敬爱的行礼,脚步轻快的低头离开。 郗氏那边的奴仆刚走,谢宝因敛起笑,命人让乳媪把林圆韫抱来这里,她继续拾来另一卷竹简,拆开束带,指尖落在上面,轻轻滚向右边,继续看起来。 半刻过去,乳媪抱着怀中哭闹的孩子来到堂上,因为没有哄好娘子,所以声音变得虚心:“女君。” 林圆韫的哭声十分洪亮,谢宝因正视过去,微蹙眉:“怎么回事?” 乳媪手掌还一直在拍着孩子,赶紧解释:“可能是还没睡够就被我给抱来见女君。” 谢宝因只觉得心被揪着,看乳媪一直哄不好,已经顾不上责备,只想赶紧止住孩子的哭声,立即命道:“给我。” 乳媪弯着胸脯,马上走去坐席旁,谨慎把襁褓递过去。 把林圆韫抱在怀里后,谢宝因拍着孩子背部,双臂轻轻左右晃动,等听不见哭声,她也冷声道:“日昳十分就要回来,要是迟了半刻,建邺城里想要进世家做乳媪保母的妇人多的是。” 乳母立马就像蚊虫扑腾的翅膀一样,频频点头。 笑着摸了摸林圆韫软软呼呼像凝脂的脸颊后,谢宝因才把孩子交给乳媪,看见乳媪抱着襁褓离开,眉眼落下来,刚要继续阅看竹简,突然又记起另外一件事情。 她抬头问侍奉在堂上的侍女:“前面是谁来这里找我。” “家主身边的奴仆童官。”侍女低头禀道,“好像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找女君,现在应该还在庭院里站着。” 谢宝因听到是林业绥身边的奴仆,暂时搁下别的事情:“让他进来。” 侍女朝女君行完礼,才慢慢倒退出去。 很快就看见厅堂外面进来个人影,童官来到堂上作揖叉手:“女君。” 谢宝因没有应礼,直接问道:“你们家主遣你回来有什么事情。” 女君在上,身为奴仆的童官不敢站直身体,微躬答道:“家主日正时分从大理寺归家,但是在经过望仙门的时候,车驾忽然被宫卫拦停,长生殿的内侍走了出来,那名内侍说是陛下也急诏了家主入宫,家主特意命我回来跟女君禀告。” 林业绥以前每次晚归都会派遣身边奴仆回来跟她说,但是自从安福公主的事情结束以后,男子就很少再晚归。 谢宝因颔首,稍稍安心,很快又蹙眉,何为“也”? 她诘问:“还有谁入宫了。” 童官想起那内侍在车驾旁边跟家主说的话,逐一回禀:“谢司徒、郑仆射都已经在家主前面被宣召入宫,说是只等着家主去。” 只有谢贤、郑彧,王宣并没有入宫。 谢宝因记得王宣现在比从前要更加沉溺于名士隐居高山的生活,已经搬到距离建邺城不远不近的外郡别墅里面去居住,或许是他也已经察觉到天子的意图,明白今日世家已经不是昨日那个辉煌到能蔑视皇权天子的世家,所以才开始选择急流勇退,保住郁夷王氏的根基。 要是这样,她心里反倒没有忧虑,冷静命令堂上的侍女:“去我和家主的居室里面把那件黑金鹤氅裘拿来。” 侍女拿来后,又命童官送去给男子。 李媪来到西边屋舍的时候,径直去到厅堂外面,听见里面的谈话声,停在外面等着,直到侍女从居室捧来黑金鹤氅裘,又看着家住身边的奴仆带着离开,才上阶去到堂上:“女君。” 跽坐许久的谢宝因已经逐渐感到双腿开始变麻,她刚准备动身松松,看到堂外有老妪进来,身体又重新不动声色的坐回去,掌心顺势落在腿上:“都列好了?” 女君的坐席是家中主人所住,正对着门口,李媪走进去,在离几案不远处的地方止住,直接就屈膝跪下,双手奉上:“禀女君,所有经手过鹿皮的奴仆都在这里。” 站在西面的侍女走到伏低身体的老妪面前,伸手去接。 谢宝因还没看,厉声问道:“确定没有遗漏的。” 李媪被反问,被吓得在心里又想了一遍,然后郑重点头,身体再次伏到地上:“绝无遗漏。” 侍女也恭敬的走回到北面坐席,把已经打开的粗糙藤纸,放在女君面前的案上,再退回西面继续侍立。 家中奴仆最喜欢糊弄,不管有什么错漏都留着给主人来纠举,所以谢宝因才会先诘问一遍,见老妪战战兢兢,才垂头去看面前的藤纸,随即视线便在其中一个奴仆的人名上短暂停留,在心里沉思过后,命侍女去把玉藻喊来,再冷声令她:“你去东堂把那张鹿皮拿来这里,不要让别人看见。” 玉藻领命离开。 玉藻带着鹿皮回到厅堂的时候,看到那个老妪还伏跪在地上,女君跽坐案前,静静看着前面的竹简,堂上十分寂静。 她往地上瞟了一眼,然后赶紧径直走去北面坐席前,把鹿皮置于漆木平盘,连着平盘一起放在女君案前。 接着堂外又进来两个侍女,先后走到女君身边,前面一个侍女跪坐下去,将两只手端着的铜灯奉上,另外一个拿着凭几,小心放置在坐席后面。 谢宝因刚一抬头,跪坐的侍女马上就伸手过去,把她面前摊开的竹简收起。 玉藻也把边沿的漆木平盘轻轻推过去,再弯腰把几案上面的铜灯举到女君眼前。 谢宝因用手托起鹿皮,在油灯下,她才发现这些走针竟然能够隐藏得这么好,思索过后,抬头问堂上的老妪:“你在林氏最久,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女功。” 林氏开始忙林卫铆的亲迎礼,几个郎君娘子都在家中,奴仆出去需要跟着主人才可,建邺城里也不会有人敢补世家用来纳币的东西,因为当年那个替世家以其他动物皮毛缝补成鹿皮的已经死了,被士族所杀,罪名是扰乱士族清风。 李媪听到“最久”两个字,额头从手背上离开,但是伏地的身体还是不敢起来,就这么抬头看着,确定是在跟自己说话后,战战栗栗起来。 侍女也从女君手里捧过鹿皮去给老妪。 李媪拿着鹿皮,膝行着把身体调转了个方向,面向门口,然后在照进来的日光中,用手指强硬的掰开有针线走过的地方,最后把鹿皮还给侍女,面向女君再次伏下,禀道:“南北所穿的衣服不一样,女功针法也不一样,像这种的针法多半都是南方郡县的娘子从小跟着母亲学的,我记得东边屋舍周侧夫人身边有个侍女,女功很好,她也是从南方来的。” 谢宝因视线落在老妪身上,心里在算计着这件事情,随后命令了句侍奉在旁边的侍女:“女郎诞生才三月,现在还是肤如凝脂,我一直都想要遣人在建邺找个女功好的,专门给女郎缝制贴身衣服,既然家中有擅女功的,你去东边屋舍找来。” 突然叫人来这里,瓮中的东西会受惊。 跪坐着的侍女马上把双手放在腹前,低头领命,起身离开。 身体贴着地上的李媪听到女君没有喜怒的声音,冷淡到像是融化的雪水,变得更加敬小慎微,侍女路过身边的脚步声咚咚作响,都能让绷紧身体。 事情已经初现端倪,谢宝因扫向堂上:“起来吧。” 李媪慢慢直起身体:“不知道女君是怎么看出鹿皮被烧损了。” 谢宝因抚过案上的鹿皮,两指轻扯了个焦黑的小球:“面上有被烧过的绒粒。” 李媪看着自己的手,顿时明白过来,这绒粒放在掌心都难以看见,侍奉主人的手,根本就不能摸不出来。 谢宝因笑道:“这里已经没事。” 上半身刚从地上离开的李媪又立即撑着地站起,行礼退出去。 转瞬谢宝因便厉声命令身边的侍女:“遣人去盯着那个老妪。” 【作者有话说】 长命万岁 第76节 [1]《国语·晋语八》:“民畏其威,而怀其德,莫能勿从。” 第71章 尚书仆射 侍女从西边屋舍出去后, 心情雀跃的哼着乐府诗的音韵,在走到东边屋舍的时候,突然远处有人喊了她一声。 “红鸢!” 一个老妪放下手里的瓠, 一只手叉着腰, 伸手就来拧她耳朵,“你不好好侍奉女君,怎么乱跑出来,我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被唤作红鸢的侍女满不情愿的摘下几片叶子,折来折去:“女君特命我去周侧夫人的屋舍里面找人, 我不是失职来玩。” “女君怎么会命令你去来。”刚说完,老妪又心存侥幸的再次开口确认, “真的是命你来的?” 她们母女不属于奴隶,只是当年家中贫穷,所以才以钱财赎来的,因为并不是人身自由都永生永世属于主人家博陵林氏, 也不是世代都侍奉的博陵林氏,所以很多事务并不会让她们接触到,她这个小女当初能够西边屋舍侍奉女君还是缺少洒扫的侍女。 在西边屋舍熬了一年多, 终于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 但是被人给质疑的红鸢脸色十分难看的看向这个母亲:“我编造这种谎言干什么,难道我哄骗你还能够得到女君的赏赐。” 老妪听见女儿这么说, 立马明白是真的,开心的前仰后翻, 很快又摆出母亲的样子勒令:“那你要谨慎办女君给你的事情, 这是在女君面前表现的机会, 要是女君看你事情做得好, 可能就会让你去居室侍奉了。” 红鸢点头, 然后捂嘴变得着急,留下一句“阿娘要是再说下去就真的会耽误女君的事情”就匆忙离去。 赶到周侧室在东边屋舍的住处后,红鸢走进去,低头喊人:“侧夫人。” 坐在庭院里面的妇人抬起头看她,眯起眼睛愣了好久,在脑子里想这个侍女是在哪个郎君娘子的屋舍侍奉的。 红鸢看了出来,不慌不忙也没有丝毫局促之色,坦坦荡荡的报出自己名字和来处,又不拖沓的说出来意:“奴叫红鸢,是女君和家主所住屋舍的侍女,女君想要找侧夫人身边那位善女功的侍女去帮女郎做些贴身衣服。” 周侧室听完缘由,也没有多想什么,心里还觉得高兴,这位女君是怎么对待三娘和五郎的,她都知道,虽然平时很少去西边屋舍,但是一直很感激,时时想着要报恩,转头就喊了个名字:“紫朱,你跟着去一趟西边屋舍,用心侍奉女君和女郎。” 一个侍女从居室里面出来,向周侧室低头行礼后,跟着红鸢离开。 在快要到西边屋舍的时候,心中惴惴不安的紫朱脚步开始变得越来越慢,最后落后前面的侍女很远,她在心里想了想,然后迅速的快走几步,停下来,侧过身体,拉着红鸢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另一只手则将腕上的东西一路挪到了红鸢手上:“我一直都是东边屋舍侍奉侧夫人,侧夫人不喜欢出来走动,我也就很少跟着出来,更没有来过女君这里,不知道女君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 红鸢看到她拢过来的东西,赶忙笑着推拒,把玉镯子原样还了回去:“你这是干什么,女君因为听李媪说你擅女功,女郎又刚出生三个月,肌肤柔嫩,时时都被衣服弄得后背变红,所以特命我来找你去,尽管安心就是。” 紫朱摸着玉镯,只能暂时把心里的不安给摁下去,双手紧紧攥着,交叠在腹部,一路上不敢东张西望。 等到了西边屋舍,走进庭院,在厅堂外面深吸了好几口气,把脑袋垂得更低才硬着头皮进去。 玉藻端着漆碗出来,看到不认识的侍女来,好奇的用余光扫了眼,站在庭院里面的红鸢看见后,心里打起算计,凑上前当成说是平常趣事那样,把刚刚来的路上,紫朱给自己玉镯子的事情说了出来。 玉藻听后,顺嘴就说出句“应该是心虚了”。 紫朱低着头,上阶到议事厅堂,看到的就是女君跽坐在书案前面,用手撑着颔,安安静静的看阅着竹简,层层叠叠堆垒成髻的乌发里只斜插、正插着简单的白玉钗与玉篦,衬得她是温婉玉人。 灯盏里面的火苗恍恍惚惚,就像是庭院里来的清风吹过。 堂上这么静好,更加让她不知道怎么办,只知道在南方家乡的时候,每次风雨来临之前,也是这样。 两只手死死贴在腹前,略显紧张的喊了句:“女君,不知道女君找我有什么事情。” 谢宝因抬头望向面前,一身丁香色的襦裙,相貌也确实有南方娘子的风韵,她收起支颔的手:“听说你的女功很好,我想让你帮女郎做一些衣服。” 心里装着事情的紫朱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一鼓作气把肚子里面的话全部都说了出来:“不知道娘子现在醒没醒着,就算是睡着也没事,我看一眼就知道身长,我想早点回去做出来给娘子穿。” 这么多话说下来就没有停歇的时候,像是生怕说慢了,性命就要留在这里。 这样连心都不能安定的人,竟然也敢在主人家里做出那样的事情。 谢宝因目光微闪:“女郎去了夫人那里,还需要再等一等,不过我今天刚好得到一件东西,需要你给我见教见教。” 紫朱大着胆子看向北面坐席的女君:“女君尽管问,我要是知道一定告知,不敢见教女君。” 谢宝因目光微闪,朝面前微扬下颚:“你认不认识这是什么。” 紫朱看向案上的漆木平盘,楞在原地,想到什么后,瞳孔猛地放大,下意识要张嘴否认之际,忽然灵光涌现,转了话锋:“这是鹿皮。” 把她一切神情都纳入眼底的谢宝因不急不缓的抚上鹿皮,正视过去,微微一笑:“我在家中的时候,也喜欢跟家里姊妹弟弟一起玩闹,哪怕是现在嫁来林氏也很难改掉这样的性情,经常跟侍女老妪言笑,谁不知道竟然画虎不成反类狗,她们不仅不把我当女君看,还要去认家中那些低贱的奴仆做主人,把她们说得话当成不得不听的圣人之言,对我这个和你们家主行过周公六礼的女君只剩欺诳。” 掌心不轻不重的落在竹简上,在这静谧的堂上发出“砰”的声响,谢宝因的眼神逐渐变冷,每一字都是在说她是世家夫人,是博陵林氏的宗妇,是他们的主人:“我治理家中事务也一向都以‘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为准,只要在大节上不超越界限,明白谁是主人,小节上就算有所出入也可以,但是没有想到这次竟然还在家中惹出更大的祸端,你们连大节二字都不顾了,既然不知道什么是大节,不知道怎么侍奉主人,你也不是世代侍奉博陵林氏的奴隶,女郎也小,我不要你的性命,黄昏时分之前就离开,要是在建邺不能待,那就回你自己的家乡。” 被世家赶出去的奴仆,基本都是僭越主人,建邺城内不会再有士族会愿意用钱财赎买。 紫朱嘴唇微颤,她父母早亡,幼弟也溺亡,财产被族人吃了绝户,南方的家乡早就已经不能够回去,绝对不能被博陵林氏赶出去,她的这颗心在左右摇晃,最后做出抉择,猛然泄气的双膝跪下,在原先李媪伏拜的地方,身体伏地:“禀女君,我认识,这是后天二郎亲迎礼要送去袁家的。” 随后,一片寂静。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开始战栗。 谢宝因偏过视线,望着灯盏的火苗:“原来需要我问一句,你才肯说一句。” 听着女子愠怒的语气,紫朱眼睛看着地上,赶紧把所有事情全部都禀告给女君:“初十那天日出时分,黄媪拿着鹿皮来找我,说是五郎不小心给烧损的。” 谢宝因指腹来回摩挲着光滑的几案,沉吟不语。 林卫隺是周侧室所生,紫朱又是侍奉周侧室的,当然要保护这个郎君,只是她和她夫人都不怎么喜欢出来走动,所以很多事都不知道。 他长兄要看两位郎君的经学如何,五郎为了写治国策论,已经勤勉到很久没有出过自己的住处,林却意还因为这件事情取笑他事前不准备,临事慌乱应付。 除去林卫隺,还有一人。 黄媪? 她记得自己刚怀上林圆韫的时候,就被那老妪身上浓烈的气味给扰得心神难安,为此还特地问过名。 这黄媪从前在林氏也是仗着有李秀在,侍奉主人一直糊弄。 这是,玉藻从厅堂外面走进来,看着伏倒在地上紫朱,径直走到女子身边,弯腰附耳道:“那黄媪看到我们去侧夫人的屋舍找人,果真开始不对劲了,想尽办法跟家中奴仆打听我们这里的消息。” 谢宝因想到往日的那些事,只让她去找来李媪,还有几处疑云,需要再问个清楚。 等到林圆韫回来,紫朱估摸出身长,便赶紧从地上站起离开。 李媪也很快来到堂上,低着头,叹气摇头:“禀女君,这件事情我不好说,女君应该知道,我虽然是钱财赎买进林氏侍奉的,但是因为已经侍奉郎君娘子很久,所以家主的祖母也就是老夫人还在世的时候,有些事务也会让我来治理,但是后面老夫人去世,黄媪攀上李秀姑妇,我就只做洒扫的事务,不怕女君取笑,我活到现在也是个心胸狭隘的,嘴里肯定对她没有什么好话。” 谢宝因知道她是不想落人话柄,被家中其他奴仆疏远,莞尔道:“你既然不好说她,我就来问。” 李媪脸上的神情立马就变了个样子,爽快开口:“女君是主人,女君如果要问,我不敢隐瞒。” 谢宝因开口,只问:“她是不是嗜酒。” 家中奴仆能够惹出的祸端也就那些,那天需要用浓香遮盖的,除了酒,还能是什么。 李媪点头,就像前面她自己说的,她对这个人不会说什么好话,所以说到这里,:“黄媪也是老夫人从外郡用钱财赎买的,她很喜欢喝酒,也喜欢博弈。以前就出国事情,她夜半只顾喝酒,让家中的奴仆在夜里去了东边屋舍,只是事情没有闹大,所以李秀没有说什么。” 那个奴仆是谁,又为什么会这样了事。 谢宝因大概猜到一些。 听到博弈两个字,她笑了笑,说好听是博弈,难听就是赌博,赌博之风曾经也在建邺世家子弟里面流行过,曾经朝中有位重臣,发现身边的僚属整日喝酒赌博,荒废政务,一怒之下,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当场把酒器和赌博用具丢进江中,参与其中的全部鞭打,并训诫道“若王事之暇,患邑邑者,文士何不读书?武士何不射弓?”[1] 从这位重臣开始,本朝才开始禁赌之风,士族家主全部纠察族中子弟,严厉训斥。 没有想到世家里面的奴仆还有遗留,看来她需要为国好好治理。 李媪抬头看着女君神色,问道:“不知道女君要怎么处置黄媪。” 谢宝因望着越来越式微的火苗,笑道:“今天已经不早,剩下的明日再说,鹿皮的事情你得好好看着,再给黄媪多安排些事务,让她没时间跑去侧夫人的屋舍,她要是敢跟你闹,你就说是我命令的。” 李媪点头,低头领命退出去。 眼前昏暗的谢宝因直直看向外面,发现天色已晚,突然前面出现了人影。 侍女匆匆进来,在堂上站定,脸上是遮不住的喜色:“女君,家主擢升了。” “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共理朝政,缺一不可,但是自从旧人逝去,中书省已经有三年没有长官。” “大理寺卿林业绥在任近一年,处理大量积压案件,牵涉上万人,无一人冤诉,我有意点其进入三省。” “远在外郡别墅的王侍中只说全由朕做主,不知谢司徒和郑仆射怎么想的。” ... 半个时辰后,谢贤、郑彧先行离去。 林业绥独自离殿时,刚行至阶下,便伫立不动,只是微垂视线,盯着正沿阶而上的两人,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 今日这盘天子亲自布下的棋局,有托孤之势,他急切的想要打破早已形成的三省长官皆由三族把握的局面。 殿外宫卫看见男子出来,趁他伫立之际,也紧着低声开口:“陛下今日日出时分就偶感身体不适,不愿让医工来瞧,食时就宣召了谢司徒和郑仆射进宫。” 闻言,林业绥淡淡扫了一眼皇帝的那两个儿子,漠然转身走了另一条路,避开了他们。 今日天子擅自拖他入局,便如当年的赐婚。 步行至第一道阙门,有人仍在等他。 男子遵从礼数,拱手:“岳翁。” 大受挫败的谢贤,忍不住讥讽道:“不过一年半的时间,你就从隋郡走到了尚书省,从四品官起步,走到从二品,你确实比林立庐有能耐。” 再次听到眼前之人拿林勉与他说事,林业绥捻着手指,淡然置之:“看来岳翁始终还不忘旧人。” 谢贤嗤笑一声:“他做的那些事,要怎么忘?” 当年林勉和昭德太子实施了压制三族的政令后,已经开始着手商榷能让天下寒门不论出身地位皆可入仕的取士之制。 林业绥迈步走向车驾,刚踏上车凳,忽说了句:“岳翁放心,我这等钻营之辈,绝不会再让第二个林立庐出现。” 这句话,让谢贤怒目圆睁,终于恍然大悟过来。 林勉是要所有世族都消亡,林业绥却是要成为三族之一,或者,他要的是取代三族。 谢贤越想,心中越觉愤懑,天然的出身和对朝政的长期掌握,使得人性中的护食也彻底显露出来,让他终于成了父亲谢德:“江河入海,痴心妄想。” 这句话,曾使意气风发的林勉犹如丧家之犬般归隐。 林业绥不再持君子之风称其岳翁,直呼官职,疏离开来:“谢司徒可曾读过《水经》,书中详细记载千余条河流的发源到入海,途中再怪奇险劲,江河终会入海,非人力可挡。” 谢贤笑:“筑坝炸山,阻断入海途径,此乃非人力可当?” 林业绥也笑:“要是人再无筑坝炸山的能力又要如何。” 谢贤一时陷入茫然,想到王谢权势的逐步瓦解,他也已经中年暮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天子开始可以轻而易举的推倒世族所筑起高墙。 只要推倒一道,剩下的也不过是一推就倒。 那第一道墙,究竟是什么,又是什么时候被推倒的。 林业绥踩上车凳,要弯腰入车舆时,往下睥睨了眼:“幼福生下孩子已三月,岳翁可曾过问一句。” 谢贤还没有反应过来,男子又转瞬温笑道:“谢司徒,江河早已入海,决堤之势日渐旺盛,这场洪水,无人能幸免。” 长命万岁 第77节 “王侍中已寻好了避洪的地方,您呢?要拿谢氏的性命与天灾誓死反抗?” 从侍女口中得到林业绥擢升的消息,谢宝因沉默许久,然后浅浅颔首,应了一声,命侍女收起几案上的东西。 她撑着凭几从席上站起后,缓缓出去,裙摆曳地。 男子身边的奴仆也刚好来到庭院,拱手行礼:“女君,家主擢升为尚书仆射。” 谢宝因心中愕然,现在尚书省中的左右仆射都有人担任,天子这是对谁动了手,怎么会如此之快。 她问:“左还是右。” 童官摇头,表示不知道。 林业绥回到长乐巷,已经是日沉时分。 从门前巷道上阶归家后,径直回到西边屋舍。 玉藻看见家主归家,又想起女君在居室里面怔愣不言的相貌,便知道肯定是为了家主擢升尚书仆射的事情。 因为谢贤担任的就是尚书仆射,夫君取代了父亲,谁心里又能够好受,女君是渭城谢氏的女郎,在谢氏生长十几年,肯定难舍其中情分,何况那还是她血溶于水的父族。 眼看着家主已经快要走到居室外面,玉藻赶紧跑上台阶,喘道:“不知道家主现在要不要沐浴,我命人去备下热水。” 林业绥乜去一眼,想到居室里面的女子,直接迈步进去。 【作者有话说】 [1]若王事之暇,患邑邑者,文士何不读书?武士何不射弓?【世说新语·政事》注引《中兴书】 第72章 只是疼的 日沉时分过去, 寒意变得越来越浓烈。 这几天的融雪冻寒,白天还好,但是一到夜里就更加难熬, 所以往常三月早就熄灭的地龙也还在继续烧着。 炭火也不断。 用过晚食后, 心神不宁的谢宝因跽坐在席上,因为热气聚拢,又刚哺乳过,所以只穿着白绢中衣,散披着黑色鹤氅裘, 头发半挽半散,散下的乌发柔顺的贴在背后, 被发带捆束,挽的那半成髻,白玉篦也不再是正插,而是斜插两柄在髻边。 林圆韫已经被乳媪带了出去。 她叹了口气, 要伸手去拿书案的竹简时,忽然顿住不动,双眸一直看着眼前的铜灯, 像是被抽走灵魂, 一副若有所思的相貌。 没有半刻,女子眉头就紧锁起来, 突然感到胸间翻涌,那股感觉直冲向喉咙, 她匆匆搁下手里刚拿起来的竹简, 还在努力忍耐着这阵呕吐, 最后见实在忍不住, 她双手撑着书案, 膝盖离开坐席,顾不上滑落的鹤氅裘,连忙去到居室外面,走到稍远的地方呕着。 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家中奴仆因为不需要再侍奉主子,所以大多都回到自己住处去了。 除了整晚都还在担忧着的玉藻。 坐在不远处拿热水洗女子贴身衣物的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放下袖子,起身走过去,叹息一声后,递了自己的帕子过去:“女君你风寒昨日刚病愈,怎么能够这么快就吃油腻荤腥的饭食,家主明明都已经令疱屋做了淡口素食。” 呕完脾胃里面的最后一点,谢宝因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她接过帕子,擦去唇边脏渍,听着旁边人的话,没有开口回应。 玉藻也没有再急着说话,看见女君还是不舒服,想要再吐,便赶紧回居室去拿来那件鹤氅裘,只是刚走进室内,身子滞住片刻,然后赶紧低头行礼。 等到再出来的时候,谢宝因刚好吐完。 玉藻快步上前,把鹤氅裘披在女君身上,又看了眼远处的居室,揽着人往庭院里多走了几步,压低声音说道:“女君是博陵林氏的宗妇,不再是渭城谢氏的女郎,就算是从前和十娘情义再好,还能亲过女君自己生的女郎。” 家主归家后,女君虽然是去亲自帮着宽衣,但是前面用晚食的时候,她也分明看见二人没有说过半句话。 谢宝因见玉藻这么小心翼翼的说话,应该林业绥已经沐浴完,从湢室出来了。 她拿手帕抵着唇,低声咳了几下,把嗓子里那股异感咳走后,虚声道:“怎么就突然说到阿兕身上去了。” 玉藻知道女子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嘴上不依不饶:“女君一直都说只管自己的死活,我还真希望女君是这样,这样女君才会逍遥自在,不用为别人劳神。” 谢宝因紧攥着手里的手帕,垂眼不语,她出身渭城谢氏,是谢贤之女,就是再怎么无情,也很难去做到彻底绝情两个字,而且还有十娘、六郎他们几个,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渭城谢氏现在不能垮,离十娘出嫁也至少还需要三四年,只要脱离谢氏,哪怕日后那个郎君为了自保而舍弃十娘,自己也有办法保护,但是她也明白,洪水滔滔,不是人能够抵抗的。 天子这次突然对三省官吏动手,就是谁都预料不到的。 家中相处了十几年的兄弟姊妹,但是都免不了要各自走各自的路,眼睁睁看着高楼坍塌,她又怎么可能逍遥自在。 见女君在沉思,以为是听进去了,玉藻一鼓作气:“女君千万不要因为谢家而冷落了家主,那就是‘得不酬失,功不半劳’了,就算怎么样,女君也要想想大娘子。” 虽然玉藻遇到关于女子的事情,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但是真要到女子心神被扰的时候,她脑子又能清清楚楚的。 谢宝因抬头望向屋檐下面那只从谢家来的鹦鹉,自己怎么会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而且也未必就是谢贤的尚书仆射被动了,只是想到谢氏将来的结局,心里就难免会生几分惋叹。 “这里好冷。”她终是说笑道。 听到这句话,玉藻安心下来:“家主在居室,女君快回去。” 谢宝因吐口出气,缓步走回居室。 室内,男子散着还带湿意的墨发,踞坐在几案北面的坐席上,重新看起了那卷论道的《坐忘论》。 她脱下披在身上的鹤氅裘,拿去东壁的横杆处归置好后,去到几案旁的东面跽坐,然后拾起交刀,干脆利落的吧烧完的灯芯顶端剪去,火苗闪了下,很快就燃得越来越亮。 眼前忽亮,林业绥抬眼,瞧着在安静忙碌的女子,主动开口说道:“郑彧调任为中书省长官,我到尚书省去填补他的空缺。” 谢宝因放下交刀,臀骨慢慢往后坐下去,并拢的双腿被压着,她重新拿起前面的竹简,听到男子说的话,直接便应:“陛下竟然让郑彧担任了中书侍郎?” 她倒是不奇怪皇帝能够这么顺心的就改变三省长官的任用,毕竟三族中的主心骨郁夷王氏已经罢手不管,她父亲谢贤又是司徒,郑彧心里肯定有所不满,现在他眼前就有一个大好的机会,怎么会轻易放过,而当另外两个都同意了,父亲要是聪明就不会反对。 只是中书省是三省中权力最高的,为事实上的第一宰相,中书令虽然是中书省长官,却不过是个空壳子,仅仅只在太.祖朝和高祖朝任用过,其余时候都不常设,都以中书侍郎为长官。 自从前年中书侍郎病故,天子也不再置,政务都由几位中书舍人共同商议。 林业绥看不进去竹简上面的字,干脆不再看,视线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女子,开口答她:“任为中书令。” 不管是中书令还是中书侍郎,在这三年间,中书省都已经早被天子实际掌握,否则怎么还敢让郑彧去。 谢宝因刚把竹简摊开,试探问道:“陛下是不是已经动了那种心思。” 林业绥伸手揽住坐在自己右手边的女子,手掌极其自然的落在腰上,然后抱人来怀中,听到这样的问话,肃然起来:“三大王和七大王都入了宫。” 谢宝因乖乖待在男子怀中,长睫垂下,竟然没有太子。 三省官员突然调动,还齐诏两位大王。 要是天子真的崩逝,又改了储君人选...三省长官一直都是被托孤的人选,新帝如果没有正当理由,难以下手,自然就会用尽手段解决。 被先帝亲点进入三省的男子岂不是入了虎口。 她想着想着,便失了神,手往竹简那边去摸的时候,忽然嘶了一声,食指被交刀扎出了血,不知是急的,还是痛的,往后抬头看向男子的时候,眸中波光粼粼,但是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自从长生殿出来,心情便一直沉郁着的林业绥往下垂着眼帘,看到怀中女子这副样子,反而变得轻松起来,抬手去碰她的下眼睑,泪水即刻沾染上来。 “东宫已经快有子嗣诞下,太子也收敛了脾气。”他安抚道,“而且还有我在,朝堂也不是郑家独大,天子想要轻易改储君人选,也非易事。” 谢宝因抹去指腹上的血滴,轻轻点头,转瞬笑开:“我只是疼的。” 林业绥笑然,收回手。 谢宝因本来还想要说什么,但是发觉箕踞着的男子又重新在看案上的竹简,她也不再开口,看他那么认真,不知道要看多久,自己总不能一直这么窝在他胸膛里,所以挣扎着想要从他怀里离开,但是却被横在腰上的手臂又给重新带回。 林业绥闷着笑了声:“陪我看看书,你昨夜不是喜欢看这卷。” 谢宝因也就不再动,安心待着, 林业绥收回落在竹简上的视线,看着女子乌黑的发顶,问道:“家中可有什么事?” 谢宝因边看,摸着竹片的指腹边滑动,自然而然的答道:“家中有个奴仆惹出祸端,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明日就能风平浪静了。” 林业绥眉峰微挑,含笑道:“阿兕今日如何。” 谢宝因止住了指尖的动作,他身边的奴仆日正时分回来过,看见郗氏身边的侍女来这里,又看见乳媪抱着林圆韫出去,肯定会跟他这个家主说的。 她抬头与男子对视,眉眼柔和起来,莞尔笑道:“因为夫人想念她,所以我让乳媪抱去夫人的屋舍待了会儿,其余的时候还是吃了就睡,饿了就哭,偶尔睡着了,还会咧嘴笑,也不知道是梦到什么。” 林业绥想说的话就这么被女子堵在了喉间,他看见妻子在笑,手指忍不住的去摸她下颔,然后就低头吻在眉眼处,再得寸进尺。 感到唇上湿濡,谢宝因眉眼笑开。 翌日平旦时分,谢宝因因为心里装着事情,所以很早就醒来。 躺着醒好昏沉的神思后,手撑着床榻半起身,越过男子正要下榻去,谁知被什么给绊了下,刚好歪斜在男子身边。 一只大手伸来,她被裹挟进了男子所睡的衾被里:“去哪儿?” 谢宝因与林圆韫那种孩子自言自语多了,逗弄次数也多,连带着平日说话也带了些孩子气:“有虫咬烂了卫铆要带去袁家的纳币礼,我正准备去捉那条虫。” 男子本就睡在外侧,卧榻边沿的位置已经没剩下多少,她只能尽力窝在这人的怀里。 “我今日休沐。”林业绥抬手,揉捏着女子耳珠,“可要我帮什么忙?” 谢宝因眨眼点头,趴在他胸膛,揶揄道:“郎君好好养神,然后努力擢升,让我和阿兕也多沾些您的光。” 知道女子有事情要去办,林业绥也不再阻拦她,松了手后,就真的合了双目,养起神来。 谢宝因下榻,掖好帷帐,借着卧榻旁边矮床上彻夜长明的豆形灯盏的昏光,走去东壁,穿了昨日的襦裙,随后缓步走出居室。 现在时日还早,庭院里才只有一两个奴仆在,她也不想现在就闹得人尽皆知,所以眼下只能谁可以用,就用谁。 一两个也正好,多了容易惹人注意。 其中一个侍女看见女君站在居室外面,赶紧燃好炭火端来:“现在寒气重着,女君还是进去烤火取暖吧,有什么事情命我去办。” 谢宝因看着这个侍女,只觉得很眼熟,但是没有细想,望着她手里所端的铜盆,里面炭火鲜红。 “你叫什么名字。” “红鸢。” “名字不错。” 第73章 不要出声 大风刮过, 留下萧萧之音,掩盖住了门闩松动的声。 红鸢手里提着短柄行灯,模样十分慌张的出了西边屋舍的门, 提灯拾阶而下后, 又小心翼翼的左顾右盼一番,低头咬着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扭头往东面走了。 一路上,边走边抬起左手, 松松握成拳,凑到嘴边不断哈着气取暖, 时不时便偏头打量着各处屋舍。 等走到东边屋舍的时候,只看到南面有处庭院里面散出光亮,还有隐隐约约的说笑的声音。 她低头,转悠着眼睛, 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吓得急忙走过去敲门。 长命万岁 第78节 里面的老妪听见响动,立马竖起耳朵, 谨慎询问了句:“谁。” “是我。”红鸢的声音不大不小, 生怕被旁人听见,又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 “张秋她女儿。” 屋舍的门这才被打开,老妪聪明的看了看这个侍女, 笑问:“我记得你是在西边屋舍侍奉女君的, 现在还没到日出时分, 怎么来这里了。” 红鸢偏过视线, 往庭院里面望去。 老妪赶紧用身子挡住。 红鸢把目光收回, 露出个挑不出错的笑来,在这家中侍奉主人,谁没练就一身的本事,她年纪是小,但是要论心眼,指不定谁多,仔细想了想后,她对老妪的话避而不答,只装作好奇的问:“我夜里不怎么能睡着,所以想要去六娘的屋舍找人说话,走到这里,听到庭院里面有说笑声,就也要想来凑凑热闹。” “不过就是夜里冷,我们几个睡不着,这才生起炭火,坐着取暖谈话。”老妪用手把门死死掩着,一副岿然不动的姿态,“很快就要散了,怕是凑不了。” 僵持之下,庭院里面的笑声变得更大。 突然几个老妪大笑起来。 “又输了,我不来了!”庭院里面有人从箕坐的草席上站起,随意穿上鞋后,拎起敞口瓮,倒了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水状物,“那黄媪今天怎么这么听话老实,竟然都不偷摸着回来喝酒了,我去看看。” 只是她想走,另外的老妪不肯:“谁管你走不走,要走就赶紧走,把钱财留下就行了。” “那这要等家里的女君发了钱再说。” “什么发钱,你这老妪又想要赖了”涉及到钱的事情,另外那个老妪瞬间就变得大怒,应该是被赖惯了,玩笑声中也颇有几分要打架的架势,声音跟着拔高不少,传扬到了屋舍外面,“你我一起在林氏侍奉这么多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多少钱,你那些钱直接扔在陵江里面,激起千层浪都不是什么难事,今夜输给了我们一百钱都没有,竟然还舍不得拔毛自己身上的毛了。” 红鸢默默听着,提着短柄行灯的手也被风吹得通红。 她面前的老妪听得一副歪鼻子斜眼睛的相貌,似乎都恨不得现在马上就进去把那几个人的嘴给撕烂:“你看看这里面又吵起来了,也不知道是在吵什么,可能又是那些钱发疯。” 红鸢也不再听这老妪说话,留神了下周围无人后,便拉着人直接走进庭院里面,看着不远处的一群人,躲在门后小声说道:“你以为现在出来是干什么,天这么冷还这么黑,我还真的去六娘屋舍找人说话啊,而且我一直都在女君屋舍侍奉,又不怎么认识六娘屋舍里面的人,其实是女君命我来这边看看的,我本来还不懂这里有什么好看的,现在我是全部都清楚了,你们竟然敢在主人家里干这些事情,昨天周侧夫人身边那个善女功的侍女去女君屋舍,现在看来也不是真的给大娘子做衣服去的。” 老妪半信半疑,又不敢不信,那姓黄的老妪突然就被安排那么多事务,现在想想也着确实不对劲:“你确实不是来诈我的?” “你怎么不好好想想,我要是六娘的屋舍,哪里需要走到南面屋舍来。”红鸢一字一句的把话和其中的缘由道理给掰扯开来,“我虽然是在女君那里侍奉,但是女君面前我根本就不能去侍奉,只能做些洒扫的粗活,今天也不过是女君刚好看到我醒了,所以才顺便命我来这里,而且我阿娘在林氏也都多亏你们能够照顾,我怎么可能还要来害你们,让你们像夫人身边的那个老妪一样,性命都没有了。” “那黄媪是不是已经被女君发现抓住了?” 位于林家西面的厅堂里,人影照映,炭火也燃得正好。 谢宝因端端正正的踞坐在案前,双膝落在填充了皮毛的坐席上,暗红大袖襦的外面罩着黑襟纱衣,挽起来的一半头发作髻,髻上正中插着一柄云头玉篦,髻后错落斜插四支白玉钗,半散的乌发也蓬松被用玉饰束着。 堂上门口的两侧、坐席半中的两侧以及主位几案的两侧都各自摆着两个炭盆,共六个。 三足带长柄的油灯忽刺啦作响。 谢宝因不急不慌的拿起案上木棍把浅盏里快要浸入油里的灯芯给挑起,然后继续看着用线缀成一卷的竹片。 玉藻端着漆木平盘从外面进来,她昨夜睡得比较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把眼泪都给挤兑出来,因为怕僭越女君,又赶紧闭起张开的嘴,她心里也实在是担心那个侍女:“女君应该命人把我喊醒的,我看那个侍女不怎么对女君忠心,要是她过去是通风报信的,女君这几天的劳神都作废了。” 听说这人母亲就是府里的婆子,那不必说她也定是和府里这些婆子要好的,把那样的差事交给她,不就是让人特地去报信的。 谢宝因不怎么在意这件事,轻声笑道:“我看着她挺好的,怎么你看着不好,难道你还吃味了。” 玉藻走过去跪坐在女君前面的草席上面,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几案,她把平盘上面的,嘟囔几句:“女君在林氏能够多个人用,我心里自然是高兴的,才不会吃味,女君要说我是吃味,其实我更忧虑她会让女君治理事务更累。” 谢宝因抬臂饮汤,缓缓开口:“她只要是一个聪明人,自然就知道这件事情该要怎么做,你何必替她想那么多。” 玉藻也不去想这些烦心事,看着左右两侧猩红的炭火,脑子里又起了别的主意: “女君刚病愈,我去拿些红梨来烤,生津润肺。” 谢宝因无奈笑笑,随她去。 快要到日出时分的时候,李媪急忙赶来家中西堂,在这里侍奉的侍女赶紧拿来草席放在堂上。 正好朱梨烤好,散出阵阵甜香,跪坐在炭盆边的玉藻用漆木深碗盛着又大又饱满的梨,然后膝行两布,双手奉给跽坐的女子。 谢宝因隔着巾帕托碗底,从案上平盘里拿来木箸把梨肉搅乱,看见老妪的满脸笑容,随意问了句:“怎么这么高兴。” 李媪看着坐在北面主位的女君,走进来后,在玉藻旁边的草席上面慢慢跪坐下去,笑声怎么都忍不住,然后滔滔不绝的开始讲:“女君昨日命我给黄媪安排事务,女君是没看见她一脸吃死苍蝇的相貌,我刚说两句话,她就不敢动嘴了。” 听到有趣的事情,玉藻眼睛眨也不眨的,聚精会神的听着。 睫毛颤动,谢宝因垂下眼,认真搅着热乎软烂的梨肉,瞧梨皮破后,汁水涌出来,整个人安安静静的。 李媪人遇喜事,谈起治理黄媪的经过也是栩栩然。 大概就是昨天黄媪知道紫朱来了西边屋舍,但是在这里什么都打听不到,所以就急匆匆要回去东边屋舍问消息,不过在途中就被李媪给拦住,安排了家中的一些琐碎事务,她虽然心里怨愤,觉得李媪是狐假虎威,故意报复她的,但是大约心虚,也不敢多说什么。 等她做完那些杂务,想要回住处去休息,结果人还没有走两步,又被李媪勒令去十石舂米,舂不完就不能休息。 舂米家中有奴仆干,况且还是十石,黄媪直接就不肯听了。 李媪不想要这个老妪生疑心,怕她察觉到什么,所以把狐假虎威的相貌学了个十足的像,但是话里面肯定还是带着私人恩怨,所以也就显得更真:“你现在知道不好受了,从前你仗着李秀来整治我的时候,怎么就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如今我辅佐女君治理家中事务,我告诉你,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去做,不然我要是像你从前那样,不仅落井下石,还要添油加醋的禀告到女君那里去,你就没有现在这样舒服了,你虽然是钱财赎买到林氏的,但是女君想要你的性命,随时都可以。” 黄媪也被惊吓到,可能是真的怕李媪禀告到女君那里,所以一整晚都在舂米,眼睛都不敢眯。 毕竟世家里面的奴仆,不论奴隶还是赎买而来,性命都不属于他们自己,主人一捏就死。 谢宝因听完也不搭腔,反而搅烂梨肉后,耐心挑出黑色的核籽,然后盖了层纱在上面,用案上的木匙轻轻压下去,生出许多泛白的汁水,她舀满一匙送入嘴里,细细尝着果甜。 大约是过于香甜,女子唇畔渐渐有了弧度,便连眼里也满是笑意:“你也吃个烤梨润润嗓。” 玉藻赶紧要站起,去拿碗来给她盛。 谁知李媪是不是太高兴的缘故,竟然直接徒手从炭火上面拿了个烤好的朱梨,冷不防被烫,想要扔下,但又怕摔烂了梨,左右倒腾的时候,嘴里还在呼呼出气,玉藻瞧见憋不住的笑,连忙从席上起身,出去找碗。 但是刚站起,便听女子缓声道:“把她找来见我。” 玉藻急忙开口:“红鸢那边...” 谢宝因放下漆木深碗,拿丝帕沾去唇边慢慢开始凝固粘腻的梨汁:“不用等。” 既然是喝酒赌博,那就肯定不会只是一个人的事情,这些人只觉得现在家中里里外外都在忙着林卫铆的亲迎礼,她更是病了几天,没有时间治理,所以更加不要命,自己命侍女去的意图,也不过去提醒提醒那些人。 明天林卫铆和袁慈航就要行亲迎礼,郗氏也刚回来没几天,这件事不管怎么样都不适合动干戈于邦内,更不能治理家中奴仆,每次都像李秀姑妇那样见血。 人心得稳,这次她只要擒贼擒王。 昨天的动作,要的就是黄媪打听不到周侧室那个侍女的消息,也要让黄媪知道的消息传不到那帮跟着一起喝酒赌博的老媪耳中。 玉藻听到女君所命,赶紧低头出去。 到了日出时分,举着木舂的老妪终于舂完最后一下,她弯下腰,把石臼里面的米全部舀出来,把米壳弄出去后,剩下白米。 玉藻寻来,站在她后面说道:“女君要见你。” 黄媪有些愣住,手撑着石臼边沿转过头来,然后又用手扶着酸痛的腰,再也没有从前女君问她名字时的喜色:“不知道女君要见我有什么事情。” 玉藻笑了笑:“女君没跟我说。” 黄媪的手紧紧抓着那些米壳,不说话。 等到了西堂,看见李媪跪坐在女君旁边,心里更加确定是这老妪在女君面前说了些什么。 但是还清楚情况,她只能先装傻充愣的笑道:“不知道女君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命令。” 用完热梨水的谢宝因闻言,头也不抬,只忙着自己的事情,语气极为平常:“这几天家中事务繁多,你应该知道,我就不跟你说什么客气话了,自己做了些什么,惹出哪些祸端,现在就在我面前全部说出来,要是漏掉什么,我也不会问你,但是你少说一件,鞭打就加十。” “我不明白女君话里面的意思,一定家中那些奴仆在女君面前捕风捉影,无事生非。”黄媪愤懑的看向李婆子,然后马上跪倒下去,伏地叩拜,“女君只管去查,我要是做出一些对林氏不好的事情,任女君处置。” 把老妪的这些话全部听下来,谢宝因终于肯抬眼看向堂上,冷笑一声:“原来在你的严厉,我是一个可以任人欺瞒、不问是非的人。” 指摘女君是因为听信李媪的话才把她叫来的,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黄媪赶紧告状:“女君不知道她昨天是怎么折磨我的,家中不管什么大事小事,就连舂米这种奴隶的干得事务也全部拿来给我,十石米我舂了整整一夜才舂完,她心里一直都记恨着我。” 谢宝因秀眉一拧:“我为什么会不知道?” 李媪低头得意的笑起来。 黄媪被这句话问得更是心下茫然,这话的意思是...昨天李媪让她做得那些事情都是这位女君命令的,但是没有缘由,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一定是那个紫朱说出来的。 “如果你要说就抓紧时间。”谢宝因把后背靠在凭几上,“等到了食时,女郎哭闹起来,我就要回屋舍去,那时候你连说话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静默许久后,黄媪张嘴还是那句“女君只管明查”,只要是让人自己说的,很多都只是捕风捉影,要是真的有什么证据,依照这些世家夫人的手段,早就已经开始惩诫。 现在这个时候,她必须死也不认。 跽坐着的谢宝因右手拍向几案,案上的东西全部颤动:“你既然死都不认,那我就往死里整治了。” 她冷下脸,对堂上侍女喝道:“立马去把家中所有的奴仆都给我叫到这里来,乳媪保母全部都不准少,谁要是敢不来,不管有什么缘由,全部都鞭打十下再说。” 李媪赶紧撑着地站起来,其余侍女也全部从两侧站出来,立在堂上,低头行礼,领命离开。 郗氏跪在佛龛前,虔心念着《法华经》。 待念完,林妙意也正好来省视。 她舒心一笑,回来的两日,这位三娘倒是一改从前,懂得什么是孝道,省视完也不再急着找借口走,还懂得要侍奉她。 把手中念珠递给侍女去收好后,郗氏也起身去了堂上。 林妙意看见妇人出来,还是带着一些畏惧,再加上郗氏和身边那个老妪的关系十分亲近,让人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些肮脏事。 她深吸口气,强装镇定的行肃拜礼:“夫人。” 郗氏点头,去北面跽坐。 一直谨慎着的林妙意这才敢挪动脚步,举止十分注意的屈膝在东面坐席跽坐。 “三娘看着庄重很多,不再像从前那样遮遮掩掩的,女郎就该要如此,更何况还是世家女郎,要是还像那些寒族庶族的女郎一样,带出去也是被人取笑,更不要提你日后要嫁人,又要夫家怎么想。”郗氏抬臂遮脸,饮了口汤,然后看着林妙意,无奈的叹笑道,“你长嫂是有办法治你,这么多年来,不管我怎么苦口婆心的劝你都不管半点用。” 正要饮汤的林妙意手一抖,盏内的褐色茶水左右摇晃。 她还来不及去想该要怎么回话才会让妇人开心,林却意便急躁的来到堂上,惹得郗氏一顿责骂。 前面的话也算是被揭过去了。 没多久,庭院里面的奴仆全部往屋舍外面走,郗氏的坐席是北面朝向南面门口的位置,看到后,马上命身边侍女桃寿去问,好像是不愿意再相信任何人,还特意说要亲自听人禀告。 桃寿只好出去喊了个老妪进来,附耳说着。 越听,郗氏的眉头便皱得越深,攒着手劲狠狠拍了几下面前的食案后,本来就对女子有所嫌隙的她大声斥道:“她这是又要干什么!我这才刚归家,就想要让我再看看家中染血?她到底是什么居心,难道还想杀光我博陵林氏所有的人?这时尚怎么会有这种残忍不仁的人!” “妇人好不容易归家,只需要好好享福。”看着妇人说出来的话越来越难听,桃寿生怕妇人再跑去干出一些什么事情,赶紧上前安抚,每一句话都顺着她心意走,“家中这些烦劳的事务何必去管,让女君自己劳神就行,要打要杀,也不是夫人做的,报应不到夫人身上来。” 听到染血,又看见妇人这么生气,林妙意猜也能猜出是为什么,她本来就因为上次的事情心怀愧意,这次无论怎么样也袖手旁观不了:“长嫂待家中的人都很好,这次夫人归家,听说还是长嫂跟长兄说的,要是处置什么人,可能也是那些人不好好侍奉。” 林却意也想要帮着说话时,高堂上的人已经开了口。 只见郗氏自鼻间冷哼一声,脸上挂起那菩萨的笑来:“还真是可惜三娘没有投生在她肚子里,或者去你长兄以后侧室的肚子也好,有这么好的长嫂做嫡母,肯定是称心如意。” 林妙意紧攥着手,指甲嵌进掌心,跪坐的双腿也一阵阵的发麻。 桃寿也是家中的奴仆,需要去西堂,她在离开前跟妇人说道:“妇人,家主今日休沐。” 裴敬搏在长乐巷下了车,由童官引着去了西边屋舍。 因为居室顾忌私密,所以进去后,只往前走动两三步就不再动。 长命万岁 第79节 他曾经是男子的僚属,现在男子又擢升为尚书左仆射,成为三省长官,更加是官高于他,依旧还恭敬的拱手行礼:“林仆射,殿下想知道陛下与你们说了什么。” 东宫缺人,裴敬搏又想要出人头地,所以在林业绥的举荐下,自然为太子所用,尽心办事。 太子李乙封了些小官之女入东宫,因着这层姻缘关系,在朝中和兰台宫也有了些耳目,虽然还比不上七大王李毓,但是打探消息足矣。 昨夜知道天子突然诏见三省官员和两位及冠的大王后,彻夜未眠,太子妃羊元君也陪着一起。 “没什么值得说的。”林业绥想起皇帝的那些话,不过是些要调任升任的由头罢了,他望着几案上的这盘棋局,伸手从棋奁中摸出枚黑子,“陛下诏见三大王他们又都说了些什么?” “陛下愧疚于三大王的腿伤和四年前贬斥他去洛阳,后来又说七大王和他的母族同出郑氏,应当友爱,相互扶持。”裴敬搏垂下手来,这番言论,更像是弥留之际才会说的,也怪不得从小不被天子喜爱的太子会有朝不谋夕的想法,“殿下觉得兰台宫那位这是想要让三大王日后辅佐七大王,他身边的人不好随意接触林仆射,所以命我来问问该要如何。” 林业绥笑起来:“我想出的法子,殿下未必敢用。” 裴敬搏沉默着,然后开口:“如今已经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不敢用。” “既然如此,那便代我问一句。”林业绥杀伐果断的落下一子,黑眸里的温度不似人,“可敢杀他的至亲。” 三族尚未完全瓦解,天子又有驾崩废立太子之忧,东宫那边必须要时刻做好一切准备。 裴敬搏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呆滞一问:“哪位至亲?” 天子,还是活着的几位大王。 刚刚那一枚棋子落下,棋盘上大半白子皆陷入死局,被黑子吃掉,林业绥慢条斯理的将那些死掉的白子捡起,扔出棋局,随后抬眼,笑道:“所有。” 既要坐龙庭,便要随时舍弃所有,包括自己的亲人与妻儿。 裴敬搏与裴爽不同,听到这些很快便接受,眼神中甚至还带着赞同,拱手作揖后,急忙离去,禀告另一位。 林业绥指间的棋子也随之落下,得准备让王烹冒头了。 如今军中被把持严重,天子想来也急需一位能为他所用的新将。 送完人出去,回来继续侍奉在居室的童官好像是有话要说,但又怕他们家主责备自己越俎代庖。 “家主。”几番犹豫,磕磕绊绊的说出一句,“夫人已经归家了。” 林业绥斜瞥一眼,置之不理。 童官只好闭眼,咬牙直言:“女君那里要不要我看看。” 万一又像上次那样,夫人跑过去乱打人骂人。 林业绥转着棋子,轻磕着博局,冷声反诘:“看什么?” 童官有些摸不着头脑,喜新厌旧该不会如此快吧? 这...大娘子才刚出生。 “女君她...” “让疱屋预备着清淡的吃食。”林业绥将手中的子随意下了个地,语气稀松平常,“等下你们女君回来要用。” 他知道女子的本事,治一方之政都不是问题,何况家中事务,他要是干涉,只会让女子立不了威,使众人都以为这位女君不过还是借着他的威望在治家,现在家中的奴仆,大多也还只是惧他而已。 她平旦时分醒来时,拐着弯拒绝他帮忙,想是也有这意思。 他只需要在这里等她回来,然后一起用早食。 快到食时的时候,家中所有奴仆都站在西堂外面的庭院里面,红鸢也在其中。 李媪是跟着最后到的侍女一起来的,两手相握贴在腹部,快步去堂上,对着席上的女子低头行礼:“女君,人都已经来了。” 谢宝因淡淡扫了眼,撑着几案跪直身体,然后堂上的侍女立即便上前用双手托住她的手,把她扶起来。 在席上站起后,她从案后走出,缓步去到外面。 立在堂外的女子褪去平日和善:“我成为林氏的女君已经一年多了,家中很多人都还没有见过,我不知道你们品性是怎么样,我的性情,你们也未必了解多少,今天有个心里善良的奴仆,要拿自己给众人立规矩。” 这边话音刚落地,玉藻也匆匆从西边屋舍赶来,快步从东面上阶,把怀里的东西交给女子。 谢宝因视线稍偏,落在那老妪身上,下颚微扬,鹿皮就被扔在了老妪跟前,正好砸在头上。 她发问:“第一件就是你烧损二郎的纳币礼,第二件是西堂存放各类器皿祭食,严厉管制着,你是如何烧毁的,第三件是去年四月里,日正时分都还没有过,你身上的酒气又是哪里来的?” 声声责问中,黄媪的脑袋已经懵掉,抬手扯下头上的东西后,见到是鹿皮,赶紧上下翻动,结果连她自己都找不到被烧的地方是在哪里了:“女君,我也想要认下来,但是这鹿皮里里外外都没有看到半分的烧损,女君要我怎么认,至于去年的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女君一定是记错了。” 看见这老妪还在狡辩硬撑,谢宝因不再跟她周旋:“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拒不认下,我就没有办法治你,但是你忘了自己侍奉的谁,这里是士族,我要是兴致高就站在高处看你困兽犹斗,增添乐趣,我要是不高兴,你的性命也就留不住。” 范氏治理家中的办法她并不是永远都不会用,她出身世家,这些东西是她与生俱来的。 伏拜着的黄媪吓得抬起头,她本来就跪在阶下,从这个角度看女子,发现她双目半阖,襦裙上俭下丰,裙摆曳地,有一部分落在翘头履上,竟然像自己在道观里面看过的神明。 神明冷冷开口决定她的生死:“先带出去鞭打三十。” 看着这件事情已经要结束,还没有自己的功劳,红鸢赶紧往旁边看去。 没有多久,庭院里站着的奴仆就有人出来跪下:“禀告女君,我有话要说,是关于黄媪的。” 谢宝因审度几番,吐出一字:“说。” 老妪想起红鸢和自己说过的话,再看着现在的情势,自己要是想活命,只能赶紧先撇清干系:“黄媪喝酒赌博已经很久了,刚开始也只是拉着我们陪她喝酒,因为那时候天冷,我们也就当是取暖,但是谁知道她后面竟然赌起钱来,还说什么世家子弟和建邺官员都赌,不过她不会玩世家郎君那种,所以就只是用其中的骰子来赌钱,经常就是输几百钱,我们一直劝她不要再赌,可她用李秀胁迫我们。” 玉藻不禁嗤了声。 谢宝因则只是垂眸不言。 虽然这些话一听就是真假参半,但是今天她不是这老妪平反的,只要其中真的部分够真就行,原也只打算捉她这个贼头。 李妪更是摇着头,偏过脸去。 “听见了吗,你不愿意说,别人来替你说。”等老妪把话说得差不多,谢宝因适时出声打断,淡去所有情绪,凛然道,“博陵林氏已经留不得你,你今天烧的是鹿皮,来日烧的岂不是我和家主所住的屋舍了。” 前面站出来的老妪畏畏缩缩的赶紧站了回去,只怕被这位女君注意到。 “今天黄昏时分以前就给我把她赶出去,要是被我看见,直接以窃贼打杀。”谢宝因冷眼看着的底下这些人,她隔着四五级石阶居高临下,一双秋眉凝了半池冷风,“还有那些跟着她喝酒赌钱的,全部鞭打五下。” 五下,不足以致命,也不足以站不起来,该侍奉的还是要侍奉,但是会疼到骨头里。 赌博之风也绝对不能再在博陵林氏席卷而来。 威吓之下,黄媪立马就认起错来,不停磕着头,边磕边哭喊着:“这件事情是我的错,求女君饶恕我,我以后不敢了,要是再有这种事情,女君就把我沉入陵江。” “你不用在这里起誓,我从来就不信这种用鬼神托志的事情。”谢宝因斜乜一眼,无喜无悲的看着匍匐脚下的老妪,恍如是冷眼旁观这世间的神祗,“前面我已经跟你说过,少说一件,我什么都不会问你,只管加鞭打就是。” 治理家中事务,心是最不能软的,规矩就是规矩, 主人退一步,奴仆就敢进两步。 女子扫向李媪,冷言道:“鞭打后再杆出去,你替我看着,等下我会亲自去看,要是打轻还是打少,那你们就一起帮她受着。” 事已成定局,黄媪只感觉心里悲愤交加,更怨愤的是那老妪让自己落到了这种地步,她也不管什么了,反正都活不下来,骂了开心最重要:“我什么时候拉着你们喝酒了,分明是你们自己看到我在喝,一直求我给你们喝的!还有赌钱的事情,你们哪里劝过我,好几次不是你们自己要赌的,看到别人赢钱就全部围上来,输了钱还要继续赌,这些不都是你们?现在竟然把所有事情都推到我身上来!” 庭院里瞬间就开始杂乱起来。 谢宝因冷漠看着这人愤懑怒骂,后面似乎是听腻了,视线微移,瞥了眼站在那里岿然不动的老妪。 被这么一看,李媪立马回过神,赶紧命两个奴仆上来把人给带出去,然后亲自监督鞭打去了。 其余的奴仆纷纷抬头去看。 谢宝因看着这些奴仆,双眸缓慢一眨。 身份不同,手段也就不同,今天的她不想从前在谢家的时候,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她都会给这些奴仆留情面,万事都不会做绝,只保全自身,旁观看戏,但现在她是博陵林氏的宗妇,她的一生都要在这里过,所以她赤.裸直言,不近人情:“今天以后,家中的事务全部都按照我所定的规矩治理,你们从前做的那些事情,不管是我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我全都可以‘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但是你们从现在起也要明白谁是你们的女君,今日过后,再出现这种事情,我绝不会留下那人的性命。” 冷风飒飒吹来,说不清是风冷,还是这位女君的话让她们战栗。 “母亲。” 长嫂和阿姊被如这么说,林却意暗暗把心里的怨愤藏下,不停在心里头念着在庙里听过的那些经文,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那些字该如何写,只是念了个其音。 等平复后,她直言:“我在山寺修行的时候,曾经跟着寺庙里的比丘尼学过几日的佛经,修行过几次,比丘尼喝我说,佛教法义是苦、集、灭、道,也就是因果的意思,人种下什么因,就会有什么果,好像是还有什么十善戒,其中不两舌,不恶语我记得最清楚,说的就是出口的言语得柔软,不可伤人。” “六娘说得好。”郗氏全篇听完,只记得那句什么因,什么果,还以为自己这个女儿是在安慰自己,面相慈祥下来,应和道,“这些话也该叫你那长嫂来听听。” 林却意歪头眨眼,更加挑明:“但是长嫂又不信佛,长兄也不信,什么因果对他们都不算数,比丘尼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我觉得只有信释迦牟尼的人才需要守戒,需要受因果。” 林妙意闻言,朝郗氏看过去,在这博陵林氏,信的只有一人。 “母亲前面那那些话,我听着好像是犯了善戒。”林却意起身,哎呀一声,十分着急的模样,“我记起来了,比丘尼说要是想不伤福寿,需要念八□□佛忏悔文。” 郗氏霎时哑口无言。 血气直直冲来。 谢宝因轻咳两声,用手挡在口鼻下,往庭院那边淡扫过去,那老妪已经被打得半昏了过去,衣服下面全部都是沁出来的血,泛着黑红。 在这处闲适的庭院里面,行着如此血腥的事,莫名还有几分可赏的地方。 “这里很难闻,女君还是先回去吧。”站在一旁看那些奴仆鞭打的李媪朝女子走来,低头行礼,“有我在这里替女君守着,绝对不会让她们少打一下。” 谢宝因只问:“多少鞭了。” 李媪忙答:“连二十都还没到。” 起得太早,胃里又没有积什么东西,只有那两碗烤梨汁,突然看到这种场面,身体也开始变得难受,谢宝因眉眼疲倦,撑着道出句“五十就够了”,然后转身离开。 因为忧虑林圆韫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会不舒服,所以回到屋舍里面后,她连居室都没有回,直接先去湢室沐浴,换下前面的襦裙。 等回到居室的时候,早就已经听到声音的林业绥抬目望着她,手边是搁置的棋局,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面片汤。 谷物香气浮动。 他朝她伸出手,温言道:“那些扰我们幼福清梦的虫可都解决好了?” 谢宝因缓步走去几案旁,弯下腰身,抬手去触碰男子的剑眉:“等她们打完就会赶出去,不过应该也是条死虫了。” 被弄得眉眼作痒的林业绥皱了下眉,然后舒展开,随她作弄着。 谢宝因只觉得身心都太累,忽然想要慰藉,男子箕踞着,她便跪在他双腿之间露出来的席上,比坐着的男子要高出一些,身体贴了上去。 她软下声音,喊道:“郎君。” 林业绥拢起眉川,不解的看着她,忽然所有光亮都被遮挡,唇上也是一片湿濡,是女子在吻他,第一次用她的唇舌描摹来自己的。 从前都是他来做这些。 虽然不知就里,却林业绥还是伸手抚上她的脖颈,抬头回应着。 两人一时难舍难分,谢宝因气息变得紊乱,眼里迷离起来,她的手往下面伸去,还想要再进一步。 可是林业绥却突然离开,视线落在面前几案上:“先用完早食再说。” 释放了一些情绪的谢宝因只好从男子两腿间离开,膝行到旁边的坐席上面,她并拢膝盖双足,压腿跽坐,舀起吃了一口,齿间慢慢嚼着那软糯的面鸭子。 咽下后,她询问道:“郎君已经用过早食了吗?” 长命万岁 第80节 “只记得命疱屋做你的了。”林业绥摇头,语气虽然平淡,但是垂下去的眼皮,却让人心怀不忍。 谢宝因凝眉,当下便舀了勺汤,上面飘着只黄面捏的鸭子,随后微微坐起身体,递到男子嘴边。 一人一口的吃着,吃到最后,还剩下小半碗面汤,谢宝因实在是吃不下,全都交给男子解决了。 用完后,侍女端水进来侍奉收拾。 两人荡完口,还来不及温存,乳媪就抱着林圆韫来到他们的居室门口:“女君,娘子饿了。” 谢宝因命道:“进来。” 乳媪立马低头进去,把孩子交给女君后,又把素绢屏风放在居室中间,然后躬身离开。 抱过林圆韫后,谢宝因想要解衣哺乳,但是所穿的襦裙十分难解。 林业绥放下棋子,伸手去抱到怀里,然后看着女子对自己笑了笑,低头认真去解腰带,上襦稍微变松后,她直接把交领的三重衣往旁边轻轻扯了扯。 林圆韫去到母亲怀中后,马上就吸吮起来,眼睛还一直睁着。 看见女子已经忘记了前面的事,林业绥没法的无奈一笑,明明是前面她先做的那事,如今却稀罕别的去了。 哺乳完后,原先提溜着眼睛看父母的林圆晕沉沉睡了过去,谢宝因小心的将人放在席上,结果才刚放下,孩子就立马哭了起来,她只好俯身轻轻拍着孩子胸口,慢慢哄人睡觉。 林业绥瞧见,把身上的黑金鹤氅裘垫在她们母女身下。 没一会儿,便听见谢宝因在开心喊他:“郎君你快看,阿兕又在笑。” 林业绥循声看过去,榻上小小的人,长得像他们两人,此时正睡得香甜,咧开嘴,露出肉肉的牙床。 随后,看向旁边一起躺下的女子,他探手过去,轻喊了声:“幼福。” 谢宝因似乎已经睡迷糊,双眼虽然合着,旦手指却有了反应,微微蜷着,抓住男子的手。 林业绥眉眼有了弧度,任由她抓着, 到了隅中时分。 男子仍还坐在榻边,左手执棋,独自下着这盘棋,右手则稍微翻转,用指腹轻轻抚弄着女子掌心。 谢宝因忽然睫毛颤动,睁开眼,狡黠一笑:“刚刚我们的事情还没做完。” 地上所铺的鹤氅裘上面,孩子在右边安睡着,就躺在旁边的谢宝因被迫仰头,紧紧攀住男子,步摇随着主人的动作而动,发髻拢起。 林业绥俯身暗哑着声音,低笑道:“阿兕就在旁边,幼福不要出声。” 谢宝因偏头去看,然后神情忽变,隐忍着张嘴咬住男子肩膀。 在疾速过后,林业绥停下,开始缓速,他伸手勾起步摇下面的垂珠,她平时走动,这里极少会晃动。 此刻,却因他而动。 “脏了怎么办?” “瞧不出。” 【作者有话说】 王烹在第三章出现过。 [1]《论语·八佾》:“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译文】“已经做过的事不用提了,已经完成的事不用再去劝阻了,已经过去的事也不必再追究了。” 第74章 得寸进尺 三月十八的这日, 家中奴仆全部在平旦时分便开始起来准备林卫铆亲迎礼的事务,器皿祭食都不敢懈怠。 谢宝因也是在平旦时分醒的,醒来的时候, 卧榻身旁没有看见林业绥, 只能够依稀听见帷帐外面衣物相互摩擦的声音。 她躺在榻上,懒得动弹,再加上前面刚醒,灵台还没有完全清明,要是突然起身, 气血直接往脑袋涌去,会生出昏厥之势, 所以合着眼,只试探性的往外面喊了声:“郎君?” 青色帷帐外,很快就有了应答,是男子轻轻“嗯”了一声, 低沉又沙哑,像是有薄茧的手指细细摩挲着脖颈,令人喉咙和心里都痒痒的。 没有多久, 地上的脚步声响起, 矮床上面的灯盏透了火光进来,然后又被人给拦腰挡断, 浅盏里趴着的火苗所照映出的黑色身影笼罩着卧榻上面的女子。 林业绥迈步到卧榻边,把帷帐给挑开后, 屈身坐在榻的边沿, 他看着翡翠衾下面的女子, 见她还闭着双眼, 以为是昨天自己胡闹过头, 让她身体哪里不舒服,立即就探手过去,摸她额头,轻声道:“等下我就要过去家庙。” 闻言,脑袋依旧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谢宝因缓缓睁开眼睛,今天是林卫铆行亲迎礼的日子,在黄昏去袁家亲迎新妇之前,还需要去告庙祭祖。 林业绥身为博陵林氏的大宗和家主,这些自然都是需要他来。 但是谢宝因眼睛看着卧榻边的男子,却是慌张的发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还没到日出时分。”林业绥知道女子是忧虑等下去西堂治理事务会迟到,放在她额头的掌心没有感到发热后,然后又顺势往旁侧细软的鬓发抚去,“再躺会儿也不迟。” 谢宝因心里松下一口气,随即问起前面男子和自己说的事情:“叔父他们都已经过去家庙那边了?” 为显示西边是大宗的地位,博陵林氏的家庙虽然就建在西边屋舍的左侧,但是要真的过去那边,还是有些远,需要乘车。 而且按照礼制,家庙中只会供奉昭穆二庙以及太.祖之庙,其余不是近亲的庙都要被毁掉,现在那里面的昭庙是祖父林祉,穆庙是先父林勉,而等男子百年以后,其祖父的庙就要被毁,供林勉为昭庙,他为穆庙。 看见女子在出神,林业绥手上的力道加重,让她能够集中心思在自己的身上:“有处工事出了点问题,叔父昨夜在黄昏时分就离家了,要是那边一切顺利,应该能够赶上观礼。” 谢宝因若有所思的点头,忽然蹙眉,最后又展眉回应男子:“我还没有荡口。” 俯身去亲妻子唇角的林业绥笑眼看她,随即继续,开始得寸进尺。 嘴中被塞入东西的谢宝因开始难以呼吸,只能努力张开嘴,试图喘息,却无意中让男子能够更加肆意妄为。 快要窒息的时候,她抵在男子胸膛的五指慢慢收拢。 林业绥也终于放过,沉默的与女子对视着,他除了小幅度的喘气,看着并没有什么异样,但那是他在暗暗调整紊乱的气息。 脸色潮红的谢宝因也抬手抚平男子被自己抓皱的衣服。 到了日出时分,林业绥才收起折腾妻子的玩心,起身走出居室。 等到男子离开以后,侍女才开始端水步入居室侍奉。 端着铜盆、漆木平盘的两个侍女低头走到几案旁边跪坐着,另外一个手上没有东西的侍女双手交叠在腹前,径直走去卧榻旁边扶起女君。 谢宝因从卧榻起来后,把中衣拉拢了一下,似乎是想要遮住什么东西,然后才走去卧榻前面不远处的几案东面跽坐着。 前面已经跪坐着的两个侍女开始侍奉女君盥洗,奉巾奉水。 盥洗好,三个侍女低头逐一退了出去。 玉藻进来侍奉女君更衣的时候,边整襟袖,边言:“女君,昨天那个侍女在庭院里一直在看向居室。” 谢宝因愣了愣,情绪没有丝毫波澜,暗中思索着,那侍女不仅是机警,而且还懂得人情之道,知道怎么逢迎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主要是知道进取,虽然也是以钱财从外郡赎买来的,但是却不像家中其他奴仆把心计用在主人身上。 她既然想要“献子加于人一等矣”[1],自己就做一回成人之美的君子。 谢宝因出声命道:“命她进来奉汤。” 玉藻用十字结系好女君的腰带,然后马上把手放在腹部,低头领命出去。 红鸢知道女君命她进去奉汤,又喜又惊,赶紧放下手里的扫帚,净手后,去疱屋端着漆木平盘走进居室。 她站在门口,先低头行礼:“女君。” 自从昨天治理完家中的事务后,女君就再也没有找过他,甚至连昨天命令她办的事情也没有过问,这一整夜,她心里越想越焦虑不安,生怕失去这么好的一个能加人一等的机会。 谢宝因抬头看她:“过来奉汤。” 红鸢点头,恭敬的应了声,然后才低头走到坐床旁边跪坐着,把漆木平盘放在几案上面后,双手捧着黑红漆纹样式的碗递到女君面前。 谢宝因左手接过,随即抬起右臂,举止眉眼处,宽袖垂落挡住大半张脸,开始饮汤。 红鸢听到细碎的声音,这才敢偷偷抬起眼睛去看女君。 女君背向窗牗而跽坐着,穿着最尊贵的黑色暗纹的层叠三重衣,腰带是白色,襟袖也是白色,上面缀满各种花鸟和福寿纹样,腰带左边还垂着玉佩连成一片的杂佩。 云髻上也都是白玉作饰的钗篦,十分庄严。 她第一次明白,原来这就是世家夫人。 谢宝因浅饮几口热汤,宽袖落下,左手往前伸去:“我今天要去治理二郎的亲迎礼,你随侍我身边。” 红鸢马上低下眼睛,双手掌心向上去接漆碗,有些诚惶诚恐的开口:“奴从来没有侍奉过郎君娘子,怕侍奉不好,不知道玉藻娘子是有什么事情。” 能够到女君身边侍奉当然求之不得,可是那个侍女是从谢家就近身侍奉的,虽然女君已经下命令,但是没有女君身边侍女的同意,为了争女君的正视,侍奉女君的日子就是如履薄冰,不如不侍奉。 谢宝因的眼眸里慢慢开始有笑意:“我身边无人侍奉,她说你的禀性不错,所以才让你随侍,既然你侍奉不好,奉完汤出去,继续你前面做的事情。” 红鸢转身把手里的漆碗放在平盘上后,立马就举起双手放在额头,然后上半身倒在地上,脸上是庆幸的笑:“是,我一定好好侍奉女君。” 谢宝因从坐席上起身,穿好翘头履,然后缓步出去,下阶走过庭院,离开所居住的屋舍。 来到西堂的时候,家中几个老妪已经都在堂上站着,看到女君来了,马上左右站好,全部都把双手放在腹前,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从西面上阶进到堂内,看了她们一眼,然后径直走到最前面的几案后,屈膝跽坐着:“你们也坐吧。” 红鸢侍奉完女君坐好后,掌心帖腹,慢慢后退到旁边侍立。 堂上的老妪听到家中女君的话,也都各自走到案后,恭敬的跪坐下去。 随后,三个侍女端着漆木托盘来到堂上,各自散开把盘中的两碗热汤放在几案上面,中间的侍女所端的盘中则只有一碗热汤,她进来后便直走去到北面的坐席,放在女君案前。 等奉汤的侍女退了出去后。 老妪开始禀事:“禀女君,洒扫家中屋舍,寝室器皿、祭食的布置,还有沃舆、同牢、合卺礼要准备的东西以及请家庙里先祖神牌到西堂等事务,我们都已经安排好。” 谢宝因饮汤听着,等她们说完,满意颔首,再令道:“今天是二郎的亲迎礼,除了在建邺的世家会来以外,居在外郡的士族也都会派遣族中子弟来建邺送礼,不能怠慢。” 议完事务,堂上老妪饮汤离开。 随即李媪又从东面上台阶,来到堂上,马上低头禀道:“女君,时间实在着急,找遍建邺城和周边郡县都没有纳币礼需要的白鹿皮。” 白鹿最开始是生长在山林间的,后来皇室喜欢豢养珍兽,命人进山把白鹿全部都抓捕进皇室兽园,导致后来基本已经找不到鹿,但是昏礼与六礼都规定需要用鹿皮,找不到鹿皮的士族开始全部上书,天子迫于士族压力,这才放归山林,但是也因为遭人追捕屠杀,已经是濒危,直到文帝朝颁布政令,规定白鹿皮只能为士族所用,寒族、庶族都不准用,一旦发现有人用了,全家都要被问责,这才开始好转。 但是随着战乱平息,人口变多,士族通婚频繁,现有的野鹿早就已经不能够满足士族的需要,所以又再次下达政令,白鹿皮以满足建邺士族为先,这就导致开始出现专门饲养白鹿的人。 人为饲养出来的鹿皮是赤金色,而山林所养的鹿皮则是白中泛金,因为后者更难捕猎,所以白中泛金的白鹿皮也就成了象征士族地位的东西。 奴仆慌乱,谢宝因身为家中女君却不能够出现慌乱,她踌躇半晌,泰然自若的命道:“卢阳范氏已故范尚书的堂侄是从军习武的,他常常待着子弟出行围猎,家中应该会有鹿皮。” 范尚书是她外祖父,范氏的父亲。 渭城谢氏和博陵林氏都没有和这位堂舅父交恶,现在又是昏礼,两家又有姻亲关系在,虽然这层关系远,但是世家靠的就是盘根错节的姻亲行事,。 思虑周全后,她拿出自己的玉牌:“命家中奴仆带上重礼去这位堂舅父的家中。” 红鸢上前,从女君手中接过玉牌,然后走过去递给李媪。 长命万岁 第81节 李媪也赶紧行礼离开。 谢宝因继续跽坐堂上,要在这里治理整日事务。 在日正时分,李媪也来回禀已经从范家拿到白鹿皮。 到了日入时分,穿戴好爵弁服的林卫铆直接去了家庙,准备亲迎前的告庙醮子,要是不告天地祖宗而把新妇迎回家中,礼部朝廷也不会认这门姻亲。 等告庙完后,他就乘坐正门前的墨车出发去了袁家。 谢宝因也命家中奴仆去把祖宗神牌请来堂上。 黄昏时分,林卫铆比新妇先到长乐巷,然后下车等待,郗氏为嫡母,不用专门到正门迎接,只需要等在西堂外面就行。 因为不是嫡长,所以也不用像他长兄成婚的时候那样,在迎新妇回家后不用念祭文。 新妇还没有到,谢宝因突然想起日正时分看林圆韫有些不舒服,有些像风寒之症,心里怎么都不能安心,走到中途就要转身回西边屋舍。 只是在堂外,又遇熟人。 看见女子的林妙意惊喜过后,立马近前来,行肃拜礼:“长嫂。” 谢宝因颔首:“最近很少见你。” 想到这里,林妙意难免有些低落之意:“这两天来,夫人都留我和六娘在她屋舍那边做女功,说是以后出嫁成了新妇,要习女功以供服饰之用。” “这是好事情。”谢宝因想起前面林却意和她说的事情,垂眸思虑片刻,含笑与眼前的人道,“跟着家中的母亲学习女功,比跟着我这个长嫂学习的名声要好,以后出去,别人也不能说你是没有母亲教养的人。” 林妙意听到这句话,心里也想明白了一些,跟着开心起来。 “夫人是尊长,我们都要尊敬。”谢宝因把人间常理和人情冷暖都揉碎掰开,跟眼前人说着,“你是博陵林氏的娘子,我是博陵林氏的宗妇,我们在林氏的身份都不同,不要因为我的事情去坏了你和夫人的关系,你心里也不用顾忌我,明不明白。” 林妙意一听就知道肯定六娘说的:“长嫂待我像亲姊妹一样,要是有人侮辱长嫂,我坐视不管,那就是孟轲说的‘同乎流俗,合乎污世’了,我所读的经史也没有长嫂多,所以我也做不到圣人才能做的‘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只知道真心才能够换来真心。”说到最后,也委屈的跟长嫂告状,“六娘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昨天才用话讥讽了夫人。” 刚说完,林却意就来了。 这位娘子虽然已经快要十三岁,但是还是像只飞鸟一样,丝毫都不掩藏山间里的灵动:“长嫂不用为我们忧虑,治理家中事务就已经很劳神了,而且现在你和长兄还有自己的孩子,夫人就一个人,我们姊妹有两个人,不怕的。” 两个娘子都这么不在意,谢宝因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稍稍弯唇,看不出脸上是什么情绪。 听到长乐巷里的礼乐之声,林妙意和林却意就先观礼去了。 新妇所乘坐的墨车抵达长乐巷以后,林卫铆作揖亲自请新妇下车,然后行过繁琐的三揖三礼,来到家中西堂,郗氏再和新妇互作揖。 因为家中父亲已经不在,所以由长兄林业绥代父与新妇行揖礼。 谢宝因赶到的时候,他们正在行沃舆礼。 叔母王氏看见她来这里,也走到旁边叙旧,说起她和男子成婚时候的观礼趣事。 两人正在笑谈的时候,谢宝因突然看见堂上的一个人,眉头轻蹙,然后又展开,高平郗家的三夫人也来观礼了,但是为什么没有提前告知。 行完沃舆礼,林卫铆与新妇便起身回了自己的寝屋,接着要行合卺、同牢之礼,这也是可以观的礼,林却意这个最爱热闹的人,立马就拉着林卫罹几个郎君娘子去了。 其他人都散开,各自忙去。 陆氏这才得以上前,侧耳与郗氏说话,不知说了什么,郗氏满脸诧异,好像是训斥了一番这个弟媳,情绪到了的时候,更是嗔怒的轻打了一拳,随后又是神伤抹泪的模样。 桃寿急忙上前扶着。 陆氏也不停的低头行礼赔罪,似乎真是一个怙恶不悛的人。 谢宝因看过去一眼,而后与王氏同出西堂,把家中事务都治理完后,和王氏一起离开。 这时,天早就已经黑下。 月光洒下,王氏忽然止住笑,满脸心疼,反问一句:“生完孩子补的那些,这是又给瘦回去了?” 谢宝因伸手摸脸,笑道:“家中好事接踵而至,等忙完这些时日就能休息了,而且我本来就是这样,生完女郎被补过了。” 王氏叹气摇头。 哪里能够休息呢?还有林妙意的婚事,再过两年,林卫罹、林卫隺与林却意也该是时候了。 而且不久后,林益夫妇也要回来了。 回到西边屋舍,谢宝因走到居室外面,刚要进去就被侍女喊住。 她停下来,转身朝庭院里面看过去。 玉藻低着头,迎面走来:“夫人屋舍那边的桃寿来过这里,她应该是看夫人在家里已经管不了什么,所以特意来禀告,说是高平郗家那位三夫人还没有离开,现在就在夫人那里。” 听完这些,谢宝因神情不冷不淡:“身为夫人的侍女,不尽心侍奉主人,就为了说这么一件事情来这里,看来我还是治理不力。” 玉藻听出话里面的责备,面露怯意,头低的更低,把话禀告的更为详细:“是夫人遣她来这里请家主过去,就在女君回来的不久之前。” 谢宝因转身回居室。 玉藻赶紧加快语速。 “家主刚进居室,她就来请家主过去夫人那边,说是夫人已经哭到不行,好几次都昏厥了过去,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郗家三夫人和夫人独自在室内说的,连桃寿都没有听到。” 【作者有话说】 [1]《礼记·檀弓上》:“献子加于人一等矣。” 第75章 公物私用 居室中央距离卧榻不远处的几案边, 沐浴过后的谢宝因跽坐在坐席上,身上只穿着的白绢中衣,沐过的青丝用白玉笄簪挽着, 身骨挺直, 穿着罗袜的双足被整个身体的重量给压着。 玉藻端着炭盆从外面走进来,看见女君在看那些经史,好像又回到在渭城谢氏的时候,白白天习女功和如何治理家务,夜里就会这么跽坐在书案前诵读经典, 直到灯盏里的油全部烧完,那时候双腿也就给压得没了知觉。 有一次被压得怎么按揉都回不了血, 只能去请来疾医,谢家夫人一顿训斥,命她不准再看那些书,再次说出以后又不去做博士的话, 反而是家中的阿郎觉得这个女郎很特立独行,十分支持女郎继续读经史,所以谢家夫人也没了办法。 她暗叹口气, 把炭盆放在离女君五指远的地方:“今天家里才刚把二郎的亲迎礼给操办完, 女君劳神了这么久,怎么不上榻去休息休息。” 谢宝因淡淡道:“还没有睡意。” 玉藻走去拿来凭几放在女君身后:“就算没有睡意, 也可以去窗牗那边的坐床踞坐着,放松双足。” 踞坐是臀股和双足落在席上, 不过是极为不雅的行为, 会被认为是失礼, 虽然在居室内不管怎么坐都是无妨的, 但是这位女君任何时候都是庄严的跽坐着, 唯一的例外就是去年怀有身孕的最后两三个月里,腿脚有点肿胀,不能够再跽坐。 谢宝因收起看完的这一卷竹简,吐出口浊气:“命乳媪来见我。” 玉藻发现女君不应自己前面的话,就知道肯定是不会听的,所以把凭几放置好后,低头领完命出去。 乳媪也战战兢兢的进到女君居室,垂头不敢僭越:“女君。” 谢宝因浅浅应了她一声:“女郎的身体怎么样了。”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林圆韫从早上开始,鼻孔就不怎么能通气,日正时分睡觉的时候,更是呼哧呼哧的出气,动静特别大,后面更是打了好几个错喉。 整日都不敢懈怠的乳媪马上应答:“娘子已经没有再打错喉,但是呼气的时候还有些不顺畅。” 谢珍果小时候就是谢宝因带大的,心里明白现在这种天气,最容易染上一些季节的顽症,所以她听后,没有什么多焦虑,只淡淡颔首:“只担心会是风邪,今夜要仔细照看着,那些保母、侍女要是咳疾、出涕唾的,都不准再靠近女郎,你们几个乳媪也要留意。” 乳媪点头,行礼离开。 居室外面又有两个侍女端着漆盘进来,并排站着,长方的木盘上摆着腊兔、干鱼与肉酱、肉汤。 右边的侍女出声禀道:“女君,这是二郎与二夫人行完同牢礼的腊干,依礼各处屋舍都送了,不知道女君现在要不要吃一些。” 谢宝因把手里的竹简放到一边:“拿来。” 两个侍女动身上前,跪坐下去,把漆盘放在案上。 看着这些肉,谢宝因抬手从盘中拿来木箸,只夹了片腊兔,放入口中细嚼慢咽,随后淡声命她:“夹两片出来放在这里,剩下的你们都拿去分食。” 因为都是分食,所以漆木平盘中都有另外的漆盘与木箸,听见女君的话,侍女伸手拿起一双没用过的箸与盘,夹着两片腊干到漆盘上,随后端起厂方的木盘退出去。 玉藻知道女君用了祭食,与另外一个侍女端着水和荡口的汤进到室内。 她在案边跪坐下,从侍女手中拿过浸湿的巾帕递给面前的人:“女君,郗三夫人这次来建邺要待多久,不知道要不要命人去收拾住处。” 谢宝因接过湿帕,擦去指间从箸上不小心染上的油污,抬头看了一眼,心中立马就知道这侍女有怎么样的心思,她垂眸淡言:“需要等郎君回来,问过才知道。” 玉藻捧过女君用完的巾帕,再交给旁边的侍女:“女君难道就不担心吗?” 谢宝因重新把案上竹简拿到面前摊开,安静的看着:“夫人要是身体有恙,我能做的就是派遣家中奴仆出去找疾医,而且你们家主在那里,我不必担忧。” 玉藻又奉上汤,虽然脸上已经焦虑到不行,但是始终还记得女君曾经对自己说得话,要谨言慎行,她咬着唇,觉得不说不行,所以双手撑着地后退两步,直接伏地:“夫人是高平郗氏的女郎,现在高平郡那边来了人,要是跟那位郗三夫人说了什么话,要怎么办。” 谢宝因饮汤荡完口,往右边看去,看见这个侍女成为孟轲说的自暴自弃者,笑了笑:“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玉藻听着女君语气的轻松不像是假的,知道她心里有主意,稍稍安心,跪直身体,接过汤碗,侍奉完就出去了。 等人离开,谢宝因敛起笑态,眉眼仍是平和。 这侍女没有看到陆氏在西堂发生的事情,所以当知道高平郗氏的人来了,郗氏又在自己居室内哭到昏厥,还请了他们家主过去,自然就会误会。 但是她看见了。 郗氏在堂上的时候,分明就是责备陆氏,而陆氏也任由妇人打骂着,低头赔罪,看来是高平郗家那边出了什么事情,瞒着这个阿姊。 这次来,可能是事后告知。 北面屋舍的居室中,妇人哭闹的声音还未休止,哭天挠地,一定要把胸间所有的郁痛都哭出来喊出来才能够好起来。 “你们都瞒着我!你们到底是什么居心!”郗氏爬有皱纹的手死死抓着旁边的东西,一口长气喘了许久,才得以喘息,旋即又咬牙切齿的指着跪坐在她面前的陆氏,手抖个不停,不知是气的还是哭的,“一个个的都出息了,是不是非得要进了棺椁里面,你们才愿意屈尊来告诉我一声?你们是有多恨我啊!” 陆氏两只手都自然垂落在跪着的膝盖上,频频点头应下妇人的这些怒骂:“阿姊说得都对,但是高平郡到建邺路途遥远,那时候又不怎么严重,阿姊也知道从前每年都要这样,进食完药石,疏散疏散也就没有什么大碍了,可是谁知道这次发病竟然三四个月都没有病愈,郎君大兄他们继续找医生的同时,我也赶紧来天台观做法会,主要还是来告诉阿姊的。” 以前妇人还在郗家做女郎的时候,她那夫君也就是妇人的幼弟就一直都处处迁让着这个小时候照顾过自己的胞姐,成婚的时候也告诉她,不得忤逆阿姊。 多少年都这么过来了。 “阿姊那个孙女诞生三个月的时候,我来过这里,就是想要和阿姊说。”陆氏心里委屈,抬手擦起眼泪,“但是谁知道阿姊竟然去了寺庙修行。” 郗氏全然不听,只抓着这个妇人的错,手掌拍在几案上就要再责骂,只是用力过猛,气血直冲天灵,受不住的要往后倒去,刚从西边屋舍回来向妇人复命的桃寿在门口看见,赶紧进来跪坐在妇人身后扶着。 妇人缓过来了后,边顺着气,边道:“现在还在这里说什么事后话,你们要是真的想要告诉我,还知道我是你们阿姊,早就应该在身体开始衰竭的时候就来家书的,我是去寺庙修行了,但是博陵林氏就没有人了?他们不知道去寺里找我?” 最后又搬出儿妇谢宝因的身份来,一起训斥:“你们到底是有多尊贵,竟然连渭城谢氏的女郎都不能听你说这件事!” 妇人不桡不离,陆氏被说得只剩叹息,也不再说什么。 心里早就觉得委曲,不是滋味的郗氏更是想要借着这件事情把火都发出来,哭哭啼啼道:“在这家中,儿女不向着我也就算了,现在连你们也...” 郗氏的话还没有说完,桃寿只觉得心中猛跳,连忙慌张的扯了扯妇人的衣服,皱着眉头,有些害怕的看着居室门口的黑夜。 妇人也立马就把话都堵回了口中。 长命万岁 第82节 陆氏看过去,终于松了口气,露出个尊长的笑来:“从安来了。” 林业绥负手站在门口,不言不语,也毫无要进来的意思,只是微颔首,似乎只是随口问道:“舅母为何不坐席。” 陆氏听到这句话,脸色有些难看,她一进来,还没有走到坐席边,已经跽坐着的妇人就开始骂,她只好马上就跪下来认错,跪在硬木上已经很久,膝盖早就疼起来。 现在林氏家主来了,她撑着地站起,去到坐席跽坐。 桃寿也扶着往后倒在自己怀里的郗氏重新跽坐好。 男子这才迈步进来,走在西面的坐席坐下,直截了当的询问:“不知道母亲找我来有什么事。” 提到这里,陆氏只有唯唯诺诺。 “你...你...”郗氏哽咽着,连续说了两次都说不出一句整话,最后低头捂着脸好久,把心里面的眼泪都哭出来大半后,一面擦泪,一面告状,“你外祖父病重,你的好舅父和舅母到了现在才想着来告诉我。” 林业绥半阖着眼,再看对面的陆氏垂头不敢说话的相貌,看来是已经被骂过,他开口道:“母亲身体不好,舅父可能是怕虚惊一场,到时候再让母亲身体出问题,不知道要怎么跟我们几个交代。” “从安是个懂事的。”陆氏赶紧踩着男子给的这个台阶,点点头,“你那个舅父十分疼惜你母亲,以前还年轻的时候,你母亲只要有个什么热症,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他是立马就赶来建邺送药了,本来这次是他要来的,想要亲自见见你母亲,但是老了,身体越来越不好。” 想到往事,郗氏的态度渐渐软和下来,悲痛依旧:“你们都这么瞒着我不说,我就能好?你们知不知道我现在才是真的不好...” 林业绥知道她这母亲的性子,绝对不是叫他来听听哭喊这么简单,怕是心里早就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不过是借着高平郗氏的人在这里,要逼着他立即就给句话出来。 五岁久没有了来往,自己跟高平郗氏那边也不记得有过什么骨肉亲情。 他淡漠道:“事已至此,母亲有何打算。” 跽坐的妇人身体有些摇晃,不停擦着眼泪:“我想要回去看看你外祖父,也已经有十七年没有回去过了,也一直没有过往来,这都是我不孝,不能叫你外祖父在死前也看不到我这个不孝女。” 郗氏和那两个异母兄长向来不和,她和母亲还有幼弟以前没有少受欺负,后来母亲的死,都跟这两个人有关。 如果在那寒冬腊月的时候掉进湖中,她母亲怎么可能会染上风邪,缠绵病榻整个冬月,刚开春就去世了,但是在那两个兄长的嘴里,确是一个玩笑。 好不容易忍到嫁了人,又被高平郗氏取笑嫁的是没落士族,于是她干脆断绝来往,哪怕她那父亲对自己再好,也不愿意回那个家中去。 现在父亲病重,不能够再这么不孝,加上林业绥现在又成了尚书仆射,回去能够好好出一口气。 林业绥摩挲着指腹,不置一词。 已经快要到夜半时分。 西边屋舍的居室内依旧还点着灯盏,看到豆形铜灯的浅盏里面快没有油,一直跪坐在女子身边侍奉的玉藻双手撑着地上站起,去拿来陶瓮添油,不敢发出声音。 尽管她再小心翼翼,但是旁人忽然的靠近,还是谢宝因从竹简中回神,抬手揉眉。 夜色已经很深,玉藻怕惊到女君,小声道:“女君还是上榻休息,那些奴仆都还没有睡,等家主回来,他们知道怎么侍奉的。” 谢宝因卷起竹简,点头:“你也回去休息。” 玉藻又慢慢在原先的地方屈膝跪坐,摇摇头:“我不急,要侍奉完女君休息才能安心。” 以前在谢家,还是谢氏女郎的女君女君就这样过,诵读经典到很晚,遣身边侍女先去休息,但是坐太久,双足血液不通,女君就独自在坐席上坐着,室内暗着,月光洒进窗牗,直到小腿有了知觉才自己摸黑上榻去睡,那时候都快日出时分了,后来她知道了,就再也不敢离开先去睡,一定要侍奉女君上了卧榻才放心。 谢宝因无奈笑着,把竹简捆束好后,撑着几案跪直身体,然后两只腿先后站起,虽然有些麻痛的感觉,但是还能忍受。 玉藻收拾好竹简,跟着起身,弯腰把铜灯放在卧榻旁边的矮床上,侍奉女君躺下去后,又把帷帐掩盖着才离开。 出了居室,把门关好后,她走过庭院去自己的住处,望天轻啧两声:“这天翻脸还真快。” 从雨中跑到无言下面的红鸢跺着脚,搭话:“已经冷了快半年,也该暖和了,不然真是不叫人活。” 玉藻倒没有那么乐观:“现在下起雨来,恐怕暖和不了几天,又要开始倒春寒。” 红鸢笑道:“这次冬雪长,春寒必短,捱过去就好了。” 两人一言一语,回室内去睡了。 夜半时分的时候,庭院里的风雨大了起来。 大风呼啸,雨滴砸在地上、屋檐上的声音也逐渐清晰可闻。 疱屋里面的奴仆看见家主从外面回来,赶紧准备提水去湢室。 居室内,睡意很浅的谢宝因也被这风声给吵醒,捂嘴打了个呵欠,又想要闭眼再睡,但是怎么都没有睡意了,干躺着也浑身不舒服。 她坐起身,推开帷帐从卧榻下去。 没走几步,忽然蹲在原地。 回来淋了一些雨的林业绥站在东壁横杆前,几下就解开布扣,望向女子,淡言:“吵醒你了?” “没有,是这风声吹得有些吓人。”看到男子,谢宝因难得露出个笑来,缓步去几案旁屈膝跽坐,“这是二郎他们的同牢礼祭食,要不要命人去热热?” 林业绥披了鹤氅裘,跟着在北面坐席踞坐:“几口就能吃完。” 谢宝因笑着把漆盘推到男子面前,然后发现没有箸,又担心弄脏男子的手,她抬眼问道:“郎君可嫌我脏?” 林业绥剑眉微挑,十分坦然的笑答:“那里都吃过了。” 谢宝因皱起鼻子,嗔笑看着他,又羞又臊,然后直起身体,跪在席上,用手拿了片腊干塞进男子嘴边。 林业绥也笑起来,张嘴连着吃掉两片:“幼福吃过了吗?” 同牢礼上的祭食,新妇、新婿两人共食后就表示要开始共同生活,而其余人食用...听说也会永不分离。 他从前是不信这些的。 谢宝因点头,然后问:“夫人找郎君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林业绥简单吐出几字:“外祖父病重。” 谢宝因心中一惊:“怎么突然就...”转瞬,又想起陆氏这次来建邺,为的就是到天台观去做法会的,想必做的也是祈福祛灾病类的。 只是没跟她明说而已。 她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听说夫人哭得很伤心,现在有没有好点。” “舅母今夜留在母亲居住的屋舍陪着。”林业绥另作它言,“夫人也想要回去尽孝。” “什么时候走。”谢宝因仓皇问道,她知道男子肯定是答应了,又想起范氏给自己的帛书,思忖着开口,“我记得我们行亲迎礼的那天日出时分,父亲把一支野参也给了我,已经有些年岁,可能会管用。” “幼福。”林业绥蓦地沉下语气,“那是你的妆奁,不应该好好守着?” 谢宝因默然,妆奁的确是女子的立身之本,但是这关乎人命,又那里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的,大约是从来就没有在意过郗氏,她心里也说不上什么怨恨,毕竟在博陵林氏,她只需要依靠自己的夫君,林氏家主。 她笑道:“我不一定有用得到的时候,就算以后需要用,再想办法去找...” 需要用,就是性命危急的时候。 其实那本来就是谢贤与范氏留着给她生孩子的时候用,谢二娘说是病逝,其实是生完孩子大出血,用药不及时,拖成顽疾,没捱过一年就去了。 林业绥强硬的捉过女子的手腕,打断女子剩下的话,有几分冷淡:“依舅母的意思,他们已经用过了。” 谢宝因暗叹口气,这样的话...那求神仙方术也没用了。 她略加思索,又言:“那也还是得准备一些滋补药物或是礼品给夫人带回去,男子都有衣绣昼行,不能让夫人回高平郡丢脸,更不能让别人取笑我们博陵林氏。” 郗氏是嫁来建邺的,现在博陵林氏开始起势,时隔十几年再回高平郡,该准备的东西都不能缺。 “卫铆刚成婚,明天的成妇礼还需要完成,所以后天再离开。”林业绥拿帕子仔细给她擦去指腹上的油腥,“带东西回去这件事情等明天睡醒,你命家中奴仆准备就行。” 谢宝因轻应一声。 随后两人便互相看着。 不知为何的谢宝因渐渐回过神来:“我等郎君一起。” 林业绥放下帕子:“你先睡,不必等我。” 本来还想再坚持一下,但是想着他还要沐浴,肯定还要很久,睡意再次上来的谢宝因只好温驯点头。 东府那边的勤慎院里,林卫铆夫妇刚歇云雨。 庭院里的风声也开始听不见,雨声却还没有减弱之意。 谢宝因睡得迷迷糊糊间,只听见帷帐外面荡口的水声。 没有多久,旁边好像上来了人,只感觉榻上也变得暖烘烘的。 她往那热源处靠去。 林业绥看见女子被衾被给缚住,伸手把她搂到自己的怀中,低声问道:“阿兕怎么样了。” “我命乳媪今夜看着。”谢宝因还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男子怀里,但是睡意浓重,懒得动弹,所以也就窝着不动,“明天要是症状不减,我再命人去请沈女医。” “沈女医进宫为太后侍疾去了。”林业绥公物私用起来也是十分坦荡,“明天直接拿我尚书省的鱼符去请医工。” 王太后在进蓬莱殿的第七年,身体就开始不好,每年都要卧病几月,刚开始怎么也不愿意让医工来看,后来不知道沈女医说了什么,竟然愿意让她侍疾。 一侍就是九年。 这些宫里的事早就已经不稀奇,所以谢宝因的注意力全在后半句,她揶揄笑道:“郎君竟然就这么公物私用。” 林业绥大掌抚上女子的脖颈,嗓音里带着狎昵,反戏弄了回去:“那是谁叫我努力擢升,好让你们母女沾光的。” 谢宝因合眼,不满的喃语,似埋怨似娇嗔。 “好困。” 第76章 女凭母贵 昨夜里那场声势浩荡的大雨过后, 原先寒冬积攒下来的似陈年棉花的沉闷也消散而去,嗅着这雨水气味也只觉清香袭来,身体心情也通畅。 西边屋舍的庭院里面, 侍奉完女君的几个侍女, 坐在胡床上说话,走路说话都压不住的轻盈。 原本只是在做些清扫粗活的红鸢根本就插不进去话去,现在虽然是侍奉女君,但是毕竟刚去侍奉,以前最多就是庭院里见过面或者说过一两句话, 互相都不知道,又是突然被女君亲自命令随侍, 都对她还存着戒心。 女君那里有什么需要侍奉的,这些侍女也基本都会排挤她,不会让她有在女君面前表现的机会,反而那位跟着女君从渭城谢氏来的玉藻娘子对她和颜悦色, 居室里有什么需要侍奉的都会命她一起。 她想着就叹了口气,从小就近身侍奉在女君身边的,心胸果然与其他人不同。 红鸢看了眼庭院北面, 满不在意的走去西面坐下。 刚从住处出来, 往西面居室走去的玉藻整理着有些褶皱的衣服,看见蹲在树下的侍女, 皱起眉头。 这天还飘着些细雨,奴仆都不往那里走。 她站在原地看了几眼, 发现是红鸢在捡昨夜风雨打落下来的花草, 笑道:“你捡这些干什么, 等下命奴仆来扫就行了, 比你这样一朵朵的捡要快。” “我看这些花都很好, 扫了丢掉挺可惜的。”红鸢边捡边抽空抬头,笑着回她,“我阿娘以前在外郡家中,她是最会用这些花草来编精巧小物的,反正现在也没有事情。” “既然这样,等你编好也送我一个。”玉藻继续往西面居室走去,还不忘回头说一声,“你可一定要记住,要是编的好,我给你钱都行。” 长命万岁 第83节 “我编的这些都不值钱。”红鸢立马就高兴的答应下来,捡起花来也更加有干劲了,“玉藻娘子要是喜欢,我编两个送给你都可以。” 玉藻笑着应下,走到居室门口后,乳媪也抱着林圆韫从里面出来。 等乳媪离开,她才收起所有情绪,低头进去行礼:“女君。” 临窗的坐床边,女君跽坐其上,身后有凭几能够靠,身上穿着中衣,因为刚哺乳完林圆韫,所以衣服是松垮的,衣襟处还没有弄平整,虽然她现在是低着头,但是女君更是等同于坐在地上的席上,所以她的视线瞥过去,一眼就能看到女君白皙的胸前落满红点,甚至还在往下蔓延着。 那不是哺乳大娘子留下的。 不经人事的玉藻不敢再看,耳朵通红。 谢宝因把稍稍敞开的中衣整理好,没有发现侍女的怪异,神色自若的开口:“我看阿兕睡着时候依旧还是呼哧出着气,几案上有样东西,你拿去命奴仆到宫中请位医工来家里。” 玉藻低头领命,动身走去几案旁拿,然后瞬间愣住,有些不知所措的偏头去看着女君,她原本以为只是博陵林氏的玉牌,竟然是...身为尚书左仆射的家主的鱼符袋。 谢宝因笑了笑:“怎么了,不敢拿?把旁边的竹简拿来给我。” 这是早晨男子去书斋前留下的,有光沾,为什么不沾。 “我只是不知道这算是母凭女贵还是女凭母贵,要是别人生的,家主还会不会这么重视,打个错喉就要去请宫里的医工来。”玉藻拿起鱼符袋,又把竹简送去给女君,小声叹气,“夫人现在身体不舒服,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回高平郡。” 北边屋舍一早就传出了消息,郗氏身体不舒适,感觉头疼,需要休息一天,家中郎君娘子的省视都不必再去,但是又说因为想到林卫铆夫妇刚刚才成婚,按照礼仪制度,还有成妇礼需要完成,不愿意怠慢新妇,所以怎么也要起来,听说是被侍女搀扶着去到厅堂里的。 谢宝因接过竹简,拆开束带,缓缓展开竹简,听到侍女的话,只是不冷不淡的看她一眼,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 看着手里的鱼符袋子,玉藻也带着自己的心思问道:“要不要派遣奴仆请个疾医去夫人那里看看。” 谢宝因微微垂头,语气十分平淡:“夫人身体究竟好不好,她屋舍里的侍女自己心里有数,不用你来费这个心,先把我命令的事情做好。” 要是郗氏真的有什么事情,她身边的侍女自然会遣奴仆出去请疾医,要是没有事情,她却着急的命奴仆去请,最后只会被郗氏说是居心不良,心里一直望着她这个姑氏出事。 想起大娘子的事,玉藻恍然大悟的赶紧低头离开。 日出时分,初为人妇的袁慈航很早就从卧榻袭来,梳洗沐浴一番后,又按照在家时母亲所教的,侍奉丈夫更衣束冠。 随后跟着林卫铆去了北边姑氏的屋舍。 他们二人到的时候,礼部赞者已经在厅堂外面等着。 袁慈航从阶下接过漆盘,高举着进见礼从西面上阶,进入堂上后,把东西交给高堂之上的赞者,借着又饮下赞者代郗氏向她敬的甜酒。 她再以肉干和甜酒祭先人。 这些礼都行过后,郗氏才从东面上阶来到堂上,桃寿则在旁小心搀扶着妇人的手,侍奉妇人在坐席跽坐号。 赞礼者也端了只煮熟的小猪代新妇进献给姑氏。 袁慈航亦赶紧上前,跽坐站在妇人身边,执筷为她夹了小块猪肉,这表示从今日起便要开始履行孝养的职责。 郗氏吃了一小口,便放下了:“早些为博陵林氏诞育子弟,好好相处。” 袁慈航和林卫铆应下。 郗氏脸上笑着,精神却不好,似乎不大情愿出来的相貌,毕竟昨夜刚知道高平郡的父亲病重,哪里有心思安坐堂上,等把礼行完就遣走了人。 出了堂上,离开郗氏的屋舍后,亲迎礼就已经算完成了,但是林卫铆却变得有些不大自在了,昨夜是按照礼数的循规蹈矩,并不觉得有什么窘态,现在竟然不知道该和这位妻子说些什么,又觉得要是什么都不说,只怕会让人多想。 他在心里磕磕巴巴酝酿着,只说出句:“以后要是在家中觉得烦闷,可以去西边屋舍找长嫂,三娘、六娘也喜欢去长嫂那里。” 听到男子的声音,便无端想起昨夜帷帐里面被这人给折腾的时候,其实他很温柔,但是第一次行敦伦礼,总觉得稍微重点就受不了,袁慈航满脸羞涩,点点头:“长嫂为我们忙活这么多,也该去答谢。” 听到“我们”二字,林卫铆怔住,随后笑着颔首。 他们已经是合为一体的夫妻。 日正时分,一股清风拂过,带来了几滴如蛛丝般的雨线。 西边屋舍的厅堂里,几个家中的老妪并排站在堂上,动作整齐的两只手全部交叉着放置在腹部,微微低着脑袋。 谢宝因从西面上阶后,缓步进来,径直走到正对门口的北面矮足案桌的后面,随即屈膝轻轻跪在席上,膝盖、小腿以及足跟都紧紧并在一起,直起的身体也慢慢坐在腿上。 掌心落在膝上后,她道:“说吧。” 几个老妪看见女君已经做好,先后上去低头说着各自治理的事务,听起来事无巨细,其中器皿、坐席、食案等取用多少,折损多少,又归还多少,数量类别都是信手拈来的禀告主人,外郡世家特地派族中子弟送来的东西也全部归置好。 说完把这次士族送来的礼账双手奉上。 侍立在女君右边的侍女前去接过,再交给坐席上的人。 谢宝因安静听完这几个老妪的话,伸手接过写在丝帛上面的礼帐,淡淡看了眼:“你们既然说没有问题,那我就信你们,只是以后家中有天地祭祀礼需要用的时候,要是需要重新购置,耽误祭礼,你们也跑不了。” 她们都是世代侍奉博陵林氏的奴隶,性命和后代都隶属主人。 老妪们先后跪下,双手交叠举到眉毛以上,然后放在额头,直接把掌心落在冰凉的地上,恭恭敬敬的应声:“是,女君。” 谢宝因往堂上扫去:“起来吧,没事可以走了。” 几个老妪撑地站起,再次低头行礼,然后倒退着出去。 谢宝因也拿起礼帐认真看着,看那些世家所用来的礼,又有哪些世家送来了,这份礼帐虽然只是重量很轻的丝帛,但是其中蕴含的东西却是比丘山还重。 从这里她可以知道博陵林氏与天下哪些士族来往密切,与哪些士族是君子之接如水,又与哪些士族是完全没有往来。 这份礼帐可以由博陵林氏就一眼看遍天下士族的姻亲利益交织网。 她诵读经典经史,对此兴致很高。 侍女也端着平盘进来,安安静静的跪坐在女君面前,不敢烦扰,悄声把漆碗搁置在两人之间的案上后,站起低着头,慢慢退了出去。 侍女刚走,李媪就来到堂上,敬重行礼:“不知道女君找我有什么事情。” 谢宝因收起帛书,抬眼看老妪:“夫人明日要回高平郡,需要备些东西给夫人让带回去。” 李媪把手贴在腹前,变得更加恭敬:“要备什么,女君只管命令。” 谢宝因望着案上这一碗甜汤,逐一说道:“各种纹样的丝绢都拿出十二匹来,金镯、玉钗、还有平常也能进食的药石也要十二份,再把这些东西分成三份,然后拿几个绣着麒麟或花鸟的锦袋,在麒麟的锦袋里面装小金狮,花鸟的锦袋里面要装小金雀。” 高平郗氏有三个子弟,这三个舅父又全部都各自有郎君、女郎,这些郎君女郎里面有的也已经成婚,生下儿女。 郗家所有的人,都必须要礼数周全。 “再拿三百钱送给夫人,夫人回高平郡,肯定需要有用钱的地方。”谢宝因端起漆碗,抬臂饮了口,觉得太甜腻,又不动声色的放下,继续命道,“野参、灵芝这些药物也都要分别拿几两出来,还有玉饰杂佩和那副海鱼筋骨所做的琴弦,这些东西明天都要另外放,不能和前面的那些东西弄混。” 郗氏和高平的那两个异母兄长虽然说是一家人,但是在郗氏心里肯定亲疏有别,不过礼要备周全,可以让郗氏有面子,除此之外,必须还要给郗三夫人他们单独再送一些不贵不贱的东西,毕竟这么多年来就只有他们还时时想念着嫁到建邺来的这个阿姊,郗氏在高平郡的时候,也是他们一直迁就。 要是还跟其他两个舅父都是一样的,他们的真心就像是被博陵林氏给践踏了,必定会心寒。 因为鹿皮的事情,李媪一直都是谨小慎微,留神把女子说的记下后,马上把头再低下去:“我现在就去把东西给女君备下。” 谢宝因淡言:“去吧。” 李媪连忙后退离开。 谢宝因想要拿起帛书继续看的时候,堂外突然有了谈笑声,她偏头看向侍奉的侍女。 侍女领命,马上出去,很快又回来,还没有回禀,堂上又出现一人。 “女君。”玉藻来到堂上,手里拿着一个花篮,恭敬行礼后,笑道,“这是红鸢编的,我说要拿来给女君看,她还害羞。” 不过一瞬,红鸢就追在后头而来。 谢宝因抬眼远望过去,笑着赞赏:“编的很好,怎么不愿意拿来给我看。” 红鸢吓得把脑袋比旁边的侍女垂得更低:“禀女君,我这技艺实在比不了建邺的大匠,这个说是花篮,其实就是把一堆的花草随便给堆在一起,我担忧会让女君的眼睛受罪。” 玉藻听后,惊呼:“你竟然是要我的眼睛受罪。” 红鸢赶紧小心翼翼的解释,最后看见玉藻没有生气,嘴里说的也是戏言,安心下来,然后小声还击。 只要侍奉尽心,谢宝因不喜欢拘束身边的人,要是灵性被困得没有,那就什么兴致都没有了,所以现在看见她们互相戏弄,嘴唇微微弯起,继续看礼帐。 看见女君在看东西,随后两个人也都收起不稳重的相貌,低头行礼,悄然退出去。 夜里,淅淅沥沥不停的雨声,逐渐变大。 林业绥从书斋回到居室后,箕踞在几案北面的坐席,。 跽坐在东面的谢宝因撑着凭几在席上跪直身体,伸手去解男子腰间的鱼符,但是手指刚碰到那玉带,整个人就短暂腾空起来。 林业绥一手抓着女子的手腕,另一只手去抱她白色丝绢下的腰,越过几案一个直角后,成功把人搂在怀中,然后又让她坐在自己膝上,指腹捻着柔软的发丝:“今天有没有命人去请医工?” “请来了,医工说阿兕身体无妨,连药石都不用,要是身体稍有不适就进食药石,身体会越来越差,以后可能离不开汤药,所以只留下了一些用来熏的药。”谢宝因乖乖任男子拥着,想起白天医工一脸无奈又不敢表现的模样,就好像是在说这么点小疾竟然请动宫里的人来,她笑道,“今天我身边的侍女还戏言不知道这是母凭女贵还是女凭母贵。” 这本来就是戏言,但是林业绥却审量着她,追着问了句:“幼福觉得呢?” 对于这句反诘,谢宝因怔住,好像是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面色如常的沉默过后,很快就反应过来,她伏在几案上,后背不再贴着男子:“就只是一句戏言,郎君怎么还当真了,我不知道什么母凭女贵或女凭母贵,只知道我是郎君的妻子,阿兕是我给郎君生的女郎,哪里需要分什么谁凭谁贵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她心里真正想的是正室与嫡女,自然应该是一样贵。 林业绥也跟着俯身,环在女子腰间的手不重不轻的揉着其腹部,两人互相取着暖,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试探:“我要是说,幼福是贵的那个呢?” “我不知道。”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又这般亲密,谢宝因忽有些恍惚,神情也有几分认真起来,“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郎君,也不知道郎君究竟想要听我说什么。” 她一直到现在也不敢去追究男子对自己的好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可能是一时新鲜,也可能是用她的手段得来的,或者还可能是情.欲果腹而已,她也不知道自己对他又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她只知道自己一生都要靠博陵林氏。 很快她又觉得不该这么跟男子剖心。 她直起身体,在男子怀里艰难转了个身,然后去吻,想要这样来挽回讨好男子:“我只知道听郎君这么说,心里很高兴。” 至少现在是高兴的。 女子的主动,使得林业绥岿然不动,只是任由她作为。 始终不得其法的谢宝因渐渐失了信心:“郎君不高兴?” 这句话让林业绥回过神,他眸光微闪,撞开牙关,直入那片湿濡,带了几分戾气与其勾缠,早该知道,她想做的始终都是做那个有礼有节有手段有地位的宗妇。 空气越来越稀薄,腰背抵在几案边沿的谢宝因只觉得快要窒息,他们现在就像是失去水的两条鱼,在陆地上相濡以沫。 窒息感使得女子眼眶渐湿润,滑落在鬓发里。 林业绥松开手,抚着女子鬓发:“抱歉。” 谢宝因噙着鼻子,摇摇头,不明白这句道歉从哪里来,她哭仅仅是因为生理,又不是她自己想要哭,抬手随意抹去那些泪水后,她搂住男子,眼泪滋润过的声音也变得柔弱可欺。 “累了一日,睡吧。” 到了廿十那日,专门备了三辆淄车用以装载收拾出来的换洗衣物、点心果脯,或是枕头被褥之类,以及各类礼品。 又另有两驾车驾坐人。 除了陆氏和郗氏以外,林妙意、林却意两个娘子在昨天主动提出要跟着一起去高平郡,郗氏听后,一直擦着眼睛,摸头说“好孩子,你们外祖父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们离开建邺的这天,林业绥的三日旬休也刚好结束,一早就去了尚书省。 林卫铆因为袁家有事,也陪着袁慈航提前归宁了。 长命万岁 第84节 谢宝因站在长乐巷道里,看着家中奴仆搬东西上车,林妙意和林却意是先出来的,两人缠着自己长嫂说了好久的话才去登车。 等妇人出来的时候,谢宝因微垂头,喊了声“母亲”,剩下那些希望她保重身体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郗氏已经先应下一声,让桃寿扶着去车边。 没多久,陆氏也来了。 命奴仆把昨天单独备下的东西搬上最后一辆淄车后,谢宝因走上前,行肃拜礼:“郎君知道舅父近年来百病丛生,所以特意命我备下一些滋养的药物,都是寻常日子里就可以进食,没有什么忌讳,但毕竟是药物,要是心里不放心,舅母抵达家中后,可以去请个疾医看看再用。” 陆氏有些诧异,看见那些奴仆在搬东西上自己从高平郡带来的那辆淄车,脸上挂着几分又惊又喜的笑:“其实不用另外再给的,你们前面给的那些就已经够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从建邺搬家回高平郡。” “这些年来,舅父一家待母亲很好,时刻都想念着,郎君心里知道,现在博陵林氏开始好起来,也应该是我们孝顺舅父的时候。”谢宝因莞尔道,“还有玉饰杂佩,那是郁夷王氏五娘送我的贺礼,我没有戴过,但是看舅母面色红润,戴起来应该很适合。那副琴弦是给我那二表妹的,还有些玉钗,烦劳舅母到时候替我分给其他表妹,但是这些东西,千万不要让另外两个舅母知道。” 陆氏只有一个亲生女儿,齿序第二,这么安排,自然让她心里高兴,大约是这些话让妇人想起在郗家的日子,毕竟郗氏还能嫁人,她那胞弟却只能待在高平郡,继续受那两位兄长的气,她也没有少受气。 “我怎么可能让她们知道,这是我亲外甥和甥妇孝顺我的。”现在博陵林氏起势,她们这些远亲就好像是有了依靠一样,她想到伤心处,擦着眼泪,“我这阿姊的性情一向都很倔,需要捧着哄着顺着,听说她还因为身边那个奴仆跟你有了嫌隙...唉我与你舅父一直就不喜欢那个奴仆,只是她最会哄阿姊,把她治理了是好事,但是你母亲这里还要多哄哄。” 一听就是郗氏把事情都还跟陆氏说了。 谢宝因就像是一泊湖水,风来便有涟漪,而非湖想泛起涟漪,便如此刻她唇边泛起浅浅笑意,仅是因着骨子里的修养,叫她要周全礼数,说出的话亦是:“我不明白舅母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哄不哄的,母亲是尊长,我身为儿妇不会去违背的,只是我治理家中和宗族事务,不得不按照规矩行事,只有这样才能让家中不乱,让郎君不用受家里这些事情的烦扰,而且母亲最喜欢念佛,怎么可能会做出那些不好的事情。” 陆氏满意的点点头,心里也开始明白几分,眼前这女子看着软和,对尊长事事孝顺,但其实她性情绝对不是这样。 她那阿姊的性情也是折磨人。 话已至此,又另外给了很多东西,陆氏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毕竟现在博陵林氏的家主林业绥,林氏宗妇和女君也是渭城谢氏的这个女郎,何必坏了关系,搞得以后都不好来往。 尚书仆射可是三省长官。 第77章 我有办法 在建邺的几场雨水过后, 天气暖和了十多天。 只是刚进入四月,倒春寒也如预料中的那般来了,虽然时间极短, 但是其势汹汹, 天终日都阴沉,夹带着连绵的冷雨,刺骨逼人,各处都生了潮。 好在不过五六日,这场春寒也就过去了。 现在到了四月中旬, 金乌高挂,渐渐有了几丝热意, 虽然还远远不到酷热的时候,可白日里总会生出几分燥意。 等过不了多久就是五月端阳,暑热又要侵袭,暑热一直往后到八九月里, 那才叫是真正折磨人的日子。 坐在庭院里面做女功的玉藻抬头看了看,今天最热的时候也已经过去了,她又偏头透过居室大开的窗牗看向在居室坐床上面合眼浅眠的女子, 厚重的衣物已经换成丝绢罗衣。 几道暖黄的光线穿过玉兰树的枝桠, 斑驳洒在女子脸上,轻轻搭落在腹部的右手还握着一卷庄周的《南华经》, 竹片相连处已经有些磨损,一看就是经常看的。 悬挂在屋檐下的鹦鹉在林家养了这一年, 也变得懂事, 安安静静的不再吵闹。 玉藻收回视线, 继续做女功, 只觉得这种安定宁静的日子要是多些就更好了。 这个寒冬实在是太长了, 女君又是在腊月生下的女郎,身体肯定有所折损,虽然说用药石调养好了,但是大半年的时间都靠炭火和地龙取暖,不如在这日头下面来晒晒,所以她才趁着现在这天早晚都还算是凉爽,不冷不热的,现在又还有日头在,去命人把居室向阳的窗牗打开,让女君可以也吸收吸收阳气。 阳气吸收一久,谢宝因逐渐开始变得不舒适起来,她本来就有热症,脸上被照得微微发烫,心里也就开始有了几分细细麻麻的热燥,她懒得动弹,径直拿来素绢遮脸。 这些天以来,家里各处屋舍要换帷帐的事情都已经命那些奴仆去做,家中也暂时没有什么再需要她伤神的地方,终于能够好好休息。 晚春的天气更是让人觉得困乏,提不起精神,躺下便不想动。 这一眠就是眠到日晡时分。 金乌坠下,正好是开始入夜的时候,凉气开始悄然滋生。 玉藻中途又去办了其他事情,回到庭院从窗牗看见女君还没有醒来,吓得愣在原地,胸口的地方一直猛跳,然后赶紧跑去居室里面,压下心里的急躁和担忧,跪坐在坐床边小声唤了句:“女君。” 听到这几声生怕自己是死亡了的喊声,很早就醒转的谢宝因再也没有理由继续假寐下去,只能扯下丝帕,睁开双眼,笑道:“我只是多睡了一下。” 玉藻皱着眉头,与女君争辩起来,又事无遗漏的说道:“女君是从日正时分睡到夕食时分的,这已经是很久了,然后夜里睡不着,第二天又会这么困乏,周而复始就没有结束的时候,从前在谢家的时候,疾医就特意说过白天睡觉很多都是些昏睡,是很容易烦扰心神的,绝对不可以多睡,但是又不能不睡,所以只睡一个时分是最好的,夫人还命我要好好看着女君,夜里我给女君煮安神助眠的补汤喝。” 出嫁前,范氏特意命她把女子从小到大所有吃过的药方都要一并收拾来林家,每个人的身体都不同,药方也会不同,难得有吃得好又管用的药石,所以有些什么相同的症状,只需要按照原来的去煮就行。 谢宝因醒好心神,等脑子里的那股混沌感消散后,右手握着竹简,左手撑着坐床起身,径直走去书案前,没有说一句话,好像是不满侍女的越俎代庖。 看着女君又是这幅丝毫不在乎的相貌,双膝跪地的玉藻就着膝盖转身,虽然立马低头表示不敢僭越,但是喊出的声音又着急:“女君。” 谢宝因站在案前,不着痕迹的叹气:“你煮好再端来给我喝。” 这种不痛不痒的药物,她是最不爱喝的,这药方的由来还是从前在谢家做女郎的时候,自己第一次治理家中事务实在劳神,很多天都在白天贪睡,不知道怎么被范氏知道的,她觉得这是病,所以就去请了疾医来,她想着左右也不伤身体,喝喝安定她们的心也没什么不好。 玉藻这才高兴起来,低头行礼后,退出居室,赶去找药方。 林业绥回府时,已经接近黄昏时分。 两人用过晚食,又去沐浴。 先从湢室出来的谢宝因穿着中衣,踩着木屐走去东壁,刚到横杆前,就听见室内的脚步声,她转头去看。 红鸢端着漆木平盘进到居室,然后在门口不敢再进一步,低头恭敬喊人:“女君,汤药已经好了。” 谢宝因拿下巾帕,缓步到卧榻前不远的几案旁,在东面坐席屈膝跽坐,淡淡命道:“拿来。” 红鸢马上就小步上前,跪坐着把漆碗放在案上后,又低头离开。 望着黢黑的药汤还冒着腾腾热气,就知道是刚煮好的。 谢宝因抬手擦着刚沐过的头发。 没多久,男子也沐完浴出来,闻到室内的药味,他眉头拢聚着:“怎么吃上药了?” 谢宝因回头去看,露出个端庄得体的笑:“夜里不怎么能睡,所以命侍女去煮了能助眠的汤药。” 简单说了几句话,两人便各自忙起来。 林业绥拿着文书,踱步到她旁边,也就是几案北面的坐席跽坐,继续处理政务,因为他不愿意留宿尚书省的值房,所以就直接把文书带了回来。 把头发擦干,用白玉钗挽好后,谢宝因探过大半个身子,去抚男子的眉川:“可累?” 和谢贤共事,可不是那么轻松的,左仆射虽然为尊,应该是省主,但是谢贤又加任司徒公,郑彧担任的时候,便经常和谢贤争论这个,只是天子经常装傻充愣,不予理会。 他上任以后,没有执着这个,所有人也就默认谢贤这个右仆射为省主,而且尚书省本来就有综理天下政务的责任,那些旁支末节的政务,谢贤大多都会交由他。 有谢贤在前面,左右丞也是推三阻四。 每天男子都要这个时候才能归家。 林业绥放下文书,笑道:“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 他早就已经看透,现在三大世族还是不够苟延残喘,突然被天子提进到三省里面,自然就会有这样的境遇,而且朝堂又有什么累不累的。 反正一生都要在里面沉浮。 把剩余几份文书看完后,男子先上了卧榻,谢宝因等着药汤变凉,喝过药才去睡,只是她没能够顺利的进到卧榻内侧,双足刚离地,腕与腰就都被男子握着,稍稍使力,便不受控制的跌坐在他身上, “我与你夜夜同衾,怎么不知道你有什么失眠之症?”半坐依靠着围挡的林业绥以唇贴着女子的耳侧逼问,嗓音如钟,低且沉,“是药三分毒。” 如今私下只有两人,又是在床帏间,谢宝因干脆跨坐着,与男子面对面,丢了那份白日的庄重:“可不喝便睡不着。” “我有办法。”林业绥摸着她耳垂,诱笑道,“幼福可要一试?” 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办法。 谢宝因嗔了眼,却又贴得更近,垂头间,盯着腹部好久,生了四个月,常常还是会恍惚自己怀着,想到这...她记起件正事,语气也端了起来:“东宫的昭训快要生了,我们要不要备些礼品送去?” 东宫去年共封了三人,按其父亲的官职高低,各封了承徽、昭训,这两个位分都并不高,是因她们出身也不高,大约算是中下等的士族,能够挤入士族之林,大多都是当年靠着本家的辉煌荣耀。 十年不封,东宫突然有这样的动作,又是出身不高的,世家夫人都说是太子不得圣眷的缘故,她却觉得未必,太子与太子妃是青梅竹马,又多年厮守,要是士族高门的女郎为他生下子嗣,必定会挟恩,威胁正宫,要是出身不高的女郎诞下儿郎,以后大可抱给太子妃抚养。 太子妃有了郎君傍身,东宫也有了子嗣,以后就算是封了士族高门的女郎,但是原配有嗣,还没有过错,等即位,皇后与太子之位也绝不会属于她们。 三位中有两个都先后怀有身孕,听说先有孕的是位分最低的昭训,太子也是往昭训殿中最为频繁,昭训有孕后才宠幸的旁人。 多了个人的重量,林业绥微仰头,与高自己半个头的女子对视着,松了腕的手不知何时落在她后颈,耐心的去吻其唇角:“送些也好。” 这一问是为提前给自己摘错,听到男子真要给东宫送礼,谢宝因不免隐隐起了担忧,一面与男子相吻,一面又问:“但是其他人都未必会送礼去,我们就这么送去,岂不是落人口实?” “太子是君,为臣者,自要庆贺。”林业绥不满于这样的吻,忽轻捏她腰腹,“这是礼法所定,不必去管其他人尊君与否,我们无愧就是。” 谢宝因被男子扰得心神难聚,只得茫然点头。 随后勾幔帐的鸾凤钩大幅晃荡,卧榻的二人被隐在落下的帷帐中。 第二日起来,男子依旧是在日出时分离家的。 玉藻与其他两个侍女端着水进来侍奉盥洗,跪坐在几案边后,把巾帕递给跽坐在坐席的女君。 谢宝因接过,擦拭着脸。 准备随手双手去捧女君用完的巾帕的玉藻这才注意到,女君的脸色十分红润,她想起家主离家的时候,命她不必再给女君喝汤药,好奇的问了句:“不知道女君昨夜睡得好不好。” 谢宝因把巾帕放在旁边侍女高举的手中,颔首:“很好。” 玉藻又奉汤给女君荡口:“看来那汤药还有用。” 谢宝因浅浅笑着,她不知道那汤药有没有用,只是昨夜被男子拉着做了两次很费精力的事情,最后两人都是汗,浑身都感到疲乏,怎么可能还睡不着。 侍奉完女君盥洗,玉藻和侍女行礼离开。 用完早食,谢宝因忧虑在有卧榻的居室里面会忍不住睡意,所以起身去了议事的厅堂,在案后席上安安静静踞坐着,阅看竹简。 突然侍奉在她右侧的侍女低头对着门口行礼:“三夫人。” 谢宝因抬头看去,看到妇人来到堂上,虽然还是庄重,但是脸上却明显有愠色,她以为是那两个侧室做了什么事情,凝起神色:“叔母怎么了,是谁惹你生气了。” 王氏走去东面位列第一的几案后,然后在屈膝跪在坐席上,直接用身体把双腿压着,十分枕戈待旦:“我听说你二叔父他们明天就要到建邺了?” 看见妇人如此愤激的相貌,谢宝因知道这里面肯定有博陵林氏的隐祕,她不动声色的偏过视线。 侍女察觉到女君在看自己,立即明白过来,朝堂上的夫人、女君行过礼后,退了出去。 等侍女离开堂上,妇人等不及的慌忙询问:“谢娘,你赶紧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我昨晚从你叔父的嘴里知道后,这颗心就一直跳个不停,要是再不来问问你,我这一口气就顺不过来了。” 谢宝因原本放在竹简上面的手慢慢收回到膝上,笑着点头:“上月来了家书,二叔父说他们会在四月中下旬抵达建邺,大约也就在这一两日,具体的日子还不知道,只说快到的时候,会提前命人进建邺,来家中告知一声,让我们也可以早做准备迎接。” 月初开始,他们在东边屋舍的住处就已经开始命家中奴仆在收拾,前天刚收拾好。 “他们是什么高官贵女,竟然还来要求家主和女君早做准备?”王氏一听,心里更加不畅快,冷嗤一声,“不用说就是那个杨氏的主意。” 杨氏是林益的正室,出身陇东杨氏。 想必是妯娌间的争执。 谢宝因笑了笑,自然是不好开口说什么。 王氏来这里本就是为了疏解郁结,这些话不好跟别人说,只能跟自家人说说,当即也不管女子搭话不搭话,叹了口气,接着说:“她那张嘴可不饶人,根本就不管别人心里好受不好受,也不管什么权衡利弊,只要自己能够舒适,就怕她回来以后,博陵林氏又要海水群飞,谢娘你也会受不了,当年你舅氏病逝,她闹得还不够?从安...” 说到一半,妇人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偏头看着堂外。 长命万岁 第85节 堂前的侍女低头行礼:“二夫人。” 袁慈航清心玉映,有闺房之秀,她站在堂上,向妇人和长嫂行揖礼:“二郎找长兄去了,我就来找长嫂说说话。” 谢宝因一听,径直开口:“郎君回来了?” 今日竟如此早。 王氏听了,直接笑起来。 谢宝因后知后觉的红了脸。 “二郎是在巷道里面等着,应该是有急事。”袁慈航走去西面位于第一的坐席上,双腿并拢,臀骨压着足跟,缓缓跽坐,跟着笑不露齿,先是摇头,后又道,“我让二郎等长兄归家后再找,他还不愿意。” 王氏低头去笑,又怕新妇害羞,婉转道:“真是恩好。” 袁二夫人本来就是才女,未出嫁时就爱写些诗,与丈夫袁游就是因诗结缘,袁慈航从小就受到教诲,所以平时就喜欢爱辞赋,作诗,或者跟林卫铆讨论那些碑刻文章,两人不仅相配,兴趣也相投。 听明白妇人的话后,袁慈航立马不好意思的垂下头来,交叠落在腿上的手,有些局促的摸着襦裙上面的暗纹。 谢宝因看见袁慈航娇羞起来,视线落在竹简上,轻笑解围:“叔母是‘尤善浅俗委巷之语,至可玩笑’,不用在意。” 王氏边说边笑道:“我说得是实话,怎么就至可玩笑了,袁娘你说呢?” 被提到的袁慈航愣了愣,随即很快便适应这种氛围,弯着嘴角,悄悄站队:“我觉得长嫂说得对。” 这一个月来,她也已经摸清这位三叔母的性情。 堂上三人开始言笑。 林业绥从尚书省离开后,直接登车回了长乐巷。 刚下车,便见有人拱手迎上来。 “长兄。” 林卫铆身在著作局,任为著作郎,虽然现在修史的是中书省领下的太史监,但是著作郎也有兼修国史之职,每旬都需要去太史监三日,而各郡县每隔十日都会把发生的大事、重大政令的调整及军事战役送进建邺太史监,或天降异象,或民不聊生,或发生动乱,都不准延误欺瞒。 他想起今日刚送来的文书,待走到家中幽静少人的地方,立马就开口:“巴、蜀、广汉三郡所驻军队频繁有调动,那边专责修史呈报的小吏在文书上所记的是正常调练。” 林业绥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调动多少人。” “调动次数虽频繁,可每次只调动千余人。”林卫铆大概估计着,“如此下来,到今日所呈的文书,已约有一两万人。” 闻言,林业绥的吐吸也跟着慢下,语气重了几分:“每次调动都间隔多久。” 林卫铆说着说着,脸上便起了忧色:“先前是一月,最近两次前后只相隔三五日,便又开始重新调动。” 在隋郡随过军的林业绥深知军队规制。 他手上青筋渐起,这分明便是在擅自调动军队。 正常调练?为防止各地守军私下勾结,形成对中央朝廷不利的局面,任何调练都只允许在本郡县范围内进行。 林卫铆虽少接触这类政事,却也深知其中利害,为了博陵林氏,这才先来告知身为尚书仆射的长兄:“可要上报?” 林业绥静默不语。 巴、蜀、广汉三郡位处西南,多高山险峻,常有叛军流窜于此,据守反朝廷,九年前隋郡的那场战役,便有小股敌军不知所踪,因人数巨大,清算起来耗费时间,等到发现的时候,早就已经晚了,听说一路去了西南。 他屈指,心中已有打算:“装作不知就是。” 要是抓住这次时机,这盘棋局或者能够重新活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下车作威 林益夫妇回来建邺的那天, 王氏很早就来了林家西堂。 谢宝因也在用完早食,治理完家中事务后,在隅中时分就来到家中西堂, 从东面上阶后, 进去看到跽坐在东面坐席上的妇人。 虽然说妇人早就已经不让她行礼,但是在堂上遇见,她还是停下,面朝东面,抬臂行最常见的揖礼:“叔母。” 跽坐着的王氏轻轻颔首, 她是尊长不假,可顾及女子是林氏宗妇的身份, 是君妇,所以在没有站起的情况下,手掌交叠,抬臂把手往前推去:“谢娘。” 在西面坐席跽坐的袁慈航看到长嫂来, 撑着案面从跪坐的席上站,掌心与手背相帖,往前推去, 双臂形成一个环形, 上襦的大袖垂下,行肃拜礼:“长嫂。” 谢宝因笑着点头, 回揖礼。 在堂上互相见过礼后,她才转过身, 迈步径直往前面走去, 在北面向南的主位几案后站定, 然后弯曲双膝, 逐一落在席上, 双足并在一起后,缓缓坐在小腿上。 红鸢侍立在坐席旁边,手里拿着长柄腰扇,为女君送着清风。 袁慈航侧立,看着长嫂坐好,方重新坐在席上。 侍女看见女君已经坐下,低头碎步端着漆碗来到堂上,在北面的几案前跪坐下去,跟随而来的另一个侍女也跟着屈膝,双手从漆木平盘上把汤碗放在女君面前岸上。 随后低着头起身,齐齐向女君行礼,后退离开。 谢宝因伸手去端起。 席坐东面的妇人也跟着端起侍女早就奉上的汤碗,但是一口未饮,反而一直在叹气,最后抿抿干瘪的嘴巴,看起来不怎么有兴致,把汤碗又放回到面前的几案上,。 看见王氏焦虑不堪的相貌,谢宝因低声对右侧的侍女命道:“你去疱屋命人熬制蔗浆,里面再放几块冰。” 现在虽然离五月五日的端阳还有半个月,但是天气早就已经开始变得闷热起来。 红鸢止住扇风的手,把腰扇暂时放在几案边沿后,领命出去。 发现那个近身侍奉的侍女离开,王氏偏头看向门口,以为是女子派遣去巷道看看情况的,心里是更加的郁结:“家书上说食时就能够到,现在都已经快要日正时分了,怎么连个人影都还没看到,脸还真是大,刚回建邺就等不及要给我们脸看。” 她那个二娰妇,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想要给博陵林氏的家主和女君下车作威,不过就是一个叔母,还是小宗,竟然想要当起姑氏来,用姑氏的办法来对待林氏宗妇。 袁慈航听到这句话,垂下遮脸的右臂,刚刚饮过一口的汤碗还端在手里,开口抚慰妇人:“其实等一下也无妨,可能是车驾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所以给耽搁了。” 谢宝因抬起手臂,大袖襦遮挡着,浅浅低头饮汤,始终露出一抹淡笑,没有参与进去。 这位二叔母弄出今天的事情来,目的究竟是什么,她心里当然清楚,但是有一些话,王氏可以说,她们是绝对不能说的。 礼法的目的是要维护皇权,要下尊上,要幼尊老,只要众人都这样,万民也就不敢僭越,而在尊卑之前,是孝道为先,所以即使现在她身为宗妇,治理着家中和博陵林氏的事务,是他们的大宗女君,但是叔母归家,连等一等都要有怨言,那就是不孝。 袁慈航也诵读经典,并不愚昧,她把汤碗搁在面前的几案上,跽坐的下半身没有动,稍稍转过上半身,抬臂揖礼,悔恨道:“看我都说得什么话,叔母她们怎么可能会出事情。” 谢宝因和王氏相觑一眼,各自笑开。 到了日正时分的时候,家中奴仆也来堂上禀告说他们去过坊门与城门,都没有看见林氏的车驾驶来。 跽坐堂上的三人都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 谢宝因也只是颔首,命奴仆继续去巷道等着。 天气逐渐热起来,五个侍女也端着蔗浆从堂外低头走进来,三个侍女端着漆木平盘,两个侍女把双手交叉收在腹前。 三个侍女也分别端着平盘走去东面、西面以及北面的坐席,举着平盘跪坐在几案前,两外两个侍女也赶紧去东面、西面的坐席,奉汤给王氏和袁慈航。 剩下的侍女在红鸢来到堂上以后,随着去到北面几案前,跪坐下去。 红鸢在后屈膝跪坐案前,双手奉给女君:“女君。” 家中奴仆也赶紧前来,禀告巷道里的事情:“女君、两位夫人,二夫人他们已经快要到了。” 放置在堂上一隅的漏刻,箭标也露出日昳一刻。 谢宝因看了眼面前案上,绿色的玻璃碗盛满乳白色的浆水,一柄透如玉色的长匙浸在其中,冰块浮在浆水上。 她问:“二夫人到了哪里。” 奴仆低头再答:“现在还没有进坊门。” 谢宝因乜去一眼。 乘坐牛车,进了坊门,要是速度快,那也还需要晡时才能抵达长乐巷,奴仆赶紧:“这是二夫人身边的奴仆前面来禀的,说是要立马来禀女君。” 这是想要人出去家门亲迎。 王氏听明白了,笑道:“去命那个奴仆告诉他们夫人,她不是最喜欢说什么先祖礼法吗,让她在本朝所尊《礼记》里面好好找一找,哪条有写君妇还需要去家门外迎接小宗的,她要是真的想要人出去亲自迎接,可以不用再回来,从通化门再出建邺,直接朝着太原郡去,三郎在那里任职,肯定会在门口三叩九拜迎她。” 大宗是百世不迁之宗,为家族共主,除了血缘以外,还需要小宗对大宗的服从,皇室也是如此,即位者为大宗,其余诸王为小宗,共同维护大宗。 谢宝因视线落下,思索片刻,掌心撑着几案边沿,缓缓从席上起身:“还请叔母在这里暂坐,我和慈航去门口相迎。” 袁慈航也赶紧跟着起身,应和。 王氏忧闷的看向女子:“谢娘。” 她也不是一定要认这个道理,只是这件事要是放到皇室里面去,就是天子的叔母逼着皇后去宫门口亲迎一个外命妇。 谢宝因站立着不动,等侍女上前来整理裙裾,礼数周全的对妇人轻笑道:“二叔母是尊长,从巴郡来建邺就算是客人,我身为主人,不能如此待客。” 一句主客之论就已经用以柔制刚的办法来表明两个人的身份。 王氏知道谢宝因不会被杨氏给欺负后,安心下来。 快到晡时的时候,家中奴仆来禀车驾已经进入长乐巷。 谢宝因和袁慈航先后离开堂上,去往家门。 刚到家门外,就看见有驾牛车停在巷道里,侍女发现有人出来后,贴近车驾不知道说了什么,车里的人才下来。 妇人穿着花树对羊纹绫的大袖襦,面上有很重的疲色,精神看着不错,大约是在巴郡那种西南之地待得太久,所以肤色要比建邺的世家妇人暗沉,也不够细腻。 她好像是还在等着什么人,一直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袁慈航看出来后,附耳与女子道:“长嫂,二叔母是不是想要我们下阶去迎。” 谢宝因立在台阶之上,站在门口,从侍女手中拿过腰扇,指腹按在乌木所做的扇柄上,半阙腰扇前后轻轻摆动间,生了微风,拂起女子鬓发。 她笑意浅浅淡淡的,半阖目瞧着那阶下妇人,恍若神祗看世人。 未应。 本来女子会下阶来相迎的杨氏看见那个人站着一动不动,这时候肯定是不好再请侍女或者是写家书暗示,为了给自己解围,她急忙拉上侍女带过来的一个孩童,主动上阶,挤出笑来:“这一看就是从安的妻子。” 又看着袁慈航说道:“这是二郎的新妇吧。” 谢宝因行揖礼,笑着回她:“叔母从巴郡回建邺,路途辛苦,先进去暂坐,休息一下,三叔母也在。” 尽管杨氏心里面还有很多没有说,比如解释为何林益没有一起回来,但是现在也只能笑着点头,跟着去西堂。 在路上,她还是找到个机会说道:“你叔父去了吏部,要交付鱼符和近十年在任所写的文书,所以我和六郎就先回长乐巷了。” 谢宝因看着妇人身旁的那个小郎君,按照身量,应该也有七八岁。 长命万岁 第86节 可是林益长大的两个儿子都是侧室夫人生的,已经入仕,在外郡任职,而他与杨氏共孕育三女,没有一个郎君,这么多年来都一直很想要正室夫人所生的嫡子。 那三个女郎也全部已嫁。 她颔首,没有问六郎是谁。 脸上有些没面子的杨氏看着言行都礼数周全的女子,生着闷气去到西堂。 跽坐在堂上的王氏看见妇人进来,从坐席站起,双臂交叠往前面推去,行揖礼,和善的笑道:“十年不见,嫂妇终于回建邺了。” 杨氏还了个礼。 王氏看见妇人身边的郎君,大约也是想起自己夭折的孩子,眼神带着和蔼,问道:“这是谁家的郎君。” “六郎是我在巴郡怀的。”这件事瞒着建邺这边很久,又是自己梦寐以求多年的郎君,听到终于有人问,杨氏终于是开怀,“不惑之年再得郎君,你二兄很高兴,所以给他取名得麒。” 随后命林得麒把堂上的尊长都喊过。 就算是跟杨氏以前再有嫌隙,王氏对她孩子也是极尽慈和,招手让六郎去她坐席旁边,抬头一直笑言。 谢宝因与袁慈航相视一笑。 因为有家宴,所以杨氏母子离开回东边屋舍的住处换了衣服,休息了几刻后,就又来了西堂。 几个在西堂谈笑到日入时分的时候,疱屋的奴仆来到堂上禀告饭食已备好。 日正时分就已经归家的林勤、林卫铆也先后来到堂上,林卫罹、林卫隺在下学后也匆忙赶来。 没有多久,林益也从吏部回来。 归家稍晚的林业绥则是回西边屋舍换好燕居才来,他身为博陵林氏的家主领着家中子弟在堂上用食。 谢宝因身为博陵林氏的女君领着家中妇女[1]在西堂旁边的厅堂用食。 两人分别以博陵林氏大宗的身份宴客小宗。 分案而食。 谢宝因这边,侍女端着漆木平盘来到堂上,然后又散开,跪在在两侧的食案前,高举木盘,另外又有侍女跪坐,把盘中的饭食端到案上。 侍女刚退出去,堂上就响起不雅之声。 “怎么没有一个好吃的!” 跽坐在东面第一张食案前的袁慈航循声看过去,她抿着嘴,眉头皱起,发现是林得麒拿着木箸,把自己面前食案上的每盘菜都给弄乱,还有食物被弄了出来,看着狼藉不堪。 林得麒已经有七八岁,身为族中子弟应该去西堂,但是被杨氏带来了这里,众人看见都顾及着他们刚回建邺,所以什么都没有说,谢宝因也照例命人为他单独安排食案与坐席。 看到他那张食案上饭食乱飞,席坐北面尊位的谢宝因也隐隐带了愠怒,偏头厉声责问侍奉在堂上的侍女:“六郎怎么会来这里,是哪个奴仆怠慢的?” 这句话是给杨氏留了面子。 跽坐在西面第一张食案前的杨氏看向东面第二张食案,可能知道这样于礼不合,而且满案狼藉,不仅是大失礼,还被视为不尊敬宴请的主人和在堂的其他人,她马上笑道:“六郎是我带过来的,他从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我身边,用食的时候,我要是不在就不肯用,还特别挑食。” 王氏本来一直都不说话,现在看妇人不仅没有为失礼之举赔罪,还为此狡辩,火气也开始攀升:“这是女君在宴请我们,他身为博陵林氏的子弟理应去家主所宴请的西堂,就算我们和女君都不在乎这个,但是怎么可以如此无礼!难道离开建邺,嫂妇就是教诲自己孩子的,哪里像个世家子弟!” 自己拼死拼活生下来当珍宝一样疼爱的儿子被说,杨氏立马高声道:“女君都不说什么,你不仅已经从这里搬了出去,而且还是个庶子的夫人,在这里充当什么主人!” 王氏立马瞪大眼睛盯着旁边的妇人。 袁慈航所嫁的林卫铆也是侧室夫人所生,听到杨氏的话,心里生出不悦。 侍奉在女君旁边的红鸢,也偏头与谢宝因小声耳语。 那位侧室夫人成林勤的时候难产殒命,林勤也因为在产户待得太久,导致窒息缺氧,浑身都发紫,那时身为正室的林老夫人怜惜这孩子,所以就抱到自己身边,亲自抚育教养。 世家只看父亲,很少看重嫡庶,而且就凭林老夫人的疼爱,家中的奴仆都不敢不尊敬。 两边临近,西堂很快也注意到了。 跽坐北面尊位的林业绥放下酒樽,命道:“去看看女君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侍奉一旁的童官领命,快步离去,等回来的时候,立即禀道:“林六郎在女君所宴请的堂上,把饭食用木箸全部弄到了食案之上,还大吼。” 林益一听,放下酒樽,咬着牙喊来贴身奴仆,命他过去告诉杨氏不准生事,然后马上朝北面行揖礼:“六郎此次实在失礼,叔父赔罪。” 林卫罹、林卫隺见尊长都不动食,立马便放下筷箸,笔直跽坐案前,两耳不闻。 堂上身为家主的林业绥面色如常,执箸夹了片生鱼鲙,淡然道:“六郎刚回建邺,可以原谅,你去把人带过来这里。” 童官立马离开。 林益身边的奴仆前来告诫,杨氏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又看到有奴仆来。 童官朝北面的女君行礼,然后禀道:“女君,家主命我把林六郎带过去西堂。” 谢宝因颔首。 听到是林业绥,杨氏神色忽变。 王氏笑起来,当年那件事要是从安追究起来,她绝对没有好下场。 看见林得麒被童官带走,谢宝因敛起愠色,命侍女把那张食案收拾好。 用完晚食,侍女进来收拾好食案后,饮了酒的林勤醉意上来,迷迷糊糊的拉着林卫罹说起治水的办法来,林卫隺也兴致很高的听着。 林业绥和林益看林勤兴致很高,起身去了堂上一侧。 夜里发凉,奴仆端来炭火,又在炭火两侧摆好坐席与凭几。 两人在炭盆两边跽坐。 林业绥把双手置于烧得猩红的炭火之上,开门见山:“叔父,巴郡近几个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不瞒你说,我这次回来正准备写封文书递给陛下。”林益愣了下,然后意识到眼前人的身份,尚书省内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如实告知,“西南一带出现了匪患,只是还不太厉害,并没有发生进郡县烧杀抢掠的事情,但是凡进山的都一律杀了,此事被当地的郡守给压下来了,再加上守军将领的配合,那一带又有世家郡望在,所以才传不到建邺。” 林业绥像是在意料之中。 他敛眸,陷入凭几。 这三郡的守军将领好像都是渭城谢氏族中的,这是想要欺瞒中央三省和天子,擅自行动,立军功。 看起来有人要给王烹铺路了。 谢宝因和家中妇女用完食后,命侍女进来把食案整理干净,然后奉汤。 堂上的妇女也开始谈笑起来,不愿意留下隔阂的的王氏也主动跟杨氏说话。 始终挺直跽坐的谢宝因端起侍女奉上的汤,抬臂浅饮,偶尔应和两句,虽然看着是闲谈,但是不经意间却能听到博陵林氏和其他世家的事情。 袁慈航也跟着一起在听。 谈笑到中途,杨氏忽然看向北面坐席的女子:“我还没有见过女郎呢。” 谢宝因轻轻笑着,放下汤碗后,命红鸢回去西边屋舍一趟。 没多久,乳媪就抱着林园韫来到堂上,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抱去给二叔母看看。” 乳媪又马上走到西面第一张坐席,见妇人想要亲自抱,回头去看女君的神色,然后才放心给她。 杨氏抱到怀中,林圆韫立马就哭闹起来,她皱眉嫌弃道:“怎么这么爱哭?” 从听到哭声开始,谢宝因就一直看着西面,然后又听到妇人的话,脸色微顿,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王氏直接应道:“女郎才四个月大,不哭难道还能开口和你说话。” 杨氏只好把林圆韫交给乳媪去哄。 哄好后,乳媪便抱着睡过去的孩子跪坐在女君旁边的席子上。 乳媪刚坐下,林得麒就又来了这里,看到林圆韫,闹着要看。 杨氏看向女子,笑道:“得问问你长嫂愿不愿意让你看。” 妇人都已经这么说了,谢宝因莞尔笑道:“这有什么不愿意的。” 林得麒马上就跑过去看,堂上众人都笑看着,觉得是堂叔父喜欢小侄女。 但是转瞬,谢宝因猛吸一口气,眼睛瞬间就红了起来,落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抓着裙裾,连跽坐着的双足也觉得一阵麻痛。 林圆韫的哭声也很快响起来,好像嗓子里都已经哭出了血。 察觉到堂上这些大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林得麒赶紧跑去躲在母亲杨氏的背后,寻求庇佑。 乳媪哄了好久都哄不好后,马上把孩子交给女君。 杨氏这时候也不好再护着,只能把躲在自己后面的孩子给拉出来,一只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臂,假装大怒,呵斥道:“你为什么要去拧女郎的脸!” 林得麒支支吾吾:“我看见她脸上肉很多,觉得好玩。” “好玩就能够去拧?这都是谁教给你的!”杨氏大声斥责着,“还不赶紧去向你长嫂赔罪。” 袁慈航、王氏都默默看着这对母子。 林得麒被吓得马上就去到北面几案前,拱手作揖。 谢宝因还在慌乱的哄着,指腹不停的去摸着孩子被拧的地方,好像这样就能够不疼了,好像这样自己就可以替孩子疼。 林圆韫原先还圆溜溜睁着笑的双眼也被泪水给糊住,睫毛全被打湿,因为哭得实在太厉害,目珠也开始变得鲜红,像是里面流出了血。 听到林得麒的话,谢宝因从情绪中回神,想着他也不是故意的,正要开口笑着安慰,结果很快就听到了妇人的话,她喉咙里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杨氏道:“这都是孩子的嬉戏,我们六郎是喜欢女郎这个侄女才会这样的,这个时候的孩子也十分壮实,不会有什么事情的,而且六郎也算是女君的叔弟,不至于跟他这个孩子置气。” 袁慈航越来越听不下去,这不是在逼着长嫂谅解吗,站起身就想要争执。 蓦地又缄言。 男子一身联珠兽纹圆领袍,冷漠的审视着众人。 “要说壮实,阿兕应该没有六郎壮实。”听到这边惨烈哭声的林业绥缓步来到堂上,温言相说,“卫隺前面还跟我说很喜欢这位堂弟,那让卫隺跟他嬉戏一下怎么样?” 站在旁边的林卫隺立马来了兴致。 跟着一起来的林益赶紧先上前,果断打了这个幼子一掌:“逆子!” 一掌下去,杨氏看得心都纠了起来。 打完后,林益也朝男子开口:“从安,你这堂弟从小在巴郡长大,我政务繁忙,没有时间教诲,导致他不懂礼数,我带回去一定会训导,绝不让他以后败坏博陵林氏的名誉。” “也好。”林业绥虽然是和林益在说话,但是抬眼看向的却是女子,眼尾那抹嫣红以及泣不成声,烦扰的他心中开始烦躁起来,原本宽恕的话到了嘴边,再也说不出,“半刻时间,可够你嬉戏的?” 跟着林卫临学了些拳脚的林卫隺兴致满满的点头。 他早就嫌闷了。 长命万岁 第87节 林益还想说什么。 “叔父,我担任尚书仆射,政令在我手中过,朝官都要听我一句,难道你觉得我如今身为家主,在博陵林氏说句话都不管用了?”林业绥负手而立,脸上是温润君子的笑,衣袍上还有象征君子的松柏纹样,口中却是生杀之言,“你应该知道,使用些朝堂手段,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小小一儿,用个窃盗罪如何?” 听到这里,林益不敢多说什么,最后林卫隺上前,本想施展些招式,可刚起势就被长兄扫过来的一眼吓了回去,只是拧了林得麒一下。 林益领着林得麒回到在东边屋舍的住处后,直接把人给关进了居室中,严词喝命的要他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抄完《论语》,什么时候再出来。 随后回了自己的居室,洗漱完就躺下要休息。 睡在旁边的杨氏睁眼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写那封文书?” “不写了。”林益闭上眼,随意答了句,“从安有所打算。” “怎么能不写!”杨氏一听,立马半坐起来,“你是不是忘记了你那个长兄?上次是被贬谪巴郡,下次你还准备被贬到哪里去?” 林益若有所思,似乎还在心里面纠结。 “小心性命都给丢掉了!”给他生了个郎君的杨氏变得以前有底气,说着就直接瞪过去一眼,“你可别忘了还有四郎,你看我们刚回建邺,四郎就被大宗的人弄成了这样。” 想起在西堂的事情,她越想越气,直接伸手打了身边的人一巴掌:“你怎么能能狠得下心,我去了黄泉一趟才给你生的郎君,说打就打,打了竟然还要罚!” 说到自己的幼子,林益叹了口气:“打那一巴掌是形势所逼,至于罚,我也只是罚他抄书,别的先不说,他日后要入仕,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杨氏无话可说,躺回去后,再次勒令。 “明天就把文书写好,后天就让你在朝堂的熟人送上去。” 【作者有话说】 [1]妇女(成年女子的通称)《礼记·曲礼下》:“居丧不言乐,祭事不言凶,公庭不言妇女。” 第79章 她非良善 西边屋舍的居室中, 中央几案上面的豆形灯盏的火苗轻轻晃动。 谢宝因跽坐在南面的席上,两只手交叠在一起,落在大腿骨上面, 她一动不动的看着浅盏里被浸在油里面的灯绒。 林圆韫后面哭得实在太厉害, 眼睛里面的鲜红很久没有散去,脸上被拧的地方也开始变红变肿,哭出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嘶哑,喉咙里面已经有点渗血,哭都不怎么能够哭出来了。 生产时候的那股撕裂好像又死灰复燃, 她放在暗纹裙裾上的手指渐渐收拢,明眸里面也开始泛起湿意, 胸口微微抽动着,眼泪随即落下,无声无息,就像是雨水滑过墙面, 只残留一些痕迹。 还要再哭的时候,谢宝因抬手,从脸颊慢慢擦到鬓边, 然后再利落收手。 在堂上的时候, 杨氏说得那些话,让她突然就不想要那么轻易的原谅伤害自己女儿的人, 她愿意去谅解,却不愿被别人裹挟着去做这些事情。 那时候的眼泪, 有一半是她身为母亲心疼林圆韫, 有一半却是有意筹谋。 眼泪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留名史册上的女子凡有哭啼事君者, 遭受多少人的唾弃, 只有心中有志向的,不论是谁,最恨以泪谋事的女子。 未嫁人之前,她也是鄙夷的,要是真的有手段,多的是办法谋事,可后来她就明白了,只要选对时候,懂得如何利用,这些自体内泌出的水珠,有时比刀剑还利。 既然有最轻松的办法来达到目的,为什么不用。 她知道林业绥在看自己。 她也非良善。 哭过以后,谢宝因把所有的心绪都收了起来,打算把这件事情从心里彻底揭过,要伸手去拿竹简的时候,燃烧殆尽的灯芯摇摇摆摆沉入了浑浊的羊油中。 室内也随之暗了下去。 守在居室外面的侍女立马低头进来,去到几案旁跪坐着,重新换了灯绒。 很快火苗再次摇晃。 侍女看见炭盆里面的鲜红变得黯淡,从地上起来,端着铜盆要行礼离开。 重新得以视物的谢宝因叹出胸间的那些郁气:“命人进来盥洗。” “是,女君。”侍女再次低头,恭敬应答。 没多久,玉藻和一名侍女端着水和漆盘进来。 侍奉女君盥洗好后,另一个侍女先端着铜盆离开,玉藻看见女君只穿着中衣,从刚进来的侍女手中接过炭盆,放在坐席旁边,然后又去拿来鹤氅裘给女君披好。 卸去脸上厚重粘腻感的谢宝因用左手拉了拉右襟,淡淡问道:“郎君呢。” 玉藻低头禀道:“女郎回来后又哭了起来,因为乳媪怎么都哄不好,所以家主亲自去了。” 谢宝因颔首,拿来竹简看着静心。 发现女君气色不好,玉藻心里虽然有很多想问,但都问不出口,所以在看到女君没有话要问后,行礼默默退出居室。 在庭院里喊住红鸢,小声问道:“女君怎么看着哭过了,是不是和家主发生了什么事情?” 博陵林氏的这些事情,面前这个人比她清楚,所以今天女君没有让她侍奉在旁边,而且家主和女君是先后归来的,女君径直回到居室,乳媪抱着孩子也回室内去了。 家主刚走到庭院里,林园韫就哭了起来,居室都还没有来得及进去。 红鸢看了看不远处的居室:“家主和女君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今天刚回建邺的那个二夫人带回来的六郎,伸手去狠狠拧了女郎的脸,我看着都觉得疼,女郎哭得厉害,双眼都充血了,女君肯定心疼。” 虽然知道不够多,但是玉藻来林氏这么久,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记得还有什么六郎,皱眉再问:“六郎?” “二夫人在巴郡生的。”红鸢抿嘴,把心里那句略显僭越的话换了个措辞,“一天都没有在建邺待过,不怎么像世家子弟。” 用木箸把菜弄得食案上到处都是,地上都有油腥,还在堂上喧哗,实在是过于无礼和不敬。 玉藻亲眼见过女君生产时的艰难,心里也变得不舒服起来:“那女郎就这么被欺负了?” 红鸢摇头笑着:“有家主在,命五郎还了回去。” 堂叔父和亲叔父就是不一样。 林业绥回到居室的时候,看着室中央的几案脚步微滞。 女子跽坐在几案南面的坐席上,但是人却已经趴在案上,枕起双臂睡着,即使如此,双腿还是紧紧并拢在一起,鹤氅裘把她的身形给裹住,身旁的炭盆还在鲜红的烧着,被泪水打湿的长睫也没有干透,半耷拉在眼下。 他踱步过去,半蹲跪下去,伸手胁着女子的腋下,把趴在几案上的双手和脑袋抬起,再轻轻让她往后倒,靠在自己怀里,右臂穿过她膝弯,左臂环住细腰,然后便要抱起来去卧榻。 还没用力站起,女子就已经悠悠转醒,声音带着一些哑:“阿兕都哄好了?” “哄好了。”林业绥的重心都在后半句,“怎么在这里睡着。” 谢宝因窝在他胸膛里,阖目听着沉稳有力的跳动,说出一句连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话:“我在等郎君。” 随即又软语道:“我还不想去卧榻上。” 热气熏烤着周身,神思萎顿,自然就生了困意,但是今夜发生的事情,她还必须要在男子这里给自己留个余地,这样一想,等他也不算是假话。 林业绥只好抱着女子箕坐在席上。 坐下的那一瞬,谢宝因下意识伸手揽住男子,打了个呵欠,澈亮的眼睛中转瞬就聚集起了晶莹。 垂眸间,看见女子眼眶边摇摇欲坠的泪珠,林业绥带着怜惜轻擦过她眼下,叹息道:“怎么还哭,是不是嫌我罚的太轻?” 谢宝因微楞,然后摇头,说着那些身为宗妇该说的话:“六郎年纪还小,我还嫌卫隺那一下太重了,郎君也不知道拦着,要是坏了和叔父叔母的关系怎么办。” 林业绥笑了笑,他要是没有拦着,自己那个五弟会下手更重。 “只要我身居高位一日,这关系便能维持一日,他们心中从来就只有这个。”他想起那个二叔父,眼中并没有多少的感情,反而像是不怎么相信女子说的话,漫然反诘一句,“你当真是担心这个?” 谢宝因还来不及思索前半句话,男子的后半句就已经打得她措手不及。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抬头,张口无言,勉强把心定下来后,开口道:“我自然是...担心这个。” 对于女子的回答,林业绥付诸一笑,事后想起那些眼泪,冷静下来的他才逐渐回过味来,落得实在太是时候了。 他抚上怀中人的右边脸颊,拂过眼泪流过的地方,狎笑道:“那时幼福是故意落泪的。” 男子带着薄茧的指腹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肌肤,有些叫人刺痛,却又让人无端的眷恋着这种感觉。 眼见被识破,谢宝因没承认,也不狡辩解释,反而顺着男子的话继续往下说,干脆酝酿起情绪来:“本来只是困的,现在是真的伤心了,郎君竟然这么说我。” 说完就呜咽起来。 范氏说,眼泪也是女郎的手段。 在男子面前流过的泪水中,连她自己都忘了多少是真心,多少是手段,又或许两者混杂,早就已经难以分清。 “幼福。”林业绥缓慢又坚定的喊她,“这样才是哭。” 那些郁结一直都不能疏散的谢宝因闻言,更加抑制不住思绪,林圆韫的哭声在她心里也划出了血,继续小声呜咽了半刻后,又断断续续的止住。 没有再听见哭声后,林业绥起身,走到卧榻旁,把女子放下去,随即命侍女端水进来,亲自去擦拭着她哭过的脸颊:“听说叔母白天回来的时候,你也受了些罪?” “那个不算是什么罪。”听到男子的问话,谢宝因抬眼看去,一时竟然想不到是谁跟他说的,“客从远方来,身为主人不能失礼,就像郎君以前回答我的话,这本就是我的份内事。” 她花了十几年从范氏那里学习治家,怎么成为世家夫人,才成了现在的谢宝因。 两人都做着自己的份内事,不必诉苦多说。 林业绥听明白了她的话,不再多说,弄干净残留的泪水后,他随手把帕子放在矮床上,起身离开。 谢宝因好奇询问:“郎君是怎么哄好的阿兕?” 她还没有看见过这人哄孩子的样子。 林业绥走去东壁宽衣解冠,说得不怎么自然:“念了道经。” 但是谢宝因不信:“就这样哄好的?” 解好衣袍,林业绥俯身去理女子鬓发,如实答她:“抱着念的。” 谢宝因狡黠一笑,她就知道,林圆韫越大越喜欢被人抱,怎么是那么好哄的,等到男子去沐浴后,她也强撑着精神,一直没睡。 从湢室出来,林业绥进入帷帐,看见睁眼未眠的女子,他伸手去探额头,又摸过双颊:“怎么不睡,哪里不舒服?” 谢宝因迷迷糊糊的摇头:“在等郎君。” 这下是真的在等。 次日,日出时分。 林益看着侍奉自己穿衣的妇人,心里突然就来了火气,直接撇开她的手,自己穿起来,同时命道:“你今天记得去西边屋舍那....” “我不去,你是嫌昨夜六郎被拧被打的还不够吗?”杨氏听到西边两个字,话都没听完,直接打断,“几月大的孩子本就喜欢哭闹,不过就是被轻拧了下,竟然这么计较,还用家主的身份来压我们,一个庶女生的孩子也值得他林从安这么疼惜。” “你在说什么胡话!那是渭城谢氏的女郎,能够和公主去比尊贵,还有六郎要是再这样下去,以后最好是被人给打死,不要给博陵林氏丢脸。”妇人一再只顾着那点恩怨,现在连他的话都敢打断,丝毫没有妇德,在朝堂上那个多年都不得志的林益终于是怒发冲冠,说出几句重话,“这几年他就是被你惯的,不知道礼数,言行处处有失,就像是没有被教化的蛮夷!” 说已经到这里,他干脆连那句“你看看你自己生的,还不如不生”也一起说了出来。 长命万岁 第88节 再有性情的杨氏也不敢在这时候开口,只是默默挨骂,对林益她心里还是怕的,以前年轻的时候,她身上就经常是被打得青红,林益到了而立之年才收敛。 妇人有所收敛,威严得到满足的林益也好言相劝:“你为什么不好好想一下昨夜从安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担任的是从二品的尚书左仆射,我现在也只是被调了回来而已。” 这次回来说是调,不过是吏部重新派了人去巴郡任职,他刚好可以回来建邺,一直都没有说回来会不会被任用。 “用完早食,我就去西边屋舍。”杨氏早就过够了在巴郡的那些日子,“那文书还写不写?” 林益想也不想,直接道:“写。” 他得做两手准备。 等林益离开后,杨氏再也坐不住,盥洗更衣后,立马就去了林得麒的住处,先是哄着,应下等他抄完《论语》出来就去玩。 林得麒的任性没有被满足,他直接摔了手中毫笔。 那支笔正好就摔在跽坐在席上的妇人面前,摔碎的玉质杆飞溅起一块,差半寸就到了脸上。 这已经是幼不尊老,没有丝毫的笑道,又因为刚才被林益骂了,再看到这个郎君还这么不争气,杨氏收起怜爱,冷脸训斥:“现在我们回到建邺,已经不能像巴郡那样嬉戏,这里到处都是世家子弟,六艺都全,诵读经史,知礼懂礼。” 林得麒立即大声辩驳起来:“阿娘自己说我是嫡子,就算不读书也比那些庶兄强。” 听竖子说出这样的话来,杨氏狠下心,加罚了《春秋》,然后带着侍女离开。 来到西边屋舍,杨氏也不问庭院里的奴仆,径直走到居室门口。 红鸢看见妇人这么着急,忧虑是来闹事的,毕竟这位二夫人的本事,家中的奴仆基本都知道。 她警觉的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后,往右边走去几步,把杨氏拦在上居室的阶前,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僭越,双手马上收起放在腹前,低下头,声音也比平时大:“二夫人怎么来这里了。” 被奴仆阻挡,杨氏忍下心里的气:“我来找女君。” 红鸢依旧恭恭敬敬的:“我这就去回禀女君。” 不等妇人说话,侍女就已经转身快步进入居室。 谢宝因跽坐在窗牗的坐床上,怀里抱着林圆韫,侍女手里捧着药膏,跪坐在旁边侍奉,乳媪也低头站在不远处。 红鸢也低着头,两只手依旧紧贴腹部,禀道:“女君,二夫人来了。” 谢宝因伸手用指腹去侍女所捧的锦盒里蘸取了一些白色药膏,然后轻轻涂抹在林圆韫红肿的右脸颊,不冷不淡的命道:“我要为女郎上药,命人先请去厅堂。” “是,女君。” 红鸢点头应下,转身出去。 杨氏去到厅堂后,在东面案后的坐席上屈膝跽坐着,但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看见人来,她心里也开始变得焦虑不安。 当侍女来到堂上给她奉汤的时候,立马问道:“你们女君怎么还没来?” 侍女跪坐着把汤碗放在妇人面前的案上,撑地站起的同时,低头回答:“女君在给女郎抹药。” 杨氏还想再问,但侍女已经退了出去。 居室那边,给林圆韫抹好药后,谢宝因把人交给乳媪带回去。 侍女也端着铜盆进来侍奉盥洗。 盥洗好,谢宝因撑着旁边的凭几跪直身体,然后站起,出声令道:“命人进来更衣。” 侍女恭敬应是,端着铜盆和漆木平盘退出居室。 很快又有新的侍女低头来到室内,走去东壁为女君穿大袖襦和九破交窬裙,又在发髻上竖插金步摇。 来到堂上的时候,妇人开始有些坐不住,压着双腿的臀部开始难受的小幅度扭动,两只脚也一直在。 应该是已经坐麻了。 谢宝因迈步上前,在快走到北面坐席的时候,停下脚步,身体向左边转去,面向坐在东边一个坐席的妇人,抬起双臂,行揖礼,为自己的失敬之处赔礼:“给女郎抹好药后,因为不敢乱首垢面.前来见叔母,惶恐对叔母不敬,以致失礼,所以命侍女更衣梳洗,让叔母久等。” 来这里本来就是为了和大宗交好,以后林益的任用可以让林业绥想办法出力,坐到双腿开始发麻的杨氏立马不敢乱动,身体挺得笔直,回以揖礼:“不敢,女君治理家中和宗族事务劳神,我来之前也不曾相问告知,这是我的错,而且女郎的伤也是我们的失礼。” 谢宝因微微一笑,不再接妇人的话,缓走几步,走到几案后面,并退跪于席上,然后往后坐在足跟上:“不知道叔母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 杨氏放下手臂,收回到腿上,叹息一声:“六郎是我和你叔父不惑生的,又是从小被我娇惯着长大,从小就不知道什么轻重,巴郡那种地方也没有什么君子名士,世家子弟都是少见,所以六郎在那里已经算是鹤立,直到出了昨夜的事情,我才知道他跟世家子弟比起来已有天壤之觉,怎么配做博陵林氏的子弟,庆幸是在自己家中,要是来日入仕,在朝堂做出不能挽回的事情,连累博陵林氏,那时候懊悔都没用了。” 进来给女君奉汤的红鸢走到堂上,听到这些话,心里忍不住的腹诽,明明是为了昨天的事情来赔礼,但是怎么让人这么不舒适,什么叫做庆幸,难道女郎受苦还应该贺喜,至少知道林六郎跟真正的世家子弟是天壤之别。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来赔礼,应该伏拜叩谢。 妇人说完就开始抬臂,用宽袖擦起眼泪:“我和你叔父都已经训斥过了,也惩诫他抄书,你和从安就算是怨恨我们,我都没有话说...但是你叔父他没有错...他一直都把从安当成自己的亲儿对待,昨夜从安那些话都让他难受的一夜没睡。” 红鸢也跪坐在几案前,把漆碗放在案上,然后站起,低头退到女君右边的位置,继续侍奉。 谢宝因指腹摸着裙裾上面的纹样,背脊挺直,听着妇人言语间都是帮林益说话,思忖片刻后,开始明白妇人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里。 林业绥在朝堂之上,一人抵抗三族实在是太累了,他需要族中子弟。 自己不能坏了他的谋算。 她浅浅笑着:“事情既然都已经过去了,叔母再来跟我说这个就是不把我和郎君当一家人,女郎是我第一个孩子,也是郎君的第一个孩子,所以会格外看重疼惜,叔母回去后也要给叔父宽宽心,要是郁结成疾,身体病倒,我们也诚惶诚恐,不知不觉竟然就做出这么不孝顺的事情来,至于卫隺后面去拧六郎的事,也还请叔母谅解。” 林卫隺对林圆韫很好,性情也好,坦率无私,不能让他被妇人记恨上。 杨氏假意怒骂起来:“什么谅解不谅解的,那是他该得的!要是再敢做出这种事情,直接鞭打,博陵林氏没有这种子弟!” 谢宝因端起漆碗,右臂抬起,缓慢饮汤,她知道妇人说得不是真心话,肯定也不会高兴她一句话都不说,默认这句话,所以在垂下手臂后就开口为林得麒说了几句好话。 杨氏笑起来,脸色变好,开始谈笑,一直到日正时分,兴致都还很高。 有热症的谢宝因开始精神疲困,尤其是跽坐那么久,双腿的血液开始不流通。 红鸢察觉到后,拿出腰扇,轻轻扇着风,再看妇人还在喋喋,她轻声开口:“女君,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请个疾医来。” 谢宝因摇头,再次抬臂饮汤:“不用。” 红鸢看了眼妇人,放下腰扇,双手抵在额头上,伏地请求:“女君要是有事,家主回来一定会惩诫我的。” 杨氏终于注意到北面坐席的动静,其实她的腿也早就已经麻了,从席上站起:“要是身体不适,我就先走了。” 谢宝因见妇人已经起身,也搁下汤碗,撑着几案,站起身来行揖礼。 这是送别的意思,杨氏也回了个礼离开。 等妇人从堂上出去,谢宝因的目光斜扫一眼还伏地的侍女,笑道:“叔母已经走了,可以起来。” 红鸢还是不敢起来:“请女君恕罪。” 谢宝因知道这个侍女是为自己,自己拿起腰扇,缓缓扇着:“我确实有些不舒服,你侍奉的很好,有什么罪。” 红鸢松了口气,从伏拜的地上起来:“二夫人...也是够叫人累的。” 谢宝因笑着没说话,世家人情就是这样,不能由心,要懂得忍耐退让,要习惯受委曲这件事情,心里还要时刻都小心,把一切都做到周全。 热气蔓延额头鬓发,她慢慢抬高手臂,同时也有一股重力往下坠,是腕间金镯滑落至小臂所致。 不知道天台观的那只仙鹤还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他很卑劣 用过早食, 王氏在居室翻找半刻后,拿上芙蓉通风蜜膏,没有携奴呼婢, 独自一人, 颇为闲适的往长乐巷去了。 林家的奴仆都认识这位三夫人,什么话都没问,反倒恭恭敬敬的开门让人进去了。 虽然搬了出去,但是还被当成这个家里的夫人看待,王氏心里当然很高兴, 进去后,满面春风的往西边屋舍走去。 西行路过花红柳绿, 怪石流水,岸芷汀兰。 王氏忽然停住脚步,侧过身子,隐在柳树后面, 看着远处水边平滩,那里立着两个人。 她暗自琢磨着,凭着从前的印象认了出来, 稍老的那个是管家中蔬果的老妪, 年轻的那个是负责东边屋舍蔬果的绿荭。 “她是夫人,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什么事情也不肯听,坐着就伸手张嘴, 哪里要是不舒适了, 也知道打杀奴仆。”绿荭看起来好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在那里诉着苦, “那件事情哪里是我的错, 我又不是那树,也不是管风雨雷电的仙人,凭什么说我也要成为李秀。” 这些冠履倒易的话,让旁边本来还在宽慰她的老妪怒骂起来:“你注意你这张嘴,既然知道我们是侍奉家中主人的,你就要明白我们只是奴仆,世代都要侍奉这个家里的主人,主人对你稍微好些,是主人兴致好,不是真把你当人。” “我是侍奉人的,但也不是随便被人侮辱的。”她们都是奴仆,不帮着说话,还维护起人来,绿荭心里更觉得郁闷,自己抬手擦去眼泪,女君怀有身孕的时候,尤为食酸,有回天热,酸果全部都掉树了,只送了两箩来,还需要分去家中各处屋舍,女君那次都没有吃多少,吐到肝胆都出来了,但是直到缘由后,还来体谅我们。” 说到这事,老妪也是一声叹气,同是主人,出身不同,修养不同,待人接物的办法也是天壤之别,一个把她们当人看,一个把她们当成是随便就能杀死的玩物。 老妪也开始心疼起眼前的人,她至少还有些自尊没有被磨掉:“这件事情很麻烦,我们都不能够越俎代庖,还是先去西边屋舍跟女君禀告吧。” 绿荭点头,蹲下去在水里洗着帕子,不再说话。 王氏听了两句,很快便悟出来说的是哪个主人,她不愿意沾染,赶紧另外择路去了西边屋舍。 因为已经临近端阳,恶月恶日,所以热气开始毒辣起来,妇人进去时,庭院里面的侍女都趁着现在天凉,拿艾草和胡蒜在编织着避瘟鬼和五毒的东西。 谢宝因立在阶上,貌甚闲暇,垂眸带笑,看这几个侍女在用多出来的菖蒲叶折花鸟鱼虫。 看着屋舍里面的各处地方,穿庭的王氏高声道:“明天才是端阳,怎么现在就开始挂起来了?” “我明天想要去天台观做些法事,正好空闲,所以先悬挂起来,万一有些五毒提前来了怎么办。”谢宝因疑惑看去,看见是妇人,眉目舒展,玩笑两句,又言,“叔母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这句话提醒了王氏,她走上前,把怀里的东西递过去:“前几天你不是说每逢炎夏,咽喉就会发紧,我给你把芙蓉通风蜜膏拿来了。” 谢宝因接过,端量几眼,笑了笑:“命侍女送来就行了,叔母怎么还亲自给我送来,我有些惶恐了。” “我出来消食,顺道给你送。”听不惯女子后半句话的王氏努嘴嗔了眼,转瞬又细心嘱咐,“要食用的时候就舀一点出来,用热水调和。” 谢宝因颔首,道谢一番,再把东西交给侍女放进居室里面。 王氏心里还在想着来时遇见的那件事情,正在犹豫说不说的时候,那两个人就已经结伴来了。 很快就走过庭院,来到女子跟前:“女君。” 刚命完侍女的谢宝因看过去,一下就察觉出不对劲,凝神道:“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绿荭不好说,所以老妪回道:“二夫人骂了她。” 涉及家中主人,不好在外言语。 几人去了厅堂。 谢宝因在北面坐席踞坐着,王氏跽坐在东面的坐席。 老妪站在堂上,低头开始禀道:“因为时令水果的事情,所以二夫人不高兴。女君和三夫人应该都知道,往年到了季节,各处别墅都要送收成中的三分之一到长乐巷以供主人消遣,送来长乐巷后,先由我按照定例分成西边屋舍与东边屋舍两份,然后东边屋舍那份再由绿荭按照规定的份例送去郎君娘子的住处,别墅里面剩下的则要流入东西两市,由林氏专责买卖的奴仆去贸易,折成通宝入库。” 谢宝因还没有开口,嫁来林氏多年的王氏已经先出声:“历年来都是这样,我记得你治理这件事情也已经很多年,怎么这次就出了祸端。” 她也是世家夫人,来的时候又大概听到一些,知道是主仆之间有嫌隙,这种时候,肯定是要维护着主人这边。 因为这件事被打骂过的绿荭紧紧捏着腹前的双手,低声说起来:“三夫人不知道,今年的寒冬太长,天气一直都暖和不起来,三月的时候,到处都还有雪覆盖着,怎么可能还有果树是能熬过去的,更加别说长果了,别墅那边的人已经想了所有的办法,烧柴火、搭棚子,可是再怎么样,都比不上天气痛痛快快的暖和几天,所以今年那些别墅里的收成都不怎么好,按照三分之一送来长乐巷的也少了很多,再按照定例送去各处屋舍,肯定也要比往年少,但是二夫人那边肯定不听,一直说是我给偷窃了...” 长命万岁 第89节 说到这里,侍女开始说不出来。 听到一半,没了下文,谢宝因抬眼,淡淡看去:“我和三夫人不是听你在这里哭的。” 绿荭抽泣几下,不敢再哭,好好说道:“今天日出时分,二夫人就把我喊了过去,林六郎在那里吵着要吃鲜果,二夫人就问我甜瓜、樱桃、橙子这些怎么比之前少了很多,我说今年天气不好,各处屋舍的份例都变少了,不止二夫人她一个,但是二夫人不信,一定要说是我给偷了,欺负她离开建邺这么多年,把她当愚蠢之人看待,又说不管天气好不好,她只要自己应该有的那一份,半点都不能少,这是早就已经定好的,怎么能够因为天气不好就缩短她的,说有本事就少家主和女君的,后面直接开始打我,还说我要做第二个李秀。” 李秀的下场,家中的奴仆都知道,那时候这些奴仆都是战战兢兢侍奉着。 当年李秀就偷盗了杨氏的桑葚,杨氏直接闹起来,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份,但是今年不止是杨氏那里,几个郎君、娘子还有西边屋舍都比以前少。 “别墅收成是这样,就算是想要多给一些都很困难,其余三分之二所得的通宝入账,也要用作家中的日常开支,便是这样都补贴不了多少。”谢宝因沉思半刻,忽然响起什么,伸手拿来案上的一卷竹简,拆开束带,阅看过后,说道,“我在万年县的别墅收成很好,拿出来一些也赔不了什么。” 万年县? 玉藻想起什么,惊慌失措的大喊一声:“女君!” 这个别墅本来就是专供应渭城谢氏时令果蔬的其中一个,里面的所有收成都要送到长极巷去消遣,不作他用,后来就添作了她家女君的妆奁,那时候成婚还没有几天,女君就立马找来在别墅里面的奴仆,命她们以后不必再供应,重新着手找到商贸之路,把收上来的果蔬全部都流入东西两市,或者运往各地,所得钱财都是入私账。 与博陵林氏没有半点关系。 就算是今年博陵林氏的定例少了,女君也从来都不去自己别墅里面拿来饱私欲,怕的就是家中这些人吵闹,哪怕不是林氏的别墅,但是进了西边屋舍就说不清楚,女君自己都舍不得吃,为什么要拿来填补二夫人那边,别说还有女郎的事情在。 从巴郡回来二十多天,那个林六郎就像是没有见过世面,几天就把别人一个月的量吃完了。 谢宝因没有理会这声喊,把竹简放在案上,右手拿来几案右上角放着的木筹,因为她日出时分刚坐在这里治理完事务,所以东西都在手边。 她缓言道:“二夫人是郎君的叔母,我既然嫁进林氏,二夫人也就是我的叔母,六郎又这么喜欢吃,橙子按照市价四枚通宝得一两重,我就收她三枚通宝一两即可,至于樱桃这中产量历年就少的,也都减下一枚,算作九枚通宝一两,甜瓜最是喜热,建邺处北,本来就难种,每年都得烧柴火、用温汤这些,或者是搭起棚子才能够有合适的生长环境,今年这种天气就更加不用说了,实在不能给叔母少了,但是每颗甜瓜二十通宝也不算是很贵。” 王氏听着有些瞠舌,这市价都能说得信手拈来,连甜瓜怎么种植都知道一清二楚,这些奴仆想要欺瞒都欺瞒不了。 “你去问过二夫人再来回禀我。”收起木筹和竹简后,谢宝因道,“赊钱本来是不行的,但她是我叔母,所以可以赊总数目的什三,要是她不懂,叫她来找我,我再亲自说给她听。” 老妪和绿荭赶紧低头行礼,领命离开。 玉藻也出去命侍女进来奉汤。 谢宝因和王氏边饮汤边谈笑起来,谈到杨氏在回来建邺那夜说出来的话,妇人主动说起来其中缘由来。 “她是陇东杨氏甘州房正室所生的女郎,家中就她是女郎,母亲的性情就很厉害,心里特别看重嫡庶,对那些侧室夫人生的孩子说不上是差,但是很喜欢冷言冷语的讥讽,听个十几年,心里怎么都会出些问题。”王氏眯眼,无奈的笑着,转瞬又说起别的来,“你二叔父的三郎小时候是特别聪敏的孩子,听多你二叔母的那些话就变得越来越自卑,他本来是可以不外放的,有个八品官在建邺,虽然官品小,但是京畿官,比去外郡怎么都要好些,可太原郡是他自己主动要去的,离你二叔母远一点,心也能舒适。” 谢宝因淡然不言。 王氏又道:“我和你叔父那时候搬出去也是因为她用先祖礼法和嫡庶的说辞逼得,我们懒得争辩,所以就在她离开建邺去巴郡之前搬出去了,过得还要舒适一些,不止是我,连你姑氏都受过不少气,她身边那个奴仆都没办法对付。” 这句话突然让谢宝因想起了妇人得知杨氏要回来的时候,那句和自己说到一半的话,当年林勉病逝的时候,杨氏闹过一次,还牵扯到了林业绥。 只是说到这里就因为袁慈航的到来而断了,再想到那夜男子说的话,好像早就已经看透,心里已经都没有什么情义恩泽。 “叔母。”她主动问起,“舅氏的丧礼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王氏深吸口气,放下汤碗,开始说起十三四年前的往事。 林益托朝中熟人代自己上奏的文书先到了尚书省的谢贤那里,谢贤暗地查过以后,发现自己的侄子竟然擅自调兵,只因自己曾说他们毫无将军房先祖的豪情志气,所以急切想要立军功显族。 他连忙八百里加急送去书信,呵斥一番,再严令不准擅自动兵,等他的书函。 谢贤深知这次是渭城谢氏的机会,要是立了功,可以接着军功把他们调去边防,那里才是军队的权力中心。 如此来往就是二十几天过去。 今日三省官员的小朝会上,刚得知西南匪患的天子拿来和臣工商议,早就已经有了充分准备的谢贤和郑彧正式向天子提出巴、蜀、广汉三郡守军共同歼敌。 只是天子并没有立即点头,反而笑着去问始终不发一言的林业绥:“林仆射有什么想法。” 谢贤和郑彧素来不和,现在这种行事,绝对不是临时起意。 巴郡的守军又是郑氏子弟,这两人竟然暂时结为了盟友。 “三郡毗邻,调兵方便。”林业绥像是被突然打乱了谋划,不着痕迹的吐出口气,拱手道,“臣觉得甚好。” 他那个二叔父,林益。 退朝出了长生殿,来到阙门外的时候,谢贤和郑彧看着男子蔑视一笑,随即各自乘车离开。 车轮滚动,童官朝着远去的车驾,狠狠回了一记刀眼过去。 林业绥神色始终浅淡,不怎么在意这些,漠然登车。 出了兰台宫,他又忽然吩咐一句:“去义宁坊。” 童官立即明白过来,驾着车停在义宁坊的大理寺外。 等了半个时辰,小吏认出官署外所停的车驾是博陵林氏的,赶紧进去禀告今日宿直的裴敬搏。 没一会儿,身穿官袍的人赶紧走来。 听到车驾外面的声音,林业绥直接开门见山:“裴爽走的是哪条官道?” 裴爽因为那副谁都敢弹劾的性情,二月再次得到天子的任用,并兼任监察御史,近日将出巡边防。 天子此举,为的就是要这个硬骨头去边防郡县找到问题,直接弹劾,借此收回部分兵权。 可是天子忘了,手中没有兵,突然收回,必定会引起叛乱,只有让自己的人掌握军队,才有底气进行剩下的操作。 裴敬搏也赶紧回答:“出了建邺城,往玉门关那边去的。” 林业绥眼皮半耷着,语气极为平淡:“托他代我给故人捎句话,三月之内,做好调任准备。” 这个尚书仆射,他自然也不能白当。 裴敬搏稍作思考便懂了。 这条官道所经过的地方中,只有隋郡与男子有关系。 回到长乐巷的时候,林益已经等在这里,看见男子归家,立马上前,主动告知:“从安,巴郡的事是我写文书托人递上去的。” 林业绥淡淡回了句:“我知道。” 见这个侄子不喜也不怒,林益心中反倒更慌了起来,谢贤和郑彧那边还未必能够成事,这里的机会自然还得先死死抓住:“巴郡的事态紧急,我又是从巴郡刚卸任回来的,要是日后事情被别人先禀到陛下那里,我必然会落得一个失职的罪名,连累你和林氏。” 表演完悔恨和纠结的神情后,他又说:“希望不要坏了从安你的计划。” 在他眼中,男子必然会落得同他父亲一样的下场,毕竟当年林勉也是何其风光,可不过几载,黄泉碧落。 只是他不愿意丧失任何一个可能,所以在这个人没有败落之前,都要紧紧攀附着吸血。 听完这么长的一段话,林业绥只回:“叔父不必多说,我心中明白。” 他深知什么是人性,所以并不会因此愤怒。 林益所做的事情,再正常不过。 “那我就放心了。”林益松下一口气,“尚书省政务繁多,想必很累,我不打扰你回去休息了。” 林业绥颔首。 在林益转身离开的瞬息,男子忽然冷下脸来。 只是他做好了一个人,却没能做好博陵林氏的子弟。 王氏在日昳时分离开后,浑身都是汗的谢宝因再也受不住的前去沐浴,后来又觉得胸口堵闷得慌,含着蝉玉眠在居室屋檐下的坐床上。 廊柱之间也加了竹帘,可庇荫人,多些凉气。 只是心中的躁意一旦起来就再也不能消去,谢宝因睡得并不好,朦朦胧胧醒来好几次,虽然说是小憩,但是却更觉得疲顿了。 她干脆拿手帕覆在脸上,与周遭隔绝。 呼吸一深一浅,后来又归于平静。 庭院里面枝叶摇欹,流水潺潺。 林业绥应付完林益,回到屋舍里面的时候,看见女子以帕覆面,拢眉问守在这里的侍女:“这样多久了?” 侍女以为是问睡了多久,连忙答道:“禀家主,已经快两个时分了。” 林业绥走上居室前面的台阶,到坐床旁边,伸手把烟黄色的手帕轻轻拿下来,谁知道女子睁着眼睛,根本就没有在睡。 他不悦:“便不觉得透不过气来?” 谢宝因没有答,只是静静的看了男子好久,然后带着些娇嗔道:“心里突然生起了燥火,遮着脸就像与世隔绝一样,不受人间困扰,比较好受些。” 话音刚落,风就吹来,打得竹帘直击廊柱。 天已经有了暮色。 林业绥让开了些道,温言:“回居室。” 谢宝因不动。 林业绥明白过来,她是要自己抱进去,只是在居室以外或者有其余人在场的时候,女子从来都是庄重的,不愿意和自己过于亲近。 最后,他还是弯腰抱起。 谢宝因眉眼笑开,两手紧紧攀住男子,将脑袋埋在他脖颈里,温热的吐息喷薄着,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唇肉轻擦过,不止一次。 抱着女子进到居室,林业绥克制着被撩拨而起的波动,将人放在几案南面的坐席上,然后跟着屈膝跪地,双手撑在她的身侧,俯身相问:“你在做什么?” 男子浑身都凝着危险的气息。 谢宝因直道:“叔母和我说了舅氏丧礼上的事情。” 林勉逝去后,尸身刚入棺椁,灵魂都还没有安息,得知要离开建邺去西南之地的杨氏就跑来大闹丧礼,口出狂言,把林益此前因为收取贿赂而被贬巴郡的事情全部推到这个兄公身上,大骂林勉身为大宗家主和丹阳房长子不为家族争利,反而还连累得他们这些人一起受罪,让丹阳房一散再散,指摘林勉这是要毁了博陵林氏,怒骂其不配入族谱,不配享家庙。 说到激愤处,直接拿果品砸棺椁。 郗氏本来就刚丧夫,不知道已经哭晕过多少回,又看见丈夫的丧礼被这么闹,更是胸闷气短,很快就不省人事。 十岁的林业绥则挡在父亲的棺椁前面,一动不动,任由那些东西砸来。 在守完孝三年以后,曾经有着和父亲一样抱负的少年只带着一个近身侍奉的奴仆就去了隋郡,少年也不再怀有父亲的苍生,一心只为家族。 林业绥起身,箕坐在女子旁边,无奈笑道:“所以幼福就想要如此来慰藉我?”看见她不说话,又问,“从那里学来的安慰人的办法,倒是独特。” 双颊羞红的谢宝因干脆破罐子破摔:“我想再给郎君生个也不行?” 这句话她说得也不假,不说要生多少,但是他身为博陵林氏的家主,必须要有嫡长子来承祧。 坐在几案边的林业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手一伸,从几案下面拿到一卷帛书,他好奇的翻开看了看,然后饶有趣味的盯着女子:“所以就找来这个?” 谢宝因不明所以,理好刚才因为胡闹而凌乱的裙裾才抬头看去,但是依旧没有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左右就是平常拿来看的,正要这么回答的时候,她脑中突然闪过什么,猛然反应过来那是范氏去年在踏春宴那日交给她的帛书,说是什么容易受孕的...姿势。 那些日子因为太过忙碌,又发生了纵马伤人的事情,踏春宴当日的东西都是玉藻盯着侍女收拾的,她们都不敢轻易翻动自己的东西,再加上这封帛书被卷起来用束带捆着,应该是一起都收进了箱笼里面。 那时候她已经怀上了林圆韫,也不记得有这回事情了。 前几天拿出来的那些竹简都看完了,所以她去箱笼里又抱了好几卷竹简出来,因为没有逐一挑选,是一起抱出来的,大约是夹在竹简之间。 长命万岁 第90节 她跽坐在几案旁诵读经典的时候,不小心给掉落到了案下。 想到这里,谢宝因的脸颊变得更加滚烫起来。 林业绥却假装没有看见女子的反应,反而慢条斯理的翻阅看起来,就像是在看四书五经一类的正经书:“正好我旬休三日,不如我们把这些都一一试过,也好早日满足幼福的这个愿望。” 他把帛书递到女子面前,好像只是在和人讨论自己对经典中某处的看法:“其中有几个姿势倒是有些难度,会比平时更累一些,不过看起来应该也会更加欲生欲死,不知道幼福可不可以。” 跪坐在席上的谢宝因立马撇过脸去,耳朵也跟着红起来,他脸不红心不跳的看就算了,竟然还说着阅后感。 女子这副模样是林业绥从来都没有看过的,他手落在案上,撑着头,好整以暇的欣赏着,看她何时会回头。 等潮红褪去后,谢宝因才肯来看他。 林业绥把帛书叠起,忽然好奇问她:“叔母都和你说了我什么?” “都是一些好话。”谢宝因抬手抚上还残留着余热的脸颊,随即把鬓发拢过一旁,“说如果不是二叔母的那些话,你现在或许已经成了山中名士,四处游历。” 林业绥嘴角噙着抹笑,不知是在问谁:“是吗?” 谢宝因点头,这句话确实是王氏说的。 “可是幼福,我从来不想做什么名士君子。”想起崔安,林业绥眸中多了份绝然,他突然意识到,如果女子想要的是游历名山,隐居山林,他不会为她放弃眼前的这一切,他是个哪怕死也要走到那里去的人,“我七岁时,心里想的就是日后定要执掌相权。” 杨氏的那些话,他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过,甚至还认同其中一半。 当年博陵林氏赌上一切,跟随霸主北渡来到建邺,让林氏一跃为世族,何其豪丈,后来家族不振,没落至此。 身为大宗,身为家主,首先担负的就是家族,然后才是其他,连博陵林氏都护不住,谈什么为天下苍生谋利。 带领族人北渡的林氏家主才是他所追求的一生。 他从小想的就是高坐庙堂,只是林勉心里有所抱负,所以他这个长子也必须要有那样的抱负,顾及着父子之情,加上那时候昭德太子薨逝,林勉变得一蹶不振,受不得什么刺激,所以才用了一些手段让林勉相信他也怀着同样的热血。 林勉死后,丹阳房就如同浮萍一样,彻底散了。 他不止要手握相权,还要让博陵林氏走到三族的位置。 “现在你该知道了,我虽然看的是圣贤书,但做的却是一些使用卑劣手段来争利的事情。”林业绥比之前每一次都变得更加坦然,“幼福想要的是名士,还是这个我?” 谢宝因垂眸不言。 林业绥便静静等着。 对于一个从小以嫡母为目标的人来说,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因为答案永远只能有一个。 可是于他口中的幼福来说呢? 谢宝因抬眼看向男子,是她惯有的笑:“我一早就跟郎君说过了,穹天之上的青云太高太远,怎么能够只让郎君一人出力。” 最后,又软绵细语的说出一句“我要的是林从安”。 日沉时分,两人用过晚食,荡过口。 屋舍里面的奴仆都在庭院里面各自做事。 居室里面,帛书被人打开,摊在室内中央的几案上。 一个绵长窒息的结束后,谢宝因半躺在坐席上,唇齿微张,口涎流下,要再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他们还在外面,还是地上,连忙小声道:“去卧榻上面。” 拭去她唇边的水渍后,林业绥又抱起她去了卧榻上面,拿着帛书一起。 帷帐中,谢宝因的襦衣敞开,里面的抱腹早就已经不见,交窬裙被一双指节修长的手推到腰间。 姿势变换间,他逼着女子一遍遍喊自己的字,就好像是他们初行敦伦礼的那一夜,在痛极之下,女子自齿间唤出的一声“从安。” 他想,确实欲生欲死。 第二日起来,把家中的端阳事务都治理好后,谢宝因便和林业绥一起登车去了天台观。 五月初五是昭德太子和林勉的忌日,又是一年。 两人做完超度的法事后,又给林圆韫做了祈福法事,并求得长生符给她带上,谢宝因也特地去鹤园看了那只仙鹤,一年多未见,还是很亲她,喜欢跟她嬉戏。 下山的时候,又命身边的奴仆进去怀安观,代博陵林氏给五公主敬香。 去敬香的奴仆还没有出来,童官忽然气喘吁吁的跑来:“家主...女君...高平郡送来丧讯。” 林业绥抓着重点问:“什么时候。” 童官赶紧把收到的丧讯递给男子:“四月廿九逝去的。” 在旁边听着的谢宝因大概算了下从建邺去高平郡的时日,忧虑一问:“夫人有没有到。” “女君放心。”童官点头,“夫人到了。” 简略的看完这封附着丧讯的家书后,林业绥又递给女子看。 谢宝因看了几眼,郗氏在上面说她是四月初十到的,陪了父亲十九日,最后于四月廿九在梦中溘然长逝。 回到家中后,林业绥立即命族中子弟代博陵林氏前往奔丧,谢宝因也另外命人前往高平郡去办理祭祀丧仪等事情。 第81章 该做哪个 高平郡的大丧治完后, 身为女儿的郗氏也接连哭了好些日子,为赎十几年的不孝,决定留在高平郡守完大功的孝期, 林妙意与林却意也自然要跟着一起守小功的孝。 在建邺的林业绥几人则都是已有官职在身或即将入仕的儿郎, 若要守孝,必将影响仕途,便遵循了非近亲不必服丧的礼制。 五个月过去,杨氏因为那次时令果蔬的事被林益一顿训斥,所以安分了很多。 谢宝因也清净了这些日子, 抚育林圆韫,治理家中和林氏族中祭祀等事务, 偶尔去赴几场世家夫人的宴会,闲暇的时候就和王氏与袁慈航她们谈笑,有时候杨氏也会来,一家妇女言笑, 大约就是圣人所言的人伦之乐。 只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司,并不能时时如此。 譬如今天看起来格外静谧的西边屋舍,因为要核实家中六月份至九月份的钱财, 谢宝因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休息过, 王氏等人看到过一次后,也都默契的没有再来烦扰。 快到日正时分的时候, 坐在居室外面胡床上的红鸢一直打着哈欠,刚要闭上眼睛睡过去, 突然听见咿呀学语的声音, 是乳媪抱着女郎出来庭院嬉戏了。 她猛然想起什么, 赶紧伸手擦去嘴边的口水, 起身走去位于屋舍北面的疱屋, 然后端着漆木长平盘,低头进去室内。 用视线余光看见女君跽坐在面西的坐席上,长颈垂下,手指在摆弄着面前案上的竹筹,白玉镯被摘下搁在一旁,莲藕一样的皓腕上什么都没有。 落地的窗牗被打开,清风吹进来,吹乱女君的发丝,身上宽博的衣服也被吹出了风的痕迹。 红鸢放慢脚步走过去,在几案南面跪坐着,第一次僭越的说了句:“女君也应该休息一下,身体要紧。” 谢宝因缓慢卷起面前的竹简,脖颈抬起,听到这个侍女的话,知道她是善意,所以颔首道:“已经全部都筹算好了。” 红鸢把漆碗从平盘里端出,放在案上,然后开始收拾竹筹:“那女君刚好可以睡一下,现在已经是秋天,最容易困乏。” 谢宝因上半身慢慢挺直,屈着折叠起来的双腿便也被臀骨压得更紧了,她用木匙从漆碗中舀起黄白色的凝固状物,然后送入口中,绵密的羊酪瞬间在舌苔上化开,泛着微酸,她的长睫遮住半张眼眸,思量着事情:“听说二夫人前几天身体还是不舒服,我要过去看看。” 女君心里有所部署,红鸢也不再多说而搪揬主人,手掌撑着膝盖旁边的地起身,去把凭几拿来,放在女君坐席后面,可以倚靠,但是她看到女君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没有丝毫歪斜弯曲,和凭几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吃下半碗羊酪后,谢宝因就觉得十分荤腥。 侍女又立马低着头,双手捧来漆盘,她赶紧塞了个盐梅入嘴才勉强把心里的恶心感给压住了一些。 红鸢也赶紧端着铜盆进来侍奉盥洗。 等盥洗好,谢宝因也扶着凭几徐徐跪直身体,只是跽坐了太久,腿骨早就已经发麻,只是前面被压着,所以没感觉,现在突然起来,那些麻意也就开始钻入骨血里面。 意识到双膝这样一直跪在席上是不雅的事情,她不动声色的缓了一下,随后站起,由侍女侍奉着穿好翘头履。 红鸢也把木案上的玉镯重新戴回女子腕骨,又命随侍/女君前去的侍女带上腰扇,虽然已经是十月了,但现在还是日正时分,热气还盛。 玉饰佩戴在腰间后,谢宝因缓步走出居室和庭院。 等走到林卫铆、袁慈航的屋舍,发现里面也是安安静静的。 有个侍女看见家中女君前来,赶紧去居室禀告:“夫人,女君来了。” 谢宝因走过庭院的时候,忽然听见有鹊声,一偏头就看见旁边的竹笼里有只腹白背黑的长尾鸟。 大概是知道有人在看自己,鹊声越来越欢乐,她笑着听了几声,随即去居室。 刚走上居室前的台阶,便听见袁慈航笑逐颜开的喊了一声“长嫂”。 看见她人出来,谢宝因始终庄重放在腹前的双手急着去搀扶:“你这是要去哪里。” 袁慈航笑着答她:“我现在这身体就算是想要去哪里,二郎他也不准,只是刚听侍女说长嫂来了,所以特地出来相迎。” 知道她不是要出去,谢宝因扶着人往室内走,莞尔一笑:“一家人哪里用如此迎。” 走到居室内后,便有侍奉在这里的侍女过来扶着袁慈航走到东面的坐席前,她遵礼抬臂,行肃拜礼:“长嫂不仅是长嫂,还是家中治理事务的女君,是博陵林氏家主的妻子,这是尊卑,以礼治国,以礼治家,秩序才不会乱。” 谢宝因站在西面坐席,对此浅浅颔首,然后屈膝落在席面,并拢好,往后坐在小腿骨上。 随侍而来的侍女看见女君脖颈似乎开始燥热,也拿出腰扇轻轻扇着风。 看着袁慈航已开始显怀的腹部,身为孩子伯母的谢宝因心里自然觉得欢喜,用心询问:“最近孕吐这些状况可有好转。” 长嫂坐好,袁慈航才在侍女的搀扶下,跽坐在案前,闻言,手掌下意识落在微微隆起的腹部,满脸的红润:“已经好了很多,只是胸口还是觉得堵闷,一口气在堵在这里不上不下,既不想吐,也不想吃什么。”一边说着,一边又去看谢宝因的气色,没有什么血色,“长嫂最近在忙家中事务,应该好好休息。” 她是六月份探出的孕脉,如今也已经有四个月了。 “你不必来忧虑我。”谢宝因笑了笑,用襦衣宽袖遮挡住,浅饮汤水,“听说你前几日吐得天昏地暗...我看着确实消瘦了很多,等熬过这些天,你对那些荤腥不再作呕的时候,我再命家中那些奴仆送些滋补的食物来,还有各类动物奶酪都可以食用,你也可以去庭院里面散步,为以后的妊娠蓄力。” 袁慈航认真听着。 日昳时分的时候,外面庭院传来奴仆的声音。 站在居室门口的男子看见室内还有除妻子以外的另一个人,赶紧拱手行礼:“长嫂。” 看见林卫铆已经回来,谢宝因也不再烦扰他们夫妻恩好,从席上起身,侍奉一旁的侍女也把腰扇卷起,斜插在腰间,伸手去扶,等女君站好后,又马上退到半尺以外,两只手交叠在腹部,恭敬低头。 离开他们所住的屋舍后,谢宝因又碰到已经入仕的林卫罹也刚好从官署回来,他与自己二兄林卫铆一样,是在著作局任职,只是看起来却并不快乐。 看见长嫂,他连忙上前,行揖礼:“见过长嫂。” 叔嫂在家中不好单独相处,只怕会生流言,谢宝因颔首过后就走了。 回到西边屋舍的时候,刚进庭院就听见有人拊手欢笑的声音,还有忧虑惊愕的喊叫声。 谢宝因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脚下快走几步,绕过庭里的草树,走到眼界开阔的地方时,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悠然落了下去,她无奈摇着头。 玉藻和乳媪几个人在庭院里团团围着一个稚童,一下笑,一下喊,一下又被吓到不行,很快又开始抚掌大笑。 还是红鸢先看见不远处的女子,赶紧低头行礼。 谢宝因走到居室门口,又听见那些声音,神色淡下来:“何必顾虑这么多,要是没有磕碰,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学会走路,你们这样护着她,反而是在害她,要真忧心她的安危,现在就别让她走。” 林圆韫虽然只有十个月大,但是比其他的孩子早慧,已经能够偶尔咿呀几句,扶着东西也能走出去几步,因为步履蹒跚,所以这些侍女乳媪才惊恐。 长命万岁 第91节 本来林圆韫心里不怕,她们一喊叫,自然也会让孩子害怕。 女君已经下令,乳媪侍女连忙认错低头,任由林圆韫在地上走,快要摔倒的时候,她们也没有上去扶,林圆韫自己站住了,后面更是没有顾虑的大步走起来。 谢宝因收回视线,转身进居室,随即便在室内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郎君今天怎么归家这么早。” 林业绥披着外衣,敞腿箕坐在几案北面的席上,手里还握着卷起的竹简,对女子也没想着要有所隐瞒,直言:“西南匪患有麻烦,我怕陛下找,所以就先回来了。” 事发已经三个月,三郡近两万的守军非但没有歼灭那些匪寇,近日来还接连损伤兵卒,天子发怒是迟早的事情。 紧接着就要召见三省官员,命他们马上想出解决的办法。 他早就已经把王烹调任回建邺,就看天子会不会用,再多的,召见他也没有用,不过就是去听一些谢贤和郑彧的极力挽救之言和天子之怒。 “那这不是擅离职守?”谢宝因脱下翘头履,走去东壁换好高齿木屐,“郎君竟然还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日正时分已过,本就应该归家。”林业绥没了继续看的兴趣,扔下手中在看的《道德经》,望向女子,“回来不见你,去哪了?” 谢宝因走到几案东面,屈膝跽坐:“二娘身体不适,我去看了看。” 双股刚落在足跟,庭院里面就传来孩子的哭喊声,那几个乳媪哄了很久都没有哄好,侍女也赶紧低头站在居室门口禀告:“女君,女郎摔倒了,一直在哭。” 谢宝因命道:“抱进来。” 没有多久,一张哭到皱巴巴,脸上全是眼泪鼻涕的林圆韫就被乳媪抱到室内,看见母亲跽坐案前的背影,立马便朝前面伸出两只手,同时嘴巴也还瘪着,继续在哭。 看着就特别可怜。 乳媪赶紧悄声走过去,喊了声女君,弯腰把孩子送到女子怀里后,因为顾忌她们家主在这里,所以马上就低头离开了。 谢宝因抱着林圆韫,虽然耐心哄着,但她还是在哭。 比起女子,林业绥只是瞥了一眼,面无动容:“这是你自己摔的,也是你自己要走的,既然如此选了,便要学会承担做一件事的后果,哭又有何用。” 谢宝因立马开口辩道:“阿兕现在才多大,郎君就和她说这些,女郎总要有个能哭的时候。” 林业绥意味深长的看着女子,不再说话,继续看竹简。 林圆韫终于不哭的时候,她又开始在母亲怀里嬉戏起来,咿呀几句类似娘、娘的音,很快变累,因为想要睡觉而再次哭起来。 谢宝因哄睡后,命乳媪进来把人抱走。 踞坐旁边的林业绥抬眼扫向门口,很快又重新垂下,视线虽然仍还轻飘飘的落在竹简中所书写的那些经文上,但是案下的右手却禁锢住女子的手腕,嘴角噙笑:“前面还在责问那些侍女太护着阿兕,怎么转头就又来我面前护着了?” 谢宝因丝毫不惧,笑着看向男子:“父母中必须要有一个严厉的才行。” 这样既不会因为溺爱而让林圆韫变得骄纵不轨,也不会因为严苛而让她性情变得软弱。 林业绥的视线离开案上竹简,手上一用力,便让女子离开坐席,扑入自己怀中。 谢宝因踉跄跌过去,双手撑着男子宽肩,在他面前跪直身体。 想起她说的话,林业绥轻微仰头注视着,笑着狎昵道:“幼福也是女郎,那幼福能哭的时候是何时。” 不知道是不是相处久了,谢宝因一听就知道男子心里想要听的答案是什么。 卧榻之上,他身上,他身下,他用尽全力疾速的时候。 她红着脸,没有说话。 “今晚我们该做哪个?”林业绥手上揉捏她柔嫩指尖,故意开口提醒,“嗯?” 闻言,谢宝因全部都记起来了,不自觉的往下瞥,又见他穿着中衣,只披了件外衣,墨发散开,小声问道:“郎君已经沐浴过了?” 林业绥眨眼,点头,笑意不减。 这风也在使劲吹着。 恩好过后,林业绥把衣服整理好,又拿手帕去擦着女子唇边,然后把身体几乎是趴在地上坐席的人捞到怀中,让她坐跪坐在自己面前,再用湿帕擦着她的嘴和手。 他审视了一下,手指擦去残留的那些,动作轻柔,声音低哑:“全部咽了?” 因为前面的事情,没有力气的谢宝因撑着男子胸膛轻咳几声,眼里含着亮晶的泪珠,脑袋微微向下轻点,他以前不也吃了自己的好几次。 林业绥一时间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生气,明明都已经让她吐掉,事已至此,他只好把案上的漆碗端给她。 捧过汤碗,谢宝因荡了好几次口。 随后男子又命侍女端来能喝的汤水。 侍女端着漆盘进来,始终低着头,目不斜视的跪坐下去,放下漆碗就立即出去。 “河内魏氏有意三娘,想要为家中七郎来说这门姻亲,魏七郎为人不错,心中也有抱负,家中子弟也没有败坏家风的,等过几天三娘她们归家,两家就可以相谈。”谢宝因饮下加了些葱姜桔皮薄荷等佐料的汤水,心里还在想着家事,“我想着要是顺利,赶在今年除夕前走完六礼,明年三春之季就能亲迎。” 九月中旬,郗氏便来了一封家书,说是近日已动身启程回建邺,大约十月上旬末就能到。 那时候林妙意她们身为外孙的五个月孝期也守完了,再谈婚事亦无碍。 林业绥擦完手,把手帕扔到一边,安静听着。 “郎君觉得如何?”汤水饮半,谢宝因很快就觉得饱腹,把汤碗放在面前案上,在席上跽坐的更端正,“家私虽然已经一清二楚,但是我怕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言外之意,是要问朝堂。 林业绥想了想河内魏氏在朝堂上几个显眼的子弟,然后思量着那个魏七郎,以入仕执政为准,评判着:“子弟都有才能,只是始终都差着一股风,所以好几人都是抑郁而终,始终无法得志,魏七郎也属这类人。” 魏家大概是想要借他们博陵林氏这股风。 “魏七郎才华不错,心中有沟壑,品德也好,没做过什么坏事,家风亦是清亮,不然祖辈就不会都是抑郁逝去。”发现女子在发怔,他探手过去,轻捏了把,“放心就是,不过借风而已,孔明还有草船借箭,使自己的能力永远埋没,那才叫无能,况且未必就是为了借风。” 谢宝因心里并不忧虑这个,世家姻亲为的就是族中在朝堂的利益,比如袁家,只要品行好,家风好就行。 她笑言:“这个魏七郎让我更加好奇了。” 林业绥不答,只盯着她上襦交领处。 谢宝因也察觉到男子的视线,垂头看,竟然一片湿濡。 男子笑道:“看来得换一身。”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被逼生子 谢宝因晨起的时候, 身体突然感到不舒适,脑袋昏昏沉沉,十分倦怠, 在盥洗更衣, 治理完家私以后,踞坐在窗牗边,旁边靠着隐囊,闭眼假寐。 只是呼吸一下轻,一下重。 后面因为实在是难以入眠, 所以干脆睁开眼睛,起身走去书案旁, 在锦席上屈膝跽坐,伸手把案上卷起的《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摊开,安静阅看着,在看到”常遣其欲而心自静, 澄其心而神自清”的时候。 侍女低头进来,恭敬询问:“女君,现在可要用朝食。” 谢宝因视线不离经文, 轻轻颔首。 侍女领命出去。 很快便有几个侍女端着漆木浅盘, 一一进到室内,跪坐在室内中央的几案旁, 把疱屋做好的粉粥、索饼和花折鹅糕放下,然后行礼离开。 随即, 玉藻双手贴在腹前, 走进来:“女君。” 谢宝因斜着看了眼, 把经典卷起, 抬臂由侍女扶起, 走去几案北面的坐席,然后缓缓跪在席上,往腿骨做下去的同时,右手拿起犀箸夹了块花折鹅糕,但是只吃了一点就搁下。 看见女君脾胃好像不怎么好,跟着跪坐在旁边侍奉的玉藻又把稍远的索饼拿到面前:“女君,这是特命疱屋所做的汤饼,以鸡子清溲面,放在豉汁中熟煮,能治脾胃气弱。” 只是闻到这气味,谢宝因就皱眉摇头,看见这侍女苦着脸,无奈指向那碗由各类谷物研磨成粉,而后煮成的粉粥:“朝食难以咽下味道过重的,把谷粥给我。” “可是女君...”玉藻双手捧着漆碗放在女君面前,小声说道,“吃粥哪里能够饱腹。” “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谢宝因捻着汤匙的玉柄,虽然舀了很多,但是真正吃进去的只有一点,嚼了两下便吞咽入喉,然后又不动声色的放下这碗粥,“这粥可以成神成仙,又怎么能只想着饱腹之用。” 玉藻想女君身体应该是真的不舒服,所以也不敢再开口劝,命侍女把案上漆盘拿出去,然后双手落在身前,恭敬低头禀道:“要不要命人先去夫人那边说一声,女君还是明日再去?” 居室外面也有两个侍女端着铜盆进来,跪坐在左边侍奉盥洗。 谢宝因荡好口,然后濯洗着手,不冷不淡道:“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小疾而已。” 郗氏她们回到建邺的那日,刚好是十月初十。 一路上舟车劳顿,到了家中以后,不仅是郗氏打不起精神来,一副萎靡的相貌,扶额说头痛,就连林妙意和林却意两个娘子也是耷拉着脑袋。 六娘更是直嚷着要回住处去睡觉。 两个女郎虽然在次日就又精神起来,但是郗氏却休养了四五日才好。 今天日出时分快结束的时候,北边屋舍就传出了消息。 那每日的省视自然是不能再错过的,虽然说现在已经是食时,但是怎么也应该去,听说袁慈航和几个郎君娘子已经去过,她要是散逸轻慢,不孝的罪名就又要落在头上了。 玉藻把巾帕递给女子,脑袋一直垂着,不敢注视,怕女子动怒,语气也十分低卑:“女君为家中事务操心劳神,一日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所以才身体不适,要是能够好好休息,身体就不会这样了。” 谢宝因擦去水珠,沉默不语。 玉藻捧过女子用完的巾帕,撑地起身,和侍女一同退了出去。 很快又另有侍女低头进来,从鸾镜前拿起金步摇,斜插在女子的高髻上,再侍奉女子穿好袿衣,翘头履。 谢宝因抬臂,理好宽袖后,径直朝着郗氏所居住的北边屋舍走去。 两名侍女随侍左右。 走到北边屋舍后,谢宝因望了眼庭院里面的朱梅,这株朱梅本来是远方各郡进献给天子的名果异树,栽在兰台宫的林苑里,但是百年前,当时的林氏家主在成为郡公以后,天子就把朱梅赐给了博陵林氏。 穿过兰庭,走进居室。 谢宝因在几案不远处停下,看见衣服淡雅的妇人跽坐在席上,她抬起双臂,双手相叠,宽袖重合,轻轻往前一推,便环成一个圆形,尊敬的行肃拜礼:“母亲。” 现在毕竟是在博陵林氏,为了避忌,就算是要守孝也不能像在高平郗家那样披麻戴孝,做些过分的行为,若不然就是在说林氏有丧,所以只能穿戴素洁来尽孝心。 这次回到建邺,郗氏没有再像以前那样为难,对谢宝因慈爱颔首,开口命其坐下。 谢宝因缓步走过去,在妇人对面的坐席前站定,屈膝跪下,然后跽坐着:“不知道母亲身体有没有好一些。” 郗氏:“休养了这几天,好还是不好都已经只能养到这样了,人的身体就像是那枯萎的花,年岁一大,再怎么小心养着,也回不到年轻的时候。” 谢宝因双手落在屈坐的腿上,微微一笑:“我觉得更像是树干,只要好好休养,何尝不能够延年益寿,母亲庭院里的朱梅就有百岁树龄,后面我再命家中奴仆给母亲送些药物来。” 侍女跪坐在一旁,奉上热汤。 “这些我都还有,不用再送。”郗氏端起汤盏,用手挡脸,饮了一口,汤盏放在案上发出沉闷声的时候,她又说起其他的事情,“前面袁二娘也来过,我看她腹部隆起像是已经妊娠五六个月了,应该会是个郎君。” 妇人又说:“时日过得还真是快,我记得袁二娘是今年三月和二郎成婚的,虽然说是六月才探出来的孕脉,但是怀上的时间肯定是要比这个月份还早,大约就是四五月的时候,竟然这么快就怀有身孕。” 热汤的白雾腾起,谢宝因垂眸看着,不饮,也不应。 长命万岁 第92节 郗氏的心里只想着自己的事情,肯定也就不怎么在意这些,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是直言无讳:“你怀圆韫的时候,嫁进林氏已经有半年了吧。” 谢宝因浅笑,称是。 “圆韫现在也十个月了。”郗氏叹道,“我这次回去高平郡,家中有个外甥只比从安小一岁,孩子都有三四个了,年初刚生的那个,还是在前一个刚出生三个月的时候怀的。” 这句话以外的意思很容易就能听明白。 侍奉在一旁的桃寿在心里叹息,不自觉的看向这位女君。 神情始终都是不悲不喜。 “像我们这样的高门世家,子孙繁衍尤为重要,家族权势都需要子弟来支撑。”郗氏开始用体亮的语气说道,“我知道这么频繁妊娠特别伤身体,尤其是女郎,再说从安身边始终都只有你一个人,家中和宗族的事务也要你去治理,还要你顾及子息,确实是为难与你,所以从安身边还是得再有个侧室。” 热汤彻底凉下来,谢宝因也笑着回上一句:“母亲说的对,这件事情是我想得不周全,等郎君过几天从宫中回来,我会好好和郎君商量的。” “这事还需要商量?”郗氏高声一句,“这是你身为女君的分内之事,去跟从安一个男子商量什么,你霸占两年已经很好了,况且又那里有男子是会拒绝妻子给自己娶侧室的,只会嫌少,你尽管去看那些世家女郎,要是实在不行,等过些日子我来帮你看。” 谢宝因沉默,随后颔首。 尽管如此,郗氏还是没忘记说一句:“你要是给林氏生个郎君,我也就不着急催你给从安娶侧室了。” 谢宝因垂下眼帘,长睫遮住思绪,然后又抬臂,挡住脸上所有情绪,咽下一口汤水。 跽坐半刻,郗氏便说身体疲顿。 谢宝因起身离开,在庭院里又遇见三娘林妙意来这里,只听见一声“长嫂”便擦身而过,她也不怎么在意,只以为是有什么急事。 走出屋舍后,随侍而来的两个侍女看见女君突然停下,赶紧走上前:“女君怎么了。” 谢宝因面色如常的摇头。 她终于得以喘息。 林却意到北边屋舍晨省完,便回自己所居住的屋舍用朝食,后来又变得怏怏不乐,照顾她的乳媪拿来很多智巧玩具给她,玩了没多久就全部扔在书案上,从跪坐的席上起身,要去西边屋舍找自己长嫂和林圆韫。 乳媪劝阻不了,只能随她去。 “长嫂!”刚走到西边屋舍,离着至少还有好几尺,林却意突然兴奋地喊起来,朝人奔过去。 “怎么来我这里了。”正要上阶的宝因被喊住,停在原地等着,而后伸手过去帮忙理了下她乱飞的额发,轻轻笑着,“三娘去了夫人那里,六娘怎么不去。” 旁边的侍女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起来,众人都知道,这位六娘除了喜欢粘着家中女君,最爱跟着的就是三娘林妙意。 简直就是形影相吊。 “我已经去过夫人那里。”握住长嫂的手后,林却意歪头眨眼和撒娇一样都没有落下,想起阿姊,突然就没有了什么兴致,“日出时分我去找阿姊的时候,她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让我先去。” 谢宝因牵着人上了门前石阶,往庭院里面走去:“三娘可能是怕自己害得你被夫人训诫。” “可能是吧。”很久不见,林却意也变得特别依恋,握住手就不肯松,“长嫂,我总觉得阿姊和夫人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这次回建邺也是突然就做的决定,就在启程回建邺的前几天,夫人、郗家三舅母和阿姊在一起谈了次话,我后面去问过阿姊,但是她不愿跟我说,这一路上,夫人和阿姊也是变得比我更亲近,一直待在一起窃窃私语,还要躲着我说。” “长嫂你要不去问问阿姊?”刚说完,她又瞬间因为林妙意和自己疏远而赌起气来,“算了,反正也就是那些不能知道的话,我还不想知道呢。” 姊妹间的事,谢宝因不好多说什么,而且家中这两个娘子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嫌隙,最后可能还要来怨恨她,不如让她们自己去解决。 走进居室后,早就得到命令的侍女端着漆盘放在几案上。 高平郡没有这些东西吃,林却意看见,眼睛瞬间发亮,乖乖在案前席上跽坐好,然后说起在外面发生的趣事:“长嫂你不知道,那些舅母表姐看见我们带去的东西,脸上都笑出了褶皱来,还问了好几次长兄和长嫂,就连阿兕都问了好几遍,天天围在夫人身边转,好像夫人是什么神仙西王母一样,不过夫人也不觉得烦,还很高兴。” 谢宝因在东面坐席跽坐着,怀里抱着乳媪送来的林圆韫,轻轻抚拍哄睡,听到林却意说的这些话,莞尔一笑,亲眼看见曾经欺压过自己的人卸去那副骄横跋扈的相貌,看她们跪在脚边讨好自己,怎么可能会不开心。 北边屋舍,林妙意满脸羞意的从居室离开,眉目间是说不出的欢乐,碰到杨氏也停下来,抬起双手,行肃拜礼,尊敬的喊了一声“二叔母”,随即体态轻盈的离开。 杨氏被弄得不知所措,这位三娘从前看到她就恨不得赶紧躲开,怎么突然就不怕她了,但此次不是因为这个娘子而来,所以没看几眼就去了郗氏的居室。 看到室内靠着凭几踞坐的妇人,开口就笑:“十几年没见,嫂妇还是从前的貌相。” 有客前来,这样的坐姿是十分不雅和无礼的,郗氏听见外面的声音,本来想要起身跽坐,但在发现是杨氏后,又不再动了:“娣妇也是风韵犹存,就凭你这张嘴便还能再年轻几十年。” 杨氏跽坐在妇人对面的坐席,忽视掉妇人的坐姿,笑言其他:“嫂妇离开建邺这么久,大约都不知道家中新来的这位女君举措之狠,我那六郎自从生下来后,这是第一次回建邺,也不知道怎么就让林氏的家主和女君不高兴了,先是被从安骂,然后又是被谢五娘克扣鲜果。” 从侍女手中拿过佛珠后,郗氏面无表情的说道:“这几个月我不在家中,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说完就问自己留在建邺的侍女。 听完后,妇人虽然没有言语,但是脸色也说不上很好看。 杨氏又道:“不知道今年过冬,她又要如何...” 林勉丧礼上所发生的事情,郗氏至今都还记得一清二楚,杨氏说得一字一句都能够倒背如流,还说什么林勉不能享家庙,现在听到杨氏竟然还敢来欺负自己的儿妇孙女,冷笑连连:“国与家一直都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天下有律法、礼法管束,家中也自然是一样,行事办事都有规矩章法,要是因私废公,那族中子弟都会不服家主,而且从安是大宗,他在朝堂建功立业,谢五娘身为他的正室妻子,就是林氏宗妇,现在家中事务我也全部都已经交给她去治理,既然她是女君,那么她怎么做,我都不能管,我身为林氏的人,也要听她的,娣妇来找我,可能是找错了,要是哪里不舒心,你还是去找家中的女君说吧。” 可能是还不解气,妇人继续讥讽:“既然现在回到建邺,就不要再有巴郡那种贫瘠之地的陋习,林氏子弟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怎么用食在礼法里都有所规定,你也是从世家大族里面出来的女郎,陇东杨氏虽然是穷乡僻壤了一些,但是也不至于如此无礼,这也幸好是圆韫没有什么事情,从安他们两个也不追究,可要是我这孙女出了什么事情,你那郎君的性命也别想留下半条。” 杨氏只知道郗氏因为身边的仆妇和谢宝因生了嫌隙,归家后也是为难,没想到还能有相护的时候。 她不尴不尬的挤出个笑,要不是怕林益知道,此时也不会忍着:“嫂妇说得这是什么话,我就是过来跟你说说而已,我前面是在夸女君,怎么突然就说到我和六郎身上了。” 郗氏滚着手中的佛珠,随和笑道:“只是说说就好,至于夸,娣妇来我面前夸也没什么用,不如亲自去女君面前夸夸,更显你对她的喜爱。” 杨氏讪讪离开。 等人走后,郗氏终于有了空闲时间,对身边侍女命道:“你亲自去建康坊的陆家一趟,就说是我相邀她们过来相商两个月前写信所说的事情。” 侍女桃寿低头领命。 家中现在虽然是女君治理,但是她还清楚自己侍奉的是谁,女君那边有些事情可以说,有些事情不能,就算是说也要找准时机。 至少不是现在。 待到晡时时分,林却意才离开回到东边屋舍去。 听见庭院里面的风声,谢宝因把睡着的林圆韫轻轻放在卧榻上面,然后走去东壁的箱笼里拿出几件衣服和鹤氅裘。 随即跽坐在案前,认真叠着,对室内的侍女说道:“命家中奴仆把这些送去兰台宫的望仙门,就说是给林仆射的。” 近几日男子都一直宿在兰台宫的值房中,不止是他,还有谢贤、郑彧连同王宣也是,好像是为了西南那边的匪患,天子特地留下三省官员,以便能够及时相商。 侍女低头上前,从案上拿起衣物,匆忙离去。 玉藻、红鸢两个侍女也先后走进居室。 男子没有回来的这些日子,女郎林圆韫偶尔会来这里睡,夜里她们两个人也会睡在内室以外,一起守着女君。 孩子突然哭起来,谢宝因从案前起身,继续命道:“你们明日去请沈女医来家中一趟。” 红鸢想起今天用朝食的时候,下意识就开口问道:“女君哪里不舒服?” “只是想让她给我看看身体。”谢宝因坐在卧榻边,微微俯身,轻轻拍着要醒来的林圆韫的胸口,话也说得不冷不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看何时能怀上。” 红鸢不再说话,默默侍奉着,女君突然说这件事情,肯定是跟那位夫人有关。 玉藻也安静的在地上铺着睡觉的衾被,但是心里却忍不住一酸,渐渐开始抽泣起来。 谢宝因只是扫了一眼,没有去管。 红鸢知道女君不愿意看到别人为她的事情哭,赶紧走过去,低声询问:“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玉藻自己抬手擦着眼睛,说话的声音也低到不敢去烦扰女子,“只是觉得胸口好像有一团棉花堵着,明明有千言想要说,但是现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想,人活到某个时候,可能突然就会像这样。 女君肯定已经比她先知道了,因为女君现在连哭都很少了。 【作者有话说】 [1]【出处】陆游《食粥》:“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 第83章 胎儿溃败 入夜很久以后, 寒风一阵阵的刮过。 人定时分的淅沥风声,到了平旦时分已经变成惨栗。 睡在内室以外的玉藻被这个声音吵醒,只觉得耳朵都已经快要给吹破, 在衾被里面捂着耳朵, 左右翻滚,还是隔绝不了烈烈北风。 没有多久,便觉得愈发冷起来。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拿着青釉莲瓣纹的灯盏, 一手挡在微弱的火苗前,悄声走到暂时用来阻隔的素绢屏风前面。 绕过屏风, 就看见卧榻旁矮床上的豆形灯盏在闪动。 玉藻赶紧走上前,重新换了根芯绒,后面又怕寒气侵袭在卧榻上眠着的女君和女郎,不放心的掀开帷帐, 把衾被细心盖好才离开。 一起睡在这里的红鸢也抹着睡到迷糊的眼睛,打着哈欠醒了。 玉藻边穿衣服,边命道:“你去端盆炭火进来, 我去给女君拿件厚的衾被。” 说完就轻着手脚去东壁角落的箱笼里翻找。 红鸢低头应下, 然后立马穿衣,把她们在地上睡的衾被全部叠起来, 抱着拿回自己的住处。 只见天色发起白来,家中奴仆也已全部起来。 她走去疱屋燃炭。 居室内, 玉藻在箱笼里找到床羊绒衾后, 转身就看见拿层层叠叠的青色帷帐被一只洁白的手给拨开。 穿着白绢中衣的谢宝因从卧榻下来, 足上踩着木屐, 走了几步后, 便停在中央的几案东面,于坐席上跽坐。 玉藻立马把衾被放下,先从横杆上拿来鹤氅裘,披在女子身上:“女君怎么起这么早,现在还没到日出时分,可以再睡一会儿,我也刚从箱笼里把衾被翻找出来,不会冷的。” 侍女端着炭盆低头进来,放在离坐席五指的地方,然后又低头倒退出去。 身侧有潺潺暖意流动,烘着腰身和被压住的腿脚,昨夜沐过的乌发散在谢宝因的肩头,她摊开竹简,淡声道:“夜里突然起风,本来就不怎么能够睡着,女郎还没有醒,你换衾被的时候小心点,不要把她给弄醒了。” 孩子一旦会行走,不过两三天就已经不需要人扶着,开始四处横冲直撞,只是也越来越顽皮,每天不仅醒得早,还要几个乳媪侍女陪着嬉戏,才能够把她全部的精力都给耗尽。 “是,女君。” 玉藻把羊毛衾放到卧榻上的时候,放缓了动作。 庭院里倏地一阵响,是竹林簌簌,谢宝因被吸引的抬头,望向居室南面那扇很大的落地窗牗,静静听着北风。 日出时分,侍女端着热水进来侍奉盥洗。 梳妆更衣后,谢宝因便去了北边屋舍晨省郗氏。 从北边屋舍回来,再去厅堂把家中事务都给治理完,她又重新跽坐在居室案前的坐席上,诵读经典。 林圆韫也被乳媪带着在居室的屋檐下嬉戏走路。 命人去请来沈女医后,玉藻也快步来到居室,低头禀道:“女君,有个侍女在外面,说是夫人身边的桃寿命她来的。” 长命万岁 第93节 谢宝因头也不抬,只命道:“让她进来。” 玉藻后退着离开。 室内再有声音的时候,已经是那个被大风吹到满脸通红的侍女:“女君。” 谢宝因斜瞥一眼,随后视线又落在竹简上:“何事。” 侍女做事说话丝毫不迁延迟,几个字就已经把事情全部禀告出来:“陆家的大夫人来了家中。” 闻言,谢宝因置于竹片的指腹顿了下,抬头问道:“哪个陆家。” 侍女把头垂得更低,双手也不敢松懈的贴着腹部:“建康坊的吴郡陆氏,高平郗家的三夫人和这位陆夫人好像还是亲慼[1]。” 得到答案,谢宝因收回目光,她记得吴郡陆氏留在建邺的是青城房,世代都是崇文擅书,族里还出了很多擅书的大家。 这个陆夫人好像出身的是清河崔氏旁支。 既然是郗氏身边的侍女命人来禀的,那肯定是去了北边屋舍,不用她这个女君过去做什么。 等侍女离开,在居室外面陪林圆韫嬉戏的红鸢忽然走进来,低头说道:“女君,我记得这位陆夫人在七年前还来过长乐巷,那时候夫人生了场大病,因为高平郗家那边幼弟不能前来,所以郗家夫人就烦扰在建邺的陆氏族亲前来送药,帮忙照看,那一段时间林陆两家也就经常来往,听夫人身边的侍女说,郗家夫人算是陆夫人的表妹,她家祖上就是从建邺这支出去的。” 玉藻端着新燃好的炭盆进来,:“女君不必担忧,陆夫人应该是知道高平郗家有丧,所以前来慰藉夫人的。” 谢宝因没了再看阅看经典的兴致,伸手从旁边的炭火中取暖。 北边屋舍的庭院里,桃寿坐在胡床上,守着泥炉在煮热汤,前面不久她刚命人去了女君的住处。 有些事情必须要等人做了才能够去那边说,因为家中这些奴仆全部都看见陆氏的牛车停在长乐巷,知道陆夫人来了北边屋舍,所以即使女君知道,妇人也不会怀疑她。 桃寿放心一件心事,将树叶烤好磨碎后,另起炉子烧水,放入姜枣胡椒煮开,再放入树叶的碎末,煮成热汤。 她握着陶瓮短柄把浑浊的汤水倒进漆木碗中,然后端着去了堂上。 等恭敬从堂上退出来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仆妇从庭院外面走过来。 桃寿认出这是六娘林却意身边的乳媪,不敢怠惰,但是又怕烦扰堂上的两位夫人,所以主动迎上去:“陆家的大夫人来了,夫人正在厅堂会客。” 李乳媪有事而来,也不在意夫人在不在宴客,直言:“六娘今天从夫人这里回去后,脸上被寒风吹得特别疼,用手碰都不能碰,听说夫人有药膏能治,所以才来的,还请去禀告夫人一声。” 桃寿听完缘由,犹豫片刻后,转身去堂上,再出来的时候,说完一句“我这就去夫人居室内给六娘取”就离开去了位于北面的居室。 李乳媪站在原地等着,因为离厅堂不算远,再走几步上阶就能到门口,现在堂上的谈话也隐隐约约的传出。 本来以为两位夫人是在谈笑往事,但是越听下去,她越不敢吸气,赶紧悄声走远。 崔夫人先是开口宽慰了几句刚丧父不久的郗氏,随即两个人又互相说了一些冀望彼此身体康健的话,最后再谈及七年前的那段渊源。 郗氏对这件事情也是心怀感激:“那时候真是庆幸有你送来的药石,还时时来长乐巷陪我谈笑。” 现在的博陵林氏不同往昔,以前两家是以五十步笑百步,如今却必须需要得时时尊敬着,崔夫人跽坐在东面第一张案桌前的坐席上,郗氏坐在北面的尊位,她微微侧身,看向妇人:“夫人言重,高平郗氏的三夫人虽然只是我家阿郎的远房表妹,但吴郡陆氏族内从来都不分远近亲疏,当初郗夫人写家书给我,我肯定不能视若无睹,只是没想到还会因此续结一段姻亲。” 郗氏抬臂饮汤,动作轻缓,俨然是一个建邺世家夫人的威严:“不知道陆六郎如今在哪任职?” 崔夫人应道:“太常寺治礼郎,唯恐不能和林氏女郎相配。” 郗氏也开始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虽然出身高平郗氏,但是那些兄长对我并不好,只有我同胞幼弟夫妇念着我,今天博陵林氏起势,绝对是不能忘恩的,自古姻亲利益最牢固,本来是想着和缔结姻缘,没想到郗家的几个郎君娘子都已经成婚嫁人,剩下合适的也交换过通婚书,那时候我们说起,还在感叹神仙弄人,聊着聊着就忽然想起你我七年前曾有过一段不浅的交情,所以才烦扰郗三夫人给崔夫人写去一封家书。” 博陵林氏已经起势,她肯定也要想着高平郗氏。 崔夫人无声笑了笑。 ... 桃寿从室内拿了药膏出来。 李乳媪双手接过,赶紧低头离开。 回到东边屋舍,仆妇还在想着前面那件事情。 林却意跽坐在书案前,看着案上的《诗经》,乳媪就跪坐在旁边,用光滑的扁木把药膏涂抹在这位娘子脸上。 最后一下林却意被戳的直接嘶了声,她冷声诘问:“你今天是怎么了,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回自己的住处去休息。” 李乳媪被吓得赶紧收回手,看到娘子脸上没事后,马上膝行后退几步,立马伏倒在地:“望娘子饶恕,只是前面去夫人那里给娘子拿药的时候,听到夫人好像是在给三女郎议婚。” 林却意拿过药药,自己摩挲着擦在脸颊上:“这有什么好新奇的,长嫂不是一直都在给阿姊找合适的世家子弟。” 李乳媪屏息:“女君不在夫人那里。” 林却意听见,双目圆睁,顾不得再擦药,双手撑着案面,从席上站起,就要往外走,乳媪仓惶从地上起来,命侍女拦住这位娘子,然后快步走过去,恭敬低头:“娘子这是要去哪里?” “我当然是要去母亲那里,女郎的婚事关乎往后一生。”被拦住的林却意回头,一张脸气得鼓起,“你这是在干什么?” 她不信母亲能给阿姊找到什么好的世家子弟,建邺城那些世家夫人所举办的宴会都很好去参加,怎么可能会认识什么家风清亮的世家。 李乳媪命侍女去拿来鹤氅裘,然后劝告:“六娘去又有什么用,夫人会听你这个女郎的吗?你这一去,不仅会让夫人在陆夫人难以,还会有忤逆尊长的罪名,女郎这样是帮不上三女郎的,轻率行事只会害人害己。” 虽然心里在焦虑,但是林却意还是把话听进去了,扔下一句“我去找长嫂”就转身离开。 李乳媪叹了口气,她也只能帮三女郎到这里。 从前在家中过得艰难,要是再嫁个不好的世家子弟,这一辈子就真的毁了。 林却意连走带跑的穿过西边屋舍的宽阔庭院,从东面上阶到居室门口后,赶紧走进室内,即使慌乱之下,也始终谨记礼数,抬起双臂向跽坐在北面坐席的女子行肃拜之礼:“长嫂。” 谢宝因刚阅完一卷竹简,颔首:“六娘来找我何事。” 林却意喘匀气息,急切开口:“听说母亲今天在为阿姊议婚,长嫂可知道这件事情?” 侍女也抱着从漆木箱笼里找到的竹简回来,放在案上。 谢宝因伸手拆开束带,听到这声问,有些芒然的摇头,很快又开始思索起林却意的话和不久之前那名侍女的话...议婚...吴郡陆氏? 这卷竹简从来没有被阅看过,竹片也没有被润过,慢慢摊开的时候,一个没注意,指腹被竹简毛刺给扎了下,短促又钻心的痛,她也因此冷静了下来,掌心落在案上的竹简上,在坐席上跪直身体。 双足站起的同时,她果断命令:“我去夫人那里一趟,要是沈女医来了,你先让她去厅堂等我,如果我回来太迟,你给她一百钱,再命家中奴仆送出坊。” 侍女走去东壁拿来红色鹤氅裘。 玉藻心里也明白婚姻之事对女郎的重要,更不愿意拖女君的后腿,沉稳应答:“女君放心。” 要离开的时候,谢宝因又对林却意说道:“六娘你也在这里待着。” 这种事情不能让她一个女郎露面。 林却意不敢给长嫂惹麻烦,乖乖点头。 最后是红鸢随侍左右。 一路来到北面屋舍,谢宝因看向庭院里的那株朱梅,突然一股疼痛侵袭,她用掌心虚捂着腹部,闭眼痛苦的吐息。 侍奉在右边红鸢见状,赶紧去搀扶:“女君。” 缓过来的谢宝因轻摇头,继续往厅堂走去:“应该是这月的天葵要来了。” 这件事关乎着林妙意的一生,已经走到这里,绝对不能够再回去。 坐在庭院里燃炭的桃寿看见女君来了,赶紧低头恭敬上前。 走到堂外阶前的时候,谢宝因冷着一张脸,低声诘问:“人走了吗?” 桃寿摇头,如实回答:“夫人还在宴客。” 谢宝因双眸微动,看了看厅堂。 桃寿立马明白过来,进去禀道:“夫人,女君来了。” 不等厅堂里面的妇人开口,谢宝因已经脱下鹤氅裘,从西面上阶,迈步入内,最后在堂上站定,抬起双臂朝北面尊位上的妇人行肃拜礼:“母亲。” 郗氏收起脸上的笑容,不悦地发问:“你来我这里干什么。” 坐于东面的崔夫人一抬头就能看见,她默默思量着这位谢夫人,三重宽袖上襦,襟袖为黑红,九破交窬裙垂在地上,而足上那双翘头履勾起前面的裙裾,便于行走。发髻两侧斜插着宽玉钗,髻中央簪着一柄玉篦,用料质地都是白玉,没有世家夫人的威严,更多的是柔婉。 谢宝因身体微转,又面向东方,对着崔夫人行礼:“听家中奴僕说陆夫人来了,我在如今治理家务,按照礼法所定,理应亲自宴客,否则就是博陵林氏待客无礼不敬,陆夫人又是尊长,更不能不孝。” 崔夫人也赶紧回以揖礼:“谢夫人言重。” 谢宝因隐下心里其他的思绪,双臂垂落,掌心交叠在腹前:“听说母亲七年前生病,陆夫人那时候就时时送来药石,典籍中也有‘及辅氏之役,颗见老人结草以亢杜回,杜回踬而颠,故获之’[2]的道理,我熟读经史,更不能视若无睹。” 郗氏的脸色终于是缓和下来了一些。 谢宝因又抬臂行礼,言道:“陆夫人以后要是有为难之处,博陵林氏一定会竭力相助,要是想要为家中郎君议婚,只要是我认识的建邺世家,一定会为夫人引荐。” 崔夫人大概也听懂了,偏头去看郗氏的神色,发现妇人已经愠怒,只是因为有她在,所以不好说什么,当下就辞别离开。 果不其然,崔夫人刚走,郗氏就开始讥讽:“你这么急着赶来,究竟是要结草衔环还是要背恩忘义,伤化薄俗!” 谢宝因淡然处之,只问一句:“那夫人又是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郗氏反问一句,随后大怒起来,“我身为嫡母,难道连家中女郎的婚事都不能做主了?难道这也是谢夫人应该治理的事务?嫡母还在,家妹的婚事又哪里需要你这个长嫂来插手做主,三娘的年纪也眼看着变大,你不急,我做母亲的当然要急。” 谢宝因微垂头,呼吸滞了下,蹙着眉头,紧咬着牙,腹部的痛感再次复苏,一丝一丝的。 等这阵疼捱过去后,她本来想要开口说河内魏氏早就已经想要前来相商,只是因为林妙意十月廿九才过孝期,所以一再推迟,但是郗氏不给自己丝毫说话的机会。 妇人还在继续说着:“既然已经是博陵林氏的宗妇,那就好好治理家中和宗族事务,二郎婚事确实是靠你,但那是因为我在修行,所以顾不上,以后家中其他郎君娘子的婚事不用你这个长嫂操心。” 堂外的侍女突然低头走进来,恭敬禀道:“夫人,女君,三女郎来了。” 林妙意就站在堂前阶上。 郗氏看见后,讥道:“现在三娘也在这里,你自己问问她是怎么想的。” 谢宝因喘了几口气,想起昨天林却意说的那些话,心里就已经明白过来了,她忍着腹部抽痛,没有责怪,没有愠怒,只是平淡的缓言相问:“三娘早就和母亲商量好了?” 林妙意低着头,没有开口。 郗氏叹道:“你一直在说要给她议婚,但是两年都没有个结果,她是个女郎,心里当然会有想法。” 随侍在旁边的红鸢低头腹诽着,这两年来,博陵林氏发生了多少事情,三女郎又是被谁给耽误到十七岁的。 谢宝因早就已经没有心思去想这些,腹部的痛感还在源源不断的袭来,使她疼得弯腰,脑子也混成一团,眼前像是被蒙了一层雾,什么都瞧不清,渐渐变花,最后都分不清是疼得脑袋发蒙,还是原本就如此。 红鸢被吓得赶紧去堂上,双手去扶着。 沉重的身体有了依靠,谢宝因合上双眼,不愿意再受其扰,呼吸渐渐放缓,任由它痛着,不管不顾。 随即一声闷响落地。 黑发中所斜插的双股白玉钗滑落。 “女君!” “长嫂!” 看见女子突然昏倒过去,郗氏也慌了起来,对堂上的侍女命道:“还不赶紧扶去侧室躺着!” 长命万岁 第94节 因为忧虑女君会受伤,所以陪着一块屈膝倒下去的红鸢不敢离开半步,直接跪坐在地上,也管不上郗氏如何,眼眶红着抬头求人:“烦扰你命人去西边屋舍,看看沈女医有没有来。” 眼前这副情形,桃寿也被惊吓到,赶紧命侍女去看,然后又来帮着搀扶女君去侧室。 两刻过去后,沈子岑从西边屋舍赶来,因为知道事情严重,所以室内的夫人娘子她都直接视而不见,行完一个揖礼就径直走去卧榻旁边,看着没有丝毫气血的女子,心里不由得一骇,连忙小心的把手臂挪到踏边,伸手探着腕脉。 她眼睛动了动,呼吸也屏住,随后问:“有没有安胎固血的药物?” 红鸢马上应道:“有。” 沈子岑深吸了口气:“先命人去拿来。” 心里只有女君安危的红鸢还没有反应过来这药物的用处,只知道命人迅速去取来。 但是林妙意一下就听懂了。 早已.经历过这些的郗氏更快明白过来,赶紧问:“安胎...难道又怀有身孕了?” 沈子岑收回探脉的手,然后掀开衾被,又看了看交窬裙,有少量的出血:“女君是妊娠之兆。” 红鸢听到女君有身孕,还没有来得及高兴,转眼间,浑身就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从脚底凉到心底。 “但是此胎已经有溃败之象,我未必能够稳住胎儿。” 【作者有话说】 [1]亲慼:与自己有血缘或婚姻关系的人。《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昔 周公弔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慼,以屏藩周 。”《隶释·汉小黄门谯敏碑》:“寮朋亲慼,莫不失声,泣涕双流。” [2] 《左传·宣公十五年》:“及辅氏之役,颗见老人结草以亢杜回,杜回踬而颠,故获之。夜梦之曰:“余,而所嫁妇人之父也。尔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报。” 【解释:等到辅氏这一役,魏颗看到一个老人把草打成结来遮拦杜回。杜回绊倒在地,所以俘虏了他。夜里梦见老人说:“我,是你所嫁女人的父亲。你执行你先人清醒时候的话,我以此作为报答。”】 第84章 忏悔无用 遥天万里, 阴云厚积。 不过才刚到日入时分,暮色就已经笼罩天地。 长生殿的宫檐翘角依然巍峨,脊上的鸱吻在替殿内帝王默默凝视着这座建邺城。 宫侍握着短柄浅盏的行灯, 把这条望不见头的甬道给照亮了, 与其擦肩而过的中书舍人则还在继续朝着那座最高的宫殿疾步快行。 爬上殿阶,绕过殿柱,把一封文书交给等候在这里的人,喘着气,赶忙道出一句:“西南的军报。” 内侍接过加盖“马上飞递”的文书, 利落转身走进殿内,在离案桌还有三尺的地方, 手疾眼快的把拿文书的姿势改为双手捧着,脚步细碎。 奉给天子的时候,腰身弯得更低,以显恭敬:“陛下, 已经送来了。” 李璋搁下那些朝臣递上来的文书,伸臂将这封军报拿在手上,不声不吭的看了片刻, 又翻来覆去的瞧了一遍, 似乎它将会决定很多事情。 一旦打开,便再也回不了头。 随即嗤笑一声, 缓缓拆开,他倒要看看是自己回不了头还是谁的性命又要没了。 两刻之后, 三四个内侍急匆匆退出长生殿, 脚下不敢停歇的跑下数百阶, 四处分散开来, 宿在值房的三省官员又一次被天子召见。 只是这次有所不同, 首先去召的是谢贤、郑彧的值房,其后才是王宣、林业绥。 “看看!你们都给我仔细看看!”李璋把手里紧紧捏着的文书扔在两人面前,“西南匪军不过数千人,三郡军马却有近两万,就给我打出这样的战役来!竟然还敢一直欺瞒不报!” 谢贤岿然不动,是郑彧急得忙捡起来看。 殿内,流淌着天子之怒。 殿外,寂静中除了风声,还伫立着两人。 王宣来到这里的时候,男子已经站在阶石之上,一身黑底金绣松柏鹤氅裘,眼底没有丝毫波澜,默默听着里面君臣的辩白。 他脱下氅衣,整了整官袍衣袖,正要让内侍开门入殿:“林仆射,为何不进去?” 夜色逐渐吞掉最后一点白,寒风愈演愈烈,林业绥望过去,不急不缓的开口:“当日给陛下的谏言非我,今日之怒我自然不必承受,何时陛下消气,我何时进去。” 自从发生了郑戎的事情,已经选择要带着琅玡王氏独善其身的王宣也忽然止住了脚步,他转过身,站着不再动。 林业绥付之一笑。 为了防止三郡守军隐瞒军情,天子在数日前就已经特遣张衣朴执诏命前往蜀郡担任军司,临时监察军务,并且战报一律由馆驿官吏直接交由中书舍人,再递交至长生殿。 这是张衣朴去西南后的首次上报。 在月初的一场战役中,敌我对垒,本来已经胜券在握,剿灭匪军数百,但是郑氏子弟好大喜功,不顾幕僚劝诫,继续追击,陷入山谷,反死伤千余人。 成为开战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死伤,但是至今才传到建邺。 殿内的圣怒依旧还在继续。 李璋已经开始杀人诛心:“渭城谢氏将军房当年助太.祖平天下,族中子弟哪怕战死沙场也绝不辱圣命,一路西至泥婆罗,凡从军,皆任职至将军,才有了你将军房名号,可是今时今日呢!两万人用半载都对付不了区区千余人,今日的将军房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摧也!子仁啊子仁,你要我对你如何才好啊!” 谢贤没有看军报,只当是那两个侄子领军出了事,手中权柄也早不如以往,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迎面而来,面对天子的斥责,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当年巴郡守军无人可领,是七大王到我前面亲自举荐你郑氏子弟,结果是无战能守,若战则溃,三族子弟当真是无人可用了。”李璋不分亲疏的怒斥郑彧,然后又开始哭诉自省起来,“还是因为我没有先祖仁德,所以贤能将才之士都不愿意出世辅佐我治天下。” 提及七大王,郑彧想要辩白。 可这场战役是李璋自即位以来最屈辱的一战,而且都还算不上是战役,与先人继往开来的差别,让帝王心中生出羞怒,根本就不愿意再听,直接就要见另外两人:“林从安和王宣可来了?” 内侍答:“已在殿外。” 旋即出去,请人入殿。 林业绥脱下鹤氅裘,交由内侍,没有丝毫迟疑,径直入内。 王宣则站在原地整好衣袍,看着这黑夜哀叹一声才进去。 看见男子进来,李璋收起怒意:“西南军事一再溃败,他们又原是边境叛军,后逃到那里去的,要是传到隋郡等地,必会牵连诸郡,你们两个今夜就给出个对策来,尤其是你林从安,当年你领隋郡相,是王桓的司马幕僚,想必就是因此才会有这些叛军逃出为寇。” 林业绥知道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他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直言而无讳:“臣举荐昭武校尉王烹,他曾随父征虏将军有过实战经验,更以三千兵力击溃过敌军万人。” 王烹是在四个月前被调回建邺的,从隋郡可领千人的建武将军职,调任为无兵可领的散官。 官员变动,郑彧自然知道是林业绥在其中周旋的缘故,但是由实职调为闲职,他也只当是男子在动用手中权力为故人谋利。 建邺为中央官,且不必辛劳就能领俸禄,世族之中常有人如此做。 并且王烹比起其父实在算不上是个人才,求父亲的昔日幕僚林业绥调他做个寄禄官,实在太正常。 谢贤赶紧拱手,说道:“陛下,他们已经熟悉敌军和地形,贸然换将,实在不妥,而且三郡守军虽然是共同剿匪,但是却各自为伍,如此何以统军作战?还请陛下任蜀郡的安西将军暂为统帅。” 面对谢贤的阻扰,林业绥立在一旁,缄口不言,似乎这次举荐就真的只是为君分忧,毫无私心。 李璋只好看向进来的另一个人。 王宣垂手,话术转变,把决定权交还给了这位天子:“臣子只能提出所有可解决问题的办法,至于要用哪一个,全在陛下权衡。” 世上无人比郁夷王氏更懂得生存之道,皇权式微,他便凌驾,皇权兴盛,他便俯首,不论是何种境遇,其家族永远都有续存下去的机会。 李璋选择了中庸之道,以一个帝王的身份说道:“今年的雪还没有开始下,那就等到今年的雪下了,再化了,要是西南匪患再不解决,三郡将领不仅要全部革职问责,连你们二人,朕也要追责。” 天子之怒就此止歇。 谢贤、郑彧和王宣先后离开。 李璋审视着眼前这人,冷问一句:“王烹这步棋,你早便算好了?” “战事变化无常,臣又岂有天算之才,可以去算到西南匪患,算到三郡守军节节溃败,如此无用?”面对天子居高临下的诘问,林业绥淡定自若的抬眼,轻咳两声,徐徐答道,“王桓将军对臣有恩,其子王烹有双儿女,身为大父,不愿意看到孙子在边境长大,三月份就已经写信给臣,恩人之请,臣不得不应,这才擅用权力将其子调了回来,他妻儿也随着来了建邺。” 想到王桓女儿抑郁而终的事,李璋笑了笑,不再继续问:“看子仁那两个侄子争不争气吧。”又见男子咳嗽起来,如父般关怀道,“近来天气多变,你也要多注意身体,这两年你受的伤可不算轻啊,去年被马踢伤的可好了。” 外面风声渐大,如泣如诉。 林业绥淡下声音:“医工说还需养几年。” ... 从长生殿出来后,男子咳疾不再,立在殿前,微垂眼皮,看着被内侍手中的宫灯所照亮的石阶,逐渐被打湿。 这场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落下。 等内侍弓腰上前披好鹤氅裘后,他中断神思,伸出泛着玉白的手,握住罗伞的木柄,拾级而下,步入夜色中。 回到尚书省值房的时候,内侍已经尽职的在室内燃好炭火。 林业绥站在门口望了一眼,默然将伞递交给外面的人,脱下鹤氅裘后,屈膝趿坐在坐席上,双手烤着火:“擅入尚书省值房,纵是我也保不了你。” 伪装成内侍的王烹从黑暗中现身,在男子对面的席上跽坐,把一个瓷瓶放在两人旁边的案面上:“我父亲从隋郡送来的药物,治你头疾的。” 林业绥只淡淡扫了眼,不做回应。 闲了四个月的王烹想起调任之事,言语间也露出不满:“当年陛下既邀你入局,这两年又重用你,为何不直接说,要如此麻烦。” 这些日子以来,男子看似对西南匪患不上心,但是却早在皇帝之前就掌握了那边的具体军情,因为劳神过度,所以隋郡落下的毛病又复发了。 炭火成灰,林业绥执着竹箸拨开那些无用的:“我已经官至尚书仆射,若再沾染兵权,与郑彧他们争相举荐,你觉得陛下会如何想?” 他今夜刚举荐,天子便冷声相问。 王烹不敢言,因为天子只会觉得博陵林氏也想要学三族来挟制皇权。 “他当初拉我入局,把我当作一枚棋子。”林业绥敛住眸中光芒,“做棋子,便只能按照执棋人所想的路走,但凡偏移,不过弃子。” 如今太子羽翼还不够,必须要有军中的人。 他只需要让天子知道朝堂上有这样一个人可以用,而且现在就身在建邺,如今军中还有几人不姓郑谢,要权衡就只能用其他世族子弟,出身太原王氏的王烹用不用,在于天子自己。 可是不用王烹,还能用谁? 林业绥夹了块薪炭放入熊熊燃起的火中。 达到目的后,放下竹箸。 雨水顺着瓦檐滴落成线,风吹过庭院,只听见瑟瑟声。 送走女医后,侧室的夫人侍女都全部离开,北边的屋舍也从日入时分开始,慢慢沉入一片寂静中。 妇人跪坐在佛龛前的席上,双目紧闭,捻弄着佛珠,口念着阿弥陀佛和八十八佛大忏悔经文。 红鸢站在侧室外面的屋檐下,焦虑的踱步。 很久就有侍女急匆匆从远处走来,一只手徒劳的遮在头上挡雨,怀里还紧紧抱着从医坊配来的药物。 骇人的风声就砸在窗牗上。 她接过药,赶紧回到室内。 长命万岁 第95节 走到室中央,透过卧榻的帷帐,能朦朦胧胧看见女君倚着隐囊在阅看竹简,长睫下垂,中衣宽袖滑下,露出段雪臂,玉镯也被半隐在衣下。 红鸢把药放下,低头走到榻边,行过礼后,才去掀开衾被,伸手摸着榻尾的铜炉,已经变凉,她赶紧请罪:“女君怎么不叫我。” 谢宝因是在日昳时分醒来的,换好白绢中衣后,又一直躺到现在,兴致怏怏的她只能诵读经典。 看见侍女如此仓惶,轻声道:“无碍。” 听见女君没有怪罪下来,红鸢松了口气,低头离开卧榻后,跪坐在炭盆旁,用竹箸夹着烧好的薪炭装进铜炉中。 静谧中,居室外面有侍女在说话:“三娘怎么还在这里。” 她口中的三娘则不怎么有精神的答道:“听说长嫂醒了,所以我来看看。” 谢宝因抬眼看向室内的人,冷冷淡淡,没有什么神情,她从来都不喜欢被人愚弄或是越俎代庖。 红鸢把铜炉放回原处,然后边倒退,边把两只手落在腹部,低头禀告:“三娘是在晡时时分来的,只是那时候女君身体不适,不能劳神忧思,沈女医离开的时候,亲自回绝了三娘。” 放下竹简,谢宝因说:“让三娘进来。” 她也想听听这个娘子会怎么说。 红鸢恭敬领命,随即垂头退出去,把家中这位三娘请进侧室后,又去炭火上另起泥炉,准备煎药。 林妙意来到室内,先在门口犹豫了许久,然后才走到卧榻前,行完肃拜礼后,直接屈膝跪地。 看见她一进来就给自己跪下,谢宝因没有丝毫动容,浅笑着说道:“我只是你长嫂,还不能够受三娘的跪拜大礼。” 红鸢发现女君没有开口命自己扶起这位娘子,所以她继续看着药炉。 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的林妙意低着头,有很多话堵在心里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缓了好久才挤出一句:“今天都是我的错,差点让长嫂和长兄失去孩子。” 谢宝因眼神淡然的看着,没有应她。 林妙意又赶紧为另外一件事情解释:“母亲说得也不是真的,我没有因为婚事而怨恨长嫂,我知道长嫂这两年为博陵林氏已经十分操心劳神,当年那件事情...长嫂的恩德,我怎么会忘记。” “你可以恨我,怨我,但是不应该愚弄我。”提起这件事情,谢宝因终于还是不忍开口,“既然已经和夫人商量好了,为什么回到建邺后不来跟我说?” 林妙意咬着唇齿,磨蹭半天:“吴郡陆氏这一支...并不显贵。” 这话的意思...就算是红鸢再怎么知道尊卑,也开始变得轻视这位三娘。 谢宝因又怎么可能会听不出来,气血翻涌起来后,呼吸渐促,眉头也蹙起,她抬手抚着胸口,闭目顺气。 等到好转的时候,心底也跟着一起变凉,她睁开眼睛,所有情绪都全部消散,只有极为冷淡的一句:“你觉得我和你长兄会拿你去做政治联姻的筹码?非显贵不嫁?” 曾经的沈氏女郎被她父亲因为聘金就嫁去庶族...林妙意沉默着,同时也是默认。 泥炉里的苦味弥漫出来。 红鸢把汤药倒在漆碗中,等变温后,低头走到榻边:“女君,该用药了。” 谢宝因接过,一口饮完,继而蹙眉:“有些苦。” 红鸢立即低头:“我这就去为女君拿盐梅。” 等侍女离开侧室,谢宝因看着榻边跪着的人:“你一直都在家中,为什么就非要陆氏不可。” 要重提旧事,林妙意的双手慢慢握紧,然后开口:“七年前,陆家六郎随着他母亲来家中看母亲,那时候我为了躲开吴兴,只能离开自己住处,躲到其他地方,但是没想到遇到了陆六郎,他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却擅书善文...后面只要是陆夫人来,他就会跟着来,在长嫂之前,是他先向我伸出了一根枝条,我抓着它才撑到长嫂来救我,我庭院中的那颗青梅树,也是因为他栽种的,为夫人侍疾的时候,我跟吴兴求来的。” 沉思一番,谢宝因突然记起郗家三夫人来家中的时候,林妙意的异常,知道陆氏太欢乐,离开又变得落寞。 林妙意继续说道:“这次跟着夫人去高平郡,夫人就有想要给高平郗氏谋利的心思,最开始想的便是两姓通婚,那时候刚好提到舅母在建邺的表兄有一郎君,当年来过家中,我一听就知道是他,所以夫人来和我说的时候,我立马同意了。” 虽然很让人感动,但是这又如何。 自己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但是却被愚弄,被背叛,被算计,被践踏难得的真心,男子当初所说这些弟妹的姻亲都要以品德为重,现在想来也是好笑。 他们两个人都被辜负。 谢宝因垂眸,无情道:“身在世家,三娘就应该要明白婚姻之事,不管是儿郎还有女郎,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两人结为夫妻,三娘以为是恩爱两不疑,还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你今日所享受的,都是博陵林氏的子弟入仕,是林氏女郎嫁去其他世家,两姓联姻得来的,所以世家婚姻称为秦晋之好,而不是琴瑟之好。” 林妙意闻言,顿时慌起来:“只要长嫂同意这件婚事...我...” “夫人同意,三娘同意,我有什么不同意的。”谢宝因笑着开口打断,眼里那池湖水,不起一丝波澜,“我只是你长嫂,你的婚事不应该由我管,至于六礼这些,我身为家中女君,会帮你预备好的。” 随后,腿脚跪麻的林妙意一瘸一拐的离开。 王烹走后,童官也在黄昏时分之前赶到尚书省的值房中,从家中书斋里拿来男子多年前所写的战役文章,其中剖析了此役的得失成败。 只是在提笔写这些的时候,尚未成人稳重,不懂得政事和军事。 他现在要重写。 室内无人,林业绥改跽坐为箕踞,面向炭盆的身体也转向案前,他提笔蘸朱砂,在原有的字迹旁边,重新写字。 他一如往常的问了句:“家中如何。” 童官愣住,因为知道家主这句话问的是女君,可是来的时候,女君特意命他不能跟家主说,所以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炭盆迸裂出响声。 写到雷霆二字的时候,林业绥沉声道:“我不想再问第二遍。” 童官赶紧跪下:“女君所怀胎儿溃败。” 林业绥不说一言。 他手中的笔锋长久不动,慢慢洇出一滩红色,像道割出的伤口,缓缓流出鲜红的血液。 黄藤纸上,一句“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才刚写完,便没有了下文。 童官驾着马车,从尚书省到长乐巷的一路上不知道喊过多少句“尚书仆射的车,尔等竟敢阻拦”,才能在宵禁后赶回长乐坊。 停稳车驾,他搬来车凳放好,又赶紧踮起脚从车里拿出柄十二骨青罗伞。 这些几乎都是瞬间做完的。 紧接着,车帷被长指掀起。 林业绥几步就下到巷道里。 童官立马把撑开的罗伞递给弯腰出车舆的男子,随后拿出鹤氅裘给男子披上。 不过几息间,林业绥已经撑着罗伞,入了家中,直接往北边屋舍走去,整个人都沉寂的可怕。 雨水浇在伞面,犹如碎玉之声。 侍女看到男子来,赶忙低头行礼:“家主。” 专供佛像的室内,郗氏跽坐在席上,还在念着第五遍经文,香火缭绕,虎口处的佛珠在指尖来回,就好像是佛教里所讲的人也有轮回,只听见妇人说:“今诸佛世尊,当证知我,当忆念我。我复于诸佛世尊前,作如是言:若我此生,若我余生...如过去未来,现在诸佛所作回向。我亦如是回向。众罪皆忏悔,诸福尽随喜...无量功德海,我今皈命礼。” 经声混杂在雨声中。 随即,另有一道两者之外的声音响起。 嗓音低沉清冽,似山谷回声,字字念来。 “我以广大胜解心,深信一切三世佛,悉以普贤行愿力,普遍供养诸如来。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林业绥走进室内,立在门口,半阖着眼睛,比起妇人佛龛上的那尊,更像是威严庄肃的神佛,听到妇人在念忏悔的经文,就像是极度不满这个信徒的不虔诚,亲自开口念起经文来。 念完后,他掀起眼皮,像是佛的质问:“母亲原来就是这样修行的,造一遍恶业,便来忏悔一次。” 被迫终止诵经的郗氏回头去看,察觉到是谁后,又重新转过头去,似乎是明白男子为何归家,她叹出一口气,像是一个蓬头挛耳,齞脣历齿的老人,自己确实是在为差点就害得林氏子弟丧命而忏悔。 妇人紧紧捏着佛珠,愧疚道:“庆幸孩子还在。” 林业绥扫了眼:“我不问结果,只问原因。” 生怕再被男子送去寺庙,妇人想要从跪着的席上站起,侍奉在旁的侍女恭敬低着头,不敢听不敢看,赶紧上前去搀扶。 郗氏走了几步,又突然止住,男子只是稍抬眼,她竟然就不敢再靠近自己这个儿子半步:“议婚的事情...这是在高平郡的时候,你舅母觉得三娘特别有世家女郎的风范,说要是你那些表兄弟没有成婚,一定要把三娘留在高平郗氏,然后又说到我七年前生病的那次,她在建邺的表嫂妇来看我,家中六郎的也已经快及冠,因为守父孝才耽搁至今,我想着三娘也还没有议婚,谢氏又治理家中诸事,难以顾及,三娘也是我膝下长大的,我问过三娘,她同意,我才商量议婚。” “既然如此,日后三娘的婚事,母亲就别再拿去烦扰她,家中还有谁是不满婚事由自己长嫂做主的,母亲也一起问清楚。”林业绥冷着声音,“要是又出今日的事,母亲再造恶业,又得多念几遍经文了。” “家中的事情我可以不过问,但是我作为嫡母,难道为孩子议婚都不行了?你也不用送我去修行,直接送毒酒给我不更好!”信佛的郗氏听到男子这么说,手里的佛珠也因为她的恼羞成怒而啪嗒作响,“你父亲在的时候,你还没娶她之前,哪里是这样的!” 听见妇人的言语,林业绥不置一言,被雨水打湿的衣袍沾满这个黑夜的寒意,连带着渗入骨头,又或许是他的冷漠比之更甚。 他沉默着,长久伫立,哪怕亿万年过去,也始终都不会悲悯一眼。 “母亲的心思,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捻着指腹,冷眼旁观,“想要借我权势,庇荫高平郗氏和吴郡孙氏,但是母亲也要明白,现在博陵林氏所拥有的权势是有代价的。” 被男子说中,郗氏猛吸了口气,有几分痛惜和悔恨:“血亲比姻亲更为重要,既然世家注定要两姓联姻,为什么就不能是高平郗氏。” 林业绥一字一句的说出内心所渴望的东西:“因为我不想死。” 高平郗氏的子弟要是真的有治世之才,为何从入仕开始,便一贬再贬,林勉和昭德太子在独断朝堂的时候,与世族对立,导致朝中无人可用,不是没有提携过郗氏的子弟。 今夜长生殿,天子的冷声诘问,仍在耳畔。 “母亲真的以为我现在过得很舒适?觉得我手掌权柄能呼风唤雨,还是朝堂也任我摆布?博陵林氏如今的权势还远远比不上三族,陛下想要解决林氏,只需要眨个眼。”林业绥平静的看向龛上跌坐的阿弥陀佛像,“哪日陛下看我不顺眼,想要我的命,你们也需要跟着一起赴死,跟母亲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等到了死的那天,你们在黄泉自会相见。” 他道:“母亲继续向诸佛忏悔吧。” 大雨袭来,西边屋舍居室檐下的玉片在叮噹响。 玉藻跪坐在卧榻旁边,守着服用汤药后就一直在昏昏入睡的女君,时不时就用竹箸夹着薪炭往炭盆里面添,保证热气不断。 到了黄昏时分,她听见榻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放下竹箸,跪直身体,看见女君已经熟睡,把帷帐落下,然后撑地站起,把炭盆置于榻边,低头离开。 走过挡在中间的素绢屏风后,看见红鸢从她们的住处拿来衾被在地上铺着,她立即询问:“女君这胎不是有溃败之兆吗,怎么会在夜里就突然回来。” 红鸢回她:“女君不愿意在夫人那里睡卧,所以趁着雨停的时候,乘坐步辇回来的。” 玉藻又问:“此胎能不能稳住?” 女君昨夜还在因为这件事情忧虑,结果今天就有了,可能真的是有神仙王母在护佑。 红鸢点头:“医工说只要女君好好静养,不要劳神,再每日进食汤药,此胎就能够稳住。” 玉藻安心下来,突然又听见庭院里面有声音,赶紧出去看,发现有个高大身影迈步走来。 她疑惑片刻,然后赶紧回到室内,命红鸢把地上的东西拿回她们自己的住处。 红鸢虽然不解,还是重新叠好,感到郁闷的说道:“女君身体不适,我们不用守了?” 玉藻低下头,快步拉着人离开:“家主回来了。” 疱屋的奴仆重新烧了热水提去湢室,又燃了炭火端进她们家主与女君的居室。 林业绥走得急,回到室内的时候,身上已经湿了大半。 他解下衣袍,先去卸冠沐浴,等出来时,径直走去卧榻那边,两指轻轻拨开帷帐,安静望了眼,看见女子酣然入梦,收回手,回到室内中央的几案南面踞坐着,缄默烤火取暖。 黑眸中映着一片红。 长命万岁 第96节 直至鸡鸣时分,他才去到窗牗旁边的坐床睡下,身上只盖着那件黑金绣松柏纹的鹤氅裘。 睡了一个时分不到,男子的眉头便拢成山川,脑袋开始裂痛起来,他起身,继续坐回到炭盆旁边,深吐息几次才有所好转,然后去到书案前。 童官在日出时分醒来后,记起昨夜王烹送来的药物,赶紧拿来送到西边屋舍,听见室内的动静,立即开口:“家主。” “进来。” 居室内,男子衣服单薄的踞坐在书案前,童官放下药,急忙去坐床那边拿来鹤氅裘给他披好,然后恭恭敬敬的跪坐在旁边侍奉笔墨。 吃了隋郡那边送来的药,头痛稍有缓解后,林业绥便毫不停歇的从案上抽出一张文书专用的藤纸,提笔写出几行楷书。 他搁下笔,交给奴仆:“送去尚书省,再为我告几日病假。” 西南匪患已经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要是再进一步,他就算是咳死,天子也只会亲眼看着自己死。 童官拱手领命,把藤纸收好后,从地上爬起,低头出去。 忽然,帷帐里面传来带着哭腔的喊声。 林业绥从案前坐席站起,还没有走近,便听到女子又在喊:“玉藻?”得不到回应的她许是想着左右不过就是近身侍奉自己的侍女,继续言道,“你去拿条湿帕来,我要净面。” 他又去外面命令侍女端热水进来,稍稍拧干巾帕后,掀开帷帐,在卧榻旁边坐下,只见女子微带病色的脸上淌着眼泪,连鬓发都被打湿,睫毛遇泪就凝成几股分开,眼睛始终闭着。 谢宝因知道有人在旁边,却不知道是谁:“你是哪个侍女?” 林业绥未应,拿着巾帕,把泪水经过的地方都耐心的轻轻擦去,两颊,下颚,眼角,耳鬓全都已经全部擦净。 只剩下眼睛。 他望着女子,轻声开口:“睁眼。” 谢宝因早就已经醒来,没有陷入梦魇,只是梦中不知不觉就流了太多眼泪,实在是太过糊脸,连睁开眼睛,眼眶里面都是泪花,看不清楚东西,特别难受,她以为玉藻那两个侍女昨夜依旧守在室内。 听到男子的声音,女子又惊又喜,但是只能模模糊糊的看见他所披的黑底金绣大袖襦,还有散下来的头发,不自觉地便带了委屈:“我看不清。” “等下便好。”林业绥俯身,手上动作更加轻柔。 等看清男子眉眼,谢宝因问道:“郎君怎么回来了。” 林业绥把巾怕扔回旁边矮床上的铜盆里,激起水波,他温润如玉的笑着:“幼福这是不愿意见到我?” 谢宝因边摇头,边看了眼从窗牗透进来的天色,最早不过日出时分,坊门应该还没有开。 她问:“郎君什么时候回来的。” 男子也不瞒她:“昨天夜里。” 那就是知道白天发生的事情才回来的,她睡下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坊门落下,但是谢宝因不想再提林妙意的事,所以只能开口提另外一件,她粲然一笑:“我和郎君又有了孩子。” 林业绥目光落在女子腹部,那里平坦一片,却差点没有了一个生命,可是在那之前...他笑着,却不及心:“怎么不让奴仆跟我说家中的事情。” “不是什么大事。”谢宝因简单解释了两句,话锋忽转,“宫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林业绥无奈颔首,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屈指揩去女子鬓边残留着的眼泪,又问:“为何哭。” “做了个梦。”谢宝因垂眸,再想起昨夜那个梦,她只觉得是自己这些日子灵台不清的缘故,想来也很久没有抄过经文,“我想要抄些经文送去天台观供奉道德天尊。” 不用想就知道大概是什么梦,林业绥为让女子安心,并未拒绝:“外边冷,等侍女把炭盆端进来,你再接着睡会儿。” 得到准允,又有人在旁边守着,谢宝因安心睡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食时,几案旁边摆着一盆鲜红的炭火,案上有抄经所需的笔墨和麻纸。 还有冒着热气的汤药。 男子箕坐在北面坐席,披衣阅看竹简,一副闲散之人的模样。 看见他人要起身过来,动身下榻的谢宝因面带嗔怒的开口:“走这么几步没事的,总是不动岂非更不好。” 林业绥笑着收回动作,眼睛却时刻落在女子身上,直到她在东面坐席站定,终究还是忍不住忧虑,伸手去托住其手臂。 随后放下竹简,从席上站起,去东壁拿来女子那件黑色鹤氅裘。 谢宝因也顾虑自己妊娠,昨天此胎又差点溃败,所以不再屈膝跽坐,而是改为臀骨落在席面的踞坐,然后又自觉饮完汤药。 林业绥弯腰用鹤氅裘笼罩好女子身体后,又俯身揩去她唇角药渍。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坐在席上,做着各自的事。 一个看竹简,一个抄经文。 几瞬过后,谢宝因专心誊抄完这卷经文上的最后一字后,懒懒趴在案上,跟男子攀谈起来:“建康坊的那个陆六郎如何。” 在看历朝历代一些大型战役经过的林业绥,似乎是极其理所当然的说了句:“有文才,无政才。” 如此正经,谢宝因一时无言。 反应过来的林业绥把帛书舆图收好,伸手抚摩着女子发顶,竟然想不起那个人有什么值得说的地方,只能把家族情况和从小到大的际遇说一遍:“他父亲常年在外任职,由母亲带着在建邺长大,四载前丧父,因为有母亲管着,所以品德说不上好坏,至于吴郡陆氏的子弟也都是有文采的,尤其擅书,却做不了什么大事,朝堂上没有显才者,好在宗族里面相安无事,自太.祖建朝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一起子弟相争的事情,是群鸥鸟忘机之人。” 听了那么多,谢宝因只记住一句:“陆六郎自幼跟他母亲长大,还被他母亲管束着?” 林业绥没有应答,反而皱眉,见女子又要开始为此事操心,不悦地去捻揉着她耳垂:“既然劳而无功,这些事情都不必再去管了。” 谢宝因淡淡一笑,乖顺颔首,现在她好好生下腹中这个孩子才是最要紧的事,转瞬又想起其他的要事,赶紧命令家中奴仆带上重礼去河内魏氏致歉。 陆六郎想必很听他那个母亲的话,要是好相处的,嫁过去也不用受姑氏的苦,要是不好相处,夫君又不护她,有谋略就是渭城谢氏的夫人,没谋略.... 谢宝因淡漠眨眼,继续抄写经文,抄着抄着忽然记起一件事情:“郎君今天不去官署?” 林业绥半真半假的道出一句“头疼”,发现女子满眼担忧的抬头,似乎下一秒就要马上开口命人请医工来。 他倾身,为妻子去拢落下的鬓角碎发:“告病假总得有个理由。” 谢宝因视线落在竹简上,状似无意的说了句:“不知道以前是谁答应过我,不管什么事情都不会隐瞒我。” 多日不见,男子身边的奴仆又来往家中和尚书省,她怎么可能会不问他在宫中的情况。 林业绥怔住,大约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笑意直达心底,指腹去摩挲着女子耳鬓。 他不说话,谢宝因心里且忧且怨,搁下毫笔,手掌撑在案上,顺势从跽坐改为双膝跪在坐席上,然后她上半身往左边的北面探过去,去与男子额头相抵,不放心的再问:“真的无碍?” 两人如此近的距离。 林业绥轻笑一声,吻过她嘴角:“前面已经进食过药石。” 分离许久的人,一旦肌肤相亲就很难抑制,谢宝因也是。 她耳语道:“又得忍耐好几个月了。” 【作者有话说】 青梅树这个情节在43章有提及。 [1]【出处】春秋孙武《孙子·军争》:“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2]本章写出来的经文都是出自佛教的《八十八佛大忏悔文》 第85章 出言相讥 家中女君怀有胎儿却溃败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东边屋舍, 连胎儿溃败的缘由也被这些奴仆说得一清二楚。 侍奉在侧夫人周氏所居住的屋舍里的老妪不知道从哪里听到几句闲语,坐在庭院里面,边给侧夫人燃炭, 边说:“听家中其他侍女说女君又怀有身孕了, 但是此胎差点溃败,还是在夫人屋舍的厅堂里出事的,好像流了很多血,而且都还惊动家主连夜从宫里赶了回来,庆幸的是沈女医就在家中, 才稳住了此胎,要是没稳住, 北边屋舍的那些奴仆肯定都逃不过家主被问罪,而且家主昨夜归家还是先去的夫人那里,然后回了西边屋舍。” 紫朱本来是想要给侧夫人做罗袜,但是因为太冷, 手指都冻僵了,所以才来这里取暖,听到老妪所说, 感到新奇的问道:“夫人这是又做了什么事情, 竟然惹得女君如此动怒,让胎儿溃败。” 老妪家里也有儿郎, 她也是做姑氏的人,听到侍女这么说, 立即为郗氏辩护:“这次还真不是夫人的错, 三娘已经快要十九岁了, 夫人身为母亲, 心里替女郎焦虑, 所以这次回高平郡的时候,从郗家三夫人那里知道吴郡陆氏的子弟品德很好,回到建邺后,刚休息好就立马请陆夫人来家中相商,三娘对这件事也已经点头同意,这本来就是好事一件,但是女君在知道以后,竟然跑去夫人那里把陆夫人给赶走,还出声怒斥夫人。” “虽然现在家中全由女君来治理,但是夫人还是已逝前家主的正室夫人,是她姑氏,不尊不敬就算了,竟然还想要越俎代庖替夫人给家中郎君娘子议婚,那时候二郎的婚事是因为夫人不在家中,如今既然归家,肯定是要嫡母做主,后来三娘亲自前去,替夫人说了几句话,女君自己接受不了才让腹中胎儿溃败的。” 庭院外面走进来一个侍女,虽然声音响亮,带着几丝与人为善的笑,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又让人无地自容:“阿婆这话说得还真是拿八两线出来就想要织匹布,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十分新奇。” 老妪看到侍女走来,脸上立即堆砌着笑:“绿荭娘子怎么来了这里。” 绿荭一家世世代代都是博陵林氏的奴隶,再加上她的祖父对太公林祉有护主之恩,太公在的时候,待他们一家都很好,就算是后面郗氏治理林氏的家务,因为有前家主林勉在,所以也不敢苛刻。 因为得到主人重用,所以心里才会有尊严,不像其他的奴隶已经被世家的家主女君给驯化的奴颜婢膝,但是她也并不会因此而做出势利之交的事情。 她手中拿着家中女君夫人所赏赐的三吴锦和各色丝线,走到紫朱面前,语气崇重:“我想要请你帮我缝制一些过冬的贴身衣服。” 紫朱接过来,翻了翻这些三吴锦,厚实保暖又不扎人,最适合做贴身衣物,每年家中女君都把这些制衣所剩的布料赏赐给奴仆,她看了几眼,然后问道:“不知道女君腹中胎儿溃败究竟是怎么回事。” 绿荭朝老妪看去,声音放低:“因为昨天六娘突然跑去西边屋舍找女君说夫人在为三娘议事,从前夫人待三娘如何,众人都知道,不仅六娘忧虑,女君也忧心,所以女君才赶去夫人的屋舍,在陆夫人离开后,也是夫人先出声怒斥的,女君后面才开口说了一句话,但是夫人勃然发怒,开始讥刺女君,随后三娘又出现,亲口说她早就已经跟夫人商量好这件婚事。” 她接着说道:“沈女医昨天刚好就在家中,那也是因为女君身体不适,西边屋舍的侍女特地请来的,本来就不舒服的身体,再被人这么讥刺,怎么可能承受得了。三娘的婚事也一直都是女君在给她议,而且前面还有二郎在,礼有尊卑长幼之分,二郎的婚事不解决,三娘的婚事也不能操办,但就算是不满意女君,提前和嫡母商量好其他的世家子弟,也应该提前写家书告知,或者是在回到建邺以后跟女君说一声也好,女君至少不必再操心,也能直接回绝河内魏氏,如此愚弄,心里对女君没有半分尊敬,这两年来女君还待她那么好,付出自己真心。” 老妪听见,暗里讥道:“绿荭娘子又是在用几两线织布?” 绿荭以白眼对之:“我世代都是博陵林氏的奴隶,从林氏跟随霸主争天下的时候就已经是,到今日已不知道是第多少代,所以只知道尽心侍奉主人,听从家主和女君的话,不懂得织布。” 老妪明白侍女的意思,她虽然是奴隶,但是跟随历代家主多年,在博陵林氏比自己这个用钱财赎买来的更加重要,所以不敢再说话。 绿荭要离开的时候,位于屋舍南面的居室里面走出来一个侍女,低声说道:“侧夫人有请。” 她双手交叠,放在腹前,跟着低头去到室内,看见跽坐在案前席上的妇人,恭敬回道:“不知道侧夫人有什么事情要命令。” 虽然是侧室夫人,不比正室夫人敬重,但是侍奉在她住处的奴仆并不算少,妇人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她开口就询问:“女君此胎溃败和三娘有什么关系。” 绿荭禀道:“昨天建康坊陆家的夫人来了家中,夫人与她在商量三娘的婚事,因为女君忧虑这家子弟品行不端,所以过去相看,但是却不知道夫人早就已经和三娘商量好了。” 周氏又问:“女君身体可有大碍?” 绿荭再禀:“女君和胎儿都无碍。” 周氏颔首。 等侍女离开,妇人命侍女梳妆更衣,不准侍女随侍左右,独自离开庭院,本来想要去林妙意的住处,但是走到一半,又停下脚步。 再三思虑下,还是去了家主和女君所居住的屋舍。 周氏匆匆来到西边屋舍。 庭院里面的侍女看见后,还来不及去禀告家主和女君,妇人已经走到居室那边,从南面上阶,没有进去室内:“女君”。 室内,谢宝因刚和男子耳语完那句话,便被他抓着鸣口嗍舌,一时相吮,茹其津液,或缓啮其舌,两口相咽。 听见声音,她心中一骇,下意识看向窗牗,不大确定的回了声:“侧夫人?” 外面的妇人答道:“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烦扰了女君静养。” 女子突然离开,兴致刚起的林业绥眉头皱起,但是在看到女子唇上沾染着那层亮晶后,又被安抚下来,笑着伸手擦去。 “侧夫人言重。”依旧还是跪在席上的谢宝因手撑着案面,想要用力站起,“侧夫人为何不进来。” 这次胎儿溃败庆幸不算是很严重,在卧榻静养整日后,便可以适当散步,再服用汤药就行。 长命万岁 第97节 林业绥同时也把几案挪动,随后握住女子的手腕骨,把人揽到怀里,捻她耳珠,与她耳鬓私语,嗓音里揉入了笑,极尽缱绻:“我只是答应幼福可以抄经文,可没有答应这件事情。” 谢宝因已经快要从坐席站起,突然被男子圈在身前,顿生娇嗔,刚想要抬头和他争辩。 又被他吻住。 居室外面所站着的周氏完全不知道室内所发生的事情,但她知道林氏这位家主肯定也在里面,她只是林勉的侧室,又很少出来走动,更加不敢去面对男子,还因为这层缘故,带着敬重道:“不敢烦扰女君静养,我说完话就走,今天来主要是想替三娘来给女君赔罪的,她年纪尚轻,遇见妇人就说不出话,从小就是这样,更别说是要她去忤逆妇人这个母亲了,还望女君千万别和她去计较,我知道女君对三娘的好和用心,但是她这次竟然还差点害得家主和女君的失去孩子。” 妇人的话,谢宝因听得迷迷糊糊又断断续续,好不容易被男子饶过,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侧夫人不必忧心,三娘是家中的娘子,博陵林氏的女郎,郎君的家妹,夫人的女儿,我又怎么可能因为这件事情就去怨恨三娘。” 看见女子温顺在自己怀里待着,林业绥伸手从案上拿了一卷竹简看,似乎丝毫不关心她们在说的事情。 靠着男子,身体变热,手却开始觉得发凉,谢宝因把双手掩在鹤氅裘之下,神情始终不冷不热:“侧夫人应该知道,我只是三娘的长嫂,家中还有夫人这个嫡母在,儿女婚事确实不应该由我做主,要是双亲都不在才应该有我这个长嫂来,更不用说三娘自己也对夫人所议的这门婚事觉得满意。” 只是周氏心里还是有忧虑,毕竟现在博陵林氏的女君是室内的女子:“但是夫人一直都对三娘有些不喜欢,我担忧夫人会在妆奁上不尽心,不过现在有女君在,我也能够安心。” 郗氏早就已经不再治理林氏家务,这是皮里阳秋之言,警戒她会苛刻林妙意的出嫁妆奁。 谢宝因的眼里逐渐有了冷意,这种事情她根本就不会去做,范氏从来没有教过她,而且世家夫人都是出身矜贵,受过家学,一言一行都代表所出身的士族,更不会让家族受辱,现在妇人说这种话,就是相当于在侮辱她,侮辱渭城谢氏,况且她心里对林妙意确实说不上是悔恨,只是一时气血上涌,过去也就过去了,何必因为这件事劳神,林妙意日后嫁到其他世家,代表的就是另一个士族,她又何必因为这件事给博陵林氏树敌。 以后该怎么相处还是怎么相处。 只是再也没有情义,没有感情。 她借力打力,直讥道:“侧夫人此言说得有些败兴,夫人怎么可能会不尽心,又何来什么不喜欢,我有时候还真像夫人那样,表面上不喜欢三娘,但是暗地里却还是费尽心思的给三娘议好婚事,愚弄众人,就只是为了让三娘高兴。” 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气,林业绥立即放下竹简,想要安抚。 谢宝因怒瞪了一眼,挣扎着离开他的怀里,手撑着几案,膝行几步,重新回到东面坐席,踞坐着,然后一声不吭的重新拿来笔墨,提笔抄经。 “女君要静养。”被无辜牵连的林业绥也沉下脸来,不由得对外面的人动了几分怒,“我不在家中的时候,你们就是这么侍奉的?” 听到室内传来男子的声音,周氏还来不及先请辞,侍女已经被家主的冷声质问吓得赶紧请这位侧夫人离开。 【作者有话说】 被周氏气到的谢宝因:林氏的人都可恶! 被无辜牵连的x业绥:我现在不姓林了 【出处】《洞玄子》:“两口相咽,一时相吮,茹其津液,或缓啮其舌...” 第86章 居心不净 周氏去看望过女君的消息刚传出去, 次日杨氏便也前去拜侯,家中六娘林却意在被身边侍女劝阻后,等长嫂身体好转, 过了五六日才前往西边屋舍拜见, 袁慈航、王氏也顾虑谢宝因身体虚弱,有过胎儿溃败之兆,忧虑她会劳神,特地相隔十余日才先后看望。 三娘林妙意没有前去。 范氏在十一月初的时候也乘牛车来过长乐巷,昔日为人刚毅的她, 身体已经变得很羸弱,自言从今年初的那场大病过后, 身体便再也没有好过,时时会有小疾,要进服药石,实在病弱到不能治理家中的时候, 偶尔也会命谢珍果过来治理家私。 谢珍果也已经快要十一岁,听说性情已经变得持重。 到了十一月末,今年的雪终于开始下起来, 先是盐粒似的下了几日, 砸的瓦檐哐啷,就在昨日夜里, 天地间吹起了柳絮,地白风色寒, 纷纷扬扬的雪花坠落。 今天日出时分, 谢宝因刚醒就听见庭院里面窸窸窣窣的几句嬉戏声。 推开窗牗, 入目是一片白亮。 竹梢上积满雪, 潺潺水流中浮着碎冰, 树枝被压弯,家中这些奴仆都穿戴着蓑衣在扫雪,后来岌岌的枝头猛然晃动一下,刚扫净的地上又落满了雪。 倏地,窗牗被关上。 她好奇回头,瞬息之间便眉眼弯弯,然后抬起手,刚被窗外寒风吹到微微泛红的指尖去扣男子衣服前襟处钉着的两枚布扣。 林业绥垂着长眸,宽厚的掌心贴上女子后腰,把侧身压腿跽坐在坐床的人翻正身体,后来又干脆将她抱到自己腿上坐着,然后敞腿箕坐下去,两人对面相视,温笑一声:“不气我了?” 从前为了周氏的事情,冷落了他好久。 昨天夜里,两个人互相用其他举措为彼此疏通人.欲的时候,因为实在难以忍耐,所以不小心弄到了她脸上。 把前襟的布扣扣好,被迫踞坐在男子怀里的谢宝因又去扣领口一侧的两枚布扣,知道他是故意提起此事,一时窘促无计:“居心不净。” 她休养的这一个多月,很多时候都在躺在卧榻上,或者跽坐案前阅看经史,家中事务和祭礼都交由袁慈航与两位娘子代劳,再日日服用汤药,身体已经无虞。 林业绥重复起昨夜的动作,伸手抚摩着她脸颊,就像是为她擦去那些从自己体内出来的混浊,狎昵笑道:“那幼福说说是谁先开始的?” 是她。 谢宝因两耳逐渐变红,然后淡然从容的问道:“郎君是不是跟夫人说了什么?” 自从她这胎差点溃败以来,因为需要好好休养,所以暂时没有再去北边屋舍晨昏郗氏,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前几日郗氏突然命身边侍女来见告她,以后都只需要像从前那样逢五前去晨省。 可是从宝华寺回来后,郗氏让她日日晨省就是坚决要整顿自己。 林业绥抚弄着女子白中泛红的耳垂,似一颗玉雕的石榴籽,引得人想要去咬上一口,随后他便真的那么做了。 被人啮咬,谢宝因长眉微蹙:“郎君?” 他沉默片刻,随即坦荡认下这件事:“母亲晨起后习贯礼拜佛像,我担忧晨省会扰乱母亲对如来的诚心。” 听着男子如此有孝道的话,谢宝因莞尔一笑,自己要是再去怀疑其中的真假,那就是以小人之腹为君子之心。 两人相依说完话,林业绥才离家前往官署。 看见家主离去,等候在居室外面的侍女不敢僭越的低头行礼,随后端着器皿进到室内,视线始终不敢乱动,只专心盯着脚下。 谢宝因也早就已经在男子离开以后,坐姿由无礼的踞坐变为矜重的跽坐,在案前坐席上嵬然不动,安静的看帛书。 炭盆就在她身侧取暖。 两名侍女在旁边跪坐下去,肃敬的侍奉女君盥洗。 等盥洗好,又有侍女低头进来侍奉更衣。 接近食时的时候,疱屋的奴僕端来几个绘有红纹的黑色漆盘,内里盛有饭食与肉物。 谢宝因跽坐在仅供一人屈膝的矮足坐榻之上,看着跪坐在食案旁的两个侍女,一个端着食盘,另一个恭敬把漆木盘放在案上。 随即站起,低头侍立在旁边。 她拿起象箸,缓慢进食,直至三刻以后才放下。 看见女君放下食箸,侍女又等了片刻,确定女君不再进食后,不徐不疾的再次跪坐着收拾食案之上的漆盘象箸,然后行礼退出居室。 玉藻也随之进到室内,亲自奉上热汤:“女君。” 谢宝因接过,抬臂以宽袖遮挡。 玉藻看着女子气血无恙,安心笑道:“女君此次妊娠比上次要轻便。” 荡完口,谢宝因缓缓垂下右臂,把漆碗放在面前的案上,囅然而咍。 这胎大约是在八月或九月的时候所孕,到今日也已经有三个月,庆幸的是没有当初怀女郎林圆韫的反应大,很少呕吐,荤菜百蔬都能进食。 随后,她撑着凭几起身,缓步走到室内中央的案桌旁,在东面坐席跽坐,伸手拾来一卷竹简摊开,命道:“你去我存放书简的箱笼里把那卷载有竹林七子文赋的竹简找出来,再把放置在西壁箱笼里用葛布所裁制的手帕拿来,还有那支贯以白珠的黄金步摇。” 女君有所命令,玉藻立即恭肃应道:“不知道女君是要给建邺哪个世家送去,我这就去命奴仆预备车驾。” 葛布洁白细腻,为从前吴郡所盛产,昔年三足鼎立的时候,据守在北方的霸主还派遣使者去吴郡为自己所宠爱的夫人求过,那时候吴郡还是被另一位霸主所占,但依旧不惜以一郡换之,只为给那位夫人裁制一件杂裾垂服,哄她一笑,可见珍贵,就算是现在也万钱难求。 “不是给世家送礼。”谢宝因道,“我今日有事情要去找两位叔母商榷,二夫人与六娘也来拜见过我,所以备礼酬答。” 玉藻撑地站起,行礼领命,随即便去寻找女君所要的东西。 谢宝因继续垂目阅看,在听到一声“女君”的时候,抬头去看,看着侍女手里所端的漆盘,确认上面的东西无误后,颔了颔首。 玉藻听着庭院里面的雪声,忧虑道:“现在雪还没有停,女君还是等雪停再去最为适当。” 谢宝因闻言侧头,望向窗牗,隐约可以看见纷纷扬扬往下落的鹅雪,然后颔首应允。 庆幸的是等到隅中时分,这雪便已经止住。 刚好看完这卷竹简的谢宝因动作轻缓的把连缀起来的竹片卷起,再用束带捆束好,放回原处。 侍女也去拿来动物皮毛所制的手衣与铜炉。 谢宝因从席上站起,双手拢进有茸毛的手衣里,然后穿好重云履,腰间垂落着白玉杂佩,徐步踩在白雪之中。 身后还有四个侍女端着漆盘随侍。 在走去东边屋舍的路上,谢宝因停下,对左右随侍令道:“竹林七子的书简送去给二夫人,手帕送给三娘,黄金步摇送给六娘。” 这支垂落白珠的步摇,她曾经佩戴过,林却意望之羡慕。 端着漆盘的侍女点头领命,随后离开去家中夫人娘子的住处。 谢宝因也径直去往杨氏的住处。 半月前,郗氏就已经和吴郡陆家的夫人把林妙意与陆六郎的婚事全部议好,陆夫人归家没几日,陆家就立马送来通婚书,博陵林氏这边也由三从父林勤代写一封答婚书还之。 直到四日前,正式禀告礼部后,两家已经可以走六礼。 走过庭院,来到杨氏的居室前,发现阶上雪未扫。 谢宝因叹出一口白雾,蹙着眉头,最终还是抬脚踩了上去,只是每步都走得谨小慎微。 向主人禀告完出来的侍女低头行礼:“夫人在里面,请女君入内。” 谢宝因从西面上阶后,进到室内,看见妇人踞坐在席上,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这已经是无礼不敬,侮辱之举。 她从容抬臂行揖礼:“叔母。” 女君是家主之妻,杨氏想到林业绥的计算之心,还是不敢太无礼,回以揖礼,然后邀女子入席:“女君怎么会来这里。” 谢宝因走过去,屈膝在坐席上跽坐,身后端着漆盘的侍女也跟着跪坐在旁边,她伸手揭开覆物之巾,拿出白色布帛,双手递给妇人:“我现在身体无虞,所以前来酬答叔母。” 杨氏看到连罗袜都不足以裁制的布帛时,以为女子是在污辱她,面露不悦,等拿到手中,摸着质地,发现是吴郡所产的葛布,又高兴起来,命侍女奉汤:“辛苦女君,这礼实在珍贵。” 谢宝因以襦袖挡脸,浅饮热汤,开宗明义的言道:“礼虽珍贵,但我也有事需要烦劳叔母,叔母应该知道三娘如今已经和吴郡陆氏的子弟议好婚事,很快就会开始行六礼,只是我现在妊娠,内心忧虑会因此延长三娘的六礼,袁二娘如今也妊娠五月,至于夫人已经为了三娘的婚事耗费心神,实在不忍再叫她去操心,所以我想烦劳两位叔母。” 杨氏听到女子让自己操办家中女郎的昏礼,重要程度等同于是宗族祭礼,尽管心里已经十分高兴,但是看到女子从容的神情,还是存心要为难,迟疑许久才应下。 周旋几刻,前去其他夫人娘子住处送礼的侍女归来。 谢宝因起身辞别,离开东边屋舍,又去往与长乐巷相隔两条巷道的另一处住邸。 不同于杨氏的踞坐,王氏是跽坐在坐榻上,两步之外就摆着炭盆,在拿着布帛做女功,以供服饰之用。 听到侍女禀告林氏女君前来,赶紧抬头。 谢宝因已经来到室内,遵礼向尊长揖拜:“叔母。” 王氏还以揖礼,命人在自己对面布置坐榻。 长命万岁 第98节 坐榻基本都是只供一人跽坐,榻足只有半指高,谢宝因缓慢屈膝,庄严跽坐着。 随侍的侍女也立马跪坐下去,低头把漆盘举过头顶。 谢宝因递给妇人,依旧是用酬答作为饰词。 王氏收起葛布,笑道:“谢娘此行应该不止为酬答而来。” 谢宝因也直言无讳:“前几日叔父刚回完答婚书,吴郡陆氏就已经禀告礼部,三娘和陆六郎很快要行六礼,陆氏的意思应该是想要尽快亲迎,我前面已经去过二叔母的住处,烦劳她操心,但是心里还有疑虑,所以才来找叔母。” 听明白的王氏郑重颔首:“谢娘尽管安心,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三娘的六礼失事。” 妇人叹息:“三娘此事还真是尼父所说的‘朽木不可雕也’,看她昔日怯弱的相貌,怎么就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谢宝因垂目不应,此事的得失,她缄口以慎。 王氏又问:“你此次妊娠也艰难,八九月所孕,十月也有两个月了,怎么如此晚才知道?” 谢宝因双手叠落在暗纹裙裾上,矜重应答:“从五月开始,我的天葵就开始混乱,因为此事的缘故,在六月还以为有孕,可是命奴仆找来疾医探脉才得知是天葵迟来而已。” 天葵混乱也能妊娠,王氏觉得新奇,很快又欢咍的说腹中孩子是受天命保佑的。 谢宝因澄心凝思,然后再言:“还有六娘的事情,我也要烦劳叔母。” 杨氏心中得意,立马开始命令起家中奴仆。 居住在北边屋舍的妇人知道谢宝因把如此重要的仪礼交给杨氏操办,不愉而言:“家中姑氏还在,她视而不见,竟然去找叔母。” 侍女奉上汤药,宽慰她:“夫人近日为三娘的婚事操心劳神,女君是忧虑夫人的身体。” 郗氏冷下声音:“我看她是防备着我。” 侍女知道这位夫人对女君有嫌隙,低头侍奉,不再说话。 日昳时分,外面的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谢宝因抬目看向居室南面所开的窗牗,忧心这场风雪会变大,落在裙裾上的双手举起,上襦宽袖笔直垂落,合围成环,向妇人辞别,而后掌心扶着屈坐的双腿用力,站起来后,再次行揖礼。 王氏身为主人,起身相送。 跟随而来的四个侍女也侍奉女君拢好手衣。 随后乘坐牛车回到长乐巷。 下了车舆,步入家门,走到栽种莲花的湖边时,谢宝因止住脚步,看着结冰的湖面,枯荷被风雪冰冻,水面仅剩两舟,上面落满白色的雪。 “长嫂。” 声音传来,谢宝因侧头去看。 皑皑白雪中,林却意披着赤色氅裘走来,高耸的发髻上还竖插着她今日刚送的黄金步摇,一步一摇,步摇上的桂叶也轻轻颤动。 十三岁的她性情变得持重,不再像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已经越来越像建邺世家的女郎,但是在家人面前,还是穉子。 等她人来到自己身边,谢宝因才莞尔开口:“这么快就已经佩戴上了?” 林却意行完肃拜礼后,才伸手去摸发髻,笑言:“步摇的簧片与大雪匹配更有风趣,就像是黄金桂树伫立在簌簌雪中,所以立马就想给长嫂看。” 措辞也仍带着道儒释三家之言。 谢宝因还没有应答,她又喃喃自言:“本来是想要拉着阿姊一起来的,可是她...”林却意楞住,然后笑道,“阿姊身体不舒,所以让我代她向长嫂称谢。” 身体不适...恐怕是不知道怎么来面对她。 谢宝因浅笑着:“时至大寒,三娘又要预备昏礼,可能是被寒气侵袭,你让她注意休息。” 林却意有些窘迫的替自己阿姊应下。 谢宝因装作看不见她的神色,淡定从容的说道:“从前你一直冀望着女郎学语,现在她已经会喊人,可要去看看?” 林却意眼前一亮,刚要应下,但是在看清远处阔步走来的人后,立马嬉笑相拒:“长嫂如今妊娠,风雪也渐大,我还是等下月女郎周岁再去。” 谢宝因本来是有事情要跟她说,现在也只好在这里劝导:“六娘已经十三岁,再过几年就该要去做世家夫人,世家关系盘根错节,人情往来与宗族事务都直接关联朝堂利益,从前你虽然和三娘跟着我学过,但是仪礼还不曾习过,治理二郎昏礼的时候,也被家中奴仆所累,所以此次你要跟着两位叔母学习如何治理家私,料理仪礼。” 林却意颔首应答:“长嫂所说,我谨记在心。” 随后又不徐不疾的抬臂行大礼:“长兄。” 谢宝因大约也已经猜到,立在雪中的她从容转过身,身后是雾凇沆砀的莲湖,与雪相混成黑白两色的舟,然后眉眼带笑的看着身披黑金云纹鹤氅裘的男子踩着地上细雪,朝自己一步步的走来。 林却意行完礼,早已离开。 林业绥走近后,伸手用指腹沾去女子长睫上所落的雪花:“不冷?” 谢宝因把双手拢着的手衣露出来,然后拉着男子一起拢进茸毛里。 她蹙起眉头:“怎么这么凉?” 林业绥怕冷到女子,把手抽离:“尚书省有炭火取暖,只是归家路上受了凉。” 谢宝因直接将手衣递给男子,见他要还回来,于是伸手去牵他离自己最近的那只掌心:“我这样也能够取暖。” 林业绥无奈低笑,握着女子的右手一起放在手衣里,继续前行。 两人一路缓步走回西边屋舍。 雪依然还在下。 刚进到庭院里面,便能听见牙牙学语的声音。 大概是承袭了父母二人的身量,林圆韫已经开始变得挺秀,不再像从前那样看着身短体胖。 她立马跑去抱住母亲的腿,把脸埋进繁重的交窬裙裾里,再抬头口齿不清的喊上一句:“娘...娘...” 后来就闹着要女子抱。 林业绥把手衣递给妻子,弯下腰,双手将女儿抱在怀里。 犹豫要不要抱的谢宝因松了口气,林圆韫现在最喜欢嬉戏,有时候手脚会没有分寸的乱动。 林圆韫看见是父亲抱自己,也没有拣选,高兴地喊娘娘。 谢宝因开口纠正:“阿兕应该喊爹爹。” 只是林圆韫始终都喊不出爹爹的音来,最后闹脾气连娘娘都不肯喊出口,两只小手紧紧抱着男子,不再看母亲一眼。 谢宝因皱起眉来。 林业绥却笑了起来,抬手去抚平女子的眉眼,附耳调笑道:“她才多大,哪里能喊什么爹爹或父亲。” 谢宝因知道男子这是把自己从前说过的话给还了回来,笑着看了眼他们父女两人以后,先行上阶回居室。 林业绥也转身要把林圆韫交给乳媪,只是她抓着大氅不肯松手,于是只好抱着一起去室内。 女子刚好屈膝,跽坐在案前。 他迈步过去:“幼福。” 谢宝因抬头。 林业绥用手捂住林圆韫的眼睛。 随后他弯腰朝妻子吻了下去。 第87章 虽然激烈 这场大雪虽然时断时续的一直下到除夕, 但是与去年相比,仍是望尘莫及。 在夜里所飘然的雪花,条狼氏在次日食时便能扫净, 而白日纷纷落落而下的鹅雪, 因为天下各郡县的士族都开始给留在建邺的宗族支系送岁末之礼,以及向在朝堂有往来或是有所婚姻的建邺世家馈遗金钱帛衣食。 这时候才是真正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络绎不绝的世家车驾也早就将建邺纵横交错的街巷积雪给碾轧成水,与砂石黄土融为一体, 阡陌不见白。 谢宝因在日出时分便已经起来,刚下卧榻就看见男子箕踞在案桌西面的坐席上, 未曾束冠,白绢中衣外也只披着件黑底金绣的宽袖大襦,三指外的地方摆着炭盆,薪炭鲜红。 他抬眼与她对视, 嗓音温其如玉:“梨已经烝食好。” 再去看案上,有散着热气的漆碗。 闻到室内扑鼻的贵果清香,谢宝因穿好榻边的木屐, 走去案边, 好奇问道:“郎君要什么时候进宫。” 腊日朝官会休沐,不必再去官署。 尽管如此, 但是在除夕这日,天子还是会诏见亲近的高官入兰台宫, 陪同守岁, 林业绥拜尚书左仆射, 不仅是三省长官, 而且朝臣都知道他甚得帝王器重, 所以在昨日的时候,长生殿内侍就已经前来长乐巷见告男子。 天子所设的宴集虽然很好,鼓瑟吹笙,和乐且湛,但是帝王身边的席位并非容易能坐,需言必虑其所终,行必稽其所敝,更要谨于言而慎于行。 林业绥用竹箸夹着一块黑色生炭置于火中,轻便答她:“在宴集开始前抵达宫内即可。” 谢宝因走到位于东面的坐席前,屈膝跪在席面,听到男子所说,连后面跽坐的动作都忘记,微皱眉头,直问:“这么迟?” 她在渭城谢氏的时候,记得谢贤都是食时命家中仆从去备牛车。 林业绥往在对面坐席上跪直身体的妻子看过去,静默很久,然后唇角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因为中间并无阻碍,所以长臂一伸就轻易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同时低声逼问:“幼福就这么希望我离家?” 突然被男子搂腰入怀,谢宝因笑着跟他周旋:“我分明是忧虑郎君稽延入兰台宫,陛下会问罪。” 林业绥笑而不语,西南那边战况出其不意,今夜或者最迟明日,兰台宫就能够收到战报,天子怎么可能还会注意臣工是何时抵达。 他手掌托着妻子臀骨,让她能够有一个舒适的坐姿,随后笑说:“有王宣相陪,怕什么。” 谢宝因明白过来,宴集只需要在开宴前抵达即可,昔年皇权式微,天子哀莫大于心死,开始恒舞于宫,酣歌于室,以此来回击,要用自己的衰颓来让天下看到这些世家的狼子野心,这是对世家的直接讥刺。 当年的天下还是渭城谢氏与郁夷王氏分权而治,面对天子的举动,在晨曦时分就直入兰台宫,跽坐在含元殿里。 虽然一句话都不说,但是权臣威严让畏死的天子立即整冠前去,此后这位天子再也不敢。 穷年累世下来,这也成了威慑天子的权术,帝王被掣肘。 现在王宣已经看清局势,不会再和郑彧、谢贤一起入兰台宫。 腹中饥饿的谢宝因没有再继续发言,看着旁边低足案上的漆碗,动了动食指。 林业绥注意到她的视线,掌心离开女子后腰,伸手端来。 因为妊娠,所以总是感到疲困的谢宝因惰懈的伏在他胸膛里,缓慢进食。 林业绥则突然低头正视着她的身体,大掌还时时抚着她隆起的腹部,眼里含笑道:“比幼福怀阿兕的时候要明显很多。” 医工说过,因为她此次妊娠不仅没有呕吐,而且进食无阻,所以会很明显。 谢宝因咽下喉中的甜汤,悻悻而言:“郎君是不是以为我进食过多。” 长命万岁 第99节 除却平日进食颇多,腊月以后,每次寤觉都要先食梨。 林业绥用宽厚的掌心继续在女子腹部轻轻抚弄,他低声笑道:“去年你妊娠呕吐不止,我当然是希望你能多食。” 谢宝因突然看到案上被摊开的书简,在发现竹片上所写的黑字是什么后,放下漆碗,跪直身体,膝行到没有坐席的案前,缓缓压在腿骨与足跟上,低头阅看起来,但是很久以后,失望嗟叹。 林业绥望着女子笔直的脊背,视线又短暂掠过被她自己压住的双足:“幼福想要看谁的辞赋。” 《文选》收录的是天下名士与名臣的辞赋文章,但这只是其中一卷。 谢宝因回头看他,神彩秀彻:“[1]李令伯的表文《陈情表》,当年蜀汉被灭,天下仅剩两方势力割据,又以晋武帝为强,只是篡权得来的帝位,导致政局不稳,需要笼络蜀汉旧臣以示新朝宽仁,其中曾为蜀汉太子洗马的李令伯就是其中之一。晋武帝请他出仕,在这种进退维谷的情况下,李令伯写下这篇表文,他措辞谦卑,言明自身是孤儿,由祖母抚养长大的遭遇,然后用新朝的以孝治天下,对天子陈述自己不愿意奉诏出仕绝非是怀念旧国,也绝非是对新朝不满,只是身为子孙,理应在尊长面前尽孝。而历来君王都奉行‘夫国以简贤为务,贤以孝行为首。孔子曰:‘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2],要是李令伯抛弃八九十岁的祖母而去遥远外郡出仕,晋武帝将要如何治国。” 她悵然失志:“可惜这篇表文的最后两段没能看到,虽然他的生平已经在史书忠,但我还是想知道李令伯最后是怎么自述的。” 这篇表文后来被收录在《文选》里,但是因为《文选》卷数很多,需要大量誊抄在竹片上,所以完整的更加难得。 林业绥安静听着,为她的见识而赞赏,看到她的神彩,黑眸里面的笑意也加深,他弯腰倾身往前,伸手把柔软的坐席放置在她身边:“那是第三十七卷 ,等下我去找来给你,先坐好,再进食烝梨,快要凉了。” 谢宝因听到男子竟然有全卷《文选》,笑着颔首,再次跪直身体,然后跽坐在席上,端身进食。 林业绥也在席上站起,走到西壁,从案上高高摞起来的竹简最底下找出那卷书简,放在案上,随即去东壁戴冠更衣。 等更好衣,转身就看见女子再次放下漆碗,素手去拆开束带,爱惜的轻轻把卷起来的竹片推开。 他唤了几声,没有应答,最后弯下腰身,逼迫女子长颈往后屈,带着不满的吻下去,虽然激烈,但是谢宝因什么都没有记住,只隐约知道自己被他吸吮了口舌,因为有一股酥麻感在里面残留很久。 隅中时分,侍女进到室内,低头禀道:“家中有奴仆想见女君。” 谢宝因跽坐在案前,低头看着记载有世家礼节往来的帛书,不仅外郡士族要靠拢建邺的世家,以谋权势,在建邺的士族也需要依靠各郡势力。 从前与博陵林氏来往的外郡士族基本都是南方士族,或者是昏礼有所匹配的一些世家,但是现在向博陵林氏靠拢的北方士族已经开始变多。 她命道:“令她去厅堂等我。” 侍女领命,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退出去。 谢宝因继续看着帛书,把上面这些士族简单记住后,双手撑着案面,左膝先起,右膝再起,而后双足站立,穿好坐席旁的重台履,双手交叠在腹前,同时又被宽袖遮住,出了居室,走过廊廡,再从西面上阶。 两名侍女随侍在身后。 看到堂外的人影,站在堂上的侍女不敢逾越,立马退避到一边,低头行礼。 谢宝因走到位于北面的坐席,先后屈足跽坐,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奴隶,出声诘问:“来找我有何事。” 侍女又马上走到堂上中央,如实禀告:“女君,二夫人想要拿那两身麑裘,可 是剩下的麑裘是要送往博陵郡的。” 因为杨氏还居住在此,所以家中奴仆口中的二夫人都是称她,袁慈航还以在陈留袁氏的齿序称呼。 谢宝因冷下声音:“‘因事而制礼,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3],你以为此事可合乎礼法?” 寻常百姓冬日穿粗麻过冬,而世家冬日都以各种动物皮毛取暖,其中麑裘最珍贵,且不是士族都能用,一件裘衣就可以看出家族权势。 渭城谢氏也只有入仕的子弟才能穿着出去。 博陵郡是林氏的郡望,那里还有博陵林氏的其他支系,而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居在建邺的嫡宗数百年来跟博陵郡子弟之间的联系始终都没有被长江隔断。 侍女立即屈膝跪下,掌心触地,额头落在手背上,战栗道:“二夫人说女君把家中事务都已命她来治理。” 谢宝因看着伏拜在堂上的人,明白杨氏这是想要独断专行,她看向外面的风雪,淡淡道:“那就给她,博陵郡的麑裘我来措置。” 侍女应是,谨小慎微的把伏倒下去的身体直起来,然后行礼离开。 玉藻也低头端着炭盆来到堂上,放置在北面席位的两步之外,随即面向门口跪坐,在旁边侍奉。 谢宝因望着兰庭赏雪。 炭盆里的暖意也开始攀升。 日入时分,家宴已经完备。 奴僕急速前去各处屋舍见告家中女君、夫人娘子与郎君。 谢宝因跽坐在居室案前,继续在看林业绥给的那卷书简,侍女就低头站在不远处禀告,她嵬然不动,视线落在联缀的竹片上,只说:“去命乳媪把女郎带来。” 侍女领命,后退着出去。 在她看到书简最后几根竹片的时候,乳媪便抱着林圆韫从居室外面进来,恭敬行礼:“女君。” 谢宝因闻声望去的时候,林圆韫已经挣开束缚,张开两只小手,虽然走得还不怎么稳,但依旧高兴的扑向母亲。 她上半身微侧,为了护住腹中的孩子,先伸手去扶住。 林圆韫穿着五破襦裙,戴着一顶渭城谢氏送来的步摇冠,脸颊两侧有弯月斜红,还有一双皓眸。 谢宝因尝试着引导开口,有益她学语:“阿兕应该唤我什么。” 林圆韫趴在母亲屈着的腿上,品性不受礼俗拘束的她,一笑即是自然天真:“娘娘。” 谢宝因嫣然一笑,抚摩她发顶,然后撑案起身,走去东壁。 一直侍立在室内的两名侍女也低头上前,从木架上取来白玉杂佩,系在女君腰间,又拿来翘头履。 随后,大雪中可见四名侍女恭敬随侍在三重襦裙的女子身后。 西堂堂上,家中的夫人娘子都已经在此,各自踞坐在东、西两面的食案后面。 郗氏、杨氏、王氏分别跽坐在西面的第一、第二与第三张坐席上,袁慈航、林妙意、林却意则分别跽坐在东面的席位。 北面只单设一案一席,为女君尊位,朝向门口南方。 其他子弟在其他廊室分案而食,因为家主林业绥不在,所以由二郎林卫铆代为宴客。 谢宝因从西面上阶后,在堂外解下鹤氅裘,在走到郗氏案前的时候,抬起双臂半遮面,以儿妇的身份向姑氏行肃拜礼,周全孝道。 即使郗氏不愿,但还是抬臂朝身为女君的儿妇回揖礼。 杨氏、王氏虽为尊长,可家主统率博陵林氏的子弟,为君者,家主之妻治理家私,同样也是君,遂先行揖礼,只是无需起身。 跽坐东面的袁慈航、林妙意、林却意则从席上站起,推手向前行肃拜礼。 谢宝因浅浅颔首,而后直走几步,在北面食案后停下,把翘头履放置在席面旁边,再先后屈下左右足,缓缓压在腿上,庄严的目视前方。 乳媪带着林圆韫在东面第二列单设的食案后。 随即,侍女端着漆盘进来,然后分散跪坐在每张食案前,把粺饭肉食逐一放在案上,再摆上象箸,低头退出堂上。 等女君、夫人与娘子进食完,侍女再奉上热汤。 前面席上便时时在谈论,现在王氏已经在说:“东宫在九月就有郎君诞生,只是生之难,其母李昭训不幸殒命。” 郗氏虽然很少和建邺的世家夫人往来,但是也知道太子李乙的子嗣艰难,现在已经二十又八,郎君女郎都没有在世的,听到坐在右边不远处的妇人所说,嗟叹一声:“李昭训诞下东宫第一个郎君,要是能活下来,以后其子生长尊贵,也会使她荣华。” 太子即位为帝,此子便有机会成为储君。 杨氏回到建邺已经有半载的时间,与其他世家夫人常有往来,东宫的事情轻易就能够知道,遂也道:“听闻太子是命太子妃羊氏来抚养这位郎君,大约太子已不再冀望太子妃能够再妊娠。” 王氏叹息摇头,事情始末绝非只是表面这么简单,但腹中那些大逆无道的措辞又难以明说,于是她看向北面跽坐的女子:“女君应该明白。” 谢宝因缓缓抬臂,半挡面饮汤,听到妇人唤自己,垂手放下汤碗,把妇人的言语揣摩过后,心里就已经明白其中含义,但是不能说得太明显,故莞尔道:“李昭训所生的确实是东宫第一个郎君,但并不是第一个孩子,正月妊娠的昭训和承徽已经先后为太子诞下两位女郎。” 因此在李昭训殒命以后,建邺有流言,李昭训乃太子所杀,此举是要去母留子,不让其威胁到太子妃,但是腊月东宫又有郎君诞下,而其母并未殒命,流言开始消散。 郗氏与杨氏如牖中窥日般,贯通其意。 酒食相邀的别岁过后,即是达旦不眠的守岁。 众人从席上站起,走去西堂旁边的廊室。 袁慈航出身世家,自然也明白这些话里的意思,在途中,遂低声问道:“长嫂,李昭训当真是生之难吗?” 谢宝因笑着摇头。 她不知道,这件事大概只有太子才会知道。 来到廊室内,不同西堂的分案而食,这里更加燕居,由长案变为方案,四面有坐席,炭盆设在左右。 谢宝因立在北面,脱下翘头履后,踩着席面,弯腰俯身,双手前撑案面,先跪下左膝,而后弯曲右膝,跪坐在左右的侍女则急速把手里的漆木坐具放置在其臀骨下方,然后坐下去,宽博的裙裾遮住了分开的双腿与腿间的坐具,看着仍还是矜重。 因为要跽坐整夜,又在妊娠,所以不得不用。 袁慈航在西面跽坐,随侍的侍女也拿着坐具放在她臀下。 林妙意与林却意跽坐东面与南面的席位。 郗氏三人则跽坐于坐榻之上谈笑。 天又开始簌簌下起雪来。 几人言笑到中途,林却意突然噤闭不言,看着门口,游神望雪。 林妙意唤了几声都没有应答,看向坐于北面的女子:“长嫂,你看阿妹。” 在腊月十五的时候,林妙意前去西边屋舍庆贺林圆韫生日,因为有往事在,所以不敢久待,但是在看到长嫂待自己如往昔,心里变得通畅,不再畏惧。 谢宝因笑得嫣然:“昔年有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不知道今天我们可否也能学前人扬名于后世。” 林却意立马端正身体:“如何扬名于后世?” 谢宝因双手置于身侧的炭火上取暖:“谢安问儿女白雪何所拟,其兄子胡儿与兄女谢道韫先后应答,成就文史美谈,那六娘胸中可有乐府来拟今夜的雪势。[4]” 林却意看着室外的黑夜白雪,就像是被割裂的白绢,欣然道:“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5]” 林妙意望着那抹月色,也笑言:“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6]” 袁慈航迟钝片刻,然后才道:“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7]” 谢宝因跽坐的北面,刚好面向门口,幽深黑夜像是要吞噬掉一切,她下意识就说出一句:“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8]” 一人一句后,林妙意出言取笑:“阿妹怎么用班婕妤的哀怨诗。” “那阿姊所言的次句寓意也不好,长嫂所言的也是。”林却意伸手从案上漆盘中拿来试年庚用的骰子,在辩论完后,她突然又言笑道,“阿姊很快就要适人,可还记得前年除夕,你所掷何物?” 林妙意答:“应该是夕颜花。” 林却意却拊掌大笑:“这就证明阿姊将会朝夕都被陆六郎爱惜。” 吴郡陆氏前几日已经派遣使者送来家庙占卜得到的日期,要在二月初二行亲迎礼。 众人粲然皆笑。 因为袁慈航前年还没有嫁进博陵林氏,所以林却意要她也掷一次,最后掷出鸳鸯,她高兴道:“二兄与二嫂是鸳与鸯,不会分离。” 袁慈航的心情也因此变得愉悦。 林却意又追着问:“长嫂前年所掷的是何物。” 长命万岁 第100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长命万岁 第101节 很快, 中书舍人径直来到殿上,递出手中的羽书。 黄门侍郎伸手接过,再交由天子。 李璋拿在手上后,缓缓展开,逐字逐句的看着。 立在谢贤身边的林业绥也不动声色的抬眼审视着, 这位天子的神情由愤怒转为悲痛,然后再是掩藏不住的诛戮之心。 “一群竖子!”不能承受的李璋紧皱眉头, 随即用拿着羽书的手紧紧抓着胸口,缣帛与衣袍一并出现同样的褶皱,共同承担着帝王的悲愤。 这一声怒斥也迫使谢贤立即停下,即使贺年骈文已经只剩下最后几句没念。 殿内官员都纷纷看向天子。 林业绥亦在心中计算着这位帝王接下来的举动。 等缓过来后, 李璋一句话都没有说,缓缓从坐榻站起,走下几级殿阶, 与朝臣对面而立, 然后唤来外面的殿卫,再抽走殿卫随身所佩戴的仪刀, 开口陈说:“我性情容易燥怒,因此还死过不少人, 但即位以来, 为做君主表率, 已经很久不再碰刀, 把自己寄身于翰墨之中。” 他手腕转动, 似乎是在提前试试这把刀用来杀人称手与否,语气也越来越冰冷和痛切:“没想到你们竟然就真的把吾当成是善良之士。” 进退疑惧的郑彧连忙拱手宽慰:“陛下孝慈仁爱,使民如子弟,臣等始终都敬重陛下。” 王宣心里也想不明白天子怎么会突然如此说,遂看向林业绥,只是男子对此却是置之不理的态度,一眼都没有望他。 李璋勃然发怒:“究竟是敬重!还是愚弄!” 郑彧出身昭国郑氏,这些年与渭城谢氏、郁夷王氏操天下权柄,他一人就足以代表世家数百年对皇权与天子的驾驭,此时出来说敬重二字,只会让天子觉得自己被羞辱。 但天子一反常态的平静开口:“西南匪患刚起来的时候,你与谢贤二人向我请求命三郡守军共同御敌,但是不过半载时间,三军两万守兵都难以解决区区几千人,竟然还敢对战况隐瞒不报,后来又是你们二人要我再给两族子弟一些时日,我也答应宽限他们到雪融之日,可结果...” 最后李璋高仰头颅,闭上双目,刀尖抵在殿堂所铺的杉木之上,像天地起风那般万窍怒呺:“巴、蜀两郡都已经被人给夺走了!守军丝毫不抵御,将领逃走,为了不让战况传至建邺,竟然还敢追杀张衣朴!倘若不是有人救下他,是不是还预备把建邺也拱手相让!” 丢失天下城邑是一个持盈守成的帝王的莫大耻辱,自开国之日起就从没有发生过此事,但现在却在他手里丢失。 天子也被内心的悲愤所役使,他直接挥刀向人砍去。 就近的郑氏子弟赶紧冲上前帮郑彧挡刀,随即一抹鲜血从他颈处涌出,闷响倒地的同时,性命也就这么没了。 郑彧没有杀成,李璋胸口的悸痛变得更加严重,把染血的刀落在地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不倒。 内侍想要上前去搀扶,但是却被呵叱。 其余官员也都屏息,不敢出声。 紧接着,李璋再次双手挥刀,可这次是谢贤的门生前来阻挡,锋利的刀刃所带出的热血也全部洒在旁边的男子脸上。 林业绥眨了眨眼,黑眸更冷下几分,似乎是憎恶于这血的腥臊。 只不过这人却没死,一次次被忤逆的李璋直接把怒火发泄在他身上,开始挥刀乱砍,溅出来的血就像是桃花在绽放。 可是人却堪比六畜,倒在殿上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站在后面的谢贤身体右半边都是鲜红。 旁边林业绥的冠服也被血所污。 天子在宫殿要杀朝臣,还是三公九卿之二,内侍急忙跪地,死死抱住李璋的腿,其余官员也接连跪地恳求。 只有林业绥、王宣、谢贤三人仍还站立着。 便连郑彧都难以承受天子之怒,伏倒在地。 李璋扫过殿内的人,视线落在其中一人身上,然后踢开内侍,扔掉手中的刀,抓着胸口,呕出一口血来,蔑视一笑:“愚蠢之人,不足多诛。” 最后便昏倒在地。 内侍和殿卫急忙把天子抬到燕寝,又去命医工速来诊治。 百官则还等在含元殿。 两刻后,殿卫赶来这里急切禀告:“各地官员、附属藩国和羁縻府州的使者都已经入兰台宫,要来朝贺陛下。” 谢贤、郑彧一心在燕寝,王宣也不打算管这些政务。 林业绥只好走上前去处理,哪怕脸颊与身上都是血,仍面不改色的淡定命令:“派遣内侍去把他们阻挡在中书省官署,便说谢司徒仍未朝贺完,奉帝命率他们去官署短暂休息。” 随后他抬目,冷言:“殿内发生的事情,谁要是敢传到殿外,全都割舌刺目。” 殿卫拱手作揖,马上领命离开。 没多久,天子醒来,遣散官员离开,唯独留下一人。 内侍上前道:“陛下要见林仆射。” 林业绥只好又去了天子燕寝。 已经快到知命之年的李璋病卧在睡榻上,发间窜出了几缕白发,胸口起伏也极其不正常。 胸痹之症加重的天子艰难吐息:“张衣朴是被你救下的吧。” 林业绥眸光微闪,缓缓吐出一字:“是。” 身为一国君主,就算是功绩如天地,但只要失去城邑,后世都会把这位皇帝归为无能,功绩减半,而在连失两座城邑的耻辱之下,天子对他的戒心必会消减。 天子要杀人,所怒的也不仅只是城邑一事,而是内心对于三族的愤恨加深,动了气疾。 这次是他要拉天子入局。 “不愧是林从安,用一颗计算之心就算尽天下事。”李璋心里始终都在想西南三郡的事情,已经无力生气,赞赏一句后,又无奈笑出两声,“真是可惜啊,刚刚没有能够杀了他们,郑彧也就算了,毕竟是他族内的子弟,理应护家主,但是没想到谢贤的门生也有如此忠义之举。” 林业绥半垂眼皮,将淡淡笑意敛在眸中:“陛下今日要是真的杀了他们,天下士族便可鸣鼓而攻之,所以陛下能够对他们治罪诛杀,但不能在未治罪前动手,届时无论有罪与否,士族都会认为是陛下已经难容世家,惶恐之下,将会滋生动乱。” “那就治罪。”李璋几乎是咬牙说出这一句话,往日三族虽然凌驾皇权,但是子弟才能足以治天下、守天下,可今日皆是粪土之墙,“西南三郡那边由你来治理,等这场大雪消融,便重新从其他郡调兵,让王烹过去领兵。” “但也要明白,要是王烹收不回来巴、蜀两郡。” “我也可以杀了你林从安。” 走出燕寝,来到含元殿外,男子闻着里面弥久不散的血腥味,受不住的弯腰猛烈咳嗽起来,但他任由咳疾发作,没有半分要去克制的意思,连带着前两年所受的内伤也跟着一起发疼。 内侍立马上前,递过手帕:“陛下命我给林仆射,要望林朴射多注意身体。” 林业绥直起腰背,顿首谢恩,然后缓步下殿阶,看着天地之间的一片缟素,咳声仍然还止不住,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他从隋郡重回到建邺,在缈山提剑杀梁槐的时候。 只是这一次,执剑人却不再是他,成了殿内的天子。 男子沿着甬道离开的时候,风雪的声音掩盖住咳声,黑底金纹的鹤氅裘把衣服上的血迹覆住。 等在阙门外的童官看到男子脸上的血,吓得失色。 登车归家后,林业绥也直接去了书斋。 童官捧着大氅,想起家主身上的血,恭敬询问家主可要去请医工来,但是室内毫无回应。 仓惶之中,他命仆从立即去禀告家中女君。 身侧的炭火在崩裂出声的时候,谢宝因也松开紧握的左掌,她垂头望着腹部,在内心默默消化着。 随即手撑凭几,在跪直身体后,缓缓从席上站起。 侍奉在旁的侍女不徐不疾拿来丝履。 谢宝因抬足穿好,双手交叠在身前,然后走出居室。 侍女也持着罗伞随侍而去。 走到书斋,还未上阶,童官已经拱手行礼,急切禀告:“女君,家主的衣服与脸上都是血。” 谢宝因镇静命道:“先奉匜沃盥。” 然后进到室内。 家中居室、厅堂与书斋的四壁都是以将花椒捣碎混泥,涂抹而成,能够使得室内温暖如春。 林业绥跽坐在几案东面,几案之上有翰墨与一根竹简,他视线微垂,始终都沉默不言,蜿蜒在眉眼上的血迹虽然已经干涸,但抬眼的瞬息,冷意乍现。 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林从安,眼中杂糅了无数的情绪。 决绝,凄怆,悲切,杀伐还有...放弃。 他想要放弃什么。 她仓猝开口:“郎君?” 发现女子在蹙眉忧心,林业绥唇角扯出一抹淡笑:“这血不是我的。” 谢宝因走到他身旁,屈膝跽坐下去。 林业绥伸手绕到女子身后,托着她腰身。 室外的侍女也进来奉匜,谢宝因在看向案上的那根竹简后,才从侍女那里接过巾帕,一点点擦去男子脸上的血迹,小声哀求:“我们回去吧。” 林业绥温和一笑:“好。” 浴室内,侍女鱼贯而进。 旁边的居室中,谢宝因站在东壁,给男子缓带脱衣。 等林业绥离开去沐浴,她命人唤来男子身边的仆从,而后问道:“兰台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童官先行揖礼,再如实禀告:“今日朝贺的时候,医工被诏令去含元殿,外来使臣全都未能朝觐,而谢司徒和郑令公的身上也全是血。” 谢宝因噫气:“他们身上可有损伤?” 童官摇头:“应该没有,并未被医工诊治过。” 询问完男子的仆从,谢宝因回到室内,她缓缓走到几案南面,在坐席旁脱履,然后跪坐下去,即使身侧有炭火,心神也变得凝滞。 等听到木屐的声音时,漏刻箭标处已经上浮三刻,谢宝因循声抬头,往东面看去,男子沐过的墨发散开而来,发梢还有水珠低落。 大袖交衽袍,黑色金绣的大氅。 她那年在缈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是这样。 不同的是,那时的林业绥与自己相错而行,各自沿着山阶上下,如今却朝她一步步走来。 林业绥走到女子身边,蹲跪在席面,用冰凉的掌心抚摩她发顶,脑中还充斥着前面仆从所禀的话。 他半垂眸,看着隆起的腹部:“四个月,好像可以了。” 谢宝因侧过身体,目光停留在男子眉心,点了点头。 相同的是他眉目间还是那么疏离,毫无感情。 林业绥问:“要吗?” 谢宝因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不能太用力。” 长命万岁 第102节 林业绥意味不明的笑着,贴耳低声道:“我这次只需要用到幼福两个地方,不用那处。” 谢宝因以为会是手和嘴,可当上半身伏趴在面前的几案之上,双腿肌肤感知到阵阵冷风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粗壮的青竹磨在山中沟壑间。 林业绥掐住女子凹陷下去的腰身,又小心的不去触碰到那部分隆起,他忽然开口:“那血是郑彧族弟和谢贤门生的。” 谢宝因愣住。 男子身边那个仆从向他禀告了。 林业绥重新换了个地方,毫不避讳的告诉她:“陛下已经命我来治理西南三郡的事情,他想要杀了郑彧和谢贤。” 意识到女子在走神,他又不满道:“夹紧。” 逐渐迷离在山林云雾中的谢宝因听到男子的话,乖顺照做,又努力保持着灵台清明,西南三郡到底出了什么事,竟然让天子这么坚决,甚至不惜得罪天下士族。 男子呼吸猛滞,随后长吐一口气,他俯身下去,掐着谢宝因的下颌,逼迫她回头与自己接吻,然后两只手握住女子下腰,把她换了个方向。 两人对面而视后,他顺势箕踞在席上,闷声道:“丢了两个郡,守军将领逃了。” 坐在林业绥腿上的谢宝因低头看着交窬裙下的微微凸起,明白是男子的那个东西。 她想起那根竹简上面所写的“吾本弃俗,厌离世间”八字,张臂搂住男子,与他交颈相靡:“因为这件事情,所以郎君才待我那么疏离?” 伯父留在世上唯一的儿子已经是必死无疑。 谢贤是她父亲,他是渭城谢氏的家主,他一旦失势为匹夫,或是丧生,将军房必会衰亡,她很想为渭城谢氏做些什么,但又怕男子是在试探自己。 因为得知自己向他身边的仆从询问谢贤的事情,以为她要选择父族,所以冷淡。 她最后只能说出一句:“天子之诏,臣子莫违。” 听着极力忍耐的颤音,林业绥喉结滚动,身下青竹也在这股烈火中逐渐软掉:“我会想办法保住谢贤的性命。” 谢宝因看向熊熊炭火,没有回答,开口问男子竹片上的那八个字是何意,她记得那是《坐忘论》中的经文,译注为:我本来就厌恶世俗,要离开人间。 她阅看的时候,一直都觉得没有人会不留连俗世。 想起从前的事情,她说:“你要放弃什么。” 性命还是...我。 林业绥也不答她,手上稍用力,把女子从自己身上抱离,然后放置在坐席,低头专心检查,三重襦衣被揉乱,裈被撕烂,内侧布满斑痕。 他开口命侍女端来热水后,先站起,再弯腰抱起女子,缓步去卧榻,随即脱衣,亲自清洗她腿上斑痕。 他答:“那是父亲的遗物。” 昭德太子薨后,林勉常在深夜望月,众人只道是缅怀旧人,却不知道昔日意气风发的人早就已经厌世良久,最终在第三载的端阳节追随昭德太子而去。 因为要遵循其希冀与昭德太子一同供奉的遗言,他故意掩盖真相,对外说是病逝,所以这件事情,除他之外,无人知晓。 西南军情也远没有那么乐观。 谢宝因被迫箕踞坐在卧榻,安安静静的,任由男子来擦拭,等擦完后,她突然说:“谢贤是我父亲,你是我郎君。” 林业绥身形顿住,回头看她。 谢宝因十分平静:“你是博陵林氏的家主,而非渭城谢氏。” 天下熙熙攘攘都为利益二字,现在她更是博陵林氏家主之妻,需为林氏谋划。 林业绥去漆架处拿来丝绢中衣,看见她一脸肃然,轻笑道:“岳翁在朝中是司徒公。” 郑彧也是中书令,他们只是举荐,并未指挥,西南之事再如何严重,也不能直接要他们的命。 他又患得患失的说道:“幼福出身渭城谢氏,我怕幼福恨我。” 在书斋看到那片竹简的时候,他确实有一瞬间也曾想过放弃生命,像林勉那样用死来结束所有的痛苦。 谢宝因穿好中衣,主动倾身向前去搂男子窄腰,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他脖颈,忽然问道:“是不是雪开始消了。” 林业绥闻言朝居室南面看出去,然后嗯了一声。 到那时,王烹也该出发去西南。 【作者有话说】 [1]“吾本弃俗,厌离世间”出自唐朝道士所著道教经典《坐忘论》,译文来源网络。 第90章 士族婚姻 这场纷扬而落的大雪是在正月末开始消的, 被雪所覆的天下万物也都开始褪去素白,表露出原本面目。 朔风微动,收口的宽袖轻拂。 两名侍女低着头, 双手紧贴在身前, 并肩走进位于屋舍北面的居室,在她们身后还另外跟着两名手捧器皿的侍女。 在距离中央几案不远处的地方,先后止住脚步,恭敬行礼:“女君。” 谢宝因跽坐在案前,因为只穿着中衣, 清晰可见她臀股下有漆木坐具,案面上是一卷竹片泛黄的书简, 这是林业绥去家庙前找来给她的。 听见声音,又瞥见麻履,她微微点头。 始终低头的侍女这个视角刚好能够看到跪坐席上的女子一举一动,所以低头除了能够明确尊卑等级秩序, 不敢僭越外,还能够更好侍主。 见女君颔首,站在前面的两个侍女同时上前, 侍立左右, 弯着腰,伸出双手小心护着。 已经妊娠五月有余的谢宝因在倾身撑案站起后, 右手下意识护住腹部,然后走去北壁的漆架前面。 侍女从架上取下一重蓝绢中单, 再是襟袖都有金纹的二重衣, 然后是第三重红色金纹宽袖上襦。 因为身份为尊, 所以宽袖是敞口, 而非侍女的收口。 逐一穿好, 两个侍女又把蓝白暗纹的一片式十二破交窬裙在女子腰部往上的位置绕过一圈半。 七八尺长的蓝色腰带松松系在裙头,长垂足腕。 发现女君已经更好衣,手捧器皿的侍女不慌不忙的侍坐在鸾镜旁侍巾侍水,随即起身,低头退出居室。 等盥洗完,前面侍奉更衣的侍女跪坐在左右,直起身体,双手从镜匣[1]中各自拿出一物。 她们撑地站起,行礼离开的时候,谢宝因也再次回到几案旁边,屈膝跽坐,诵读竹简,在她梳起的高髻中有一缕头发散落在外,以及两支似树冠的金步摇竖插装饰在其中。 忽然有咚咚的脚步声响起在室内,穿着上襦破裙,头戴金冠的小女郎闯进父母的居室。 跟在后面进来的乳媪也因为未能教化好女郎而十分惶恐的行礼:“女君。” 谢宝因视线微抬,看了眼乳媪,然后平视身侧,已经身长三尺五[2]的林圆韫也在孟冬学会走路,行如脱兔,现在学语也能够连着说上两三个字。 只是如果无人引导,很多时候都不愿意开口,所以每次她都要柔声询问,诱导其说话:“阿兕怎么又不喊我了。” 林圆韫这才稚声稚气的开口:“娘娘。” 谢宝因嫣然一笑,摸了摸她脑袋。 林圆韫看到阿娘对自己笑,像是明白什么,一只手去握阿娘的手指,另一只手努力去指着斜前方,只为让阿娘知道,喉咙处还发出因为学语不精而模糊不清的音节。 谢宝因顺着她的手指看向几案,那里摆着一驾小小的鸠车,昨夜在这里玩的时候留在这里的。 她望着略显急切的长女,不确定的问道:“阿兕想要玩?” 林圆韫坚定的嗯了声。 谢宝因微微往前倾过身体,伸手把鸠车给她拿来。 林圆韫得到想要的,立马踞坐在阿娘的坐席上,专心玩起来。 乳媪看女君对此并无不悦,赶紧侍坐在旁边,为女郎脱去布履,不至于把席面弄脏。 在漏刻内的滴到箭标浮出十七刻的时候,一名侍女低头进来:“女君,家中奴仆有事要禀,已经在厅堂。” 谢宝因望了眼西壁的漏刻,随即浅浅颔首,命乳媪留在这里照顾林圆韫后,起身往厅堂去。 足上的翘头履走过甬道,曳地的裙裾在身后随履而动。 太阳也已经从朝霞中升起,高悬穹天,曝在日光之下的面如凝脂,泛起碎柔的光泽。 堂上的奴仆看向门户,垂头退避右侧,等女子在北面的席上屈膝跽坐好,走到中央,跪下后,拜手拱起,然后触地,额头也随之俯下,行顿首礼:“女君。” 谢宝因屈足入席后,不动声色的调整了下坐姿,双手交叠在一起,掌心朝下落在几案之下的腿上:“三娘的贿迁[3]预备得如何。” 行完礼,奴仆直起身体,侍女也端着漆盘来到堂上,直走到北面,把漆盘奉到女君面前。 谢宝因先抬起右手,从盘中把帛书拿起,左手随后也从案下举起,展开被叠过三次的缣帛。 奴仆见女君已经在阅看,同时也开始禀道:“财物礼器都已经备好,只等黄昏时分吴郡陆氏的墨车前来。” 今日黄昏就是家中三娘林妙意行亲迎礼的吉日维戊,贿迁在月余前就开始预备。 谢宝因简略看完,把帛书缓缓放在案上:“随资由五万钱增为十万钱。” 奴仆有些怔住,这些钱财并不是小数,又是家中女郎的贿迁,从博陵林氏带去吴郡陆氏的资财,诚惶诚恐的急忙顿首:“望女君恕罪,不知家主可知道此事。” 谢宝因看着堂上伏拜的人,面无愠怒的淡声道:“你们家主知道。” 奴仆安心领命道:“那奴这就去命人急速用箱箧装好。” 谢宝因:“祭礼又如何。” 奴仆立即回禀:“家主已经在家庙那边主事。” 谢宝因若有所思的颔首,又问:“随三娘去吴郡陆氏的侍从都是哪些。” 堂外有麻履声,奴仆回头看向外面,撑膝从地上起来,退避到一边。 只见八名侍女分成两列,共有四行,鱼贯而进,随后又站成四列两行,低头行礼:“女君。” 谢宝因看向堂上,以家中女君的身份命令这些性命归属于博陵林氏的奴隶:“你们身为媵婢[4]跟着三娘去吴郡陆氏,性命便都是三娘的,以后要好好侍主,不准叛主逆主,也要永远牢记自己是博陵林氏的奴,而非吴郡陆氏。” 八人卷舌同声道:“是,女君。” 随即,奴仆与八名媵婢边后退边从堂上离开。 侍女也捧着炭盆进来,放置在堂中央,谢宝因望着身前案上的帛书,资财有变,需要重写一份:“奉翰墨与缣帛。” 她刚命令下去,又另有侍女跟随其后,来到堂上禀道:“女君,二娘已来。” 谢宝因闻声往前方看去,妊娠七八月的袁慈航已经从北面上阶,迈步进来,站定后,双手相抵,臂成拱形,略微向前推去,俯首行揖礼:“长嫂。” 她揖手至头,回以空首礼,而后邀人入席。 长命万岁 第103节 袁慈航遂走去厅堂西面的第一张几案前。 同时有两名侍女也从外面走来,一名拿着坐具去了西面,一名手捧漆盘,直接去到北面的尊位前。 袁慈航双足拖着长裾,踩在坐席上,先后屈下左右足,双腿分开夹着坐具,再把臀股落下去,而后微微侧身,朝北面说道:“两位女郎去了夫人的屋舍。” 谢宝因笑着颔首,林妙意要去郗氏那里接受父母的训诫。 随即,她从漆盘中拿来缣帛,在案面展开,再执着以竹为杆的聿,垂目开始抄写,而脊背依旧笔直。 这份资财书,其余都不用改,只需要把“钱五万”变动为“钱十万”即可。 在缣帛上把贿迁财物重新写好后,谢宝因放下竹聿,把帛书重新放回到案面的漆盘中。 刚与袁慈航谈笑几句,林妙意与林却意便并肩走来,向堂上的嫂妇行揖手礼后,各自在东面的两张坐席跽坐。 八名侍女也分成两列四行,鱼贯而进,四名手端长盘的一列,四名双手贴在身前的一列,然后左右侍女组成一队,分别在北面、西面、东面的几案右边跪坐下去,从另一名侍女所端的长盘中,把盘器放在食案之上。 再是酒樽。 等侍女逐一退出去后,跽坐在东面第一张食案后的林妙意才伸手端起酒樽,侧过身体,面朝北方的尊位:“长嫂。” 谢宝因放下象箸,看过去。 林妙意的酒樽也已经举至与双目同高,陈说道:“三年以来,长嫂待我这个女妹如家中姊妹般存眷,要是没有长嫂,今日我就不能列席堂上与,更不会有昏礼,长嫂对我有恩惠,但我却是背恩弃义之类。” 谢宝因在听完这些陈说后,她神色不异,浅浅笑着:“我是家中女君,家主教育博陵林氏的子弟,我要存眷妇女与治理家私,往日所做都是理当,今日是三娘的昏礼,也理该以你为尊,在此祝愿你与陆六郎宴尔新婚,如兄如弟。” 因为不能饮酒,所以食案上的是热汤。 她端起漆碗,朝东面顿手过后,抬臂先饮。 看见女子饮汤,林妙意才以宽袖半挡面,饮完酒樽里的酒。 在家中女君祝完以后,袁慈航同样端起汤碗,因为坐在西面,所以与林妙意对面而视,右手在空中一顿:“祝愿三娘夫妻好合,如鼓瑟琴。” 林却意也紧随其后,举起酒樽:“祝愿阿姊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5]” 她从前在宴上因博陵旧音而不能完整说出来的话,在此时终于能够好好说出,却是送自己阿姊适人。 林妙意笑着酬答,然后把酒樽里面的浊酒全部饮下。 在堂上漏刻快滴到二十一刻的时候,有侍女来禀礼部赞者已经来了长乐巷,要为新妇装饰戴金冠,穿杂裾垂髾服,然后去家庙便殿南面站立,等吴郡陆氏来迎。 谢宝因听完侍女所禀,看向案面斜右方。 察觉到女君的视线,坐侍在右侧的侍女立即明白过来,直起身体,跪行到案边,把漆盘端去东面。 林妙意望着侍女所奉上的东西,不解的朝北面看去。 谢宝因双手落在屈着弯折的腿上,肃坐道:“这里面是贿迁财物礼器的帛书,更是博陵林氏给你的资财,去到吴郡陆氏,你虽是新妇,但也要记住直至你死去以前,这些资财都是属于博陵林氏的,你要守住以自富,不要使其流失。” 随侍林妙意的侍女双手去接过漆盘,而她则从席上起身,自案后走出,站在堂上屈膝跪下,与前面所行的揖手礼不同,这次所行的是稽首礼,因为她知道这是氏族所给予的:“我在此拜谢女君与家主。” 谢宝因笑着颔首:“该回去等陆氏来迎了。” 林妙意被侍女扶着从地上站起,用宽袖擦过眼下后,低头再行揖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林却意不舍阿姊,想要再多共处一下,也跟着行礼退出堂上。 看着她们离开,袁慈航可能回忆起自己也是在一个黄昏时分离家,从此再也不能归,嗟叹笑道:“我们嫁来博陵林氏,她们又要嫁去其他世家。” 谢宝因和她相视一笑。 这便是天下士族的婚姻,她们身为世家女郎的婚姻。 堂上娰娣二人漫谈陈说,堂外却突然传来极像人言的声音,在几声以后,也终于听清口中所言的是“年命如朝露”“寿无金石固”[6]。 侍女仓惶进来,低头请罪:“禀女君,是那只鹦鹉[7]所言的,已经命人拿走。” 神色有异的袁慈航望向尊位:“可是长嫂教这西域灵鸟的?” 饮完热汤,谢宝因放下手中的漆碗,笑道:“这种悵然失志的乐府非我所喜,我更喜好‘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8],为何有此问。” “女公很喜欢‘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听说在离世的时候,派遣身边的侍从带回来给叔母,希冀以此诗来宽慰叔母勿要为她悲恸。” 袁慈航说:“我觉得此诗就是女公的谶言。” 黄昏时分,吴郡陆氏亲迎的墨车驶来长乐巷,其侍从手执着灯烛走在车驾前面,指引车队缓缓前行。 陆六郎也乘坐在为首的墨车上,四处无帷,旁边有从车二乘,在博陵林氏的家庙前停下。 身为家主的林业绥以主人的身份着玄端站在庙门前相迎,遵循礼数朝着陆六郎揖手两拜。 陆六郎也拱手作揖答以两拜,随后手上拿着大雁入庙门。 在人进去后,林业绥回到庙堂,跽坐在位于堂上西面的坐席,陆六郎则在外面等候片刻才进去,把大雁放在地上后,朝着男子跪地拱手,掌与心齐平,头俯触在手背之上,然后双手落地,头也随着一起稽首。 行完两次最重的稽首礼,站起离开。 站在便殿南面再次受完郗氏的训诫,林妙意也缓缓出殿门,从西面下台阶,跟随在陆六郎身后,一同离开家庙。 林业绥站在庙堂前,看着他们离去,不再相送。 身为庶母的周氏还要跟着一起送到家庙外,为林妙意在腰间系上小囊,再次重申父母之命,告诫道:“我接下来的话,你要恭恭敬敬地听着,父母与你说的那些要时刻遵奉,在家中不要违背舅姑,不要违背夫命,夙夜都需谨慎,也不要有任何过失,看到父母的赐物酒要记起在家时所受的教导。” 林妙意颔首受诫,然后登上另外一乘四面有帷帐的墨车。 等车队驶离长乐巷后,童官低头走进林氏家庙,快步走到立在庙堂阶前的男子身边,双手奉上手中的织物:“家主,帛书已经从馆驿取来。” 因为官方的馆驿都只为政治与军方服务,所以家书一般需要靠远行的友人帮忙带回,但是士族或者是朝中高官,为自己的私事而动用馆驿马力早就已经是常事。 林业绥把视线从远处收回,两指夹过,垂下眼皮,拆开束带,几下展开卷起来的缣帛,只见上面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 他一一看完,而后敛眸,冷声道:“明日回信告诉王烹,他在追捕逃走的那两个将领时,可以生死不论。” 虽然积雪现在才消,但是王烹身为将领,被男子直接以尚书省长官的身份下了命令,已经在正月就出发去了西南,要求整顿那边剩余的兵力,统计死伤及逃兵人数,并且暗中为他再去调查其他的事。 若是官方文书,只能送到所属的官署去,为了避开昭国郑氏与渭城谢氏在朝中的子弟门生,来往信件不仅需要用家书的名义传递,而且还会先由王烹把家书送至他母族那边,再由其表兄送到高平郡,而后再从高平郡由郗家外祖的名义送来长乐巷。 童官看见男子已经阅完,再次奉上一卷:“家主,王将军还同时通过馆驿送来用麻绢捆束的帛书。” 麻绢是关于谢贤和郑彧的消息。 林业绥瞥过一眼,神色如常的伸手接过,然后转身进了庙堂,把帛书烧毁,一字一句道:“让他写封文书送到尚书省。” 童官在心里提了口气。 他虽然不知道里面具体写下什么,但是知道家主这是不会再插手干涉此事,不干涉就意味着无论渭城谢氏的家主有什么罪名,都不会有任何被夸大或者是被隐瞒的可能。 这已经是他们家主对那名岳翁的仁慈。 【作者有话说】 [1]本文设定一尺等于23.1cm,三尺五就是83.1cm差不多,林圆韫一岁两个月。 [2]镜匣。(梳妆用品的匣子,里面装有可以支起来的镜子。)汉徐干 《情诗》:“鑪薰闔不用,镜匣上尘生。” [3]以尔车来,以我贿迁。【译:你用车来迎娶,我带上嫁妆嫁给你。】 [4]媵婢(随嫁的婢女。)汉.刘向《列女传.卷五.节义周主忠妾》:「三日主父至...使媵婢取酒而进之。」 [5]《诗经.周南.桃夭》。 [6]两汉《驱车上东门》【译:命如朝露短时尽。寿命怎有金石坚?】 [7]鹦鹉至少在汉朝就有了,两汉的祢衡就写过《鹦鹉赋》,认为是西域的灵鸟,最聪明的鸟类。虽然很早就出场,但就是突然想到说一下。(捂脸) [8]曹操《龟虽寿》【译:人寿命长短,不只是由上天决定。调养好身心,就定可以益寿延年。】 [9]结婚流程依旧参考《 仪礼 ·士昏礼》。 第91章 到我身边 北面堂上, 谢宝因独自一人跽坐在案后,腿膝始终弯曲,触地的足背无意绷紧, 脊骨也长久挺直, 掌心与手背相覆在长裾上。 从袁慈航辞别以后,她便始终望着前方,目不转睛。 此时西面所置的漏刻也滴到五十三刻,天下氛邪逐渐弥漫,侵犯着太阳, 正气被湛掩其中,于是夕阳开始傍照, 引出暮色。 倾斜的余晖从敞开的门户洒进来,虽照得厅堂内光滑的杉木板熠熠流烂,但未半而止。 后徠又有侍女健步走来,黑影代替光辉投射在杉木之上, 立即低头禀告:“女君,陆六郎与三娘已经从家庙离开,吴郡陆氏的车队也已驾离长乐巷。” 谢宝因脑袋朝下微微一动。 看见跽坐尊位的人忽然手掌撑在案面, 双股也离开坐具, 侍女察觉到女君是要站起,急速走上前, 侍跪在右边,伸手去扶。 双腿站直后, 谢宝因转身向右, 绕过面前的几案, 徐步从余晖所不能照耀的地方, 步入夕阳。 走过甬道的时候, 金色柔光一道道倾下,使其颜如舜华。 进到居室,谢宝因脱下丝履,左右足先后弯曲,在蟾蜍龟纹的坐席跽着,袁慈航所言的谶言与那只鹦鹉所学的乐府也在思绪中交错。 两名侍女悄声进出,一名端着炭火放置在旁边,另一名伸手把几案之上的豆形灯盏点燃。 玉藻与一名托着食盘的侍女也跪坐在女子旁边,奉上豆粥。 随后,侍女行礼离开。 玉藻继续侍坐在席面之外。 忽然门户外传来一声“家主”,跽于东面的谢宝因抬头去看,看到身穿黑色祭服的林业绥出现在眼前。 玉藻发现家主已经回来,赶紧俯下身体,立马从地上起来,后退着脚步,低头离开。 谢宝因从坐席站起,跟着男子走去北壁,先一步伸手为他去解腰身所束的大带,然后放到衣架上。 林业绥看着过于安静的女子,察觉到什么,温润开口:“今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谢宝因转身与他对面而立,解开革带与黑色蔽膝拿在手中,缓缓摇头:“只是突然有所感触。” 林业绥黑眸低垂,爱惜的轻抚其右颊,喉咙发涩:“以后要嫁阿兕的时候,你该怎么办。” “还有十几年,何必现在就自诒伊戚。”谢宝因把革带和蔽膝放置好后,与男子对视着,粲然而笑,“那要是阿兕长成后,见意于篇籍,寄身于翰墨,有山林之志,对天下名士心乡往之,想要幽居恬泊,乐以忘忧,郎君又会如何?” 林业绥盯着她,指腹又顺着脸颊滑到耳畔,时而抚弄软肉,时而玩弄碎发,沉声道:“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谢宝因停下为男子脱衣的动作,不解其意。 看着妻子神色愕然,他轻笑一声:“她只要能够对自己所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负责,我又能如何。” 谢宝因不觉莞尔,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但想到男子在林圆韫学步摔倒时的所言,又觉得确切可信。 长命万岁 第104节 林业绥没得到回应,视线落在树冠步摇的明珠上,手上揉捏的力道时轻时重,像是要求她宽恕,又像是在惩戒:“可是我说错了。” 在言语的最后,他还用鼻音带着疑惑的轻重不一的嗯了声,既蛊惑人心,又那么可怜。 谢宝因倾身上去,双手环过男子的腰身,去拿他下身的整片玄色下裳,闷声道:“以为郎君会责怨我身为其母却没尽到训导之义。” 透过白绢中单,林业绥感受着怀里的温软热意,双手抱住,闻着女子的馨香:“孩子长成,总会有他们自己的意念,父母能够教导影响,但并不能最终决定他们的操行道德,你我尽心养育,无愧他们即是,不论她以后是学竹林七贤隐逸,还是终身孑然,都只能她自己去承担后果。可我虽如此说,但她要是不孝不友,我绝不听任,惩戒也不会少。” 他伸手去摸女子身体隆起的地方:“还有这个也是。” 谢宝因给他脱完祭服,把佩绶上衣下裳按照穿戴时的样子,归置在漆木衣架上:“父母眷爱,儿女自然孝顺,若父母不慈,何必为难。” 林业绥笑而不言,看着她身上的衣裾,轻声问道:“要不要脱掉。” 眼前女子并不知道,他内心所想的是那个大雪纷飞的腊月。 以后可以不孝他这个父亲,却不能不孝她们阿娘。 谢宝因颔首,现在应该寝寐,当然是要脱衣,可她还没开口,男子的长指便已经搭上自己腰腹间松松一系的蓝色大带。 林业绥垂下眼皮,把大带解下来后,脱下三重襦衣,高髻上的两支金步摇,然后把脚上的赤舄履换为居家的木屐,披着黑金云纹的大氅,缓步去西壁的镜匣。 放下步摇,又缓步到中央几案西面箕踞。 谢宝因也朝北面的坐席走去。 此时,忽有侍女疾步而来,眼睛始终看着脚尖,不敢凌越:“家主身边的仆从有话要禀。” 林业绥听而不闻,掌心托着几案之上的漆碗,长指执着羹匙搅弄那碗豆粥就像是在搅弄风云。 他抬头望向她:“粥要凉了。” 谢宝因踩上坐席,弯曲左右足的同时,身体前倾,双手撑着案面,跪在西面上后,没有先压下去,而是伸手过去想要把漆碗拿过来,但是却被男子躲开,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好整以暇的在看自己。 他说:“到我身边来。” 她静默片刻,然后绕过一个案角,从北面跪行去西面的坐席,而后跽坐,却在无形中被男子禁在双腿之间。 林业绥遂舀粥,抬手喂她。 谢宝因张口,抿住匙羹匙,把温热的驙粥咽下,内心却在反复思惟男子此刻的举止态度。 从正月朔日以来,只要是有关渭城谢氏的事情,男子都不会再跟她说,更加不会让消息出现在这里,比如从高平郡而来的家书。 忽然这样,必有可疑,但现在却不置一言,好像真的就是单纯忧虑豆粥变凉。 林业绥情绪始终浅淡。 进食几次后,饱腹的谢宝因开始摇头。 林业绥也不逼迫她,只是默默食用完剩余的,随即拿起手帕拭嘴,不冷不淡的吐出几字:“命他来禀。” 一直站在室内屏息的侍女唯唯称是。 “家主。”童官往主人的居室走了两步就停住,面朝东壁拱手作揖,眼睛也一直是盯着脚上的麻履,条理清晰的把事情如实禀告,“宿直的官员执着通行令闯了宵禁来禀,广汉郡的文书已经送到尚书省,直言与西南那边的情况有关。” 在含元殿上被气吐血昏迷以后,天子就不再过问西南的事情,把那边全部都交给了男子去治理。 天子只等着要一个结果,知道结果后,也只需要说诛杀还是赐金。 林业绥冷下声音:“备车。” 仆从领命离去。 接着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是漆碗被放下的声音,随后谢宝因只觉得被一道黑影所笼罩。 林业绥已经从席上起身,走去北壁穿燕服。 在他途经自己的时候,谢宝因伸手拉住男子的下裳,抬头的一瞬,在昏黄灯盏下更显得楚楚:“郎君今夜要回来吗?” 林业绥停下,内心腾起爱怜,弯腰去碰她眼睫,嗓音温润:“不知道发生何事,不必等我,困了便寐。” 他没说的是,虽然不知道发生何事,但是也大约能够猜到一二。 进入寒冬以来,西南变得极其湿冷,已经不能够再进行作战,因为对双方有害无利,所以都不言而喻的息兵,现在那边天气回暖,所谓情况,应该也是敌军突然进攻,而建邺这边的调兵文书是在十日前发下去的,按照行军速度,要在近几日才会到广汉郡。 灯盏晃动之下,谢宝因跪直身体,突然撞上去吻男子,只是技艺拙劣。 林业绥神色意外,然后眼底荡漾着笑意,也是,成昏[1]以来,向来都是他餮贪无厌的索取。 几瞬过后,谢宝因已经快要不能呼吸。 任由她来掌控这一切的林业绥在意识到这点以后,迅速掌握主动权。 只是男子的进攻更加来势汹汹,长枪突破柔软的防守,两条纫如丝的蒲苇繾綣在一起,互换琼浆甘露,然后顺流而下。 逐渐无力的谢宝因两只手紧紧抱着男子劲瘦的窄腰。 直到她手掌也快抓不到东西的时候,林业绥才终于肯放过,揩拭着女子檀口,声音暗哑:“好好休息。” 谢宝因像条要溺死的鱼,靠着男子拼命吐息。 林业绥用手背蹭着她脸颊,等女子稍微缓过来才离开。 经过前面那场激烈的交锋,谢宝因臀骨直直落在双腿上,良久以后,喘息才从急促变为平缓,男子虽然不说,但是她也能够感知到天下局势已经在迅速发生变化,从皇权不再需要王谢来定天下,从世族人才凋零伊始,士族权势就变得岌岌可危。 这一场王谢与皇权的博弈,也是没落世族的机会。 林业绥身为博陵林氏的家主,三年前就抓住了,或是更早。 汤汤洪水中,所有人都不过是浮萍。 刚在思量,侍女便从外面进来打断思绪:“女君,刚刚家主身边的仆从来禀,家主恐要宿在官署。” 谢宝因用长睫覆住眼眸,让人看不到其中的神色,她也不禁在想,天子让自己代嫁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一定是因为还有比五公主重要的东西。 但是不管如何,林业绥都是知道的。 她语气平淡:“知道了。” 深夜离家以后,林业绥再也没有回过长乐巷,只是在三日后,突然从官署归家宴客。 因为适人的林妙意要与陆六郎前来拜谒。 毕竟吴郡陆氏看中的是博陵林氏如今的权势,要是身为家主的长兄没有出现,只恐林妙意会在夫婿面前失宠。 谢宝因那日身体不虞,只是以家中女君的身份去到西堂与妇女会面,随后便先回到自己住处,郗氏、袁慈航与林却意继续留在堂上。 男子归家的事情也是从奴仆口中得知,还把自己贴身所用的佩巾[1]留下给她。 【作者有话说】 [1]“成昏”不是错别字。周礼结婚在黄昏,称昏礼。 [2]佩巾(拭布,相当于现在的手巾)汉.许慎《说文解字》:巾,佩巾也。 第92章 眷眷怀顾 屋舍北面的居室中, 漏刻中的水一滴一滴的滴进铜壶里,在静谧的室内就像是滨海郡县所产的明珠被抛撒于杉木之上,清灵静心。 谢宝因从袁慈航那里新得一卷简牍, 燃烛危坐, 通晓不寐的夜省典籍,专心致志到膝不移处。 玉藻进来奉匜沃盥的时候,看到更衣理髮完的女君又跽坐案前,篦梳而起的高髻配以垂髫与薄鬓,青丝无装饰。 所衣著的是上衣与下裳连成一体的紫色衣裾, 襟袖缘边有彩纹锦龟纹镶沿,宽博的腰带轻束腰身, 又再系细带,外罩素纱褝衣。 看她转盼流精,容颜重新焕发泽润,稍稍宽心慰意。 大约是因为操心家中娘子的昏礼, 以至于精气溢泻,所以女君在积雪消去的那几日被寒气入体,终于染疾, 朏日就开始体感困顿, 与林妙意、陆六郎会面完,到夜里身体便已经发热, 中夜变得言重,后徠林业绥身边的仆从奉命拿着官印, 带来医工诊治。 庆幸的是小疾, 可以不用药石, 只是针刺灸疗而已。 如今身体也已经康復。 用轻且疾的步伐走过去后, 玉藻跪在坐席旁边, 把盥洗的器皿放置在案面:“女君贵体初愈,理当多休息。” 谢宝因把简牍卷起,伸手放在几案以北,然后舀水临皿,缓慢澡手,洗去手垢:“终日休息七日,已经足以。” 心性已经安稳的玉藻遂低头,不再踰越尊卑,恭敬奉上干巾。 谢宝因接过,拭去残留在肌肤上的水渍。 侍完女君盥洗,玉藻端着器皿站起,倒退两步便转身往门扉走去,侍立在外面的媵婢迎面进来,双手接过盘匜,然后离开。 手中无物后,玉藻低头去西壁,从镜匣中取出首饰。 另一个媵婢则手持镜台,侍坐在旁边。 已经摊开新一卷简牍的谢宝因稍稍移膝,坐东面南,透过精细的铜镜看着侍女把花鸟树冠金步摇竖插高髻,钗首为叶的三具长金钗斜插两侧,剩一具从上而下竖插发心。 傅粉装饰好,她右肘往后,掌心撑着凭几,臀股离开坐具,在彩锦坐席上跪直身体。 侍在室内的再一名媵婢赶紧屈膝,双手小心托着妊娠六月的女君的手臂。 媵婢把镜台归于原位,行礼退出去。 等宽带佩以琼琚后,谢宝因穿着文履,双手松松抵在胸腹处,两只垂胡袖相连,走过甬道,去到堂上。 奴僕拜手,行跪拜礼:“女君。” 谢宝因绕过北面的几案,跽坐下去:”她又要什么。“ 奴僕屏息,十分平静的一句话,却使其不寒而栗到即使在仲春之季也瞬间汗流浃背:“二...二夫人想要五千钱。” 侍坐女子右侧的玉藻在内心暗自嗟叹,自岁末得到应该要馈遗给博陵郡的麑裘以来,家中这位二夫人又依杖有操持昏礼的辛苦,已经是得寸则她之寸,得尺亦她之尺。[1] 后徠麑裘还是女君从居室的箱笼中拿出两件。 谢宝因询问:”取之何用。“ 奴僕惶遽叩头:”欲购金翠首饰以赴聚会。“ 谢宝因危坐思量,然后命侍女取来自己的玉印与翰墨,写下数十字后,盖红印在帛书上:”取给二夫人。“ 奴僕如释重负的再次伏身跪拜,拿着帛书,恭敬行礼离开。 玉藻隐晦开口:”女君,五千钱非小数。“ 她想说的是购饰何须五千钱。 谢宝因收起玉印,放在几案上,浅浅笑着:”’是虎目而豕喙,鸢肩而牛腹,溪壑可盈,是不可餍也,必以贿死‘[2]。“ 长命万岁 第105节 随即只听咚咚的声音,林圆韫踉蹡上堂:”娘..娘。“ 一直在后面保护的乳媪见女郎已经去到女君身边,遂站在堂上不动,玉藻也往后面退避而去。 谢宝因见长女从自己右侧扑来,微微侧身,伸手接住,然后笑道:”怎么来阿娘这里了?“ 林圆韫现在还在学语,自然不能回答,乳媪低头应道:”女郎不愿进食,我便带女郎出来嬉戏,听到女君的声音,女郎就自己找来了。“ 除去平日,这位女郎每到晨初与夜寐都会异常依恋母亲。 谢宝因听到前半句话,抬头命侍女送来肉糜,然后端着漆碗,用羹匙不厌喂食。 踞坐在母亲坐席上的林圆韫拿走几案上的玉印,兴高而采烈的玩着,不忘张嘴吃母亲喂来的肉糜,口中还时时发出不成语的音节。 谢宝因闻之莞尔。 等把肉糜食用完,侍女也疾步来禀:”女君,三夫人来了。“ 刚说完,妇人已经上阶及堂,手臂往前略推环成圈。 谢宝因放下漆碗,双臂抬起,回以揖礼。 退避到一旁的乳媪看着堂上,低头去尊位将女郎抱在怀中。 玉藻跪行过去,伸手扶之。 谢宝因从席上站起后,绕案走出去。 离开堂上,併肩的两人缓步走出西边屋舍,身后随侍着六名侍女,行走于家中,然后王氏问道:“六娘之病可危急?” 谢宝因双手松松置于身前,垂胡袖轻动:“医工来家中为我诊治的时候,已经去为她医治,日日都在用药石,庆幸的是如今已无恙。” 想起医工所说,她问:“不知六娘是否有此类旧疾。” 王氏嗟叹惋惜:“因为是妊娠八月而生,所以身体羸弱,少时便常有喘欬,时时发作,证候危急的时候,还会喘欬见血。” 谢宝因默然不説,她记得那时是因为君舅林勉离世。 走到东边屋舍,又突然遇到林卫罹。 王氏开口喊住远处的郎君,身为从母的她看见族中子弟好逸恶劳,不觉显露出几分严厉:“四郎今日为何不去官署?” “今日...”林卫罹被问得目光闪烁,心神飘忽,先拱手行揖礼,再接着说道,“今日身体不适,已告长官,请归乞假。” 王氏听后,自然亲近不疑。 林卫罹又微躬身,朝长嫂揖手。 谢宝因笑着颔首。 随即,林卫罹匆匆离去。 尚书省官署内,宽阔的厅堂中央放置着六尺高的巨大沙盘,长四丈三尺,宽二丈二尺,上面被精细的划分出天下各郡县以及山川河流,更详者还有流动的地下暗河也清晰呈现在这里。 在沙盘的旁边,还有沙盘,其长一丈三尺,宽八尺七,四周全部都用木板围挡,细沙在里面聚为山林城邑。 林业绥负手而立,西南诸郡尽在眼中。 厅堂之外,穿着常服的官吏从北面径直跑上台阶,踩在杉木所铺成的地板上小跑的时候,响起快步走过的咚咚声,他来到这位尚书左仆射的面前,双手递出有羽毛的文书:“馆驿送来八百里加急的文书,由广汉郡而来,昨日发出的。” 林业绥伸手接过,垂眸看完以后,接连几日来的疲倦瞬息直冲头颅,呼吸变得粗重,阖着双目,抬手撑了下眉。 很快,又恢复如常。 官吏拱手作揖,敬重开口相问:“不知林仆射此次可要给广汉郡下达策令。” 西南从前一直都没有经过任何教化,隶属蛮夷之地,世居的都是没有未被开化过的异族,自古就是放逐犯法的宗室官吏,近千年来各地诸侯霸主都是逐鹿中原,无人注意此地,但自从天下出现长达两百年的割据,北方中原战争不断,以至于北方人群向南迁徙,带去文化技术,开渠引水。 至此多产水稻,变成富庶之地,再加上那里地形崎岖多样,不仅层岩叠嶂,还隐天蔽日,迅速成为兵家多争的地方。 林仆射在七日前就命太史局那边送来昔日百年间在西南所发生过的战争详录,竹简足足有上百卷。 这八日来,男子不是在阅看那些书简,便是来这里把当时城邑山谷的位置用细沙堆聚出来,随即指画形势,似乎是想要根据当年战争的变化形势来推导出此次交战最可行的计策。 昨夜里是他宿值,中夜鸡鸣就听见官署厅堂里面发出声响,捧灯出来看的时候,只看见西南地形的沙盘旁边,这位林仆射仅仅是在中衣外面披了一件暗纹鹤氅裘,然后赤足站在地上,单手举着灯盏,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长杆木推,将原有细沙聚起来的一切全部推平,再重新聚沙布局,演练昔日的战争,推算出前人所用的谋策。 一片黑色中,只有男子手中的豆形灯盏散着微弱的昏黄光线。 林业绥顺势把手里的桑皮纸放在面前的沙盘上,淡淡吐出两字:“不用。” 在正月朔日的时候,敌军就已经开始进攻广汉郡,因为王烹见事态紧急,马上启用军事馆驿,所以只用了两日便把消息送到建邺,也就是那日夜里,尚书省官吏突然去长乐巷找他。 仲春初二,西南其余郡县收到建邺所发的政令,急速调集兵力,行军抵达广汉郡,只是在他们刚离开后,躲在山林间的敌军便立即换了目标,在三日前开始进攻被借调兵力的郡县。 因为毫无准备,所以以至于死伤百余人,城中百姓也多有殃及,王烹虽然察觉到战争已经有变,迅疾派兵回去增援,但是转瞬广汉郡又被袭击,无论他要顾全哪边,总有一方会被进攻。 天子更是下达命令,百姓士兵可随意死伤,可寸土不能失,于是迟迟都不能下决心的王烹最后是两边都无法顾及,以至失彼失此,错失先机。 今日是初十... 林业绥眸底变得幽暗,他拿起旁边的木推,把沙盘里的山林城邑全部都给推成一片平地,同时也掩埋了刚收到的这封公文。 坐而论道已经是心劳日拙。 他必须要亲自去一趟西南。 不然一旦西南的战争失控,必然会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牵扯到天下其余各郡,不仅他和王烹的性命会被诛,恐怕国家也将要亡失。 随即令道:“再有西南那边的文书,先一同收着,在旦日晨曦以前送到长乐巷。” 官吏拱手领命。 林业绥回到这八日在官署的居室,把黑色鹤氅裘搭于肩后,又命内侍将书案上面的书简归还太史局,然后缓步离开尚书省。 驭夫也早就已经把车驾停在朱雀门。 要登车离开的时候,林卫铆神色急切的找来:“长兄。” 尚书省和著作局的牵扯并不算深,而且西南那边的事务已经有王烹接手,林业绥以为是家中出了事情,冷冷瞥了一眼身边的仆从,而后开口:“何事?” 林卫铆喘匀气,目露愤激之气,但想到那人是自己至亲,又只能无奈拱手:“我今日离家来官署得知四郎于昨日已经解印綬[3]。” 如此明显的致仕之举,竟然没有先见告博陵林氏的家主、长兄,也没有来见告他这位著作局的长官。 相较于林二郎对家弟的恨其不志,身为长兄和家主的林业绥理当更加愤怒,可他听闻以后,只是一言不发。 直到喉咙的瘙痒实在难耐,才忍不住的咳嗽几声,胸口和头颅也同时作疼,他半阖黑眸,等缓过来后,终于从一尊无情无欲的神像变回有情绪的人,冷声询问:“他如今在哪?” 林卫铆叹息:“不在著作局,应该还在家中。” 情绪只是起伏了半刻,林业绥黑沉的眸子又重新归于平静,指腹下意识的轻轻摩挲着,留下一句“我来处理”,然后转身,踩着车几,上到车辕处。 再弯腰入车舆。 林卫铆得知长兄会管,终于安心下来,折返官署继续去编著前朝图籍。 自昨夜以来,阴雨连绵,地上不断积着雨水。 用河底沙砾及黄土所轧的大道上,两道车辙从朱雀门辗到长乐巷。 奴仆看到家主从三马并驱的车驾中下来,立即撑开罗伞,冲入雨中。 林业绥归家后,径直去往西边屋舍,步伐戚速稳健,在看到那片在雨中傲立的青竹后,他从仆从手里握过伞柄,迈步去居室。 只是扫视一圈,室内空无一人。 发现家主在找人,低头站在门扇处的侍女如实禀道:“家主,女君去了六娘的屋舍。” 林业绥颔首,瞥了眼案上摊开的简牍后,走去北壁脱衣搭在衣架上,随即缓步到几案东面的坐席前,弯腰踞坐。 林卫罹知道长兄归家,开始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内心也是惴惴栗栗,他不用怎么想就能够明白,自己今日没有去官署,二兄必定会询问询问,然后知道他擅自解印綬。 离家八日的长兄又突然归来。 他暗暗咬着牙,手掌握拳,在内心权衡着损益得失,最后把将会受到的惩戒全部置之度外,一头冲进雨里。 去了兄嫂所居的西边屋舍。 侍女看到家中四郎前来,低头就要进去禀告家主,但是还没有走到居室外面,这位郎君突然扔掉手中罗伞,双膝直接在阶前跪下,十分决绝。 众人都以为是家主在惩戒,只是尽心侍奉,对此都视而不见。 把生炭燃烧好后,玉藻捧着炭盆进居室,放置在男子身侧三步之外的地方后,边起身,边把双手立即交叠在腹部,低着头要后退的时候,反复思索着,然后停下来,恭敬请命:“家主,四郎在雨中跪着,不知可要喊他起来。” 林业绥拿竹箸翻弄着炭火,神色淡漠:“他喜欢跪,便让他跪着。” 玉藻不再逾越,诺诺从室内退出。 在漏刻铜壶中的箭标从二十三刻浮到二十七刻的时候,家主依旧没有发话,侍立在室外的奴仆低头,只做分内之事。 林卫罹也还在雨里笔直的跪着,脊背不屈。 林却意所住屋舍的居室内,王氏在发现她身体确实无恙后,漫谈三刻,便已辞别归家。 谢宝因饮完热汤,看向漏刻,与对面的人告别道:“你好好调养身体,我便不再搅扰。” 林却意听出分别之意,俯身拜手,行顿首礼。 谢宝因跽坐的双足也由弯曲先后变直,扶腹从席上站起。 侍坐的媵婢伸手扶去,随着主人一并起来,随即低头退避在后面。 辞别以后,谢宝因往西边屋舍而去。 四名媵婢分成两列两行,低头随侍,主人步亦步,主人趋亦趋。 走进兰庭,林圆韫兴高采烈的跑上前来,小手抓着母亲的衣裾,要跟着一起走。 谢宝因嫣然一笑,便也缓慢陪着,步过甬道,快到北面居室的时候,忽然望见雨幕中所跪的叔郎。 她命乳媪看好林圆韫,随即走过去,终于确定所见非假。 “卫罹?” 听见女子的声音,林业绥半垂眸,安静等着,可等了许久都不见人进来,猜想到了什么后,放下手中的竹箸,起身走出居室。 他满心无奈的笑了笑。 果然是在劝说那人起来,言语间还夹带着长嫂对叔弟的心疼。 眼眸下垂,等发现她的文履被地上雨水浸着,衣裾也被污水所沾染,他皱眉不悦,肃然道:“幼福。” 谢宝因循声回头,看到身披黑衣的林业绥缓缓从室内走出,她错愕良久,前面不论怎么问林卫罹都问不出他跪在这里的缘由,以为是身体不虞到意志不清。 如今内心却是已经全部都明白。 男子伸手过来。 长命万岁 第106节 她嵬然不动。 林业绥看着女子,她鬓边的垂髫随风而扬,眼神里带着还没有散去的疼惜以及淡淡的怨恨。 他加重字音的同时,却又放缓了语气:“幼福,上来。” 因为是擅自去解印綬,未经氏族,林卫罹不敢说出来,所以一直都是缄口不言,如今听到长兄的言语,悄悄看了眼坚决在保护自己的长嫂,低声开口宽慰,主动说事情原委:“长嫂,我没事,今日是我做错了事,自己要在这里跪着的。” 谢宝因思量片刻,不再插手男子对家弟的训导,往北面迈去几步,站在阶前,缓步上阶,看见男子伸出的手仍未收回,她抬眼望去,撞入漆眸。 随即,她抬起右手,放入温厚的大掌中。 察觉到女子的手心冰凉,又想到她这几日曾有小疾,林业绥刚缓和下来的神色,再次变得凝重。 他语气严肃:“仅为叔弟就与我闹到如此,要是日后我真惩诫儿女,幼福是不是还预备不顾自己的性命。” 谢宝因侧头,看向雨中的郎君,淋久春雨,必会伤及身体:“《孝经》开宗即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4],郎君此举,是在让卫罹不孝,且‘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5],郎君自己说过不会听任我们的孩子如此,为何如今又要陷卫罹于如此大恶中。” 林业绥斜视一眼兰庭,神色冷肃:“幼福难道没有听到是他自己要跪的,与我何干。” 然后,他俯身低声耳语:“幼福与我负气,便丝毫不怕痛伤我心。” 媵婢与仆从都低头侍立在主人两侧,隐隐能听到家主所言“负气”二字,他们不敢揣测主人,皆神色无异。 听着男子用低沉的嗓音说出哀怨之言,谢宝因泄气,内心也慙愧,软下声音:“郎君先与卫罹谈话。” 宽袖之下,林业绥暗中揉了揉她的指腹:“记得更衣。” 谢宝因垂首,看着缘边被泥水所污的衣裾,脑袋微微往下一动,点头,随后步入居室。 走去北壁更衣。 随侍进去的媵婢到西壁箱笼找来衣裾放在衣架上。 谢宝因张开双臂。 玉藻与另一名媵婢为其脱衣,换上三重衣。 几案东面摆置有炭火。 谢宝因徐步走过去,看着晨初未阅完的简牍,缓缓屈膝,以膝上的股压住膝下的胫:“命人去请疾医。” 玉藻放好坐具:“可是女君身体又不虞?” 谢宝因指腹抚上竹简所写的前人豪情,淡言:“雨中跪久,双膝被寒气侵袭,没了四时可肆意行走的能力,以后还要怎么实现心中的抱负。” 这是给家中四郎请的。 玉藻明白过来后,退出室内,发现兰庭中的侍女与仆从全部被遣离,只剩家主和跪在地上的四郎。 她低着头,麻履尽量放轻,从男子身后离开。 一阵风起,吹来雨丝。 林业绥立在台阶之上,看着脊骨不弯的家弟,造成居高临下的睥睨,冷声质问:“有解印綬的勇气,怎么便连进来见我的胆量都没有。” 林卫罹始终低垂着头颅,束冠于顶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身上的燕居服也紧贴着躯体:“我做错了事情,理当惩戒。” “做错?”眼皮低垂,林业绥的视线往下看去,谛视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少年,“知道自己做错,你不来我面前解释,却不声不吭的跑来这里跪着?既然怕我责备,便不要去做,既然做了,便要明白不管是什么后果,你都必须要去承担,而不是有懦夫行为。” 他敛眸,沉声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为何要辞免官职?”看着少年被浅薄一层雨水所淹没的双膝,又问,“你这一跪,为的又是什么?” “我与二兄的志向不同,我想要去西南之郡。”大约是长兄前面的那些话给了他勇气,林卫罹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一鼓作气把内心想的事情全部道出,“我想去军营,而非官署,我想在战场,而非朝堂,我想手握长矛,而非彤管。” 林业绥把右手背在身后,不置一言。 “长兄,你可以打我骂我,甚至阻止我去西南。”林卫罹再次表明自己的决绝和志气,“但即使我不能去西南,我依旧还可以去西北、南方、华北、华南,鸿鹄若不能高翔,则不死不休。” 沉吟片刻,林业绥从隋郡的那片厮杀声中抽身,缓缓道:“在建邺我能护你,军营战场之上,你这条命便是送给了天,你应当知道,军中没有长寿的人。” “我不需要长兄来护,踏春宴上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再发生第二次,博陵林氏的先祖之中,也曾有人于长江水畔铁马金戈,厮杀血战,造就绝世功业,如今朝堂已有长兄和二兄,至于卫隺...自去年家宴以后,他便终日喜好于水利工事。军营之中自然是该由我来,我不仅要叫他们知道南方世族不是昆仑瘦猴,更想要重振林氏在军中的遗风。” 林卫罹抬头,眼中是属于少年郎的坚定和意气:“先祖北渡而来,荣曜当世,我不需要长寿,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复何恨[6]。” 这位林四郎说:“诚必不悔。” 看着家弟形于金石的决绝,林业绥眸光闪动,他好像听到了滔滔江水声在耳畔翻涌。 疾医请来,但是居室阶前已经没有林卫罹。 男子仍还立在原地,抬眼朝那边的侍女扫过去,黑沉的眸子里便已带着股不容有丝毫的隐瞒的讯问。 侍女仓惶行礼:“禀家主,这是女君为四郎所请的。” 林业绥视线收回,语气极淡:“带去四郎的屋舍。” 随后转身进了室内。 兰庭里所栽种的青竹与斑竹皆被打湿,泛起不少土腥之气。 居室中央的几案以东,素绢编织的长宽皆五尺二的坐席之上,谢宝因跽坐于席面,在其左侧一步远的地方摆置着博山炉,炉孔浮出青烟,犹如山间白雾。 她白嫩手心里捧着半边错季栽种的石榴,通红饱满,薄薄的果皮被划开,露出里面的白色隔膜,再是数不清的硕大红籽。 被汁水染红的指尖将一粒粒籽从上面分离,堆垒在几案上的漆纹盘中,旁边还摆着醴酪[7]。 林业绥迈步走过去。 谢宝因抬目:“卫罹离开了?” 林业绥在南面坐席蹲跪下,淡垂眸子,两指拿了颗石榴籽:“身体还未痊愈,先去存眷别人。” 男子发热的指腹紧贴唇肉,谢宝因张口,舌尖去卷的时候,不小心碰触到,下意识舔唇:“郎君日日都会遣仆从回来询问,理当知道我已病愈。” 自那日以后,林业绥便再也没有归家,只是每日都会命身边仆从往返长乐巷与官署。 感知着指腹被女子舌尖舔过的酥麻,有意为之的林业绥隐忍下笑意,开口与她说起要离家的事情:“我明日要离开建邺去西南,卫罹会跟着一起。” 剥好余下的石榴籽,谢宝因伸手把这些皮膜扔在烧得殷红的炭火上,淡淡的果香也漫出:“怎么如此突然?” 她记得是正月开始预备西南郡县的调兵事宜,广汉郡那边如今应当兵力充沛,何事竟然要综理天下政务的一省长官亲自前去。 “西南情况危急,王烹和他的幕僚毫无计策。”林业绥拿出佩巾,在坐席踞坐,然后朝女子伸手,“文书往来再快,也比不上亲自过去监督其事。” 谢宝因从右侧膝行去他那里,然后跪坐,与其对面而视:“卫罹今日在外面跪着,便是为了这件事情?” 林业绥半垂眸,擦拭着她被染红的指尖:“还有擅自解印綬。” 林卫罹会选择进入军营去建功立业,谢宝因并不感到意外,他从前所写的策论确实大有可为。 可辞去官职也的确过于意气用事。 还有...她问道:“陛下会同意吗?” 博陵林氏的家主已经在朝堂有如此权势地位,要是军中再出来一位掌权柄的林氏子弟,岂不就是有当年王谢两族的风范,哪怕林卫罹未必就能够建功,但终究是一个隐患。 擦完后,佩巾上面残留着淡淡红色。 林业绥放下,虚揽过女子的腰,掌心轻落在女子腹部,答她前面问的话:“丢失两个郡,陛下如今便是顾忌也不能如何。” 只有天下局势过于稳定的时候,世家才会被忌惮。 既然左右都是一盘危局,为何不利用一番。 谢宝因面向案面,跪直身体,把醴酪浇在漆木盘面的石榴上,搅匀好后,执木匙递给男子,只是目光突然被其他事情给吸引而去:“郎君又要离家?” 女子递来嘴边食,林业绥正要食用,却又被拿离,进入她自己口中。 他微拢眉,抬眼,眼尾漫出几丝被戏弄的可怜:“明日直接出发。” 自生下林圆韫以来,又在妊娠的谢宝因最不能看见他这副神情,只好重新从盘中舀给他,毫不遮掩的说出心中的疑窦:“那怎么还换了发冠?” 这冠是收在他们二人所住的居室中,近几日男子并没有派遣身边的仆从来取,她命人送去的也是另一顶束冠。 林业绥伸手擦去女子唇上所残留的醴酪,然后直接抬起,用舌尖舔去,轻声笑道:“那天中夜,幼福以为是谁给擦的身?” 石榴的甜与酪的咸甜交织中,谢宝因想起那夜的事情。 在医工前来诊治过后,又经过针刺灸疗,便开始断断续续的出汗,到了夜里,更是发了一场大汗,但是因为睡得迷糊,所以不愿睁眼,命左右媵婢为自己净身。 很快她就听到脚步声,有人坐在卧榻旁边,那时脑袋昏沉,失去意识之前只察觉到压在身上的翡翠衾被掀开一角,一双手探入中衣,轻轻擦拭着... 明白过来的谢宝因视线微垂,对上男子那双笑眸。 那天夜里,他回来了。 林业绥又问:“佩巾可有收好?” 谢宝因轻轻点头:“郎君留给我佩巾是何用意。” 林业绥眼神炽热的看她,笑了笑:“当然是忧虑幼福过于思念,积成心疾。” 谢宝因闻言蹙额,不知道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有意要掩盖,转而言其他:“我又不是阿兕,她才是很想郎君这个爹爹。” 比起从前在襁褓中不怎么亲近男子的时候,如今林圆韫已经开始会粘他,一两日没有见到,便会耸起鼻子,口齿不清的要找爹爹。 这几日以来,爹爹二字都快要差不多能学会了。 林业绥神伤的垂眸:“是吗?” “那我给你的佩巾在何处。”他意味深长的笑着,“既然不会思念,那也不会有心疾,何不物归原主,我很喜欢那块佩巾,从隋郡就一直贴身所用,这次去西南也想要带上。” 谢宝因被男子的话给噎住,佩巾被她放在了夜夜寝寐的玉枕旁边。 她本来想要随便用个理由搪塞过去,但是看见男子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又想到这几日来他都遣仆从回来询问家中情况,必然是了然于胸,只好言道:“那日身体不虞,无力再归置回箱笼,所以被我随意放在卧榻之上,郎君如果想要,我这就去拿来...” 林业绥喉结一滚,打断她的话:“左右媵婢。” 谢宝因大约猜到了男子的意图,红着脸沉默。 林业绥饶有趣味的盯着她,嗓音低沉:“我不过几日未曾归家,这些奴仆便敢对家中女君如此不恭不敬。” 男子缓缓相逼,用着最温润的方式。 谢宝因意识到他这个人又在计算自己,不再局促,主动倾身上去,伸手轻摸他喉结:“郎君想要听我说什么,我说就是。” 林业绥笑而不言,算计而来的爱意又有什么意思。 闻着女子身上的幽兰香气,他自嘲笑道:“幼福什么都不用说。” 察觉到男子嗓音下沉,隐隐露出乞求不得的悲哀。 谢宝因附耳。 她说:“眷眷怀顾 [8]。” 林业绥眼底浮上笑意,然后得逞的吻上女子。 长命万岁 第107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长命万岁 第108节 可饮完热汤的郗氏刚开口就已经彻底打碎她想离开的念头:“我有一件事情要与女君谈。” 既是君姑,又是屋舍主人要相谈,谢宝因先后垂手,放下手中漆碗,用佩巾擦拭完沾染油腥的唇角后,双手叠着放在案下的膝股处,微微斜侧着身体,看向北面。 郗氏和悦道:“高平郗家的大夫人也就是你们舅母想要来建邺短住些时日,等到了天气稍稍暖和的三月就会启程,大约在四月便能到。” 【作者有话说】 [1]承受就是接受的意思。《左传·隐公八年》:“寡君闻命矣,敢不承受君之明德。” 第94章 郗家女郎 堂上有火, 有鼎。 谢宝因脛臀紧并在一起,以正位凝命,望着北面主人之位的妇人, 情绪平淡的听她继续说着。 郗氏说到口干, 便停下,不徐不疾的抬臂饮毕热汤后,将木胎漆碗轻放在身前几案上,右手扬了扬,重新落在因正坐而微斜的腿上:“你们舅母出身于扶风萧氏, 并不算显贵,属士族之末, 从未踏足过京畿之地,去年阿父病重,我前往高平郡侍疾之时,与她闲谈起建邺景物与闤闠[1], 她对此心向往之,直言自身被困高平,不知此生可能否一睹国都之华。那时我许下来日亲迎她入国都, 岂知她竟将宽慰之语当真, 在岁末高平郗氏的子弟前来奉礼时,送来帛书询问。” 跪坐在谢宝因右侧席位的林却意微微皱眉, 先一步出声:“那舅姊可也要一同前来?” 郗氏望见这位女郎面上所露出的神色,似是夹带着嫌恶与不悦, 言辞变得严厉, 训斥道:“怎可如此不敬?圣贤曰’有朋自远方来, 不亦乐乎‘[2], 你舅母与舅姊从高平郡而来, 是迢迢远行客,你既未适人,便还是博陵林氏的女郎,身为主人,应拿豝以御宾客,若被雀娘听见,使得她内心感伤,便是无礼,你难道不知人而无礼,胡不遄死[3]?你如今也尚未病愈,为何还不去进食汤药。“ 林却意听到后面的话,虽有愤激,但还是诺诺道:“我会谨记阿母所言,只是我想要随行长嫂身后离去,故未与阿母辞别。” “我们有事相商,且你长嫂自有媵婢随侍,何须你来担忧。”郗氏的视线微斜,落在缄默不言的女子身上,“你先回屋舍用汤药,也勿要再使得你长嫂劳神。” 被堂上的妇人有意提及,始终沉默着的谢宝因也适时出声,对家中这位女郎微笑相劝。 林却意也只好起身行揖礼离开。 望着堂外的谢宝因不由思量,刚刚妇人言辞如此激烈,便也说明林却意口中所言的舅姊确实要与郗大夫人同来。 她重新看向妇人,从容微笑,事事都妥帖:“不知郗夫人与郗家舅女要来建邺多少时日,我可命奴僕尽快收拾居室,取布制衣,若是夫人另有经略布置,我自当遵从。” 倘真是为看国都壮丽,郗家另外两位夫人与其余舅家姊妹也应前来,如此才算是顾全礼数。 见女子如此坦荡,郗氏反而变得惊悸起来,又连忙把心声言明:“还有一事,我也不想对你遮蔽,等从安与四郎他们从西南归家,你那位舅母就会回高平郡,而雀娘此行来建邺是长居。” 长居... 妇人此话意思深长,隐约明白什么的谢宝因喜怒不形于色,继续相问,言语之间尽是孝德:“夫人多年不归母家,心中必然思念手足姊妹,只是如今夫人与舅家都理当颐养家中,不宜跋涉奔波,既有相貌肖似的舅女相伴,定也能得慰藉,但不知长舅与舅妻可愿割舍,可要加盖女君函章以与高平郡通尺牘。” 郗氏便也乘势开宗明义:“四郎年齿十七,已经能够相商婚姻之事,他长兄被皇室稽延到及冠才得以成婚,以致我心有遗症,他必须尽快,雀娘也刚好年纪十五,妇德妇行妇言无一有错,嘉名,性情亦也温顺,娶妇便当该娶如此,只是她在高平郡所生长,不及建邺女郎庄严,有所怯弱,不过家中有你这位长妇与女君在,往后自可再携她缔交戚里。” 谢宝因笑而不言,此举是欲将她在建邺所缔交的世家关系,均要让这个不曾会面的舅女据有,而要结交世家夫人与女郎,不外乎是幼年相识,或是随母赴宴,而她靠的则是渭城谢氏。 天下士族无一不想与王、谢结交。 她亦知堂上妇人是想要乘风扶助父族,如今虽能以家中嫡母的地位为两家筹谋婚姻,使之通婚,可等郗家舅女成为新妇,在建邺不能安身,那这将会是世家取笑高平郗氏的凭据。 但倘若据有渭城谢氏的枢纽,又有谋略运筹,待林卫罹建功立事,聘其为正室,她所出身的高平郗氏便能成为淮南鸡犬[4]。 发觉跽坐在西面的女子不赞一辞,郗氏不冷不淡的再次言道:“如今你是博陵林氏的宗妇,家中事务皆由你经营,你若不允,我自听从。” 谢宝因的一抹视线微垂,掠过几案之上逐渐冷却的肉糜,汤面已渐渐凝了薄薄一层泛白的彘脂,不能再食用。 妇人这是在用尺蠖之屈,以求信也[5]。 她只能赞同其谋:“夫人觉得好便好。” 郗氏顿感适意,下垂的嘴角转瞬高挂,目露称许:“雀娘与你舅妻的居所便布置在东边屋舍即可,不必过于糜费功夫。” 谢宝因端坐的上半身微微朝北面斜侧,随后抬臂,抱空圈,形成圆润弧线,行揖礼,颔首应答。 侍立在她身后几步之外的左右媵婢低头上前,同时缓跪下去相扶。 站直双膝后,谢宝因就地立在坐席上,朝着妇人所跽的方向,再次行礼:“不敢再烦扰夫人。” 正坐的郗氏也回以揖礼。 谢宝因这才向右边转身,微微抬足,穿好丝履,缓步从堂上往外而去,走过屋舍甬道,要从西面下阶时,她抬眼顿足,看着兰庭中在树木周旁食草的鹿。 这只斑鹿由宝安寺的沙门在岁首馈遗的,据沙弥所言去岁某日,他们打开寺门便见这只野兽曲着四足,卧在阶前,身有损伤,待为它医治好后,本欲放归山林,只是野兽有灵,不愿离去。 郗氏听闻,直言有缘有,深觉是牟尼的法身,有意供养,沙门不敢开罪于世家夫人,于是这鹿便被奉送到建邺城内。 收回发散的思绪,她重拾步履而下。 早该离去的林却意也还立在庭中,身后有侍女并立,待瞧见女子走来,立即迎上去,然后行礼:“长嫂。” 谢宝因双手落在腹前,始终不曾偏移怠惰半分,周身都是知礼节的矜重,而后温婉一笑:“你遘疾未愈,为何不去进服汤药,反在此等我?” 随即便併肩同行。 媵婢、侍女随侍在她们身后。 林却意在山林之地生长,行事放达又坦白直率,譬如此刻,她丝毫不掩藏自己的内心所想:“药石之效,不会因迟享而减少,但夫人却如司寒[6]。我实在是忧心长嫂以及高平郡那位舅姊要来建邺之事,长嫂不知,去岁孟夏在外祖家中的时候,夫人便对那位舅姊屡屡称誉,她以节操立名,资性端正,通女功技巧,妇德尚柔,夫人所说种种,皆是确实,可我就是难以与其欣慨交心。” 谢宝因徐步前行,声音舒缓:“大约是众人不信世上有圣贤,故以遇见完善之人,总是会先有所疑。” 毕竟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7] 林却意摇头而怡悦女子:“长嫂此言不然,我并非是因舅姊一无差错而不喜,否则长嫂处事也如圣贤,缘何我便懽喜。” 如此揶揄,谢宝因无柰她何,浅浅一笑过后,往□□步。 回居室的途中,林却意也终于明白为何。 因为不正。 回到房舍,谢宝因未入居室,径直去往北面的厅堂,对堂上的家中奴僕命道:"郗家夫人与其女郎不久将要寓居建邺,要以大宾之礼及大客之仪,将东边屋舍收拾为二人住所。" “是,女君。” 奴僕行礼,禀令而走。 媵婢也捧着炭盆进来,安放在坐席旁。 在烈火之下,谢宝因听见庭中松柏枝叶的簌簌声,目光远眺。 如今还是仲春,天气尚冷,朔风不消。 后月余而逝。 郗家大夫人与郗家舅女乘坐牛车抵达国都建邺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孟夏初,冬天的麑裘熊罴被归置回西壁所堆放的箱笼里。 落花依着高幰车,垂柳拂过行轮。 远在建邺的城郭之外,一辆由黑水牛所拉车辕的乘车缓缓驶过足有二十四丈宽的道路上。 在小车来到通化门的时候,从车帷里伸出一只手,递出此行的公验,随行的侍婢上前几步,双手捧着简牍,再交给城下守卫。 一片宽的简牍按插于木制底座中,上面用小篆写有籍贯家业及貌相,在途径各郡县时,证明此乃良民,不得扣押,均要放行,并盖公章。 随着守卫盖下最后一道印章,行轮再次滚动。 直往长乐坊而去。 小车内所乘的母女二人,比肩跪坐,一股清明风侵袭而来,车帷被掀起。 目视前方的郗雀枝得以乘势望见国都壮丽,各里坊同样大小,犹如棋盘,道路纵横,井然有序。 世家夫人出行所乘的牛车更是琉璃珠玉,香草之气漫出,丽车服,使人焜昱错眩,照燿煇煌。 她内心嘆羡的垂眸。 虽然自己出身于高平郗氏,但是氏族日渐消弭,子弟不兴,急需用婚姻维系与其他士族的联系,而天下最有权势的世家都身在建邺,或是据守在氏族郡望,使得普天之下,并非全是王土。 如今趁外嫁建邺的这位三姑还康健,他们郗家必须乘势攀附外戚博陵林氏,以争权埶声名。 接近长乐巷,便能窥见室家之丽。 昔日林氏家主所修室第圆馆占据里坊二分之一,母女瞻望,得观重檐翘角,贵戚室庐相望,金帛殷积。 待小车停下。 妇女扶着面前几案,站直双腿,先后从车辕处下来。 郗家大夫人萧氏的发丝尚青,双目清明,带着风霜的厉,年齿十五的郗家女郎站在阿母身旁,却是天壤之较,她容则秀雅,自是闺房之秀[8]。 奴僕、侍婢等数十人在巷道一旁,看见客车,先拜手,而后俯首,举至顶:“奴奉家中女君之命,在此迎候萧夫人与女郎。” 萧氏笑着酬谢主人所派宾者,随即问道:“这里宫室栋宇皆瑶琁致美,不知还有谁家室第建在此坊。” 担任宾者的奴僕行在前,引客入主人家:“长乐巷及附近街巷都是博陵林氏的家主在最初北渡建邺的时候,所措置的家业,坊以西所修建的是林氏家庙,供奉先祖,且靠近坊墙,为出行便利,家主直接在墙上开出三丈宽的大门,可供三驾车并行,遣甲士豪奴守卫,在大宗室第四周,还有其他房舍,为小宗住所。故此坊虽还有其他世家所住,亦非巨室。” 萧氏步入大门,持着世家风范,步步端正,又问:“不知林四郎何时能归家?” 宾者只答道:“四郎随家主离家去往西南治乱,何时能归,非婢僕可知,还请夫人询问家中女君。” 郗雀枝担忧妇人操之急矣,小声劝阻:“阿母。” 虽不悦,萧氏最终还是愤懑缄口。 【作者有话说】 [1]闤闠(huan2 hui4):街市,街道。《文选·左思<魏都赋>》:“班列肆以兼罗,设闤闠以襟带。” [2]“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论语》。 [3]诗经《国风·鄘风·相鼠》:“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译:看那老鼠尚有肢体,作人反而不守礼仪。作人既然不守礼,为何还不赶快死?】 [4]淮南鸡犬:淮南王的鸡和犬。——汉·王充《论衡·道虚》:“淮南王刘安坐反而死,天下并闻,当时并见,儒书尚有言其得道仙去,鸡犬升天者。” [5]《周易·系辞下》:“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尺蠖行动时身体上拱,屈伸而行,求的是能够向前伸展。】 [6]司寒:冬神玄冥。——《左传·昭公四年》:“以享司寒。” [7]先秦《战国策.苏秦始将连横说秦》:“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忽乎哉?”【人活在世上,权势地位和荣华富贵,难道是可以忽视的吗?”】 [8]《世说新语》:“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第95章 谢家出事 宾者将客人导引至家中宴客的西堂后, 疾速上前,稽首拜道:“女君,宾客已至, 萧夫人与郗女郎皆安然。” 在告知女君以后, 便迅即走到右侧侍立。 随即,只见萧氏及郗雀枝踩着翘头履,拖曳着裙裾走来,举止有礼,身后有两列共四名侍婢随行。 长命万岁 第109节 身为主人的谢宝因立则在堂前阶下, 看见远方来者,她先抬臂一拜, 以客礼待之。 萧氏赶紧循礼答拜:“此行我们母女将要烦扰谢夫人,不敢受之以礼。” 郗雀枝也依照着阿母那样对宾主拜手,然后往后退避一步,看着萧氏与谢夫人周全礼节。 在眸光流转间, 她也已把这位建邺贵人全数阅尽。 谢夫人体态娴静,曲领中单遮住长颈,领口广博, 前端下垂, 上襦的领袖缘边镶嵌绿纹织锦,篆纹七破长裾垂落在地, 从腰间所束宽带便可知其已怀孕。 发顶那支步摇亦由金所制,在被塑成花树后, 由树干向外伸展出四片长叶, 干中又有八条弯曲的长茎向上, 顶端是花苞与盛绽的花, 它们拥簇着中心那根笔直的茎上则站立着展翅的金鸟。 将其竖插在耸起的高髻之上, 犹如群山之巅伫立着金花树鸟。 可见工匠技艺之巧,也只有国都能出此大匠。 融风一拂,女子两侧垂髫飞扬,素纱飘逸。 除了延颈秀项,皓质呈露,更是美目盼兮。 她的阿父与夫郎还皆是尚书仆射,掌权柄国政。 郗雀枝落在腹前又被掩在宽袖下的双手渐渐收紧,天下庶民又岂知士族与士族间也有天壤之觉,冰炭之乘。 时人常言,身在建邺的那些巨室才是士族。 两拜过后,礼毕,谢宝因迈步走向东阶。 萧氏自觉比这位出身渭城谢氏的谢夫人卑下,不愿走西阶,也随在主人身后欲上东阶,在女子的一再谦让中,才复又回到西阶。 走至阶前,主、客又要再谦让谁先登阶。 最终由家中主人先登,客随后。 谢宝因举起右足,左足次之,双足并拢后,方又再登阶,萧氏与郗雀枝则等主人登上一阶,才跟着登一阶。[1] 走上屋宇甬道,又行至西堂敞开的门户处,先由客萧氏进到堂上。 谢宝因要进去的时候,忽然大风起,远处白玉环佩所起的叮呤声泠泠,脚步声徐徐而来。 俄顷就已看见高髻妇人。 郗氏在居室修饰好相貌后,便带着两列随侍之人浩浩荡荡前来,腰间白玉组佩长及地,立着世家夫人的气势。 刚入门户的萧氏循声转身,面色微凝,顿时明白这位外嫁二十多载的女公此举是为显扬昔日之她,非今日之她。 所受屈辱,皆可讨要。 萧氏回过神来,端正身体,对着堂前从东面上阶的妇人行礼。 郗氏扬颚颔首,顾及礼节的抬臂回礼:“客从远处来,我为宾主却有失礼数,萧夫人不必多礼。” 是萧夫人,而非兄妇。 立在阿母身旁的郗雀枝也垂下头颅,推手对妇人深深一拜:“三姑。” 郗氏瞬息便又对这位兄女露出慈颜,变得尤为亲近。 郗雀枝也恭敬的扶持着妇人去堂上。 待客入内,谢宝因亦随之进去。 低头侍立在女子身后的媵婢亦步亦趋,而后愕然。 只见那位高平郡来的郗家女郎竟屈跪在妇人旁边的坐席之上。 宴客时,她们女君与夫人为主,均要入席北面的尊位,侍婢早已将原先摆在中央的几案向右移动,再放置一张食案,并铺设坐席。 朝向门户的北面如今是两案并列。 且客不犯主,此举却是不敬轻慢。 郗雀枝像是突然醒悟过来,看了眼郗氏,便立即撑案起身,从席上走出后,竟悚愳到长揖而拜:“我与三姑敍旧以致不顾礼仪,望谢夫人宽恕我的无礼。” 谢宝因好奇看着眼前惶遽的身形,高平郗氏虽不显贵,却也是士族之流,礼节乃仁儒外貌,即使礼乐崩坏的时候,各世家也均会以家学教导,气度雄远,何至于会因此便惶惶。 她莞尔一笑,出言安抚:“无碍。” 随即走到案后,提起下缉,跪坐于席上。 郗氏把郗雀枝望来的视线当成是求救于自己,见女子未与她郗家兄女为难,神色才渐渐好转。 待堂上众人都列席入坐后,手捧食盘与清酌的侍婢排推而进。 于西面入席的萧氏举起案上的酒樽,遥对尊位,像是忘却先前妇人对自己的疎远,依旧随亲称谓:“去年与女公在家中一别后,又是一载,夫郎甚是怀恋女公,常念不知何时还能再相逢。” 郗氏闻言,稍怠嫚的看过去,停了几瞬才执樽而饮:“只要活着,总能相逢,萧夫人告诉郗郎又何必着急。” 萧氏还未进食,却觉得饭窒塞喉。 席间相隔一丈远,而郗氏视线往妇人旁边微斜过去,已经看向同列席西面的郗雀枝,眼神柔和:“不过一载,雀娘形容怎么便如此瘦削下来,可是家中生出变故。” 言尽,余光瞥了眼萧氏。 往昔她不敢,可如今已有此自信。 郗雀枝放下手中象箸,望着主位的人,小心敬答:“家中无事,只是祖父离世,虽已守孝一载,但心中始终永怀哀悼,靡所寘念,平日少食,以致形容枯槁,未曾想对三姑犯下不敬。” 短短几语,便诉尽孝德,郗氏听完,甚是欣慰的宽解,又因被牵动思父的心绪而不由叹息:“你这般篤谨孝道,便是对我不敬也情既可原,况如今哪怕瘦削,依然还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谢宝因神色自若的饮啖不辍。 郗氏不仅与两位异母阿兄私怨众多,与这位长兄之妻萧夫人也结怨深厚,即使内心十分想要扶助父族高平郗氏,也不会如此毫无隔阂,命亲子聘异母兄之女为妻。 她不经意的掠过堂上以西,绿色上襦接双色五破交窬裙,原本甜腻的声音中参杂着丝丝悲痛,言至途中,眼尾垂下,流出哀慽之情。 我见汝亦怜。 萧氏生生受着妇人的轻嫚,看着堂上姑侄和睦,又再望向入席尊位的另一人,在两人对视之际,乘势高举酒樽。 于郗氏和郗雀枝的谈话声中,谢宝因亦也拿起案上酒器,抬起双臂,与妇人遥遥颔首的同时,执樽的手臂微微往下一沉,以示尊敬。 随即等萧氏遮面饮完,垂下双手后,便又缓缓放下。 这位萧夫人所出身的母族扶风萧氏,先祖曾在乱世分裂时于别国显贵几世,但自天下三分又再次归一以来,萧氏族中子弟已经难以进入国都建邺拜高官,更不能掌其政治禁令,便是士族联姻,亦难与建邺的士族房支联系,遑论姻亲。 能从外郡嫁到建邺为世家夫人,也大都因为大宗房已没有能适人的女郎再与其他士族进行利益联姻。 郗氏对这位萧夫人的憎恶,既不所宜尽礼,又不遮蔽,便也验证两家婚姻很有可能就是堂上这位郗女郎自己争取而来的。 在女子这里得到敬重,萧氏的神情终于是得以缓和下来。 待宴客完,漏刻已上浮数刻。 阳光也从最初的炽烈变为此时的晦暗。 郗氏还要回房舍去礼佛,先行携侍离开。 谢宝因身为宾主,又在堂上与客漫谈几刻,直至家中奴僕前来,禀明客居已经收拾适当。 闻言,她身体前倾,撑案从坐具离开。 侍坐在后方左右的媵婢立即跪行几步,一婢把女子臀下的坐具拿离,一婢小心扶持。 萧氏与郗雀枝也由各自的侍婢扶立。 谢宝因双足紧贴织锦席面,穿好丝履后,徐步从几案后面绕出,与妇人彼此揖礼,笑言:”我送萧夫人与郗女郎。“ 萧氏听之满意,谦让两言便颔首。 郗雀枝也拜手,行揖礼。 博陵林氏的室第之内,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行道纚属,步櫩周流,又有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谽呀豁閕[2]。 缓步其中,娱乐左右,自可养精游神。 谢宝因与萧氏竝行[3]于步道,两列侍婢在后亦步亦趋的随侍。 妇人望向女子腹部,妊娠该有八月,忽然又想起博陵林氏还有一位出身陈留袁氏的夫人,思虑之下,出声询问:“不知那位袁夫人在何处,我此行是客,还未向宾主尽礼。” 谢宝因双手落在腹前,轻笑着为其解答:“袁娘已经妊娠近十月,于半月前就搬入产室,如今不便宴客,且萧夫人与女郎乃夫人亲慼,不必再拘礼于此,若夫人想要会面,我即刻便命奴僕前去。” 萧氏赶紧开口推却:”袁夫人与腹中孩子为重,待来日产下郎君,我定去拜会。” 随行在旁的郗雀枝则早已神游,她看着此间壮丽,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士族之间的差异。 她们所居住的这一处屋舍不仅临着山林,还有可宴客的厅堂,在席与席之间相隔一丈远的情况下,足以可同时宴请十数人。 兰庭中栽种着花树,树冠硕大,冠下摆置有几案坐榻,闲暇可坐谈。 从敞开的门户处,也可以看到朝南居室内里的精细。 侍立在屋舍外的奴僕侍婢见到家中女君与客前来,纷纷恭敬低头行礼。 进到堂上,谢宝因还未入席,便已出声对侍婢命道:“去将所选奴僕带来这里。” 郗雀枝转身,好奇看向堂外。 每列八名,两列共十六名侍婢鱼贯而入。 谢宝因简单看了眼,侧身与郗家妇女说道:“往后这些奴僕便会留在此处房舍侍奉,萧夫人与郗女郎尽可役使她们。” 萧氏喜悦开颜,张口言谢。 郗雀枝却以为这位谢夫人是有意要把自己的侍婢给遣走,无措的上前两步,低头的时候尽显谦卑:“我自知此次来建邺是寓居于此,可菡萏幼时便侍奉在我左右,望夫人能许可。” 若无心腹,在建邺就更是举步维艰。 谢宝因双目微眯,唇角泛起笑意,开宗便言寓居二字,机敏的把自身处境说与众人听,不知是有意,还是真畏怯,她淡下神色,仅作浅浅一笑:“我并未想要遣走她们,只是房舍过大,诸事繁琐,仅四名侍婢难以侍主,怕对夫人、女郎有所怠慢,有失礼节。” 郗雀枝更加惶恐谢罪。 谢宝因伸手轻扶,然后重新回归端正,身体不偏不倚,掌心向内,紧贴身前:”路途劳顿,心神必然疲顿,我便不再惊扰萧夫人与女郎。“ 手臂微抬,揖完便抬脚离开。 萧氏与郗雀枝也循礼长揖。 在目送女子离开后,妇人走去堂上北面,看着堂上女郎,便会想起在郗氏那里被轻慢冷待,内心已经积满怨愤,可顾及大事,只能暂时先压下,以郗氏女君与阿母的身份训道:“你出身于高平郗氏,行事不可失礼,时时约束言行,如今虽然已经来了建邺,但你与林四郎的婚姻还未分明,不可忘形。” 即使谢夫人许可,还有那位精于权术的林家主。 此事关乎家族利益与天下权柄,他身为家主,未必会同意子弟聘一位父族不显的女郎为妻,就算是与郗家有婚姻关系牵连,可这些年来,因往日那些缘由,两家不再有交际。 哪怕是不与建邺的显贵世家通婚,但曾经累世显贵的家族也还有清河崔氏等。 郗雀枝屈膝跪在堂上,聆听教导。 长命万岁 第110节 她既非正室夫人萧氏所生,也非侧室夫人所生,只是由一名侍妾所生,因生她的时候艰难,那名侍妾也为此殒命,萧氏虽待她并无差别,但士族需以婚姻维系家族权势,不论显贵与否。 那位三姑对萧氏与郗家大兄、二兄一直都心有怨恨,虽然心里想要扶助郗氏,但只欲与同胞之弟,即使三叔父膝下并无能适人的女郎,便是要从郗氏远支中选,也不愿考虑另外两位兄长的女儿。 可为了家中兄弟,也为了高平郗氏能传百年,她的婚姻前提必然是要能给家族带来利益的。 既然如此,何不大胆望高。 那些时日的逢迎顺从,终于得以受益。 她伏地顿首道:“儿明白。” 西边屋舍的兰庭中,林圆韫跪坐在席上,拿着鸠车在几案上来回。 乳媪侍坐在右侧,以便时时照看,四名侍婢则在后方侍立。 见到人来,纷纷低头:”女君。“ 林圆韫听见身侧的声音,马上抬起脑袋,两条小腿从席上站直,拿着鸠车便朝阿母奔去:”娘娘。“ 谢宝因嫣然一笑,摸了摸她茸茸的发顶,发现已经隐天蔽日,天气也开始变凉,牵着女儿走上甬道。 行到居室门户外,将要进去的时候,家中奴僕赶来禀道:“谢郎君遣奴僕来说谢家夫人因宿疾而昏睡不醒。“ 林圆韫不求甚解的仰首,只看到阿母微微颤动的眉睫。 【作者有话说】 [1]主客礼参考自《礼记.曲礼》。 [2]汉.司马相如《上林赋》。【译注:慢步长廊,环绕四闹,楼房重重,曲阁相连。屋椽雕彩,椽头饰玉,辇乘阁道,绵延相连。走廊蜿蜒,山石收敛,溪水合拢,曲曲折折,沟渎起伏。】 [3]竝(bing2)行:并肩而行。《论语·宪问》:“吾见其居於位也,见其与先生竝行也。” 第96章 不孝之甚 居室以西, 放置着的铜灯架似树一样往四周分支伸展,最后在顶端饰以灯盘,注入鱼脂, 执火的侍婢将其全部点亮后, 瞬息便宛若列宿自成行的繁星。 在室中央几案旁,从浴室出来的谢宝因穿着白绢中衣,踩着木屐,徐步走到背向卧榻的东面,而后屈膝跽坐在席上。 两媵婢也随之跪侍在她身后左右, 一婢手捧如云的青丝,一婢拿着布巾, 小心擦拭刚沐过的黑发。 林圆韫则独自团坐在两三丈的织锦席上玩鸠车,认真至极。 谢宝因微起身,离开坐具,伸臂拾来一卷简牍, 安静阅看着。 目不转睛的同时,竹片上的字迹在眼中渐渐模糊,心绪也开始变得飘忽。 关於丧失城池, 在暮春三月的时候, 西南那边便有公文被送至建邺,天子虽有心疑虑谢贤与郑彧, 想要借此问罪,但因不能证据其事, 故只能以两人失职, 再三保举无能之人, 有徇私之嫌, 罚五千石月奉。 不仅于此, 郑彧此次还牵扯到七大王。 天子近来胸痹之症日益加重,医工要其善自调养,故郊祀白、青、黄、赤、黑帝的仪礼交由太子与七大王前往,但公文送达以后,忽又下诏,以七大王身体有疾,改为三大王李风随行太子。 谢贤的司徒公也一同被罢黜,只余尚书右仆射一职。 圣意已经不再顾及士族,朝廷之上也开始摇动不定,七大王更是怒不见舅父郑彧,谢贤亦頽唐到告假数日,方重新上朝。 家族权势受阻,去年身体小疾不断的范氏内心也益发郁结,小疾忽转为恶疾,已经卧榻多日。 随家中夫郎去往其他郡县的三姊谢絮因也携儿带女,于月初回到建邺长极巷,亲自为母侍疾。 季春之时,她也曾去拜见过,分明已经有所康复,为何会如此突然便又陷入昏睡之中。 闻见清香,谢宝因抬头。 玉藻与三侍婢各执着一盏青瓷香熏从居室外面进来,脚下缓步轻声,恭敬低头,有序,将香薰放置在坐席四角,袅袅烟雾自炉孔而出,熏着一瀑黑发,使其染上芳香后,经旬乃歇。 谢宝因思绪被打断,声音重归寂然平静:“明日我会带着女郎回长极巷,你不必随侍,要时时注意家中。” 郗氏与杨氏都皆不能让她安心,况且如今还有萧氏与郗雀枝寓居建邺。 跪侍在地上的玉藻低头弯身,深深一拜后,禀命而言:“不知女君要去几日。” 谢宝因垂下眼,指尖抚过冰凉的简牍:“须看阿母病情如何。” 玉藻在她身边随侍数年,内心十分明白女子所思,虽非亲子,但亦有养育之恩与寻常百姓家的亲情。 熏好香,青丝也已拭干。 媵婢将女子发尾一端往上折,再用头发缠住,而后从中垂下一绺发,便是温婉日常的堕马髻。 随后,行礼退出。 谢宝因看向大女,然后随手拿来鼗鼓,两指微捻短木柄,轻轻转动起来,小鼓两侧绳槌所系的木丸便开始击打着牛皮所制的鼓面,发出清脆声响。 林圆韫也果然如此,好奇又惊喜踊跃的偏过头来。 如愿吸引来女儿的注意,谢宝因一面将手中鼗鼓给她,一面柔声问道:“阿兕可想要去看看外大母?” 林圆韫黑亮的圆眸笑起来,小手握着木柄,乖乖点头,学语许久的她很轻易便清晰说出一字:”要。“ 谢宝因莞尔一笑。 夜漏结束后,白日计时的漏刻又再缓慢上浮至第十六刻。 来到鸡鸣时分,于朝露迎来日晞。 东方已明,照亮青青园中葵。[1] 侍婢捧来盛水的器皿,供女君与小女郎盥洗。 只是初醒寤的林圆韫还迷茫的依在阿母身边,嘴角耷着,不愿穿衣。 谢宝因盥洗好,从侍婢手中接过浸湿的布巾,轻柔擦拭着她的面颊,放缓语气,:“阿兕再不穿衣,便不能随阿娘去看外大母了。” 林圆韫对外大母并无什么记忆,但听到不能随行阿母一起出去,很快就警悟起来,焦灼的咿咿呀呀许多话。 谢宝因温婉笑着,专心劝诱:“那阿兕可要好好穿衣?” 林圆韫安静下来,认真想了想,一颗脑袋重重往下一点,也不再抗拒侍婢为她穿直裾,插戴鸟首鹿角金步摇冠。 谢宝因满眼宠爱的看了几瞬,然后扶着隆起的腹部,撑案从坐席而起,走去北壁的衣架[2]前。 两名媵婢尽心侍主更衣。 谢宝因看着腰间所饰的白玉杂佩,将其摆正。 今日还需去晨省郗氏。 穿好长裾,束以宽带后,她伸手牵着林圆韫缓步走出居室,往位于家中以北的房舍而去。 两列四名媵婢与乳媪亦步亦趋随侍。 走过兰庭甬道,入居室时。 郗雀枝已踞坐在妇人身侧,拿着简牍在念竺法兰与迦叶摩腾所译的《佛本生经》,载笑载言。 谢宝因淡扫一眼,朝东面所正坐的妇人推手行礼,循例问道:“不知夫人今日安否何如。” 郗雀枝跪坐于坐榻上的双膝也赶紧移动,面向这位谢夫人稽首。 听到兴致正浓的郗氏似是不满被打断,收起笑颜:”一切无恙。“ 谢宝因缓缓垂下手臂,落在身前,直言此行的要事:“谢家阿母身染重疾,昏睡不醒,我欲带女郎前往省视,所以特来辞别。” 有郗雀枝相随,郗氏性情变得慈和,知晓此事,也只以君姑的身份训诫道:“尊长有所不适,子女理应尽孝在身旁,此乃未可厚非,我亦不能说什么。圆韫年齿不足三岁,你如今也已孕育八月,不宜在寝病之室久待,谢家其余女郎与郎君理当宽大包容。家中也不必忧虑,袁娘虽不能扶助,但如今有雀娘在。” 如此谬妄之失。 谢宝因不露辞色的望向那位郗家女郎。 听见妇人所言,郗雀枝毫无举动,似要看这位谢夫人会如何做,可在察觉到那道目光,既无责备,也无愠怒,情绪浅淡到似水,但却使人极易感到不安。 她赶紧抬起双臂,高举过头顶,向妇人敬小慎微又动不失机的言明己志:“三姑此言,使我羞愧流汗,举手不能言。去年大父丧仪,我只是在旁为阿母处理家私,那些事情便连九岁孩童都能易于反掌,我实则华而不实,常觉得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况谢夫人出身于渭城谢氏,治理事务必定周全,三姑不必为此而忧心。” 郗氏听兄女如此说,逐渐想明白此举背理,便也不再彊求。 谢宝因亦也揖拜一礼,转身离开。 乘黄牛车去往长极巷。 时维隅中。 李保母站在巷道上,双目浮肿,人看着已朽迈。 有顷,华贵牛车缓缓驶来。 健壮黄牛所拉车舆的前后车壁被打通,车顶铺有往左右垂下的帷幔,车身四周则共有九名奴僕随行。 最前面还有一位侍者引路。 那位嫁去博陵林氏的女郎正坐于车内,身后有凭几可靠,未束高髻,未戴金步摇,层叠鬓发中仅是一柄云纹玉篦,双股白玉钗。 曳地长裾外罩着素纱襌衣。 终年常端正。 林家的小女郎也坐在她阿母旁边。 牛车停下,李保母走上前,伸手去扶持:“女郎。” 谢宝因从牛车下来,看着眼前妇人的悲痛面容,不免忧虑起来,急切询问道:“阿母今日可安?” 李保母是从顺阳范氏随嫁而来的媵婢,后又抚育谢氏的郎君与女郎生长,范氏于她而言,已是亲人。 妇人缓缓摇头。 谢宝因也变得忧心忡忡。 直至垂胡袖被轻扯,林圆韫稚嫩的一声“娘娘”才将她拽离。 范氏所居住的房舍在谢家以西,绕过重台楼阁,刚步入堂上,便见已有妇人与女郎列席危坐于东西。 跽坐在东面的谢珍果注意到门户处的阴影,抬头看去,哀痛悲苦立即化为眼泪流出,同时又从席上站起,丝履也未穿,直奔女子而去:“阿姊!” 西面危坐的妇人闻声,侧头遥望,最终微笑颔首:“阿妹。” 于妇人右侧,间隔一丈而列席跪坐的两个女郎也恭敬的朝门口拜手长揖:“五姨安。” 谢宝因浅浅笑着,她内心清楚明白的知道这位幼妹如今迫切渴望一个怀抱来获取依靠,因而没有任何言语,只是轻轻摸了摸其发顶,如同少时哭闹时那般宽慰。 少顷,她又顾及礼节的抬手合拢,双手推向妇人,揖拜一礼:“三姊。” 长命万岁 第111节 谢絮因比她年长十五岁,所诞子女皆已能议婚,虽已三十余,但仍还华容婀娜,性情温和,不喜争夺相杀,跟着夫郎外放也从未有过怨愤之言。 范氏往昔常说的便是她所生大女过于刚,所生三女又过于柔。 季春来省视时,谢絮因还不曾到建邺。 此次是她们时隔十一二载的再次相见。 谢絮因缓缓从席上站起:“可是要去见阿母?我与你同去。” 谢宝因嫣然颔首。 若不是堂上还有林圆韫与外生女[4]在,阿姊这般熟悉的语气轻易便能使得她恍惚,好像她们从未分别过,仍还所居闺门。 谢絮因穿好丝履,从几案后走出,望着阿妹身边好奇在看自己的外生女,爱惜道:“当年还不知何为敦伦的阿妹,竟然就为人母了。” 谢宝因言笑:“所以才叹岁月如流,譬诸逝水。” 两人併肩离去。 林圆韫被留在厅堂,与她从母和两位姨姊同处。 进到妇人所住的居室,只见卧榻之上,疾而不起的范氏双目紧紧合着,鬓边也忽而生出白发,不仅体衰,观其气色亦有病气。 谢宝因看着那抹白,深吸口气,而后长嗟一声,泪落连珠。 见状,谢絮因上前将阿妹带出居室,轻声慰藉:“昨日阿父已命家中奴僕去往兰台宫,医工诊治过后,直言是气血攻心,待心神舒缓便能醒来,阿妹还要以腹中孩子为重。” 随侍的媵婢双手奉巾。 谢宝因用佩巾轻拭两颊:“阿母怎会突然如此?” “为了你二姊。”离开居室,行在楼阁间的甬道上,谢絮因才继续言道,“你应当也知晓,王三郎已于前几载便以用鸾胶再续婚姻,两家联系从此不再频繁,虽朝廷中还有阿父与王侍中,以致未到‘邻国相望 ,鸡犬之声相闻 ,民至老死 ,不相往来[3] ’,但前几日文朗成昏...阿母得知后,强撑病体去观礼,结果他竟不认谢家为他外祖,你二姊生他之难才丧命,他那一字一句都无外乎是在剜阿母的心。” 一路言谈回到堂上。 侍婢还在扫地设席。 听到堂外两姊所谈,谢珍果露出愤愤不平之色:“郁夷王氏以清谈玄学之家自居,简直是可笑,二姊为何会十七而殒命,皆因诞下他王文朗,今日他可以不认谢家,却绝不能不认二姊,况阿母多年来待他诸多宠爱,最后竟还来责备这一切都是当年阿父与与阿母不愿嫁五姊的过错。” “他凭何为此怨愤?” 刚落席的谢絮因斜望向东面,厉声道:“小妹!” 当年之事已经过去六七载,王文朗那时尚少,怎会知道其中详细,今日再提此事,不用细想便知是被谁指使,倘若沿波讨源,全因渭城的谢氏权势渐失,王氏才会有此管宁割席之举,又何必再言,增加阿妹隐痛。 位列东次席的谢珍果缄口以慎,后悔的抬头看向左侧,既怕女子神伤,又怕有损她身体。 待侍婢设好席,谢宝因提起衣裳下缉,离地一尺后,先后屈足在东面第一张坐席跪之,与谢絮因相望。 原在十姨身旁的林圆韫也依恋的跑来与阿母同席。 谢宝因伸手为女儿整飭着容服。 士族婣亲,一贯不容家中郎君与女郎从心而动,况王三郎此举是‘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5],为何要因此自苦。 时至日晡,谢晋渠与其妻归家,前来堂上相会,从官署归来的谢贤只命奴僕来禀他已知晓子女之孝,但因昨日为她们阿母一事,内心悲痛过度,不宜相见。 况此次也是为重疾的阿母前来,故以见范氏为主。 这便是推辞会面。 日入薄暮时,众人共进飧饔后。 李保母与八名侍婢手捧热汤奉给堂上诸人。 谢絮因眼光掠过堂上,看见这个从小抚育自己的保母,心里也感念她对范氏的情谊,出声关怀:“保母应多注意自身康健,我若未记错,你比阿母还小两岁,看着却要比她年迈。” “多谢女郎掛心。” 李保母感动的深深一拜,后退着离开。 望着低头行礼退出去的妇人,谢絮因继而感嘆道:“阿母常言父母子女最好不要有任何羇绊,可最后她自己却因此而苦,一个外孙而已,又何至自苦如此。” “阿母十月孕鬻诞下二姊,二姊又十月诞子。”谢宝因心有所感的望着在自己身侧玩鸠车的林圆韫,言语中含着哀慽,“阿母是痛惜二姊。” 范氏并非是因王文朗不认谢家为外祖如此,只因王文朗竟如此对待她所宠爱的女儿,是为生他丧命的谢若因而愤懑。 谢絮因饮完汤,想起早逝的二妹,温和的她也变得声色俱厉起来:“母死不认,已是不孝之甚。如今只冀望王文朗还未丧失那颗仁义之心与良心,勿要最后连生他之人都不愿再祭祀,勿使二妹寝殿里的长明灯熄灭,勿使她变成一缕无依无靠的孤魂,被野鬼蚕食。” 王三郎为与渭城谢氏划清界限,竟做到这种地步,命亲子王文朗来做此恶行。 谢宝因望向席位后侧的花树灯架。 灯盘里的那火还在熊熊燃烧着。 愿勿熄灭。 【作者有话说】 [1]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乐府诗集·长歌行》 [2]《尔雅·释器》“竿谓之箷” 晋 郭璞注:“衣架。”(挂置衣服的架子。) [3]出自先秦《道德经》:“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4]外生女同外甥女,非错字。 [5]西汉·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第97章 卢橘夏熟 黎明刚至, 鸡刚初鸣。 林圆韫便随着阿母一同醒寤。 谢宝因栉好发髻,乌黑的发丛中插戴着白玉篦钗,然后缓步走去衣架前, 展开双臂, 任侍婢更衣束带,将要在腰间佩玉时,忽听见卧榻上发出孩童的嘤声。 她顾不得仪容,提起曳地的直裾,当即往东面而去。 侍立在榻边的侍婢也已敏捷的将帷幔往两侧悬起。 谢宝因刚屈膝, 腰间就被两只小手给环住,她谨慎规避着腹部, 随后垂头去问:“阿兕这是怎么了?” 林圆韫困意未消,此时已经哭红了鼻,圆圆眼睛像是在湖水下的宝石,硕大的泪珠还挂在眼下, 抱住人便不肯松手。 在谢家这种陌生环境中,使得自幼便在父母身边成长起来的林圆韫内心始终都警戒着,不论是去何处, 必要紧跟在阿母身侧才能安心。 谢宝因爱惜的拥女入怀, 抬头令道:“命人准备盥洗。” 侍婢禀命退出室内。 再有人入内时,是两婢捧着盛水的器皿, 奉上巾栉与盘。 谢宝因也重回衣架前,饰好白玉组佩, 而后朝漏刻看去:“我们该去看外大母了, 阿兕今日可还要去?” 这已经是第四日。 范氏仍还寝病未醒。 林圆韫从宽大的坐席上站起, 一只手抓着直裾下摆, 身体紧贴着阿母腿, 顺从的嗯了声。 谢宝因垂目,宛然而笑,足踏翘头履,牵着她往西边的房舍走去。 有六婢随侍其后。 行至谢家园囿时,见硕果灌丛,丹桂围木,梬枣杨梅,樱桃蒲陶,罗列园中,最外围所栽培的卢橘[1]也已到了成熟的时节。 林圆韫一步一行,偏着小脑袋,眼睛直直看着某处,言语间含糊不清,一只小手还在不停往园囿那边指去。 最后,用力扯了扯阿母的长裾。 谢宝因朝园囿长望一眼,竟是她那阿姊谢絮因带着小妹谢珍果与两女在搭梯摘果。 随行她们的侍婢立在一侧,拜手行礼:“女郎。” 谢宝因循声望过去,视线落在位于第一列的侍婢身上,眼中渐渐浮上惊异之色。 柳斐看到这位女郎的疑惑,恭敬开口:“去岁冬,夫人欲将奴遣走,女郎善心,命我常侍身边。” 谢宝因笑着颔首。 随即,卢橘树上遽然传来一声呼唤:“阿妹,你快来。” 谢宝由小道步入园中,见妇人的垂胡袖快要被树枝勾破,她走过去,抬手帮妇人把宽袖捏紧:“阿姊怎么还是那么贪食。” 谢絮因够到一枝,将挂满橙果的树枝从细处折断,拿着一束卢橘笑道:“于我而言,人生之乐不外乎口腹。” 谢宝因无可奈何的微微一笑:“大雀善惊而难得,黄口贪食而易得。[2]” 谢絮因也从梯上落地,宽袖重新遮住手臂,即使年过而立,言语中也含着无尽肆意:“家室之内又有何惧。” 谢宝因想起往事,冁然而笑:“阿姊那时刚诞下孩子,归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来这里摘甘橙,阿母又怒又笑,既怒你已经适人,不便训责,又笑你已经成为阿母却还举止如孩童。” 整理好容服后,谢絮因傲然立在小道上:“大姊只是性格随阿母那般刚强,昔日家中只有我与你大姊、二姊三个,其实最不渐训诲,不闻妇礼的是我,那时阿母常常伤忧我适人后,会‘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3]’,家庙便殿受诫时,所言也是要我克己复礼。众人都觉得跟着你姊夫外放很苦,我却不以为然,小郡依阻山水,登山望高,何其乐哉。” “阿母还常言阿若就是与我学的,可惜命运使然。” 谢宝因不经怅然,最喜食卢橘的其实是她们二姊谢若因。 在哀慽之情渐浓时,园中被小姨抱着成功摘到硕果的林圆韫朗朗笑着,冲淡了两人心中的伤情。 谢絮因亦剥开卢橘的外皮,塞入身旁阿妹口中,又对远处笑言:“等九月橪柿结果,小妹你再抱着我们这小外生女来摘,那滋味才叫甘美。” 谢宝因嘴里鼓鼓囊囊的,慢慢嚼食着。 忽然,一侍婢健步而来。 “夫人在囈语后已醒寤过来。” 范氏悲伤发疾,恍惚昏乱的几日,既觉得失意不快,又时时感到惊心,无故恐惧,她像是身处天地未开前的混沌,不能视,不能闻。 及至听见众人的贺喜。 她慢慢睁开眼,发现自己竟身处于居室之中,最后循着贺喜声,见一女郎怀抱着婴儿,怡怡其乐。 那是她...诞下阿若以后...? 疑虑刚起,室外走来一妇人,还未入席,已经急切开口和训示:“可都安好?为何不好好休养身体,快把孩子给乳媪。” 不,这是阿若诞下孩子以后。 她疾步上前,想把女儿拉走,拉回到身边,可四周忽然速疾变化,再次睁眼,眼前一大白。 长命万岁 第112节 最后终是想起一切。 她的阿若已经死了十几载。 来到居室,随行的侍婢止步于门户,恭敬侍立在外。 室内,妇人两股落地的踞坐在坐榻之上,因身体衰弱,只能倚赖着凭几,瘦弱到骨头凸出的手里虚虚握着卢橘,喃喃细语:“卢橘又熟了。” 李保母侍坐一侧,涕泪不语。 谢宝因与阿姊谢絮因、小妹谢珍果相觑一眼,随即面朝南面,共同抬臂拜手,再顿首:“阿母。” 范氏依然还是疲弱无力,见到三位女儿都还安然站在面前,微笑着露出慈颜,不见刚毅:“你们的孝心,我都知道。” 谢絮因看向女儿。 两位女郎也闲雅伏地稽首:“外大母。” 林圆韫有些敬畏,在阿母谢宝因的安抚下,稚嫩行礼。 经过王文朗的事情,范氏再看到这些外孙女的尊敬有礼,哽咽着教导:“子曰:‘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4]。’圣人所言诸事,你们要拳拳服膺,要夙兴夜寐的去做,勿要辱及生育你们的父母,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 谢絮因所诞两女皆聆听训示,尚幼的林圆韫虽还不懂,但也专心静听着。 范氏训导完,又挥手让外孙女去到她身旁,以含饴弄孙为乐。 谢宝因、谢絮因、谢珍果则同席跽坐在坐榻对面。 满室其乐融融之际,侍立在外的侍婢忽连续行礼,地板也发出咚咚的声响。 范氏看过去,嘴角的笑渐渐收起,变得冷淡。 谢兰因刚入内便怒瞪着谢宝因,那凶狠的目光更是落在其腹部。 妇人发出两声咳嗽,以示警戒。 谢兰因走到自幼便宠爱自己的阿母面前,不跪不礼,不尊不敬,衔恨言道:“阿母得为女儿行公理,卢怀春益发胆大,已经开始不顾及我这个正室,夜夜都流连在那些侍妾之间,孩子不断出世,我当年抱到膝下养的外室子竟被他嫌弃是外室所诞,只恐以后我的地位也要不稳。” 谢絮因心中咨嗟,原以为她这大姊是被家私束缚,今日疾速而来是为阿母忧忧,可...竟如此不孝。 谢宝因垂眸,交叠落在腿上的手指缓慢在素纱上爬行。 范氏命李保母将围绕在身边的外孙女带出居室,然后靠着身后的凭几,长吐一口气:“你与我说又有何用?我大疾未愈,恐难以相助。” 她在给这个大女最后的宽容。 但作为妇人的第一个孩子,谢兰因算是最受溺爱的那个,无人与其争夺,范氏也未曾主理家私与宗族,有精力沟通,给予所有的关怀眷顾,因而听到妇人所言,她并不畏惧,亦听不出弦外之意,神色更为悲愤:“若是阿母和阿父当年与我同意,我如今也不会进退维谷。” 范氏又将手中的卢橘皮剥离,放进口中慢嚼,最后忍耐着:“当年我说得还不够明白?” 谢兰因即使年近不惑,依然像个被宠坏的孩子:“阿母不能诞郎君,所以我这个女儿也不能,我又身为家中长女,分明就是为其余姊妹承受的,既然阿母明知自己有隐疾,为什么还要生我。” 谢宝因平静的看向踞坐在坐榻的妇人。 头颅突然发痛,范氏扶着额角:“你可知我恍惚昏乱了几日?我在暮春有疾,家中已出适的女郎就你不孝不友,李保母一个奴僕还知为我伤心,但亲子却行若狗彘!我这次要是真的卒于死,我看你去怨恨谁,你以为卢四真的是因你没生郎君才如此相待?那是他看你阿父被罢免司徒公,在趋利避害,畏死乐生。” 妇人厉声道:“我生了这么多子女,怎么就属你最蠢!” 生平第一次被阿母骂“行若狗彘”,谢兰因变得恐慑,自悔也无用,伸手想要去碰妇人的手:“阿母身体可无恙了?” 肌慄心悸的范氏自喉间暴怒出一句:“滚出去!” 谢絮因见阿母状况不好,应机立断的以右掌撑着坐席起身,穿好丝履便拉着这位大姊迅速往居室外去。 两侍婢也低头进来奉汤药。 谢宝因闻声望去,随即微微动了动被压住的双足,紧接着臀股离开坐具,再是双膝离席,先后站直,安步走去南壁。 复又在仅容一人所坐的坐榻旁跪坐下去。 她向左侧伸出手,淡吐两字:“给我。” 一婢手捧食盘,侍立在其旁边的另一名侍婢,则恭敬把漆碗递出。 谢宝因用木匙舀起汤药,亲尝一口才喂给妇人,举止敬重。 范氏心神舒缓过来后,看着眼前这个女郎如文帝侍母那般为她尝药,怔愣许久,最后她咽下发苦的汤药,无限感概:“李夫人与我说起想要去照顾你,你待我都如此尽心尽力,想必心中更念亲母,如今就看你是怎么想的。” 谢宝因垂下长睫,继续为妇人侍汤药,语气平平:“我奉在阿母膝下十几载,受阿母教顺,以孝敬忠信为吉德,至于李夫人。” 过去的许多年里,虽然很多时候都是如履薄冰,但亦有温情脉脉的时候,与家中姊妹、幼弟也亲如同胞。 即使亲疏有别,可妇人自幼受习于《女诫》,以班昭为师,内心常感“男能自谋,不以为忧,唯念诸女,每用惆怅[5]”,因而待她与其余姊妹并无区别,以严教之。 她知道,这样的嫡母已经是很好。 想起李夫人在她出嫁前所说的那些话,谢宝因神色淡然:“李夫人若想来,我身为亲子,自要扫榻相待,不敢减孝心。” 范氏闻之满意,她的昔日悉心教导皆被遵循:“从安还未自西南归来?” 谢宝因跪直上半身,用身上佩巾去为妇人拭去:“郎君命部曲往建邺送过几次简牍,大约要暮秋九月才能归家。” 范氏见她姙娠,命侍婢拿来坐具,然后令她不必再侍汤,只是想起代嫁一事,如实告之:“当年的事情,你阿父不是不想拒绝,也绝非是因为与天子的那些知己情,他和天子的知己情再重,还能重过他和林立庐的?只是不能拒绝。自你大父始,渭城谢氏便已开始式微,逐渐失去能与天子抗衡的能力,这权柄就像那陵江里的细沙,握的越紧就流失的越快。” 谢宝因既感到惊愕,又瞬息明白过来,天子介入士族的姻亲,是欲以此为探路的瓦砾,要看三大士族是否还如昔年那般不可撼动。 林业绥与她的婚姻便是瓦砾。 谢絮因亲送阿姊谢兰因登车离去后,在巷道又遇一个所属士族的奴隶。 回到居室,她便与人说道:“阿妹,林家有奴僕前来寻你。” 谢宝因两拜行礼后,缓步出去。 她看着阶前庭中的那人,讯问道:“寻我何事?” 奴僕不敢抬目,低头恭敬应答:“五郎所居住的房舍出了事,二夫人从蜀郡带回来的那位小郎君在五郎所居住的房舍出了事,听闻是右臂见血,二夫人因此而大闹,家中无人能理事,只好来长极巷请女君归家。” 谢宝因闻之顰蹙,不发一言。 见血?怎会如此严重。 五郎林卫隺的品性亦不是能做出此事之人。 忧患已在萧墙之内滋生,她只好去与妇人辞别:“阿母初醒,子女理应忧虑侍疾,但家中有事,我恐不能再尽孝。” 范氏做女君多年,知道其中紧急,颔完首,最后再教诲道:“治理家私便如同治理国政,万物莫不有规矩。虽太.祖以孝治天下,但明法令,严刑罚,国才能不乱。” 她笑着望向这位女郎,嘆息一声:“你比你那些阿姊都要通畅聪慧,不仅诵读儒家经典,还涉猎兵家经典,内心该明白孙子所言‘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谢宝因拜手长揖,静心受训。 她知道,那件事情已经无法避免。 如今必须为之。 【作者有话说】 [1]卢橘即枇杷最早的称呼。 [2]三国.王肃《孔子家语.六本》:“大雀善惊而难得,黄口贪食而易得。”【译注:大鸟容易受到惊吓,所以难以捕捉到,雏鸟贪吃,所以容易捕捉到】 [3]东汉.班昭《女诫》:“但伤诸女方当适人,而不渐训诲,不闻妇礼,惧失容它门,取耻宗族。”【译注:但是家中的女孩子们正当是到了该出嫁的时候,而没有受过好的教诲的影响,不懂得妇女的礼仪,恐怕会令未来的夫家失面子,辱没了宗族。】 [4]先秦.孔子及弟子《孝经》:【译注:孔子说∶“孝子对父母亲的侍奉,在日常家居的时候,要竭尽对父母的恭敬,在饮食生活的奉养时,要保持和悦愉快的心情去服事;父母生了病,要带着忧虑的心情去照料;父母去世了,要竭尽悲哀之情料理后事∶对先人的祭祀,要严肃对待∶礼法不乱。这五方面做得完备周到了,方可称为对父母尽到了子女的责任。】 [5]改自东汉班昭《女诫》序言。 第98章 枝庶分流 宽广的庭院栽植着柏木, 不仅有禽兽居之,还有自沧海而来的巖石,置与高大柏树之下, 居住于此的郎君的大丈夫雄心勃勃愤发。 在雄心之下, 是奴僕、侍婢全部伏地叩拜。 衣著曲裾袍的妇人从远处不徐不疾的走来,她双手掩在丈余长的袖下,端置身前,双目一直在远望中庭,所见是家中兄妇在高声大骂。 随侍在身后的四名奴婢则不敢抬头去窥探主人, 把头颅垂得更低了。 王氏来到庭阶,看着妇人如同拷问罪人般的气势, 随即笑问:“不知兄妇因何如此气激发怒?” 杨氏傲视一眼,伸手把身后的小郎君拉到身前:“弟妇过来看看你侄男的右臂便知道为何了。” 林得麒怯愞的不敢动。 杨氏怒而推他。 被壮健的小郎君突然撞上,年岁已长的王氏眉头紧蹙,望了眼对面的妇人, 少焉,又对兄子露出和蔼的笑,面色如常的把手掌从袖口的黑色衣缘处伸出。 她手捧其掌, 慎重检查伤处, 入眼便见掌心最厚实的地方被擦破皮肉,肉里还嵌着沙砾和尘垢, 从中流出来的血液与其参杂过后,已经足以骇人。 再把宽袖往上推, 手肘也有擦伤, 所幸有衣服所阻, 没有破皮流血, 并不危急。 随即, 妇人朝这些伏地的奴僕愤愤责駡:“为何无人来为郎君清理伤处?还不速去病坊!” 常侍在林卫隺身边的僕从禀令直起上身,可额首才刚离开交叠的手背,又立即被谴责。 杨氏放声而斥:“是谁准你去的!” 僕从战战兢兢的重新伏地,不敢再动。 杨氏又不满冷笑:“先去把你们五郎找来,我今日只论公理,他凭仗家主女君,便可如此欺负从弟?” 这里是林卫隺的住所。 王氏也明白这位兄妇话里的意思,她任由亲子喊痛的目的是要先让林卫隺谢罪,再行寻医,毕竟一旦医师来诊治上药,便不能看见手臂的伤处。 为了不让伤口延误治疗,她蔼然言道:“去唤五郎来。” 僕从畏恐的把身体伏得更低:“五郎不在屋舍。” 杨氏嗤鄙出声:“恐怕是知道自己无礼理屈,畏惧被议罪处罚,所以才躲藏起来了。” 这位二夫人性躁急凶悍,家中奴僕最惧,纷纷不敢言。 为了家室和睦,王氏也缄口以慎。 不能抒发心中郁闷的杨氏,言语激愤的继续痛駡奴婢:“为何都不言语?我是家中二夫人,难道还不能命令于你们?有了渭城谢氏的女君,便不听命了?区区奴隶,竟也学会餐腥啄腐。” 被喧嚣到头痛的王氏拧着眉劝道:“兄妇,博陵林氏先祖皆是有文德之人,且建邺士族的室第相望,你如今喧哗,若是越过萧蔷,建邺其余世家夫人将如何看待林氏,不仅累及林氏,以后便连六郎的婚姻都要受其影响,有何事不能安静详说,这与谢夫人又有何关系?” 杨氏眼光锋利的看向妇人,燎原的怒气又再被激扬:“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1],庶子之妻与姪子[2]果然是同舟共济,这么快就同气连枝,可怜从安身为我林氏家主,却被迫把姪子聘为妻。” 王氏目光沉滞,瞬时就变得窘迫无计。 长命万岁 第113节 青青草畔,华袂逶迆,一双秀足履过地上白霜,垂落的宽袖与三重衣裾亦也随步轻动,高髻上的垂髫似陵江边的春日杨柳,随江风拂动。 听见远处的喧哗声,谢宝因忽然停下。 她平望过去,安静听着。 情绪没有丝毫的起伏。 王氏身后的随侍很快便看到站在对面不远处的人,惶恐的伏拜,恭敬稽首:“女君。” 转身看到女子,王氏的神色终于缓和过来。 杨氏也钳口不言。 谢宝因在原地静默许久后,徐步走至中庭,淡如水的视线掠过杨氏后,随即微微一笑,展颜招呼妇人旁边的小郎君过来,语气宽柔:“六郎告诉我,手臂这伤是如何来的?” 林得麒不敢谰言,低头嗫嚅道:“是被五从兄推的。” 谢宝因弯下腰身,视线也落在孩童比成人纤细许多的小臂上,再是掌侧,她胸中渐渐凝起一口气,询问事情始末:“五从兄为何会推六郎?可是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杨氏倐然大怒:“伤处与人证具已在此,谢夫人身为宗妇,不秉承公理,却还想着要来寻六郎的错,为五郎辩护?” 谢宝因闻听此言,先是愕然,然后内疚垂眸,因妇人的此话,而开始内省其身,在忆起大女林圆韫后,能近取譬[3],不再先问起因,出声命道:“去将五郎找来,若是不肯便见告于他,待他长兄归家,不论是何处罚,此事始末如何,我都不会护他。” 前面的那名僕从只觉抵在手背之上的额头一阵发凉,上半身紧紧伏地,战慄而报:“女君,屋舍四周皆已寻找,未见五郎踪影。” 谢宝因思虑片刻,慎重开口:“遣人往宗庙去寻。” 发现未被女君责駡,僕从安心的禀命离去。 杨氏见此状况也突然变得平和,只字不言。 三刻逝去,日已大如车盖,其光和煦。 惠风流淌于庭院,先前跪伏在这里的奴僕早已散去,只有两列侍婢端着食盘,鱼贯而入议事的厅堂。 未几,少年嗒焉自丧的来到堂上。 遣去寻他的僕从就跟随在身后。 林卫隺看向尊位,略显衰颓的揖手:“长嫂。” 叔嫂二人在家中共处几载,谢宝因深知其性情,虽然不信他会做出此事,但事实已在眼前,她望向前方所站的人,从容询问:“六郎的手臂有伤,为何要去推他?” 林卫隺避开视线,沉默不语。 正坐于东面的王氏目光始终紧随兄子,内含着她身为长者的急切担忧,而在西面席坐的杨氏目露凶光,便似静待时机一击毙命的野兽。 谢宝因视线下垂,看着背阳的叔郎在地板投下的阴影,已经算是魁岸高大,少年将长成为郎君。 行事却还似幼穉。 她当然能看出他的意志所在,也祈他不失其本心,于是尽心教诲:“五郎既要做立于天地间的大丈夫,便不只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4],还要知悔过,勇于负责。今日之事虽已然发生,但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 林卫隺抱负远大意向,听到此言,有所动容,宽袖下的手指也慢慢向掌心弯曲:“六郎欲来抢我手中的简牍,我不愿给,他便张口咬我,因疼痛难忍才伸手推之。” 最后他径直跪下,双手撑地,随后俯下身体,以额触地,负荆道:“我虽并非心存恶意,但确实造成恶果,愿意受罚,还望长嫂勿要告知长兄。” 长兄如父。 这句话他已经深深领悟过。 长兄比阿父还要严厉。 王氏急得即刻从席上起身,疾步到堂中央:“把手伸出来。” 堂上的少年不敢忤逆尊长,直起身体后,依旧保持跪的姿势,只是抬起左手给妇人看。 在拇指与第二指所相连的地方有牙痕,而伤重的地方不止泛青,连皮肉下的脂肪都已曝露出来,仿佛是鲜血中被滋生出来的肉虫。 因前面的顿首,脂肪又再次被挤压,露在肌肤之外。 谢宝因不忍再看,命令侍坐一旁的媵婢:“速去病坊给五郎与六郎请医诊治。” 右侧手执腰扇的媵婢恭敬拜手,禀令离开。 听到步履声,王氏往堂外看去,也随之出声:“既已受伤,为何不命奴僕去请医?” 林卫隺把手收回,垂下头颅:“本是要让身边僕从去的,但二叔母一来便在外面大骂,我心生畏惧。” 王氏果断将跪着的少年拉起来,盛怒道:“你有何可惧的?此事并非是你之罪,掌心脂肪都已翻出在外,所幸是伤在左,若是在右,以后岂不要被迫放弃宦途!身为郎君,一生都只能寓居于天地间,那竖子竟能与突厥比凶残。” 言语里的弦外之意已经不言而喻。 杨氏自知无理,顿时期期艾艾,最后平视跪着的少年:“六郎年齿比你幼,你身为从兄,为何不懂得礼让,一卷简牍而已,拿与六郎翻阅诵读又有何不可,若你不起吝啬之心,懂得兄友弟恭,又岂会发生今日之事。” 妇人既加冤枉,林卫隺握拳隐忍着:“我曾拿给从弟看,但他刚拿到手中便不知爱惜,倘若此经典乃我所珍藏,不论是三卷还是五卷,从弟若是真的喜爱,拿去当薪柴聚火,我都不言,然而那卷简牍是我向裴家五郎所借,长兄也曾教导我,他人之物,损伤毁坏,犹如盗窃。裴五郎愿意借我,即是信我,我更不能有负于他。” 杨氏却依然无故指謫:“无论如何,他都是你从弟,你不该如此推他,理应承担教导之责,与他说明其中道理。” 站在少年旁边的王氏看了妇人一眼,那是深深的憎恶之情。 林卫隺也在继续克制着自己,一字一句道:“他不愿听。” 杨氏又再指责:“那你该与我来说,而非擅自欺弟。” 最后,林卫隺的少年心性再也难以忍受妇人的厚颜。 他看向西面,嗔目而视,发指眦裂:“为何要与叔母说?叔母从蜀郡归家那日,阿兕便无故有难,难道叔母当时不知?但叔母字字都是维护之辞,所言歉辞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竟还挟逼宽恕,若六郎真的知错,你用心教诲,长兄也不至于动怒。如今忆起你当时所言,我都还时时感到羞愧。” 少年所言,使得杨氏毫无辩驳之力,窘迫的口吃起来:“你、你、你简直是狂妄!” 林卫隺仰着头,还欲再辩。 但谢宝因见妇人已有攻心之兆,赶紧出言制止:“卫隺!” 若杨氏今日真的有疾,此事不论对错,林卫隺都将被世人轻侮吐弃。 侍坐在夫人身边的侍婢也被惊吓得膝行上前,一人奉茶,一人拿出腰扇驱内热。 等堂上安静下来后,谢宝因坦然相告:“今日之事,起于五郎与六郎兄弟之间,而他们各自有阿母,我身为长嫂与女君,不便介入治理,惟恐难令二位夫人皆满足,待两位郎君诊治过后,望叔母去与夫人商榷。” 杨氏明白再辩论下去,自身与六郎都将彻底遗臭,故不再说话,默认下来。 俄顷间,媵婢也请医归来。 谢宝因看着少年手上的齿痕,夹带疼惜言道:“叔郎先起来去诊治。” 虽手掌有伤,林卫隺仍拜手长揖后才起身离开。 立在堂上的王氏见那道宽厚的人影消失在视线里,稍稍安心,整理好容服便重新入席,屈膝跽坐。 媵婢则早已重新跪坐在女子右侧,拿出腰扇,将半阙素绢扇面缓缓展开,轻轻挥动。 清微之风随即吹拂而起,垂髫轻扬。 谢宝因用宽袖遮面,浅尝羊酪。 想起那句“家中二夫人”,她垂手的同时,谛视向西面的坐席:“女郎成长迅速,不觉已一岁有余,卫铆与袁娘的孩子也将要诞下,待以后卫罹、卫隺他们成昏也会有子女,子弟繁衍,氏族昌盛。家中许多房舍都不再空置,二夫人若有空便可准备另居室庐。” 从谢家归来时,范氏与她所言,正是此意。 此事之所以出在萧蔷,根源皆在除嫡长子外的众子应向外分流,但她从前念及从父林益初归建邺,无职无俸,难寻室庐,且又是近亲,故不愿循礼而行。 杨氏惊愕的张目叱之:“谢夫人这是要驱走我?” 谢宝因平缓开口,音调铿锵,声如鐘磬,惹得清风也肃穆:“何为驱赶?父不食於枝庶[5],天不食於下地[6],此始自周。长子百世不迁,庶子无祭祀之责,且郎君已继承大宗,为博陵林氏家主,先祖其余庶子理应搬离。如此昭穆繁昌,枝庶分流[7],三叔母早已另择室庐,不知二叔母有何疑虑。” 王氏饮完清酒,继而言道:“兄妇前去蜀郡之际,也曾浩然之气的与我分辨此理,逼迫我与勤郎迁居,今日女君所言,句句皆理,兄妇又岂会不明白?” 当年杨氏在长兄丧礼大闹过后,因对被外放一事存忿忿之心,便要使她们也生活不安定。 谢宝因无害的盈盈一笑:“叔母出身天下望族,所受家学不凡,理应诵读《仪礼》,便该知‘庶子’二字所指乃嫡子以外的众子,家中除夫人与我之外,皆为庶子之妻。” 杨氏神色怔松,逐渐醒悟过来,她前面所说皆被这位女君听去,最后无言可辩,只能朝北方强作笑,揖道:“多谢女君指道,今日我便迁出去。” 谢宝因屈足跽坐,头颅不垂不低,坦然颔首,以女君身份受妇人一礼:“往年所遗诸事也需结清。” 然而堂外忽有黑影,使她言语中止。 谢宝因抬目,看向门户。 是已医治好的林得麒来报安。 而后郗雀枝也从中庭徐步来到堂上,敬重的拜手行礼:“谢夫人,三姑听奴僕说五郎出事,命我前来一看。” 在望见身旁的孩童时,竟顷刻便惊惶失容:“林小郎君这是发生了何事?” 因林得麒所伤不重,以纱布裹附,恐生炎症,故未缠纱。 远不及恐怖。 谢宝因等她言毕才浅笑启唇:“郗女郎心性良善,我早有闻之,但还望待我与杨夫人议完事。” 郗雀枝瞬息便像是被人给惊动的燕雀,失措的长揖,唯唯连声,口吃道:“对、对不起谢夫人,是、是我僭越了,不该妄议夫人家私。” 谢宝因拧眉,锐敏的隐隐觉察出其中异样。 见这位郗娘子被吓得期期艾艾,杨氏当即侧身,不仅出言相护,且还请罪:“今日的事乃六郎之过,可郗女郎洁行驯良,又寓居建邺,仰人鼻息,亦是从安的姨妹,不知郗女郎做错何事,以致女君如此训她?” 王氏在旁静观着这位郗家女郎,嘴角了然一笑,她前面所言,三言两语便将谢娘置于咄咄逼人的境地,更轻易就能使人以为谢娘为凶恶之辈。 谢宝因含笑的双眸逐渐凝出一层薄冰,直言前事:“杨夫人曾借五千钱及两件麑裘,望夫人能依据市价给与。” 言语里不加掩饰的黑白分明,让杨氏钳口,不敢再说,揖礼过后便起身离去。 郗雀枝继而告别。 王氏侧目笑望门口,女子前面所称的那句“杨夫人”便意味着从今日起,家中二夫人将是袁慈航。 以后室第也能安寧。 治理完家事,待王氏辞别以后,谢宝因离开所跽的坐席,缓步离开厅堂,由甬道走到居室外时,便见医师拿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 她冷声命道:“不必缠纱。” 医师行礼,又把薄纱收了回去。 正坐的林卫隺甚是不解,看向居室外面。 谢宝因举足入内,莞尔道:“五郎先去夫人那里。” 林卫隺怔住,很快便想明白其中含义,撑膝从坐榻站起,向长嫂恭敬一拜后,带着僕从往郗氏的屋舍去。 望着少年离开的背影。 谢宝因欣慰一笑。 长命万岁 第114节 少年的背脊变得比从前厚实,身长将七尺三。 他已在成长。 从郗氏所居房舍归来的郗雀枝径自来到厅堂,严苛循礼的对堂上妇人拜手,而后弯膝跪下,伏地稽首:“阿母。” 萧氏端坐于尊位,目光含着冷,不经心的质问一声:“听闻今日你使得谢夫人动了怒?” 郗雀枝看着杉木铺成的地板,呼吸因惶恐而开始变得轻浅不一,片刻又平复下来,小心谨言:“谢夫人未曾动怒,只是在以公心处置家事。” 萧氏自是不信,家中这位女郎的心性究竟如何,她为嫡母,再清楚不过,此时语气也甚严厉:“我是如何教导你的?” 郗雀枝顺从的复述妇人往日所言:“不可失礼,不可忘形,约束言行。” 萧氏闻之,右掌狠狠拍击了下身前的几案,再由侍婢扶起,从案后走到跪拜的女郎面前,教驯道:“今日博陵林氏的女君乃谢夫人,宗族、家事皆为她决断,你三姑都不能就此多言,你不知前因,便妄想擅自干预,且那位杨夫人属枝庶,你与她沟通繁多又有何用?我今告诫于你,切勿贪心,二者都想兼得。” 郗雀枝趴在地上的手指小幅度的一弯,益发恭敬的伏拜:“儿谨记,谢夫人虽有片刻不悦,但那是与杨夫人,与儿说话时,谢夫人言语带笑,应当无碍,阿母不必为此过多忧虑,我会时时以高平郗氏为行事准则。” 萧氏斜瞥一眼地上,警戒了句“再勿有今日之事”便径直走过,离开厅堂。 随着丝履踩过地板的声音逐渐消弭,郗雀枝缓缓跪直身体,双足依次站起,心却已经游神。 待醒悟之后,立即命随侍菡萏去唤人。 不久便有一婢跟随而来。 已踱步入席的郗雀枝抬头望去,受完奴僕的揖礼后,言道:“听闻谢夫人亲母不日前有疾,高平郡有一神药,我欲献之,但恐有所触犯,因而才想要询问你此事可真?” 侍婢听言则敬答:“禀女郎,此事为真,但有疾的是渭城谢氏之嫡母,非女君亲母。” 郗雀枝面色平静,像是早已得知,言语间却是愕然:“谢夫人亲母不是渭城谢氏的女君?” 侍婢亦如实应答:“女君乃侧室夫人所生。” 女君自幼由嫡母范氏抚育,并非是难以启齿之事,士族大家亦从不在乎汝母为何人。 只问所出身的氏族。 家族才是女郎与郎君的底气。 郗雀枝再问:“家中君姑还在,为何家私不由君姑决断?” 不论这位女郎问何,侍婢皆具答之:“博陵林氏的大宗已是家主,家事自该由女君治理。” 确定内心所疑问的,郗雀枝忽而浅笑,挥手招之,轻声问道:“不敬姑氏,谢夫人便不怕被遣回谢氏?” 这些皆是她所好奇的,往昔不能问妇人,惟恐得不酬失,今日自要询问个明白,以后才好行事。 侍婢惊恐拜手,拒不敢言。 郗雀枝笑了笑,用着最温柔的音调,一步步的胁逼劝诱:“我此行寓居建邺,本是为一睹国都壮丽,但出行寥寥,既得你们女君照拂,又有郗夫人为姑母,凡聪慧的都能知道其中缘由,譬如不日你便该唤我夫人,而你一个奴隶,日后我想令你如何煎熬,便如何煎熬。” “生、不如死。” 侍婢颤着闭眼答道:“五公主羽化以后,女君代主适人,不得肆意遣返。” 郗雀枝望向北面的尊位,一字一字的往外吐:“此、生、都、不、能?” 已汗流浃背的侍婢一鼓作气的尽数告知:“家主如今已拜尚书仆射,为陛下重用,若不喜,自可再纳正室,是否会遣回谢氏,婢不知,因皆在家主一念间。” 郗雀枝也终于满意。 侍婢如获大赦般的匆匆退了出去。 居室北壁,女子伫立。 随着她展开双臂,宽大的垂胡袖也笔直。 两名媵婢见状,低头上前,走到其左右两侧,解开腰间衣带,抬手轻捏袖口衣缘,将素纱襌衣脱下,置于漆木衣架,然后取来褐色直裾。 在为女子更衣时,门户的方位传来脚步声。 被命令跟随林卫隺去郗氏屋舍的媵婢入内后,停在不远处,归来禀道:“女君,五郎已从夫人那里离开,回到自己的房舍。” 谢宝因弃掉青玉带钩,仅用细带束衣,而后徐步去南面的坐榻:“夫人如何处理的此事。” 媵婢站在原地未动,只是缓缓跟着女子的行迹而转动身体:“夫人闻之盛怒,欲要惩戒,但有郗家女郎在旁劝阻便不再追究。” 谢宝因扶腰踞坐好,倚着三足凭几轻轻颔首。 郗氏乃林卫隺的嫡母,罚或是恕,皆是孝义,谁又敢有异议,且郗雀枝得妇人喜爱,能听她的谏言,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留守在家中的玉藻命两婢端着盥洗的器皿进来,听到媵婢所禀的最后一语,侍坐在女子旁边,奉巾而报:“女君这几日不在,不知郗女郎与家中的夫人、女郎交往甚多,初到鸡鸣时分,她便去陪伴夫人礼佛,待夫人休息后,继而去二夫人的房舍相谈许久,短短几日,两人已快成知己。” 谢宝因笑而不言,最重嫡的人忽然转变去护郗雀枝的疑惑便也得以疏通,只是当时在那位郗女郎身上所觉察出的异样,此时却如何也难以回顾起来。 待盥洗完毕,又有奴僕寻来。 有关杨氏:“夫人已在准备迁居,命我来报女君,五千钱并非是小钱,麑裘也并非是轻易能得之物,均还需时日。” 去书案处取来东西的玉藻重新跪坐在女子身旁,双手奉上,她虽低着头,眼里却尽露鄙夷,原来这位二夫人也知道五千钱非小数,麑裘非池中物。 谢宝因伸手接过沉甸甸的一卷书简,唇畔浅浅弯着,又给出期限:“自是可以,便以两载为期。” 奴僕默然片刻,似乎不愿相信所听到的,想要无限稽延直至女君忘却此事的夫人心愿看来已经破灭。 见再无转机,最后行礼离开。 而忆起李夫人要来一事,谢宝因从典文中抬眼,掌心落在腹部,望着一处静默良久。 “去命人再另收拾一间居室。” 【作者有话说】 [1]先秦·《庄子·徐无鬼》:“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中性成语,可作谓语、定语;指追逐名利。】 [2]姪子:谓庶出的女儿。《公羊传·成公二年》:“ 萧同姪子者,齐君之母也。” 何休注:“ 萧同 ,国名。姪子者,萧同君姪娣之子,嫁于齐 ,生顷公 。” [3]能近取譬:能就自身打比方。比喻能推己及人,替别人着想。→先秦·孔子《论语·雍也》:“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4]《孟子·滕文公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5]枝庶:嫡长子以外的支系。→《史记·惠景间侯者年表序》:“至孝惠时,唯独长沙 全,禪五世,以无嗣絶……故其泽流枝庶,毋功而侯者数人。 [6]汉.王充 《论衡·明雩》:“父不食於枝庶,天不食於下地。”【译注:死去的父亲不享用庶子所供的祭品,上天也不享用各诸侯国的祭品。】 [7]晋.潘岳 《杨荆州诔》: “系自有周 ,昭穆繁昌,枝庶分流。 第99章 白色斑痕 及至五月仲夏时, 日永星火。 甘棠[1]树于中庭,蒺藜丰于室庑四周。 鸣蜩[2]于硕大的树叶之上悠闲避日,汲取清凉。 敞开的繁华门户中, 可见明净的室内放置着一套青铜器皿, 有壶有匜,有高有低,清水在其中来回流淌,模拟那山林间的潺潺溪流,加之中庭有高树, 遮阳庇荫,轻易便得清凉。 在室内东壁的卧榻前方, 又摆置盛有坚冰的青铜鑑,上面兽纹繁复精美,器皿一旁有竹席,媵婢双膝跪着侍坐在上面, 双手持着长柄腰扇生微风。 冰鑑即刻被白雾缭绕,往榻内悠然飘去,而为防寒气过重, 青色帷幔被垂放下来, 使得水汽被滞碍部分在外。 十步外的几案旁边,跪坐在席上习女工的妇人感知到阵阵凉意后, 抬头命令:“把冰鑑的盖身合好,受冷过多, 于你们女君身体和皆有害, 用腰扇送清风即可。” 妇人乃她们女君亲母, 自不敢怠慢, 违背其命。 媵婢朝妇人微微拜手禀命, 随即把手中腰扇放在身侧竹席上,俯身用双手拿起那沉重的斜坡苫型器盖,小心翼翼放进四方的器口上,将其覆盖的周密无际。 妇人又转而望向卧榻,目光落在尚在熟寐的女子身上。 谢宝因于朔日便搬入产室,如今已是月夕,不日将要生产,只是近期天气闷热,她不仅多眠,且还时常入梦中。 外出归来的玉藻刚入内,见这位李夫人今日也照常来了这里,低头上前,拜手行尊卑之礼:“夫人。” 李夫人颔首,继续女工。 玉藻再拜过后,去到东面卧榻旁,侍坐在地板上所铺的竹席右侧,不时便侧头看向跽坐在几案旁边的妇人。 妇人到这近一月,常常都要来此亲自照顾女君,日日习女工以供女君与小女郎的服饰之用,行事确实如一个亲母,言行周至,拳拳若亲,仿佛是她自小眷爱到大的爱女,但昔日往事却仍还历历可数,希望她是真的已经病愈,不会再像从前那般痴狂。 卧榻内忽然有呓语。 室内的众人瞬间便枕戈寝甲。 与玉藻一同侍坐在此的媵婢迅速放下腰扇,急切膝行过去,将薄如蝉翼的两层帷幔拢到一边。 于琉璃榻上寝寐中的女子也清晰显现在眼前,她躺卧其上,长眉蹙额,即使身上穿着轻薄顺滑的丝衣,但已是汗湿丝绢,额角与鬓边的碎发也被浸透。 拥覆着触之则肌肤生凉的丝衾也不见效。 玉藻见状,敏捷拾起席上的腰扇,送去凉风。 风拂半刻才有好转。 媵婢则跪坐在旁边,用麈尾驱着夏日蚊虫。 安谧中,谢宝因长睫煽动几下,双目还是合着,后来又似乎是想要翻身,但腹隆如球,有些艰难,内心渐渐生气烦躁之意,抬手便要抓腹。 忧虑会出事,她急忙出声唤醒:“女君。” 李夫人见那边的形势有所危殆,也暂缓女工,宽袖拂过几案后,撑物起身,只著着足衣,匆匆履过杉木地板,穿过两婢中间,双足垂坐卧榻边。 谢宝因觉得自己陷进一片浑沌不分的宇宙之中,四周皆是熊熊焦火,她微翘的羽睫颤动着,宛若在同烈火挣扎,而后悠悠醒转,眸底散着一片雾,眼里迷离。 李夫人见她醒寤过来,拿出身上的佩巾,覆在手上,而后伸去女子唇畔。 谢宝因下意识便张开口,吐出嘴中所含的蝉玉。 李夫人右手往外递给侍坐在榻边的媵婢,同时又对玉藻令道:“命侍婢来为女君奉巾奉匜。” 玉藻唯唯禀令,行礼低头退出。 随即,李夫人又挥手命侍立在远处的媵婢前来,把女子扶持坐起。 在卧榻踞坐好后,谢宝因的意识也变得清明,她倚着斑丝隐囊,望向妇人:“阿娘怎么不回居室去休息?” 李夫人依旧坐在原处未动,视线往女子双腿看去,虽因妊娠而浮肿,但仍还算纤细,她叹息一声,伸手去揉:“你如今将要生产,古往今来妇人妊娠皆属险恶之事,我若不在,怎么安心。” 谢宝因用心观察着妇人,感知到肌肤被触碰后,连忙避开,这近乎是一种出于习惯的警戒,眼中还有一丝没来及被掩饰掉的恐惧。 很快,她又从容言语:“阿娘是生我之人,理应是由我奉养膝下,照顾饮食与起居,虽我已为人妇,但阿娘来到我家中,即是宾客,为儿为主,都不敢使阿娘来侍我,岂非不孝不敬。” 李夫人还在愕然,待明白过来后,用以饰辞从室内离开。 长命万岁 第115节 少焉,木屐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嘎吱响起。 谢宝因更好衣,缓步至南壁,于坐榻踞坐,而后她怅然抬手,抚上长颈,望着窗牗外的蒺藜不言。 玉藻入内见此状况,又想起离开的妇人,便大约知道一二。 昔年李夫人患病痴狂,举止可怖,这位在渭城谢氏齿序第五的女郎就曾差点丧命于亲母的双掌之下。 发生此事后,谢家阿郎才下命把女郎交由嫡母范氏抚养。 奉匜奉巾的两婢也低头上前,屈膝侍坐。 “女君,请盥洗。” 见侍婢跪坐在眼前,谢宝因回过神,伸手从篚中取来匜,临盆浇水盥手,随后净面。 庭院里的仲夏蝉鸣以及徐徐清风吹过甘棠叶的沙沙声经过南牗进入室内,室中央青铜器皿所模拟的淙淙源水也流声悦耳。 如此安謐之下,谢宝因危坐书案前,翻阅简牍。 媵婢侍坐在左右侧,用腰扇送风。 女子在看到最后几根竹简上所书的“峻岨塍埒长城,豁险吞若巨防。一人守隘,万夫莫向。公孙跃马而称帝,刘宗下辇而自王。由此言之,天下孰尚?[4]”时,心神开始迷失。 前些时日,西南那边便传来军情,林业绥、王烹所领的军队一再溃败,非但没有收复失地,还死伤千余人,朝中官员纷纷开始上书要求天子问罪于二人。 尤其是举荐王烹的林业绥,在他们口中可谓是有双重的罪。 这些人,莫不是谢贤的门生,或是昭国郑氏的子弟,基本都属于郑谢权势范围之内,而他们两人却都于当日告病。 那时仅有裴敬搏、裴爽在朝会上据理不挠。 裴敬搏以国土未丢,便是胜利为由,讥讽郑谢。 可诸多朝臣仿佛是受过谁的教导,并未陷进二人所设的圈套之中,只死死抓着王烹未能战胜一事谏言。 最后裴敬搏不再开口。 天子李璋似乎也有所动摇。 裴爽为不负男子所托,能够稳住君心,继续极力抗争,上书言道“郑谢溃败死伤,半载岁月,朝廷群臣无一人敢言,为何林仆射与王将军才四月时日,诸公便一副国要亡的气势,恨不得以亡国罪对二人论处”,后又激昂谏言“诸国战事之中,所有胜局,将、师、君皆缺一不可,将要勇,师要谋,君要稳,如今胜负尚未分出,将、师仍还在西南,陛下便要因为这些郑谢庸狗而迟疑吗?” 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戳着郑谢的心肺,朝上有不满郑谢的官吏,兴致勃勃的说与同僚听,便也传出了含元殿。 但最后天子是如何决定的,是听进谏言,或是圣怒,无从知道。 谢宝因再也看不下去这些密密麻麻的黑字,把书简卷起,放回原处,重拾了卷简牍,在案上摊开后,提笔开始在未连缀的生竹片上抄写从前答应过法师的经文。 这部经书日后需供奉在神像前,因与那只仙鹤的缘分,是以上清法师才找到她,积累功德的事,自不能推脱。 只是体量太大,又需用小楷一笔笔的写,凡有脏污错字,整根竹简都要被废弃烧掉,断断续续一载,只剩下最后一章,本想着等腹中孩子诞生,再写完送去。 可近来心神既不安也不宁。 漏刻的滴答声中,她停笔,将帛书卷好捆束。 随后命玉藻小心送往天台观。 即刻,奴僕便驾车载着人往缈山去。 同时,在千里之外的西南,一匹枣红马被人骑乘着出了广汉郡城门,疾速跑在官道上。 十六尺宽的道路,随着行驶,渐渐变为八尺,而后是七尺。 一声勒缰绳的声音落下,马也停在了一处山脚下。 王烹连忙翻身下马,拿着圣谕,去了半山腰处的紫霄观。 这处道观,从前也是信客芸芸,香火瓦器精美不断,但自从西南三郡出现叛贼,此山又邻接着他们所盘踞之处,无人敢再来供奉,渐渐也就变得冷清。 只有道士还在。 观内正坐于树下修经文的道人见有士族子弟前来,不疾不徐的行道礼。 从小在隋郡那种修建防御工事之地长大的王烹信不来这些神神道道,但还是回了个平礼,问道:“林仆射在何处?” 十几日前,男子旧疾再犯,来到此处静养。 道人伸手指引,恭敬应答:“林仆射在靠近山崖的那间静室。” 王烹抬脚就往后面供信客休息的地方走去,推门便见男子披着大氅立在临北的窗牗前,望向对面青山。 几案之上所摆的博山炉散着静神的幽香,一旁还有小粒红丸散落,与漆案所比,宛若黑暗中所绽红梅。 大约是男子起身时未曾注意,装有这些丹药的陶瓶被带倒所致。 “从安兄。”他倒吸一口凉气,这人还没被疼死,那真是八方神仙都守在紫霄观,“这十几日来,你都未曾食用药石?” 配了一月的量,不应还剩如此多。 林业绥头也没回,声音不急不缓,带着山间的寒冽:“太过依赖这些药,我会死得更快。” 当年男子从建邺去隋郡,因水土不服,抵达后,脸色有月余都是苍白的,后在他父亲王桓将军麾下,又因年纪太小,而被其他司马幕僚所轻视,那些覆灭叛军约三十万的战役,是这个人整整七个昼夜不曾合眼,不停推导出的胜利。 可后面半载的时间里,也以致碰根头发丝便如同万针扎进颅内,军中医工虽给专门配了药石调和,但其中止疼的具有依赖性。 因而男子只有在严重到难以忍受时,才会服用。 熟知这些往事的王烹不再劝阻,从怀中拿出一封文书,递过去:“果然如你所料,郑谢的那些门生与子弟上书参你,裴家那对族兄弟与他们辩论了两个朝会,最后还是裴爽不肯放弃,接连谏言,陛下这才宽限我们到九月,要是还没有打出一场胜仗,便要派人来西南问罪。” 病这些日子,林业绥消瘦不少,伸手接文书时,也能窥见其指节泛白,青筋瞧得一清二楚。 他淡淡瞥完,问道:“太子可有被牵扯进来。” 王烹摇头:“这几日,建邺那边送来的尺牍都并无提及。” 虽然人离开建邺,但男子在那里留有后手,自从来到这里养病后,消息便由广汉郡的他来全权接收。 一件大事落地,林业绥眉眼松开,低垂黑眸,把文书折叠回原样,付诸一笑:“不亏是有比干挖心之志的人。” 太子是自己的万不得已之策。 若太子出面,便证明他和太子私下有所联系,这盘棋将会彻底变乱,不论是他还是太子,在天子面前行走都会更加艰难。 王烹一边把文书重新放回怀中,一边忧虑开口:“可天子只给我们三月期限,这一仗能赢吗?” 近四个月来,他们完全就是被对方牵着鼻子在走。 “下月便能回到建邺。”林业绥抬眼,从窗边走开,凛冽开口,“我已知道他们背后之人是谁。” 王烹惊了下:“谁?该不会是那些世族...” 林业绥拾起被压在竹简之下的佩巾,他不经心的用手轻拂而过:“我所有谋策都能被对方给破解,你觉得还有谁?” 王烹恍然大悟,男子这些年只在隋郡做过郡相,隋郡主要防御的便是西北的突厥,就连那些叛军也都有突厥人在背后。 突厥百年前被打到一蹶不振,被迫和他们议和,最近这些年恢复过来后,越来越不安分。 出身于太原王氏的他立马就想要去告诉自己父亲,可当意识到如今身处于西南后,又冷静下来:“但西南位处我国境内,突厥便是指挥着这群叛贼攻下这些郡又有何用?难不成还想要建立国中之国?还是笃定他们能够由此郡张开大口,吞噬掉我们的国土?” 林业绥过去将另一边的窗牗也给推开,重新看向对面的高山,那些人便像西南的蛇虫般隐匿其中:“他们意不在蜀、巴、广汉三郡,更不在那另外两郡,而是另有所图,现在所做也仅是想要消耗我们的兵力,迫使我们再继续从周边郡县调兵,尤其是凉州郡。” 他一双黑眸沉下:“好让突厥从此郡踏入我国境内。” 来西南的那日,收到的两封文书中,有一封便来自隋郡,王桓在上面说附近突厥大军有异动,他们立马戒备,可长达近一年时间,都不见侵犯边境。 隋郡位处西北,隶属防御突厥的重要郡县,此郡由征虏将军自治,算是郡国,可置相国、司马此类官职,太原王桓这支,因先祖封为郡国公,从立国起,便驻守在此,早已熟悉突厥特性。 自王桓镇守以来,重创过他们一次后,这二十几载来都不敢再轻举妄动。 而凉州郡兵力凶悍且多,只是世代传沿下来的守军将领之职,如今是个无能之人担任,且还完全不熟悉突厥。 在接连受到挫败,养病期间日夜驻足在此,看到这些畔贼的通讯方式时,他才联系反应过来。 王烹缓了好久,本来只是围攻叛贼,却突然变成与突厥的战争,如果这里处理不好,必定又要陷入战乱。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向男子:“可有应对之策?” 林业绥负手,指腹轻抚着佩巾,若等人出招,永远只有被动:“留出主力一万,其余四千兵力分成四队,两队分别进攻巴、蜀两郡,还有两队埋伏在途径这两郡的道路两侧,先攻打巴郡,营造出我们大部分兵力都聚集在此,引得另一郡的叛贼来救援,此时蜀郡防御薄弱,主力过去直取即可,当他们反应过来,必定会原路返回,埋伏的人则需在半路阻拦,但绝不可恋战,适可而止。” “依照此法,便可收复巴、蜀两郡。” 未曾听到男子再说别的策谋,王烹有心提醒:“可若如此,其他两郡也有丢失的危险。” 看着眼前人焦虑的神色,林业绥淡垂眼皮,忽笑道:“他们的大多数兵力都驻守在这两郡,去骚扰另外两郡的不过只有百余人而已。那些留守山中的,找个起东南风的时日,围山放烟。” 停顿片刻,他毫无悲悯的开口:“跑出来的,杀还是俘,由你自己决定,没出来的,一直围困到冬天,无水无蔬食,自然便死了。” “那我明日布置下去。”王烹深知,如若他们此时并非身处西南,而是在隋郡、在敌国境内作战,“围山放烟”必定会变成“围山防火”几字从男子口中说出来。 说完要走时,看见林业绥所拿的佩巾,又停住了脚。 来了西南以后,这块佩巾便从不离他身,看那半旧的模样,想来是一直用着的,只是到了这里,竟然都舍不得用来擦东西了。 王烹愧疚一叹:“从安兄,此地虽然艰苦,但你不用如此节俭,我努力尽早结束西南战事,待回建邺后,佩巾你想用多少都无碍。” 林业绥闻言低望,泛旧褪色的青绢上附着有白色斑痕,意识到什么后,喉结滚动便似有琼浆从喉中流过,临行那夜的吞吐、噬咬与吮吸,以及唇舌对那两颗明珠的尽情搅动,在感官之上反复重现。 而后,他抬眼,从容藏入襟袖:“此物于我无价。” 翌日水从云下。 盛暑之下的建邺被一场微雨给渥润过后,即是新晴,六合清朗。 谢宝因挽家居的堕马髻于身后,穿雾绡轻裾,跽坐在堂上北面,一手垂放在案下,一手伸出平放于案上。 她的视线越过从竹席起身离去的医者,望向中庭高树。 跪侍一侧的媵婢见女君许久未动,大胆膝行几步,拿来蒲葵扇,把几案最右侧一角所摆冰鑑的冷气用风挥散开来驱热:“女君不必忧心,依医师所言,并非是毫无举措,孩子定能安然诞下。” 谢宝因把手收回案下,眉心忧虑却丝毫不减。 直至林圆韫迈着大步进来,即使足着丝履,踩在地板上也发出哒哒声,她跑过堂上,未绕过几案,去到阿母所跽的坐席,而是站在对面,隔着几案,努力伸手到阿母嘴边。 谢宝因看了眼,见她小小的手中拿着已发黑成熟的亭奈[4],递来时又碍于身长而吃力,随即唇畔露出笑意,身体前倾,张嘴食用。 林圆韫开心笑起来,很快又眨眼开口喊“耶耶”。 谢宝因一听便知她言语间的真正含义,浅浅一笑:“耶耶想耶耶了?” 林圆韫嗯了声,从左侧绕到几案后面,直接踩在箕纹席上,张开手去抱。 谢宝因笑着拥女入怀,心情也变得舒畅:“耶耶很快便能归家了。” 抬头见阿母嘴里在吃着自己前面喂的亭奈,林圆韫忽用好奇的眼神端详起来,然后道出一句童言童语:“吃了,有阿弟。” 谢宝因闻言,原在嚼食的唇齿不再妄动,惊愕垂首。 长命万岁 第116节 不及半刻,几案左侧有侍婢奉匜。 谢宝因把嘴里已被嚼烂的亭奈果肉吐净后,厉声询问堂上众人:“女郎今日都与谁有过接触?” 玉藻也从堂外进来,低头报君:“李夫人清晨曾带女郎去过二夫人的屋舍。” 谢宝因眼眸微垂,呼吸渐重。 袁慈航在四月诞下了一名郎君。 李夫人来时,尚不明白是何状况,待听媵婢陈述完,笑而答之:“你如今是博陵林氏的宗妇,膝下怎能无儿郎,吴郡曾有世家夫人带家中女郎去生男之室,于无意中从盘中带回樱桃给阿母食之,乃生男子。” 谢宝因突然无力起来:“阿娘也是如此与阿兕说的?” 李夫人坦然无愧的颔首:“女郎随你这个阿娘早慧,大人所说,她已皆能明白,无需费心,孝心亦然。” 早慧。 随她。 谢宝因笑然,唇畔轻弯的那抹弧度中含着难言出口的悲哀:“仅此一次,还望夫人日后勿要再行此事。” 李夫人只觉她的善心足以感动人:“我听闻郗夫人已对此有所不满,难道你要以后日益失意,最后不得宠爱,因心生怨言而被厌弃?就如我一般?” 谢宝因向东怒视,然而浓长似鸦羽的长睫却轻轻一颤,言语间竟是浓浓哀戚之意:“如夫人哪般?” 玉藻迟速劝阻:“夫人慎言。” 李夫人在诞下孩子之后,阿郎便极少再去看她,恰逢女君那时又诞下六郎谢晋渠,妇人就以为根源在她所诞是女郎。 这是她痴狂的原因,或也是女君内心难以愈合的伤。 谢宝因看着盘中被嚼烂的果泥,心中一片汪然平静,寂然澄清:“不论是女郎或是郎君,我皆会宠爱,视为珍宝。我不需我的孩子带着这种冀望诞生与活着,也不要她们平生就如此过完,更不希望她们一生都心怀‘父母并不为我的诞生而喜’的抑郁之情,若林从安因此有侧室之子,有所新宠,我必会让之,绝无怨言。” 李夫人最后拂衣而去。 一直侍坐右侧的媵婢在去置换鑑中的坚冰时,与同为从渭城谢氏而来的媵婢玉藻私语了几字。 玉藻惊恐的看向于尊位跽坐的女子。 鸡鸣刚至,郗雀枝便来到居室门扇之外,细心询问侍立于此的侍婢,妇人今日安否,举止言行皆恍若亲子儿妇。 礼佛时,又与妇人一同跪于香坛,竭尽虔诚。 待诵完经,漏刻已浮数刻,将至清晨。 郗雀枝先一步于蒲席上起身,漫步至烛架前,从侍婢手中拿过香火,去佛像前点燃,然后横置于掌心中,以拇指与第二指中间托住,朝妇人深深一拜。 郗氏垂下于胸前合十的手,睁眼看神佛,接过香火,祷祝完后,递给侍婢去供奉于佛前炉中,随即走去左右两侧的灯架前,续点长明灯,随即出殿门:“卫罹与他长兄即将归家,你也已出孝期,不日便可与高平郗氏讨论你们成昏之事,我今已向阿弥陀祷告,祝愿林氏能如螽斯羽,诜诜兮,振振兮。” 郗雀枝侍立在妇人右侧,双手恭敬落在身前:“谢夫人与袁夫人皆已诞子,三姑不用多忧。” 步过甬道,郗氏于堂上北面的食案前入席,整理好容服后,嗤呼不喜道:“谢氏迟迟未诞嫡长子,如何不忧?” 郗雀枝在东面的食案屈膝席坐,臀刚落在双腿上便听到妇人所言,沉默少顷,疏缓进谏:“昔日黄帝子孙蕃育,盖由妾媵众多[5],或可广纳淑媛。” 见兄女还未嫁为儿妇,便开始为自己解疑释结,郗氏意知满足的朝她颔首而笑。 二人其乐融融欲进食时,侍婢低头而入:“夫人,医师来报女君此次诊治的结果。” 关于宗子,身为君姑自要知晓过问。 郗氏执起象箸,露出未能用朝食的不悦之色:“命他在外等候。” 侍婢也对答唯唯,恭敬而退。 一人疾速行过地板,咚咚的走路声便似战场鼓点。 那人停下后,朝尊位揖了一礼:“谢夫人此胎乃横产,生产时需万分小心,要有医师侍在左右两侧,以保安全。” 郗雀枝闻而抬头,振奋的注视着堂上。 郗氏依然是常例询问:“孩子可无恙。” 医者怔住。 郗氏音调加重:“孩子是否无恙。” 高位者的质问,使得医者战慄拜手:“安然。” 闻听后,郗氏面容平淡的挥退此人。 最后,命侍婢捧来佛家经典。 一切如故。 【作者有话说】 [1]甘棠:即杜梨,高大的落叶乔木,春华秋实,花色白,果实圆而小,味涩可食。→《诗·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三国吴.陆玑疏:“甘棠,今棠梨,一名杜梨。 [2]鸣蜩:蝉的一种,出自《诗经》。 [3]西晋.左思《蜀都赋》。 [4]亭奈:梨。 [5]出自二十四史《魏书》。 第100章 子姑待之 湿润的砖石之上, 浅浅积着清澈见叶影的洼水。 两侧青草勃勃,白蚁成群绕高树。 忽又有踏水声传来,接着洼水激起白花。 一人, 两人。 他们上阶后, 右转入相通楼宇重屋的甬道,疾步走过数根圆柱,抵达这处屋舍群中最大的一间居室。 但又在室外停下。 由随侍先入内见告:“夫人,高平郡那边派遣了使者而来。” 萧氏坐在编有绮纹的竹席上,头上只有简单的金饰, 靠着身侧的凭几,面南而望庭院, 享用着侍婢用扇送来的冰凉:“为何而来?” 随侍如实应答:“只说是阿郎所命令的。” 萧氏闻言,掌心撑着凭几,慢慢正坐。 自前朝伊始,天下权势的分配便始终在变, 以往能在天下这盘棋局中与各方势力的郗氏...如今却急需用女郎婚姻来重新与其余士族架构起一条共同利益,试图重入权势纷争,使宗族昌盛。 此次与博陵林氏的婚姻便是一次时机, 郗家尤为看重, 且家中最小的郎君已及冠,听闻上扬郡掌管兵马的郡长史之位将要空置, 士族都已虎视眈眈,其欲逐逐。 郗家也不例外。 只恐是为了此事来催促的。 她屏气以待:“命他进来。” 随侍应诺。 待室内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随即又响起。 萧氏转头向西看去。 使者径自走到妇人面前, 一手撩起下裳, 而后利落低头跪下, 双手奉上手中的一根尚还泛着青色的竹简:“夫人。” 萧氏心切的伸出右手直接夺来。 见状, 旁侧的随侍亦十分机敏的观察着妇人神情,然而却见夫人竟面有悦色。 不过转瞬,萧氏手肘一折,掌心落在身前,顺势也将尺牍所书遮掩住,笑着与使者言道:“我还需与谢夫人、郗夫人辞别,你且先在建邺寻处馆舍住下,明日再随我的车驾一同回高平郡。” 使者不敢推却,应下“唯唯”后,欲要往外退去。 但刚至门口,又见一人。 他连忙揖了一礼:“女郎。” 郗雀枝望着这人思量少顷,意识到他是郗氏的家臣后,颔了颔首,而后昂起头颅,迈步径直走过。 入到室内,她又恭顺的行礼:“阿母。” 萧氏倚着漆几,手指无意识的抚摩着竹片:“今日怎么归来如此早?” 妇人似和悦似审问的态度,让郗雀枝一时难以分辨其中喜怒,屏息良久,不敢复言,最后只好告知:“三姑说外兄不日将要归家。” 此话的含意便是不日将能成昏。 不知为何,萧氏竟叹息一声,然后将手中尺牍放在身下所坐的席面之上:“那便好。” 郗雀枝眸光流转,为人却愈加谦恭:“儿还有事需阿母教导。” 然萧氏不以为意:“但说不防。” 郗雀枝闭目,再三思虑,终开口言道:“敢问阿母,儿的亲母卢氏究竟是因何而丧命的?” 萧氏眯起眼,注视过去,这女郎的所言已都不需多想便可知是在侮辱于她,满腔怒火瞬间积攒在心里,切齿反问:“你疑我?” 感应到妇人的怒气,郗雀枝迅速俯身,以额触地:“儿不敢。” 萧氏心知眼前看似平日篤谨孝道的姪子,实则内里有着杀不尽的野心,对权势名利充满了过分的贪欲之念。 如今有此一问,绝非兴起。 妇人冷笑,表露出父母威严:“不敢?那你此问是何意?” 无论何时何地,父母永远都是抑制子女的一方,郗雀枝的手心也开始出汗,不敢抬起头颅。 萧氏却对她事事都详尽,明白此态非恐非惧,抬手命左右随侍即刻退出后,厉声道:“说。” 郗雀枝清楚的了解一个事实,若要成事,她便必须铤而走险,在屏息过后,徐徐开口:“不敢愚弄阿母,今日我从医师那里得知谢夫人乃横产。” 萧氏看过去:“所以。” 郗雀枝直起伏地的上半身,以跪姿示人:“若我为女君,一定让高平郗氏的子弟前来国都。” “横产在生时确实艰难,但未必就...”萧氏言至一半,目光忽变得冷厉起来。 横产若遇上经验足的稳婆,一样能够安全无恙,但眼前的人既能说出此话,那定是已经有把握让谢宝因丧命于此。 痛心疾首的妇人字音也逐渐咬重:“多行不义,必自毙。” 长命万岁 第117节 郗雀枝低头,但依旧倔强:“我只不过是借势,何为不义。” 萧氏讥笑道:“借势?” 郗雀枝身体跪的笔直,目光灼灼:“天下被称为英雄者,有谁不是借乱世而起,譬如往昔,三主争霸,不正是士族过盛,导致各方势力把王朝撕裂,掌握兵马之人开始平乱,随之出现占据一方的霸主,于是诸多氏族开始选霸主而忠,忠的又真是家国大义?不过是忠家族权势与利益,又有多少寒门因此成为今日的士族?倘此为不义,他们又凭何被称为英雄,凭什么成为士族。” 萧氏深吸一口气:“天下纷争是你来我往,利益交错,涉及权势、土地、财产乃至是对你我妇女之分配,为何与争霸天下混淆?我告诉你为何不义,昔年郑庄公为王,其弟为臣为幼,却意图取而代之,再而三僭越。” 郗雀枝没有丝毫动容。 萧氏知道她已无法再教顺女郎,看到席面上的竹简时,轻声叹息:“高平郡有使者送来尺牍,昭国郑氏欲与郗氏议婚,你阿父命我即日归家。为你嫡母,为郗家女君,我皆已尽心劝诫于你,我也知便是严令你不准行此事,以你的聪慧,要你三姑事事皆听从于你,不过是须臾几言之间。你若如愿成事,郗氏绝不有求于你,但若你失事,郗氏亦不救你。” 昭国郑氏此时要通婚,看中的就是郗氏乃是她这位外甥林业绥的外祖,这是想要以此给博陵林氏重击。 今日既已派使者前来催她尽早归家,想必已经选定昭国郑氏,毕竟她那女公与他们有往事横隔,以后也一定会处处受制。 郗雀枝闻言,瞬间惊愕失色。 念起这些年来的怨恨,日后她们母女也未必能再见,萧氏终说出当年事实:“你心中始终都以为是我暗中下令害死你亲母,为了郗氏一族的利益,必定更加认同你的所作所为,从而助你,但你可知卢氏生你之时,正值烈烈冬日,雪已有膝高,医师也因此被阻绝数里,在生死抉择之际,就因曾用龟甲占卜过,你父亲对这个孩子必定是郎君深信不疑,所以下令救你,并亲自摈弃了你亲母。” 数载来,她都在深思一事,家中最受他宠爱的妾妇就因腹中胎儿可能是郎君的一念而丧命。 侍君之道,在什么? 可以无宠,但须有他不敢让你死的理由。 不要做卢氏那般的笼中雀,只知去讨欢,不懂看天下局势,愚蠢至极。 妇人笑笑:“当看到所生是女郎,他又气恼到当即就要命僕从拿去活埋[1],是我把你夺到怀中,抚育于膝下。我将这些告知于你,只是望你明白,若非是我,你早已命丧于十几载前,随你亲母同去,而你既能为你亲母一事恨我,那更不应去害他人之母,更该明白‘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2]’之理。” 郗雀枝还精神恍惚的沉浸于萧氏前面所言,昭国郑氏要议婚,又将女君召回家中去,那她岂不是... 萧氏看着她,郑重而言:“这已是我能给你的最后劝诫。” 郗雀枝拜伏称谢。 王者承天意以从事[3]。 此乃天意。 既是天意,天也必眷顾于她。 萧氏明白她心意已决,无奈咨嗟:“子姑待之[4]。” 季夏来至时,萧氏与高平郡而来的使者早已各自乘车离开。 郗雀枝却不幸有疾在腠理[5],在居室里重茧衣裘,数日不出。 今日,其随侍菡萏入室奉汤时,则见女郎跪坐于书案前,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她近前跪侍,放下汤药:“女郎。” 郗雀枝瞥过来,在执双耳杯要喝之前,忽怅然,闻其叹息之声:“不必再看管梼杌,任它自由来去。” 梼杌是一只猫的名,由西域安息国所产,毛色纯白,左右双瞳为异色,体形优美。 因为谢夫人听闻她惧怕园林所豢养的那些猛兽,不敢亲近,唯独爱猫,所以特地命奴僕送来。 饮完汤药,随即她又令侍婢去拿帛墨。 菡萏揖手至唇畔,禀命去往西壁。 双耳杯落案的同时,郗雀枝也小心翼翼从书案一隅高垒的卷卷竹简之下抽出一张帛书,这是她从三姑郗氏那里得来的。 乃林业绥亲笔所书。 身为随侍左右之人,菡萏将从竹箱里取来的缣帛放在几案上后,发觉女郎欲要书字,立即与左侧之人分担职责。 侍左者把缣帛展开摊平。 侍右者拿来那支卢湛作笔,蘸墨后递给主人。 郗雀枝提笔,以小篆接连书下“放”“妻”二字,然后又停住。 仿效笔迹与她而言,易于反掌。 可人非禽兽,自然能够感受到他人真心,且行此险招,内心又怎会毫无顾忌,但只要想到,她的父族已经选择昭国郑氏,任她在国都独行踽踽,不留一言一语,不留任何家臣仆从,一如数载之前要埋她,所以今日她就算是只为了自己,也必须成事。 看着缣帛上渐渐干透的字,郗雀枝满足而笑,从笔迹来看,并无错漏。 最后,还需再加盖印章。 她落在帛书上的手掌渐渐收紧,随后松开,似是已彻底下定决心,绝不反悔:“我已病愈,把梼杌带来。” 随侍左侧之人不解出口:“女郎不是命...” “请女郎宽恕。”菡萏看着几案上的帛书,即刻明白主人所想,跪拜谢罪,“梼杌不见了,恐是跑去了别处,我这就命人去寻回。” 跪侍在左的侍婢也不再多言,跟着一同伏在地板上。 不出几刻,众奴僕及家中夫人皆知安息国而来的那只猫不见了。 有疾的郗雀枝亲自出居室寻觅。 谢宝因得闻,命令其余侍从帮忙搜索。 而郗家女郎也如愿行至重檐大屋下,博陵林氏的家主之印就在男子的书斋里面。 遣返一家女君并非个人私事,而属氏族之大事,必然要用大印加盖。 戍卫于此的僕从既不敢阻拦,又不敢违背家主命令,最后两全道:“此乃家主处理事务之地,我检察过后,再行出来告知女郎。” 郗雀枝温柔敦厚的微笑颔首:“多谢,但梼杌只认我,恐会伤你,或不愿露面,由我随你进去更为安全。” 僕从身为奴隶,不敢相拒家里的宾客,沉重点头。 进到室内,郗雀枝沿着室壁缓缓走动,轻扬的宽袖不知拂动何处,突然掉下一张帛书。 她展开扫过,而后愕然,心中渐渐生出一股悲怆之感。 郗雀枝笑着将帛书塞进大带。 渭城谢氏又如何? 一样会被自己的夫君摈弃於野。 至夏太阳,烈烈如火,其光灼灼。 天朗无云。 连接楼阁重屋的宽大甬道两侧每隔六丈便立有木柱支撑,在炽热阳光的照影下,柱影倾斜在平滑的石地上。 然后,有一双青丝履缓慢步过,又有跟随的四名侍婢亦步亦趋走过。 谢宝因一步一行。 清风吹来,鬓边细发轻拂面颊。 到议事的厅堂时,正坐在东面的医师立即站起,恭敬拜手。 谢宝因由媵婢扶持在尊位跽坐,轻裾下隐着漆木坐具,随后径直将右手腕伸出,置于几案上。 媵婢在几案右侧重新设席。 医师也迅疾绕出几案,入席跪坐,在望闻问过后,发觉这位夫人时常以左手抵在胸口,低眉轻蹙,似乎有物哽在胸口,气色全无,有虚汗而出,肌肤亦也异常透亮,且烫热。 他又伸手切脉,诊其寸口,视其虚实,只为以知其病,病在何脏腑[6]。 谢宝因也缓下动作,抬眸看去。 医师低头揖礼:“女君小时身体就有实热症,如今又在妊娠,势必会加剧此症,因而身体才会有高热、口干发汗、焦虑头晕之症,夜里更是失眠多梦,且已隐隐有阴虚症之兆,虽疾重曰病,但女君不必忧虑,进食清热补阳的汤药即可。” 谢宝因身感疲倦,眉目无神,淡淡言:“我不想用药石,可还有其余医治之法?” 医师略微思索,再揖一礼:“可用以针刺之法,若避开腰腹与几处重要穴位,不会伤及夫人与孩子。” 谢宝因同意。 侍立着的媵婢马上便去端来热汤,又将女君右手的垂胡袖往上拉,露出白皙小臂。 医师也拿出鑱针,将其在热汤中浸过后,用巾帕包裹住全针,慢慢擦拭几遍,然后轻扎在手臂穴位。 谢宝因亦咬着牙,忍耐着这股隐约的痛感。 视线垂下,可见肌肤被浅刺出血。 左右随侍拿出佩巾为女子擦汗擦血。 直至过去三四刻,终于针刺完毕。 从堂外进来的玉藻垂眸看着女君手臂,心里的忧愁再次加深:“横产可有方法提前医治?” 谢宝因停息几瞬。 静待回答。 医师摇头,面向女子,恭敬而言:“夫人理当宽心,尚在妊娠时,横产其实并无所害,横产之险,需在生产时注意,除了经验足的妇人,必要医师侍在左右,还要保持心情舒畅,不可忧思过度,如此才会减少危险。” 谢宝因笑了笑,颔首称谢。 见人未再多想,医师欣慰收起针,从堂上退出。 刚从东面下阶,直起身体要离开时,忽又看见对面甬道上立着一妇人,辨认出是谁后,他停下,对其弯身揖礼:“李夫人。” 李夫人徐步来至中庭,直接开宗明义:“不知是郎君还是女郎?” 医师沉默几息,迟疑不决道:“切脉...应是位小郎君。” 李夫人放下心来,兴高而采烈。 见妇人大喜,医师喉咙里那句“脉像恐受身体其他因素影响,并不能以此为准”又咽了回去。 深深一拜后,转身离开。 经过针刺,内心阴沉散去。 谢宝因伏在身前的几案上,合眼欲寐不寐:“家中可是出了事情。” 在医治途中,郗雀枝的随侍菡萏突然来了这里。 “并无大事,只是来替郗女郎询问女君所用何香,她觉得其味清雅,我刚也已去女君居室拿了两袋香料给她。”玉藻摒退右侧的媵婢,屈膝跪在席上,“女君不日将要生产,应以休息为上。” 谢宝因轻嗯一声,渐渐呼吸均匀。 玉藻执着腰扇轻挥驱热。 旋即,命侍坐在左的媵婢为女子披衣。 长命万岁 第118节 西南之地,王烹遣送走军中的医工以后,重新回到谋议的幄帐内。 一眼看过去,见男子散发披衣,站在一张羊皮舆图前,背向身后的手不停摩挲着,或是按压指腹。 随即,低低咳嗽几声。 他转过身,迈步走至用沙子聚出三郡地貌的漆盘前,发觉前方所立的人岿然不动,淡吐两字:“羽书。” 王烹望着男子白而微青的面容,欲要再劝:“从安兄,身子为重。” 仲夏月夕,他们依据男子所出的谋策主动出击,于夜里收回巴郡,只是叛贼也迅速想出对策,竟主动放弃巴郡,用全部兵力死守蜀郡,同时还有部分来不及回城的兵力亡命流窜,布满山野,时时出来骚扰他们主力作战。 林业绥亦明白,他在紫霄观静养的事情必定会马上被突厥那边得知,为不连累那些道众,连夜下山,但还是被敌方将领提前得到消息,于路上设伏,袭击车驾,致使他从车内翻滚在地。 头颅撞上石头,胸腹也有所损伤。 这几日来,又时常彻夜不眠。 旧疾、新伤全都并发。 医工还言明,他胸肺有溢血之兆,应是七大王当年纵马踢伤所致。 林业绥伸手捡起漆盘旁边的砾石,放于沙堆之间,模拟着战势,声音不冷不淡:“尽早把这边事情解决,我方能安心回建邺养病。” 不仅建邺群臣紧逼,天下局势也在紧逼。 王烹低头叹息,简单口述今日所阅的羽书:“蜀郡还未完全攻下,他们以城中百姓设盾。” 不能再拖下去。 林业绥屈指,指尖落在砾石上,任由尖锐之处扎刺。 他抬眼,看向舆图,又垂眸盯着沙盘,而后将砾石放在细沙堆积而起的城墙之上,随即又看它倒塌,这块最薄弱:“命左右将军各带五百兵从蜀郡东面城墙强攻进去,不准恋战,以救人为主,再分一队人马等在外面接应他们。” 王烹的武将素养让他没有立刻接命,反走过去,仔细观察,给出自己的想法:“虽然这里防守的兵力极少,但距离其他两处很近,只怕我们这边刚攻,那边就已来人,派去的这两千人都会被包围,难以抽身。” 欲开口的林业绥忽然觉得头痛,闭眼暂歇片刻后,声音里带了几分气虚:“要是他们敢分兵力来这里救援,那他们调哪处兵力,我们就攻打哪里。” 他坦然:“如今陷入被动的是他们。”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王烹领悟过后,大笑着出去唤来手下将领,命令他们依计行事。 然后,不断有消息传来。 东面城墙被攻破,叛贼其余兵力虽来增援,以致我方死伤数十人,但依然按照军令强攻进了城墙的其余两处。 城中百姓也早已被杀尽,只被叛贼留下十几人用来为人质,如今大多都被救出,只剩一个孩子。 林业绥喝着汤药,淡淡听着,似这一切都早在他意料之中,若是威胁,杀人才是最有威慑力的事情,可城中那些叛贼却只在第一次杀了几个人,后来再未杀过。 他曾看过郑谢将领写给尚书省的文书,上面提到这群叛贼嗜血成性,数次交战都会杀百姓挑衅。 如此反常,必有所谋。 幄帐外,刚从战场下来的王烹也大步找来:“你那位四弟领着十三个人深入城内,在救一孩童时,被敌军包围,可要抽些主力去救援?” 放下漆碗,林业绥冷然:“不用。” 但王烹对此难以做到作壁上观,而且他们还同为世家子弟,转身就要带上兵力,亲自去增援。 跪侍在旁边的童官也有些不明白他们家主的做法,觉得过于无情,看过去的时候,又被吓到。 只见踞坐在坐榻上的男子半垂着眼睛,披着外衣的上身微微向前俯着,双腿敞开,手肘则分别落在漆木凭几上,手指也在慢慢收紧。 随即他青筋暴起,一字一句道:“我说不用。” 林业绥摔下手中木胎漆碗,动了怒:“如今我们死伤严重,每一步部署都已经是物尽其用!你还希望我如何去救?用数万将士的性命还是用大半国土!在这战场之上,一兵一卒都有自己的事要去完成,蜀郡还未收回,你现在冒然抽走兵力,一旦使他们有了可趁之机,便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王烹闻言,收回脚步。 不受控的咳出几声,转眼男子又起身冷静布置,似乎前面的动怒都不过是错觉:“收回蜀郡就只在这一两日,你亲自去领主力兵卒,等其余几处也被攻下来以后,你要立马发起进攻,不可有半分犹豫。” “我马上就去。”王烹抱拳禀命,随后戴上兜鍪,在走之前,还是不死心的说了句,“那可是你胞弟。” 林业绥拿佩巾捂嘴轻咳,态度带着接受任何结果的淡然:“我早与他说过,建邺城内,无论他出何事,我皆能护,但在军营中,我护不了。” 建邺是朝堂,便是徇私,又能如何,可军营关乎国之安危,战场瞬息变化,任何一个决策都可能万劫不复。 或失国土,或再起战乱,天下重入乱世之中。 王烹深吸了口气,出去后,骑马往蜀郡疾速而去。 童官也捡起地上的漆碗,低头离开。 林业绥的右手垂在身侧,隐在宽袖之中,他摸着那条青绢佩巾,思绪飘回建邺。 已到季夏,他们的孩子该诞下了。 【作者有话说】 [1]活埋女婴一事的史料支持→南朝梁.沈约《宋书》:“义熙中,东阳人黄氏生女不养,埋之。” [2]先秦·孔子《论语·雍也》:“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译:那仁人,自己要成就,而且要使别人成就,自己要显达,而且要使别人显达,能设身处地,推己及人,这可以说是仁人信奉的道理啊。 [3]《汉书·礼乐志》:“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务德教而省刑罚。” [4] 先秦·左丘明《左传·隐公元年》:“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意指:一个人若不仁义的事情做多了,必定会自取灭亡,你就等着吧! [5]腠理:中医指皮下肌肉之间的空隙和皮肤、肌肉的纹理。为渗泄及气血流通灌注之处。→晋 左思 《魏都赋》:“膳夫有官,药剂有司,肴醳顺时,腠理则治。” [6]出自《黄帝八十一难经》,是中医现存较早的经典著作,最早记录中医“望闻问切”四法的文献,一般都认为成书不晚于东汉,也有认为是扁鹊所著。 第101章 去母留子1 经过医师整整三日的针刺, 谢宝因的体热出汗等症候虽有所消减,但卧则梦闻的状况却忽然加重。 且孩子生期相近,旦暮更是都需有人侍坐在旁。 接近深夜时, 白日炎热虽然不散, 但有凉风至室庐。 天上恒星[1]也成列九野,瑰异譎诡,灿烂炳焕,清辉漂溢。 穿蓝色绕襟袍无下裳的两名媵婢握着长柄陶灯,低头行在前, 为后人先行导引,併肩行过甬道。 随即, 进入这处屋舍群位于东面暂时用以充当产屋的居室。 然后媵婢分开,屈膝在左右两侧跪侍,低头守门户。 玉藻则捧着无足漆案在后,其衣裾的袖端缘边皆以彩锦镶沿, 两婢便是为其导引,案上堆积着数卷书简,乃她们女君亲自开口所要。 迈入其间, 见宽大的室内铺有蒲席, 席上设有足之案,于席右又设漆木凭几, 案上置豆形铜灯,勃勃火光照亮案前之地, 及面色粉白的谢宝因。 她危坐于蒲席上, 面前是几案, 一席柔顺的长发被挽髻, 清润的玉篦簪入其中, 又有青丝从发结中散落,独自垂落,而斜襟的褐色绕襟长曲袍看着十分庄严。 腰带松系结,使得腹部隆起也并不分明,隐在宽博的衣袍之下。 姣若明月,舒其光。 闻见此状,地板上的脚步轻且慢。 玉藻走至北面,在女子右侧慢慢跪坐下去,将漆案放置在席上:“女君,你要的书简已都在这里。” 谢宝因颔首轻嗯。 玉藻随之把众多书简一一归置到几案前端,然后才见女子泛白的指节拿着一只丝绢足衣:“女君为何深夜忽习女工?” 望着几案上那驾还远不及自己掌心大的鸠车,想到林圆韫,谢宝因知足而笑:“作为子女,理应奉养父母,我在家时,未能事亲,致其敬、致其乐、致其忧,如今想要亲自尽孝,不负教导。” 她想要尝试着去与往昔种种和解,但愿此次是真的能够从幼时那场噩梦中彻底醒寤过来。 玉藻也为此高兴,因为愿意宽恕妇人,即是愿意宽恕自身,她心里明白,数载来,女郎始终都将自己围困于昔日旧事,所以唯独不能包容李夫人。 且身非木石,岂能无情,那是一种几近寂然无声的怨恨,而同时,女郎也愤恨于自己。 见彩绘陶熏炉中的香物快燃尽,她从漆盒中拿出辛夷、茅草、高良姜等香料药物往炉盘里继续增加,又拿来细绢竹罩,然后再把女子缝制好的足衣覆盖其上。 缕缕清香均匀散发,既能熏香解毒,亦能驱除秽气。 谢宝因撑着身旁云龙纹的漆木凭几,借力,缓缓将紧贴席面的足背从臀下抽出,而后低垂着眼眸,纤长的手指在案上那些竹简里来回拨弄,选定一卷后,果断利落的拿起。 然后缓缓展开,专心致志的博览。 香气弥漫良久,这些滋生于中庭树木的蚊虫也纷纷毙命,玉藻俯身扫地,箕去弃物后,捡起一旁的麈尾,驱逐着侥幸逃生的蚊虫。 又见女子在看命令自己前去寻来的《周易》一卷。 为此忧心不已的玉藻从旁进谏:“女君可知道华佗之死?” 横产之言,如同生长于心里的荆棘,扎入血肉,时刻都会隐隐作痛,但她也知此书乃问卜之用,不可多信。 谢宝因并未多想,看着竹简目不转睛,其容不改,出言有章:“华佗原是士人,常懊悔以医为业,后得家书归乡,又以妻病,数次征召不从,曹操命人前去检察,若为真则赐小豆四十斛,宽限假期,若是虚诈,便逮捕以治罪,后华佗亦服罪,犯下欺君之罪与不从征罪,依律要处死。荀令君出言劝诫,曹操不听,拷问华佗致死。而他的头风也一直未愈,却从未有悔,认为华佗是以此为质,即使活着也绝不会将他医治好,直至亲子病重而死,才悔杀。[2]” 听到女子竟如此专心的作答,玉藻欲言又止,可既不能僭越主人,又不甘谏言就此中止,最后小声忿忿而言:“所以应听医师之言。” 谢宝因终有所反应,明白内里所含的弦外之意后,无奈作笑:“孩子将要诞生,随意翻看而已。” 玉藻不信随意二字,竭力想要去看那竹简上所写的小篆。 发觉侍婢仍还忧忧,谢宝因莞尔,开口为其解惑:“《周易》有言‘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九四:或跃在渊,无咎。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上九:亢龙有悔。用九:见群龙无首,吉。’[3]” 玉藻的情绪瞬息间便变得激越,但很快又畏惧起来:“那...女君可有卜筮出什么?” 谢宝因闻言,将目光落在竹简上,继续看的兴致不再那么浓烈:“‘龟为卜,策为筮’[4],我既无龟甲,又无蓍草[5],如何卜筮?且我并无此才,安寝吧。” 随后,她手撑着漆几,左右足先后站起。 玉藻也放下麈尾,伸手去扶持。 更深夜阑时,中庭里鸣蜩嘒嘒。 灯火幽暗,两媵婢跪侍在居室中央的几案左右两侧。 玉藻则就在卧榻旁边的竹席上安安静静侍坐,专心一意的倾耳注目着帷帐,在察觉到细微的响动后,即刻便出声询问:“女君可是有哪里不适?” 谢宝因虽然枕着装有佩兰的香枕,却依然寝不安席,神色也由无思无虑转为不安,听到帷帐外的声音,她平静的说了句“无事”,然后再度阖目,手握着那片圆润光滑的龟甲,默念起清静经。 室内又重新归于沉静。 玉藻仿佛有所感,望了眼远处的几案与书简,最后低头用手指在席上划着前面曾偶然看见的竹简中的卦象。 她不懂占卜之术,只望天地明察,神明彰矣。 长命万岁 第119节 福佑女郎长命万岁。 将到鸡鸣时分,谢宝因忽然被痛醒。 初始以为只是偶尔一次的胎动,便未曾惊动于室内侍坐的媵婢,及至发生四五次,且每次间隔都相同。 生林圆韫的时候,便是如此。 她紧咬着牙,挺过腰腹处的收缩之痛后,趁着空隙出声:“玉...藻。” 卧榻旁的人也很快应答:“女君有何事?” 忍耐过这次疼痛,谢宝因从容的呼出一口气:“孩子生期已到,扶我起来,为之预备。” 玉藻闻之屏息,诺诺两声后,呼来室内另外两婢,而后镇静膝行几步,把帷帐掀开,将女子从卧榻扶下。 媵婢也随之点燃几案上的豆形灯。 谢宝因未穿木屐,赤足行至坐席,于蒲席上缓缓屈身踞坐,手指紧紧抓住身旁的漆几,静待下次阵痛,庆幸此时还不是最难以忍耐的时候。 借着火光,玉藻见女子额角被汗浸湿,拿出佩巾为其擦拭,相比林圆韫诞生时,她已舒缓许多:“女君,我稍等便去唤醒稳婆前来候命,再命奴僕预备热汤,只是医师还需等太阳东出,坊门开启方能去请。” 谢宝因颔首。 往后数刻,阵痛时时袭来。 等到日出晨耀的时候,玉藻即刻便命令奴僕去请沈子岑前来。 四刻过去,消息传来。 玉藻却面露出难以掩饰的沮丧:“女君,沈医师还被困在蓬莱殿中。” 王太后于五日前,突然隐痛疾患,沈子岑被天子召进兰台宫,至今未出。 身体的疼痛逐步开始加重,谢宝因尽力平衡着呼吸,听到媵婢所报,她安详望向朝霞之下的那抹曙色。 倘若在生之时,情况危殆该如何。 “玉藻。” “女君。” 谢宝因一呼一吸,命令道:“生时必须万事以我为先。” 家中女君开始生产的消息,因奴僕外出请医而路人皆知。 郗雀枝称病不出也已有数日,得知此事时,刚更好衣跽坐于席上,看着侍婢在旁熏香,炉盘中所燃烧的是从谢夫人处拿来的佩兰、辛夷等物,能解毒驱蚊,其味馨香。 在斟酌损益后,她拇指稍用力,竹片从中折断,而后果断开口:“我身患疾病,长久未愈,你心深感忧伤,因而今日自请去佛寺为我烧香礼拜。” 随侍右侧的菡萏放下漆盘,伏拜在地:“我定会虔心祈福,祝愿女郎早日病愈。” 郗雀枝低头看向手中被折断的竹片,然后笑起来,这是她阿父命人送来的尺牍,言明家中阿妹已与郑七郎议婚,氏族已在预备昏礼,对她无瑕顾及,欲与博陵林氏推延她的大事。 既如此,那便各自争雄,夺取利益。 她将竹片放在案上,重归平静,做起自己的谋臣:“案上有三百钱,从佛寺祈福出来便前往西市去聘请孔武有力之人,择选时常来往建邺与外域的商队即可,不要邦外人,容易招摇过市。” 菡萏起初不解其意,但不过少焉,便唯唯禀令离开,她知道女郎已决意要行事,并摒弃了最后能够回首的时机。 郗雀枝从漆盘中抓起一把混合香料的碎末,撒入炉盘中,烟雾也顷刻变浓,由她双目可窥得其性狠戾的一面。 倘若此为谢夫人的天命,勿怪她。 青铜漏刻中的箭标逐刻攀升,如今已近日昳。 奉巾匜的侍婢鱼贯而入居室。 室中央的地板上设有莞席,两婢持着竹扇,侍立在坐席两侧,挥动长柄,使之奋而生风。 谢宝因席地而坐,小臂落在漆几横木处,腰腹以下覆衾,人已是盐汗交流,喘息薄喉,即使有清风,白绢中衣也快被湿透。 她犹如一尾时刻就能溺死于水中的鱼,腹部的收缩虽然渐渐变得规律,但疼痛一次比一次强烈,安抚宽慰已经全部无用。 只是视喘息,听音声,便能知所苦。 跪侍在侧的红鸢用被冰过的佩巾为女子拭完汗,旋即神色焦灼的看向对面:“女君已如此痛,还是不能够生产?” 在左侧跪坐的稳婆也即刻掀衾观察,然后摇头直言:“需开至三寸,否则会伤及母体,当务之急是谢夫人需先进食,储蓄体力。” 侍立的媵婢跪地低头,奉上食盘。 红鸢把佩巾放在几案上,而后用匕从盘中舀起肉糜,递至女子唇边:“女君。” 谢宝因平衡好呼吸,微微张口。 待嚼咽完,欲再食时,身体却猛然向前倾倒,汗液在额角凝结,经由玉面滑落至下颚,从喉齿间漫溢出□□声。 涕泪已积蓄在眼眶。 稳婆见到如此状况,再掀小衾,用心观察几瞬后,立即便惊喜欢呼:“快扶谢夫人躺卧好!” 闻言,红鸢匆匆扔下匕,与媵婢共同扶持主人,同时有一婢膝行上前将云纹漆几拿走,而奉食盘的媵婢亦迅疾退离。 谢宝因被缓缓放倒时,掌心下意识的护在腹部,随即由踞坐改为平卧,后背着席,屈膝且双腿分开,猛烈的抽痛也暂时退去。 她休息几刻后,勉强恢复到平常的泰然之容:“医师可来了?” 即使沈子岑不能前来,可也必须要有医师侍在左右才能感到安心。 李夫人迈步进来,答她:“你身边的媵婢已亲自前去询问究竟发生何事。” 谢宝因指腹轻抚莞席,忍耐着体痛,思索其中怪异之处。 从日出开始算,奴僕外出将二十五刻有余,长乐巷距病坊的路途并不遥远,这二十五刻已经能够往返于离建邺最近的外郡。 随即,玉藻低头从甬道入到室内,面向女子轻轻摇头,随即羞愧而言:“女君,我已再次严令家中奴僕去请。” 谢宝因刚要开口,肌骨撕裂的抽痛随踵而至,前面所思虑的事情也恍若一张被陵江水撕得四分五裂的丝绢。 稳婆预备下所需的器物后,见女子如此痛苦,当即发问:“这里可有子安贝?” 室内的侍婢皆不知此为何物,惶恐低头,不敢冒然应答。 在旁的李夫人叹息一声,从容命令:“你们女郎当年从家庙离开时,我曾赠她衿鞶[6],那里面有我放的子安贝,速去寻来。” 在生时,掌心紧握其物,既有安好的寓意,也能便利使力。 从渭城谢氏而来的媵婢最为熟悉此事,玉藻唯唯两声,随后去寻。 但不久便失望而归。 李夫人闻后,怒斥其无用,随之行至莞席,屈膝落地,语气平和的询问女子:“可还记得你将那个小囊放在了何处?” 神力虚弱的谢宝因尽力追寻着往事,恍惚开口:“应当..在居室西壁的筐箧里..” 李夫人迅速离开,出了门户,穿行过交错的甬道,迈步进入北面居室,便直往西壁而去,命随侍打开堆放在这里的筐箧后,躬身拿起置于礼服上的小囊。 欲转身离去的时候,忽然看到在男子的七章衮服与冕冠中间夹着缣帛,虽被卷束着,但隐约可见上面洇出的墨迹。 妇人抬手令随侍停下动作,好奇拾起,低头看起来,她的呼吸渐渐放慢,最后竟觉得咽喉有物窒塞,不能自通。 想到不日前女子与她激昂发言的那些陈辞,李夫人摇头嗤笑。 已经成长为女君的人,为何还如此幼稚愚惑。 从日中开始,天气如火益热。 跪侍在左右的媵婢执着长柄腰扇,奋而生风。 青铜鑑里的坚冰则使炎风变冷。 嘴唇白皱的谢宝因抓着漆几的指节因太过使劲而泛着白,发髻也因挣扎而杂乱,亦已失去开口的力气,而为止痛,她死咬住自己的手掌,最后血珠染红贝齿。 李夫人怀揣着心事,缓步进到室内,见女子咬手,不疾不徐的打开小囊,从里面拿出两枚边缘未被打磨过的贝壳,再缓缓屈足,双膝落在席上,然后握过其右手,把子安贝郑重放于她掌心。 在谛视良久后,无奈哀叹,起身踱步离开。 稳婆还跪在莞席尾端,尝试用手将孩子推回原位。 但还未成功,谢宝因却忽然没了声音。 妇人意识到什么后,恐慌的抬头去看女子,发觉其气色似绢皓白,意志在衰颓,肌肤被盐汗所覆,气息也在以最缓慢的方式渐渐消弱,使人难以察觉。 唯有看似最柔弱的细指依然还在紧握着子安贝。 在祈盼母子无恙。 稳婆怔松片刻,惊惶出声:“谢夫人...?” 谢宝因眨了眨眼,眼泪滑落进发间,意识已经接近模糊,她嘶哑低吟道:“阿娘,我头疼。” 头疼、血沸、发热、昏睡... 稳婆随即明白此乃热产的证候。 惊悸不安的妇人立即在漆盆中洗去手上血污,然后撑地站起,疾步走出居室,朝中庭前的奴僕大声而问:“医师何时能来?” 为避免热气逼迫,室内只留有奉冰奉水与奉风之人。 媵婢上前应答:“已经派遣四个奴僕前去,但不知为何,全部未归。” 从日出至如今晡时。 玉藻归来,闻言望向产室,想及清晨女子所言,自己理应侍在这里使其安心,但如今已是迫不得已,在有所决断后,她将取来的野参交给同从谢氏而来的媵婢:“我亲自去,你们将其切片让女君口含,且绝不可远离女君,必须侍立左右,情况若危急,以女君为重。” 媵婢知道自己永远只附属于室内那人,诺诺应声。 见此情状,稳婆稍安心,转身要回居室的时候,忽有侍婢冷然出声:“请停步。” 待看见为首的妇人,她恭敬的拜手行礼。 李夫人几步慢行至门户处:“情况到底如何?” 稳婆如实相告:“谢夫人同时遇上横产与热产,除却孩子难以出来,谢夫人也已经丧失体力,最危急的是养水已泄,倘若再不能诞下,孩子将可能殒命腹中,届时便需要二中取一。” 思及前面所看到的那封帛书与前日医师所言,李夫人概叹一声,并无情感:“此乃博陵林氏之嫡长子,必须保住。” 但前面名唤玉藻的媵婢却所言非此,稳婆因而陷入疑惑纠结。 李夫人松开身前相叠的手,掌心朝上,低头看向这双手,一双曾扼住亲女喉咙的手,她一笑,却是心狠的先兆:“这也是谢夫人所托于我。” 若此女被遣返回谢氏,自己往昔数十载岂不皆徒劳。 【作者有话说】 【★】横产、热产等相关生产知识都出自隋??巢元方《诸病源候论》。 长命万岁 第120节 [1]恒星:中国古代称二十八宿为“恒星”。亦泛指常见的星宿。→《春秋·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公羊传·庄公七年》:“恒星者何?列星也。” [2]此段史料来自魏晋.陈寿所著史书《三国志.魏书.华佗传》。 [3]出自周?? 姬昌的《周易·乾卦》。→【译文】初九:龙星秋分时潜隐不见,不吉利。九二:龙星出现在天田星旁,对王公贵族有利。九三:有才德的君子整天勤勉努力,夜里也要提防危险,但最终不会有灾难。九四:有些大人君子跳进深潭自杀,并不是他们本身的过失。九五:龙星春分时出现在天上,对王公贵族有利。上九:龙星上升到极高的地方,是不吉利的征兆。用九:卷曲的龙见不到头,是吉利的兆头。 [4]《礼记·曲礼上》曰:“龟为卜,策为筮。” [5]蓍草 【shi cǎo】。古时卜用龟甲,筮用蓍草。 [6]衿鞶【jin pán】。系于衣带上用于佩饰盛物的小囊。→春秋战国《仪礼·士昏礼》:“庶母及门内施鞶,申之以父母之命,命之曰:敬恭听宗尔父母之言,夙夜无愆,视之衿鞶。” 第102章 去母留子2 媵婢执扇生的冷风拂过青铜鑑内的坚冰, 至于莞席所卧的白皙面容之上,但始终未感到丝毫清凉。 及至室外廊廡的声音入耳,谢宝因才有宛若坠落千里深潭之感, 身体战栗不息。 她细细抽着气, 紧握的五指也缓缓松开,掌心的两枚贝壳终于得以见日,而白贝边缘已沾染上鲜红的血迹,白嫩的肌肤也被损伤。 活于俗世二十二载,最想要自己丧命的终究还是生她的亲母, 原来这就是《道德经》所言的“慎终如始,则无败事”[1]。 那人从徠都未曾有所改变。 谢宝因像只重伤至濒死的幼兽, 出息微微,鼻怠倦的耸动着,却不见眼泪滚落,而被盐汗弄失的长睫再也不能颤动, 犹如千钧之重所压。 昔日脖颈被扼,口鼻皆不能呼吸的窒感也在渐渐将她蚕食而尽,她指尖无力的往里勾了勾, 想要再握贝壳, 但仍是不能遂愿,最终无奈放弃。 须臾之间, 双目合上,思绪也至此由狭长的甬道追述回少时。 小小的女郎戴着花树金步摇冠, 跽坐在高柳之下的蒲席上, 手捧着沉重的竹简, 艰难诵读阴阳家经典。 以严厉为名的美妇就立在书案前, 眼睛望向他处, 静静聆听其音,如遇深湛之处,女郎不能即刻诵出,她便会蹙额朝几案看过去,疾言遽色的憎恶而言:“愚蠢之人,果然仅有药石之用。” 未满三岁的女郎畏恐的轻放书简,不敢弄出声响,而后熟练低垂下圆润的头颅,年幼的她已经明白,只有家中阿郎来时,阿娘才会欣喜,但阿父几乎不来。 于是承受日复一日的恶言,成为平常之事。 在这些苦痛的岁月里,她将所有冀望都寄予于百家经典、史书旧章以及山水之文,如此才能快乐无已,而后众人皆称赞她弱龄早慧,幼学夙成,再是“诸生”。 及至五岁,寒冬某日的清晨。 美妇突然伸手扼住她的头颈,不论她如何求饶皆无用,力道之大,更令左右随侍都不能使其松手,眼泪因恐惧而落,呼吸微弱,咽喉窒塞又疼,口亦难合,最后于深处发出不成音的求生之声。 只是徒劳。 在意识快消弭之际,随侍终于成功制止。 她双手撑在地板上,努力喘息,同时畏惧的以手爬行着退后,眼中皆被恐惧与伤悲占据,而后是对妇人的陌生。 从此以后,扼喉时时发生,有时以寝寐,有时以诵典,有时以进食,饭蔬被美妇的双手阻滞在喉中,不能下咽,随即她由嫡母范夫人抚育,家中奴僕皆言美妇有病发狂,但她知道,阿娘从未痴狂。 因为在那个仲夏深夜,美妇曾双目清明的告诫于她:“书中即天下,我教导你诵读《诗》《书》,各家经典,所为就是今日,她先诞下郎君,我已难以与其争雄,乡野之人终究不如世家女郎,而你不同,你是渭城谢氏的女郎,但我能教识尽你天下文字,却难以教授世家所学,所以我将你送至她膝下,日后好予我利益。” 言罢,美妇伸手欲摸其发顶。 小女郎目露震恐,连退数步,自后下意识躲避妇人的触碰也几乎成为一生的习惯。 其实,即使今日能得以活下去又如何。 她生长于在这天地之间,只是治疾的药石而已,何必再留念于斯。 如今不过是人命危浅。 谢宝因的眉宇间渐渐变得平静,气息奄奄,如一潭深渊,风吹无痕,鬓边的黑发被眼泪弄得黏糊,胸臆的上下起伏亦极其缓慢,柔弱的指尖没有任何动作,不再去图谋能握手中之物,恍若已经是最后行走于人间。 有如庭中枯叶,烈风扫来,便将要乘风而去。 烈日之中,螇螰[2]卧于乔松之上,其音声入耳,至使季夏以清闲,然秋风至而声无。 郗雀枝一人伫立于甬道的硕大木柱间,即使阳光焦热,仍傲挺于此,望着植于阶庭的细草,被炎阳晒至焦躁。 在四面静谧时,远方忽然有声,然奴僕已让她以人多喧哗易惊扰病体为由,皆被驱散,退到楼宇之外。 郗雀枝看过去,瞋目含火光,发觉是于朝晨奉命而去的随侍,怒气才得以消释。 随侍低头行至女子左侧,依尊卑揖礼,四周虽无人,但仍谨慎出声报之:“我已在佛前烧香三柱,祈福女郎身体无虞。” 郗雀枝闻而不言,抬头见有鸟自东南方飞来,后徠黑点渐渐化为燕雀之形,然而在将要飞至长乐巷,飞越贵戚室第,飞越重重楼宇时,竟徒然转向,选择落足于寻常百姓家。 她摇头嗤笑,草间求活的无能乌鹊,果然燕雀岂能知鸿鹄的陵云之志。 菡萏察觉到女郎唇边的笑意非往日和煦,瞬息如临于谷,惊悸再言:“女郎可明鉴,我跪于佛前所想皆是女郎。” 郗雀枝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此言深处是在表明忠心不二,并未泄漏祈福以外的事,亦从未背叛于自己。 她转身朝东面慢走,行过甬道的数根木柱后,从北面下石阶,步过庭院,途中随手摘下一片菖蒲叶,而后跽坐于高树下乘凉:“事情如何。” 菡萏步亦步的随从其后,听女子坦率发问,随即明白此处是能安然谈话之地:“女郎今日所命令之事,我不敢懈怠,从佛寺离开以后,我随即前往西市寻找,最后于数支商队中选择三人,全是中原貌相,少时便随商队时常来往外邦,乃是于途中做尽恶事之辈,有恃无恐到不惧士族贵戚,且这支商队明日将会离开建邺往阳关去,途径西域各国,最终抵达大秦[3],将有四五载的年岁在途中,待林家主从西南回来,即便有心追究也是手足无措。” 郗雀枝轻抚菖蒲,愜心笑言:“你比我想得还要聪敏。” 建邺乃一国之都,相比其余城邑,医师不可谓不多,就算她心中计策无数,也难有一计能悄无声息的使长乐巷无医能来,从源头解决则一劳而久逸,以最少资源获胜才是上者,而她这随侍仅凭自己一言,便能将一切布置妥帖,知寻凶恶之辈,且要尽早离开建邺,不留任何证据。 即使谢氏今日得以存活,身体必然亏损,倘若再得见帛书,心生忧思,然则寿命日薄于西山,遂自杀亦有所可能。 被称赞后,菡萏内心得意,屈膝跪侍,尽显忠诚:“恐郗夫人会察觉,亲自命人前去,从而窥探到女郎所谋,坏女郎大事。” 郗雀枝缓缓摇头,一笑置之,她这位三姑自私自利,非一日之寒,从那日得只问孩子安否就可知一二,何况妇人往昔便怨恨于那位谢夫人,有此时机可使其丧命..为何不顺势而为? “她不会。” 日之夕矣,暑气渐消。 有僕从仓卒往北边屋舍而去。 奔至堂上之际,妇人正坐北面席位,侍婢双手拿着承载饭蔬的漆盘,谨遵进食之礼有序将饭食置于人之左,羹汤则置于人之右,蒸葱佐料放于食案末端,酒浆放于羹汤之右。 僕从上前一拜:“夫人。” 郗氏从清晨得知谢宝因生期已至就一直在等待,一日将尽,久等不来消息,性情渐渐躁动,此刻亦隐隐从其言中感到怨愤之情:“孩子可生了?” 僕从摇头:“还未曾诞下。” 郗氏斜目望向左右,冷声斥退进食的侍婢。 妇人发怒,僕从也不寒而栗的低下头,为自己,也为尚躺在莞席上生死不知的女子辩论:“因横产一事,女君此次生的艰难,恐有性命忧患,大约只能活一个。” 郗氏神色突变,情绪转变为忧虑:“医师可在?” 僕从诺诺应答:“医师未曾侍在左右,禀命前去请医的奴僕无一归来,女君从渭城谢氏带来的媵婢已亲自前往。” 妇人从侍坐右侧的婢子手中接过一双犀箸,夹起身前漆盘中的葵菜[4],望着其被掐下烹食的嫩叶,塞入口中,细嚼慢咽过后,沉声令道:“速遣人去那守候,看清孩子为男为女,若是为郎君,先救子。” 僕从刚要禀令离去,然又垂首再拜:“夫人,女君所派奴僕多是懈怠,我们可要再另命人去寻医师。” 如此,母子或皆能救。 郗氏宽仁的看向堂上,目含讥笑:“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5],我亦不敢越樽俎治疱,尔等卑贱之人,焉敢?” 她只是家中君姑,非博陵林氏的女君,亦非宗妇,没有治理家务之权,为何要多事。 生死皆有命。 僕从自知多言,触怒了夫人,惶恐一拜,躬身后退着脚步离开。 熙熙攘攘的建邺坊道上,有一郎君骑马驰道而来,随即速度突减,看着远处疾步的女郎愁思无已,叹息垂泪,他眉头微皱,十分疑惑,在马蹄由奔驰变为徐步,渐缓下来,将到那人身边时,率先出声询问:“家中可是有危急之事?” 外出寻医的玉藻看清来人,原地停下,拭泪而答:“女君横产,情势告急,医师迟迟未来,所以我欲亲自去请。” 童官禀家主之命率先回到建邺向女君传达消息,闻言以后,内心深感不安,不过几息,便勒紧手中牵制马嘴的缰绳,使其调转方向,仓惶乘马离去。 奔驰至三十里外的陵水驿后,他焦灼下马,疾行数步,去到供高级官员休息的房室,刚好得见医工躬身,面朝踞坐熊席的男子揖拜。 他等在门外,室内之人离开后,方抬脚入内,恭敬行礼:“家主。” 前日深夜,王烹将军已经领兵成功收复蜀郡,男子将其余部署命令下去后,便在鸡初鸣的时候前往驿站,骑乘日行五百里的驿马于今日黎明到建邺城外,但夜奔疲倦,使胸肺的病情加重,迫使于中途休止,在此医治。 面容泛白的林业绥抬眼望去,慢条斯理的整好宽袖,将青筋突显的手腕遮住:“家中情况如何。” 想起那个随侍女君的媵婢,童官心情深重的低下头:“女君形势好像已变得危急。” 听到侍从的话,林业绥的手指在空中阻滞,长眸缓缓垂下,语气浅淡的命令道:“准备快马,速回建邺。” 童官不敢凌越,拱手行礼,当即去布置。 在侍从离开以后,林业绥从坐席起身,徐步走去摆置衣架的南壁,换下沾染有血污的外衣。 刚更完衣,他便剑眉微拢,似在隐忍着什么,最后身体终是难以承受的呕出一大口鲜血,杉木被染红。 谢宝因呼吸渐缓,一切痛苦似乎都随庭院所生的大风而消散,她也终将如书中仙人那般,乘彼白云,至於帝乡[6]。 真好。 随即,有人急切行走而来。 媵婢从疱屋返回,双手捧着无足木案,案上有漆盘,盛着已切好的野参片,她低头行至卧席处,忽然髌骨[7]触地,将木案随意放在一旁地上,惊恐出声:“女君!” 卧于莞席的女子安静闭眼,唇肉又白又皱,神色舒缓平静,容貌如此安详,已经显示出垂死之兆。 室内传出声音,其声哀痛。 稳婆心绪杂乱的看向眼前妇人,行了一礼后,转身入内:“先把参片给谢夫人含食。” 李夫人则转身站于中庭,望向庭中高树,微微一笑,她绝不认命,二十二载前是,如今亦是,胜利者只会是她,而小小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媵婢用手将女子唇瓣分开,然后把参片塞入其中。 医师不在,稳婆径自去到席末,伏地探入小衾之下,继续尝试推位:“再探谢夫人的气息脉象。” 媵婢闻言,屈指伸至女子鼻下,气息微弱;又俯身下去,心跳缓慢,细腕的搏动也开始衰弱。 她对着妇人摇头,然后命一婢去请来女郎林圆韫。 顷刻,一日不见阿母的小女郎雀跃跑进来,步履繁乱的奔至南面,跪坐在旁边,用小手摇着,口中不停唤人,还把鸠车递了过去,但从来都会微笑回应她的人却不笑了。 她以为是阿母不喜自己,所以才不愿理自己,伤心的低头,先是无声抽泣,少焉便忍不住的号咷。 乳媪见状要哄,媵婢伸手制止。 谢宝因伫立云端,高髻金冠,华带飞髾,足着远行的文履,垂髫在风中飞扬,随白云飘至高山之上后,见有白鹅独立山崖前,长唳一声,收足朝天际飞去。 她好奇看去,而后从云端飞去,落在白鹤身旁的那朵白云,抬臂揖问:“仙人可是要去赴西王母的期会。” 长命万岁 第121节 白鹤亦在云间落足,揖了一礼,开口即是小郎君的声音:“谢夫人为何在此,难道是已厌恶活在世上,所以才成仙。” 谢宝因闻而不言,望着舒卷的云海。 无人应答,白鹤再次出声询问:“谢夫人真的厌世吗?” 随即,女童的哭声从天际传来。 谢宝因动容眨眼。 那是...阿兕。 白鹤察觉,会心一笑:“谢夫人虽被母亲抛弃,但还有一小女郎,她爱夫人,不舍夫人。” 后仙乐从云间传出。 白鹤展翅高飞,双足离云,而后直入云间,不见踪迹。 谢宝因始终看着声音的来处,身前手指微动,意识开始模糊,最后闭眼不知诸事,待再猛然睁眼时,四周出现五六人。 她在室内。 青铜鑑、媵婢、长柄竹扇、莞席、衣架、几案、竹简、陶灯与熏香。 还有一小女郎,哭到抽噎。 谢宝因抬手去摸,轻轻笑着:“阿..兕..别哭。” 自诞下孩子后,世上便永远都有一人不会摈弃她。 林圆韫见阿母回应自己,瞬息破涕为笑,蹭了蹭脑袋。 媵婢也乘势命乳媪先将女郎带离。 林圆韫对今日所发生的事情都懵懵懂懂的,但看着阿母的容貌,还是乖巧跟着乳媪走了。 长女的离去,使谢宝因的气息也减弱大半,感知到下身不痛不痒的推弄,她果敢做出决断:“用手伸入。” 稳婆惊鄂失色,伏地劝谏:“若行此法,谢夫人你将九死一生。” 谢宝因的声音却异常坚定:“室内众人悉听到我前面所言,无论何事皆我一人承担,与你无关。” 产户以手深入,若情况危急,将血流而不止。 稳婆无奈禀命,撑地直起上半身,把手伸入,而后径直往内,渐渐逼近孩子,再用扶其肩,向上轻推,徐徐正之。 异物进入的疼痛犹如急雨,忽然到临,但谢宝因已经无力出声唤痛。 等孩子被推回原位。 谢宝因命媵婢取来佩巾,然后放入口中。 痛一次,便咬牙用力一次。 如此反复过后,只觉产户被一点点撑开。 在到达难以承受的程度时,突然又变轻松。 啼哭声随之而出。 “贺喜谢夫人,生下小郎君。”稳婆小心翼翼的捧起孩子,然后看向屋内摆着的漏刻,“晡夕之时而生。” 谢宝因缓慢喘息,枕着香枕的脑袋往右侧偏去,透过窗牗看向金黄的中庭,嫣然一笑,随即沉沉睡去。 白日半西山,桑梓有餘暉。[8] 日入之时。 户庭支起帷帐,设席。 乳媪用匜盛热汤为孩子濯洗污浊,而后用襁褓裹附赤子。 谢宝因也已清洗更衣,沐过的黑发柔顺有幽香,挽椎髻垂在身后,她倚赖隐囊,坐于卧榻之上,进食汤药。 媵婢则怀抱着孩子,跪在榻边的竹席上,供她观看。 在几案旁,自己都能玩得不亦乐乎的林圆韫也从坐席爬起来,咚咚跑到卧榻旁边,手撑在榻上,借力钻到阿母怀里,一起看阿弟。 见李夫人来,谢宝因收回触碰长子的手:“我与李夫人要议事。” 媵婢低头唯唯,随即便引退室内众人,只留二人。 李夫人怔住,然后明白前面室外所言皆被听去,她缓步走过去:“不知谢夫人有何事要议。” 谢宝因看她一眼:“我死了,李夫人能从中获得什么利益?” 李夫人屈膝在中央几案西面跽坐,与卧榻相隔不近不远,母女对面而望:“那需等你死了才知道,但如今已无从得知。” 谢宝因笑了笑:“李夫人的野心真大,但天下争雄,无谋臣无将才无同盟,非一木所能支,而夫人图谋二十余载,言行无一不是在背道而驰,你将我当作实现野心的棋子,你授我诗书,让我看百家经典,令我拥有谋略之力,可却不知,只要再给予我一点求之不得的母爱,向我倾诉你的不易与所求,便能轻易使我为你臣,供你驱使。” “你却没有这么做。” “因为你心中看不到天下,妄图以你我之间的血缘来牵制我。” “你的内心与你头颅一般大,又如何争雄。” 李夫人突然意识恍然,追忆起往事。 她生于乡野,长于乡野,唯有世家贵族才能接受教育,读《诗》《书》,但众人皆不解,为何一庶民之家亦能同贵戚那般知天下之文。 某日,阿父醉酒才说出自己乃出身于数百年前的华宗贵族。 她应比世家女郎更为尊贵,天下王土应是她家的,可就是被这些掌控皇室的士族摧毁。 然后她愤懑,她不甘。 野心就这么随着长大而无限膨胀,在得知渭城谢氏家主久不得男,欲再纳夫人后,她想若率先生下郎君,谢氏家主将是她所出,挟天子或换天子将轻而易举。 于是她改了自己的生时,成功来到建邺。 离开的那日,阿父心中却只有忧虑:“青女,你..你..欸。” 叹息一声,便摇头不语。 她至今也不知阿父想与自己说什么,但所幸很快有孕,可却是女郎,而连生四女的范夫人诞下郎君。 从此时起,她就败了。 谢贤极少会来,范夫人也再诞郎君。 两载以后,阿父从故乡送来家书,欲接她归家。 她恍若无闻。 从七岁始,那颗不甘的种子便在心中发芽生根,让她如何轻易放弃。 她想自己虽出身乡野,但此女却出身士族,为何不能拿来一争,而后她亲授谢宝因天下学识,最后再亲自人把送往范夫人身边。 但今日这枚棋子却告诉她,二十二载前她的计谋就是错的。 妇人的思绪忽然而止,悔恨充斥心间:“你..你真是可恨。” 让她就如此错到如今。 谢宝因浅笑:“自我诞下,夫人就将我当成敌人,实在愚蠢。” 李夫人很快冷静,低头嗤笑,慢悠悠拿出那张帛书,亲自送去:“你已自顾不暇,还有心力与我争辩。” 二人就像是在博弈,而输的一方只能开始尝试诛心。 谢宝因看着缣帛上的字迹。 ——林业绥谨立休放妻书。 她收起,随手放于身旁,轻轻一笑,礼数周到:“多谢李夫人为我送来。” 意想中的忧伤、悲泣皆没有,只是平静如水。 李夫人不免失望。 与此同时,媵婢来报:“女君,家主已归。” 【作者有话说】 [1]春秋时期.老子《道德经》:“慎终如始,则无败事。”→【译文:当事情快要完成的时候,也要像开始时那样慎重,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2]螇螰(xi lu):蝉的一种。即蟪蛄。常于六、七月时于树上鸣叫。→《尔雅·释虫》:“蜓蚞,螇螰。”两晋.郭璞注:“即蝭蟧也,一名蟪蛄,齐人呼螇螰。” [3]汉朝称罗马帝国为大秦。而古希腊、古罗马则称当时的中国(汉)为“赛里斯”,即丝国。 [4]蔬菜名。我国古代重要蔬菜之一。可腌制,称葵菹。→《仪礼·士虞礼记》:“夏用葵。”汉.东方朔《七谏》:“寥虫不知徙乎葵菜” [5]先秦·庄周《庄子·逍遥游》:“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译文:厨师即使不烹煮食物,主持祭祀的人也不能超越自己的职能而去代替他。】 [6]《庄子·天地》:“乘彼白云,至于帝乡 。”→译文:驾驭那朵朵白云,去到天与地交接的地方。 [7]髌(bin4)骨:膝盖部的一块骨,略呈三角形,尖端向下。 [8]两汉.王粲《从军诗五首·其三》:“白日半西山,桑梓有餘暉。” →译文:眼前太阳半落西山,林梢上尽是夕阳的余晖。 第103章 杀妻灭道 趋近薄暮, 夕阳傍照。 凉风拂来,白昼的炎热渐渐消散。 天上羲和之末景也灿然如珍珤,汩硙硙以璀璨, 赫燡燡而烛坤[1], 其余耀普照,一道道粗壮的柱影斜落在甬道上。 林业绥大步走过,浑身冷肃,隐有遑急之势。 童官侍从在右侧,想到馆驿房室里的血迹, 心中始终忧心,但不论如何进谏, 家主都不愿先行医治,沉默无言至今,归家后又直奔位于东面的这处居室。 见有媵婢立在中庭,他为求让男子尽快安心, 勿再动气而导致疾重,率先出声发问:“女君如何。” 媵婢怀抱孩子从室内退出,面向西南方低头行礼:“女君与小郎君皆安, 家主可要先一观?” 林业绥不置一言, 淡扫一眼后,阔步迈入房室。 童官不再随从, 侍立在外。 男子归来,室内二人亦不谋而合的停止交谈。 李夫人未再走回几案旁边, 就地席坐在卧榻一侧的竹席之上, 面朝西面, 背向卧榻, 双手叠放在腿股, 肩背挺直,有七分弈棋的气魄。 长命万岁 第122节 她静静详察着这位博陵林氏的家主,眉目疏离,黑色直裾袍,襟袖边缘镶兽纹红锦,从宽博的袖口可窥到白色中单的袖边,一红一白,修饰的其人更加冷静肃杀。 虽气色苍白,形气羸弱,但一步一行皆是矜贵之气。 等男子行到五尺处,她举臂揖礼,笑道:“林仆射。” 林业绥淡淡望去一眼,而后眉头轻拢,声音微微上扬,语气变得莫测:“不知夫人出自何家。” 李夫人感知到其中的肃杀之气,男子久经朝堂、士族间的谋策算计,又在隋郡浸染,可以数言杀万人,非她坐而论道能抵,且有今日去母留子一事,内心不免忌惮,瞳孔轻颤过后,聪明的选择低头躲避:“我乃渭城谢氏的夫人。” 渭城谢氏... 林业绥下意识看向卧榻。 天下士族都皆知谢氏家主只有一位范夫人。 谢宝因背靠隐囊,上半身往后微斜,长睫垂下,似有所思,对外界无感。 他视线复又落在妇人身上,抬手一揖:“失礼。” 有礼的背后却是淡漠。 李夫人察觉到后,目光往身侧看去,是从心中在望后面卧榻上的人,她们母女间的博弈已结束。 妇人舒心而笑。 一个即将被夫君遣回父族之人,谈何胜过她。 随即,她以右手掌心撑着坐席,左足先站起,右足次之:“我生下宝因以后,身体有宿疾,过去十几载始终都再少出居室,故从未在人前出现,此次是因偶感身体好转,又听闻仆射去往蜀郡平乱,所以特来林氏相陪,如今林仆射既已归家,孩子也安然诞下,我便不再惊扰,明日即归长极巷。” 谢宝因闻言,眨了眨眼。 待循声望去时,妇人已在男子开口之前先行离开。 林业绥缓步走过去,在卧榻边坐下。 见男子逼近,谢宝因恢复从容,举动保持着常态,然后莞尔一笑:“郎君在家书中不是说要暮秋九月才能归家?” 林业绥视线微垂,女子入息绵绵,几缕额发遮在了双目前。 他伸手,欲要去理:“战事提前结束。” 意识到什么,谢宝因以拿佩巾为饰辞,躲避男子的触碰:“郎君可有去看孩子?是个男子。” 林业绥看着自己顿在半空中的手,眼皮落下,遮住黑眸,装作无事般将手收回,轻嗯了声。 两人好像也已经无言以对,谢宝因指尖摸着薄衾下的缣帛,心中嗟叹不已:“郎君墨突不黔,此次又涉远路,士马疲顿,奴僕应当已经备好热汤,北面居室亦日日有人扫洒,保持洁净,郎君沐浴完就能休息。” 林业绥不言不语,亦不动,只是敛眸,静静看着女子。 谢宝因维持着唇畔的那抹不及心的笑,随之淡了下声音:“我刚生二郎,精神衰竭,望郎君能宽容。” 林业绥的眼眸忽变得幽深起来,温声留下句“好好歇息,我夜里再来”便迈步往外走去。 侍立在外的童官闻见脚步声,转身见男子出来,上前侍从。 林业绥忍下胸膛的不适,抬脚离开,而后转入甬道,身体直挺如松柏,健步走过廊柱时,光影流转间,使其神色忽明忽暗,平静之下是怒者愠恚。 行至居室外,他看了远处宾客所居的建筑一眼,冷声命令:“去问问前面从室内离开的那位李夫人,她与女君交谈的内容。” 童官相随在侧,犹豫开口询问请医来治疗一事。 男子旧疾频发,新伤未愈,又奔波一千余里,陵水驿与蜀郡的医工医治过后,所言皆是胸肺的溢血之兆日渐加重。 但侍从,最重要的乃听人主言,只好先禀命离开。 林业绥迈入室内,直接朝北壁衣架走去,脱下外面的直裾袍后,换上木屐去了浴室。 数刻后,童官从楼宇出来,疾步往北面走。 男子也已沐浴好,黑发散在肩头,中单宽博,外披无袖玄衣,发梢水迹滴落其上。 他上前奉巾,将所得回禀:“家主,李夫人自述与女君对谈仅是平常之事,并未有其他。” 林业绥接过巾帕,擦着头发,徐步至室中央的几案,席地踞坐,听到侍从所说,眉目敛起,眼中幽暗凛冽。 没说? 那为何幼福会突然待他如此冷淡,看到他衣袍上的血点,不问一言。 甚至连他的手都要躲开。 跟随男子多年,童官当即便知那位李夫人未与自己说实话,但妇人身份非同寻常,无家主的命令,非他一奴僕可僭越:“可要使用一些手段。” 林业绥放下巾帕,淡吐口气:“不必,去兰台宫命医工来为女君医治。” 那人既是女子的亲母,又是渭城谢氏的侧室夫人,如今还身处于他博陵林氏的室第,不好轻易动手。 天上列星出时。 医工进入士族贵戚所居的长乐巷,为其家中夫人诊治。 三刻后,又被世家奴僕带到房舍北面,医治其家主。 林业绥敞腿就席箕踞,因居家而未束发,手上握着一卷竹简,右侧豆形灯的火苗因微风而舞动。 闻见地板发出声响,他眼皮未抬,语气肃然:“如何?” 医工走到男子三尺之外,拜手酬答:“谢夫人少时便身怀热症,每至仲夏,脏腑尤虚,不宜生子,既生,当有医者侍在旁,今日虽安然度过,然气血不佳,但林仆射亦不必忧虑,每日以药石进食,休养三月足矣。” 林业绥放下书简,用木箸夹起浸润在油脂中将灭的绒芯,面有不豫:“沈子岑今日没来?” 童官拱手:“应是入了蓬莱殿。” 家主对沈子岑早有命令,女君生产那日需侍从左右,而建邺能使人敢违命一朝仆射的,唯有兰台宫。 林业绥重拾起竹简,看了眼室内所立二人,又言:“往后三月,夫人的身体将要劳烦于你来调养。” 医工正立低头:“林仆射之命,臣自当遵从。” 童官见男子有遣送之意,恭敬一拜,率先出声劝谏:“家主身体有恙,何不与女君一同医治。” 林业绥闻言默然片刻,“一同”两字使得坚冰化水,最后颔首。 医工于坐席,伸手去切脉。 几息过后,摇头叹言:“由外伤延至肺伤,络经动血,牵动旧伤,本有愈合之征,却又因动了气血,再致肺经失血,需以药石温养肺经数月,除此之外,林仆射更该静养,不可劳累,动怒、动气及行走都应减少,若要出行,忌骑马。” 林业绥似早有所料,淡道:“有劳。” 童官安心,亲送医工出长乐巷。 用过晡食,林业绥站在廊下,目光幽深的望向东方,黄昏时分刚至,已是光亮全无,难道就因他那句“夜里再来”? 竟就这般不愿自己去。 他转身回到居室,命侍从取来缣帛笔墨,此次回建邺乃计划之外,还需将西南一行所处理的政务都归整成文书上交给天子审察。 一直写到夜半才休止。 临要睡时,他终是忍不住去了位于东面的居室,推门而入。 循着烛火绕过几案烛架,走到卧榻边,长指拨开帷幔,屈身坐下去,指腹缠绵的轻抚女子脸颊。 一夜寝息,光阴变得极为悠长。 谢宝因呼吸浅浅的从梦中醒来。 跪侍在卧榻旁的媵婢见榻上之人欲起,膝行两步,将女子扶持而起,好奇观察顷刻,随后起身去南壁妆奁取来手持铜镜:“女君唇上是何脏污。” 谢宝因从卧榻坐起,下意识看向室内漏刻,已是日禺之时,竟熟寐至此。 待听到媵婢所言,她接过鸾镜一观,发觉粉唇上有乌青的齿痕,应是从前心疾于昨夜再次发作。 她将圆镜倒覆在身侧:“恶梦而已。” 媵婢却不敢轻视:“可要遣仆去请医师来治伤。” 精气渐盛后,谢宝因双足着木屐,起身直走到案旁,在清晨刚新换的熊席上屈膝跽坐:“不必,命人盥洗。” 媵婢禀令弯身,双手捧起铜镜,低头后退数步,转身出去。 四周寂静后,谢宝因望中庭高树,眼神凝聚在某处,思索起昨日之事,那缣帛上确实是林业绥的字迹,即使是模仿高手,也绝不可能如此尽善尽美,且依妇人性情,更不会亲手给她,引自己怀疑。 可为何...? 她凄然咨叹,男子多寡情。 其实他也并无不同。 两婢奉匜入内,见女子在静坐,侍立数刻才言:“女君。” 谢宝因朝她们轻轻一颔首,随即以匜盛水冲洗双手,水则下流于盘中,而后用手巾拭干水迹。 少焉,乳媪前来询问哺乳一事。 谢宝因所穿中衣宽大,又是交衽,只需伸手往左轻扯,便能露出一侧雪峰,她抱怀婴儿,任其汲取。 不过一刻,林圆韫兴高采烈跑进来,拥在阿母身边,看着阿弟喋喋不休,平常仅说几字,慢慢发声,口齿尚能清楚,此时长语则犹如鸣鸟,咿咿呀呀,不知其意。 见状,乳媪失笑:“昨日女郎托腮守在二郎一侧,寸步不相离,却还乐此不疲。” 侍坐一侧,举扇生风的媵婢:“二郎初生,女郎就如此疼爱阿弟,待二人长大,姊弟之情必然深重。” 谢宝因笑看室内众人出言逗弄林圆韫。 倘若玉藻在,必是身当其冲。 她笑容凝住,忽然记起什么,长眉蹙起:“玉藻在哪里?” 媵婢欲开口应答之际,林圆韫突然望着一处,极其兴奋,口中连呼数声“耶耶”,起身扑向迈步而来的男子。 林业绥站在门口,长身玉立。 谢宝因彷佛惊雀,迅速整衣,遮住外露的肌肤,然后命众仆出去。 见室内的奴僕都被女子遣散,林业绥下意识想走过去,但被长女林圆韫缠住,他只好笑着低头,双手挟其腋,抱起后,俄顷又放下,陪其游戏。 随后温声让长女离开,他举步朝案旁走去,但面对的却是一个对他全然防备的人。 在男子有所动作时,谢宝因已从容出声:“我来此已快四载,如今郎君却还只有阿兕与刚生的二郎,家中实在清冷,或该纳几位夫人来为郎君生育子女。” 林业绥停在原地,拇指指腹抚着牙印,哑着声音:“我昨日刚回来,幼福也刚艰难生下孩子,想与我说的便只有这个?” 谢宝因稍怔,然后恍然:“妾思虑不全,应等郎君休息好再议。” 动了气的林业绥咽下口中腥甜,嗓音愈发暗哑:“原来幼福觉得我是这个意思。” 长命万岁 第123节 谢宝因垂下眼,不语。 女子的不言语,加重林业绥的气结,似有腥甜返上,正要抬脚走过去时,疾步而来的童官来到室外,打断二人:“家主,郗夫人那边派遣奴僕来请。” 他冷厉道:“见告夫人,我如今有事,不便过去。” 声音里像是灌注了所有的杀伐,即便是在男子侍从多年的童官也被惊吓到,不敢多待。 谢宝因心中暗叹,她身为妻子,对夫君谏言之责:“夫人为尊长,而郎君又刚归家,理应前往省视,否则于礼数不合。” 喉间堵塞,林业绥抑制不住的咳了起来,在拿佩巾捂嘴之前,已有血点溅在地上。 他望着不为所动的女子,语调凛凛:“那就依夫人所愿,等夫人身体恢复康健,如何操办都由夫人。” 谢宝因坦然抬眼,抬臂恭敬一拜,淡定浅笑:“郎君所命,妾必尽力。” 然回应她的是地板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出了居室,林业绥望着佩巾所染的血迹,不禁想笑,为何竟还跟孩子一般与她置起了气来。 随即,他恢复往昔冷静,唤来随从:“去查查我不在时,女君都与何人有过接触,是谁在口不择言。” 李夫人立在居室外,远望自己的东南方,见男子离开,遂遣身侧的随侍代她去向主人辞别。 于是便有一婢伏拜在女子面前,如实见告。 在漆木衣架前更衣的谢宝因闻听身后之人所言,转身望了眼叩地稽首的侍婢:“请你们夫人来此。” 随侍迟疑几瞬,最后诺诺两声。 谢宝因张臂,等两婢绕好衣袍,系好腰间大带,喟然命令:“去北面居室用以贮藏书简的筐箧里取来那件旧衣。” 众多书简中,一件旧衣最为突兀。 媵婢很快归来。 李夫人也随即而来。 谢宝因危坐东面,与妇人迎面相视,把旧衣轻轻推到对面:“昨日阿娘赠我一物,今日我也馈赠一物。” 李夫人行到几案前,居高临下的睥睨几眼,而后才席地,看完蹙额诘问:“你怎会有我的旧衣?” 这是她闺中衣物,应在故乡上扬郡的家中。 谢宝因亲尝一口汤药,笑着谈起往昔:“我三岁时,从上扬郡送来的物品中就有这件旧衣,只是不知为何,你很憎恶,后弃于野,少时的我曾忧心自己的阿娘以后会懊悔,所以暗中捡起,珍藏至今。” 李夫人冷笑几声,她当然憎恶。 这是一件没有任何色彩的衣裾,因为庶人不能用文彩,袖襟边缘也皆不能有纹饰,此衣却是父兄以家中仅有的几十钱为自己制的,但她从始至终想要的都是有文彩祥纹的华服,所以她一次都未穿过。 妇人将信将疑:“只是如此?” 谢宝因沉默良久,犹豫过后,抬眸:“上面有外大父所留的家书。” 李夫人闻言,当即低头,在衣物里急切寻找起来,但简牍、缣帛都没有掉落出来,将要发怒时,猛然发现其中玄机。 「吾儿青女,汝性刚毅,父教汝《诗》《书》,乃冀望汝能于书中阅尽前史数千载,虽寄居乡野茅草,但仍能怀抱天下,倘不喜适人,亦可寄意山水。朝代更迭乃自然大道,况先祖以修书为好,如往昔圣贤,得天下英才教育之,并无争权野心。」 她镇静的放下旧衣:“你不应该捡起的,因为即便看完这些,今日之我,依然会将这衣物弃于野,阿父不懂我,但你是我所生。阿兕的早慧随你,而你随我,应该明白那些经史书卷中都有什么。” 谢宝因望着妇人寻求认同的眼神,如此可怜,以及那句阿兕随她,而她又随..三代血亲恍若终于得到妇人的承认。 不再是利益计算。 她忽然释然,笑着颔首。 倘庶民精于训诂,再得经典史籍,天下必乱。 李夫人大笑几声,而后无奈一叹:“愿此身复生于世家[2],而非乡野。” 及至北面屋舍群的厅堂,妇人已在堂上。 林业绥遵从礼数,面朝尊位,敬重的揖了一礼:“数月不见,夫人身体无恙否。” 郗氏笑着颔首,男子穿三重衣,每层衣襟皆露于外,见其白色中衣上有血点后,神色变得忧怖焦灼:“此去西南,身体可是有所损伤?” 林业绥收手在身侧:“小伤。” 郗氏期期艾艾的再言:“那四郎他..他为何不随你一同归家?” 林业绥不明意味的一笑,妇人怎会因为他而忧虑:“卫罹无恙,他既已入军营,自要听从军中长官的调遣。” 母子寒暄毕。 林业绥走去东面列席。 刚入席,忽警戒的望对面。 郗雀枝对外已声称病愈,入席于西面,见男子在看自己,她缓缓从席上站起,双手交叠,举于身前,而后往前轻推:“外兄。” 外兄...? 林业绥眉头拢起。 郗氏出声为其解释:“雀娘乃是你舅父的女郎,齿序第七,比你年幼一纪。” 林业绥没有任何回应,不甚在意的低下目光,忽凛冽道:“谢氏今日提出欲为我纳侧室。” 郗雀枝继续屈足跪坐,身体微僵,眼中略带好奇,随后看向尊位。 郗氏心有狐疑:“怎么如此突然。” 林业绥冷眼看着妇人:“儿子也想知道。” 郗氏则讥笑:“大约谢氏是已生嫡长子,便觉家中女君之位稳固,因而不再设防,欲以女色取悦于你。” 林业绥收回视线,垂下眼皮,把玩着手里泛旧的佩巾,看来与她无关,他这个母亲的讥讽不像是虚假的。 郗氏看向东面,以为男子为此动心:“她既主动提出,你顺势而为即可。” 林业绥的神色倏然变得晦暗不明,对妇人发出他的警告:“这是我与她的事,夫人不必多管,她刚生二郎,身体有损,需安静调养,这段时日也最好不要去她面前说些有的没的。” 郗氏的语气也随之愤懑:“我能与她说什么,如今嫡长子也已诞下。” 嫡长子.. 林业绥冷笑了声。 “便犹如此话。”他一字一句道,“子嗣一事,我心中自有定夺,有便有,没有亦无妨,从旁支过继就是,我也不在意日后继承大宗之人,是否出自我的血脉,只要他好学诚实,不败坏家风,能担负起博陵林氏,不致使得林氏没落即可。夫人以为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大宗?决定在我,而非一个身份,哪怕日后她不愿再生,如今生的这个又才能平庸,我也能以侄孙为嗣。” 猝然闻听此话,郗氏畏惧于男子以后真会使得继嗣混淆,高声辩驳:“嫡长子为继嗣,承继大宗,这是先祖所定,他仅次于你,即使你阿父还活着,亦需为你为嫡长子服丧!岂能因你一言而改变。” 郗雀枝悄然观察着堂上情况。 林业绥不想为以后的事情跟妇人起争执,故不发一言,直到察觉到被审视的目光,他面带不悦的看过去,冷冷开口:“郗女郎来建邺许久,高平郡那边该十分忧心。” 此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他极为熟悉的心术权谋,绝非善类。 其中的驱逐之意毫不掩饰,郗雀枝低头:“外兄所言令我豁然,寓居两月,已经惊扰,不日我便归家。” 郗氏自知此时绝非提两家议婚的时机,当务之急是解围:“我一人孤寂,特接她来国都,你舅父皆知悉,不必为此忧虑。” 林业绥双手撑膝,身体往后倾斜,径直站起,然后抬眼看向妇人,语气听不出起伏:“夫人自己能知轻重便好,我还有事需处理。” 郗雀枝握着的五指缓慢舒展。 谢宝因跪坐在堂上,羸白的纤细手掌搭在右侧的漆几上,她安静的目视前方,三重衣襟之下的脖颈长而细,耀耀日光之下,眼中却是无尽的绝望,深长似海。 室内还有一婢在伏地恸哭。 哭声不绝。 玉藻一夜未归,红鸢难以安心,清晨就独自离家去寻人,最后在距长乐巷数十里的地方相逢,将其带回后,痛哭数刻才陈述昨日际遇。 「她离开长乐巷不久,与林业绥的随从相遇,将女子情况危急一事告知后,随从驰马离去,她不久便遇到袭击,见到其他未归的四人,今晨共同逃脱时,被袭击之人发觉,无意中泄露是博陵林氏的人用钱指使。除她以外,皆死。」 谢宝因听完,变得沉默,她在建邺并无宿敌,即便是林业绥于朝堂上的劲敌,如何预知她何时会生,况她死又有何用,而家中只有郗氏与她有隔阂,但妇人重视子嗣,以大宗早日有嫡长子为己任,且绝不敢亲自动手。 逐一除去之后,便只剩那人。 因为她出身渭城谢氏,因为她仅是他手中一块可肆意丢弃的砾石,她在那人眼中从来都不是琼玉。 士族行事皆要声誉,即使是弑君篡位,亦要用言语修饰,然他们夫妻四载,子女俱有,夫人猝然死亡,谢贤必会联合其余士族借此事发难,三族权势虽已被动,但也能搅乱天子和他的计谋,而其妻丧命于产子,合乎情理。 士族焉能再讨伐一丧妻丧子之人。 他遣随从回建邺大约也是来确认计策是否得以成功。 原来自己与阿姊,不仅是容貌相类。 谢宝因缓缓抬手,捂住每跳动一下便隐约发疼的胸口,眼带泪光的粲然而笑,倘若经幡从未动过该有多好。 久未听到女子的声音,玉藻惶恐会出事,膝行过去,在三尺处停下叩头,大哭请罪:“女君,是我无用。” 谢宝因看见在中庭游戏的长女,手指微动,男子既已动杀心,那她如何努力也无用,自己死局已定,但从今日开始却必须谨慎行事,让阿兕与二郎能得以好好活下去。 即使那时已没有她这个阿娘。 “四人中有奴隶几名。” “三人。” 她冷静善其后:“从我的府库中取出一万钱送去那人家中,并严令其亲人对此缄口,此事也绝不准外泄,否则你们的性命,我无法保全。” 一万钱供庶人生活十载已足矣,而林业绥欲谋杀妻子的事情若使天下得知,那死的将不仅是她,还有阿兕、二郎。 这里的媵婢、奴僕亦是。 询问奴僕后,童官速到家中郗夫人所居的屋舍群外等候,随男子缓步走离阶庭:“孟夏之月,女君曾前往长极巷去拜望大病的范夫人,此外不再有任何会见。” 前面也已试探出来,不是郗氏。 林业绥揉眉,而后垂手,再负手道:“家中近来可有发生什么事?” 童官并未询问此事,当即怯懦拱手,惊惶到用另一事来报告:“始终随侍女君左右的一名媵婢玉藻未归,听闻昨日遣出去的奴僕全部失去音讯,因而她亲自前去,且昨日晡时,我奉家主之命去兰台宫,也曾在巷口遭遇袭击,但我少时习过武,又有武侯经过,所以他们没有加害成功。” “恐是有人欲在女君生产之际谋害。” 林业绥的气息开始不稳,握拳抵在嘴前,咳嗽难忍的轻咳两声,掌心瞬间就淌了几滴血。 他挺直腰身,凛然吐出一字:“查。” 童官犹豫,迟迟未禀令:“惟恐已逃出建邺。” 毕竟连尚书仆射的妻子都敢谋杀。 “逃?” 长命万岁 第124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长命万岁 第125节 谢宝因掩唇咳嗽,长拜一礼后,以病告别。 郗氏望其状貌姿态,心中困扰,今日此举就像是她已知必死,所以在亲自处置自己的后事。 默然旁观的郗雀枝忽笑着发问:“三姑为何要应下?” 爱怜孙儿的郗氏对女子有此一问十分不满,严厉反诘:“阿兕、阿慧是博陵林氏的子弟,又是我孙儿,你说我为何要应下?谁敢使其有损伤,我必不轻饶!” 郗雀枝惶恐起身,面朝妇人低头揖礼:“雀枝并非此意,但终究只是谢夫人一人的言辞,外兄对此态度如何,全然不知,如若外兄得知不悦,三姑与亲子又将有隔阂。依我浅见,应遣奴僕去迎候外兄,然后再将谢夫人欲为他纳侧室告知,若是为真,三姑再用心亦不迟。” 郗氏恍然,即刻命随侍前去待男君归来。 自从那里归来,谢宝因已心力俱尽,但精心布置的这盘棋局才只到三分之二,还有最重要的之一未布。 休息几刻,后又命媵婢奉上笔墨。 奉命而来的玉藻恍然看见中庭里大步走来的男子,疾步行至室内,跪着将翰墨放下后,低声道:“女郎,他来了。” 谢宝因从容屈足:“你先退下。” 玉藻忧心忡忡的起身,往后退的同时又转身,因未注意差点便撞上入室的男子,她赶紧低下头,欲要请罪。 然头顶已重重落下男子清冽的声音:“今日女君是否有进食汤药?” 玉藻屏息摇头。 林业绥看了眼女子,抬脚而去,走至几案旁,望着案面的双耳漆碗,沉默不语,转身就走到北壁蹲跪下去,随即拎起案上的水瓮,把水倒在手背,试出温度合适以后,将漆碗盛满。 他放下陶瓮,冷声命令:“把丹药取来。” 僕从迅速去捧来丹药。 林业绥则踱步至女子所跽坐的东面,缓缓屈身蹲下,只有右膝触地,把漆碗放置在案上后,他捏了颗丹药送到女子眼前,语气淡然的吐出两字:“用药。” 从女子不肯进食汤药始,他就命医工将药石制成丹药,便于自己亲手喂食,虽药效会因此减弱,但好过一滴汤药都不喝。 谢宝因视而不见,眉眼淡淡的在简牍上写字。 林业绥望着女子垂首露出来的一截后脖颈,还有提笔的那截手腕,瘦到他一手握住都生怕折断,如此想着,语调中也渐渐带着强硬:“幼福,千万不要逼我。” 想起之前男子所做那些逼迫自己的事情,谢宝因暂停笔,神情冷寂的与他对视一眼,而后伸手要去拿。 但这次,林业绥亲自把丹药递到她嘴边。 谢宝因张嘴,咽下,又被他端起漆碗,亲手喂进几口水,把药吞服了下去。 然后,林业绥从衣襟里拿出一张没有杂质的上好藤纸,亲自举到女子跟前,手一松,便轻飘飘的落在几案上:“夫人命我拿来给你的。” 被水呛到面色潮红的谢宝因看了眼,是一位女郎的丹青画像,她面色如常的拿起。 林业绥漠然:“搬回到你我的居室去。” 谢宝因伸手抚平被男子弄出的皱褶:“郎君便不问问这是什么?” 林业绥敛眸,他怎会不知,郗氏将所有都悉数告知,原以为装作不知、不问就可以,但他的妻子不许。 他低声逼问:“幼福就如此想做贤妻?” 谢宝因理当然的颔首:“我身为郎君的正室,博陵林氏的宗妇,有为郎君纳淑媛、丰继嗣的职责。” 林业绥倾身上前,使得女子退无可退,他垂下黑沉沉的眸子,有意无意的盯着那些露出或没露的地方,这三月从来都不肯他碰...他呼吸微滞,伸手抚上那段长颈,一路至耳鬓:“如今你诞下嫡长子,以为地位稳固,所以觉得能为我纳侧室了?你又知不知道,命数变幻,只一个怎么够,其他的正室夫人不生三四个儿郎,日夜都辗转难眠。” 他附耳,抬手弄珠,轻声一笑,语气曖昧含混:“幼福不是要做范夫人那样的正室吗,但她有四子。” 提及孩子,谢宝因不再躲避,双眼泛着光亮,与他对视:“汉文帝刘恒为代王时,在吕后的旨意之下,迎娶吕氏女为王后,吕女为他接连诞育四子,但在他继位以前,四子却一一死去,最后吕女也忽然丧命。” 林业绥捏玩耳珠的手滞住。 然后,谢宝因决然道:“最初我就不该生下这两个孩子。” 吕氏女是吕后用来控制监视诸王的棋,她也只是天子和林从安用来对付三族的棋,而她的结局,史书上早已有所记载。 林业绥听到此言,喉间一窒,眼尾也渐渐泛起红色:“你后悔了?” 谢宝因在笑,眼里却是泪:“是,我为此懊悔不已。但我更恨,恨你、恨天子、恨五公主,如果不是你们,我的夫君应是清河崔氏或昭国郑氏的郎君,绝不会是你。” “既注定如此,又为何要让我诞下你的孩子?” 清河崔氏..崔二。 崔安。 林业绥抽痛的吸了口气,撩起眼皮子,女子声声诉泣,那么可怜,滚烫的泪水就滴落在他手上,他用指腹一点点的抹去,却没有丝毫动容:“我跟你说过的,我的手段有多卑劣不堪,问你想要名士还是这样的我,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不,都是他的算计而已。 女子从未真正选择过他。 他自嘲的收回手,撑膝起身,突然无力道:“幼福想做这个贤妻,我纳就是。” 那句“你可知九月初二是何日子”也没有再问出口。 看着林业绥出去,谢宝因恍若丧失一切力气,显露疲态,随即又慢慢俯身趴案,身体轻微抽动。 玉藻见男子是气息不顺的从这离开,隐约有动怒的迹象,犹惧的疾速入内:“女郎!” 伏案的谢宝因被声音惊动,手指动了动,逼自己重聚起精力与思绪,随后直起上半身,在媵婢的扶持下站起,鼻音浓重:“我无碍,命人去备车驾。” 她需尽快把棋局下好。 见女子有泪,玉藻语气缓下:“女郎是要回谢氏?” 谢宝因走去西壁,从盈满的筐箧里取出帛书,然后规整的放在几案之上,同时又将一片简牍置于其上。 上面笔迹还未干。 她说:“渺山天台观。”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不揪心啦!男主说女主是自己选择的剧情在第80章~怕大家忘了 [1]悫【que4】:诚实。 [2]《孟子·公孙丑上》:“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没有一尺土地不属于他所有,没有一个百姓不属于他统治。】 [3]南北朝.颜之推《颜氏家训》:“倚作舅姑之尊,蛇虺其性,毒口加诬,不识忌讳,骂辱妇之父母,却成教妇不孝己身,不顾他恨。但怜己之子女,不爱己之儿妇。如此之人,阴纪其过,鬼夺其算。慎不可与为邻,何况交结乎? 避之哉!” 【译文】:仗着自己是公公婆婆的尊长身份,性如毒蛇,对儿媳恶毒辱骂,甚至不顾忌讳,谩骂起女方的父母。这样做反而教会了媳妇不孝顺自己,也不顾及她的怨恨会带来祸害。只知道疼爱自己的儿女,却不懂得爱护自己的儿媳。像这样的人,阴曹会将其罪过记录下来,让恶鬼夺去他的寿命。你们要谨慎些,不可与这样的人比邻而居,更不能与之结为朋友了。还是避开些吧!】 [4]《后汉书·列女传·曹世叔妻》:“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第105章 一杀达成 建邺内城, 谓之皇城,中央官署皆位于此,以西则是兰台宫、东宫与掖庭宫, 中间隔有宫墙、宫门与宽阔道路。 黄昏时, 身为宿直郎的扶风韩家二郎处置完今日的公务,深感四肢酸痛,便闲步解乏,在与左右骁卫、司农寺的宿直郎交谈完后,又走回尚书省, 发觉一省长官用以处理全国政事的宫室光明,好奇入内。 见男子仍坐于堂上, 韩二郎笑言:“即将日入,林仆射为何还未归家,可是与谢夫人不和?” 回想起白日的事,林业绥抬眼, 目光清冷,瞬息又垂下眼帘,继续阅看从各郡飞递而来的公文。 韩二郎年逾四十, 性情温和, 喜好谈论,最讳一人孤寂, 故而继续百折不挠的陈说:“夫妻不和,不过两类状况, 一有争辩, 二不相爱。” 林业绥再未抬头, 眉眼平静的处理政务, 丝毫不受堂上呼噪的影响, 任这人在面前阔步高谈。 韩二郎其人,有名士之风,却不入名士之流,少年时就常在竹林清流间举行流觞曲水,大谈玄学,众人皆以为他将不问朝堂,拒不任职,游乐人间,但又忽然于弱冠选择仕官,自居为以富利为隆的俗人,不做诳时惑众之人,以讥名士口是心非。 而其妻腿有旧疾,年岁渐长,在二十五岁那年,右足就已行不正,又不喜用木杖,恐被他人取笑,每逢外出游玩或远行,必告假相伴左右,十几载如一日的躬身为杖,这曾是一桩堪比前朝张敞画眉之暇的美谈,但也如张敞一般,始终未得天子与王谢的重用。 往昔有曹植八斗之才且最得昔日郁夷王公赏识的少年郎君,宦途已终止在尚书省的都令史,可数载以来此人从来都是怡然自得。 因此扶风韩氏的子弟也多亲近于他,同竂相亲。 平常最爱解衣推食[1]的韩二郎又问:“不知林仆射是占其一,或是二者皆占?” 林业绥动作微停滞,随即冷笑一声:“韩令史的话很多,既如此,夜夜宿直尚书省如何?” 韩二郎闻言缄口,最后又仰头叹笑,面朝尊位拜手一揖:“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2]。若是仇,则无解,林仆射何必自苦。” “下官先退。” 随即转身退去,体有超逸之才。 林业绥视线微移,落在简牍以外,然而唇畔微勾,那双曾运筹于帷幄之中的长眸里尽是失意与自嘲。 及至入夜,他放下文书,想起韩二郎所言,垂眸深思几瞬,便从案后起身,缓步走出尚书省官署。 侍从在旁的童官将手中黑裘氅披在男子宽肩之上,然后迅速低头揖礼:“家主,我去命人备车驾。” 他还以为家主在与女君有过争辩后,置气来了官署,今夜应不会归家。 林业绥立于黑夜中,微微颔首,宽袖之下的长指来回抚摩着,冷眸渐渐染上势在必得的淡然与凌厉。 若是无解,那便强行解。 他可以算计一生。 自苦? 呵,他从来就不怕苦。 在天上星斗的照耀下,两马齐驱的车驾疾驰入长乐巷,于宽广巷道停下后,林业绥弯身从车舆出来,踏木阶而下。 待走到家中西面的房舍群,他径直走进浴室沐浴更衣。 童官则跪坐在廊庑,亲自熬煮汤药,心中疑惑的朝融于黑暗的屋宇看去,不解家主既归家,为何又不过去。 听到室内的木屐声,他恢复敬重谨慎貌,用云纹漆碗盛好热汤,低头入内,走到男子身旁,双手奉上:“家主。” 林业绥穿着中衣从浴室回到居室,而后走去衣架前,拿来玄衣披好,随即侧首,望见泛苦味的汤药,单手端起食案上的漆碗直接一饮而尽,然后履地过柱,弯腰拾过几案上那卷《道德经》的同时,屈膝踞坐。 他满慢条斯理的展开书简,声音微沉:“那边情况如何?” 童官捧着空无一物的漆碗,恭敬相随在旁:“东面居室未见灯火。” 林业绥眉头拧起,她最惧黑,即使是夜间寝寐,青铜三足灯架的灯烛也从不熄,意识到什么后,只听竹简啪地一声被摔在漆木案上,他当即起身,大步流星的朝那处房室迈去,但只见门户紧闭。 他伸手推开,直接往卧榻、几案寻去,又将室内扫视了一圈。 没有丝毫的吐息声。 她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长命万岁 第126节 跟随而来的童官迅速跪在几案旁,将陶灯点燃,一眼便看见案上的缣帛与竹片,他赶紧递给男子看:“家主,女君留有帛书与简牍。” 林业绥低低咳了两声,气息不稳的接过简牍,光滑的竹片上只写有一个“可”字。 他漆眸眯起,眉目半敛,最后怒极而笑。 谢幼福,你可什么。 待稳定好翻涌的气血,他才去看叠起来的帛书,然后垂手背在身后,渐渐握紧,声音冷到足以冰冻三尺:“命所有奴僕全都跪在中庭,我要讯问。” 童官拜手禀令,旋即飞步离开。 数刻后,中庭已经跪满人。 男子缓步从居室走出,:“今日有何人来过这里?” 身为女子随侍的红鸢与几名媵婢率先被推出,其中一人惊恐的即刻拜伏在地:“除去我等婢子侍在左右,并无外人进出,虽有奴僕送来天台观上清法师写给女君的尺牍,但也未入室内,后女君见我阻拦,亲自出来接见。” 林业绥低下眼皮,又淡淡吐出两字:“书斋。” 自陵江草场的事情过去以后,提前写好的帛书便被他放在了书斋。 一男奴膝行上前,头颅贴地,屏息回想着近来是否有异样,可书斋关乎到的事情多是士族利益来往与天下局势,没有家主的命令,为奴为婢之人皆不敢擅自入内。 在男子居高临下的威压下,男奴终于想到一事:“三月以前,女君送给郗家女郎那只安息国的白猫丢失,女君遂命家中众人一起寻找,后郗女郎与其随侍寻至书斋,我不敢懈怠,本想独自入内检察,再行出来告知,但郗女郎说那猫性烈,只认她为主,执意要与我一起。” 林业绥闻言,缓慢抬眼,如此低劣且没脑子的手段。 更深夜阑时,满室灯烛的光辉如流星。 郗雀枝跪坐在几案旁,时而望向门口,时而望向柱旁的花树灯架,静候着消息,在久等不至后,她唤来两婢,先行更衣。 刚张开双臂,室外便有声响。 菡萏入内,遣散女子左右的侍婢,然后走去衣架前,摘下其腰带上的玉饰后,低声开口:“女郎,林仆射从郗夫人那里离开以后,依然如旧去了谢夫人处,但不过三刻,便拂袖而去,黄昏才归家。” 郗雀枝沉吟少顷:“她去了何处。” 菡萏小心伸手脱下女子最外层的衣裾:“谢夫人今日离家后,其车驾从春明门离开了建邺城,至今未归。” 郗雀枝舒心而笑,至少到如今为止,局势都还在朝着自己所预想的方向而行。 更好衣,她徐步走去居室东壁,脱下木屐,在躺卧在榻上之后,便摒退随侍,安心合眼寝寐。 见女郎不再需要自己,菡萏低头退去。 在回居所的途中,却又偶遇一人,貌相有凶,开口即是:“家主有事要询问你,请随我前去。” 惟恐与那位谢夫人有关,菡萏当即急中生智,谦卑行礼:“我家女郎今日身体有恙,左右不能离人,需侍坐在卧榻边,不知可否明日清晨再前去?” 身为男子的扈从,此人只知要严格完成家主的命令,不近人情:“自是有所要事,况如今既客居建邺林家,便需听从主人[3]的安排,你一婢子也敢违背命令?” 菡萏只能跟随。 庭阶前,男子在檐下负手而立,披着御风的玄色宽衣,散着墨发,一言不发,自上而下的睥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菡萏顷刻就明白过来,这是要审问她。 扈从将她往前一推,简单几下,就使其伏跪在砖石之上。 比砖石更凉的是男子没有半分温意的声音:“你主人都从我书斋中拿了何物。” 菡萏相随郗雀枝多载,其心智亦非寻常,既不挣扎,也不惊恐,恭顺将上半身伏在地上:“婢不明白林仆射所言,女郎自季夏染疾,便不出居室,平常也只去郗夫人那里,且品行清白,还请林仆射勿辱及女郎声誉。” 林业绥淡抬眼皮,审视与厌恶的目光不加掩饰,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懒得再与她说:“证据皆在,诡辩等同服罪。” 突逢巨变,菡萏不知所措的抬头,只见男子那双眸子更幽沉了几分,她只能铤而走险,重重叩头:“林仆射虽手掌权柄,高平郗氏也远不及博陵林氏的权势与声望,但若林仆射执意要侮女郎,婢只能以死来证,让天下士族来评公理。” 幸有扈从在旁制止,而扈从此举也绝非是爱惜,单纯是因为男子还未曾下令要她死。 无令,他就不能让这人死。 竟敢威胁他..林业绥漠然的半阖眼眸,背在身后的长指上下摩挲着那封放妻书:“不是想死?那你就好好看着她是如何气绝的。” 菡萏的镇定已经只能支撑她到此为止,当听到眼前之人轻飘飘就决定了自己生死,丝毫不畏惧士族舆论时,畏惧叩拜,请求饶恕。 见男子露出不悦,扈从用力将其弄晕,把人带走。 鸡鸣时分,晨曦从东方露出。 郗雀枝于梦中痛苦的挣扎了几下,睁眼醒来,抬手抚上额角,在休息几瞬后,发觉帷幔外有婢在跪侍,她命人扶持自己起身,随即又警备望去:“怎会是你?” 左右之人,她从来都不放心别人,在建邺的时日,只命自己所能完全信任的家奴随侍。 侍婢膝行着倒退几步,对人一拜:“菡萏于昨夜被家主的扈从带走询问,婢忧心女郎,所以擅自入内。” 闻言,郗雀枝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往四周涣散:“为何?” 侍婢不卑不亢的如实应答:“具体缘由,婢也不知,只是听闻与家主的书斋遭遇贼人有关。” 郗雀枝惊惶到瞳孔骤缩。 帛书! 菡萏一夜未归,必然已经出事。 穿好衣履,临匜盥洗后,郗雀枝步履不休的去向郗氏请求即日就归家。 然而妇人也问出与她前面相同的话:“为何?” 未入席的郗雀枝站在堂上,背向日光,行揖礼时,头颅几乎垂在双臂所环成的圈内,十分畏慎:“我已来国都数月,阿母也于三月前便回到高平郡,若我再不归家,只恐清誉全无,以后再难适人。” 郗氏出言宽慰:“你只需安心,卫罹的正室必会是你。” 郗雀枝屏住吐息,为成功脱身独去,有意引导:“三姑竭力挽留,我本应知足,但..昨夜外兄忽命人带走我的随侍,至今未归,且谢夫人也在昨日离家,惟恐有‘婢适兄,主适弟’的妄言流出,为保氏族名誉,我只得请离。” 郗氏语气忽然加重:“谢氏为此离家?” 郗雀枝心中明白谢宝因离开的理由不在此,顾左右而言他:“三姑,此事真假暂时不论,但流言可谓,三人成虎,博陵林氏、高平郗氏将被天下士族所指摘,又遑论建邺这些世家夫人,恐日后高平郗氏想迁居来建邺又是一大阻碍。” 事关家族声誉,郗氏权衡过后,最后沉重颔首。 钟鼓刚响,坊门才开启,便有一穿着官袍的人骑马直入长乐坊,马鬃一侧还挂着个革囊,里面沉甸甸的。 枣红马从喧闹处跑到僻静处以后,因有缰绳牵制着,速度开始渐慢,上面所骑乘的人见已到长乐巷,直接侧身跳下。 等在门庭的童官见此情状,疾行上前,低声与他说了几句话后,转身入内,而穿官袍的人牵着马,等在原地。 辗转回到馆舍楼宇后。 童官站在居室内,面朝男子叉手回禀:“敦煌郡的部曲传来消息,那人已经找到,并且伏罪。” 过去三月以来,在寻访完坊里街巷的百姓后,命世家画者根据将几人形貌制成画像,有商贩贾人认出几人是随商队来建邺的,又到东西两市再次访问,当即就知道姓氏且是来往西域的商队,最后去官署查验户版,再到建邺外郭的几大城门查入验人口。 不日就全部悉知。 但因他们并非来自同一商队,故路线有所差异,所经郡县亦不相同,就连返程西域的路线也未必会与来时一样,所以月余前,特遣了氏族所养的甲士豪奴先循着几条主要的走商路线逐一找去,最后得知其中两人已经成功出关,离开本国疆域。 只剩下一人。 他们家主在得知后,沉默良久,屈指轻敲着案面,然已经动怒,随即就命部曲快马飞递给敦煌郡守送去简牍,最终在那人进出阳关时被俘获。 今日消息刚传来建邺。 林业绥一夜未眠,精神困顿的从案前起身,踱步至盥洗处,而后双手没入漆盘的水中,不急不慌的浇洗着:“把她们的画像送去给他认,郗夫人与杨夫人的也一并带去。” 童贯见男子濯完手,递上拭手的巾帕:“女君未回谢氏,而是亲自前往了天台观,不知可要遣人去接?” 林业绥思及昨日女子的泣诉,喉结滚了滚。 “不必。” 【作者有话说】 韩二郎:急了急了他急了,看来是两样都占啊(望天) [1]解衣推食:脱下衣服给别人穿,让出食物给别人吃。形容慷慨地给人以关心和帮助。《陈书·荀郎传》:“郎更招致部曲;解衣推食;以相赈赡;众至数万人。” [2]《左传·桓公二年》:“嘉耦曰妃,怨耦曰仇,古之命也。”耦即偶。 [3]这里的“主人”是相对宾客而言。 第106章 曾爱慕过 山阜川谷间, 雾气弥漫,山中万物皆被隐藏其中,惟有处于山顶的天台观能够划破白雾, 俯瞰这天下汤汤。 当年高宗在同胞阿姊羽化以后, 于丧姊的悲痛之余,躬身提笔,伏案写下“天台”二字定为观名。 天台即天上云台,远望仿佛能与天相接,故在此建观, 其中道意便是高宗他永远都会在这里等着迎接成为仙人的同胞阿姊回到人间,再享姊弟人伦。 而岁月流逝, 云雾变幻,如今天台二字的寄意却已然变成迎候神仙降临,护佑李氏王朝永不衰败。 谢宝因独自一人伫立在硕大的殿柱旁,她下颚微抬, 仰首看那雾散了又聚,聚了再散,当年的那只白鹤也早就飞入云间不见, 寻不到踪迹。 毕竟已八载年岁。 而祖师殿内的悠悠唱经声与古老绵长的道韵相互交织, 依旧如旧。 至食时,雾渐散。 唱经声断止。 众多道人从殿内有序走出, 在白雾散去后,望见一女子立在殿阶前, 穿着三重交衽青襦, 足以曳地的黄色暗纹裙, 黛眉弯长又黑。 高髻之上, 竖插花树步摇。 似踏云而来的神女。 他们不敢轻慢, 怀着一份赤诚向道之心,双手合十施下道礼。 见有人朝自己行道礼,而非尊卑之礼。 谢宝因轻轻笑着,双手合十的虔诚回之。 待道人走得差不多,里面发须皆白的上清也施礼出来,随口唱道“无上太乙天尊”。 谢宝因回他一礼:“法师。” 上清慈和点头,再施常礼,伸手邀人前往:“谢夫人请随我来。” 谢宝因知道此事重要,不再推辞,轻轻颔过首后,朝临近山崖处的鹤园走去。 这里空旷,数位天子都曾从各郡搜罗奇珍异草及花树移栽到天台观,但远远望过去,仍能见到一只白鹤屈足卧在巨石上。 长命万岁 第127节 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掉入深渊。 上清是修道之人,言语间不免带有几分的怜悯:“它已经在此迎候谢夫人三月有余。” 谢宝因看了一眼,然后从盆中抓了几粒金丹,徐步走去。 昨日上清在送到长乐巷的尺素中言及当初谢家送来的这只仙鹤早就已经进入弥留,但依然还撑着一口气,迟迟不愿离开。 于是希望她能前来一试。 察觉到脚步声,白鹤忽然回首。 谢宝因并不畏惧于它的震慑,坦然在旁边巨石坐下,右掌心握着金丹,左掌轻轻抚摸白色鹤毛,刚想要开口的时候,突然失声无语。 其实她并不信神明,常常抄写经文,也只是慰藉一用,人来俗世,总会有至苦至难降临,惟有神佛能安抚其心,告知其要往何处安身立命。 最终,她浅笑盼兮,如旧友那般开口:“我曾于三月前产子时,梦见自己与一白鹤仙人交谈,可是仙人否?” 白鹤只是无力的鸣唳几声,不肯进食。 谢宝因见它一直在望穹天云间,也跟着有所思,随即灿然而笑,放下金丹,起身朝人走去,唇角渐渐归于平淡,语气隐含不悦:“法师,相比我来,或许放它回归天际更好。” 上清有些惊愕,在意识到女子的怒气后,躬身拜手:“在它病重之际,足上脚环就已经卸下,观中众人实在束手无措,昨日之举是因想及往昔它只亲近谢夫人,所以才命弟子去劳烦谢夫人前来。” 谢宝因凝望这位负有盛名的法师良久。 八载前,就是他的一卦永远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直到山中风丝吹来,起了冷意;直到上清微弯的身体变得僵硬酸痛;直到摒退左右侍者。 她才缓缓出声:“法师为天子亲封,我不敢受这一礼,心中更并无斥责之意,但向来听闻法师早已成仙,故想请法师今日也为我卜一卦。” 上清垂手,看似超然的一笑,却有着自己的衡量:“夫人有士族名望,且尊卑有序,有礼才能行天下,但不知夫人所卜何事。” 如今天子依然处于式微,士族仍还掌着权柄,眼前之人的父族渭城谢氏曾能挟天子发布政令,即使是今日,其权势也非一朝一夕能夺尽,而她的夫族博陵林氏更是因丹阳房长子林业绥而浮现江面。 以后或会打破三族所形成的局势,然后取代。 谢宝因笑了笑,不再与其谦让,目光变得冷静,带着士族应有的倨傲,迈步走离:“静室详谈。” 上清叹出一口气,隐隐觉得这位谢氏女郎有所不同,在温柔之下藏着一柄染血的长剑。 举步跟随到静室之后,女子已入席。 几案上的葡萄纹博山炉也缓缓漫出青烟。 见人来了,谢宝因浅尝一口热汤后,垂手在案上,眼睫低垂,手指来回转着耳杯:“那年我陪同渭城谢氏的范夫人给天台观送来两只仙鹤,法师说‘一只堕入俗世,一只飞往天际,非人力,实乃天理’,当真就是天理?” 上清笑问:“谢夫人为何会觉得不是?” 想到自己与五公主,谢宝因嗤笑:“足腕的铁环就是人力。” “在这里,人即天。”上清追忆起当年天子命他说给贤淑妃听的卜卦之言,悠悠开口,“谢夫人与我皆身处此间,便是神仙来此,未尝就能够逆天而为。” 两人都不言自明,他们已经不是在说那两只白鹤。 君权神授,君王即天。 谢宝因抬眼,气势被悲怆裹挟:“天覆宇宙,我一女子之力何其微弱,所以我从来都不想逆天,反而顺天,以另一种方式去得到我所想要的。” 上清想起女子今日的决绝,大约就是已经得知此事真相,悲悯之心再起:“那谢夫人恨否?怨否?” 谢宝因侧首笑然,她避而不答:“我要法师为我那双儿女卜一卦。” 上清了然:“不知夫人要何卦意。” 谢宝因看向窗牗外的云雾:“我于兴起之余来找法师问卜,你意外卜得五公主神灵感孕得一儿一女,因怜惜贤淑妃丧女之痛,故已借肚腹在人间诞下来与她相伴,即林家女郎与林家二郎。” 贤淑妃在丧女以后,性情顽固,一旦听到此话,必然会哭求天子,上清忽然不懂:“谢夫人此举是亲自将儿女送给贤淑妃,自后数十载都难以见面。” 谢宝因摇头:“不是今日,待长乐巷有丧,我会命随侍来天台观,那时再劳烦法师入宫去见告贤淑妃。” 上清犹豫:“陛下那里..” 谢宝因转头,看对面老者,十分决绝:“法师只需告知陛下‘林业绥权势日益壮大,恐有昔日王谢之嫌,何不借贤淑妃囚他儿女为质’。” “夫人又为何信我?” 谢宝因松开耳杯:“其一,我信法师有悲悯之心,会怜我际遇;其二,我既来向法师问卜,那你应知道为何,我虽常居建邺,但也与天下名士有所往来,我已写好赋辞,随时能告知天下众人八载以前那场问卜的阴谋,士族也会借此讨伐皇室,收回被夺走的东西,陛下定会大怒,而此事只有陛下与法师知道,法师觉得陛下会如何做?” 会宣称贤淑妃与他皆是被上清欺骗,杀上清以平众怒,稳士族。 再无话能说的上清行礼离开。 谢宝因抬臂回揖,随即从几案右上的位置拿来笔墨,提笔在崭新的竹片之上以楷书字,安静如斯。 几日以后。 一驿隶骑马经过缈山下的官道,往建邺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长乐巷的世家室庐中,有婴儿啼哭不休。 乳媪将孩子横抱在怀里,虽竭力尝试着安抚,但是徒劳,哭声依然响亮。 女子留在这里的媵婢闻声而来:“二郎这是出了何事?” 乳媪摇头,渐渐感到不安,女君离家五日未归,家主也丝毫没有要去接回来的意思,反而每日都如旧,或去尚书省治理国政,或坐隐看书。 五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对于二郎,乳媪心中是疼爱的,做不到孩子即将失去亲母也无动于衷,思虑再三,还是决意要冒着风险去说出那件事。 把孩子交出后,当即便朝主人所居的房舍而去。 “你看着二郎,我去请见家主。” 同时。 童官拿着从敦煌郡发来的文书快步走来。 男子今日旬休,而商队里的人也在送去的画像中认出了背后指使之人,随后画像由驿隶快马送到建邺。 进到室内,林业绥踞坐在席上,身直如竹,面前案上摆着棋盘,黑白两子纵横交错,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就在手边。 近几日,男子变得十分缄默,温养数月的肺经也再次有所损伤,咳疾不断,气血不顺。 童官低下头,将文书放在漆碗旁,随即退后几步,正立揖礼:“家主,那人已经服罪,并从几幅画像中认出当日去找他们的人。遵循家主命令,我以博陵林氏的玉令在敦煌郡上诉,所诉之罪是杀害奴隶四人。其中一人已交由当地官署处置,然而还有两人逃出阳关,郡守询问是否要速发过关文书追捕。” 虽然他们是来往两国的商队,但依律行事是天下公义。 林业绥将视线落在棋盘上,淡然落下一子,然后单手端来漆碗:“既然已知他们背后之人是谁,何必再追,静等他们入关,再捕即是。” 忽然,室内响起咚咚的脚步声,而后是一声沉闷。 童官迅速反应,转身看着跪拜在地上的奴僕。 这是二郎的乳媪。 只听她屏息战栗道:“女君产子次日,还有一事未与家主说,如果再不说,我内心不安。” 林业绥饮完汤药,垂眸在看案上文书,闻言,得知自己被欺瞒,他掀起眼皮,薄怒渐涌:“说。” 乳媪俯身,额头与双掌触地:“女君产子之日,连遣四人去请医,但无一人归来,在情急之下,女君的随侍玉藻亲自前往,依然是未归,直到翌日才归来,听闻是刚出巷道便遭人袭击,乃博陵林氏所指使,女君大约因此而误会,以为是家主命令人做的。” 男子展画卷的手稍顿,气息有一瞬的不稳。 随即,画像成功被平展开来。 是那个背后之人。 见文书飘飘然落地,就像一颗头颅被砍下那般不足为道,童官低头去看,但这人已经死了,她所侍的女郎也于四日前离开建邺,思索之下,似乎已明白男子的意思,当即捡起:“我即刻去追。” 林业绥两指夹起棋盘上的一颗黑子,指尖不动声色的狠狠压着椭圆云子的边沿,眉眼间的山水淡泊,已是滔天杀意,还有隐忍不发的怒火。 “备好笔墨,送去夫人那里。” 日入将要黄昏时。 郗氏进食完饭蔬,盥洗焚香以后,命身侧婢子取来自己所珍藏的经书,然后小心捻着纸页翻开。 此类书写在纸上的经书十分稀少,一因纸贵,非豪贵之家能享,二因需人力一点点誊抄而成,故而多是信众亲自誊抄藏之,或敬献于佛前。 妇人所藏的经书则是宝华寺敬奉给她的,享尽信徒香火,极为疼惜。 侍婢端着陶制豆形灯,放在几案上翻阅之用后,便撑地而起要离开,但刚转身就见门口所伫立的高大身影,她立即退开几步,低头行礼:“家主。” 林业绥淡漠的扫了眼,威迫十足。 侍婢疾步走出去。 跽坐室内的妇人见长子来此,以为是因为前几日的事情,不等男子席地而坐,已经露出慈颜:“听闻雀娘的随侍被你深夜唤去,谢氏为此离家,至今不归,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如今博陵林氏再不是从前,” 林业绥抬脚入内,看向妇人的墨黑眸子,毫无温情可言,待徐步走到几案前后,屈身踞坐,嗓音泛着冷:“郗女郎就是如此与夫人说的?” 郗氏被反问,一头雾水:“不是如此?” 林业绥垂下视线,食指曲起,轻叩在凭几上,听它与曲木碰撞出来的声音:“夫人若这么关心一婢子,那便遣人去问我的扈从,他亲手使其气绝的。” 气绝..死了? 郗氏喉咙里瞬间便像是被什么给堵塞住了:“你..!” 已预备好笔墨的童官端着漆案走进来,放在两人之间的几案上,然后朝男子复命:“家主。” 林业绥食指停下,缓声开口:“夫人与高平郗氏无非就是想要上扬郡掌管兵马的郡长史之位,待后日旬休结束,我便能立即任命,但条件是郗氏要拿郗女郎的性命来交换。” 四日前离开,月夕就可抵达高平郡。 随后,男子抬眼,黑眸犹如深渊,一字一句道:“我要郗郡守亲自诛杀。” 气血涌上头颅,郗氏忽然觉得双目不能视物,落在经书上的手指也慢慢收拢:“你、你、你!你怎会如此没了人性,她是你表妹!” 林业绥漠视着眼前的一切:“夫人今日这话说与我听又有何用?谢氏产子时,情况危急,家中奴僕连去四人皆失踪丧命,妄图谋杀谢氏,夫人身为君姑,可有尽到职责?好在追究三月,于敦煌郡追捕成功,他服罪指认郗女郎的随侍。” 他淡扫过去,嗓音沉下来:“我说这些不是为让夫人相信,因为夫人写或不写尺牍都无碍,朝堂之上的手段不尽其数,倘要我这个差点丧妻丧子的人来亲自动手,便不仅只是一条命如此简单。” 郗氏信佛,要她亲笔写这样的家书,无异是杀人,但她在权衡利弊之下以后,更明白不能因为郗雀枝一人,使高平郗氏整个氏族受残害,所以妇人变得冷静,伸手从案中拿出缣帛,在面前展平,又提笔蘸墨开始写,心里默念是郗雀枝先造恶业,此是现世报,非她的业果。 颤颤巍巍写完后,童官拿给对面的男子看。 “自杀?”林业绥瞧着绢帛上所书的黑字,举起盛有热汤的漆碗慢条斯理的泼下去,“夫人应该是听错了,我要的是父杀子。” 于郗氏而言,自杀已经是要下阿鼻地狱的业果,听见男子还不满意,要看到父母杀掉亲子才痛快,胸口变得起伏极大:“你何必做得这么绝!谢氏和二郎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林业绥不信神佛,却也知佛教说凡动妄念皆是业,恶起于心,眼前之人日日念佛,时时诵经,反愚钝不堪。 他冷声命令:“进来。” 长命万岁 第128节 侍立在外面的侍婢屏气入内。 林业绥看向妇人,声音更加冷漠:“夫人眼睛不能视物,你去握着夫人的手再重写一遍。” 侍婢不敢违背男子所命,跪坐在妇人身侧,欲要去握她的手,但随后脸颊就被打了。 郗氏愤怒的扬手,再狠狠落下去,怒瞪一眼后,认命重写。 童官检验完,确认无误,缓缓卷起来,塞入竹筒,需在城门关闭以前,送去馆驿,如此就能保证先于郗雀枝到达。 那个女郎刚归家,等待她的即是亲人的逼杀。 无穷的绝望。 郗氏也终于哭了起来,觉得是自己害死的郗雀枝。 身体深陷凭几的林业绥缓缓起身,眼眸半阖:“夫人既然不愿意享福,那以后你不会再见到我们兄弟姊妹,圆韫、真悫姊弟你也不会见到。” 然后冷声命令室内的侍婢:“看好夫人,日后夫人的一举一动都要来向我禀告。” 郗氏止住哭声,震惊的问出一句“你想要幽禁我”? 然后又开始她深恶痛绝的号咷。 林业绥看了一眼,语气难以分明:“夫人日后若再做这些为家里引来祸端的事情,我也只能接受不孝之罪,让你好好在家庙里敬受我们的香火。” 在家庙受香火,便是变成牌位。 郗氏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竟..竟想要杀她这个母亲! “我为何会生下你这种不孝之人!” “从明日起,夫人迁居家庙便殿,为先祖守灵。” 翌日鸡鸣时分。 天尚未光明,幽静的山中时时有鸟雀啾鸣。 在天台观祖师殿中的一侧,摆着长方的矮足几与锦席,几上又堆垒着三四卷经书、笔墨、写经纸,以及陶灯。 灯火中,谢宝因正襟危坐在席上,脸颊被火光镀上柔和,她手执着出锋最细的狼毫笔,在纸上誊写《三官经》。 几日来,日日如此。 鸡初鸣而起,一人默默抄写。 待到扶桑升朝辉,观内道人便会来到殿内打坐唱念经文,同处一殿,各自唱经、写经,互不干扰,已是她与道众所达成的默契。 经声食时而止后,信徒便会来此烧香。 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交谈声,很快走进两人。 其中一名素袍男子先开口:“谢女..谢夫人。” 谢宝因停下笔尖,抬头去看,竟然是崔家二郎,她在惊愕之余,又出于礼数的对他浅浅一笑。 崔安顾及着二人身份,时时警戒自己要保持着距离,不敢再进一步:“谢夫人怎么会在此?” 为避免做出无礼之举,谢宝因放下笔,撑案起来,稍整神色后,笑道:“天台观的仙鹤于三日前西去,我抄写些经文供奉与它,为儿女积福。崔二郎又怎会在此,三载多前便听闻你已经在终南山隐居。” 不愿意再回到建邺来。 言至此处,崔安神色忽然变得黯然:“我前不久才回到建邺,只因阿仪病逝,谢夫人也知我与这位阿妹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她离开,我岂能不归,今日到天台观亦是来为她办法会的。” 崔仪死了。 谢宝因略显诧异,手掌也不由自主的握紧,她记得自己在与崔家议婚不成后,没多久崔仪就出适到万年县的世家。 崔安并非是看不淡生死之人,他家阿妹更不是,发觉女子面露哀伤,坦荡一笑:“听说是急疾,离开以前的那段岁月也过得十分开心,并无任何不舍,且还有心情取笑我处处都不能与她她比较,成婚不能比,生子不能比,就连去见西王母也不能比。” 谢宝因低头俨然一笑,确实是崔四娘的风姿。 见面前之人展颜,崔安放心下来,而这次再也没有崔仪在中间调和传话,他只能被迫鼓起勇气与女子攀谈:“谢夫人看着有些清瘦。” 曾经名动建邺的谢家女郎,如今眼里的光辉却变得黯淡。 谢宝因闻言则看向神像,释然笑起来:“暮秋来了,总是要瘦一些的,崔二郎看着也瘦了。” 自再见到女子的那一瞬间,崔安内心的汹涌就不止不休,因为他清晰的知道,这次一别就真的永世难以相见,所以出言试探道:“倘若此生能够重新选择一次,谢夫人可会考虑去度过另一种与如今截然不同的人生。” 谢宝因缓声道:“八载前,崔二郎应当身在建邺。” 崔安颓丧颔首,那年五公主丧命青城山,天子命谢家女郎代嫁博陵林氏,此言是否在间接诉说着不得已的顺从,他又想起四娘在尺牍中所言,恍然觉得天地悠悠,人终归是要一死的,坦坦荡荡来,坦坦荡荡走,才不辜负今生看过的山水。 他拂袖向身后,望着女子,不带丝毫的私欲或占有,只有对一个人的欣赏之情:“当年我得知谢仆射要与崔氏议婚,并且选中我为郎婿,我当即便疾驰回到建邺请见谢仆射,只为亲口告诉他,我愿意入仕。” 谢宝因怔在原地,当年阿父与崔氏议婚的条件是崔安必须入仕,而他又说愿意入仕..她只能沉默。 崔安一鼓作气的继续道:“我也曾爱慕过夫人,倘若当初没有五公主,没有博陵林氏,没有林从安,该是我与谢夫人举案齐眉。” 得知自己嫁去崔氏,或能一生安乐后,将死的谢宝因再也不能从容,迅速抬头去望神像,以求宁静。 在眨眼之间,她好像看见神像笑了。 原来神明也会捉弄人。 【作者有话说】 崔安、崔仪在第26、27章出场;第30章有提及,算是戏份多的。至于两只仙鹤的在第三章,不看不影响。 第107章 囚为禁脔 “请崔二郎勿胡说!” 晨起盥洗好, 欲来殿内侍奉在女子身侧的玉藻刚好得以清晰听见崔安最后的一言,她当即疾行几步,进入祖师殿后, 双手张开, 护在女子面前,怒目切齿的低声斥责。 即使今日女郎姻亲有变,但一日未被男子遣返回谢氏,在天下人眼中,女郎就仍还是博陵林氏的女君, 而且来往天台观的皆是豪门世家的夫人女郎,倘若刚才殿内所发生的事被图谋不轨之人利用, 名誉必会被诽谤诋毁,最后被士族鄙夷,也无人会再纳女郎为正室。 谢宝因眨了眨眼,从恍惚昏乱中渐渐清明过来, 无论后悔与否,今日的自己都已经是他林从安的正室夫人。 何况..清风已经吹动绛幡,不能静止。 她低垂下眼睫, 视若无闻的走回抄经处, 缓缓跪坐下去,卷起案上被摊开的极长的写经纸, 隐晦酬答:“崔二郎德行贞绝,既有名士风流, 隐居不愿为王臣, 何必再强迫自己涉世, 且君子之交淡若水, 小人之交甘若醴[1]。而崔二郎与我更适合君子之交。” 崔安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只能如水那样淡的毫无杂质,淡的一眼就能看清,不会有爱欲嗔痴的交织,更不会纠缠到分不清爱与恨。 在意志衰颓的一笑后,八载以来对此事执着也终于涣然冰释,他以君子之心朝女子庄敬揖礼做辞别。 谢宝因和煦笑着,颔首致意。 玉藻低头过去,跪在席上收拾笔墨。 刚走出殿,忽然有人奔走过来。 谢宝因低头一看,展颜笑开。 林圆韫用张开还不足两尺的手臂抱着她,仰起脑袋,开心雀跃的喊了声“娘娘”,然后又恃爱而娇的闹着要抱。 几日未见长女的谢宝因浅笑弯腰,双手穿过孩子两腋,用力抱起后,圈在怀中,随即她凑过去,亲了亲长女软嫩的脸颊。 而跟随在后面出来的玉藻见到女子怀中的人,却并没有觉得惊喜,反对此充满疑惑:“女郎为何独自一人?” 渺山在建邺城以东,相距十七里,一幼童如何能出现在这里。 林圆韫两只手环抱着阿母的脖颈,仿效着阿母的举止亲了回去,又依恋的用脑袋蹭蹭胸口:“耶耶来了。” 将要两岁的女郎只能开口说一些简短的言语,所以此话是在表达耶耶带她来这里的涵义。 谢宝因心中猛然一跳,迅疾抬眼看去。 身骨挺如松的男子就伫立在远处,隔着炉鼎与她对面而相望,没有散尽的雾气与道人所点燃的香火,交缠在一起。 虽然横隔于两人之间的都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事物,但彼此却都没有要再朝对方多行一步的意思。 忽然有道长横穿他们中间,进入祖师殿。 不久后,崔安与他的奴僕便从殿内先后出来。 见女子还停留在这里,怀抱着一稚儿,他止住脚步,最后告别:“谢夫人珍重。” 谢宝因被声音吸引,不再与男子对望,而是侧首看向崔安,不想冒然失礼的她朝其轻轻点头:“保重。” 崔安知足离开。 漠然观察着的林业绥眸光微闪,嗓音裹挟了山中的凉意:“在外应当如何?” 认真在看大人交谈的林圆韫听到远处冷淡的一声,嘴唇两边也跟着低垂,然后失意从阿母怀里离开:“遵礼,守礼。” 谢宝因闻言,将视线从远处收回,俯身把力道慢慢减小,让长女安然立足于地。 因为士族子弟有别于皇家宗室、庶民,需从能走路起就慢慢训导其礼仪,而后再授以家学,以便日后为家族,所以身为父母的他们一人温柔,一人严厉。 既不想放任,使其毫无教养,成为无礼之人;也不想遏止其天性,失去快乐。 眼下,便是如此。 如今还在外,应当守礼,言行不可放荡。 把孩子放下以后,谢宝因从随侍手中拿过卷好的经纸,欲要转身回到自己在观中暂居的静室里,将剩余的经文抄写完。 林业绥看着女子要离去的方向,不置一言。 那双黑眸却幽静得可怕。 崔安便是从那边走的。 而谢宝因刚行了一步,下裳便蓦然被人扯住。 她回头看着长女。 林圆韫吸着鼻子,眼泪已经充盈满眼眶,虽然会说的言辞不多,但是每一个字都伤心不已:“娘娘不要阿兕和耶耶。” 谢宝因眉头微微一蹙,不解长女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随后轻声哄道:“阿娘怎么会不要阿兕,只是阿娘还需去抄经,求神明福佑我们阿兕一生康健,待抄完便能带着阿兕归家,你先在这里与耶耶一起好不好?” 林圆韫依旧不愿松手。 计无所出的谢宝因只能同意,随即牵着往静室走去,柔声命其不准喧哗。 在母女二人离开以后,被遗落在原地的林业绥收回悠长的目光,浑身带着凛冽之气,抬脚去了宫观中道人用以修行居所的袇房。 用陶釜在明火之上煮茶的上清看到男子前来,用漆斗舀了一勺热汤在耳杯中:“林仆射来此接谢夫人归家?” 林业绥不置可否,双手撑大腿在对面跽坐,执耳杯饮了口,语气冷厉:“那日你在尺牍中都写了什么。” 长命万岁 第129节 上清将双手交叠在丹田处,闭眼答道:“观中养有一只白鹤,乃八载前谢夫人与渭城谢氏的范夫人亲自送来的,那时我受命于天,用脚链把其中一只锁住,如今它寿数将近,但不肯归天,所以请谢夫人来此宽解。 “谢夫人善良,命我去掉脚链,放白鹤飞往天际。” 林业绥转耳杯的手顿住,想起出现在此地的崔二,握杯的力度渐渐加大,面上却仍是淡然的神色。 点到为止的上清在男子动怒以前,率先笑着出声:“林仆射若是无事做,何不与我一同静坐,或许真能见到神仙。” 林业绥抬眼,淡淡瞥了眼,然后重新垂下,没有搭理这人,天下人都说上清已经修道成仙,不过都是同为天子家臣而已。 但早已隐居终南山的崔安突然回来,又所图为何。 他掷下耳杯,起身离去。 不及五刻,谢宝因便抄写完最后几段经文,而林圆韫也十分乖巧的坐在一侧,没有喧哗鼓噪,或是室内焚有安神的香,或是太过寂静,小小的人很快便睁不开眼睛,将脑袋靠在母亲的手臂上。 她低望一眼,命随侍抱着人去中庭等候自己,然后起身将卷起用麻绳捆束好的经纸拿去三清殿,供奉在神像前,肃穆行过道礼后,再沿着石阶走到祖师殿外。 醒来的林圆韫又神采奕奕的要人陪她嬉戏。 被小女郎所需要的玉藻乐在其中。 谢宝因望着嫣然而笑,随即又淡下笑意。 他呢? 她微微侧头,便看见男子立在殿中,与神像对望,而后握拳抵嘴,轻咳了两声,尽显病弱气。 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拢眉,不悦地转身,见到是女子,语气温和道:“事情都已经处置好了?” 谢宝因点头。 林业绥迈步出来。 他下意识去握女子的皓腕,而后与其十指相扣,声音清润:“那便跟我归家。” 念及那日的争吵,谢宝因错愕的看向牵着自己往山下走的男子,为何这个人还能装作什么都未发生过的模样,与她如此亲昵。 可她做不到。 刚行至山门,细腕忽从掌中滑走,林业绥停下,墨黑的眼眸渐渐凝起一股落寞,然后他笑了声:“因为崔二?” 谢宝因不知所以的望着他。 林业绥冷眼往女子身后看去。 相随在后面两三丈的玉藻与其余僕从带着小女郎林圆韫当即便止住脚步,低头留在原地,不敢再动半步,亦不敢窥探半分。 然后他看向女子,神情淡漠:“你曾泣言后悔生下与我的孩子,与你成昏之人也应是清河崔氏,那我便再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从明日起,你倘若能在三日之内成功离开建邺,天下三十六郡任你去,与人隐居山川也随你,但现在,你要跟我回去。” 默了默,他喉结一滚,又言:“阿慧想你。” 谢宝因以为男子是在给自己生的机会,但想及孩子,她急切出声:“阿兕、阿慧是你的骨肉,我希望你能好..” 见女子毫不否认自己所言,连他们二人的孩子都可随意抛弃,林业绥心中更是气结,胸口忽然悸痛,一股腥甜返上,哑声道:“你不必与我说这些,他们也是你的骨肉。” 望着男子离去的身影,谢宝因无言垂眸,唇畔绽开苍白的一笑,他并不想要带有渭城谢氏血脉的孩子。 她回头去看林圆韫,身为母亲也已谋尽一切。 最后,谢宝因缓步循着石阶下山,开始为自己而谋算,男子绝不会让她轻易离开,若要成功远离建邺,必须给范氏递送消息,寻求救援。 今日博陵林氏虽有权势,但终究也抵不过盘踞江东百年的谢氏。 车驾经由宽阔的大路驶入建邺城内。 及至长乐巷时,便见有一婢在巷道低头迎候。 与男子同登一辆车驾的谢宝因在后下车,认出这是侍立于郗氏左右之人,仅听到一句“夫人自言身体有疾,迁居一事要推迟”。 而林业绥缄默着,眸中那股阴戾渐渐变浓,越来越难以压住,他冷声命令奴僕将妇人的箱笼杂物收拾出来送到家庙以后,随即便迈步去了家中北面的房舍。 谢宝因茫然的注视北方许久,然后收回视线,缓步至居所,在临皿盥洗时,再也不能对内心的忧惧视而不见。 惟恐局势有变,她沉声询问:“夫人要迁居何处?” 媵婢执匜舀水,缓缓浇注而下:“听闻是要去家庙居住。” 谢宝因蹙眉,双手远离漆皿:“为何。” 媵婢也跟着放下匜,伏低身体,再奉上手巾,摇头禀道:“此乃家主所命令,婢也不知。” 谢宝因拭干手心的水迹,决心已下:“命郎君的僕从前来,我有事要问。” 前几日她刚与妇人议完阿兕姊弟的事,今日便突然要迁居,在缈山男子又说只要三日之内能离开建邺,天下任她行。 他所谋的到底为何?究竟是让她重新选择,还是用孩子来胁迫她寸步难行。 然而濒临绝境,她亦能摒弃所有,只身逃离。 遵林业绥命令随侍女子的童官又再遵女主之命入室内,听到女子所询问的事情,末节也毫无隐瞒的说出:“女君生产当日,奴僕悉数未归,家主命我前去追查,最后查到是郗女郎命随侍聘人为之,欲谋杀女君,随即家主就令夫人代书尺牍告知高平郗氏,若想要保全氏族、子弟仕宦,便需以郗女郎性命来表其诚心。夫人也因此事触怒家主,所以下令迁居家庙。” 谢宝因神思顷刻恍然,惊愕失色。 日渐黄昏时,林业绥归来。 郗氏也已迁居家庙。 于室内哺乳林真悫的谢宝因听见奴僕往来中庭与主居室的声音,内心再也不能清静,究其根源就在那名僕从后面趁她惊愕之际,不管不顾的言语。 “家主前往西南处置政务时,身体损伤不止,昔年未愈的旧疾也重新发作,但仍不知休息,日夜运筹才于季夏赶回建邺,后在途中又因驰马颠簸以致伤情加重,被迫在陵水驿看医,随即女君产子艰难的消息传来,再次吐血,归家见女君无恙才安心,然始终咳血,调养三月的身体,在前几日更是忽然反复。” 前几日..初二。 谢宝因的思虑渐重。 沐浴完毕,林业绥从浴室走出,沉默着将头发擦干后,又去北壁更衣,随后在坐榻分膝踞坐,静思起今日的事来。 直到木屐声在室内响起,他抬头拧眉,警备的看去。 很快眉宇又放松下来。 谢宝因穿着素纱衣裾,青丝未高束,而是在身后挽着垂髻,又佩以两股玉钗,静立或翩翩,皆为美好婉然貌。 而林业绥的气息也在不动声色的变沉。 他不知道如果女子真的选择要离开,内心的欲念究竟会致使自己做到何种地步,既想她快乐无忧,又想将她独自占有,囚为禁臠。 谢宝因端着汤药前来,一眼就望见散发坐于窗牗坐榻上的男子,黑发玄衣,比起白日也越发病弱。 她屈膝把漆碗放下:“咳血并非小疾,平日要注意保养。” 林业绥看了女子半刻,似有些意外,而后他端起汤药,唇角勾起抹浅笑来,语气平和:“如今已经无恙,只是几滴血点。” 谢宝因默默不言。 林业绥后又温润而泽的答她:“我会注意的。” 谢宝因颔首,无言以对的她微微弯身,撑着坐席站起。 察觉到女子要离开的意图,尚在喝药的林业绥因为心急而把汤药灌入喉中,导致息道被呛,猛烈咳嗽起来。 在咳的间隙,他努力平稳气息,隐忍着不适,喊出一声:“幼福。” 谢宝因看他,见到男子手上因咳嗽过于用力而起的青筋后,又重新走到坐榻旁边,然后跪坐下去,拿自己的佩巾为他擦拭嘴角:“刚进食汤药,不能动气,我已经知道夫人为何要迁居。” 咳完的林业绥眼尾泛着红,漆黑的眸子里也是湿润的:“所以你的选择是什么。” 谢宝因眼眸半垂,始终缄默。 即使知道要置她于死地的另有他人。 然帛书非假。 林业绥放下漆碗:“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若有事不说清楚,时日一久便会成心结,如今这个心结已经在你心中了,难道幼福便不想解开么。” 至亲至疏夫妻,他们已要至疏。 女子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他低声笑着:“阿兕说得对,你不要我们。” 谢宝因忽脊背发麻,下颚高抬,眼眶里的泪珠摇摇欲坠,她苦笑诘问:“那你呢?你又准备何时将我退遣回谢氏?” 林业绥伸手抓住她,眼底泛起波澜:“幼福。” 他已经开始贪恋人世,贪恋活着,握着那截酥手的长指也不由收紧,自剖心迹道:“放妻书是在我被七大王纵马踢伤醒来后写的,我这一生汲汲营营,从未敢奢望过什么。” 谢宝因哽噎:“你还是要以命博?” 那年踏春宴后,为这事,他们不止争辩过一次。 林业绥付之一笑,忽然便不敢再与其对视,他垂下视线,指尖轻抚女子皓腕:“写完后便后悔了,但又想着世事无常,有这样的一封帛书在,以后不论发生何事,你总能自在些,不必受制于人,便连日后太子被废,我若保不住自身,你也可不被牵连进来。” 他这些年所受的伤早不可逆。 谢宝因偏过头,不再看男子,也倔强的不肯再说一句话,但情绪还是不能被消解,她闷声道:“帛书在哪,我明日就回谢氏。” 林业绥见她心有怫郁,又想起白日里看到的那个人,眼中晦暗,玩笑道:“从天台观回来便烧了,我怕你现在就要抛下我,去找你原有的郎君。” 谢宝因攒眉,想起初二所言那些,而今日崔安又出现在那里,她开口辩解:“我与崔二郎并无私交。” 林业绥笑然:“我知道,你说我便信。” 然后,他伸手揽过女子的腰,用力一提,将人圈入怀中,低声道:“搬回这里来?” 谢宝因被男子从坐席拉起后,身形瞬间不稳,撑着他胸膛才勉强起身,最后她跪于男子□□,直起上半身,比他略微高出一头。 而她依旧不置一词。 林业绥眸中闪过一抹精光,抬头对视,慢捻其耳,轻笑道:“幼福可是有意在那日与我说那些的。” 他们当年于九月初二行亲迎礼。 心计被获悉的谢宝因垂首,用手指轻轻摸着男子的眉眼,只好开口妥协:“已经更深夜阑,明日我再搬回来。” 言罢就要起身。 林业绥手臂勒住她的楚腰,渐渐反客为主,忍着笑步步诱导:“今日在天台观祖师殿外,幼福一见面便亲了阿兕,为夫也想要。” 为能尽早离开,谢宝因只好折腰,温顺吻他。 林业绥低低笑出一声,又再得寸进尺:“阿兕也亲了你。” 谢宝因还未反应,男子已经追上来,缓啮她舌,她怎么能忘记眼前之人最会的便是玩弄权术,算计人心。 许久以后,她舌尖酥麻,腰间大带被男子几下解开,原本束好的衣裾也顷刻变得松垮,亵衣半落。 长命万岁 第130节 林业绥瞧着红肿之处,暗哑着声:“二郎咬的?” 谢宝因委屈点头,三月未哺乳,不仅吃得用力还学会扯咬,而不过两息,伤处又被一股温热所包含。 女子长睫颤动。 林业绥毫不费力便吃到了葡萄皮之下的汁水。 【作者有话说】 [1]《庄子·外篇·山木》:“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译文:朋友之间的交往要像水一样清澈,不掺杂污浊物。小人间的交往包含着浓重的功利之心,表面看起来像甜酒一样甘浓,实则浑浊不堪。】 第108章 再来一次【大修】 夜漏未尽, 鸡鸣时。 饮水声不绝。 有时急饮如渴,水迹便会从杯口蔓延而下,然而都毫不意外的全被男子舔舐入喉, 以解口腹之欲;有时又慢条斯理, 似鱼畅游水中。 而被困于帷幄之中的谢宝因意识也渐渐恍然,雾气开始涌上明眸,视容不再清明,身体与心皆备受煎熬。 双耳杯中的水在被男子尽情搅弄,随即麻意又沿着脊背直达她的颅顶。 谢宝因长颈不受控的向上仰起, 眼里所蓄的水最终落入发间,她偏头西望, 见空旷的室内所列的青铜树灯散出熊熊赤色。 有光。 她畏黑,所居之室必然要光明,但却也因此给了男子可乘之机,使他能于光明中阅尽一切春景。 口渴的林业绥也于无形中加快饮水的速度。 在木柱旁两侧悬挂的轻幔飘起之际, 谢宝因也彻底迷失方向,身体难受的战栗起来,她只好用双手往下去寻找依靠, 最后手指钻进男子头发, 承受能力已到极限。 不过一瞬,巨海洪流从山谷流出。 所有体感都恍然而止, 忽然而休。 男子饕餮饮完蜜水,抬头看着唇齿微张的女子, 内心满足, 然后再用如青竹的长指探入其间, 一边还吻了吻女子唇角, 平日疏朗似清风的嗓音此刻带着喑哑。 他低声笑着, 大掌继续亵玩着那两颗葡萄,只待稍后拿来吞咽解渴:“如此之..快,幼福便如此舒适?” 呼吸由促转缓后,谢宝因与他对视,坦然的轻嗯一声。 望着女子带有潮意的水眸,林业绥气息渐重,收回手指,更无心再去顾及食用葡萄之事,掌心摩挲着她脊背,随后一翻,哑声道:“再来一次。” 被迫侧卧的谢宝因察觉到男子意欲何为以后,急切出声制止:“已经有过两次,大丈夫岂能流连帷幔。” 自他们二人修好三月有余以来,林业绥日益重欲,谓有过之无不及,常常将她困于帷幔之中,或是几案之上,或是地上所铺设的熊席之上,蜜露悉数滴落。 林业绥轻松握住女子足腕,然后抬起,俯身以额头相抵,失声而笑:“幼福又忘了,我连君子都不是,又岂能是大丈夫。” 谢宝因刚要开口,但音声还未呼出,随即又猛然中止在喉中,她左腿被抬起,长睫也跟着微微颤动着。 好..胀。 林业绥的气息也突然凝滞,于他而言,这是一条艰辛的道路,往前的每一寸皆是寸步难行,待重新调整好前进的步伐,又伸手去捻女子发烫的耳珠,动作极其缓慢,嗓音如同粗糙的砾石擦过肌肤,他也不再如平日那般从容。 “幼福,夫妻恩爱之道该是如此。” 二人携手共进,行至终点,忽有大雨降下。 谢宝因被雨淋湿以后,身体温度也在逐渐升高,她下颔高仰,长颈也随着被抻长,似一截美玉,潮湿的地方再度潮湿。 而蜷缩的脚背数次弓起又舒展。 最后只剩下饱胀。 西壁所置漏刻中的水缓慢滴下,壶中之箭浮起。 夜漏结束,昼漏八刻时。 谢宝因赤足从浴室走出来,身上被男子的黑羔裘[1]裹得严严实实,一袭如黑缎的头发结髻在身后,而大裘中仅穿着白绢单衣。 她踩上动物皮毛所制的熊席,先后屈足跽坐,然后从案上拿来一卷竹简,随意阅览着。 随即,媵婢也低头端着铜盎入内,放在距坐席一尺处。 盎里有烈烈炭火,赤红不减。 如今谢宝因身上有大裘,本就不觉得寒冷,豪门贵室也都是使用花椒泥糊墙,此时再有炭火,瞬息便如置身炎夏,热气逼人。 她看过去,淡声命令:“另置一处。” 媵婢唯唯一声,最后放在中央空旷处,行礼后退离开。 林业绥在沐浴好以后,未穿木屐,抬手用沐巾擦拭着头发,而后缓步走去衣架前,欲要更衣。 室内有声音,谢宝因警备转头,见男子在中单以外穿好褐色直裾皂袍与黑色襌衣,带钩将腰带头尾钩住。 视线上移,随即她眉头略蹙:“头发未干,如何能束发戴冠。” 林业绥要去拿衣架顶端那顶玉冠的手停住,然后对她温润一笑:“无妨。”又言,“昼漏十刻就需前往官署处理政事。” 谢宝因放下书简,双手撑案而起后,走去北壁,拿来置于衣架上的沐巾,再往前几步去擦拭男子偶尔还会有水滴落的头发。 闻见女子身上传来的幽兰香气,林业绥喉咙微动,墨色眼眸半垂下去时,忽发觉身前的人面有愠色。 他伸手轻抚,指腹用了几分力,想要把脸上的愠怒给抹去:“幼福。” 谢宝因发顶只到男子下颔处,所以擦发时需抬头,但因为在目不转睛的专注眼前,所以突然被唤,茫然的轻声啊了声。 林业绥拨弄着其若丹的朱唇,低声祈求:“别生我气。” 原本想要对此视而不见的谢宝因神色渐渐柔和,最终莞尔:“我未曾生气,只想尽快擦干,不要稽延政务。” 林业绥笑着,随后安静注视着,他的黑羔裘十分宽大,自己穿虽刚好,但放在女子身上却显其弱小,惹人怜惜。 待看到大裘之下隐约的赤足,他直接弯腰稳稳抱起,往几案旁的坐席大步走去:“为何不穿木屐。” 突然被抱,谢宝因惊恐的用双手攀附住男子脖颈:“忘了,而且我不冷。” 两人恩爱完之后,男子直接将未着衣履的她用大裘裹好,抱起进了浴室,而室内不曾备木屐。 林业绥单膝跪下,把人放在柔软有动物绒毛的席上,用手去暖:“病从足入。” 谢宝因畏缩的要收回右足,无果后,只好任他动作。 给女子暖好足,林业绥顺势将近在咫尺的人搂到眼前。 双膝跪席的谢宝因也因此与跽坐的男子面对面相视,她就着这个姿势,继续前面未尽之事:“今日并非休沐,为何突然要沐发?” 林业绥不明意味的勾唇笑了笑,温润而泽的答她:“我的头发因何而脏,难道幼福还不知。” 谢宝因默想几瞬,想到那处隐于草丛之下的山谷流水似崩云屑雨,浤浤汩汩。 布巾[2]也要再换。 她小声埋怨道:“我阻止过好几次,郎君自己不听。” 林业绥笑意变淡,仿佛有些失落:“幼福不喜欢?” 谢宝因用手指摸了摸男子头发,见已经变得干燥后,放下沐巾,对此选择避而不谈:“但身为正室夫人,规劝郎君节制才是我的职责。” 林业绥垂下眼皮,手掌伸入大裘里面,顺着腰绕到身后,缓慢摩挲着紧实纤瘦的腰窝,有轻有重,然而每次只有被女子紧紧包裹住,他才能真切感受到她是属于自己的。 随后,他出声提醒:“中单的衣带松了。” 话题被转移,谢宝因的思绪一时有些难以跟上,眼神澄澈的望着男子。 林业绥的两只手却早已分别从左右绕到女子身后,因此也将人圈入进自己的怀中,然后他亲手为她系着绕襟到尾椎处的衣带:“你还预备哺乳到几时?” 有人代劳,谢宝因也不争抢,唇角抿出笑,随即皱眉:“阿慧如今才仅有六月大。” 林业绥抬眼,大裘被他弄开,隔着中衣亲了亲,出口的却是那些本应出现在朝堂之上的政论:“哺乳太多,则必掣纵而生癎;贵富太盛,则必骄佚而生过[3]。” 过去几月,林真悫生了几次小病,远不及他阿姊林圆韫的身体康健,所以怀中之人始终都以为是自己前三月没有亲自哺乳的缘故,内心忏愧。 哪怕被咬破皮,都忍着。 谢宝因目光往下,看见男子在亲的地方,脸红起来,迅速伸手去捂他的嘴:“十二月哺乳完,新岁便不再抱哺。” 林业绥眼底带笑的看着她。 谢宝因瞬息收回,手心被他弄得润湿。 “耶耶。” “娘娘。” 林圆韫来了这里。 乳媪与侍婢则侍立在室外。 谢宝因也迅速从男子怀中离开,用大裘遮住被白色葡萄汁弄到濡湿的中衣。 身长已有四尺二的林圆韫穿着深色衣裾,发顶结髻,佩有精美小巧的金玉步摇冠,她将杉木地板踩得发出咚咚声走进来:“耶耶与娘娘在做什么?” 林业绥正襟危坐,望了眼略显局促的女子,声音温润的笑道:“阿兕已经长大,有些事便不能再看。” 林圆韫歪头不解的看向阿娘。 谢宝因拿起玉冠为男子束好发,又把案上鸠车递给长女,试图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不要听你耶耶乱说。” 林圆韫不能理解父母所言何意,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眨了几下,见到阿母给自己玩具,开心接过,跪坐在席上嬉戏起来。 谢宝因眉眼温柔的看着。 林业绥则以手撑颔,于宽袖下揉搓着女子被他钳制在掌中的软嫩指腹。 昼漏十刻将到的时候,童官前来见告,言明车驾已备好。 谢宝因将手抽回,把身上所披的大裘脱下,递给男子。 林业绥站起身,披上大裘要离开时,见林圆韫依然还在兴致勃勃的玩着她的那辆红玉小鸠车,他弯下腰,伸手去抚女子脸颊,然后迫使其抬头看着自己,浅浅一吻。 随后出门乘车,去了官署。 一出家门,便遇十二月的猛烈朔风。 天气严寒。 大雪亦纷扬飘舞。 长命万岁 第131节 而车驾刚至朱雀门,还未入建邺内城。 已有舍人迎候在宫门:“林仆射,陛下召见。” 林业绥默了两瞬,随即沉声命令驭夫:“往兰台宫去。” 舍人也连忙退避到一侧。 驭夫则调转方向,经由兴道、务本等六坊后,从丹凤门进入兰台宫,待驶至阙门时,雪已渐渐停下。 长生殿前的百级石阶,男子拾步而上。 黑羔皮毛所制的大裘衬在雪中,覆满矜贵之气。 “林仆射。”于殿外迎候的内侍忧心到疾步走去男子面前,低声道,“陛下前几日忽然于梦中发疾,情况日益加重。” 林业绥脚步未缓,只问:“此事都有哪些人知道?” 老年内侍摇头:“关乎天子贵体,此事未敢使人知道,但七大王与太子那边应该已经窥伺到一些情况,陛下也于鸡鸣时清醒过两刻,命我请林仆射前来。” 恍惚昏乱之中,天子还要再相见之人,必然是不需要遮掩太多。 所以,他才敢跟男子说如此多。 林业绥低垂着眸子,解了大裘入殿。 在天子日常用以起居的寝殿内,只见中年男子于病榻躺卧。 他缓行至榻边,以临高的姿态看着,而后眸光渐渐敛起,相比前日会面的时候,天子已经迅速显露出衰败之相。 颊发斑白,肌肤萎靡。 林业绥复又将视线落回内侍身上:“何病会如此急。” 内侍摇头叹息两声:“胸痹,这是陛下壮年所遗留的旧疾,数年不再发作,而自从太子戴孝入殿,并提及哀献皇后以来,此疾就再也难以压制,近两载频频发作,但皆用药石抑制住,无法影响日常举止与朝政,只是近日来,不知为何..情况开始变得危急起来,奴婢猜测大约是与陛下多梦相关。” 林业绥闻言,淡瞥一眼。 被吓得揖礼的内侍当即便弓腰相告:“昨日陛下突然与奴婢谈起年少时的事情,有时追念与昭德太子、安福公主在王太后膝下承欢,有时也会偶尔谈到哀献皇后。” 此举似弥留。 郑王谢三族的权势还未全然动摇,天子若突然崩逝,便是给予其喘息之力,局势也必会有所动荡。 林业绥思虑数刻,在内心已把未来将会或可能发生之事简单推导过一遍后,艰难开口:“先命医工前来医治。” 内侍如实答之:“医工在五刻前刚离开,因陛下如今不能进食汤药,我们亦不敢强行灌入,犯下不敬之罪,所以施以针刺医治。” 然天子不醒,他们只能等。 旋即,内侍命舍人在殿内铺设熊席与凭几,供男子歇坐。 殿中漏刻滴水至第十五刻时,天子终于有所动静,但仅是口呼“阿兄”不停,中年之人的声音年迈且疲倦,并充满悔恨。 情况严重之际,手捂着胸口不能呼吸。 林业绥见状,应机立断的命殿中内侍去宣医工,最后望向卧榻的黑眸也愈发幽沉起来,如今还能被天子称为阿兄,只有昔日那位昭德太子李厚。 而在医工针刺以后,喉中浊气消散的李璋随即茫然睁眼,双目却空洞无神,热泪顺着眼角流下。 从年少就陪伴在这位天子左右的内侍迅疾上前,跪伏在旁边,轻声呼唤:“陛下?陛下..” 几声呼唤之下,李璋的神色慢慢恢复平常:“召见林从安。” 见人无恙,内侍安心下来,将舍人端来的热汤恭敬送到天子面前:“林仆射已在殿内等候陛下许久。” 林业绥收起心中疑虑,面向天子拱手行礼:“不知陛下召见我有何急事。” 李璋命殿中内侍舍人悉数退避后,望向男子的眼神也渐渐变得狠戾毒辣:“我要你重新审查昭德太子暴毙之事的始末。” 林业绥愕然。 【作者有话说】 [1] 1东汉.许慎《说文》:“裘,皮衣也。”2西周.周公旦《周礼.司裘》:“掌为大裘”注:大裘,黑羔裘。 [2]布巾(布被单):晋.葛洪《神仙传·董奉》:“ 奉使病人坐一房中,以五重布巾盖之,使勿动。” [3]汉.王符《潜夫论·忠贵》:“哺乳太多,则必掣纵而生癎;贵富太盛,则必骄佚而生过。” 第109章 弄在外面【大修】 朝晨于父母的居室之中。 林圆韫专心致志的伏在几案上, 小手握着林业绥命工匠以红玉琥珀雕琢而成的精巧鸠车,乐在其中的来回滑动,一刻未到, 又被鼗鼓吸引, 随手便扔掉鸠车,直接从坐席爬到缘边处,抓起木柄,开心的左右摇晃起来。 听取悦耳空灵的鼓声。 与此同时,室内响起脚步声。 被浅吻的谢宝因在男子离开以后, 依然维持着头颅微微仰起的姿势,随后左手抚上圆润的唇肉, 低头莞尔而笑。 林圆韫像是意识到什么,哭着再次扔下手里的鼗鼓,双手撑席爬起来后,小腿迈着极大的步伐追着离开的高大身影跑去, 声音里含混着大哭:“耶耶..耶耶..” 闻见长女的哭声,谢宝因也当即起身,疾步过去蹲在孩子面前, 温柔安慰:“耶耶有事, 我们乖乖等耶耶回来。” 见阿娘还在,林圆韫听话的点头, 然后出于本能的用手捏着阿娘的衣裾不肯放手,似乎是害怕她也要离开自己。 谢宝因用指腹轻轻为长女把眼泪都擦拭干净, 欲要起身去北壁更衣, 但在注意到林圆韫的行为以后, 重新蹲下去, 疼爱开口:“阿娘不走。” 林圆韫也顺势抱住阿娘, 如婴儿时期那般把脸埋进怀里。 谢宝因内心柔软的微微一笑,将人怀抱起,走回几案旁席地而坐。 在怀中趴伏顷刻后,林圆韫看见被自己遗弃在坐席上的鼗鼓,情绪便又再次变得踊跃,离开母亲去摇鼓,独自嬉戏起来。 谢宝因抬头命乳媪随侍在左右,才放心起身去北壁。 两婢见女主[1]要更衣,低头上前,从衣架上取下续衽绕襟的朱红菱纹深衣,穿在中单以外,然后将续衽钩边绕至腰后。 系好衣带,又饰以白玉组佩。 在媵婢谨慎将连缀成串的玉组轻轻放下,任其落在深衣上时,玉藻从室外入内,手中拿着纹绣囊袋,恭敬奉上:“女君,工匠已将女郎两岁的串饰送来。” 谢宝因接过,随后握在手心,缓步往几案走去,从囊袋中取出一枚由红琥珀雕琢而成的小儿骑羊佩饰,串在林圆韫腰侧垂至膝盖且空荡荡的小绳之上。 她怀着翼翼虔心道:“今日是阿兕的诞日,阿娘与耶耶希望神灵能祐福兆祥,让我们阿兕在父母膝下无恙长大。” 林圆韫低头看着,潜意识觉得应当行礼,于是把两只小手交叠在一起,往前一揖,在见到阿娘笑了后,随即便高兴的伸手去摸玩,陶然自乐。 少顷,飞雪飘然而下,强劲的朔风刮过庭中杂树,发出声响。 注意力被吸引的林圆韫又哒哒跑出去。 于鸾镜前跪坐装饰的谢宝因闻声看去,忧虑的抬头命乳媪与侍婢相随。 在发髻之上插好玉钗、云篦后,她亦起身,抬足穿着文履,缓缓走出室内,一眼就望见林圆韫伸手出去接好雪,再用两掌揉搓着玩。 “阿兕。” 林圆韫迅疾跑到阿娘身边,不开心的皱起鼻子,先发制人的开口:“不好玩,凉。” 谢宝因怔住,无奈叹息浅笑,然后拿出佩巾给她擦着被融雪弄湿的手心:“今日有宴设,若衣服因此而湿,阿兕需去浴身更衣,会使客人等待,便是无礼之举,令氏族屈辱。” 林圆韫糯糯的嗯了声。 谢宝因看向位于此处房舍群西面的厅堂:“筵席如何?” 侍立在身侧的玉藻听到询问,出声应答:“王夫人、杨夫人与二夫人、六娘皆已在厅堂入席。” 谢宝因颔首,步入甬道:“命疱屋开始准备蔬食,然后将清酒置于堂上。” 因为孩子尚幼,未及三岁,依然还有夭折之险,不能肆意庆贺,所以只有家人宴饮,而家中于寒冬生下的唯有林圆韫。 林圆韫伸手去握阿娘的手,亦步亦趋跟在身边,突然欣喜的望着另一条连接楼宇的甬道:“叔母。” 产子已经八月的袁慈航身后有四婢随从而来,她抬手向女子揖礼:“长嫂。” 谢宝因与其并肩而行,心存眷顾的询问道:“孩子的身体如何了?” 七月,林卫铆已为长子取训名“明慎”二字,然而近日却被小疾所扰,咳嗽流涕始终不止。 袁慈航笑着酬答:“身体已经康复,长嫂不必再为他忧虑。” 迈入厅堂,入席西面的杨氏、王氏与入席在东的林却意接连起身,抬臂朝堂上身份最贵之人推揖一礼。 谢宝因则抬手,向尊长正立一揖。 袁慈航随之。 在林圆韫被乳媪带到堂上,列席于东西的妇人、女郎接连起身,从案后走出,众人分别将所备的串饰系在小女郎腰侧的小绳之上,很快便成了长长的一串,以此寄意来祝愿孩子福寿绵长,能安然度过三岁以前的岁月。 系好串饰,众人再次入席。 谢宝因命乳媪将林圆韫带至后室喂食后,直行数步,列席北方。 很快,侍婢便鱼贯而入,有序分开,将盛有脱骨炖肉的漆盘放于东西两侧的食案之上,又另有两婢立于堂上中央所放置的五尺高的博山盖铜樽旁,内盛有清酒。 一婢用漆斗从中取酒倒入樽内,一婢端着漆案。 待取好,先去北面的席位,而后是分列的东西两面。 林却意最先执起酒樽,仰头饮下。 谢宝因用犀箸轻轻将肉从骨上分离,看见东面位于袁慈航席下的女郎举止,缓缓出声:“六娘因何不悦?” 林却意抬头望过去,放下酒樽,自知失礼,微侧身体,朝尊位揖礼应答:“并非是我,乃是五兄..他近日归家,常常叹息不快,我也被影响到。” 林卫隺年齿已经十六。 八月,在工部仕宦任职。 然他所任官职却难能掌实权,所学的水利工事亦无处施展,觉得与三叔父林勤所言相差甚远。 在进食炖肉的杨氏闻言,不疾不徐的嚼咽下去,才嗤笑道:“如今除了渭城谢氏、郁夷王氏、昭国郑氏的子弟能轻易进入中枢任职以外,其他士族子弟能仕宦高职的都是氏族用利益交换而来。他非嫡长,既有任职,为何还要责怨?” 因为去岁的争执,林卫隺始终都不肯向妇人低头认错,直言自己无错,此身坦荡,绝不,然不孝之罪却难以躲避,即使他长兄为此动用荆条抽打脊背,命他跪在家庙。 他的脊背依然挺直。 他的头颅依旧高昂。 身为大宗、长兄的林业绥已经尽到管教之责。 长命万岁 第132节 妇人所有的愤怒都被堵在心中,自后对林卫隺再无慈目可言。 为避家中失和,众人听到此话,皆默然不言。 当饮宴完,漏刻也已经浮至六十刻。 将近夕食时分。 与几人辞别后,谢宝因撑着身侧的云纹凭几,双膝站直,曳着朱红菱纹的深衣迈步履地。 然而刚走至案前,便有一道黑影急行而来。 “女君。” 谢宝因认出是那名常常相随于男子左右的僕从。 她长眉蹙起:“郎君还未归?” 童官低头,将双手推出去行礼,因奔驰而来的喘息很快不见:“陛下召见,恐要晚归,家主命我前来见告女君。” 谢宝因立在堂上,颔了颔首。 薄暮时分,天开始暗沉。 刚停下没有多久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舞,无声无息。 舍人见那位林仆射从长生殿出来,疾步上前,将黑色大裘披在男子宽厚的肩上,随即又递去一柄早已准备好的十二骨罗伞。 林业绥立在殿檐之下,神情淡薄的俯瞰着这座宫城,接过伞后,毫不迟疑地步入天地间的这一片白中。 行至阙门,他收伞登车。 驭夫驾着车辕出了宫门。 不过才驶出九百步的距离,便有人在朱雀街拦车。 阻拦之处,还是在道路转弯之地。 驭夫见车前突然出现人,惊恐的迅速勒紧缰绳,车舆也不由得大幅晃动倾斜。 车内的人撞上右壁。 驭夫还未请罪,拦车之人已经走到车驾前:“我家主人想问林仆射今日陛下..” 心神被无关之人惊扰,身体又撞到车壁,再听见这句居高临下之言,林业绥撑眉,隐忍着怒气,语调毫无起伏:“我不欲与黄耳多言。” 那人愕然顷刻,随即语气中带着一股傲然,一听就知必然已经挺胸昂头:“我家主人住在隆庆坊。” 天子为王的时候,所建王邸在隆庆坊。 这座曾经的四大王府,后来被赐给李毓。 这是在威胁他。 林业绥勾唇一笑,眸光渐冷:“尚书省综理天下政务,陛下乃天下之主,岁暮召见公卿问政,竟也值得你家主人如此心急,既然如此,我明日便亲自去向陛下请辞尚书左仆射一职,推举七大王来担任如何?” 西南之事使得天子不再亲近李毓,自后数月,他与贤淑妃努力逢君,才得以挽回几分,然表面虽然和睦,但其实早已胆颤度日,不敢再像从前那般妄为。 这对最似寻常百姓家的父子,终于也变成了君臣。 只是李毓的家臣,似乎还未能适应这种需小心翼翼的生活。 涉及到朝堂,外面的人终于明白此事的严重,屈膝就拜伏车内之人:“陛下接连召见医工,大王只恐尽不到孝道,这才命我前来询问林仆射宫内情况。” 林业绥斜睨一眼,默然冷待,屈指叩响车壁三声。 倘若让兰台宫的人听见这句话,天子一怒不过是瞬息之间。 驭夫听见响声,继续驾车前行。 前面的颠簸,使得男子有些不适的握拳咳嗽几声。 再行三百步,又遇东宫之人。 太子舍人恭敬站在道路一旁,拱手呼道:“请见林仆射。” 见到车驾缓缓停下,才上前:“听闻今日陛下两次召见医工,又于非朝会之日召见林仆射,主人心中忧虑其父身体康健,特命我前来询问其父是否无恙。” 林业绥垂眸调息,即使是面对东宫的人,语气依旧是浅淡的:“无事,陛下虽被小疾所扰,但仍不忘国政,涉及国事不决,所以召我商榷而已,陛下身体无恙,太子不必过于忧心。” 太子舍人也是由士族子弟出任,当即听出男子此言是随意应对之举,但..他不是已决定相助东宫,否则太子也不会命自己前来窥听。 拱手行礼后,有所思的舍人回宫去回复太子。 未至日夕,房室内的树灯就已燃起赤火。 在满室光照下。 谢宝因沐发浴身出来。 她脱下木屐,跪坐于几案南面的席上,而濯过的长发就那么披散在身后。 玉藻则命媵婢将错金博山香炉放置在坐席两侧,用其热气将已用沐巾简单擦拭的头发熏干,同时香草的气味也会浸入其中。 谢宝因的身体忽然战栗了一下。 玉藻惊惶的亲自把炭火移近三尺。 随即,便听哔啵地一声,是熊熊燃烧的炭在火中迸裂。 谢宝因察觉到动响,抬头望着她笑了笑,唇角的弧度还未恢复平缓,外面又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男子在迈步进来。 媵婢与玉藻迅速伏地行礼,而等男子从浴室出来时,空阔的室内只剩谢宝因一人。 林业绥穿着宽松的中衣,搭玄衣于肩,墨发因要安寝而尽散,待行至几案东面,看到案上漆盘所装的红色酸果,神色带有疑虑。 他慢悠悠的箕踞,右手拍了拍身边的地方,声音不经意的沉了下去:“幼福。” 还在纠结用哪种动物皮毛缝制大裘的谢宝因闻声抬头,看见男子的动作后,跪直身体膝行过去。 然后,男子横臂将其拥入怀中。 两人对面而视。 一只温厚的大掌也随之探入中衣。 酥麻的感觉直达头颅,谢宝因隔着衣服,用手摁住。 林业绥将人圈入双腿之间,嗓音清润:“凉?” 谢宝因摇头。 男子刚沐浴不久,还是温温热热的。 “郎君在做什么?” 林业绥眼皮微抬,目光澄澈的望着怀中的人,掌心覆在腹部:“抱歉。” 谢宝因低头,与男子视线对上,不解其意,随后粲然一笑:“这里没有我们的孩子,只有在筵席之上所用的肉食。” 清淡饮食许久,突然使用肉类,因为难以消化,所以皆积聚在肠胃之中,需用酸果辅助消化。 林业绥淡垂黑眸,掌跟轻轻按揉着脐中央,按揉几下,指腹朝往上四寸的地方摸去,继续前面的动作。 谢宝因臀骨落下,与席地而坐的男子平视,语气认真:“真的没有。” 产下林圆韫后,他们都从未曾预料到林真悫会来得如此快,如今嫡长子已生,因而每次男子都会弄在外面,或是用手再抠出来。 林业绥轻笑出声,语气温和。 “按摩经穴,能快速消食。” “这里是神阙穴。” “中脘穴。” 谢宝因便也坦然享受,然后无聊的去玩他头发:“陛下召见郎君所为何事。” 林业绥目光微顿,吐息也滞了半瞬,然后闻而不言。 见男子缄默,谢宝因没有再继续询问。 大约是关于朝政的。 林业绥右手继续按摩,左手不经心的去捻着女子温软的耳珠,轻重得当的缓声道:“陛下念及老师历经六朝,于文武之道上皆有功绩,世族敬重,又封郡国公,还如此长寿,便想要诏他来建邺一住,以全君王孝心,为民之表率。” “所以才召见我一同商议。” 谢宝因闻听,笑而不言。 王廉公已经八十有三,天子才将近知命,足以隔代。 况且当年这位郡公是主动退而致仕,还禄位于君,归乡终其天年,而天子念其龟龄,不宜跋涉奔波,命其无要事不必前来建邺,为何今日又要以尽孝之名再召见。 因为天子要向百姓展现孝心,所以命杖朝之年的王廉公共奔波千里,岂不自相矛盾。 廉公建邺此行,恐另有深意。 林业绥收回按摩与玩弄的手,握住女子的手腕,沉声笑道:“玩得如此不亦乐乎,看来已经好转,可以安寝了。” 不能够再继续玩下去,谢宝因有些可惜的颔首。 林业绥见从来最庄严的她此时却不同寻常的显露出孩子玩性,笑意渐淡,抬手覆上女子蛾眉,已经在发热。 谢宝因的眼睛也渐渐变得水润。 他起身,弯腰抱起:“去卧榻上。” 然而刚将人放下,女子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愿松开手。 最后,她抓着男子中衣,渐渐熟寐。 【作者有话说】 [1]女主:既女性主人。主妇。《礼记·丧大记》:“其无女主,则男主拜女宾于寝门内。 第110章 昔年旧疾【大修】 居室内所置立地青铜树灯的灯烛在经历一夜燃烧后, 依然耀耀而成光,而几案之上,漆木豆灯的光辉已经幽暗, 几於泯灭。 尚在熟寐之中的谢宝因也如幽暗的豆灯, 不仅是怡然如荷的眉目间突然泛起波澜,未着足衣的双足也在衾被下倏地蹬了一下,随即身体开始向□□斜,欲要翻滚。 长命万岁 第133节 林业绥横在女子腰间的手臂,下意识地用力往怀里一拢, 使她的脊背与自己胸膛更加贴合,指腹也不经意的摩挲着细腰。 然而, 谢宝因仍要往外逃脱。 察觉到女子蛰伏于内心深处的不安情绪后,林业绥睁开漆眸,从卧榻坐起,俯身的同时, 两指去揉捏她圆润的耳珠,做出熟谙于心的安抚之举。 “幼福。” 他低下头,两人额头相抵。 很快又放心下来。 只是微热。 谢宝因也渐渐在男子持续不断的安抚中变得平稳, 朝右侧转过身, 无意识的将脑袋埋进男子怀里,身体不再做出逃离的行为。 林业绥轻拍着她后背, 直至怀中的人重归安宁,其目光才在满室光明中掠过重重阻滞, 望了眼漏刻。 昼漏十五刻。 平旦时分, 接近清晨。 他掀开大衾, 蹬着木屐去了北壁更衣。 侍立在外的奴僕才敢推开门户, 两手用力握着装有鲜红薪炭的青铜盎两耳, 在室中央放下以后,面朝男子敬重行礼:“家主。” 林业绥立在衣架前,黑色深衣端正穿在身上,而后半垂着眼皮,伸手用龟纹玉钩连接起腰间革带两侧,然后淡声命令:“去命疱屋将剩余的那些药石煎熬成汤药送来。” 奴僕唯唯两声,禀令离开。 更好衣,束发戴冠后,林业绥履地过去,将垂帷拨开。 他刚屈身坐下,便对上一双美目。 意识昏乱的谢宝因虽然醒寤过来,但精神仍还恍惚到不能支持,她见男子坐在卧榻边,哑声开口:“郎君怎么还未离家去官署?” 林业绥微怔,笑着去抚她脸颊:“已是除夕腊日。” 腊日、冬至与除夕,皆要休沐,而寒冬本就多疾,女子自那夜发热以来,情况便始终反复。 有时无恙;有时身体烫如热汤;有时会持续低热。 谢宝因出神望着男子腰间寓意长寿的龟纹玉钩,不知是若有所思,还是反应迟钝,毫无任何回应。 林业绥拧眉:“幼福?” 谢宝因闻言抬头,望着男子幽深的眸底,将手缓慢收回,而后起身任衾被滑落至腰间,长颈也随着微微一动:“我梦见自己奔走于广阔无垠的原野之上,四周都看不到边际,有猛兽忽然从远方朝我扑来,但很快我便知道它的猎杀目标并不是我,它越过了我,不止不休的用四足朝北方奔去,那里有一妇人..是我阿母,它追击的目标是她,只是无论我如何拼命嘶吼、奔逐,始终都没有任何成效。” “猛兽的追击好像永无止境,而我却只能在后面无力看着。” “我..” 她看向男子良久,最后失魂晃头,不再言语。 林业绥就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听着,他知道女子所言阿母是指谢氏的范夫人,为消她心中的忧虑,温声与其商量:“我今日先遣人前去长乐巷问候,看范夫人身体安否,待你病愈,再亲自前往。” 谢宝因莞然,旋即张开手臂,语气有些虚软:“我想去几案旁坐着。” 林业绥一手穿过女子膝弯,将人抱起,下颚轻轻抵在她发顶:“如此主动,身体真无恙?” 谢宝因双手搂着他脖颈,在他怀里摇摇头,然后抬眼,从男子后颈抽出一只手去触碰他的喉结。 其实那个梦她并未完全言尽,在梦境的最后,在被无穷的绝望淹没包围之际,她竟下意识往四周环顾,迫切地想要找到这个人,向他寻求帮助。 忽然两人眼前一暗,光线被挡。 媵婢端着漆盘从外面走进室内,始终都低着头不敢看,将漆碗放在几案上:“家主,汤药已好。” 一放下,媵婢便起身退步离开。 林业绥喉结从上而下的微滚过,稍稍缓解痒意以后,躬身把女子放在熊席上,声音低而缓:“先喝药。” 谢宝因调整好跪坐的姿势,然后向身前的几案望过去,见到的是漆碗中被盛满发黑发黄的热汤,因为在进食汤药,抱哺林真悫之事也被迫提前终止。 良药苦于口,数日下来,少时便不能饮苦的她内心对此已经抗拒到不能下咽,所以闻言一顿:“我..我只食用丹药也能好。” 林业绥踞坐好,习惯性的将人抱在大腿上,他眸色微暗:“丹药不能常食,那是应急之用。” 丹药出自道人之手,多以药性猛烈等物参杂温和的药石而制,有时还会在里面放入朱砂等矿物,士族豪门最喜食用,是谓养生,而此物也确实有急效,是以行军袭邑常备。 建邺豪贵、宫中医工也多屯聚用以治病,于是时兴,即使是小疾都要食用丹药。 然多食减寿。 为保证王朝对外征战的实力,文帝朝始,便有政令下达至各郡军营,非重病不可以丹药医治。 谢宝因从男子腿上离开,独自席地而坐,轻咳两声后,执着漆碗的双耳饮下苦药,语气淡淡的:“那为何你又要食用。” 林业绥眸底墨海翻起,眼里带着审量。 时至中夜,女子身体的温度突升,整个人都烧到烫手,情急之下,便从室内寻来一粒丹药喂食给她。 那是他头疾严重至发热时所用,而当日王烹父亲遣人送到广汉郡的丹药,还剩余数粒。 追忆至此,他的情绪也开始变得忽明忽暗,后垂下眼皮,随手从案上拿来未阅看玩的书简,沉声道:“那粒丹药并无朱砂等物。” 因需经年累月的食用,当年军中的医工在征虏将军王桓的威慑之下,不敢动用有害的丹砂,所以加入的皆是药性猛烈一类的药物。 虽能止痛散热,但长期食用会极具依赖性。 谢宝因被噎,几度欲言又止,想要辩解自己并非是疑窦他所给的丹药,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放下空碗,起身回到卧榻休息。 在神志浑沌的时候,恍然闻见室内有悉窣的响动。 是竹简落在几案上的声音。 是衣服摩擦起身站起的声音。 是迈步离开,地板所发出的声音。 她猛然睁眼,未经思虑便开口:“今夜..” 随后,恍若初醒一般的细细喘着气,望向漏刻,竟然已经昼漏四十五刻,而男子需去兰台宫赴宴,与天子共守岁,自己却差点便说出希冀他今夜归家之言。 宽阔的长乐巷道里。 肩搭黑色大裘的林业绥淋着大雪,弯腰上了停靠在此的车驾,想到女子清晨梦醒后的模样,不安的朝外命令:“遣奴僕去请王夫人来家中。” 童官正立应声,当即便领命去办。 男子离开以后,房室变得更加寂静。 谢宝因对昨夜的梦多有避忌,即使身体的低热还未全部退散,也不敢再睡,仍然坚持起身去北壁更衣。 刚系好腰间大带。 身为所有奴僕之长的青皂倌人便双手提着漆盘前来,上面规整的盛放有数张帛书与竹简:“女君,会稽贺氏的大车也已经抵达建邺,记载外郡世家的所馈金帛数量皆在这里。” 谢宝因微微颔首,目光跃过眼前之人,远眺中庭。 建邺的这场大雪还在继续下着,如同从风而凋的落英。 而新一轮的岁末馈送在冬月初就已经开始,在尺余厚的积雪中,天下纵横四达的道路上熙熙攘攘。 盘踞各郡的豪强会借此加强联系,士族的大车也会从四面八方的地方往国都而来。 彼时,天下唯一未被白雪覆盖之处,只余长极巷。 仅仅三日内,士族的那些家臣与车辙便能将其门前的积雪踩化。 从此,门前无雪也成为士族豪强权势的象征。 然自岁末以来,太阳不照。 寒气时发,草木皆肃。 许多外郡的大车比昔年要提前半月启程,但被雪所阻,在除夕才驶入国都。 青皂倌人继续禀道:“长乐巷虽还有些余白,无法比拟长极巷之盛况,但也彰明较著。” 谢宝因履过平地,在室内几案北面而屈膝踞坐,听见奴僕所言,微笑着拿起漆盘上的造册竹简,权势并非朝夕可得之物,倘若王谢之盛能如此轻易被取代。 那数百年来,谢氏子弟的奋发与心血又算什么。 她垂眸,展开竹简,看着负责为此事造册的青皂倌人在上面所记载的士族。 河内山氏。 河东毋丘氏。 河东卫氏。 扶风萧氏。 陈留江氏。 庐江周氏。 这些都曾与博陵林氏有所往来,但近年都不再重视,今年竟又再次恢复联系。 谢宝因视线下移,看见高平郡郗家后,她微怔,当即从数份帛书中找到写有“高平郗”的那张。 虽然往昔产子时的事情,林业绥自后便不再提起,但郗雀枝回到高平郡以后..突然大病而死,郗家声言是少时便有心疾,医治数日,未能挽回其性命。 而那位郗女郎昔日在建邺的时候,也曾染疾,她命医师来家中医治,曾询问过身体状况,未曾提及心疾。 其亲人最终还是选择家族的当世荣曜。 高平郗氏也依旧还是馈遗金钱帛衣食来长乐巷,甚至比以往多出整整十车,连其嫡母所出身的扶风萧氏都有八车。 “女君。” 谢宝因抬头。 玉藻入内请问:“王夫人拜见,是否要迎候?” 谢宝因颔首,又言:“听闻王廉公已到国都,但不肯入都城,居住于山中别墅,杂树被雪覆盖,朔风穿过,严寒更甚,你遣人送去素衣麑裘。” 玉藻唯唯一声,退步出去。 室内地板再有声响时,妇人步履在几案西面止住。 谢宝因正立行礼。 王氏双臂抬起一揖,笑着直言:“从安忧心你被恶梦所扰,命人请我来,若是身体有虞,要与我言明。” 谢宝因摇头,重新席地:“叔母是尊长,不必因我而奔波。” 长命万岁 第134节 王氏辩道:“我一人在家中也是孤独。” 月余前,国都附近郡县于去年所修建的内城墙因坍塌,有百姓死伤,林勤领命前去治理,查明原因。 林卫隺跟随而去。 已拜建武将军的林卫罹则身在南海郡,无诏不归,送回建邺的尺牍中。 林益自从与其妻、子/迁居别处以后,很少再与大宗来往,在朝堂之上亦是多亲近于七大王。 长大、衰老、仕宦与男女嫁娶,林氏子弟在家中谈笑的时日也只会日益稀少。 命媵婢奉汤后,谢宝因与妇人交谈起此次士族的来往。 王氏多是谈论这些士族子弟的才能与建功立业,然后一叹:“却意年齿渐长,已经不再是往日幼童。” 谢宝因望着案上的帛书与竹简:“河东郭氏与丹阳陶氏皆有此意,此次便命前来建邺馈遗金帛的家臣传递欲与林氏修秦晋之好。” 王氏又有所思的开口:“她们姊妹二人,或是遭遇不同,其立身处事也大有径庭,在三娘心中,万事皆以自己为先,而于六娘内心,家人始终都是第一。” 谢宝因不言。 但明白只要是她所选,林却意皆会接受。 不会出现林妙意那样的情况。 因为少时在山寺的经历,林却意变得十分眷恋亲情,只要能与家人长久,她能够为此献出所有。 趋近黄昏的时候,妇人也起身告别。 在率领三省官员向天子朝贺元日以后,林业绥出宫回府,刚下车舆,便又去往家庙祭祖。 在灵魂用以起居的中殿里面,供奉有当年率领博陵林氏北渡之远祖的衣冠及生前所用之物。 他从西阶上至殿堂,目光在案上那盘被撕裂的豚肉上稍作停顿,随即垂下视线,从盛有干黍稷的铜盆中任意抓了一把,投入有暗火的祭皿内,以此敬奉祖先。 然后又去到中殿以左,祭祖父林祉。 出殿要去祭林勉时,男子刚迈步,就闻听到站在殿内林勉衣冠前的郗氏与劝她的随侍讥笑:“既然从安曾信誓旦旦的言明往后都不让我再见到他们兄弟姊妹,那我今日偏要看他如何言出必行? “他身为人子,不祭先父即是不孝。” 林业绥停住脚步,掀起眼皮,看见这里确实为供奉林勉灵魂起居的寝殿后,眼神渐渐变得淡漠。 他半阖着眸子,用佩巾拭去指腹所沾染到的尘土,语气平淡:“严禁有人惊扰我林氏先祖的灵魂。” 奴僕吓得当即便匆匆而入寝殿。 很快,妇人被左右之人扶持引退到便殿。 进去祭完先父,林业绥转身离开。 疾步追逐出来的郗氏站在殿外,但只能望见那道宽厚的背影。 从家庙出来,林业绥便回了所居的屋舍。 二人起居的房室中,整夜跪侍在卧榻旁边的媵婢见家中男主人归来,迅即站起,转身面朝男子行,然后低头出去。 林业绥朝宽大的卧榻望了一眼。 随后,目光又落在几案上。 那是一件黑中泛蓝的大裘,应是黑熊皮。 他走过去,探入帷幔内,见女子没有发热才放心去沐浴。 青铜盘中的薪炭全燃之际,星火从其中迸裂而出,漂浮在空中又渐渐暗灭。 谢宝因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视线一偏,透过垂帷似乎看见昨夜在兰台宫酬酢的男子就散发坐在席上。 炭火在离他三尺处。 她穿着中衣下榻,有些失神的看着男子头发,然后拿起沐巾,双足屈着跪在坐席:“郎君是何时归来的?” 木屐履过地板时,林业绥就已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他放下沉重的书简,抬眼与她对视:“大约七八刻前。” 而后大掌贴上女子的腰。 男子轻声道:“我擦过了。” 谢宝因忆起他身边僕从所说,神色肃穆:“寒冬遇水,头风最易发作。” 林业绥眉宇微挑,望向严肃的女子,恍然明白昨日清晨她的异样,以及那句质问是何意,她已从童官那里知道自己身体是何种状况。 他收回手,唇角勾起一抹笑,但语调低沉:“幼福就如此忧虑难与我及尔偕老?” 谢宝因重复着拭发的动作,情绪低垂:“其实你明明都知道答案。” 林业绥横臂在女子腰间,把人从身旁揽到身前,指腹去触耳垂,慢慢感受着软肉在自己手中变得温热:“但幼福,你是一个独立于我之外的人,我不可能永远都猜到你内心所思所想,有些话你不说,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在范夫人那里所受的家学,使她成为娴静淑女。 谢宝因以十指穿插过男子墨发,指根没有察觉到湿意才安心,然后她将下颔抵在男子肩骨上,或是初醒,精神稍有迟钝:“你身体到底如何?” 林业绥拿起案上的大裘披在她身上,而大裘之下,手臂环上女子楚腰,放缓声音:“昔年我虽拜王廉公为老师,但我深知留在国都与那些大儒辩道毫无益处,那时西北有战乱,征虏将军麾下的谋士,在隋郡为能尽早被器重才有此恶疾,多年难医,还有便是陵江边被烈马所伤。” 感受到热意的谢宝因用手指捏着裘边,她慢慢拉拢到男子身后,将两人全都笼罩住:“聚少成多,积小致巨,以后药石、针刺、灸疗都可一用,经年累月必会康复。” 林业绥哑然失笑,放在怀中人腰上的力道渐渐收紧。 “老师已经身在国都,明日可要与我一起去?” “嗯。” 【作者有话说】 第111章 凤皇在笯 翌日鸡初鸣。 雪渐停的时候。 士族所豢养的昆仑豪奴立在车驾左右及前方, 护送家中主人出行。 在宽广的街道上,华盖牛车缓缓驶向西面,由坊墙单独另开的大门离开长乐坊, 数名甲士扈从其后。 而牛车内, 谢宝因与林业绥危坐在车内所设的熊席上,在重重衣裾与宽袖之下,两人手掌相依。 经过两条南北纵横交错于整个国都的大道以后,最终来到数坊之隔的延康坊。 昨日清晨才从东城门入建邺的王烹也已经站在家门外亲自迎接。 行在车驾前方引导的豪奴见远处豪华室第有人在迎候,以手指指示驭夫在何处停车后, 隔着精致编织而成的竹帘,恭敬开口报给车内之人:“家主, 王将军府已到。” 王廉公于腊月廿八抵达建邺,在兰台宫拜谒天子以后,谢绝建邺众人的拜帖,直接驾车前往在国都附近山林所置的别墅暂居。 元日被其族孙王烹躬身接到家中, 共同祝颂新岁。 因此,他们今日所来的实则是王烹家里。 豪奴刚说完,便有三声敲击响起。 林业绥弯腰从牛车下来, 然后转身, 提前伸手到簾外。 身侧之人离开后,谢宝因也微微弯身, 借助身后凭几使双膝先后离席,在看到眼前那如青竹的长指, 微笑着将右手交给男子。 随即两人并肩站立, 望向此次要拜见的主人。 谢宝因穿着三重衣, 两手交叠落在身前, 从宽博下垂的大袖可窥见一重为白色中单, 二重为绛衣,而蓝色宽袖直裾,腰间被白色大带所束,左右各饰十二组白玉杂佩。 而身侧的林业绥同样穿三重衣,一重白色中单,二重蓝衣,三重上衣下裳,皆为玄色,腰间革带。 在雪色的映衬之下,世间已无人能比他们更相配者。 见到如此情况,王烹当即便大笑着走上前,拱手行礼:“三四载未见,从安兄与谢夫人竟已是‘相爱而不知’[1]。” 谢宝因抬手行礼,而后浅浅一笑:“上次会面还是在杨柳亭送别王廉公与将军,我与郎君刚成昏三日,王将军就是如此与我谈笑,再次相见,将军的性情仍还始终如一。” “虽然你我只见过两次,但却像..” 两人齐声出口:“故人相逢。” 与王烹相识多年的林业绥安静看着他们交谈,见二人已无话能说,才温声笑道:“两位故人,先入内拜见老师如何?” 王烹应和:“廉公已在家中等着,我来引导。” 互相致意以后,三人入其大门,行过众多屋宇,从甬道走到议事的厅堂。 然老者未坐高堂,而是于廊室之外席地而坐,身旁架着红炉,火上正在煎新茶,双手揣在宽袖中,赏着满庭的雪。 林业绥停下,揖了一礼:“老师。” 谢宝因也随着抬臂行礼:“王廉公。” 她心中明白此行绝非候问如此简单,而一朝尚书仆射独自前来武将家中,势必会令朝廷有所疑虑,但有她相随,他人口中的所谓密谋就会成为携妻拜谒恩师。 王廉公状貌亲善的颔了颔首,一双老去的眼睛已经是清澈与浑浊参半,在两人之间流转,随后蔼然与女子开口:“他林从安何德能有谢夫人为妻。” 谢宝因知道男子是王廉公最为爱重的弟子,她以为是老者还在因为过往之事而不悦,抬头跟身侧之人言道:“几年前一别,郎君内心始终都在忧心廉公身体,今日既相逢,郎君好好与廉公交谈,勿留遗恨,我先去与郭夫人一叙。” 林业绥拧眉看向女子,似是不舍。 而谢宝因向老者恭敬稽拜过后,与左右随侍转身离开。 甲士守卫在王烹室第所处的街道上,豪奴则随从主人入内,站在中庭与屋舍各处岿然不动。 女子也已消失在甬道。 王廉公看似轻视,却又伸手往坐席一拍:“这几载以来,你在国都翻弄风云,从四品至九卿之一,再拜尚书仆射,还能想着来见我实属不易。” 林业绥将眸光收回,刚屈膝跽坐,童官便拿着昨日那件黑中泛蓝的大裘上前搭在其肩,见到男子瞥过来的目光,迅速低头:“这是女君所命令的。” 他闻言默然,与对面的人笑说:“老师刚至国都就以身体有恙为由,谢绝朝臣拜谒,从安又怎敢惊扰。” 见男子婚姻愉乐,王廉公感到欣慰的叹息:“我一老夫都来这里干扰他们夫妻了。” 跪坐在东面往炉中添薪炭的王烹惊吓到当即开口辩解:“廉公此言若是被我阿耶听到,以后回到隋郡必定又是一顿训斥。” 王廉公不由大笑起来。 王烹这支世代居住隋郡,在建邺并未置家产居宅,这座位于延康坊的室第还是王廉公在国都任官时所住,去年得知这个族孙被调任,直接赠予给他。 远在隋郡的王桓知道此子竟坦然接受尊长赐礼,怒而提笔写下千字简,字字都是训诫,并且特地命家臣送到国都。 长命万岁 第135节 ... 议完国事,已经致仕的王廉公不欲再多言政务,宽袖一挥,命家奴前来摆上棋盘,与男子坐谈几局。 在又一局结束的时候,始终都在输的林业绥一粒粒将黑子捡入棋罐中,神色浅淡:“我想要查清当年昭德太子急薨一事。” 突然听到这个封号,王廉公不由得一怔,转瞬便是凌厉皱眉:“为何?你林从安可不是拘泥于往事的人。” 黑子收入罐中,林业绥两指夹上一子,在纵横的棋盘上重新布局:“当年先父因此而病逝,弟子走到今日虽然是为博陵林氏,然追述先父之志也是人子分内。” 他不是,高坐明堂的天子是。 李璋言明会便利于他,但在人前却不能使众人得知是天子要查此事,而他是林勉之子,执着于当年之事,要替父查明真相,似乎也合情合理。 太原王氏同为士族,对昭德太子也不可避免的会有颇多忌讳,王廉公有些无力的落下一子:“看来你此行,不仅是来候问我如此简单。” 炉上的热汤开始翻滚。 林业绥望过去,用粗巾裹着短柄,倒出一碗,递给对面的人:“当年老师也在建邺。” 王廉公将双手重新放回宽袖内,望向中庭:“我曾在隋郡、国都传道授业于你,如今你出师,步入朝堂,身居高位,离拜相仅一步之遥,已是我所教育的弟子中..权势最盛者,还需我解惑?” 林业绥又不疾不徐的为自己倒了碗热汤,嘴角虽然有笑,但语气淡然:“不耻下问也并非耻辱。” 王廉公笑着回头:“为师者需善施教化,解惑亦非教育的最终结果,重在‘授’一字,何不让我看看你是如何解的。” 林业绥低头一笑,而后浅饮热汤,说出第一个解。 “士族。” 昔年李厚看出朝堂为士族所掌控,且三族的权势已逐渐取代皇权,州郡虽然是王土,然天子却难以插手管治,在那几载里,东宫所出的文书皆是提醒文帝需注意士族锋芒的言辞,其中更有策略。 而文帝继位多年,不让士族手中权力威胁皇权是他执政之素志,心中再急切也知时机未到,为保爱子,奋力将此事压制下来。 但在安福公主丧命于郑氏以后,李厚对士族的存在日益难容,于是在监国期间,不顾阻扰,用尽一切谋略去制衡郑王谢,才初见成效,又想要进一步推出天下寒门皆可考试为官的策令。 此举已不仅是三族,而是天下士族的利益被动。 包括其母族郁夷王氏。 林业绥连下两子,又道:“宗正。” 李厚天性纯良,是皇室中难得的慧善之人,在策令推行以后,朝堂及母族开始不停施压,重压之下是他整日的苦闷。 那一年,又逢外域而来胡僧在建邺宣讲佛法,他因此开悟,渐渐痴迷其中,更常与身旁内臣称释迦牟尼为师,信奉佛教并资助胡僧开寺,以便他们更好弘扬佛法。 然李氏立国时自称为老子李耳后人,所以才尊道教为第一宗教,身为储君的李厚此举又是公然撼动王朝的立国根基。 虽太子未现身佛寺,但已有传言出来。 宗正掌皇室族亲,那时为保基业,曾对一商人处极刑,并将其公布于天下,宣称此人买卖失利厚,冀望神佛,为避罪责,以太子之名行事,公然挑战权威,罪不容诛。 从此以后,更无人知道李厚信佛之事。 那名胡僧也不知所踪。 李厚、林勉君臣二人死后仍被供奉于宝华寺,因自杀之人不能入寺,故林勉之死才被他隐去。 一番博弈后,渐处于下风的王廉公终于出声:“其实陛下曾哀求于我,希望我能搭救昭德太子。储君有难,为臣者,不敢懈怠,但当年我率人暗中将东宫及建邺全部搜查过一遍,进出国都之人亦严格审查,皆无异样。但不知为何,端阳翌日昭德太子还是被发现死于东宫。” “如今想来,最可疑的是陛下为何能提前半月便得此消息?” 林业绥缓缓抬眼,有所思的望着对面:“陛下少时就承欢于太后膝下,与昭德太子更是兄友弟恭,宫中内侍曾说陛下近日身体有恙也皆因昭德太子,或许是老师有所误解。” 在朝堂仕宦几十载的王廉公却像听不出这弦外之音般,还是执意言:“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2]。” 林业绥眸光微闪,似乎明白什么。 随即只听啪嗒一声,指尖的棋子已落下。 王廉公看向棋盘,笑着收起棋子,对面之人的黑子在不动声色中围得他连最后的反攻之力也丧失手中。 棋局分出胜负之际,素雪再次飘零。 林业绥面朝王廉公一拜,而后起身辞别。 然在甬道又被等在这里的王烹所阻:“我后日便需回蜀郡,陛下已然决定拆散三郡兵力,令我暂统蜀郡、广汉郡的守军,巴郡也已任职将军,听说并非是士族子弟,乃寒门出身,曾与你四弟林卫罹共同展露锋芒。” 林业绥默默聆听,对此并不意外。 此次王烹虽然是被天子诏回,但天子仍顾忌良多,其父王桓监督隋郡诸军事,王烹若再治理蜀、巴、广汉三郡的军事,太原王氏便会犹如另一个王那般不受桎梏。 他淡言:“只要征虏将军不动,不需过多忧虑。” 王烹听后,颔首同意:“太原王氏世代居于隋郡,对那里早已熟悉,特别是近来突厥又有异动,陛下绝不敢轻易有所变动,我与阿耶也已互通尺牍,皆以为西南三郡绝不能涉足,惟恐是天子有意为之,倘以后天子欲动士族,太原王将为鱼肉。但陛下此举显然是有意要抑制林氏,你四弟前去的南海郡多年无战争,那里的百姓也未曾教化,在前朝乃贬黜之地。” 林业绥缓步走在甬道,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去南海郡于他而言是好事,于博陵林氏亦是,你以为陛下当年选我,便是有意要扶持林氏?” “据有不能控制的权势,即灾祸。” 既为一族大宗,便要懂得权衡之术。 如今也绝非是博陵林氏在军中有所功成的时候,天子刚肃清皇权,对天下士族的动向最为敏锐,因而才会突然开始在军中扶持出身于寒门之人。 若是此刻被天子忌讳,得不酬失。 男子负过手,又问:“三郡如何?” 王烹忽然回到建邺便是要向天子述职:“据守不出者,去岁孟秋已根据你的策略,将其围困山中,至冬月就开始有人下山投诚归顺,余下之人,将在今岁季春去为他们收尸,突厥那边也有我阿耶在侦察。” 林业绥颔首。 及至堂前,两人谈话也终止。 站在庭前阶上,朝堂上望去,便见跽坐案后的女子与对面的郭夫人言笑晏晏,高髻结于发顶,金玉冠为饰,虎纹玉钗插入其中。 兰庭雪色照进去,流光相随。 他眉眼温和,轻唤一声:“幼福。” 谢宝因闻声侧首,然后笑着与王烹之妻郭夫人致歉,起身又再次揖礼,往堂外走时,见到与男子并肩而立的王烹,正立行礼。 王烹也当即一揖。 随后,二人去向王廉公告别,遂离开。 在宽袖掩映下,林业绥牵过女子的手,指腹叩其掌心:“如此高兴是与郭夫人谈到何事?” 谢宝因如流对答:“郭夫人在与我说隋郡风景,听闻那里北临沙漠,骆驼畜产数万头,异域人士常来进行贸易,服饰、饮食也与国都建邺不同。” 林业绥低声回应:“数年前大败突厥以后,外域来我国再无阻碍,衣服与饮食皆有融合,待以后安定,我们亲自去看看。” 谢宝因嫣然一笑,轻勾其指。 【作者有话说】 宝华寺里供奉着林勉与昭德在26章提及(但还并未表明昭德身份),这章为揭晓。在第89章提及林勉是自杀而死。 [1]《庄子·天地》:“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译文:[大众行为端正,并不知道什么叫做义。彼此相互友爱,并不知道什么叫做仁。] 这段话是单摘出来的,所以怕大家不理解具体涵义,大概就是说远古时候的人简单淳朴,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是狡诈,所以也就不知道什么是诚信。有点对立统一,没有坏就无所谓好,两者是相互依存,以一方的存在为另一方前提。(扯远了~!) 而放在本文文中情境的意思大概就是:二人像是从未有过争执,始终都是如此,所以他们都不知道这样就是相爱。 [2]屈原《九章.怀沙》:“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凰在笯兮,鸡鹜翔舞。” *译文[硬把白的说成黑啊,把上当下颠倒颠。凤凰关进竹笼里啊,反叫鸡鸭翱翔舞翩翩。] 第112章 独善其身【大修】 季春之月[1], 王烹率领千余兵卒披甲入山,经历数日,找到百具死尸, 被围困其中的叛逆之人已无一生息, 最后耗费两载岁月,得以平定巴蜀之地的叛乱。 消息传至国都之时,寒冻已经消逝,陵江江畔的水草渐渐肥沃,风一吹便起波涛, 如海上翻白的波浪,青青草间又有黄华、飞蓬与苕草[2]修饰, 使人怡然。 至踏春宴,四处皆是帷幕。 士族女郎舞蹈欢跃,饮酒载乐。 少年郎君纵情角逐骑射,恣意所欲。 然有一女子华带飞髾, 下裳曳地,缘边绿裙层叠轻盈,长至可一分为二, 再制长裙, 而腰间飘带与长摆共同随风而往后扬起,于宽袖上襦之外, 饰以白色荷边半袖,更有神仙飘逸之感。 高髻之上, 竖插两支青鸟花树步摇冠。 垂髫与鬓边碎发被江风吹起。 她足着文履, 轻轻履过花草, 往江畔而去。 在一望无际的江面, 飞鸟猛禽掠过, 忽然大风急起,江水翻涌,波浪互相撞击,最后击中岸边巨石。 一身直裾皂袍的男子东临高石,负手而立。 谢宝因登上巨石,走到他身边,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然后含喜浅笑:“从前来陵江,我与阿姊、阿妹都是跟随在阿母身后,与那些同为江东士族的女郎谈笑,或听各家夫人说起建邺局势,二十几载都从未在季春见过陵江之势,今日见矣,果然波澜壮阔。” 江东士族从来都对江南士族与皇室的缅怀之举有所蔑辱,以为他们既然已经选择天下大业,摒弃故土来此建都,便不该如此柔情,否则只能是缓心而无成,柔茹而寡断[3],所谓妇人之仁。 四时更迭至今,许多江南士族也不再念及故土。 林业绥哑然一笑:“倘若你爱看,会稽郡的华亭县临东海,在那里三水交汇,长江由此入海,还有巴东三峡,数千里是一山,更为天下壮观。” 谢宝因抬头,长颈往上微微抻着,听得十分专注,当凛冽的江风拂过,一双眼便泛起红与水光。 望着女子充满期待的明眸,林业绥下意识抬手,指腹一遍遍来回抚摸着她眼下,欲把她的那些可怜全部都揉碎抹去:“我大约会于孟夏去一趟蜀地,距三峡很近,幼福可要随我同去。” 谢宝因未答去或不去,注意力皆在男子的前言上,内心疑惑也顿起:“蜀地又有逆反?” 林业绥收回手:“蜀地已经安定,此行是为了昭德太子一事。” 闻之,谢宝因的视线忽然坚定,其中夹着寒冽,然后缓缓转过身,再度看向壮阔的江面。 然她平静似共谋天下的同盟,因谋虑不同而提出商量:“你与我夫妇一体,乃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接下来你要做什么,可否先告知与我?我也能提前有所举措动作配合你,使计划周密。” 林业绥迟滞瞬息,喉咙发涩:“原来幼福并不是为看陵江之势而来。” 江水滔滔其流,谢宝因含笑看之:“郎君为何要不高兴?你所为大局,我也是。或是你心中可以有天下与家族,你可以有拜相之志,但我眼中却只可以有你?” 林业绥被反诘到恍然失声,而后哑声开口:“天子以为昭德太子是为人谋害而薨,但国都,太子有一家臣在蜀地,我所遣出去的部曲已半月有余,还未寻到其踪迹,若进入孟夏后,建邺这边依然未有进展,我只能亲自前往。” 然后,他低头:“抱歉。” “士族之中,我知夫妻非爱侣,更多是共同谋事的同盟,所谓姻亲也只是以利益连接,然我始终希望我与你之间不仅是如此。” “我想要私欲主导你我,而非利益。” “我也并非是要你眼中只有我。” 长命万岁 第136节 “而是渴望你眼中能有我。” 谢宝因长颈微动,心中内疚:“我以为你又要以命去搏,所以仓皇之下才会口不择言,以后不会了。” 昔日往事重现,林业绥苦笑一声,不忍的轻轻摩挲着女子脸颊:“看来那次确实是让你惊恐入心。” 他温声应诺:“我以后也不会了。” 谢宝因握住男子落在自己左颊的大掌,与其对视,再与他推诚相见:“可我所言也皆是真,于私欲之外,你我夫妻的利益更是一致,如若不能坦诚,不能互相支持、信任彼此,以后便会成为敌人,所以如果那真的是你即使付出性命也要去完成的大业,我不会阻扰你,我会义不反顾的支持你,然后为你周全一切,不让你有后顾之忧,这才是彼此相依的夫妻。” “我们是夫妻,也是彼此的谋臣。” 林业绥动了动被她温热手掌所握住的长指,神情肃穆的应答:“好,我们要做彼此相依的夫妻。” 私事解决,谢宝因也当即说回正事:“陛下为何突然要查昭德太子之事?” 林业绥答以四言:“友于兄弟[3]。” 谢宝因又以四言相问:“不是陛下。” 林业绥摇头。 天子在大病一场以后,便如此急切地想要知道昭德太子之死的真相,大约是深感寿命无几,不想到及黄泉也有所遗恨在世,何况自先父林勉死后,有关昭德太子生前身后的所有事情便皆已定论,天下无人敢妄议。 既画蛇,又何必还要再添足。 然而谢宝因却蹙起长眉,似是隐约记起何事,但又过于缥缈,不能辨其貌。 最后,林业绥也终于想起他们两人的长女也跟着来到这里,反客为主的轻捏着她指腹上的软肉:“阿兕今日居然没有缠你。” 谢宝因闻声回头,望向身后的辽阔,无奈笑着:“在她六姑那里。” 广袤的草原上,小小的女郎兴奋奔走在其间,五彩花纹的上衣与红白裥裙被风鼓起,犹如一只无拘无束的风筝,恣意的开怀大笑着。 林却意跟随在其后,垂袖胡被风吹起,气息不断从口鼻呼出,但即使如此,仍还在努力跟上小女郎的步伐。 林圆韫摘下一把苕草,然后转身跑回去,伸手递出:“六姑,花花。” 林却意笑着收下,送到鼻下轻嗅,颔首称赞:“阿兕摘得真好看,还有香味。” 歪头眨眼注视着的林圆韫听懂言中意,知道六姑喜欢自己所送的苕草,拍手称快,很快又高兴地冲前方笑起来:“外大母!” 妇人从远方而来,左右有人随侍,衣服比众人要厚,绕襟曲裾内里夹棉,可见身体仍还在抱恙,未尽然康复。 而外孙对自己如此亲昵,年岁渐大的范氏亦慈爱招手,而后往四周看去,又学童声笑问之:“怎么就圆韫与六姑在这,我们圆韫的阿娘去了哪里。” 林圆韫用手指了一个方向:“耶耶,娘娘,那里。” 林却意也面朝妇人,抬手合掌,往前轻轻一推,低头长揖:“范夫人。” 范氏蔼然若云的轻轻颔首,善意劝服:“我见林女郎面容发白,喘息急促,还是回帐幕休息为好,阿兕有我,待她游敖嬉戏累了,我会遣随侍亲自送到林仆射与她阿娘那里。” 林却意确实已经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此时皆凭毅力支持,当即酬答:“如此便多谢范夫人。” 徘徊留念的林圆韫也在鸠车的吸引之下,乖乖随着外大母离开。 拜别以后。 林却意遣退左右之人,独自走回帐幕,缓缓屈下膝,而后以手撑着凭几,跪坐在于草地设好的锦席之上,紊乱的气息逐渐不再受控。 站在山丘射箭的林卫隺刚松手射出一箭,忽然有所感的扭过头,远远望见家中阿妹痛苦伏案,他扔下手中的长木弓,朝一旁的至友言道:“我阿妹身体不好,我去看看,你们先射,不必等我,我未必能归。” 至友嬉笑他:“你还真是宠爱她,兄妹之情果然深重。” 林卫隺不置一言,往帐幕疾步而行。 听到男子履地的声音,林却意警戒抬头,随即脊背挺直,看着自身后走来的阿兄在对面席地而坐,她从容有常的出口称誉:“五兄前面那支箭射得比四兄都好,应该五兄去当将军的。” 林卫隺笑而不言,饮汤止渴后才答:“居然会称扬我,但你又未曾看到,如何得知我射得比四兄好?” 林却意沉默。 林卫隺也果断直言:“我前面见你痛苦俯身,所为何故?” 林却意低下头,不再苦撑刚强之貌,如实告知:“自从季春以来,有时身体无力,有时呼吸困难..五兄,我感觉身体又要开始回到往昔的状况了。” 去岁大病以后,她能发觉到如今的自己就犹如国都的城墙,只要拿走一块石砖,剩余所有都会逐渐倒塌。 林卫隺不能遏止的怒言:“为何不早说?身体之事岂能儿戏,我现在就去与长嫂长兄他们说。” 林却意随着跪直身体,竭力劝阻:“五兄你不要去,我求你了。” 听到家中最小的阿妹用颤栗的声音对自己说“求”,林卫隺无奈又怜悯的重新坐下:“我知道你是不愿再去宝华寺,惧怕独自一人,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随意毁伤为不孝,你此举与毁伤有何异?何况亲人也会为此忧虑难安。” 少女摇头坚持:“我真的无恙。” 林卫隺虽然心中仍愤怒难平,但最后还是岿然不动的坐在原地,默默守护着这个不愿离开家人的小妹。 时维孟夏,长昼短夜。 中庭围屋宇而生的草木丰长,寒蝉隐于其间高鸣,凉风绕入曲房,而林却意也已经有数日未出居室。 她在夏四月朔日有疾,咳嗽不止,自脖颈往下的肌肤大片红色,医师前来诊治过后,言是病喉风瘵,需避燥湿寒暑以此调养骨体肤理,所以养疾不出。 然夜漏七刻时,帷幔内忽然传来猛烈的咳声。 跪侍在榻边竹席之上的随侍闻声,迅速跪直身体,膝行两步,忧心的迫切询问:“女郎身体可还好?” 此言一出,声音很快被隐匿,恢復了夜半的静谧。 庭树的寒蝉鸣过数声,榻上的林却意才出声:“我无事。” 随侍收回欲去整理帷幔的手,低头顿首为前面的僭越而伏罪,随后便以膝代足,恭敬的退避回竹席,继续侍坐。 及至黎明后,随侍便时时注意着卧榻,主人不起,为婢之人即不能离开。 漏刻铜壶中的水不断滴下,箭标也逐刻露出。 在昼漏八刻时,随侍顶着冒犯之罪,伸手去掀开帷幔。 随即只听惶急的脚步响起在室内,置于坐席旁边的人俑陶灯被踢翻,灯盘与陶俑腹内所积用来焚烧照明的鱼油淌了一地。 “女郎吐血了,快遣人去把医师请来家中。” “再去报给女君。” 甬道中,谢宝因疾行而来,其身后的四名媵婢努力随行。 奴僕见家中女主前来,迅即低头行礼:“女君。” 宫中医师从室内缓步退出,刚转身抬头就看见立在中庭的谢夫人,她一袭红色衣裾,在三重衣之外,罩以黑色素纱的襌衣,眉眼威严。 他急下阶,拜了一礼:“谢夫人。” 谢宝因轻轻一颔首,目光跃过面前的人,落在前方房室:“我家中小妹的身体究竟如何,为何会吐血?” 医师闻言嗟叹:“女郎的身体已经有所损害,如今十分严重,应是自婴儿时起就有瘵在身[4],我见女郎搥胸吐血,恐是少时的宿疾再次发作。” 谢宝因若有所思。 在林业绥的命令下,从初旬起,林却意就专门有宫中医师前来医治,从前不能得知的病症,今日悉数清朗。 她问:“能否医治。” 医师沉默,然后正立:“尽心力而为。” 得此一言,谢宝因丹唇含笑,身前的双手轻推出去,上身微躬一揖:“劳烦。” 医师忙再拜,弯腰只求低于女子,不凌越于人。 日昳以后,谢宝因从林却意的居室内离开。 刚走近屋舍,就有一奴僕上前来禀报:“女君,三女郎的周傅母求见。” 最后谢宝因坐于厅堂北面,望向堂上的妇人:“有何事。” 周傅母跪地伏拜:“自仲春陆六郎得到王郎书法以后,时时乐在其中,陆夫人也常对女郎有所指责,在言语间怨恶于女郎。” 谢宝因眼眸微抬,肃然淡言:“此为他人家事,我不宜多管,若她被陆氏有意怠嫚轻视,随时都能归来,博陵林氏永远都会保护她不受伤害,也必会为其要一个公理。” 林妙意不躬身前来,身处其中的她大约都不以为是苦,自己又为何要因一老妇之言而去与陆氏交恶,若婚姻被破坏,最后林妙意再对她内怀怨恨。 这次,她选择独善其身。 林业绥归家后,先入居室,而后又离开去到屋舍西面的厅堂。 他逆着阳光站在门口,于案上众多竹简中轻松找到伏案的女子。 在这治理近日宗族事务的谢宝因在朦胧中察觉到有人逼近,警戒的睁眼抬头,见一身燕服的男子已经脱下文官所穿的皂袍,弯腰在她眼前。 林业绥不再怀着会把人弄醒的小心翼翼,直接将其横抱在怀中,低声告之:“我明日要去蜀地。” 因初醒而露出孩童心性的谢宝因伸手去触男子发上的玉冠,又对男子的耳廓又摸又捏:“因为昭德太子?” 林业绥轻嗯一声。 自开国以来,宗正一直都是坚定不移的拥护嫡长子继承,虽然昭德太子私下信佛,但他们以为太子仁孝闻于四海,天资聪慧,自承帝命执圭在手,勤勉三朝[5]。 士族欲以佛来废东宫,宗正所代表的李氏族人也迅速应对,只为保住昭德太子。 既要保,又何必杀。 如今宗正/寺拥护的也依然是嫡长子李乙,曾对天子偏袒李毓的行为举止多有嗤鼻,并常常教导天子,言明太子无大过,国事治理卓绝。 只剩士族。 此时士族或也早有发觉。 王廉公掌握权柄数十载,当日又怎会不解他的言外之意,后又如此急切要他去信是天子所为,太原王氏当年在昭德太子之死中..到底参与进去多少。 他眼睑垂下,悲戚晕开。 既为老师的隐瞒,也为太原王氏与廉公往后的出路。 被男子抱着从堂上离开后,谢宝因举起手挡在眼前,在阳光的炽热之下,终于想起在陵江巨石上迟迟未能记起的事情,当即就开口献计:“去蜀地,何不去汶山郡。” 林业绥剑眉微挑。 中庭奴僕不多,谢宝因将脸埋在男子胸膛中,以此躲避刺目的光线,声音也当即变得闷闷的:“听闻五公主少时在宫中因为受惊想要内心清净,所以才一心修道,从此入手或会有所获。” 昔年赴宴时,她曾听郑夫人说过此事,虽然言语晦涩隐蔽,但并不难解,言外之意大约就是贤淑妃心中始终坚持认为五公主当年是看见或听见亲父杀害嫡兄昭德太子之事,因而才会怨恨于宫廷与天子,离开数年都不愿再归。 贤淑妃常常以此来胁持李璋。 因为只要每提往事,天子必会无可奈何的退让。 而五公主最后那些时日是在汶山郡的那座青城山上度过的,即使会留下些什么,也必是在那里。 长命万岁 第137节 至于蜀地..昭德太子身边的内臣既能活着出宫,往后也还能在故乡寿终,那是因为他的存在已经不足以让凶手为惧。 林业绥眸光微闪,李月当年随还是四大王的天子入宫所赴的就是端阳一宴,在那场宫宴过后,翌日昭德太子便薨逝在东宫。 他不知想起什么,知足的笑了笑,低头去与怀中之人交颈,嗓音低沉:“与我一同去?” 【作者有话说】 [1]季春:农历三月。*孟夏:农历四月。***出自西汉.《礼记·月令》*** [2]1黄华:黄色小花,出自《山海经.西山经》:“ 峚山 ,其上多丹木,员叶而赤茎,黄华而赤实。”2飞蓬:花外围白色,中心黄色,也有说是野花的雅称。出自《诗·卫风·伯兮》。 3苕草:凌霄花,黄色,出自《诗经.苕之华》。 [3]友于兄弟:指兄弟之情非常浓厚,兄弟相爱。出自《论语·为政》:“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 [4]1瘵:痨病,即肺结核。太子李弘就是这病。出自旧唐书。2风瘵:与肺结核无关,就是指因“风”这一因素而起的疾病。(这里设定的是那时候对疾病还没有明确的认识,所以也并不觉得这个是会死的大病。毕竟都能归类出“风瘵”这个病来。) [5]三朝:古代天子、诸侯处理政事的场所,分为外朝、内朝、燕朝。 第113章 蜀道荡荡【大修】 翌日二人的车驾从长乐巷缓缓驶离国都, 而后沿着通达四方的天下驰道往西南方而去。 但在行出京邑以后,原本均速前进的马车渐渐变得迟缓,最终再也感受不到车驾行进时的震动。 前后奴僕随行的履地声也隐没于野。 谢宝因很快发觉异常, 从右边帷裳望出去, 明白此地是吴郡。 她看向左边,见男子从容有常,便知这是他所命令的,不解询问:“才日行百里,为何突然停下?” 林业绥放下部曲送来的尺牍, 简单应答:“我们要在这里从长江入蜀,不走驰道。” 然后起身下车, 又站在车驾旁,习惯性的转身朝女子伸出手。 见状,随侍的左右之人默默退避。 谢宝因跟着从席上站起,借男子之力踩在大道上后, 与他一同朝大道右侧走去,最后循着众人所行走的方位望向前方,视域恍然开朗。 宽博浩大的大船停靠在长江主干之上, 而此船之巨可载百人, 上起宫室。 随从的数名豪奴与驭夫也遵从男子之命将筐箧与舆马运送上船。 见到浩浩长江之势,谢宝因内心欣喜, 随即又顷刻明智:“你此举俨然是在学卫灵公与其夫人的招摇过市,你要做卫灵公, 我不做南子。” 尚书仆射贸然离都, 又是为昭德太子之死前去汶山郡, 行跡会暴露是必然, 而为此要做的应是尽力避免, 只要多隐蔽一日就能多些安全。 林业绥被斥,不怒反笑,伸手去握妻子交掌在身前的右手,见她眉心皱着,用指耐心的一下下抚平。 在他眼中,斥人的女子就犹如小猫发怒,虽然亮出利爪,却又不伤人,只会令人心生爱怜,但还是温声与她认真解释:“我一出建邺城门,那些士族所豢养的斥候就会有所察觉,郑彧等人知道也是早晚,与其小心翼翼躲避,不如尽兴而游,任他们去互相猜疑我此行意欲何为。” 男子温热的手指落下,谢宝因垂眸思索他所言,即使仍有疑虑,然而最终选择毫无保留的信任,随他一起往渡口走去。 二人刚登船,掌行船的舟虞便在林业随的指示下,将悬于帆樯的白色幔布升至顶,随后江水被破开,留下粼粼波纹。 从蒜山渡口离开后,楼船在江面平缓行驶数日。 他们沿着长江的流向来到南郡秭归县。 谢宝因伫立在船舶前端,望着汤汤江水,浩浩滔天,望着长江之水流入这延绵不断的群山之间,望着高山相对,山崖絶险..就像多年前看谢晋渠随着张衣朴出远门。 她自少时起就未再离开过国都,从前以为会嫁去清河郡,能够借此看江河山岳,但最后还是留在了建邺。 林业绥部署好其余事情,从船上所建的宫室走出,见女子独自屹立,下意识迈步过去,二人齐肩,共望江山。 呼啸的江风中,谢宝因的声音隐带豪迈风气:“我曾以为那些争霸天下的枭雄所为只是心中欲望,是对权力、酒色的侵占之心驱使他们去完成所谓大业,但或许我错了,他们见过山河如此壮阔,内心的凌云之志又如何还能放下,或许那些战争与格杀仅是为江山独有,不只为酒色。” 她抬头:“所以你才每年都去看陵江。” 林业绥视线微微下移,与她对视,然后轻笑着嗯了声。 他们依次从归乡峡、巫山峡与广溪峡而过,共七百里,最后在蜀郡的僰道下船,再度登车由驰道去汶山郡,而因/此道通向蜀地最西,故曰蜀道。 蜀道荡荡,车行中央。 最后在黄昏以前,车驾驶至青城山。 汶山郡的太守也因提前收到男子遣部曲日行八百里送来的尺牍,而率领侍从候在距青城山数丈远的蜀道右侧。 车驾停下后,帷裳被风吹开。 一男子先阔步下车,玄衣玉冠,十分肃然。 而后一女子又在左右之人的扶持下,缓缓步下车驾,头戴幂蓠,宽檐之下所坠的皂纱长至颈,面貌被掩。 风吹来时,能窥见唇边笑意。 随后,她抬手,轻轻压下皂纱。 林业绥望见她纱外所缀的两股珠帘交缠,笑着伸手,慢条斯理捋顺,每一下都带着对眼前之人的眷爱。 郡守虽已经在心中有所预备,但突然见到国都而来的高官,当下就内心激越到屈膝跪地,拜手稽首。 “林仆射。” 林业绥身体正立,然后缓缓垂下黑眸,扫了一眼后,眉目半敛又很快舒展开,径直走过这人。 虽然谢宝因的视线被幂蓠所挡,但此人的身形动作依然能够看见,跪拜之礼,多是君臣、父子与祖庙之用。 而男子并非是他的君。 童官注意到男子的神色,迅速将其扶起。 郡守也拍掉下裳所沾染的尘埃,随行在后:“这些人皆是军中出身,做卫戍之用有余。” 林业绥颔首,语调极淡:“命他们守在道观外面即可。” 谢宝因微微拧眉。 林业绥察觉到女子的担忧,牵过她的手,两指轻揉着掌中玉手,低声私语:“我此行出来,昭德太子之事恐难以遮掩,小心为上。” 他们此行也只带有数名豪奴,未带甲士。 随即两人拾山阶往上,身后有奴僕、豪奴、侍从等人相随。 行到山门的时候,清都观的监观在弟子的告知下,疾步而来,她右手持左手大拇指,行着拱手礼,警戒的环视四周:“不知善信所来为何事。” 林业绥漫不经心的扯下腰间的鱼袋,嗓音清幽:“陛下疑心怀安真人之死,遣我前来调查。” 因为五公主曾长期在此修行,所以监观从前也接待过国都所来的人,她很快便认出这是朝中三品以上才会有的金饰鱼袋,心中战栗的迅疾退避到右边,迎候众人入观。 见要进观去,谢宝因不动声色的将手从男子的大掌中抽出,悄然往后退步。 手中柔软不见,林业绥眉头微拢,淡淡瞥了眼,最后顾及到有一众人站在这里,压下那股渐渐发酵的躁意,抬脚迈过门槛。 侍从护卫在外,太守跟随入内。 谢宝因也轻提长裾,使文履露出,然后上石阶,步履缓慢的走在观中,只见地上爬满青苔,还有一池古莲。 各殿与静室皆是历经岁月的古朴,确实适合清修。 看到男子已进去,监观命女冠随从在谢宝因身后,随即急切跟上,与男子陈述往事:“怀安真人乃入定羽化,此事是我们观中师兄弟亲眼所见,昔年本观更是被张特使的侍从所围,不知陛下为何会疑心?” 走过殿檐,林业绥停在三清殿外,听到女冠所言,眸光始终没有丝毫的波动。 他不冷不淡道:“羽化之前是否有异常。” 监观摇头:“并无异常。倘若有,大约是真人于羽化前的三日,曾命身边的小女冠在缣帛之上抄史,并令师叔在她羽化以后,焚烧生前所有用物,严禁国都来的人碰触以及带走,如果陛下与贤淑妃以权相逼,便将那张帛书送回建邺。” 林业绥捻搓着指腹,转过身,背对殿中三清像,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女子身上:“抄的哪朝史。” 九载之前,监观还是观中修行的女冠,跟随其师父接待过张衣朴,然后便一同处理怀安的事,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最不好相处的小师叔原来是皇室的五公主,故对其中细节十分深刻:“汉刘向所撰《列女传》,还有真人所抄的数卷竹简放在她生前所居的袇房之内。” 简单询问过后,林业绥忽皱眉,语气难测:“我近日会暂居在山腰的另一处道观之中,还需监观继续配合,太守也不必再随从,我此行非公事。” 太守想着或是天子私事,不宜宣扬,拜手揖礼后,先行下山归家。 监观也行道礼,称是。 他们刚离开,男子便几步下阶,走向快踩到青苔的妻子,温凉的掌心握住其腕,把人带回自己眼前,再顺势重新扣住其指:“走吧。” 谢宝因摘下幂蓠,看向他身后:“都已经问完了?” 林业绥带着女子一步步离开这里,声音又恢复原先的平淡:“什么都没有留下,唯一能确定就是她曾在死前将刘向的《列女传》送回国都,奉给天子。” 谢宝因闻言,为此感到深深不解。 为何要送《列女传》给天子。 而他们也不知不觉中步行百丈,来至山腰处的庙观。 夜半时,即使是孟夏,青城山中依然寒意刺骨。 谢宝因沐发以后,在男子提前命人准备好的熊席之上屈膝跪坐,又令奴僕将焚烧的薪炭放置在坐席右侧。 她散着一头湿发,双手伸出去先行取暖。 居室门口有声音时。 谢宝因抬目过去,看到披氅散发的男子。 见女子的头发仍还湿漉,林业绥顺手拿来沐巾,走过去为她绞发,声音带着诘问,其中情绪更是难明:“白日为何要离开我身边。” 谢宝因长眉蹙起,似乎是已经不记得男子所说之事。 而得不到回应,林业绥垂下的黑眸愈发幽深。 谢宝因望着盆中殷红,最后恍然:“因为要入观,所以不想过于招摇。” 林业绥默了片刻,手中动作也停下,随后才不紧不慢的继续:“还以为幼福是因为五公主。” 谢宝因抬头,脖颈抻长,看着男子的同时,眼眸也在烛火之下被镀上一层亮晶的水光,声音清澈:“来也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1]。” 想到二人在陵江的交谈,她直言:“你又为何要带我同来汶山郡?” 太守带着侍从在此迎候,可见他从来就不想着要隐蔽。 头发擦干,林业绥宽厚的手掌落在这截肌肤细嫩的长颈上,笑然:“忧心此次归家,幼福又会与我有所嫌隙,再说话气我,不如带在身边放心。” 被这么一抚弄,谢宝因只觉得喉间搔痒,身体也酥麻,瑟缩着躲避:“还以为是因为要带我来见识三峡。” 自国都到汶山郡,有一条宽广平直的蜀道,完全不必从长江入蜀。 林业绥在对面坐下,撑头笑看她。 长命万岁 第138节 山中静谧,岁月也极为缓慢。 他们在青城山居住的第二日,孟夏的雨就开始倾盆而下,一直到第五日也不曾停歇。 谢宝因跪坐在道观的殿檐下,安静欣赏这场延绵不绝的雨,身后是凭几,旁边的几案上则摆着饮汤的陶具。 除去《列女传》,虽对五公主的其他事情仍无所获,但无意中得知往昔为昭德太子讲法的胡僧踪迹,就在青城山附近,而本朝律法规定安居本郡的百姓均需去官署入户,若不然便会被当成非良民,以罪入狱。 今日清晨,太守就亲自送来户籍信息,说是本郡没有胡人。 只剩青城山旁边一个人口仅五百户的县还未查,但县令不认鱼袋,林业绥躬身前往那个县城。 见雨势渐式微,谢宝因抬臂掩面,低头饮汤,然后黯然嗟叹:“我想阿兕与和阿慧了。” 侍坐在右的玉藻添汤应答:“因为女君此行得见山河,已经尽兴,所以才开始想小女郎与小郎君。” 谢宝因莞尔,随即起身穿上在雨天便于行走的高齿屐:“我去清都观走走。” 玉藻也迅速回室内取来罗伞,为女子一路遮雨。 从殿中烧香出来,谢宝因站在庭阶,透过雨幕望向对面的殿室,那里有一道孱弱的身影若隐若现。 在大雨渐弱的时候,她终于看清是一名女冠痛苦的坐在殿下,汗流浃背,香烛也散落在四周,而当她欲令人去相扶的时候,已有道长自远处疾步到殿前,将人扶回袇房。 见此状况,谢宝因命左右去询问山中是否居有精通医术的道人。 数刻后,玉藻将道长带来:“女君,这位道长在出家修行前曾是医师。” 谢宝因颔首,与医师一同过去。 在诊治过后,道长疑惑直言:“除了一日两餐的饭蔬,这位师弟平常还食用何物?” 留在室内为师弟侍疾的女冠开口为其解惑:“我师弟与怀安真人皆爱食用金丹,已经八载有余。” 忽然听到五公主的法号,原本在远处中央几案跪坐饮汤的谢宝因缓缓抬眼:“请问这位女冠的身体如何。” 道长悲哀摇头:“她身体五脏长期被毒物所侵,不可救疗,如今能做的就是尽力减轻痛苦。” 躺卧于榻上的女冠面色仍白,听到道长所言,下意识将金丹与此事联系,睁眼泣言:“怀安真人与我说过的,食用此物让她觉得快乐,还能去到心向往之的地方,真人不会骗我的。” 谢宝因默默听着,然后与室内那位法号太微的女冠言道:“还请道长去将金丹与记载炼制之法的书简取来。” 忧心师弟的太微从席上起身,走去北壁的几案,从案上无数的瓶罐中拿起一陶罐,后又再折返回来:“谢夫人,金丹皆在这里,怀安真人昔年炼制很多,但炼制之法已经遵循真人遗愿全部焚烧,但太净应该知道,在观中她最崇拜真人。” 谢宝因见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太净已悲恸不能言,命道长去取过金丹。 道长倒出一粒,以舌轻舔分辨,随后笃定:“就是此物。” 自少时就对怀安信奉如神的太净掩面而哭,她好像又回到当年坐在静室之外,艳羡怀安不真人不日便能登仙的岁月,而后平静诉说:“当年真人所遗金丹不多,所以师父与师兄焚烧真人衣物时,我曾偷看过那张记载炼制之法的帛书,但我那是年齿尚小,只记得有丹砂、金锡、黑锡之类的药石。” 丹砂能焚出水银。 金锡、黑锡等物皆能致死。 谢宝因无奈叹息,而后命监观带自己去五公主生前所住的袇房,室内摆设简单,只有常用的几案、坐席与榻,西壁的漆木长榻上堆满竹简。 她缓步过去,拿起一卷沉重的竹简,漫不经心的询问:“监观可知怀安真人是从何处习得炼制金丹之法?” 监观既怕担责,也怕连诛,当下就将所有细节全部说出:“怀安来清都观不足三月就开始炼制金丹,我曾因好奇而询问过几次,她说是自己闲暇时翻阅典坟所写的,并且炼制之事也皆是怀安亲自来,她从来不准其余师兄弟食用,有次她最喜欢的太净仅仅只是用装过金丹的陶罐来饮水,怀安当下便勃然发怒,用荆条抽打其身,直至太净喉间再也哭不出声音才停。” 谢宝因拆开捆束竹简的帛带,闻言轻轻一笑:“那为何太净还能食用八载之久。” 那名女冠的年齿也才十四、五岁,然即将寿终。 监观已经从弟子口中知道金丹所含毒物之事,但怀安食用金丹与她们道观毫无关系,纵使彻查也是清白,她并不以此为惧,惟独恼怒太净、太微师兄弟二人欺瞒师门:“我们都不知道怀安还有金丹遗留。” 谢宝因竹简才展开几片,看到第一片上所写的内容,突然想起男子曾说五公主将《列女传》送回国都,她躬身把所有竹简都翻找一遍,然而却只有手中这一卷是《列女传》。 她望向右侧:“此卷竹简是怀安真人所抄写的?” 监观看到竹片上的字,颔首:“送回国都的也是此卷。” 谢宝因垂眸望着竹简,这卷只是《列女传》的其中一卷,所记之事有二,金丹也是五公主亲自炼制,再看满室书简与上面的字迹,可知公主绝非愚昧之人,反而通达知礼,没有误食的可能。 即便是,身体有恙也会停用。 须臾之间,她长睫微颤。 “在羽化以前,怀安真人曾食下多少金丹。” “昔年皆是一旬半食用一粒,从知道国都遣特使来以后就每日约要食用三四粒。” 【作者有话说】 林从安的愿望清单:带老婆看三峡(√) 太净就是第三章的那位小女冠~ [1]出自先秦·佚名《楚狂接舆歌》。 第114章 孝而被弃【修】 在汶山郡所辖广柔县的官署内, 小吏手捧着一卷竹简,疾奔去长官面前:“那人已经找到。” 县令跪坐在几案前的草席上,低头翻阅着这些户籍竹简, 同时又承受着从国都而来的高官的威压, 早就已经挥汗成雨,听到部下所报,乐不可支的起身,穿上脱在草席外的木屐后,绕过几案, 快步走到前庭,敬奉给负手而立的男子:“林仆射, 从登记在册的户籍中寻到一名胡人,但此人并非是从国都来的,而是从越巂郡。” 林业绥垂眸,看着记载有团貌的几片竹简, 肤色、身长及面容特点皆写得有条而不紊。 他简单卷起,然后交给侍从,声音虽温和, 但字字皆是震慑:“按照律法, 户籍应该是三载一编,每造一次册皆要一式三份, 本县留存一份外,其余两份则要上交给郡州、尚书省保管, 为何此户籍在郡州的官署内未能找到?” 县令的额角开始出汗:“我数日前刚就职, 还未来得及整理, 必会在一旬以内整理好, 再重新造册, 并于岁末前送往国都。” 林业绥淡瞥一眼,不置一言,从侍从手中接过罗伞后,步入雨中。 待恭敬目送男子登车离开,转危为安的县令捶了捶胸以作安抚,随即便转身命人将所有户籍整理出来。 车驾从县城官署驶出,沿着宽平的蜀道一路而行,但行至途中的时候,忽见道路上的黄泥被大雨卷起,随后砸出水坑,大道两侧所栽的青绿树木亦被折断细枝。 远处的山林草丛里,数十个部曲也在蓄势待发,为首的一人则目不转睛的注释着前方,待车驾驶到不足三尺之际,右手举起。 而随着右手的猛然落下,众人倾巢出动。 身披蓑衣斗笠的侍从、豪奴在听到野草弯折的声音时,瞬间戒备,见前方有人冲出,迅速以刀斩伐,奋力护卫车驾,但最后因寡不敌众而败退。 簌簌的雨声中,刀剑插入血肉的声音是如此清晰,豪奴、侍从以及这群前来刺杀之人,齐齐回头望向车驾。 为首之人所持的那柄横刀被直直刺进车舆。 再抽出来的时候,万物静止。 这一场无休止的夏雨,将刀身所染的殷血全部都给冲洗干净。 青城山上,风雨不息。 山中的幽兰、翠竹逐渐被四处漫去的云雾所罩。 谢宝因孤身立在神殿中,仰头望神明。 数年来,五公主心中始终都明白金丹究竟是何物,所以从不愿让别人食用,惟恐会谋害他人性命,但因为她一句“心向往之”,使少时的太净以为能羽化成仙。 而她从国都来青城山已数载,为何当年国都来的人刚到不足十日,她就迫切寻死,宫廷对这位公主而言,居然比死还难以去面对。 看了眼天子为爱女所塑的神像,谢宝因转身从殿中出来,在等玉藻回去拿伞的时候,透过重重雨幕,远望那只仍在翱翔的飞雁。 她已经开始去相信,在昭德太子死前的那场端阳宴上发生了让五公主难以接受与释怀的事情,最后这件事情令当年的小女郎心之忧惧,形之苦痛,日益厌倦宫廷与所谓亲人。 五公主为心中能有安宁而选择出家入道,希望能忘记所有旧事,但贤淑妃与天子的逼迫,让她道尽涂殚。 即使已经躲避至西僻之地,国都之人还是来到山中,她也终于明白自己所求的安宁从来都不在这世间的任何地方。 唯有一死。 朦胧的山色中,再也没有飞雁的身影。 谢宝因抬眸看从瓦檐间垂落成线的雨水,茫然地伸出手去接,欲不让其落地,但终是徒劳。 同时,内心也觉得悲凉。 昔日昭德太子妻早逝后,不再纳妻,膝下也无子无女,所以十分宠爱弟弟的孩子,年幼的李月还曾无知笑言日后要嫁给昭德太子,但数月后,她就目睹了伯父的死。 为何宁愿独自煎熬也不将事实告知天下,让如此宠爱她的伯父屈辱死去,而又是何人谋杀才会令她至死都不能释怀。 遐想之际,道观外面有豪奴冒雨跑来。 玉藻也取来伞,看见女子掌心湿润一片,忧忧拿出佩巾去擦拭。 少焉,豪奴来到阶前,双手抱拳。 “夫人,林仆射被刺杀。” 与清都观相隔四十丈的一处道观外,成列站有百余名的铁甲兵卒,奉命戍卫在此,而太守从部下那里得到消息以后,迅速奔赴这里,在观门急躁不安的反复折返着。 十刻过去,远处的山阶上才出现一个人影,太守当即认出其中一人是统率本郡守军的将领姚丰。 顷刻后,男子撑伞走来,玄色直裾已湿大半,脸上毫无血色,在他身旁侍从着建邺带来的奴僕,身后则是持着兵器的铁甲护卫。 行在前方的姚丰也迅即退避,随从在侧。 而太守已经面朝男子拜手,躬身请罪:“今日之事全因我部署不力才让仆射遇刺损伤。” 林业绥立在雨中,左手垂落在身侧,指尖缓缓滴血下来,薄唇轻启:“我无事,多亏姚将军及时出现将其斩杀,此事也并非是太守之过,不必如此。” 姚丰闻言,即时低头行礼以示不敢敬受之意,而后与太守一同侍从在男子身后进入道观。 走到供奉三清的主殿檐下,林业绥将手中的伞交给奴僕,淡声命道:“玄度法师接来以后,还需劳烦姚将军负责警备。” 姚丰拱揖,高声禀命:“臣绝不负林仆射所托。” 林业绥微微颔了颔首,然后转身回到居室,命医师简单处理过伤口后,脱衣去沐浴。 浴室的水声响起数刻,等男子再出来时,被血污雨浇的直裾已经换成白色中衣,宽肩之上搭着黑底金纹的大氅。 他徐步去坐榻,将左臂伸出。 始终都跪侍在这里的医师当即就重新用盐水沃伤,再敷以膏药,最后拿丝帛小心裹好伤处,在离开之前,忠于职守的恭敬告之:“林仆射日后需少动,避免扯动伤扣。” 林业绥缓缓扯下宽袖:“多谢。” 医师拜手行礼,随即退步离开。 童官此时也前来复命:“家主,我已带人将法师安全护送到观内。” 殿室内,已到耳顺之年的白头老翁高举三柱香,合眼默念几句后,恭敬将香插入神像前所置的炉鼎中,随后又以衣袖去擦灰尘。 长命万岁 第139节 他一头断发,面部垂老,眼珠也已经看不出有任何的异色,与中原人类似,谁也不会想到这位就是三十余年前到国都建邺开坛说法的胡僧玄度。 林业绥站在殿外,抬眼朝里面看去,语调平和:“听闻法师乃佛徒,为何给道神上香扫尘。” “举手之劳,何必分佛道。”玄度开口即是雅音,而非拗口的外域音,等转过身来,面容和蔼的笑道,“想必林檀主是为了昭德太子的事情才如此费尽周折的找我。” 内有灰尘,林业绥抬手轻咳一声:“某确是为此而来。” 从国都出发到今日从县衙离开的中间数十日都相安无事,在他欲去找胡僧时却遇刺,不得不说他们此时动手,可谓愚蠢。 玄度双手合十,随喜赞叹:“昔年我说法至建邺,昭德太子那时已经十分痛苦,惟有听我说法才能安静,后太子归依,与我也仅是探讨佛理,未曾涉及国政,故所知也并不多。但有一次辩法,太子突然询问佛教的轮回与罪孽业果,问我杀孽是否要堕入地狱道,又问我有何法可解。大约从那时起,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会死,在端阳前几日更是彻夜诵经,欲消去那人因杀他所造的罪孽。” 林业绥渐渐屏息,昭德太子痛恨士族,若真是士族要杀,绝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唯有至亲之人,才会忧虑对方因杀自己而堕入地狱道。 “可知是谁?” “太子只说一切皆是有始有终。” 刺杀两字犹如弩矢,刺入骨肉。 谢宝因怅然自失不能言,最后疾奔而下中庭,木屐快步履过爬满青苔的石路,往观外跑去。 玉藻迅速撑开伞,追逐上去:“女君,小心颠仆。” 冲出道观后,谢宝因沿着延绵山脊的石阶奔走,但又忽然在某一阶停下,悲痛到缓缓屈膝。 玉藻来到女子左右,为她撑伞遮雨,然后往下一看,见纤细的足腕沾染了泥污,渐渐开始浮肿。 见完玄度,林业绥立在居室临崖的窗牗前,垂眸审视着手中这卷李月所抄写的《列女传》竹简,逐字阅过后,眸光微闪。 再想及今日刺杀为首的几人乃淮阳、邵阳两郡的口音,而淮阳前身是渭城,邵阳前身是昭阳,分别为谢氏、郑氏的族地。 那人妄图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简直可笑。 一阵山风猝然卷来,他握着竹简的手背向身后,对外命令道:“明日出发回国都。” 童官禀命要离开去准备舆马时,抬头看见一人,当下就低头退避,恭敬的行礼:“女君。” 室外的声音使得林业绥掀起眼皮,剑眉转瞬便拧成一团。 女子站在居室门口,安静又令人怜悯,双眸湿透,发丝沾在光洁的脸颊上,红色暗纹裥裙被溅满泥点,从足腕往上湿了一大截,云纹的白绢上襦因受雨而紧贴肌肤,左右垂髻所斜插的四支白玉钗也因风雨所飘摇。 玉藻侍从多载,应时哽咽道:“得知家主遇袭的消息,女君在仓惶奔走的途中,不慎将足骨损伤。” 林业绥喉结上下滚动:“去备热汤。” 玉藻唯唯一声,低头离开。 见男子无恙,谢宝因心中的忧惧消失,手扶着门,抬起右足欲要进去的时候,忽察觉到身前有高大的黑影,整个人也突然腾空。 她抬眼,迫切开口:“你的伤。” 走到坐席旁,林业绥将怀中的人放下:“只是左手小臂被刺伤。” 谢宝因执意要亲自看,但还没等男子挽袖,奴僕已备好热汤,玉藻入内候在不远处,她只好先去沐浴。 望着不甘离去的妻子,手臂隐隐作痛的林业绥命医师重新前来处理伤口,换掉染血的布后,又令其留下医治损伤的白膏。 谢宝因从浴室出来就见男子坐在席上,身体往后靠在凭几上,手中把玩着陶瓶,神情散朗的望向窗外,顷刻又眼中含笑的望着她。 她命玉藻扶自己过去,因足腕有伤,只能选择不太雅的踞坐,以臀股落席。 见人坐下,林业绥将白膏在掌心捂化,然后抬起女子行走有异常的左足,想要去揉却被躲开。 谢宝因不再对他顺从:“我要看伤。” 林业绥抬眼,看着嗔怒的妻子,淡淡一笑,无奈伸手过去,只见她小心挽起,看到丝帛无血渗出后,眉眼也随之舒展。 然后,他反客为主:“这下也该我看了。” 谢宝因没有再躲,但还是心虚的说了句:“损伤并不严重。” 足腕泛起红,已经开始浮肿。 林业绥神色如晦:“何必如此惊惶。” 谢宝因微怔。 林业绥忽低笑出声:“怕我死了?” 谢宝因闻之颦蹙,惶恐到直接倾身过去,用手捂住他的嘴。 然而见女子有如此反应,林业绥却笑得更开心了。 意识到他是在戏弄自己,谢宝因心中仅剩的忧虑也尽数消散,转而是浓重的药味萦绕鼻尖。 抬头时,林业绥已近在咫尺,揉完药的他寸寸逼近,直到撷取到女子的清芳,才餍足去濯手。 谢宝因舌根酥麻的将今日在清都观所发现的事情告知:“五公主是食金丹自杀的,据监观与其余女冠所言,应该是来到青城山后才开始食用,但五公主似乎只是想让自己慢性中毒,并非即时死去。直到九载前,陛下遣人来寻,才让她决心去死,公主在死前有遗留一卷《列女传》,还送回国都给天子观览,恐内有乾坤。” 林业绥浸湿双手,拿松香胰涂抹十指,认真濯洗,不疾不徐道:“她改了其中四字。” 听到改字,谢宝因急切要去找竹简,她记得来到青城山的翌日,男子便命人用竹片誊抄,而一卷共二十一支简,三百一十九字,如果不逐字校阅,几乎不会注意。 发觉女子的意图,林业绥用粗巾擦去水迹,然后将那卷竹简取来,在她身前几案上展开,长指从她身后绕过,云淡风轻的落在竹片一处。 如此姿势,于悄然无声中将人搂在怀中。 谢宝因垂目,看着男子所指之处:“孝。” 林业绥再指三处。 “而。” “被。” “弃。” 一滴泪落下,谢宝因抬手抚面,李月在《列女传》上所改的几处刚好能集字成“孝而被弃”。 孝,善事父母者。[1] 文帝与王太后,其中一人将孩子摒弃了。 【作者有话说】 玄度在66、111章有提及。 [1]孝,善事父母者。——东汉.许慎《说文解字》 第115章 客死於野【修】 车马从汶山郡出发后, 不再由长江出蜀,而是自通达京邑的平直蜀道一路朝北方去,驱车数日, 最后他们于仲夏上旬回到国都。 初入建邺, 驭夫掌驭马车沿大道驾至长乐巷,有男一人从右侧奔突而出,双膝一屈,在轭中的三驾马前长跪,先号咷悲哭, 而后请求谒见尚书仆射。 侍从车驾的童官闻音,过去严令其露出面貌, 随即健步到车驾的帏裳旁,拱手报之:“所跪之人乃廉公身边的奴僕。” 林业绥黑眸半敛,沉默许久,随后才道:“命他上前。” 奴僕膝行至车驾旁, 匍匐而哭之:“陛下忽于前日夜半召见廉公,此时都还未归来,乞请林仆援救。” 谢宝因微微侧目, 从帷裳看向马车外。 他们汶山郡此行已经知道昭德太子薨逝的真相, 天子在决意追究之前,为何还要如此急切的召见太原王氏的族长来到国都。 难道不应该是召见另一个王? 在男子的命令之下, 帷裳开始轻轻晃动起来,车驾迟缓向前, 王廉公从故乡带来建邺的奴僕依然还匍匐在原地。 谢宝因朝男子望去, 情绪浅薄到难以窥探他心中所想。 随后, 掌驭马车的驭夫驱使三驾马停下。 家中奴僕与媵婢也已经带着林圆韫与林真悫在家门外迎候。 而车驾内, 林业绥扣住要起身的女子, 握着其手腕,淡声说道:“你先归家,我入宫一趟。” 谢宝因下意识往外看,然后温顺颔首。 家门前,已经一月未待在父母身边的林圆韫锲而不舍的喊着“耶耶”“娘娘”,仅十月大的林真悫也随着阿姊开口说了两句不成字的音调。 见男子欲要下去,谢宝因握住他大掌:“阿兕他们若见你归家不久又要离开,肯定会哭,还是先去看廉公。” 林业绥笑了笑,沉下声音:“等我回来。” 谢宝因长颈之上的头颅微微往下一动,随即起身从帷裳下车,而膝弯也迅速被跑下石阶的林圆韫给抱住,毛茸茸的脑袋还在不停蹭着,刚开始学步的林真悫则想仿效阿姊,庆幸媵婢迅捷护住。 然后小郎君内心不满,见阿娘抱起阿姊笑言“阿兕又长大了”,渐渐变得急切,口齿不清的出声,还挥舞着两只小手。 媵婢、奴僕都低头笑起来。 车马也离去。 高大华丽的殿室内寂然无声。 宫侍低头成列在殿左右,神情肃穆。 因为在殿堂中央,有老翁长跪,然道德从来都追求与教化“敬老尊贤”,所以他们为此而哀。 八十余岁的王廉公当然也能感知到这些宫侍望向自己时,那悲哀的眼神,他垂头折腰,膝骨触地,已经趋近两个昼夜。 李璋常常都会来言语谩骂,天下士族与名士都敬仰的郡公就如此被天子肆意挫辱,不置一言。 见到如此情况,侍在天子左右数年的舍人无人敢相劝。 天子近日多梦,于前日夜半召见王廉公,皆因从仲夏朔日起,他就昼夜难以安寝,他的脾性也再次回到做四大王的时候,易躁多怒,胸痹更是控制不住了。 前日夜半或是所梦为恶,突然睁眼惊醒,随后命王廉公来殿中长跪。 今日清晨,又是重复昨日之事。 羞辱。 “廉公?”李璋怒目望向已经能为他祖父之人,没有分毫敬老,反耻笑几声,“孟子言‘廉,人之高行也’,公岂能配得上‘廉’?” 王廉公依然沉默。 李璋撑案从席上站起,去其身前,居高临下的来回踱步,平静重述往事,“太原王氏族长身体虽然羸弱,但爱国如家,披布丹心,输写肝脑,竭股肱之力,加之以忠贞[1]。以一人之力从战场上救回武帝,一步一步背回营帐,颊留灼痕,归朝又尽心辅佐。数十载来,天下士人皆以廉公为表率,随意问一人都会说廉公此生于君、于国、于心,已经无愧。” “那为何当年我哭着跪在你门前,求你救救我阿兄,你置若罔闻?” 长命万岁 第140节 已经来到兰台宫的林业绥立在长生殿外,默默听着天子对那位良臣的控诉。 “东宫也是你的君!你为何不对他忠贞!你为何不像救武帝那般救太子!你的忠贞究竟是对哪个君王而言?爱国又爱的是哪个国?” “你只对你士族的君忠贞!只爱你士族的国家!” 李璋压抑近二十载的愤懑与哀痛,被这几月所梦的兄长给打开缺口,自后再难压制,咬牙切齿到面目全非:“你身为人臣,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君主死,你简直是死有余辜!” 随即,殿内传来舍人跪地的声音:“陛下..陛下..廉公乃开国郡公,天下名士与儒生无不崇敬,你千万不能杀了他呀!倘若廉公一死,天下众人将要如何看待陛下,会说陛下无仁德,杀良臣。” 一人号啕怀抱天子的小腿,尽力劝告,另一人赶紧跑出殿,要去找能劝阻天子之人。 急促凌乱的脚步响起,舍人从殿内出来,见到静默而立的男子,乃有喜色,伏地哀告:“请林仆射进去劝劝陛下,如果陛下真的杀了王廉公,国政必会不稳,何况王廉公还是林仆射的恩师。” 林业绥眸底的波澜重归平静,沉声道:“进殿去告知陛下一声。” 舍人转忧为喜,笑着唯唯。 很快又出来迎男子入殿。 迈步入殿后,林业绥淡瞥一眼跪于殿堂之上的王廉公,面貌虽然已经发白,但神情宠辱不惊,置此欺侮于度外。 淡漠收回视线,他拱手道:“陛下所交付之事,臣已查清。” 愤怒过后,患有胸痹的李璋已经开始喘息困难,揪着胸口许久才呼吸通畅,而他对男子的话却未加理会,反讥笑一声:“王廉公是你恩师,林仆射就无话可说?” 数日前来书曾言已从汶山郡回来,想来今日刚到,居然就直接来到这里。 林业绥知道天子起了疑心,此时他只能选择独善其身:“臣进宫是为禀命,还未清楚老师所犯是何法令,故不敢妄言此事。” 李璋谛视:“那就说说吧。” 想起当年天子邀请自己入他所设的大局,林业绥半阖眼皮,先言:“怀安真人是自杀而死。” 李璋默然不语,知女莫若父,他当然知道九载前,自己遣张衣朴前去请她回缈山修行,会发生些什么。 李月的性情是他众多子女中最倔的一个,甚至是倔强到偏激,少时因为贤淑妃常常逼迫她去见郑家的几个阿姊,而她不喜,所以就能为此弄伤额角来躲避此事。 是否会留痕,她丝毫不在意。 李月的孩童时期,他还是很宠爱的,胜过其兄弟姊妹,但数年不能相见,也未能承欢在他膝下,所以爱女之情也渐渐不再浓厚。 何况他隐忍已经多年,眼看即将破局,决然不能放弃,权柄若要重归皇家,这步棋也必须要走。 贤淑妃既然如此想念女儿,他顺势而为又有何不可。 所想被天子躬身证实,林业绥眸底那池水也未有什么波动,而后言道:“谋杀之人就在怀安真人送给陛下的那卷竹简之中。” 李璋皱眉,那竹简他看过,汉刘向所撰的《列女传》,其中所记载的事迹有一是子/伯奇被父/吉甫疑之,而后自杀。 李月对他们的相逼已经不悦至此,死前都还要再讥讽他们与文中之人无异,所以在看过一次就束之高阁,但听男子所言,又惟恐内里真的藏有隐喻,当下就命舍人去取来。 林业绥扫了眼离去的内侍,然后望向天子:“玄度法师也已经在汶山郡找到,他自陈昔年昭德太子其实早就知道自己会于端阳当日死,并且知道是谁要杀他,还曾日夜诵经为那人消业果。臣在去找玄度的途中也遭到刺杀,为首几人的口音皆为淮阳郡与邵阳郡,背后之人意图掩目捕雀。” 听完男子所报数言,李璋的思绪依旧还被云雾所罩,只觉得所有事实都被刀剑割碎,飘散在云中,当内侍取来竹简,他静心逐字阅看。 然后看到林业绥与谢宝因所看到的。 集字成的“孝而被弃”。 天子豁然开朗的同时,双手也开始不受控制的在战栗,犹如遇到危险无力独自去应对的孩童。 郁夷王氏。 太后。 长长的甬道中,帝王的车辇从此通行去另一宫殿群的蓬莱殿。 扶辇下去后,李璋行尸走肉的来到殿门前,从前勉强还算挺直的脊背在来的途中已经变得伛偻。 他忍着悲愤,像过去二十载那样低声乞请:“臣请见太后。” 王太后此次没有再出声相拒,只是久久不语,宫中早有流言,天子多梦是被昭德太子的灵魂所缠,以致于身体每况愈下,性烈如火。 终究是自己亲自养大的,犹如亲子。 她叹息一声:“进来吧。” 跟随而来的舍人为帝王推开殿门。 李璋再也提不起任何的力气,缓慢的像耄耋老翁,好不容易进到殿内,又一字一叹的开口,而比起天子的声势,更多的是为人子的无奈:“已经过去多少年,臣每念及阿兄都会难抑心痛。” “道奴既已逝多年,你也不必再追念,身体为重,你阿兄生前也极为爱护你,若见你如此,内心也会哀伤。”王太后久居于此殿,从不见阳,所以面容透亮,如那蝉翼,肌肤之下的青丝也明细可见,望着这位养子,满头白发的她不忍落泪,“你看着比先帝还..” 文帝六十而崩,都没有如此老态。 不必追念。 呵。 李璋浑身战栗,努力抑制着满腔愤概和哀怨:“我与安福少时丧母,是太后抚育我们无恙长大,所谓生而不养,断指可还,未生而养,终身难忘。阿兄更是待我们宽厚,我性情急躁,但阿兄总是不厌弃的温声安抚我,而这些年来,即使没有阿兄在身旁,我也已经能够忍住自己的脾气,皆靠我日夜含血硬撑!” “太后你知道吗?多少夜里我都恨得想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当年安福丧命的时候,阿兄劝我不要冲动,他自己却不顾东宫身份,亲自前去打了郑戎,但这么好的阿兄为何会无辜丧命。” “臣没有太后的福佑,难以寿终,我只想知道阿兄为何薨逝。” 王太后听闻,当下就惊愕失色:“那已经是往昔之事,你又何必再追!” “因为‘臣不讨贼,子不復仇,非臣子也’[2]!” 因为当年那件事,失去兄长、爱女的李璋再也隐忍不住,衰老的脸庞承载着滚烫的眼泪,声音微微发颤,可怜到像是无家可归的人。 在心头悲痛难以复加之际,他手掌握拳,然后捶胸,以此来疏解:“太后知不知道月儿是为何自杀的?她看见了,她看见了这座宫殿内所有污秽。” 年近知命的天子在阿母面前,又变回了号啕质问的幼童。 王太后不敢置信的起身,朝李璋走过去,瘦能见骨的双手去握他手臂,仰头哭问:“月儿..真的..看见了?” 当年李月不是睡了吗,她明明把人留在殿内,为何还会看见? 她竭力尽能想要忘记的旧事就这么卷土重来,她哽噎欲吐,好像又回到十九载前的那场端阳宴上,小女郎一眼就看到王祖母的悲哀,上前给予怀抱宽慰,怎么也不肯离开。 李璋甩开王太后的手,癫狂大吼:“太后为何要这么做,阿兄是你亲子啊,那是你的亲子。” 所以真相已经彻底解开。 这就是他数年来都苦求不得的事实。 他收起脾性,坐在这至高处,做士族眼中最满意、最听话的天子,牺牲子女,为的就是要重振皇权,扳倒三族,再为兄报仇。 但如今,要如何报仇。 王太后走过去,拿木杖支持:“因为我出身郁夷王氏。” 二十载前,那次密谈就犹如陵江的江水..让她溺毙其中。 “母杀子从何来?道奴也是王氏的血脉!” “那皇后去问问他是否还认母族、舅氏?太子刚监国就要治理母族权势。”王氏族长看着眼前这位文帝皇后,嗤笑道,“郁夷王氏几百年的根基怎能毁在一个黄口小儿的手中,若要叫我出手,莫说全尸,连一根发丝都要焚烧干净,再一把扬了。” “皇后出身何处,千万不要忘了。” 妇人啜泣不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氏族长冷漠斥责:“哭什么哭?王氏不以女眷入宫谋仕乃族规,凡为王氏子弟皆要熟知,但你却视若罔闻,还生出如此竖子!” 昭德太子在监国期间,郁夷王氏已经不止一次派女眷入宫找她,要她制止这个儿子的所作所为,直到前朝君臣开始想要彻底消灭士族,王氏族长终于再也不能安坐,亲自前来。 她杀或能为道奴留存全尸,王氏杀则是如何解恨如何来,而王氏代表的是天下士族,她别无选择。 道奴死后,她退居蓬莱殿,不愿再见先帝是因为无颜敢见,厚儿出生的时候,小小的一团,脐带还未剪断便先抓住先帝的手指,使得先帝喜不自胜,赐小名为道奴。 他们二人最宠爱的儿子被她亲手毒杀,导致重病缠身的先帝因此悲恸过度而崩。 多少个日夜,每当望着这双手都想自杀谢罪,所以她拒绝看医,但后来国都开始流出道奴为璋儿所杀的流言,更猜测是新帝不让大病的她用药石。 道奴已经死了,她不能让璋儿再背负弑母之名。 从激愤中脱身以后,李璋平静询问:“阿兄在端阳当夜薨逝,为何翌日才传出丧讯?” 他昔年不怀疑李月是看到真相而出家,是因为阿兄身边的舍人亲口所言“太子当夜安然无恙回到东宫安寝”。 王太后摇头,她也不知道在兰台宫饮毒而死的道奴,为何会出现在东宫,都已经前尘旧事,又何必再提。 道奴那么笃信如来,恐怕已经转生,那户人家应该如他所愿..兄友弟恭、父母仁爱,他也会长乐未央的寿终。 太后不言,李璋就自问自答:“因为阿兄孝廉,他爱先帝与太后,可比起先帝,最爱的还是太后,阿兄初入主东宫的时候,还曾哭着要找阿母,所以即使知道阿母要杀自己,但还是会忧虑阿母会因此受罪受难,臣甚至不敢想阿兄究竟是如何度过那最后半月的,一日一日的等着亲生母亲来杀自己。” 天子哀嚎着仰头问灵:“阿兄啊阿兄,你为何要生得如此仁孝。” 王太后闻之,手中木杖倒地,她人也伏跪在地,但因年老而血肉流失,所以倒下时只听见骨头砸地的声音。 她在呼天号地,却没有丝毫的声音发出。 她说。 道奴,求你恨恨阿娘。 天子从长生殿离开后,林业绥信步走至王廉公身边。 他垂眸看着这位恩师,心绪没有丝毫涌动,想问的只有一件事:“那日在王烹家中围炉赏雪,老师为何要骗我。” 面对这位学生,从进入殿内起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王廉公终于出声,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内心所想:“我入世为官做人,皆谨慎律己,当年以血肉之躯才拼出这样一条路来,最后终于受士族敬重,即使是郑王谢的子弟见我也需俯首称一声廉公,所为也不过是太原二字。” 太原王氏与郁夷王氏虽然并非是同族,但常常因同姓而被比较,上至先祖,下至当朝子弟,学识才问、私德建树与所联姻士族,无有例外。 但不论是前朝还是如今,太原的权势都不如郁夷,所以前朝曾以一句“同为王,犹云泥[3]”来编排太原王氏,而其族中的某公在最显赫时,曾欲求娶谢氏女郎,也被天子以“谢氏非王配,若配,另有王[4]”拒绝。 王廉公望着男子,笑叹:“你知道当年士族子弟皆欲被我收为弟子,我为何惟独收了你吗?因为从安,我们师生二人都是一样的,为了家族,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放弃。” 林业绥低头,自嘲的笑出声。 因为他已经后悔了,后悔曾经放弃活着,后悔曾无所谓生死。 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有内侍双手叠放在身前,低头躬身来到殿内:“陛下说廉公可以走了,无论去哪都不准加以阻扰,但命还是名,需廉公自己选择。” 弑君自古就是受人唾骂的禽兽之行,为人所不齿,即使是权臣弑君也会想办法掩饰,如果此事一旦公之于世,太原王氏将会遗臭万代,而其余士族会首当其冲的指责。 王廉公伏地,顿首谢恩,然后挣扎着要起来,但是长跪两日,腿脚已经没有知觉,几次踉跄。 林业绥微微弯腰,伸手扶起这位老师,再陪他从长生殿一步一步的走出去。 行至阙门时,王廉公已经做出自己的选择:“圣人说‘老而不死为贼’,我活到这个年纪,将有百年,人早就已经是死的了。” 他笑:“我也该去见武帝了。” 而太原王氏与其他,他永远都会选择前者。 长命万岁 第141节 林业绥默然不语,这个选择在意料之中,他十岁被王廉公收为学生,至今已整整十六载,所谓为师为父。 他做不到从容。 察觉到学生的异常,王廉公停下脚步,转身蔼然笑着,坦然到视死如归:“贤者不客死,这些年我在建邺实在待太久,我预备今日就出发回隋郡。从安,你我多年的师生就到此为止了,不必送我、也不必吊唁我。” 随即他拂开男子的手,身体正立,如同要隐居高山的名士,十分飘逸的振了振宽袖:“生得其名,死得其所。” 而后他沿着甬道独自离开。 林业绥停在原地,望着远去的身影,黑眸里的亮光最终化为清水,从眼里滚落下来。 他屈膝跪下,拱手推出,拜手行稽首礼。 “就此诀别。” 【作者有话说】 [1]《晋书·王璿传》。 [2]改自战国《春秋公羊传》。 [3]“同为王,犹云泥”:虽然都是姓王,但差别就像云和泥一样。 [4]“谢氏非王配,若配,另有王”:谢氏不是你这个王可以配的,得是另一个王才能配。 【解析一下文中的零碎线索】 1、部曲都是谢氏、郑氏族地的口音是欲盖弥彰,所以线索是郁夷王氏。帝后中就太后是郁夷王氏出身的,文帝不可能联合王氏杀自己亲儿子,这个儿子还是储君,关系国体,且文中一直有说三族已经在走下坡路,要是权势最盛时,可能敢逼皇帝杀太子,但现在王氏没办法一手遮天到这个地步。 2、还有一个点就是玄度说昭德太子只说一切都有始有终,这个属于细节线索,如果女主听到这句话,估计能够马上知道是谁,因为她当时听到李夫人要放弃自己就是这么想的,母亲带孩子来世上,又送孩子离开,谓有始有终。但女主没听到,男主也不知道女主濒死的时候想的是什么,所以文中没办法揭露,作话说一下。 第116章 夫人病笃【大修】 熙天曜日之下, 微风徐徐过之。 在炎炎仲夏,这无疑是一个和畅清朗的夏日。 一身白衣的王廉公从狭长的甬道缓慢走出,站在宫门前的时候, 屈曲的腰背艰难挺直, 仰首吸这天地间的清新之气,然后长长的嗟叹一声,犹如不得志的稚子,然他不仅衣白,束发戴冠的须发也皆是白素。 奴僕驱车来到宫门, 见老翁如此情态,恍然看见了多载前那位志在千里的太原王郎, 坐着牛车一路来到国都。 昔年十有五而志在学,此时八十有三而烈士暮年。 奴僕从牛车上拿来木杖,恭敬递过去:“阿郎,我们归乡吧, 隋郡才是阿郎的家啊,在国都建邺谋略多年,阿郎已经无愧太原王氏了。” 此次突如其来的危机已经足以让他投鼠忌器, 而阿郎能够转危为安, 皆因博陵林氏的家主。身为家僕,他也已经六十而耳顺, 曾经侍从过廉公的奴僕已经寿终,而自己侍从多年, 廉公已如同他的阿翁, 为人子都是冀望自己的阿翁能够不知政事, 含饴弄孙到寿终, 而不是死于非命。 长跪两日, 精力被迅速耗尽,王廉公接过杖,以此支持一直都在衰退的身体,笑着颔首:“我们归乡吧,以后都不再来国都了。” 奴僕闻之,莫不欣喜。 王廉公在奴僕的扶持之下,行动艰难的坐上牛车,随后命令前面掌驭车驾的人,从朱雀大街离开国都。 昔年他带着家僕,就是学老子坐在牛车上,沿着宽直的大路鲁道来到了国都,但他并不是坐牛车隐遁,而是入世。 象征无为不争的牛车从这条天下最宽阔的道路进入国家政治的中央,他十六拜官,一直到三十而立之际在那场叛乱中才得武帝宠幸,侍从帝王身侧。 驱车出了城门,王廉公在晃晃荡荡的牛车上,回头从没有帷裳的车后远望国都。 在十里之外的官修庐舍中,一群人在此席坐饮汤。 他们的家僕则候在道路两旁给行旅指示方向的行道树荫下,时时注意着国都来的方向,在见到一头青牛迟缓行在鲁道中央,即时奔走进庐舍:“阿郎,廉公的牛车来了。”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先后出来,肃静的侍立在大道右侧,注视着缓缓的而来的牛车。 家僕也禀命提前站在道路中央将车驾阻拦。 廉公的奴僕见状,以为是天子的人,但又见四周并无禁军甲士,天子恐也不想背负杀害良臣之名,当下选择高声呵道:“请问为何阻滞我主人的车驾?” 家僕怀着敬畏之心行礼:“我家阿郎听闻廉公要归乡,所以前来告别。” 随即穿着各色直裾的人履过平地,其中黑发白发皆有之,还有一持木扙的老翁,他们对着帷裳一拜。 “廉公。” “老师。” “子封。” 王廉公已经筋劳力尽,意识也在遨游,忽然被车外之人惊觉,沉静下来后,才从声音中听出这些都是他往昔在朝中的门生与昔日旧友。 子封,他的字。 天下已经没几人可以唤了。 他抬手欲举帷裳,最后还是罢休,以帷裳为障,对外笑言:“‘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1]’,文令你逾矩了,既已遐龄,身体康健为重,炎热之下就应少出行,在家中饮水岂不快乐?” 字为文令的老翁也大笑道:“所谓从心所欲,子封还不下车与我见见,你这一走,我们就是永别了。” 王廉公忽正色,垂头望着自己这一双膝盖,苦涩开口:“多谢诸位来送我,但我仪表不整,不见为好。” 他这一生被天下敬仰,嘉名美誉数之不尽,但就在今日被人窥见一切,在盛名之下,自己只是一个深藏内心的欲望以及为了家族利益可以抛却所有准则的俗人,已经无颜面对世人。 木杖咚咚敲在大道上,老翁不再勉强故友,而是主动走到帷裳前,询问道:“子封,陛下召见你究竟是所为何事?” 这才是他亲自前来的目的。 世有盛名的廉公被天子夜半召见,两日未出,对天下局势而言绝非好事。 王廉公摇头:“无事,诸位不必为此忧虑,士族不会有事,已经将要黄昏,我也想尽早回到隋郡,便不再与诸位交谈,多谢美意。” 老翁放心,率众人退避,目送牛车远去。 黄昏中继续缓行的牛车一路向西,恍若是在追赶夕阳。 王廉公也终于举起帷裳,看着漫天金色,想到的只有死亡,而天子性情不善,为昭德太子之死而蛰伏多年,又痛恨自己当年作壁上观,自己也寿命无几,不知天子是否会迁怒于太原王氏。 这样的身体,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到隋郡。 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家族:“我死以后,不管陛下如何对我的棺椁,即使是夺去我开国郡公的爵位,都要命族中子弟严禁为我上书,他们什么都不必为我做,我的身后之事也不要宣扬,治丧要悄无声息,不要因此而让陛下感受烦躁。” 驱车的奴僕在惊惧之下,忘了鞭策青牛,车速也渐缓:“阿郎..” 王廉公沉下脸:“不要多言,用心听我说。” 奴僕诺诺,后面一路上都在专心致志的听着。 黄昏时,余晖倾下。 车马之音在长乐巷响起。 林业绥下车后,一路的沉默走回平日所居的屋宇。 而在室内,谢宝因跽坐于几案东面,整理此行从汶山郡带回来的书简漆具,林圆韫则跪在西面的坐席上,双手托腮好奇看着。 见阳光晦暗的两名媵婢也轻声入内,将案上的陶灯、室内各处所置的青铜树灯用火一一点燃,退步离开之际,恭敬行礼:“家主。” 林圆韫循声去看,然后一步一颠的奔过去:“耶耶。” 林业绥没有弯腰抱,只是伸手笑着摸了摸长女的头顶,随即迈步去了北壁衣架前。 注意到父女二人的谢宝因望着男子的背影,察觉到他神色有异后,放下还在整理的竹简,撑案将膝盖离席,走去大女身前:“阿娘与耶耶给阿兕买了蜀人用竹子编织的神兽射魃,阿兕去筐箧里找找。” 孩童好玩,林圆韫很快忘记前事,高兴跑去暂时置于西壁的筐箧。 谢宝因见孩子离开,徐步至衣架前,在男子之前先伸手去够他腰间的革带:“事情全部都处理好了?” 林业绥轻嗯一声,低头看着女子为自己解带的动作:“王太后依然居住在蓬莱殿,廉公也已经踏上归乡的鲁道。” 谢宝因叹息,将革带放在衣架上后,又为其宽衣。 孝是文之本,礼之始,又以孝治天下,何况王太后尽心抚育天子,待其胜过所生,即使天子哀痛昭德太子,身为人子的他也不能治罪王太后。 林业绥忽哽咽:“当年天子曾跪求廉公救昭德太子,而他不臣。” 谢宝因惊愕仰首,最后缓缓举手去摸他发红的眼尾,带着不易被人察觉的小心翼翼。 身上被脱至只剩下一件白色中单的林业绥因为女子的举动,内心情绪再也不能隐忍,伸手将她圈入怀中,手臂紧扣其腰,整个脑袋都埋进女子幽香的颈窝,像个无助的孩子眷恋怀抱。 他第一次不带任何目的对怀中之人展现出自己的脆弱。 感受着颈间的灼热,谢宝因长颈微微上下滚动,她知道男子是在为恩师的不能善终而哀痛。 她轻声开口:“廉公存世八十三载,此去而不悔。” 又是一个黄昏。 王廉公所乘的牛车已经在鲁道驰驶四日,夜寐饮食皆在大道两侧所设的官修庐舍中,但今日因送迷失的孩童归家而不能守时。 奴僕怕老翁忧虑,出声告之:“阿郎,距庐舍还有五里。” 随后车身震荡,一声猛烈的“嘭”声。 有燕雀撞在牛车上,然后摔在地上,死了。 王廉公从帷裳看出去,那是一只老雁,他像是见到某种征兆,手落在身侧,拍击着右边车壁所设的长木,便利老翁与王公士大夫及夫人叫停车驾。 因为年老无力,又经历国都的事情,他身体与心都已经极度衰弱下去,所以拍击的声音十分微弱。 数刻后,牛车才停。 奴僕迅速揖礼请罪,欲去扶的时候,老翁却忽然固执,不愿让人触碰。 王廉公喘息着下车以后,往四周看去,随后望着道路旁边的高地山丘,独自迈步过去:“你不用侍从左右,在这里等我。” 奴僕口称诺诺,而后将车驾从道路中央驱至旁边。 王廉公也走到山丘高处,面向西方整理仪容以后才席地而坐,在生命的尽头,追忆起自己这一生。 他死而不悔。 天上星河璀璨的时候,听命等候的奴僕忧心夜半不安全,借着星辉往山丘而去:“阿郎?阿郎?” 见老翁背对自己正坐,所看的方向也是隋郡,他隐隐意识到什么,伸手去探鼻息,人已经气絶而死,最后还是身客死於野,为天下笑[2]。 须发为白的六十奴僕匍匐大哭,哭完就把人背下山丘,放在牛车里,然后夜以继日的驱车归乡。 远在隋郡王桓也已收到林业绥遣人送来的尺牍,所以在面对将尸身完好无损带回来的阿翁时,他一言不发,只是对着牛车跪下稽首,又遵循王廉公的遗言,丧礼简约,不发讣告。 但消息还是无胫而行。 传到国都后,天子大怒。 长命万岁 第142节 客死于野已经足以被天下耻笑,王桓不愿让廉公死后再受侮辱,因此隐匿遗言真相,肉袒负荆,膝行至城门,朝着国都谢罪,如此数日后,最终平定天子的怒火。 在孟秋之月,天子不顾士族异议,追封昭德太子李厚为皇帝,慈惠爱亲曰‘孝’,容仪恭美曰“昭”,谥为孝昭皇帝。 同时,追封十九而薨的太子妃周氏为哀皇后,并附帝谥,因周氏并非士族出身,她的薨逝也皆是王谢所主导,为的是忠告十九岁的太子不要再轻率从事,而遭难已甚曰“哀”,处死非义曰“哀”,谥为昭哀皇后。 孝昭帝后二人共附太庙,受往后帝王的日月祭祀。 然孝昭皇帝终生都在追念发妻,自昭哀皇后崩后,不再封妃,身边至死再无女子相伴,以致絶嗣无后,故以夫人阴氏从孙为后。 从即日起,天下官吏则要服丧三十六日。 因为棺椁已经入陵墓,所以国都官吏要朝夕穿丧,在太庙躬身向孝昭皇帝画像而哭,以尽臣子之道。 郁夷王氏则在天子的命令之下,全族服白。 王太后闻之,宫侍见她破涕为笑,然而又是昼哭夜泣,宫侍知道这位太后是高兴薨逝的孝昭皇帝被追封,但她不知道为何还要哭。 再后来,王太后终于主动走出蓬莱殿,但在拜祭太庙的时候,因为见到孝昭皇帝的画像,哭倒在地,于丧期第九日崩逝,合葬文帝的仁陵。 孝昭帝后也皆在仁陵。 天下缟素的时候,国都的消息也传至西僻之地。 玄度听到天子竟真的追封于昭德太子,泫然流涕的写下卷千字简送回建邺。 他在竹简中陈述自己二十载来始终都在被郁夷王氏所刺杀,当年为逃难避祸,沿着山峦一路到南蛮之地,在那里辗转数载,最后逃至越巂郡的时候,因收到五公主李月的尺牍而前往汶山郡。 因为孝昭皇帝,二人私交甚笃。 天子看完简书,念及玄度昔年曾告知自己兄长将会被谋害的消息,最后在通关文书上盖上玺印,命各郡太守,护送其一路出关,送他回到思念已久的故国。 为林圆韫赐福的胡僧要找的就是玄度,谢宝因也遣人前去告之。 翌日那僧就从王道疾驰而去敦煌郡。 仲秋中旬。 孝昭皇帝丧期将尽。 谢宝因也再做往昔的恶梦,她身处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茫然四顾的同时,忽然发现自己的双足被缚,不能行动。 有人驱驭牛车来了这里,车后则随从数名豪奴。 随后有夫人与小女郎从车上下来,而奴僕已在草地之上设好席。 那是嫡母范氏与少时的她和阿姊,阿姊不喜读《女诫》,与阿母大吵,她也因读先秦史而被斥。 于是,阿姊与自己都很少再对她笑。 妇人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她们出游,以此来讨好。 那天,她们其实都很快乐。 阿母不像平时教导的严厉,会教她们认识原野上许多野花,飞蓬、凌霄、卷耳、芣苡,以及胡人从西国移植于南海的茉莉花、耶悉茗花[3]。 如此时梦中的一样,远处的几人言笑晏晏,高兴就手舞足蹈的随乐而舞,但梦里又与那时有些不同。 谢宝因急切环顾,四方都有急速奔走的声音,在望向西方的时候,神色变得忧惧,有虎豹熊羆从那里疾驰而来,直奔小女郎。 妇人惊惶之下,竟忘记呼僕,直接以身护两女。 在猛兽扑来的瞬间,成人的谢宝因也下意识躲避,身体因此在原野上翻滚不止,最后撞上硬石,她举手揉着隐隐发疼的额头,睁眼就看见自己所撞的不是硬石,是他。 孟秋以来,国都进入国丧,他日日都是鸡鸣进宫,夜半归家,还要掌政治禁令,代天子做决策。 在数日的奔波服丧中,国都的官吏都已经劳悴,不能理政,而天子悲痛之下,胸痹发作,只能在长生殿中疾养。 男子眉宇轻皱。 谢宝因内疚的手摹他眉眼,以此安抚。 而后在满室光照中,她赤足下榻,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循着青铜树灯的光亮走到放置西壁的筐箧后,跪地从箧笥找到范氏曾经为她与男子所求的长生符。 用力握在手中。 当凉爽秋风拂过庭中松柏时,帷幔中所卧的男子睁开双目。 林业绥醒来坐在榻边,因意识昏乱而用手撑着眉心,随后不经意的抬眼一瞥,看见远处坐在地上的女子。 他起身,顾不得穿木屐,直接阔步走去,在其身前缓缓蹲跽,大掌轻托右足捂着,温声询问:“出了何事。” 谢宝因握着长生摇头,看向漏刻,然后又望着男子:“还未鸡鸣。” 林业绥弯腰将人从地上抱起,放在榻前的坐席之上,耐心解释:“政事繁多,我要先去尚书台治理政务,再从尚书台去太庙。” 谢宝因心不在焉的微微颔首,仿若献宝一样把长生符送到男子眼前:“这是我初怀阿兕的时候,阿母为你我所求的福佑,你随身带着好不好?” 林业绥迟疑几瞬,为让她安心,开口以清润的嗓音应答一字:“好。” 随即大掌往她脖颈后面摸去,深入背脊,最后亲自动手宽衣,敛眸看着中衣之下的白皙与已褪去红色的疿子,他指腹在上面抚弄几下:“只需再涂几日膏油。” 谢宝因臀股坐在席上,双足微微曲着,男子就跪在她身前,倾身看脊背。如此姿势,既能交颈,也能吻其喉结。 然她只是顺势躲进男子宽厚的胸膛里,因恶梦所起的心境也渐渐平和,最后闷着声音嗯了声。 林业绥摩挲的动作微顿,将她中衣穿好后,把其圈在怀中,给予他当下所能给的安全感。 昼漏三刻的时候,鸡初鸣。 男子已经更衣戴冠,乘马车离家。 谢宝因也站在衣架前,展开双臂,两媵婢侍立在左右,将一人高的漆木架上的三重直裾取下,小心为其更衣。 随后用玉钩系好腰带,而在佩戴腰间组佩时,玉藻忽疾步来报:“长极巷的郑夫人遣人前来,要请见女君。” 谢宝因垂眸,见媵婢谨慎松手,两串长至足腕的白玉组佩也自然垂落在衣裾上后,她收回视线,穿着软履徐步去前庭。 见奴僕跪在中庭,身体伏在地上:“女郎,夫人夜半病笃,性情也突然躁动,医师诊治以后,只言恐不能再延其大限,所以郑夫人才遣我来长乐巷。” 谢宝因想起梦中,望了眼长长垂在腰间的长生符,佩以与清冷温润的白玉,然后她莞尔而笑。 很怪异,但也很好看。 国都的王道中央,士族奴僕与豪奴甲士前后拥簇着家中夫人的车马出行,最后停在宽阔到能容纳五驾的长极巷。 左右随侍也即时抬起车的帷裳。 谢宝因弯腰下车后,径直入家门,往妇人所居的馆舍而去。 谢晋渠所聘之妻郑夫人则已经在中庭迎候,举手合掌向前一推:“谢夫人。” 谢宝因抬臂揖回一礼,随后与其併肩。 途中,郑夫人无奈叹言:“夫人始终不愿言语,不愿进食,不愿饮汤药,即使是李傅母也不知所措,君舅与谢郎又因孝昭皇帝的丧祭而鸡鸣就离家,我只好遣人去请谢夫人。” 谢宝因轻轻颔了颔首,迈入房室。 室内光照充足,时时都在熏香。 卧在榻上的范氏已经瘦臞,黑发也失去数年来所静心护养的光泽,呼吸微弱至需要静心屏息才能闻见一二。 侍婢见嫁出去的女郎归来,迅疾在榻边设席。 谢宝因履地至榻前,先后屈足:“阿娘。” 范氏偏过头,默然不应。 在席上跽坐好后,谢宝因缓缓开口,声音就似山间溪水汩汩,宁静温和:“我知道阿娘心中难受,那汤药真的很苦,昔年我大病曾被苦到伏榻呕药,我以为阿娘知道后会斥责,但没有,阿娘拥我入怀,不停宽慰我,最后不再进食药石,尽心尽力的从外郡请来会针刺之法的医师,所以阿娘也不要食用了,我已经遣人去另请医师。” 范氏突然哽咽出声:“但待你还是不及我所生,我愧为家中嫡母。” 谢宝因抚摸着长生符,眼里含笑:“我夜里又梦见少时阿娘带我与三姊去国都之外的原野上出游,那时才知道原来阿娘所知其实比我们还多,我们一同手舞足蹈,合唱乐府,但在此之前,阿娘才因得知我未看《女诫》而去看先秦史册,急得几日都没有睡好。因为二姊产子而亡,阿娘忧心其余女儿以后也会蹈其覆辙,所以在嫁为人妇时,给我与三姊野参以备救命之用。” “阿娘对阿姊好,也会对我好,对我严厉,对阿姊也是同样严厉。” “而晋渠已聘妻郑夫人,晋滉将要仕宦就职,晋楷从来都好学,阿妹在阿娘的教导之下,言行举止都胜于我,这些皆是阿娘尽心所致。” 范氏听到内心有所感触,起身靠着榻上隐囊,笑言:“你与你三姊昔日是家中最慧黠的,也是最难管束的,你三姊显于外,而你显于内。我常常疑惑究竟是你三姊使你性情如此,还是你使你三姊如此,但我知道那时欢乐也最多,因为你们时时都会让我觉得生活是鲜活的,如同我少时那样,而非沉闷。” 妇人微微倾身去抚女子的发顶:“然你的婚姻也始终是我心中所愧,惟独庆幸你如今否终则泰,你与你三姊都很坚毅,比我还要坚毅,所以在遇到险阻艰难的时候,你们能安然适应,再找时机一举反击,不像你们大姊..稍有困难就会惊慌失措,最后作法自毙。” 她逐一说着:“那李夫人我也已遣还回她家乡,她所要谋的,谢氏已经做不到了。” 孝昭皇帝是天下士族所忌讳的一柄利剑,此时天子追封孝昭帝后,就是将利剑刺入士族胸口。 士族则只能饮血咽下。 范氏闭上眼,长叹一口气,开始悠悠追忆这一生。 “我也曾想过少时游历山川,暮年隐于山林。” “但可惜身在士族,你我皆背负着家族。” “我活成了我阿娘的模样。” “你与你三姊千万不要。” “我其实最喜欢看你们笑,就像那次出游。” 更深夜阑后,星光渐璀璨。 谢晋渠归家,得知妇人情况危急,未回居室更衣就直接奔走而来,看见中庭站着的女子,从甬道前去庭中,正立行礼:“阿姊。” 谢宝因朝其微笑颔首。 郑夫人也适时开口,向夫君说明当下状况:“阿娘尚在熟寐,有时梦呓出声似乎是想要见谁,我想应是阿翁,她们夫妻数载,临终时或想好好诀别。” 谢晋渠垂手一叹:“阿翁、郑彧与王宣皆还在太庙,天子命他们在孝昭皇帝像前从昼漏长跪至夜漏尽。” 此时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然范氏的情况却愈益严峻,眼神渐渐涣散,若无医师在旁施以针刺而救命,数次都几近死亡。 见阿娘如此煎熬,谢晋渠勃然大怒,大呵一声唤来家僕,欲不管不顾的要遣人去李氏太庙请谢贤。 但皇室的太庙修建在国都内城,宫门就非这些士族奴僕所能进去,谢宝因单独将自己的佩巾交给左右随侍,而后命道:“你速回家中一趟,看郎君是否归家安寝,倘若已归,将佩巾交给他,言明是我求他进宫去将阿翁带回。” 长乐巷内所修的馆舍屋宇内,已然一片寂静。 林业绥本来早已寝寐,但或是未能适应卧榻之上只有他独自一人,八刻内就睁眼醒来三四次。 他烦闷皱眉,半坐起身,望着那些青铜树灯与案上的陶灯,剑眉又顷刻平展,唇畔有着淡淡笑意。 即使女子不在,室内也仍如日月之光明。 这是她留在自己身边的佐证。 长命万岁 第143节 庭中则忽然响起奴隶之音:“家主。” 林业绥从榻上起身,走至几案前饮水:“何事?” 未闻见男子声音里的愠怒,媵婢恭敬继续言道:“女君遣我回来,有事欲求家主。” 林业绥慢悠悠的转着手中漆碗,然后放下,披了件薄衣走出去,淡然睥睨着庭阶前的奴僕。 媵婢见到人,将佩巾奉上:“范夫人已经弥留,欲见谢仆射,但内城并非轻易能进,所以女君命我带佩巾前来见家主,自言是她求家主去将谢仆射从太庙带回。” 求。 林业绥接过佩巾,而后负手,长指慢慢摩挲着,眸色也暗沉,最后还是沉声:“将车马驱至门前。” 清辉之下,长生殿外的宫侍在战栗等待着天子的怒火,因为就在数刻前,尚书左仆射不顾他们劝阻,执意要谒见在性情暴怒的天子。 但少焉,身体挺拔的林业绥平静舒缓的从殿内走出,而后乘车去往太庙,冷眼看着孝昭皇帝画像前所跪的三人。 他淡漠道:“陛下命谢仆射与中书令先归家。” 天子成功追封兄长,从此深知三族对皇权的桎梏已经瓦解,所以他不再遮掩,不再做那个听话、温和的帝王,而是以本来面目示人,要痛快发泄以往所有被压于心中的愤懑、怨恨与悲痛。 而国丧三十六日,看着他们对着兄长跪拜之礼,天子内心郁闷其实已被疏解,但惟独不能动执剑杀人的王太后,于是仇恨被他引到谋杀孝昭皇帝的郁夷王氏。 王宣。 在孝祭最后一日,只有王宣长跪至鸡鸣,即使天子不下任何诏令,天下关于郁夷王氏的流言也将有洪水滔滔之势。 郑彧年事已高,身体早就不能承受,听到男子所言,不顾往昔的敌人之举,独自撑地站起来后,拖着跪麻的腿脚,瘸着离开。 但谢贤则嵬然不动,不愿接受男子的恩惠。 林业绥立在殿外,隐忍着心中怒火未发,眉目尽是鄙夷嫌恶,嘲弄道:“范夫人弥留,谢仆射与其相伴四十载,居然连她最后一面都不想见?” 谢贤闻之,惊恐回头,在望向远处男子时,目眦尽裂,然后仓惶离去。 宫门外,见老翁被家僕扶上马车,童官迅速低声告知男子,随即询问:“家主此时可要归家。” 林业绥揉眉:“长极巷。” 回去也睡不安稳。 室内灯烛熊熊焚烧着,由此而生的光明普照万物,然而一个生命仍还是在慢慢消逝,即使这里放满木灯又如何,不过是水从指缝过,聊以□□。 谢晋渠身为谢氏一族的嫡长子与将来的郎主,与妻郑夫人、七弟谢晋湟、九弟谢晋楷跪于卧榻前送终。 小妹谢珍果从知道阿娘要去黄泉起,就一直在望榻而哭。 谢宝因则垂坐榻边,将要长逝的妇人懒懒靠在她怀中,像孩子依偎温暖的怀抱。 范氏知道自己难以再见到旦日清晨之朝曦,内心十分平静的陈说起临终遗誓:“晋渠,你阿翁已经暮年,还能掌权几时,谋算几时,渭城谢氏一族将来是需要你来肩负的,不要忘记你如今所求的也曾是你阿翁少时所求的,你是谢氏子弟就注定有这样的责任,还要与你阿弟和睦,最好到百岁你们都仍还兄友弟恭。” 少时所求.. 谢宝因微微一笑,想起那个女郎。 家中只有她知道这件事,还是从外大母口中所知。 谢晋渠闻后,哭着伏拜顿首。 范氏又望向远处,她的小女还在那里悲痛大哭。 郑夫人见状,温柔孝悌的出声:“君姑放心,小妹有我。” 范氏笑着颔首,还有..她举手轻轻拍着:“我多想也梦一梦你所梦的。” 谢宝因唇角微微上扬,言语也如平常:“我已遣人去外郡接三姊,等阿娘好起来,三姊也回到国都以后,我们再去那片原野。” 当年大姊已适人,谢晋渠从阿翁的家学,其余三个弟妹皆还未生,所以出游去原野的那日只有她们。 范氏再也没有从前的刚强,乖乖点头:“好,我们等絮因回来。” 谢贤走到居室门口,闻见室内的哭声,步履忽止,但又恐连一言一语都得不到,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踏入,如从前的少年郎君,带着眷恋:“道资。” 范氏循声看去,嫣然而笑:“原来你我已这么多年。” 谢贤像个可怜人的望着这位妻子,心里还在期盼她能再开口与他多言说几句。 而范氏已轻轻合上眼睛。 “我这一生,并无怨恨。” “但来世我想做竹林的风,原野的花。” 【作者有话说】 [1]先秦《论语.为政》。 [2]西汉.《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3]西晋.嵇含《南方草木状》。 第117章 不要孩子【大修】 寂静广大的中庭内, 寒蝉隐于桑梓之中,鸣叫不止,而妇人微弱的声音也随着明月清辉渐渐消散在这个黑夜里。 谢宝因小心翼翼低垂着薄薄的上眼睑, 视线落在刚刚还在言语的妇人脸上, 但怀中之人已然安宁寝寐,一瞑而万世不视[1]。 她却开始芒然自失。 并且带着不解。 不解妇人为何会是如此安详的离开。 外大母临终的时候,明明是那么痛苦,对此生所享受的饮宴游乐依然还不愿放手,不甘死去, 以致于连遗愿都未留下,因为不想死, 并为即将要死而忿忿不平,所以在气绝之际,神色怪异到令人惊恐。 然后她愈益明白,不会有人愿意摒弃人閒事与饮食宴乐。 欲。 这就是谁都有的欲。 而此时, 妇人在自己怀中安安静静的长辞而去,甚至连一个好好的告别都没有,犹如平时寝寐。 但室内, 他们都在哭。 在众人的哀声中, 谢宝因越过光气炎盛相辉耀的树灯,她看到谢珍果在曼声哀哭, 谢晋渠与妻郑夫人在伏地稽首,谢晋滉、谢晋楷跟随兄嫂伏拜。 阿翁谢贤居然也垂下两行清泪, 身形摇动, 从前在家中的父母威严猛然被击碎, 原来挺直的脊背也渐渐弯曲下去, 最后精神恍惚的离开这里。 谢宝因从容有常的喟叹一声, 用纤弱的手臂揽住妇人沉重的身体,再轻轻将人放倒在足以容纳三四人寝寐的榻上,而后对跪侍在左右的侍婢命道:“为夫人盥洗、更衣、熏香。” 范氏的随侍亦遵从礼仪,为夫人的逝去而伏拜泣泪以示崇敬,听到女子的命令,唯唯禀命,然后走去居室放置筐箧的地方,从中小心取出繁重的礼服。 谢晋渠、谢晋楷等郎君见状,拜了一礼后,背向远离此室。 郑夫人闻见家中小妹仍还在哀痛悲哭,缓步过去安抚,随即便命随侍在她左右的二婢将其扶持出去。 谢宝因则从榻边站起身,她行至中央几案与榻之间的中心,然后转身望着随侍在妇人所卧的榻前来来回回。 家中其余侍婢也受命鱼贯而入。 一婢奉巾奉匜。 一婢捧来玛瑙、绿松石等串饰。 一婢从镜匣中取出组玉佩。 还有两婢将辛夷等香物放入错金博山炉中,既能以防腐烂,也能让亡者满身馨香去往西王母之处。 君姑殒命,郑夫人身为新妇与宗妇需要主持家中的丧礼,看着夫家小妹安然离开以后,当下就命奴僕讣告其余士族。 谢宝因见郑夫人已经有所措置,在出去之前,最后望了一眼。 妇人头枕香枕,足蹬西王母的翘头履,穿着国夫人才有的繁杂华美的礼服,发髻之上仅插金步摇,双手合拢在腹前。 头颅左右与双足左右也各置有博山炉。 从室内出来,夜半的凉风拂过襟袖。 谢宝因弯了弯嘴。 她在满庭清辉中看到了一人。 男子安静立在庭中,浅垂长眸,似乎已经劳累至极,有奴僕前去奉上热汤,他也只是淡扫一眼,而后薄唇轻轻开合,只有两字。 奴僕惶惶低头,提着漆案恭敬离去。 林业绥注意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警戒的迅速抬眼,目光锋锐似鹰狼,但黑眸中的杀意与戒备又在顷刻泯灭。 他温润而笑,朝女子的方向迈步而去。 谢宝因也缓步下庭阶,然后在男子身前站定,微微抬头望着:“我阿翁与阿娘的事情..多谢。” 林业绥一垂眼就能看见妻子眸中所倒映的明月,而她一眨眼,清辉就动,惹得水光潋滟,但喉咙也随之发涩,声音极轻:“你前面才遣人去家中求我,此时又谢我,为何要突然与我如此疏远?” 谢宝因见他如犬一样目露无辜,心生哀怜,当下急切的摇了摇头:“因为此事与博陵林氏无关,天子恐还会因你今日之举而猜忌你不臣,上起疑心,何况我阿翁曾如此待你,你本来就可以坐观成败。” 而且..她亲眼见过男子为家族不顾性命的样子。 她以为他会拒绝。 林业绥淡吐一口气:“但幼福也会因此怨恨于我,对吗?” 谢宝因低下头,没有否认。 纵然她能够理解,但心是没有办法控制的。 林业绥也随即哑然失笑:“而我不想你恨我。” 见她依然有愧色,他抬手轻捏女子颊肉,笑了笑:“况且陛下未曾责怪,我心中也自有分寸,绝不会令博陵林氏陷入险境,使幼福百岁之后灵魂徘徊四海,无庙能依。我亦知道如果博陵林氏为此被疑忌,你仍会内疚一生,然后无法面对我,虽然你绝不会主动离开,但必将与我背驰。” “可在我尽力而为以后,无论结果为何,你都不能怨我。所以我只是前去一试,未曾想到陛下真会改意。” 谢宝因忽释然的颔了颔首,然后疲倦的躲进男子怀中。 林业绥望向前面,从谢贤步出居室,他就知道范夫人已长逝远去,于是低声询问:“你是随我归家,还是先暂居于此。” 谢宝因毫无疑虑就应答:“归家。” 这里让她觉得忧郁。 林业绥应了声好,在朝妇人所逝的方向恭敬三拜之后,又命侍从代他们去向主人告别,而后与妻同离。 长命万岁 第144节 行进的车马轻轻摇荡,就似阿母哄睡婴儿的怀抱。 谢宝因靠在男子肩上,无力合上沉重的眼帘,心中皆是前面在谢家居室的所见所闻,而后悠悠道:“我..哭不出来。” “她抚育我数载,我哭不出来,但外大母逝去的时候,我却悲痛异常,众人皆以为我孝心甚笃,其实不是。我只是见她很痛苦,所以才为其悲哀。悲其想活而不能,哀其长寿而不知足。可今夜我不知道要难过些什么,要去为阿娘去难过些什么,她明明离开的那么安宁。” “她性情刚毅,尤爱权力,我以为她也会是不甘的死去。” 然后,四周渐渐幽静下来。 大风长啸,草虫喓喓,恍然听到还有人在远处欢笑。 此时是夜半,又在国都的城墙之内,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些...她猛然睁开眼,望见虫鸣螽跃,满目绿茵,发觉又是那片原野。 而她靠在三姊身上,与其坐在高大树荫之下的坐席上。 谢宝因维持依靠的姿势,懒懒的,没有再动:“阿姊,阿娘她..” 谢絮因闻言笑起来:“阿娘将家中事务与宗族祭拜大礼都交给了郑夫人,自后西海之滨,两江之畔,山林竹间,无不游乐,如今又在与她外孙嬉耍呢,虽然身体依然孱弱,但她快乐就行,你不必忧心她,先调养好自己的身体。” 谢宝因浅浅一笑,然后垂眼抿唇。 她在梦中。 远处妇人在教林圆韫姊弟识花草,命家僕看好女郎、郎君后,喘息着走来,还未坐下,已先弯腰伸手去摸初醒悟的女子脸颊:“你既已妊娠,为何不好好待在家中,林从安居然也肯放任你来,不过也是,他从来都拿你没办法,你这性情还真是随了你三姊,她将产子之际都要顺流乘舟去白帝城,你姊夫为此忧虑,最后在无奈之下,亲去长极巷见告于我。” 谢絮因见自己被牵涉,瞬间娇嗔着高呼:“阿娘!” 妇人拊手大笑:“好好好,我不说了。” 谢宝因笑望着她们,手心下意识覆上腹部,妇人已经长逝一载有余,夫谢贤遵礼执杖为妻服齐缞一载,期间不治政,于家中居丧,以宽慰家中子女痛失阿娘的哀痛。 谢晋渠、谢晋滉、谢晋楷身为人子,则因为阿翁尚在,不敢逾越过阿翁去伸张对阿娘的敬爱,也只是服杖期一载,而非三载。 谢珍果在室,服一载杖期。 她与阿姊谢兰因、谢絮因皆已成昏,服不杖期九个月。 而自四月除丧以来,妇人就常常入她梦里,或是因为妇人在临终时还想再出游一次,所以梦中景况多是原野。 她不知道这次又会梦多久。 妇人危坐席上,轻轻拍了拍谢宝因的手臂,谆谆教导她们姊妹:“三月而胎,你此胎不易,要小心注意。九州名山大川我已经游历完,等下就要去西王母的昆仑山了,惟独你小妹我始终难以放心,你们姊妹要互相扶助。” 谢絮因不解,又不满:“阿娘此去昆仑又不是不回来了。” 谢宝因却忽然悲哭起来,咬着唇不让自己出声,而后又用力点头。 梦,要结束了。 最后,一只宽厚的大掌安抚了她。 林业绥从榻上坐起,望着在梦里低声呜咽的妻子,泪痕一直延至长颈,散着幽香的黑发也被泛着水光。 他俯身,伸手认真拭去那些烫手的水珠,而后再轻拍着妻子薄薄的脊背。 被大掌渐渐安抚的谢宝因从梦中睁开眼,眼眸微微一抬,对上男子平静温柔的目光,随即直接扑进他怀中,张开手环抱其瘦劲有力的窄腰。 见她不管不顾的直接撞上来,林业绥无奈轻叹,同时用手护住有孕三月的妻子:“小心。” 谢宝因双手又得寸进尺的搂住他脖子,两人交颈,她轻轻蹭了蹭。 被带着弯腰俯身的林业绥微怔,然后揽住女子细腰,就此姿势将在自己身下的她托起,耐心的抚其云鬓:“又梦见范夫人了?” 谢宝因两腿因此分开,坐于男子大腿处,吸着鼻子颔首:“阿娘说她要去昆仑山找西王母,我与三姊大约也不会再梦见了。” 上月仲秋,远在外郡的谢絮因与自己通过尺牍,原来三姊也常常梦见逝去的阿娘,但与之不同的是,在三姊的梦中,妇人并非是独自游乐于九州名山之间,而是与她们一起。 林业绥知道这并非全部。 他眼睑半垂,在妻子前面刚被眼泪滋润过的唇上辗转重碾,然后沉声:“只有这样?” 谢宝因迷茫应对着男子毫无感情的亲吻。 林业绥停住,缓缓撩起眼皮,笑着循循善诱:“我见幼福梦中忽然摸腹。” 谢宝因黑睫耷下:“阿娘..说我此胎不易,要我小心注意。” 听到这话,林业绥抚弄的动作滞顿,喉结一滚。 谢宝因将梦中的事情如实告知是不想对他有所隐瞒,但在见到男子逐渐幽深的漆眸,语气当下严肃道:“不准说不要这个孩子。” 林业绥心中所想被洞悉,他眸中的阴晦散去,自胸腔内发出一声闷笑:“幼福竟已如此了解我。” 谢宝因的声音也随之平缓:“这个孩子既是我们共同商量要的,也是我们使其成胎,那便不能轻易放弃,于孩子而言亦不公平,何况这只是一个梦。” 她在五月与他商量。 在六月怀孕。 嫡长子林真悫虽然已经产下,但他们的儿女也十分寡少,以后他们倘若不在了,无人能与其互相扶助,只能一人承受家族的未来。 林圆韫往后也需要强大的家族,那些士族才不敢怠嫚,即使郎婿不仁,她还有阿弟会驱车去迎她归家。 而博陵林氏权势若要长盛,子弟不能少。 林业绥用鼻音轻轻嗯了声,嗓音清沉:“但我会命医师五日一诊,倘若此胎有所异样,那你一切皆要听我的,包括孩子。至于子弟,还有卫铆、卫罹几人的,再不济,以他人子为后亦可。” 谢宝因温顺颔首,但又怏怏不乐道:“早知道就不与你说。” 林业绥闻后,剑眉微挑,指腹不深不浅的碾压着她细嫩的腰侧与脊背,随之而落的吻也用了力道,轻含重吮其用以发音的软肉。 最后,两人彻底唇舌相抵。 鸡鸣以后,男子更衣离家。 谢宝因更衣装饰毕,也跪跽在软席之上,伏案在长简上抄写前人所著的《天下至道谈》、《五星占》,然后再遣人送去范氏的墓室中,墓室四壁绘有人死之后的世界,墓门也始终未封,要等到用涉及六艺、术数、方技的经简将西壁堆积满,以佑妇人能得道受书,在昆仑山见到西王母,然后成仙。 随即才会封土起坟。 侍在左右的媵婢见状,忧心女子有孕长时间如此会导致腰酸,而后噤声取来云纹漆木凭几置在右侧。 少焉,室内的寂静便被两位稚子的雀跃声划破。 “娘娘。” “阿娘。” 将要四岁的林圆韫从室外疾步奔来,头顶簪在发髻中央的孔爵[2]被颠到一颤一颤,犹如振羽欲飞,而三月以前才刚满两岁的林真悫也跟随在自己阿姊身后亦步亦趋。 谢宝因抄写好,命媵婢将身前案上以篆书写的长简拿走,用麻绳编连成简片,然后笑着向奔来的儿女张开双臂:“可有乖乖进食?” 林圆韫脱下丝履,直接扑了过去,双手环着阿母的腰:“有,但阿弟没有,他要阿娘喂食,傅母喂不愿意,一直在问阿娘呢阿娘呢。” 林真悫慢一步,所以没有能够扑进阿娘怀里,他就只好可怜的跪在阿娘身边,跟着阿姊学语:“阿娘喂。” 谢宝因见状,低头与林圆韫温柔商量:“阿兕要不要阿娘喂?” 孩子渐长以后,争夺宠爱之心也愈益明显,在林真悫还未记事以前,她都会习惯性的让林圆韫来做主,使其觉得阿娘对弟弟的爱是她所给予的。 林圆韫看了看阿弟,点头嗯了声。 随即,谢宝因自侍从在旁的傅母那里接过漆碗,侧身用木匕舀饭:“阿慧为何不要傅母喂?” 她们姊弟虽然一同长大,但较之他阿姊的性情,林真悫沉稳内敛,不喜与外人相处,以致家中承担抚育女郎、郎君之责的傅母也难以跟他亲近。 惟有父母、长姊才能使他亲昵多言。 林真悫乖乖嚼咽下去,但也有着独属两岁孩子的执拗:“要阿娘耶耶,不要傅母。” 谢宝因笑着揉揉长子的发顶。 喂食好以后,她遣人拿出陶响球给姊弟二人嬉戏,陶响球内部为空,装有砾石,有沙沙的响声,可锻炼视听。 在响球的沙沙声中,媵婢来报:“女君,王夫人与家中的袁夫人、裴夫人来了,我已引导至堂上。” 谢宝因浅浅颔首,命傅母看好女郎、郎君,然后才去宴客。 步入坐北朝南的堂上,三位夫人已经在东西分列入席,案上有侍婢所奉的热汤。 在东面第一张几案后跽坐的袁慈航率先站起,跽于其右侧的女子也随着起身,她眼尾有淡淡一颗红痣,两人朝南揖礼:“长嫂。” 谢宝因莞尔笑着,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 袁慈航于今岁朔月产下仲子,训名林礼慎。 而林卫隺年齿也已经十又有七,在五月黄昏行了亲迎礼,所聘之妻乃出身于河东裴氏的女郎灵筠,与裴爽是同支。 若论世系,他是裴灵筠的从叔父。 在皇权重归天子手中后,裴爽近一载在御史台也是大有作为。 博陵林氏与河东裴氏的权势利益纵横交错,再有姻亲,将会利尽两族,但她始终因裴灵筠的红痣而犹豫,士族常以其貌不端正,若家中正室是如此会失家风而推拒议亲。 林卫隺则直言娶妻娶贤,非娶貌,端正与否,应论心,因此她才不顾王氏的劝阻,为林卫隺聘其为妻。 随即,谢宝因侧身向在西面跪坐的王氏行礼,最后入席。 妇人也开口说明来意:“我今日出行归来遇见长甘里的旬夫人,她与我说颍川旬氏有子弟想聘却意为妻,要我代其来询问你。” 谢宝因垂眸,自从去岁以来,林却意再次发作的宿疾就始终未能痊愈,即使有宫中医师为其医治,体内依然虚弱,若是此时成昏,其君姑与夫君必然会有所怨言,也未必能尽心调养。 所以当下她与其长兄只冀望这位小妹能身体康健,成昏之事暂不提。 她抬头向右,与妇人平视,极尽妥帖的回答:“多谢叔母,待她病愈之后,我会再遣人去长甘里。” 病愈... 王氏听懂话中之意,不再多言,但在不经意望见对面的裴灵筠时,身为尊长与叔母,为此忧心道:“那卫罹的亲迎礼预备何时行,郭家,从安已是,何不让卫罹回到国都任职。” 林卫罹已经十又有九,欲聘太原郭氏昭阳房的女郎圣窈为妻,但因他身在南海郡,难以行亲迎礼,在取舍之下,林卫隺率先成昏。 若不然,将会如他长兄与二兄那般。 谢宝因轻轻叹息一声。 她阿翁谢贤在家中居丧,王宣则早已选择明哲保身,何况去岁又有孝昭皇帝之事,郁夷王氏已然不敢再妄动。 如今只有郑彧独身一人在朝堂。 而身体日渐孱弱的天子已经丝毫不再收敛自己的性情,磨折三族成瘾。 三族式微,天子掌权,对士族只会比昔年还防范,谨防再次出现凌驾皇权的士族,故从去岁起就开始打压士族,提高李氏宗室的地位,并多次任用宗室子弟,寒门虽用但少,甚至疑邻盗斧,为戒备士族而苛政。 此时林业绥若把身在军中的林卫罹调回,好不容易收回的权力的天子不仅会开始警惕,还会疑心博陵林氏有不臣之心。 绝不能这么做。 长命万岁 第145节 她刚要对答,就有一婢从中庭奔走到堂上,最后卑微伏地:“婢恳求谢夫人此时就去陆家。” 在饮热汤的袁慈航放下漆碗,然后皱眉,当年长嫂有疾,林妙意成昏所带去夫家的资财,她在旁佐助。 这是随着一同去吴郡陆氏的媵婢。 谢宝因也已认出:“出了何事?” 媵婢的言语亦哽咽着:“夫人要遣返女郎回长乐巷。” 【作者有话说】 [1]西汉.刘向《战国策·楚策一》。 [2]孔爵即孔雀。出自东汉《汉书·西域传上·罽宾国》。 担心有人会看不仔细,盘不顺逻辑,所以直接说一下: 1、第一段剧情是范氏去世当晚真实发生过的。 2、这章从第二段剧情开始使用了时间大法。*以一年多前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自然衔接梦境过渡。*发生过的事情是指女主说她哭不出来那段。 3、范氏这章已经去世一年零一个月了。 4、这章林圆韫三岁九月。林真悫两岁三月。 5、范氏去年7月去世,女主服丧九个月,在4月除丧,6月怀孕,也不存在服丧时妊娠。 第118章 粉皮葡萄【修】 遣返? 林妙意的媵婢此言一出, 左右列席跪跽的三位夫人之中有两位以惊奇的目光看向堂上,天下士族之中,此时以博陵林氏的权势渐盛, 其余士族无不战栗于天子, 终日惶恐会承受天子之怒。 那位崔夫人身为吴郡陆氏的正室,何至看不清如今形势,居然要遣返博陵林氏的女郎。 谢宝因也屏息以待,也觉得愤愤不平,此举不仅是在侮辱博陵林氏, 而且林妙意成昏两载有余以来,怀孕就始终艰难, 在孟秋七月时,第三次妊娠也再次终止,身体如今还未康复。 可是在勃然大怒的乘车去往陆家以前,她还需要先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崔夫人为何要遣返?” 媵婢跪直身体, 低头陈其始末:“陆六郎极擅书,对此也是喜爱至极,几载来都常常会遣人前去天下各郡找前人遗作藏之, 手摹之。七月, 汝南周氏的陈夫人从岐阳来国都,女郎从其口中得知前朝鸿都门下师宜官所书的草书简帛《晏子春秋》在岐阳郡一户农家手中, 此帛珍贵,陆六郎曾言若得此帛, 愿学汉武帝作金屋贮之。女郎为让陆六郎感到惊喜, 所以私下遣人去岐阳郡以财帛购得。但崔夫人知道以后, 忽然震怒, 要遣返女郎。” 王氏闻之嗤笑, 笑崔夫人的谬妄:“仅因此事就要遣返新妇?” 媵婢不敢应答。 裴灵筠少时就诵读屈子之赋,人如芝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不以躁急处事,在妇人愤慨被情绪所左右的时候,她平静开口询问:“从农户手中购得简帛的财帛是出自何处?” 媵婢以膝在光滑的地板上磨着移动向东方,随即面朝家中这位裴夫人,低头敬答:“当年女郎去吴郡陆氏,谢夫人给予十万钱的资财,女郎从中取出三千钱命人带去岐阳购帛简。” 谢宝因手撑漆几,跪坐席上的双足微动。 侍坐右侧的玉藻见状,伸手扶持,与其一同站起。 长嫂离郗,跽坐的袁慈航、裴灵筠也先后起身。 谢宝因立于朝南的北面,从此直望中庭,此时已是九月暮秋,天气凉爽,庭中开始有枯叶了。 烈风一扫,黄叶从檐际落。 她轻轻笑着:“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崔夫人的遣返之意也忽已滋长,叔母可要与我同去看看?” 王氏闻言也笑:“为何不去。” 大道之上,掌驭车驾的奴僕驱使着一驾华盖牛车行在中央,载着家中夫人缓缓前往建康坊。 停车后,随行在左右的侍婢从中分开遮挡的帷裳。 谢宝因弯腰下车,遣婢进去告知主人。 得到主人愿意接见的答复,她与妇人直接步入其家门,并被青皂直裾的倌人[1]引导至位于室庐众多馆舍中用以宴客议事的厅堂。 堂上以北为尊,崔夫人就跽于北,从听见倌人来报长乐巷的车驾停在家门外起,她就不再开口出声,挺直脊背看外面。 门户在南,位于北的尊位亦设在面向门的中央,此时她刚好能望见那位谢夫人从中庭走来。 在那件素纱襌衣之下是紫衣直裾,上有茱萸纹绣,然毫无暮气,反称庄严与其坚毅,一双纤长白皙的双手就轻轻垂在身前,掌心朝内,而堆发如云的高髻上,白玉篦插在髻中央,左右有两股玉钗,再往下是暗色的金钗,几乎与发同色。 秋风一起,什么也未能拂动。 谢宝因与王氏从西阶上堂,来到堂上后,抬起双臂对妇人揖礼:“未先遣人来,崔夫人见谅。” 崔夫人笑了笑,未有动作,高声命令道:“设席,邀两位夫人列坐。” 在此期间,谢宝因和妇人都只能站在堂上。 随即,王氏见两婢拿帚与席入内,在西面的几案前扫去灰尘,然后将漆案上的菱形席在地上展开。 将动作重复一次以后,两个坐席皆设好。 本来跪在地上的也侍婢拿着帚与案站起,朝堂上的二人恭敬道:“两位夫人请入席。” 王氏先走去入席,下意识看向北面妇人的时候,有所不悦,只是顾及此行大事,所以怒气始终隐忍着不发。 揖礼乃相见之礼,此人不揖,是在羞辱她们乃卑下之人。 而她们在外就先遣人进来相问,但此时才设席,令她们站在堂上如。 谢宝因看出妇人心中的愤愤之情,从容绕到案后跽坐,而后才发觉对面还跪坐着林妙意与陆六郎夫妻二人。 她情绪淡淡的看着。 比起从前相见时,林妙意已然癯瘠[2]改貌,身体衰弱到不能起,手掌用力攀附住身侧的漆几才能支持。 堂上无人后,崔夫人也缓缓开口询问:“两位夫人突然前来要与我见面是有何大事。” 王氏内心有怒,率先讥刺妇人:“我与谢夫人坐于家中,忽闻在国都内竟有人寡廉鲜耻,还欲羞辱我博陵林氏,所以前来见闻。” 崔夫人哦了声,虚假的笑笑:“原来夫人是为遣返一事而来。” 而王氏也再也难以容忍:“妙意三次妊娠,一再不能善终,以致身体中虚,而她为何如此,难道不是陆氏苛虐,我们还未因此诘问,你先遣返,此举简直就是师出无名,吴郡陆氏枉有清誉。” 崔夫人只是戏谑出声:“王夫人坐于家中都能知道我今日要遣返新妇,居然还不知道为何?” 王氏在几案下的手缓缓蜷缩握着:“购简帛的财资是博陵林氏给她的,与你陆氏毫无关系。” 崔夫人冷笑:“三千钱,吴郡陆氏有。即使她用,我也不会责怪。” 王氏瞬间高声道:“既是如此,崔夫人又在怒什么?” 崔夫人不愿再与妇人毫无意义的争辩,她今日必然要达到目的,见谢宝因如此安静,心生计谋:“谢夫人是博陵林氏女主,既然已经为此事而来,那不如直接在堂上解决,避免以后有人在外损害陆氏声誉。” 谢宝因不动声色的将视线收回,看向尊位,不疾不徐曰:“昔年夫人与我君姑欲以姻亲让高平郗氏与吴郡陆氏共享博陵林氏的利益权势,崔夫人、陆夫人与我君姑对此事皆佐助促成,而在七月,她妊娠又因未满三月而终止,此时才九月,崔夫人就忽然决意要遣返,我不解,博陵林氏也绝不会就如此接受这样的羞辱。” 崔夫人闻之惊愕抬头,共享博陵林氏的利益权势一言,更是令她心中愤懑,她以为谢宝因言语会柔和,处事至少会周全,为两族以后往来多留退路,但此时女子的态度也已经不言而喻。 她也不再隐蔽所想:“谢夫人博学,在渭城谢氏的时候就已经是天下士族皆欲娶之的女郎,那你理应知道女有四德,‘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3]’,而后再是生儿育女,繁衍生息,延续氏族,但林女郎做到了哪一件事?她既非贤才善女,身为家中正室夫人,不能辅助六郎的仕宦,不以良言使其好学,反助其乐而大淫。在四月六郎已经几欲致仕,倘若没有我劝阻,吴郡陆氏在国都连微小权势都难以拥有,且成昏两载有余,她还未能有所孕育。谢夫人既已如此辱我吴郡陆氏,那博陵林氏的利益权势,我们也不敢再共享,请二位夫人将其带回博陵林氏好好教导。” 谢宝因望向在对面的郎君:“六郎也决意要遣返你的夫人?” 陆六郎摇头。 自长嫂出声询问,林妙意就下意识向右侧望去,黯淡的眼中渐渐有了期待。 王氏趁势讥笑道:“原来是崔夫人一意孤行而已。” 谢宝因笑而不言。 他居然连开口出声都不敢。 只是摇头,又有何用。 独自抚育子女又寡居数载的崔夫人听见妇人的话,呵怒而言:“王夫人也慎言,天子以孝治天下,我既是他阿娘,那他就理应顺从于我,终日事亲。而且六郎的阿翁从他产下之日起就始终都在外郡任职,吴郡陆氏的子弟也皆只知擅书法,无一人能留在国都。为吴郡陆氏,我尽力抚育他,从韶华至今,从未享受过士族。随后他阿翁又客死于野,我独自前去治丧,扶灵柩回到国都,之后再为他聘妻,我对吴郡陆氏、对他皆是问心无愧。然今日,吴郡陆氏已不能繁衍生息,他也欲解冠致仕,丝毫不顾家族权势。他们夫妻是无谓,因为天下士族只会斥我身为正室,未能教导好族中子弟。” “滔滔怒骂只会向我汹涌而来。” “请问王夫人,我还是一意孤行吗?” 如此拳拳服膺之言,同为正室夫人的王氏内疚低头,无话可说。 士族最重家学,子弟在外皆被天下所审视,其言行都与氏族相关,而承担抚育之责的父母更是如此。 谢宝因眉心微蹙,手心覆在小腹,似是身体不适,她轻轻叹息一声:“崔夫人,我想与六郎单独交谈,在这之后,倘若崔夫人要遣返之意依然不减,我也不会再干涉。” 崔夫人眨眼赞同。 谢宝因对其颔首示意过后,左手离开腹部,撑案缓缓起身。 陆六郎也随后离开。 来至中庭。 陆六郎朝站立在此的女子,正立行礼:“谢夫人。” 垂髾被秋风吹起,谢宝因神色淡下:“崔夫人昔年如此急切要与博陵林氏联姻,六郎不会不知道她所看上的是妙意她长兄在朝中的权势,而你们既已成昏,她长兄对你也并非未曾扶携,但你为何不愿升迁。” 去岁,天子在御史台别置治书执法、治书侍御史,掌奏劾官吏。 林业绥有意要给他此职,他却婉言相拒。 陆六郎想起自己曾拒绝林仆射的善意,为此内疚:“治礼郎一职,我已经很满足,何况我并无治政才能,而治书执法要监督天下官吏,我不敢担此职。” 谢宝因轻笑,与他直视:“你虽然知足,但是崔夫人不知足。” 陆六郎低头躲避女子的视线:“我曾与阿娘说过,但阿娘总是盛怒。” 闻言,谢宝因唇边的笑意消散,而是渐渐凝出一层薄冰:“所以你就默认了崔夫人自己所想的一切。” 妇人要遣返林妙意的决心过于坚定,不顾家族利益,也不顾吴郡陆氏能从博陵林氏处获得更多权势,因为她的原则已经被触碰。 而他再也不愿承受阿娘的呵斥,所以选择默认,从不为妻辩解。 林妙意怀孕而不能顺利产子,或许也是被崔夫人怨恨,时时用言语折辱,而她又极易伤情,常常自苦。 陆六郎见女子有愠怒,迅速揖礼,弯折了脊骨:“此事是我的过错,我不曾想到阿娘会做到今日之地步,但我对妙意是真心的。” 谢宝因抬头高望,喃喃自言:“真心..其实真心又如何呢?” 她哑然失笑:“你的真心让她一再失去自己的孩子;你的真心是让她蒙受被遣返的耻辱;你的真心就是将她推到崔夫人身前去承受无端震怒;你有真心又如何呢?你有真心而无保护她的能力,你觉得如此真心是值得你宣扬于口的吗?” “在天下士族中,有夫人无数,六郎尽可去相问她们需不需要夫君的爱与真心,或许比起这些,她们要的是尊重与相敬如冰。” 陆六郎虽然行为懦弱,但他内心对妻子亦也爱慕,以致声音变急:“我以后会好好爱护妙意,还望夫人能..” 长命万岁 第146节 谢宝因缓声出口打断:“崔夫人在堂上所言字字锥心,没有任何能够指责之处,你也见到王夫人都闻之缄口。我若出言相斥,而今日之事以后在士族中相传,博陵林氏又要如何?行至如今,我已无言以对,之后如何,皆在六郎你一人。若你都不能在崔夫人面前留下自己的夫人,那我会将其带回长乐巷。自后博陵林氏会保护她。” 她或许能不顾一切的以权势来逼迫崔夫人,但在离开以后,林妙意又将会独自面对所有一切。 陆六郎沉默。 交谈完,谢宝因转身徐步回到堂上,重新席坐。 少顷,陆六郎进来,他望了眼西面,然后跪于堂中央,面朝北:“阿娘,我..我不想让妙意返回长乐巷。” 崔夫人反讥:“你不想又如何?” 陆六郎忽然语塞,很久才言:“我想解冠不是因为妙意,而是我无心权势,林仆射也曾要扶携我,我拒绝了而已。” 崔夫人呵怒:“你阿翁不在家,为将你养育长大,自少时起,我就对你耳提面命,时时教诲你身为吴郡陆氏的子弟该如何做,你也很孝顺,从不会触犯我,而你今日就因为她来违背父母之命,你说你无心权势,那为何从前不说?你的不孝,皆是从她而起,居然开始对我妄言。” 养育之恩使得陆六郎再次缄默。 谢宝因笑然。 这场母子的战役,最后还是崔夫人赢了。 林妙意见况,跪在席上流涕饮泣。 事情已经成为定局,再也不能改变,崔夫人循着哭声望向东面:“她的身体是因吴郡陆氏而中虚,待她身体康复,我会遣人以华盖车驾送回长乐巷。” 王氏直接拒绝:“不必,身体关乎终生,我们今日就接回长乐巷,再去请宫中医师来诊治,避免久疾成病。” 堂上,林妙意与陆六郎徘徊留念。 在王氏那里受挫的崔夫人命奴僕去分开二人。 谢宝因右手愤然拍在案上:“博陵林氏的女郎,你们敢?” 奴僕半途而至,战栗伏地。 崔夫人也恍然失言。 谢宝因将随侍林妙意的媵婢唤到堂上,命令道:“先扶女郎去门外登车,叔母也先一同出去。” 王氏对崔夫人实在难以放心,忧心摇头:“你要有事,我如何与从安交代,何况你还怀孕。” 谢宝因笑着安抚:“我有事想与崔夫人单独谈。” 妇人最终离开。 待堂上众人退去。 崔夫人看着岿然不动的女子,警备道:“谢夫人还有何事。” 谢宝因抬眼望去:“昔年博陵林氏送予族中女郎的资财,我会遣人驱车前来运回,还望崔夫人能予以方便。” 崔夫人颔首:“吴郡陆氏虽然不如林氏有权势,但也不会贪新妇的资财,即使谢夫人不说,我也会遣人送之。” 谢宝因莞尔而笑:“有缘即合,无缘即离,事情已经如此,那就最好善始善终,崔夫人要明白,倘若在士族之间,因为此事而损害林氏声誉,我能让你家六郎孤苦一生,吴郡陆氏也只能无奈迁离国都。” 博陵林氏的女郎忽然被夫家遣返,将会流言于行,而林妙意刚失子,其中恶言多会流向陆氏,崔夫人欲将人留下,待身体康复再遣返长乐巷也是此意。 往后若有人相问,妇人只会护亲子。 但谢宝因此言,彻底断绝可能,崔夫人当然知道这位出身渭城谢氏的谢夫人在国都与士族的往来比她更深。 当下也只能笑着应好。 在崇仁坊内的昭德观中,一身玄色皂裾的男子背手立在崔巍正殿之前,垂眸远看百阶之下的大匠在铸锻以孝昭皇帝为貌的造像。 天子追尊昭德太子为孝昭皇帝以来,不仅亲书碑文,立于陵前,又重新修葺仁陵,为其在陵中立寝殿,如此还不够,再命工匠在国都建宫观神祠。 他今日是遵从帝命前来监督工事。 本应在家中燕居的裴敬搏闻讯而来,斟酌损益后,仍决定开口:“听闻陛下昨日已命宗室王孙前往西北隋郡。” 天子的身体日渐衰退,国都风云变幻,休养生息多年的北突厥也果然出现异动,虽然命王桓领兵防备,以便随时作战,但在九月朔日又将宗室以将军之名遣去,从旁佐助。 此举是欲让宗室凌越在士族之上。 见士族被天子再而三的抑制,精识时机的裴敬搏变得急切。 林业绥摩挲着指腹,笑然:“也要宗室中用。” 昔日,帝王为防出现前朝那样的宗室夺权以致天下大乱,所以自立国以来,始终都警戒于宗室,而后重用士族,宗室地位一再衰退,然历经数朝,士族迅速扎根,经营权势,已经盘踞天下与朝堂,在其干预之下,李氏宗室更难以接触国政与军事。 须臾之所学不如终日而思。 况“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扶之者众也[4],而天下士族众多,天子欲在驾崩之前,让宗室成为太子即位后的支持,不过徒劳无功。 他死前能托孤的只有士族。 太子以后的根基也只能是士族。 裴敬搏虽不比族弟裴爽为天下生民而想,但想及宗室督军的惨重,喟叹一声:“但陛下如此迫切要剪除士族,不顾一国存亡,命宗室代帝监督,又给予便利之权,倘若擅自干预征虏将军下发的军令,西北将要出事。” 林业绥沉吟不语,黑眸睁合间尽是冷漠,天子对士族的忌讳很深,他不能出手干预此事,唯一能做的只是未来让损害降到最低。 当下最值得注意的也是七大王,太过积极的举荐宗室,不知是为谄媚天子,还是在为以后而谋。 他敛起目光:“让东宫那边随时做好准备。” 此行为太子而来的裴敬博拱手禀命。 然后,林业绥一言不发。 在这样的缄默中,裴敬搏远望着远处大道,随即大呼:“那好像是谢夫人所乘的车驾。” 昭德观占据全坊一半之地,紧靠坊墙,正殿层构厥高,临乎未央[5],有长生殿之势,从这里朝右侧望出去,便是纵横各坊的平直大道。 林业绥掀眸,目光微侧。 一辆车舆为红,车顶为鎏金绿的牛车四平八稳的缓慢行驶着,车身四周布有帷裳为掩蔽,能识别车内之人身份的是车身所绘博陵山水。 博陵乃林氏的郡望。 接林妙意回到家中以后,谢宝因见她身体如此羸瘦,遣人去请来医师。 而室内,林妙意还在哭。 留在室内的王氏淡漠看着对面之人:“身体还未康复,你如此哭是想玉石俱焚,还是想要借此来要挟你长嫂。” 林妙意看过去,被泪哽噎:“叔母是何意。” 王氏冷笑:“当年你是如何成功嫁去吴郡陆氏的,在你长嫂面前悲泣伤心,让她怜爱,此时你又随意毁伤自己的身体,还想再效仿一次?” 林妙意也反唇而相稽:“我被夫家遣返,难道就不能为此伤心?” 王氏闻到其中两字,隔着几案嗔目而视:“遣返?你是乘坐博陵林氏的车驾归来的,又不是他吴郡陆氏的,何为遣返?陆氏虐待于你,博陵林氏将自己族中的女郎接回家中,原来在你口中是遣返。当年使真悫几乎不能出生也要嫁的人,今日已经摒弃你,最后还不是你长兄、长嫂与博陵林氏在爱护你。” 林妙意心中彻底崩溃:“叔母内心真的有将我当过家人吗,我也是你兄女,你为何不能像宠爱却意那样宠我爱我。” 王氏不敢置信的望着她,声势也随之减弱:“在陆氏,我是如何被崔夫人所羞辱的,你难道毫无见闻,还是你觉得我与你长嫂是故意去受辱。” 林妙意闭口不复言。 妇人无奈叹息,随即起身离开。 黄昏时,林业绥乘车回到长乐巷。 他一下车就健步迈入家门,往馆舍房室而去。 侍立在居室门口的左右媵婢见男子归来,迅疾低头行礼:“家主。” 林业绥,想起在昭德观的所闻所见,沉声问道:“夫人去了何处。” 列立在左的媵婢应答:“女郎宿疾发作,女君前去候问。” 林业绥敛了眸光,而后不置一言的进到室内,他慢悠悠更衣、进食、解冠散发、沐身浴发好,女子也不曾归来。 及至恒星渐有光明。 谢宝因才从远处履着白露而归。 媵婢当下就躬身见告:“女君,家主在等你。” 谢宝因往室内看去,灯烛照耀,如日月光明,她淡淡道:“我又未让他等。” 随即,步入房室。 已沐浴的男子跽坐席上在看竹简,案上的鱼脂铜灯熊熊烧着,还有一只绘纹精美的漆碗放置在旁。 谢宝因走去北壁衣架前,展臂让媵婢更衣。 然后她,跽跪在几案北面,在男子右侧:“我已将妙意接回家中。” 林业绥放下竹简,对此丝毫不意外,归家后也从奴僕口中听闻几分,但他心绪也从未有过波澜,对他这种一旦做出决定就再也不能悔棋的人来说,主动选择就意味着心甘情愿的承受。 他嗓音清冽,只有冷漠:“吴郡陆氏既有遣返之意,接回来也好,在自己家中调养身体比在外人那里放心。” 男子想起前面的事情,嘴角也忽有了笑意:“幼福之前是因此而怒?” 果然听见了。 谢宝因缄默不言。 见女子眉目沉沉,林业绥放下竹简,谨重的将人抱来自己腿上坐着,漆眸被火光染上一抹亮色,似泪点:“其实幼福不必如此,为夫还可以继续等,那媵婢所言也并非是我命令的。” 如此委屈可怜的为自己辩解。 这样的姿势,女子又挺直细腰脊背,男子也未仰头,薄唇刚好就抵在那里,他禁不住这样蛊惑,隔着中衣,偷咬了几下红果。 因酥麻而起的颤栗之中,谢宝因对一切都恍然过来,大声责怨:“林从安,你又在对我装可怜!” 林业绥黑眸微抬,尽是赤诚:“那幼福要不要怜悯于我。” 他轻轻抚弄:“嗯?” 男子低沉微哑的嗓音似裹着沙砾的风,磨得她柔嫩的肌肤一阵战栗,又犹如莠草拂过身体,痒酥难止。 谢宝因选择从心,下意识颔了颔首。 随即,她忽然感到身前有冷意,低头见到交衽的中衣往左右大开,而后松散滑至肘弯。 雪山之上有从高树掉落的红果。 男子低头欲食红果充饥,又欲饮雪水解渴。 她俯身靠近,给予其方便,然后垂眸认真看着男子对自己的索求,闷声道:“才三月,还没有。” 饕餮饱餐的林业绥望着女子眉间总是隐隐有散不去的愁绪,似乎郁于胸,他用案上佩巾拭粉皮葡萄上的口涎,温声宽解:“家中还有何事扰你,不如都说与为夫听听?” 长命万岁 第147节 谢宝因轻轻喘息着,指腹抬起,揩去男子嘴角的水迹,她知道男子如今在朝堂步履艰难,本来不想将王氏所问告知,但既已发问,她也不愿遮掩,当下就道:“三叔母今日问我卫罹何时能归家。” 林业绥帮妻子把中衣重新穿好,一听就知道妇人所为何事,简单又不算敷衍的应答:“他七月在南海郡有立功,天子已决定诏他于岁末回国都,命他成昏以后再去南海郡,妻郭氏也能随行。” 立功? 谢宝因双足坐麻,在男子腿上稍微挪动:“南海郡不是一直都很安定?” 因为安定,绝无立功夺爵的希望,所以天子才将林卫罹调度到那里,而昔年与他并肩作战的兵卒却早已经是蜀地将领,据守重郡。 林业绥大掌落在女子腰上,轻重得当的揉着:“边境不安,突然有流寇从大海袭击,大约是附近的岛国所做,在得知此时天.朝国政不稳,趁势攻打,然国体弱小,并不能倾危宗社,卫罹的师旅能独自作战,所以立功,他的文书也是昨日才送至国都。” 谢宝因低头,与他亲昵相抵。 西北虽有突厥,但这已经是宿敌,双方作战百年,突厥一直欲侵占中原国土,而自开国起就始终安定的南海郡也有动荡。 林业绥看着女子沉思的模样,昔日的明丽因居丧时而似清水芙蓉,忍耐不住的抚弄几下她如丝绢顺滑的黑发,这样的贵女怎能受苦。 他眸光忽然变得幽沉。 三族可以倒下,然士族绝不能。 【作者有话说】 [1]这里的倌是指内小臣。可以说是众奴婢之长。我以后的文里肯定还会出现的,因为这是“倌”在先秦两汉的含义,到了后面就变了。 [2]癯瘠 [ qu ji ]:瘦弱,消瘦。 [3]汉.卫宏《毛诗序》。 [4]三国·魏·曹冏《六代论》:“故语曰:‘百足之虫,至死不僵’,以扶之者众也。此言虽小,可以譬大。” [5]汉.班固《西都赋》。 第119章 朝他靠近【修】 时十月, 寒气日渐严酷,北风将大雁驱逐于南方。 在十月癸酉日,京邑的昼日忽然不见太阳, 光耀被灭, 立于天地间就犹如处身处夜半,而后顷刻大雨,震电时发。 国都中的众人皆惊恐望之。 北迁而来的士族为此惶惶,惟恐陵江的水翻涌,危及宗社, 而世代居于建邺的士族也从未见过如此气候,惊惧入心。 面对突如其来的幽暗, 在室内跽坐的谢宝因则恍若失明,因是旦日,青铜树灯与陶灯、豆形灯都未有灯火,此时没有光芒, 已然不能视物,她向前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在试探, 最后摸到身前那张与胸椎齐平的几案才渐渐从容。 然而少顷又欲起身。 幽暗之中, 只闻衣裾与坐席摩擦的声音,还有一声微弱不能闻的闷响。 侍坐在侧的媵婢察觉到女子的动作, 迅疾以手扶持其臂,出声劝谏道:“女君还请勿动, 容婢先去将各处灯烛点燃。” 谢宝因恍然想起两个孩子不在身边, 她欲起身再出去的动作又被阻碍, 当下语气变得严厉:“先不用处置室内的灯烛, 速去看看女郎与郎君。” 有大雨, 有震电,已经足以令人死亡。 媵婢少能闻见女子如此厉声,惶恐到唯唯两声,撑地起身,凭借微弱的光而顺畅出门。 疾风暴雨不休,雷电不止。 离去的脚步声也很快消失,彷佛已经被生于这场大雨的妖异给吞噬入腹。 谢宝因落在案上的手缓缓握紧,内心的忧恐亦在迅速侵蚀着她,入耳皆是狂风长啸与万物覆灭。 她安静注视着眼前虚空。 突然有人出声来破开这一切,拯救于她。 “阿娘。” 声音带着稚子独有的奶气。 是林真悫。 谢宝因认出长子后,破涕为笑,随即又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阿慧,你阿姊在你身边吗?” 林真悫嗯了声,语调微微上扬:“姨姨姊姊,在后面。” 姨姨是玉藻。 谢宝因终于能够安心,郁于胸的那口气喟叹而出,挺直的脊背一下不能支持,右肘撑着漆几。 玉藻抱着林圆韫来到庭前的时候,见室内无光,当即就高声对媵婢呵怒:“为何还未有光照?” 谢宝因,缓缓出声:“不用责怪她们,是我所命,阿兕在不在你那里。” 林圆韫听见是阿娘的声音,立即应和:“娘娘,我在这里。” 耾耾雷声下,谢宝因未能听清,复又再唤:“阿兕?” 没有声音。 在她怀疑一切都是幻想的时候,一双冰冷的手抱住了自己。 “娘娘,不怕。” 幽暗的环境中,林圆韫不知何时已经跑过来,搂住她的脖子,稚声安抚着。 谢宝因的心绪再次安定下来,嫣然一笑:“有阿兕在,阿娘不怕。” 孩子虽然是她所生,但林圆韫却能够在黑暗中视物,胜过常人。 林圆韫也蹭蹭阿娘的脖颈,嘴角耷拉着示弱:“但是阿兕怕。” 林真悫也从门口哒哒跑来,不甘落后于自己的阿姊,稚声稚气的:“阿娘,我也怕。” 谢宝因哑然而笑,小心接住长子以后,四周忽然从幽暗变为光明,眼睛也被光芒所刺,低头闭眼缓释这种不适。 而室内的那处青铜树灯已经燃烧起来。 顷刻就照明室内。 玉藻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居室中央:“女君?” 谢宝因睁眼,摇头:“无事。” 玉藻很快安心,与媵婢继续去将室内其他的青铜树灯点燃。 在光照之下,谢宝因也终于见到她们姊弟已经全都被雨淋湿,她笑意淡下,厉声训责:“以后还要不要为了嬉戏而不去寝寐?” 孩童多睡,此时应该在曲房卧榻之上,安安静静躺着。 林圆韫惟恐以后不能再出去嬉戏,当即为自己辩护:“我和阿弟都没事,身体很壮,娘娘不用忧心。” 阿姊说话,林真悫只有一声乖巧的嗯。 谢宝因看着自开始咿呀学语以来就事事都跟随自己阿姊的长子,无奈一笑,抬头命令随侍:“去将火盆端来室内,再预备热汤为女郎与郎君沐浴。” 见阿娘震怒不再,林圆韫继续乘胜逐北:“娘娘这么好,以后我们会小心注意,有雨就避,有风就躲,有雷就找娘娘。” 站在西壁以火燃烧的玉藻闻后笑道:“女郎居然已经如此聪敏。” 林圆韫傲娇轻哼,静言令色道:“因为我是娘娘的女儿。” 林真悫在旁接了句:“还有耶耶。” 谢宝因听她始终都在说巧言,面有忧虑,然后温和与其言道:“你身体虽然健壮,但也需用心爱护自己,我们阿兕要健康百岁,‘兕’是我与耶耶希冀你能身体健壮之意。以后你们当然还能出去嬉戏,但都需要在阿娘允许的时候,譬如应当进食、寝寐之时皆不准。” 她伸手去摸长子肉肉的脸颊:“阿慧也要健康。” 姊弟之中,他最容易有疾,虽然二人相差近两岁,但疾病的次数比林圆韫还多。 “还有耶耶、娘娘、叔母、叔父、王母都要健康百岁。” 林圆韫先开口,而后林真悫也加入。 谢宝因耐心听着,浅笑颔首。 随即,傅母拿来衣服。 火盆端来室内,放置在坐席两尺处。 谢宝因抬头,先命人带他们去浴室。 姊弟都沐浴好以后,林圆韫穿着中衣立在衣架前,让傅母更衣,然后就蹦跳着去到几案旁所设的坐席上,倚在阿娘身边,对着火盆伸出小手,有时又去默默阿娘的手,与阿娘比大小,还未穿好衣服的林真悫看着阿娘与阿姊在玩也变得烦躁起来,发出不开心的哼哼唧唧声。 被女儿逗到开怀的谢宝因察觉到站在衣架前的长子开始闹脾气,不肯好好穿衣,命玉藻看好林圆韫后,从席上起身,缓步去北壁。 她从傅母手中拿过衣裾,躬身为林真悫穿。 他这才高兴穿衣。 穿上以后,谢宝因握着林真悫冰冷的手,带他去烤火。 少焉,两人都已有了困意,被傅母与媵婢抱到卧榻上去躺着寝寐。 等到两个孩子都不在面前,谢宝因才用手轻轻去揉着在案下的膝盖,前面在黑暗中想要站起来出去找林圆韫他们的时候,身体被几案撞击了一下。 痛意在渐渐扩散。 侍坐在侧的玉藻看见,在案上放下热汤:“女君怎么了?” 谢宝因避重就轻:“把白膏拿来。” 玉藻不敢质疑,起身去西壁的箱笼找到漆瓮,随即跪侍在女子面前。 谢宝因也已踞坐在席上。 玉藻将直裾推上去后,用白膏在女子红肿的地方轻轻涂抹着,白皙上的红最为惊心,她低声询问:“可要我命人去请医师来家中。” 谢宝因手落在微隆的腹部,摇头,然后继续大雨未下之前的事情,把一片一片的长简缀用麻绳连编成简书。 她看向漏刻,才昼漏五十刻。 此时应该太阳炽烈。 自十月癸酉起,飘风暴雨数臻,五谷不蕃,六畜不育[1]。 天下各郡皆往国都送来文书,言明当郡因此次暴雨所遭的灾患,然国都附近的江流已经日渐满溢。 蜀道、鲁道、齐道等来往国都的王道都不通。 自此天下气候有失。 长命万岁 第148节 天下有言,妖异生于失政。 是时十月庚辰,夜半忽然疾风暴雨,靁电晦冥。 谢宝因自梦中惊醒,而后呼吸从急向缓,很快又发现身侧无人。 她坐起,从卧榻下来。 见男子长身而立在南壁的窗牗前,黑金大裘搭在宽肩之上,左手掩在裘下,右手捏着漆碗边缘。 谢宝因在几案东面席地而坐,看向漏刻:“还未到鸡鸣时分。” 林业绥闻声,脚步微转,然后迈步至南面踞坐,被大裘所遮蔽的白绢中衣也显露眼前,虽然松垮,但不觉放荡,反有山间清冽之感。 他漫不经心的放下漆碗:“只是饮水解渴。” 谢宝因见男子的喉结轻轻滚动,竟也突然感到口燥唇干,从案上陶瓮里舀出水,放入漆碗中。 林业绥静静看着她饮水时的长颈微动,然后用自己的佩巾给妻子拭去嘴角的水迹,随后掌心落在女子隆起的孕肚之上,眼皮也缓缓垂下,似有无尽落寞蕴含其中。 他以指腹轻轻摩挲着他们所共同孕育出来的生命,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到一丝丝的安心。 谢宝因察觉到男子低落的情绪,放下漆碗,柔白细腻的手心摸在腹部,刚好覆在他手背之上,身体也下意识的朝他靠近,使他能更真切的触碰:“是不是又生出何变故。” 震电声中,林业绥的神色忽变得晦暗难明,他梦到女子在产下孩子以后,孩子声称父母不是他们,而是别人,但妊娠辛苦,不能再让女子随着担忧。 今夜所梦,大约是因为近日他对两个孩子严厉所致。 随后,男子泰然自若的将手收回,低声安抚:“我无事,或是终日暴雨才会如此,卫隺心性也还未定。” 大雨不息,河流遄疾,随时可能发生洪流。 在中旬,林勤与林卫隺两人就已奉命督察京邑四周诸郡的利水工事。 谢宝因以为他是担忧洪水与家弟。 昔年林卫隺坚决不肯向杨夫人低头,即使被鞭打也只认对错,始终不愿行大儒所奉行的中和之道。 如此倔强的性情,那时让男子十分头疼。 毕竟宁折不屈未必是好。 也可能丧命。 她低头:“有叔父在,你放心便是,何况卫隺已经成昏,性情较之以往也不再那么躁动。” 而林业绥的心思已经俨然不在这里,他摩挲着妻子的手,皱起眉头:“这汤是冷的,你手也是冰的。” 被他温热的掌心一碰,谢宝因不肯再放。 她忍不住索取,笑了笑:“解渴而已。” 男子也用大掌裹住其柔荑。 在无边的黑色中,两道人影先后来到中庭。 其中一道人影,仓皇到高声大呼:“林仆射,阳渠出事。” 林业绥眉骨忽跳,此人的音声极像工部的,与林卫隺同去督察工事。 最后,他哑声吐出一字:“说。” 暴雨中的声音少顷就清晰入耳:“堤防被洪流冲破,河流漫向附近田舍,各郡太守已经把治下的小吏尽数调出去救援,但依然不足。” 林业绥脸色微变,愠怒被掩在低沉的声音中:“将车驾备好。” 童官知道拱手禀命,迅速离开。 见男子起身去衣架前更衣束冠,谢宝因也将装有鱼符的鱼袋找出来,走到他面前,垂首将鱼袋系在革带之上。 然后她抬头。 林业绥温声宽慰:“放心。” 他望了眼女子泛红的指尖,健步离去。 男子刚走一刻,便有炭火端进居室之中。 【作者有话说】 [1]先秦战国.《管子·小匡》。 第120章 汤汤洪水【修】 庭中暴雨忽忽速降, 孟冬时节的松柏随疾风飘摇。 谢宝因望着奴僕把手中火盆放在距坐席三尺之处,平时经常随侍在她身边的媵婢也低头入内,从北壁取来青羽大裘, 恭敬搭在她单薄的肩上, 最后将她整个身体都裹入其中,双手又小心把被压的柔软蓬松的垂髻从裘中。 温暖在渐渐攀附。 媵婢跪在身边,轻声询问:“女君,是否要饮热汤?” 谢宝因颔首,默默将视线移向中庭。 那里一片阴暗。 然后她浅笑倩兮。 她知道这些皆是男子命令的。 而此次气候异常, 天下时势也必将有所异动。 昔年京邑有洪流汹涌的时候,常暴虐于万民, 于是掘山分引陵江,修建灵渠以解水患,然因太守访察地形有所不足,以致灵渠修治以后, 只解决了上游的水患,下游的屋舍田地皆被洪水所灌。 上游肥沃,是士族的田地。 下游贫瘠, 是百姓的田舍 上游掌握着此江命脉, 可阻断江流,使下游的万民无生路。 洪水以后, 百姓日渐有所哀怨,以为是士族有意为之, 视他们这些生民为禽为兽, 毫无仁爱之心, 与民争利, 而后京邑四周民怨渐起, 生出叛乱。 天子闻之震怒。 往昔权势大盛的士族也为之遣人在各郡奔走,因为百姓动乱就是动摇根基,动其士族利益,所以严令工部在下游修阳渠排水。 阳渠从修好至今才十一载,此次初用于分引洪水就有事故,昔年参与到阳渠工事的官吏都被治罪,而又多是士族子弟参与其中。 在天下人皆将妖异归于他的失政之际,天子终于可以高兴一次。 而那些指责他的所谓天下之人,无非就是士族。 他能好好借此理由再次清理。 谢宝因伸手置于猩红的炭上,忧思在幽静中慢慢滋生,她想起男子前面的异常,下意识也跟着男子那时的动作,缓缓将右手覆在隆起的腹部。 为何他当时会有绝望、伤心、自责,还有隐蔽在最深处的淡淡杀意。 或是他依然不愿留下这个孩子。 或是医师诊治出了什么。 少焉,玉藻来到室内亲自跪侍,另一名媵婢退步离开。 谢宝因不经心的去看漏刻。 果然。 已经鸡鸣。 清晨,国都虚无人。 博陵林氏的家僕驱车驶入宫城,在尚书台停车。 小吏也已经撑伞在外面迎候,看见身披黑底暗纹大裘的男子下车,迅疾高举起手中的罗伞,为其避雨。 林业绥阔步迈入尚书台,直往议事的厅堂而去,左右丞以及工部的官吏都是提前接到阳堰的消息而来。 男子解下大裘,视线在堂上扫了一圈,问道:“谢仆射为何不在?” 尚书左丞拱手行礼,向他应答:“谢仆射身体有恙,或会迟些。” 自从范夫人长逝,谢贤的身体也开始每况愈下,他人若问候,望其保重身体,则常常幽幽自言:“老夫与道姿夫妻已经数十载,从相互扶持到垂暮之年,已是互为彼此的木杖,如今老夫失去能支持行走的木杖,颠仆只是迟早。” 林业绥不愿为此而胶葛,不冷不淡的颔了颔首,迈步走去以京邑为原型的沙盘前,然后淡声询问治下的措施:“阳堰之事,都水监有何决策。” 依法,此类消息都要逐级上报,需先上报当地太守,倘若太守不能独自治理,再送文书至都水监、后是工部,而工部在治理过程中遇到政令不能下达之事,则再禀明尚书台。 他以为是此事已严重到工部与都水监皆计无所出。 臣工期期艾艾,最后推出与水利有直接关系的都水使者,只见他战战栗栗的正立行礼:“还未曾下达,都在等林仆射前来稳定大局。” 林业绥拧起剑眉,积攒的怒气似乎当下就要释出,但男子转瞬又凝气注视着沙盘,顺着陵江看下去,当机立断的冷声道:“迅速遣人快马前去三原、宜寿两郡,命令灵渠、长陵渠关闭堤防,暂不再分引陵江。” 政令刚从口出,尚书左丞就已出言反对:“此法绝对不可,暴雨终日不休,江水盈满,倘若再停止分引陵江,其上游地区必然遭受水患。” 林业绥不徐不疾的抬眼,声音凛冽似雨雪:“上游所修灵渠在癸酉就已经开始分引江水,即使此时不分引,上游两渠完全能够承担,而待下游百姓全部疏散,再行分引,又有何不可?你我皆出身士族,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左丞心中所想所思是什么,百姓不救,徒生流民,那时别说田舍,就连你的氏族都要沦为天子之怒下的一抹血。” 上游郡县皆是士族之地,平时常阻断水流,使下游田舍常常无水灌溉,仅够饱腹所用,气候刚有妖异之象起,两渠就迅速开始分引陵江,惟恐对其利益有所损害。 此时依然还有疾风暴雨,他们当然不愿。 阳堰有所问题,工部之人又怎会不知道何为最有效的措施,拖延如此之久,迟迟不做决策,无非就是舍不得家族利益。 在此考量之下,万民又算什么。 他笑了下,漠然道:“阳堰新修,第一次在水患中用于分流,而被洪水轻易毁坏,昔年参与阳渠修建工事之人都逃不掉被追责,等暴雨过去,陛下为平万民之怒,必然要亲自询问此事,那时百姓每死一个,作物每毁一分,屋舍每倒一间,诸公的寿数便要少一载,不知诸公又有多少寿数可抵。” 众人闻言,皆屏息低头,不敢再看男子。 工事耗财巨大,汤汤洪流不过是祸患其一,数年难遇,修建阳渠多为使下游百姓安心,所以他们皆因此而牟利。 归属于渭城谢氏权势的尚书左丞依然十分顽固:“但谢仆射还不曾来,而尚书台的政令需左右仆射与左右丞共同会议。” 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后,林业绥恍若无闻的继续命令众人:“再派京邑四周治下的所有人前去救援。” 众人禀命,前去施行政令。 尚书左丞见状,终于意识到谢氏权势的流失,为此他不甘,仍要为此一搏,随后跪倒在地:“尚书台不是林仆射一人的,崔右丞、王尚书,你们为何都不言语?难道就眼看着他朝纲独断?” 林业绥淡淡瞥了一眼,然后眼皮又重新耷拉下来,望向沙盘,任由黄耳乱吠,注意已然尽数放在此次京邑的水患之中。 突然被高声大唤的两人闻见,迅速与其割席分坐,惟恐有无妄之灾在身:“还请左丞勿要胡言,林仆射为左为尊,综理国政,不仅有权独自处理尚书台政事,何况水患已经如此急迫,左丞难道不懂何为事急从权。” 长命万岁 第149节 左丞无言能对,然后愤而拂袖,继续跪在这里,誓死不愿起来,要令众人看清男子的卑劣,但为水患一事,尚书台熙熙攘攘,已然不能注意其他事情,而他则沦为众人笑话,最后欲起而不能。 及至昼漏六十刻。 太守来尚书台报明百姓死伤及失踪之数。 要离开的时候,拱手再言:“林仆射,夜半暴雨突增,都水监的林长丞忧心水渠不能承载,独自疏散百姓,而后失去踪迹,有人曾目睹其被卷入洪水之中。” 林业绥有过顷刻的滞神。 随即,他半阖双目。 掩住那半瞬的情绪波动。 寒冬将临,岁末要向士族馈送财帛。 堂上青色皂袍的倌人跪坐在东面,恭敬展开案上的简牍,将上面所书的字迹逐一报给跽于尊位的女子听。 谢宝因默默听着倌人所念的士族,然后将一份帛书命左侧随侍送去:“河东裴氏、陈留袁氏、太原王氏皆要馈以贵物,财帛不能缺。” 这些皆是与博陵林氏权势、利益纵横交叉的士族,以后将是最大的助力。 青皂袍倌人唯唯两声,简单望了眼帛书之上的金帛数量,在心中记下以后,迟疑俄顷,又再次询问:“女君,郗夫人的母族是否要馈遗金钱帛衣?” 高平郗氏虽然是郗夫人的母族,但昔年其族中女郎对家中女君,。 谢宝因垂眼,持公正而言:“夫人为博陵林氏繁衍子息,而后子孙孳息,氏族才能长久,如此之恩德,我们又怎能遗忘。” 倌人禀命,自案后站起,走到堂上,面朝北而立,把简牍放至女子面前的几案上后,拜了一礼,从堂上离去。 在阅看之际。 有媵婢疾步而来:“女君,家中出事。” 谢宝因从简牍中抬头,阳光隐在积云之后,气候阴暗,堂上燃着树灯,自北面朝外看去,婢、庭树在幽暗的视线中皆看不清楚。 而后又缓缓垂下。 内心已经想尽一切可能。 譬如男子有没有去阳堰。 若去,是否遇到危险。 等慢慢克制住汹涌的心绪。 她重新低目:“何事?” 媵婢也沉稳见告:“五郎君于阳堰被洪流所吞噬,裴夫人在听闻消息以后,悲伤哀痛以致而忽然发疾。” 谢宝因闻言震惶,眼帘缓缓抬起,望着庭中被疾风暴虐的松柏,好像是在看林卫隺所居馆舍的那些被寄意凌云之志的高树,最后仍谨慎询问:“是何人送来的消息?” 倘若是男子所遣来的人,必会先亲自来到她面前。 媵婢应声而答:“王夫人在清晨收到从云阳郡而来的尺牍,后又惶急遣人来告之裴夫人。” 是与林卫隺共同前去治水的三叔父林勤。 谢宝因长颈微滚,艰难将喉中那口气吞咽下去。 侍坐在左的玉藻见状,即时跪直上半身,膝行两步至女子身边,然后伸手轻拍其脊背:“家主还未遣人来报,女君先勿要乱心。” 谢宝因以手指握紧漆几,白皙渐渐泛红:“裴夫人已昏乱不明,我身为家中女君与长嫂,需去看看。” 玉藻遂命媵婢去取来能助温的大裘。 及至东面的屋舍。 袁慈航、林妙意都已立在庭阶前。 林却意自暮秋时就在居室疾养。 望见有四婢在身后随侍的女子出现在远处甬道,袁慈航抬手在胸前合掌,揖了一礼:“长嫂。” 林妙意转过身,正立行礼:“长嫂既来,我便先行离开。” 袁慈航看着她不言,然后颔首。 自从归家,林妙意在悲痛数日以后,愈益沉静寡言,不愿与家人言语,常常在居室而不出。 谢宝因见到离去的身影,默然不言。 昔时,崔夫人要遣返她回长乐巷,然她身为博陵林氏的正室夫人未与其争辩,林妙意因此而生怨。 她收回视线,来至室外:“裴夫人身体是否有恙?” 袁慈航轻轻摇头:“尚不可知,医师还在诊治。” 随裴灵筠从河东裴氏而来的媵婢见家中两位夫人站在此处,惶恐低头:“暴雨将至,室内清气浑浊,请谢夫人与袁夫人去堂上。” 于是两人并肩去到堂上跽坐。 医师从居室医治出来,后被媵婢引导至堂上,当看见面前所席坐之人,:“裴夫人乃悲痛所致,谢夫人与袁夫人无需担忧,待今日之哀痛逝去,裴夫人就会无事,若夫人难以安心,饮汤药以滋育身体亦可。” 谢宝因默然,而后命奴仆将医师送离长乐巷。 少顷,林卫铆也从官署归家。 袁慈航离开,欲要去询问具体情况。 而裴灵筠醒寤的时候,已是黄昏。 当再次面对林卫隺九死一生的消息时,她内心依然溃败,以致口不能言,惟有不停的哀哭。 惟有哭,才能止痛。 谢宝因来到室内,见况忽然止步,轻轻张口:“灵筠。” 在痛苦到快要死去的时候,裴灵筠闻见有人叫她,像是终于得到救援,迅速从榻上爬起,赤足向女子奔去,然后张开手臂抱住:“长嫂。” 她所有难以言语的悲痛似乎都已被融入进这两字之中。 谢宝因抬起手,掌心落在其后背,上下抚动:“你长兄已遣人来过家中,言明诸郡都已在尽力搜索,此次已有人在洪流中失去踪迹,众人皆以为其丧命,但最后只是山崩落石导致大道被阻,不能通消息。先勿要忧心,身体为重,倘若卫罹归来,见你身体有损,他必然要为此忧心。” 袁慈航履黄昏而来,入内而生恻隐之心。 其后,她出言安抚:“灵筠你先放心,你二兄归家与我亲口所言,那人虽然口称目睹,但当时夜半暴雨,情况错综复杂,即使有灯烛也难以看清三尺之外,未必就是卫隺有难。” 裴灵筠难以出声。 她哽咽着颔首。 自后暴雨日渐停息,陵江下游百姓被全部疏散,安置在四周的郡县屋舍之中。 国都逐渐恢复日常秩序。 唯独一事。 林卫隺依然还未被搜寻到。 【作者有话说】 第121章 先我离世【修】 冬十一月己巳日。 雹霰、雨雪如刀落俎, 靃靃霏霏 此时平地已经雪深尺余,无疑是一场大雪。 居室中,谢宝因临案席地而坐, 身后垂髻如云, 以乘云纹玉篦插在髻中,为配的两支双股玉钗未曾镌刻任何纹饰,而深蓝的直裾深衣之上则绣以五彩云纹。 玉藻提着双耳漆案从疱屋来到房室,刚入室内就抬头望见跽坐在西面的女子。 她此时在安安静静翻阅案上的那些简牍。 天下间似乎只闻到雪声。 蓝与五彩纹饰皆显沉着与克制。 然为何克制,亦不言而喻。 自从五郎君林卫隺在洪流中失去足迹, 已经一月,依然生死不知。 事发之时, 家中众夫人、郎君、女郎及奴僕皆为此悲恸,而如今哀痛被岁月淡去,众人日渐恢复如常,继续各自的劳作与生活, 但又与往昔不同。 主及奴僕都在等待着朝堂之上的最终定论,其实定论是什么,他们早已明白。 家中的裴夫人都不再像最初那样哀痛、悲伤、昏乱与发疾。 只是很沉默。 默到令他们畏惧。 玉藻低头叹息, 轻声走至中央几案的南面, 然后将漆案放至案上,把内有纹饰的漆碗置于简牍左侧:“女君, 先饮汤药吧。” 十一月朔,女子就开始咳嗽不止。 只能在居室疾养不出。 谢宝因指腹划过光滑的长简, 认真看着上面所书文字, 然后摇头。 玉藻知她郁于胸, 所以只是无声跪侍, 见火盆中的烈火式微, 又用木箸在火盆中添入乌黑的薪炭。 在归置木箸的时候,看到一人忽然出现在眼前,迅疾跪直身体,朝西面伏拜行礼:“家主。” 自从在十月庚辰日的夜半分开,谢宝因也很久没再见过男子,闻见随侍恭敬的声音,她抬头微侧向右,看向出现在身后之人。 因为需要治理水患,安置流民,还需与臣工共同会议如何补偿百姓田舍被损伤的政令,林业绥已经数日都留宿于尚书台。 今日将策令上书天子以后,只等中书、门下拟诏而令。 察觉到女子的视线,他抬头与其对视一眼,随即温润而笑,去衣架前脱裘更衣,然后在几案北面跽坐,垂下眼帘,黑眸被遮,望不见其中神色。 谢宝因见沉默不语的男子身形变得羸瘦,她将视线重新放至身前的简牍上,安安静静的不去惊扰他,大约是劳累所致..心中亦还有林卫隺的事情。 但情绪被牵动以后,喉中的瘙痒也开始萌发生长,最后让人难受。 她迅速松开手中的简牍,急切地从案上拿起佩巾,捂嘴咳嗽,而愈要其止息就愈不能停止。 闻见猛烈的咳嗽声,林业绥缓缓掀眼,看见妻子眼睛覆满晶莹如星汉,他无奈举手去拭脸颊上没有的眼泪,嗓音清润:“这些时日就是如此照顾自己的?” 谢宝因停下咳嗽,颈间不受控的吞咽了一下,见他伸手以触自己的脸颊,下意识蹭了蹭,但听他语气带着指责,又有些委屈的温软开口:“我寒冬从来都如此,也不是第一次。” 长命万岁 第150节 玉藻见状,撑地站起,低头行了一礼后,默默退步离开。 林业绥望见案上漆碗中所盛的玄褐色汤药,收回手去取汤药,亲自喂至女子唇边,而后不经意看到几案之上散落的物品。 史游的《急救篇》[1]、熟绢所缝制的可爱瑞兽幼崽与菱纹的襁褓,都是孩子所用所玩之物。 他剑眉微拧:“为何不好好休息。” 汤药不再滚热,刚好温热。 谢宝因张嘴含住木匕,将上面所盛的汤药慢慢吞入喉中,从案下伸手去捏男子的宽袖,轻轻一晃:“我独自一人在此疾养,既不能出去,阿兕与阿慧也不能来,若不如此,我已经抑郁。” 林业绥忧她受伤,身体不经心的倾过去,望着妻子有孕五月的腹部,又想到从前,而十月以来,他就极少归家,忧心询问:“医师可有按时前来为你诊治?腹中孩子有没有闹?” 听及孩子,谢宝因微微一笑,先是颔首,然后再摇头。 她握住男子的大掌,欲要让他亲手触摸此时在动的胎儿,但眼眸在抬起的瞬间又一怔,她看着男子执木匕的手,指节愈益削瘦,眼下也泛着数日未曾好眠的淡青色。 他们都在小心翼翼的维持往昔静好,似乎只要都不去言及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可以掩目捕雀。 谢宝因松开手,手心无声落在股骨上,长睫轻扇:“卫隺他..如何?” 林业绥微滞,然后继续喂她汤药,不露辞色:“京邑四周的河道及郡县皆已搜寻,流入长江及入海的地方也已搜寻,而失踪百姓的尸骸全部找到,都没有他。” 谢宝因眸光微动,欣喜看他:“那就是无事?” 此次水患中失去踪迹的百姓都是阳渠建造不力所致,而林卫隺也是因此而不见,倘若与百姓一同罹难,尸骸也应一同被找到。 林业绥半敛着黑眸,没有说话。 少焉,谢宝因心中也逐渐明白,此次工部所遣出去的官吏已经悉数归都,几乎不可能是无事。 两人寡言之际,童官从甬道走来,在外言明工部侍郎请求与男子会面。 林业绥放下汤药,直接站起身,而后弯腰俯身,以指腹揩去女子唇上的水光,再拿佩巾擦手之后,温声与妻子言道:“乖乖喝完,我去去就来。” 谢宝因乖顺颔首。 堂上,已到知命之年的工部侍郎跪坐在席上,久等不来男子以后,内心渐渐躁动,他一收到云阳郡太守的文书,骑马而来长乐巷,惟恐延误。 数日来,林仆射虽然从未因林长丞的失踪而愤怒难过,或是严令治下郡县先不顾百姓而去搜寻家弟,然各郡太守依然不敢怠嫚。 阳渠一事,天子闻之震怒。 以渭城谢氏、郁夷王氏等为首的士族皆被殃及,将来最有可能重新掌权而凌驾皇权之上的就是博陵林氏、河东裴氏二族。 他已经看清天下时势。 而林卫隺一是博陵林氏的郎君,二是尚书仆射的幼弟。 林业绥忍着头颅隐隐传来的胀痛之感,缓步从西面上堂:“侍郎有何要事,居然躬身来到我家中。” 男子还未去北面跽坐,工部侍郎迅疾从席上站起,面向其行礼:“云阳郡来书,是林长丞的消息。” 林业绥顿住,凌厉抬眼。 见男子离去,玉藻如常入内在女子身侧侍坐,而案上的漆碗中仍还有汤药遗留。 她不解询问:“女君为何不饮,汤药若变冷就会苦。” 女子最惧苦。 谢宝因已无心与此,轻轻摇头,随后恍然记起男子也命令其监督自己饮用汤药,于是出言威胁:“不准去与他说。” 疾养多日而不能出去,女子的心性常常如孩童。 玉藻将漆碗放至案下,笑道:“我是女君的媵婢,以女君的命令为先。” 忽然又有奴僕来至室内,肃立行礼以后,恭敬告之:“家主已经乘车离家,已遣人来见告今日大约不会归家,要女君安心。” 谢宝因低头默然。 趋近黄昏。 谢宝因从浴室沐身出来,站在北壁更中衣。 侍立在室外的奴僕则突然行礼高呼:“六女郎。” 穿着千金裘与中衣的林却意急切的直奔居室,朝女子的方向疾步而去,然后伸手抱住其手臂:“长嫂。” 谢宝因见她身体已无恙,唇边荡开笑:“此时怎么来了?” 已经将要安寝。 林却意用脑袋蹭了下她手臂,低声哀求:“我今夜能不能留在这里与长嫂同睡。” 谢宝因唇角的笑意渐渐收起:“出了何事。” 林却意摇了摇头:“无事,我只是不想独自一人。” 谢宝因不再逼问,轻轻颔首。 因为听其随侍所言,在她五兄林卫隺失踪的一月里,林却意的身体始终未能痊愈,并且常常呕出汤药,被梦所困。 见况,玉藻去取来香枕。 然夜半时,寒风忽起。 林却意被惊醒。 十月以来,谢宝因也常不能熟寐,身侧稍有微动,她就会醒寤,当下睁眼就看见林却意喘着粗气,被衾翻开。 她伸手去掖:“只是风,不必惊怕。” 林却意沉默少顷,而后开始喃喃自语:“昔年四兄离家的时候,他曾言..四兄将书简兵器都用筐箧带走,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归家,虽然当下我就斥他,但五兄见此状,还笑言不是四兄不会再归家,而是他..但如今四兄就要回到家中了,他却还没回。” 她开始哭,开始翻身躲进女子的怀抱之中,开始无力质问:“长嫂,五兄为何还不愿归家,明明五嫂在等他,我们都在等他。” 兄妹二人的年岁相近,就如林圆韫与林真悫姊弟一样,常常都在一起嬉戏,虽然平日不管何物何事都要相互争执,但手足之间,愈就是如此,感情才会比别人更加深厚。 谢宝因默默听着她的哀诉,手心轻轻抚其背。 翌日清晨,晨曦初出。 长乐巷已有车马之音。 在其宽二十四余尺的大道之上,豪奴部曲驱着轊车而来。 而此车宽大无比,四周皆有白色帷裳,行动而起的风使其时落时起,恍然可见车上有棺椁。 驱车至某家门前后,豪奴听命停车,迅速低头退避。 而即使如此,大道依然宽广。 不过须臾,马蹄声响起。 林业绥右手往后一拉,勒紧缰绳以后,迅速翻身下马,望向车上两侧宽大的黑棺,凛然令道:“命人速来开家门,迎郎君归家。” 在后骑马而来的童官刚下马,又疾步去命令。 寂静的空气中,家门被打开的声音都显得如此沉重,而穿孝的豪奴部曲则合力将灵柩抬入贵戚室第。 博陵林氏的奴僕闻见,皆伏拜哀哭。 林业绥一身玄色直裾深衣于寒风傲立,漆眸带着还未干的湿润,眉骨染尘却又坚毅,血丝也还没有从眼中完全消散,衣襟处所露出的白色中衣缘边之上,依然能见到几滴暗红色的血迹。 童官望见男子嵬然不动,低头叹息。 家弟早逝,心中又怎会毫无悲伤。 他们黄昏驰马到云阳郡的时候,涿光山已经崩裂,黄土与岩石使道路堵塞,太守遂召集百姓清除,十刻以后就看见少年的尸骸,身上只有中衣,直裾袍在十丈之外找到。 男子亲眼目睹幼弟的尸骸,因为时日太久,相貌已经全非,他压抑一月的情绪终于在那刻冲破禁制,于众人身前吐血。 童官忧心男子会继续内伤,出言劝解:“五郎君已经回来,家主要注意身体。” 林业绥看着黑棺渐渐消失在家门后,迈步归家,而气息却变得虚弱:“遣人将卫铆、两位叔父与裴夫人请至堂上。” 童官在身后拱手禀命。 有轊车停在长乐巷,很快传播。 林却意本来在室内跪坐着盥洗,恍然认出庭中奴僕的唇语,在惶恐之下,起身将漆盆打翻在地,水在地板上一路流淌,犹如眼泪在她的脸颊上滚落。 顷刻,她便疾奔出去。 谢宝因在更衣,闻见器皿碰撞的声音,迅疾转身望去,内心忧虑会出事,下意识追出去,然后差点颠扑。 侍立在外的媵婢看见,迅速用手来扶持,最后随侍女子从甬道去往家中各处。 然行走间,见家中已经悬起白幡,众人穿孝。 有男子所豢养的西北豪奴从远处走来。 谢宝因艰难开口:“为何有孝。” 被家中女君询问,豪奴镇静行礼:“五郎君已经归家,棺椁在堂上。” 在惊惧下,谢宝因喉咙似有野莽在拂,从此咳嗽再也不能停止。 她也终于明白男子昨日为何没有归家。 而家中西方的厅堂之上,清风肃穆。 林益、林勤、林卫铆三人以长幼之分,列席在西面。 裴灵筠跪坐在东面,神色平静。 黑发中只插着双股白玉钗。 林业绥身姿挺直的跽坐在北面尊位,双手分别撑在腿上,始终都不言语,眼皮半耷,不知道心中在想何事。 见裴夫人等人到此入席,他才不徐不疾的出声:“昨日云阳郡太守召集百姓在清道的时候,发现一男子尸骸,工部侍郎来家中见告于我,我已确认是卫隺。” 裴灵筠听到身体绷直,嘴唇用力抿着,细长的手指撑着身侧的漆几,声音已经如被沙砾摩擦过般的嘶哑,一句话因哽咽而期期艾艾数次:“长..长兄是否知道他..他是怎么丧命的。” 林业绥沉默良久,再次开口的时候,已能从其嗓音中听到被他极力按捺下去的微弱起伏:“云阳郡的百姓说夜半暴雨速降,客居在百姓屋舍卫隺听到声音,披衣起身,四处奔走去疏散四周百姓。” “那夜,方圆九里都听到涿光山的长鸣。” 林益、林勤身为叔父,闻言皆哀叹。 而林勤心中更为自责:“是我让他因此丧命的。” 往昔是他常对林卫隺谈治水之事。 比起长兄,与幼弟相处时日更久的林卫铆虽然始终缄默,但眼睛已经难以控制的流起眼泪。 长命万岁 第151节 裴灵筠唇角微微上扬,而唇珠则下陷,她深知林卫隺的性情和凌云之志,如此之死是他所冀望的,为生民,为天下,所以她不应悲伤,应为他高兴。 而最后还是难以说服自己。 她哀戚低哭,喃喃细语。 “归家就好。” “归家就好。” 家中堂上,棺椁置于中央。 因尸骸非生之时的相貌,所以已经合棺。 林妙意身为同母所出的阿姊,不再终日在居室不出,闻听消息以后,命随侍为她更衣,服齐衰来祭。 周夫人已经在棺椁前哭倒。 林却意站在中庭,远远望去,眼中皆被大丧的缟素所占据,她想要哭出声来,但喉咙已经失声,张口而无声。 只有泪水不断地流进嘴里。 然后她摇头,忽然往回走。 谢宝因来时,只有周夫人在。 望着眼前之人的悲痛,她也不能再继续隐忍,眼泪从脸颊滑落,共同聚在下颚,将地板打湿。 近七载的相处,她已经将这位叔弟当成家弟相待,与谢晋渠并无区别。 她嫁来博陵林氏之际,林卫隺还未曾有十三,他会在冬至与卫罹、林妙意来给她送袜履,祝愿兄嫂福寿绵长,莲藕收获之际,他有着少年郎君的意气,十分高兴的与四兄去躬身挖藕。 家中刚有林圆韫的时候,他身为叔父,始终不愿放下尊长的身份,但又想要与其亲昵,于是为此别扭一载多。 一位少年郎君,从宦仕聘妻到魂归黄泉,只有几载,而离家时还壮志满怀的人,归家时已只能躺在棺椁中。 在棺前祭完,谢宝因回到所居的屋舍。 因为从男子归家后,她还未见过他。 童官已经迎候在中庭,急切告知:“女君,家主自从归来以后就始终不曾出来。” 谢宝因闻言屏息,从甬道走入居室。 西壁的漏刻旁设席,男子就在那里席地而坐,因为背阴,所以使得他整个人都深陷于黑暗之中,身骨虽依然挺直,但同时又一股浓浓的无力所裹覆。 谢宝因走过去,在他身边缓缓屈膝跪下,指腹将其眉骨的尘抚去,而在看见他衣襟处的血迹后,心中猛然抽痛。 她轻唤:“从安。” 林业绥掀起潮润的黑眸,将其中所含颓败与脆弱毫不掩饰的展露给眼前妻子:“我以为先死的会是我。” 然后,他再次垂下眼皮:“卫隺小我近十岁,离十八岁已经只差三月,阿翁长逝的时候,他尚在襁褓之中,待我服丧三载去隋郡的时候,他虽然畏惧于我,但依然鼓起勇气问我一句‘长兄何时归家’,而如今他却先我离世。” “我做到尚书仆射又如何,连自己幼弟都不能保护。” 谢宝因将手覆在男子冰冷的大掌上:“卫隺天性刚正,一生都从不愿为任何事低头,而光武帝一朝也有董宣,面对强项令,宁一死也绝不伏拜叩头,坚守心中正义,不屈于何人何事。我想那夜救下百姓就是卫隺心中的天下大道,是他所认为对的事情。” 她说:“人之一生,又有几人能死得其所。” 对的事.. 林业绥阖目,胸间所郁之气逐渐消散。 他要想的是博陵林氏,不应深陷悲伤。 谢宝因也握着男子的手置于自己隆起的腹部。 感受到腹中跳动的林业绥又缓缓睁眼,最后笑中带泪。 是孩子在踢,亦是勃勃生机。 博陵林氏讣告士族以后,宾客举哀吊唁。 林卫铆、林妙意、林卫罹与林妙意则服齐衰,林圆韫、林真悫、林明慎、林礼慎需为叔父服大功,孝期九月。 而林业绥为大宗,他与其妻谢宝因皆不用服丧。 丧礼第三日,从南海郡快马而来的林卫罹服丧,来到堂上棺椁前放声大哭,家中众人,惟有他们兄弟二人是真正的一同长大。 身为其妻的裴灵筠是最安静的一人,她在白色直裾袍外穿着以生麻所制的斩衰,再用孝布绕过高髻,然后抓了把黍稷杆洒在祭盆中。 其实她也才十而有六。 治丧以后。 林业绥让同宗之子为林卫隺继嗣,服丧三载以后,从长乐巷抚育长大,同时再送林卫隺的衣冠冢回到长江以南的博陵郡埋葬。 林卫罹要亲自护送。 然亲迎礼也需再推迟一载。 他心中因此不能安心,在与兄嫂商量过后,亲自书写一封告罪书送到郭家,欲取消两姓姻亲。 数日后,郭家也遣人回书,为郭圣窈亲书。 她在简中直言:“昔年林郎为国守土是忠,此时为幼弟服丧是仁爱,郎君忠孝又兄友弟恭,博陵林氏家学如此,我该抚掌大笑,谈何怨恨?” 裴灵筠则被裴家父兄驱车接回家中服丧,林业绥与谢宝因皆眷恋其年岁尚幼,不必服丧三载,一载即可,自后婚嫁随她,不必眷念博陵林氏。 但她自陈:“卫隺乃清正君子,我能嫁于此君子,为我之大幸,今日君子长逝,我心中亦哀痛,惟有杖期三载才能抚慰。” 而对林氏子弟始终没有哀痛的天子也忽然追封三级,让林卫隺获赠工部侍郎流世。 舍人刚离开,林业绥独身立于檐下,神色晦暗,他曾入宫为幼弟向天子争取过死后恩荣,但得到的只是应付。 突然如此..朝廷必然有所变数。 在室内跽坐的谢宝因见男子无御寒之衣,起身去衣架拿来错金大裘,然后徐步出去,站在其身旁,披在他宽肩之上。 林业绥被惊动,望了眼一身褐色直裾袍与素纱襌衣的妻子,长指悄然钻入她的指缝。 谢宝因笑着与其并肩,下意识向庭中举手,轻叹一句:“天下又要缟素了。” 已经再次大雪纷飞。 【作者有话说】 [1]西汉.史游《急就篇》。*注:那时候的儿童读物,算是儿童专门读的书简吧,教其认花草之类名词什么的,感兴趣可百度看看。 在2023-02-02 04:17:39~2023-02-04 14:2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疏影胧月 15瓶;今天的火柴人没有鼻子 9瓶;求你们快点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乖乖等我【大修】 及至寒冬十二月。 雪满群山。 巍峨宫阙与天下王道皆是缟素。 条狼氏在清除积雪, 而士族庶民都已在庆贺岁暮。 天下各郡驶入国都的车马,络绎不绝。 长乐、长极两巷门庭若市。 长极巷贵戚室第的家门终日开放,以宴宾客。 惟有博陵林氏不同。 青皂直裾袍的倌人站在家门前, 望向这些士族所遣来的家臣, 双手合拢,被宽大的袖子掩住,而后抬手恭敬行礼:“五郎君的丧期未过,家中不宜会见宾客与鼓瑟吹笙,我家男君与女君故以此礼请诸位。” 青色绕襟袍的侍婢提着漆案的双耳出去。 漆案之上, 有鹿形玉佩。 所谓鹿鸣思嘉宾。 出自不同士族的家臣伸手拿起,收入宽袖之中, 最后笑着离去,踏上归郡的路。 他们为臣的士族其实并不赫赫,非豪门非巨室,只是小族。 而此为豪门馈赠, 有此物在,家主必然高兴, 然林卫隺非嫡长子, 氏族在这天下生存, 需要牟利,需要与其他士族结成联盟, 博陵林氏也不可能为子弟之丧而断绝与天下的所有往来。 所以在家中堂上,其实已经设席。 太原王氏、河东裴氏的人皆席地而坐。 林业绥与谢宝因一同跽坐在北面的长案之后, 躬身会客。 王烹及妻郭夫人也列席堂上西面, 同案而食。 鳏居的裴爽则独身一人在东面。 王烹夜归建邺, 清晨就乘车来到长乐巷, 爽快饮下一樽酒后, 不解而问:“我刚回国都,尚不知时势如何,究竟如何?” 裴爽的河东裴氏乃清流,少时的家学让他跽坐的端正,用几字就将形势说清:“天子扶病,天下恐有异。” 十一月,天子取消大小朝会,开始极少出现在人前,仅宠信之臣能够见到他。 十二月,太子、三大王与七大王频频进出兰台宫,而贤淑妃常常待在长生殿内,士族之间已有流言。 天下缟素,或许不止是雪。 还有国丧。 王烹闻后,大惊望向尊位的男子:“那从安兄是否还能见到天子?” 若是不能见,太子未来危矣。 林业绥执犀箸从食案上的漆盘中夹起,习惯的放至女子的食盘中,然后慢条斯理的将箸放在案上,对下颔了颔首:“此次与你们会面就是要商量此事,需做好所有准备。” 谢宝因默默跪坐在男子身边,与其同跽一张熊席,听着他们毫不避讳的谈论天下时势。 而当有人出声的时候,即停止进食。 听到最后四字,裴爽下意识一问:“若形势最不利于太子之际,要如何。” 长命万岁 第152节 林业绥的情绪毫无波动,垂眸淡言:“执干戈以卫社稷。” 男子在天下这盘棋局中已博弈数载,最明白能使他丧命之人以身侧为先,所以在其身边与所居屋舍的人皆是奴隶或豢养的部曲豪奴,生命归于博陵林氏。 博陵林氏死,他们死。 所以并不忧虑会被外人知道今日所议。 但裴爽神色变得肃然。 王烹身为武将,少时就跟随阿翁握戈征战,也并不觉得男子所说的言语有如何严重,似乎酒只是朝食夕食那么日常,当下就对裴爽大笑道:“那这是我该做的事情,裴兄你要在我后面了。” 闻言,谢宝因与西面的郭夫人相视而笑。 谈至兴起之处,王烹举樽要与众人对饮。 谢宝因也执起酒樽陪饮。 林业绥望了一眼,笑着并不言语,饮完酒以后,又与堂上二人继续交谈。 会客毕,二人起身站在堂前送王烹夫妻离去。 随即,谢宝因出声留住裴爽,犹豫少顷后,开口询问:“灵筠..” 欲要离开的裴爽转身正立在庭阶前:“谢夫人放心,她在家中很安静,服丧三载是礼,不应违背,何况她从来都最爱君子,归家就已与我和她父兄言明,她嫁过清正君子,待她服丧三载后,如果家中要她再嫁,也只嫁人品贵重的贞士,否则绝不从命。用三载来祭奠五郎君更是她所求。” 谢宝因放心颔首。 最后,裴爽朝男子行礼辞别。 林业绥对其点头致意后,转身回到堂上。 谢宝因在后进去,入内就见已在案后坐下的男子忽然伸手拿起她所用的酒樽在手中把玩。 他脸上的神色从愠怒渐渐变成隐忍的笑意。 随即眉宇微微挑起:“以樽盛汤?” 谢宝因走过去,从他手中夺过酒樽,将其中剩余的热汤饮完:“天下岂有会客饮热汤的主人。” 林业绥笑笑:“他们皆是至友,并不在意虚礼。” 谢宝因嗔目:“你就一定要与我争个输赢?” 林业绥闻言一顿,然后漆眸变亮,如可怜的犬兽,诚恳与她致歉:“我错了。” “以后我也以樽饮汤,或以漆碗饮酒。 “嗯?” 谢宝因还未应答,堂外再来人。 “耶耶!” “阿娘!” 林圆韫、林真悫一人喊一声的奔走到堂上。 林真悫看着食案上的精美酒樽,愤愤道:“阿娘与耶耶居然背着我和阿姊在吃好吃的。” 林业绥直接将自己所用的酒樽递去:“那阿慧可要一尝?” 林真悫闻到酒味,躲去阿娘身边,摇了摇头。 林圆韫比之阿弟胆大有勇,走到案前,兴奋开口:“耶耶,我要喝。” 林业绥颔首,笑着同意。 谢宝因在男子身边跪坐下去,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 虽然时下技艺不精,但酒与清水亦有别。 林业绥在案下捉住女子的手,漫不经心的用指腹揉捏其软肉,笑而不言。 林圆韫两只小手拿着酒樽,然后小心翼翼的仰头饮用,但是过了很久也没有尝到,她意识到什么,直接将酒樽倒扣过来,终于察觉到掘滴水未有,伤心的大声怨道:“耶耶骗我。” 林业绥将酒樽拿回,畅怀而笑:“等阿兕长至七岁再喝。” 林圆韫在心中默默筹算着,她在十二月庚辰就已经四岁,还差三载。 男子已醉。 谢宝因命傅母将孩子带离,然后欲跪直身体,为他按揉缓解。 林业绥察觉到妻子的意图,握着的手力道加大,将人禁锢在身边,而后以肘撑案,好整以暇的笑望着她:“我未醉,只是忽然也想如庶民家中那般,过过父母子女的生活。” 谢宝因低头莞尔,而苦意也酝酿其中,她知道是林卫隺所致。 林业绥坐直身体,恢复以往:“我今日会遣人驱车去将肃文接来,但他年岁尚小,卫隺长逝,裴夫人也已归家,家中虽有我们这些尊长在,但终究不是其父母,我们又有各自子女,再如何宠爱也难以比之亲生,何况与亲母生离也会使他内心留下难以治愈的伤痕,所以在他十岁以后才会在此定居。” 林卫隺的继嗣在十二月朔日就已祭家庙,改名“肃文”。 谢宝因与他同意,在案下的手默默回握,以作回应。 随后,男子乘车去兰台宫。 黄昏时分,贵戚士族的室庐内已经在饮酒游戏以欢乐。 而博陵林氏的奴僕也驱车去接林卫隺的继嗣,来与家中尊长会面。 毕竟日后,他将要在长乐巷居住一生。 谢宝因与袁慈航跽坐在堂上。 王氏听闻那个孩子要来也来到此处。 在堂上两侧的树灯渐次燃起以后,深色直裾的年轻妇人与一名四五岁的孩子缓缓来到堂上。 “谢夫人。” “王夫人。” “袁夫人。” 随即她低头与孩子言道:“堂上三位夫人就是二郎的从母与祖母。” 林肃文仪表伟丽,将手从妇人手中抽出,遵礼在身前合拢双手,往前一推,再微微躬身。 “大伯母。” “二伯母。” “王祖母。” 谢宝因温和一笑,是对其亲母与林肃文言行的满意。 然后出声命侍女在堂上设席。 昔年看着林卫隺长大的王氏恍然感伤起来:“虽然五郎不应天命,但终于不会再绝嗣。” 林肃文在仓皇之下,开口宽慰:“孟子有言‘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阿..” 他抬头看了看亲母,改了对亲父的称谓:“伯父曾与我说阿翁虽然生在豪门巨室,但能为民而死,足见品性之清正,肃文能为阿翁继嗣是大幸。王祖母勿要忧伤,待肃文日后长大,绝不负阿翁遗志,替阿翁尽孝。” 王氏闻之,心中喜叹皆有,最后悠悠谈起林卫隺的少时。 谢宝因见已入席的妇人惊奇又欣慰,再见林肃文目中澄澈,放心愈益。 并非是有所预谋。 谈说用食以后,林肃文被家僕带去馆舍休息。 他身为子弟,要在新岁朔日前去祭家庙。 王氏也起身归家。 因为家中的人妾已在上月产下郎君,如今承欢在她膝下。 袁慈航离开后。 未几就有侍婢哽咽着伏拜。 “女君”。 “女郎再次呕血,还不愿饮用汤药。” 才一月余,已数不清是第几次。 谢宝因知道她始终都未曾从兄长的死亡中走出来,叹息一声后,起身从案后走出,亲自去看望。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林却意穿着中衣坐在发凉的杉木地板上,眼睫闪着泪,身体已经异常羸瘦,而四周朴素,几案之上亦只有粗粮白水,在为兄服丧的她只愿食用这些。 即使是汤药也拒绝入口。 见到如此状况,谢宝因的语气开始严厉:“不食汤药是想要随你五兄同去?” 林却意反应呆滞的看向女子,眼睛红肿,声音也嘶哑:“长嫂还记得昔年我归家时吗。” 谢宝因轻轻颔首。 林却意突然弯起嘴角:“倘若我不归就好了。” 她心间怀着难以消逝的内疚与自责,喉咙里似乎都带着血,缓慢道:“如此五兄就不会死。” 谢宝因命随侍将人扶持而起,然后在原地设席:“其实卫隺最宠爱你,虽时时与你争执,但在去云阳郡以前,还忧心你身体,此时他已经往西王母那里而去,你非但不能使他安心,竟还在为写虚无之事而抱罪怀瑕,你觉得如此就可以改变往昔吗。” 她逐字告知:“你改变不了任何。” 林却意终于不再逼迫自己去笑,而是哀痛大哭。 然国都众人都已在庆贺,舞乐之声震响骇四方。 而林却意自从知道五兄是如何丧命以后,已经不能再听响遏行云的声音。 她此时闻之,当下就惊恐的躲在长嫂怀中。 人也战战栗栗。 夜半大雪。 林业绥乘车归家。 他将哭闹要找阿娘的林圆韫姊弟哄睡以后,濯洗着手上糖渍。 谢宝因从外归来,见男子安安静静的箕踞在席上,身侧是火盆,身上仅披着件黑底金绣云纹的大裘。 长命万岁 第153节 她去看了眼在熟寐的两个孩子,然后走向他,低声问道:“为何回来?” 林业绥抬眼,见她手掌泛红,身体也开始重起来,不经心的将人揽到自己身边:“天子再扶病,未办宫宴。” 谢宝因想起今日堂上所谈,有所试探的一问:“天子身体如何。” 林业绥拿木箸将焚烧的薪炭翻弄几下,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猩红:“也未曾见到。” 随后他笑问:“见到肃文了,你觉得如何。” 追忆起黄昏时的事情,谢宝因由心赞赏:“你为卫隺所选的继嗣很好。” 从林肃文所言就能看出他心中对林卫隺有敬重,并愿意承君子之家门,亦能看到其家风的清朗平正。 始终都在忧心自己未能给家弟选好继嗣的林业绥也终于放心。 谢宝因看着案上孩子今日所阅的竹简,心中依然在踌躇:“阿兕已经四岁,我想亲自教导。” 在此之前,林圆韫就曾跟着父母开始涉猎诗赋,而乱世当道,太学被毁,士族子弟都是继承家学,并视为是家族才能的象征,即使如今亦未变,但女郎少有,即使教也是班昭的《女诫》一类。 班昭或许很好,但她不愿女儿在几十载的寿命之中都只能看见班昭。 林业绥的视线在不经意间落在女子孕六月的腹部,语气难测:“你身体如何能负担,我..” 谢宝因十分平静地应答:“你不愿意。” 被打断的林业绥无奈笑开,整理着被孩子弄到散乱的竹简,举止矜贵:“我为何会不愿,但若你觉得累,我来教亦是一样,阿兕学什么,阿慧就学什么,你腹中这个如是。” 他是在说,女郎与儿郎教育相同。 而林真悫是嫡长子,所学必然是经世致用之学,涉猎颇多。 谢宝因望向室内那一树灯烛:“你不怕我教她大逆无道,有损博陵林氏的家学。” 林业绥伸手抚上妻子的脸,逼其转过来,看着自己:“何为大逆无道,在我这里..妻理;天之经也;地之义也[1]。” 久视火光,谢宝因的眼中隐隐有泪:“但我惧。” 两人对视一眼。 林业绥顷刻就明白女子心中所担忧的:“愚昧无知从来都不是生存之道。” 他缓声道:“教人育人,让她阅遍文集,读尽史书,是愿她处世更加聪慧,而非粗鲁与不懂礼数,伤人伤己,难以在世间存活。大隐隐于世,若想要反叛现有不公,并非是与这个世道背道而驰,大肆宣扬自己如何不同,而是要融入进去,悄无声息的改变。” 谢宝因向前俯身,抱着男子脖颈,下颚在其肩上一蹭,不由喟叹:“会很辛苦。” 林业绥顺势拥住女子腰身,覆在上面的大掌是温热的:“所以她很幸运,有你做阿娘。” “她阿娘可以做到,她也可以。” “还有我护她。” 翌日鸡鸣,林业绥去祭家庙。 在归来途中,于大道之上忽然有人拦停车驾,而后迅即走到帷裳旁,窃窃低语。 而后继续驱车前进。 男子下车以后,神色晦暗的回到居室盥洗更衣。 谢宝因危坐在案前,翻看用青竹新制的竹简,闻见男子归来的声音,察觉到他的沉默不言后,回头望去:“是不是有何事。” 林业绥神情肃穆,沉默良久:“天子命太子、三大王与七大王共同代为接受元日朝贺。” 谢宝因闻言,指腹被新简的竹刺扎出血珠。 朝贺是国之大事,各地方官及羁縻府州、附属国皆要前来国都,谓重关九译,四裔来朝,依天子性情,绝对不可能拱手相让此事,从而使天子威严被消弱,或被他人夺去。 除非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即使如此,唯一有资格接受四裔朝贺的是东宫,在国有储君的情况下,为何还要让另外两位大王一起。 时至如今,天子居然还在动摇储君人选。 林业绥眉目微敛,拿出随身所携的佩巾擦净她指尖的血珠,然后再裹覆止血:“我要谒见天子,恐有几日不能归家。” 天子多疑燥怒,东宫数次想废,但无奈于士族权势交错,李乙为储君是昭国郑氏以为,各方势力都满足之人,故今日举动才叫人分不清虚实。 然思及近日都是贤淑妃和七大王在侍疾,他心中隐隐不安,怕会生出什么难以掌控的变数。 林业绥眼睑半垂,天子之前突然下诏绝非好心,而是另有所图。 这次进宫,既是搏也是赌。 他笑道:“在家中乖乖等我。” 谢宝因轻应一声。 “好。” 【作者有话说】 林圆韫、林真悫:为什么不让我们也乖乖等qwq [1]先秦《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夫理;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第123章 是谁的臣【修】 冬一月乙亥。 国都的大雪飘舞如故。 尚书台的馆舍内的灯烛焚烧了整夜。 还未鸡鸣, 不能安寝的男子从榻上坐起,双足赤着踩在冰冷的地板之上,微微躬身, 手肘撑在腿膝处, 长指轻摁慢揉,舒缓着皱成山川的眉心。 随即,他收回手,起身蹬着木屐走去衣架前,取下错金大裘搭于肩, 又缓步去窗牗前,一只青筋凸显的手将其推开, 然后席坐在火盆旁,伸手拿起放在铜盆耳上的木箸,不徐不疾的把那些被焚烧成灰的薪炭拨开。 只见里面露出火星。 他夹了块乌炭置于其上以后,始终都沉默着, 看它从黑变红,最后化为灰烬。 林卫隺获赠工部侍郎,此是天子对博陵林氏的恩德, 在这个天地之间, 只要是恩德就需要酬报。 但自朔日以来,已经过去三日。 天子依然不愿见他。 而七大王、贤淑妃能常常出入天子寝殿。 居于东宫的李乙开始为此忧虑。 室内漏刻响起清亮的一声滴答。 林业绥看过去。 鸡鸣时分。 很快, 他又看向宫室外,凌乱的脚步声太过聒耳。 长生殿的舍人一身黑色直裾袍, 头戴巧士冠, 躬身而来:“陛下身体已有所痊愈, 要召见林仆射。” 林业绥淡漠的望其一眼。 尚书台的内侍也奉匜奉巾前来。 他濯洗好双手以后, 接过手巾, 慢悠悠的擦净,随后矜坐在案前,端起热汤饮用,清冷的视线落在殿檐下的舍人身上,不置一言,似是有意拖延。 舍人小心出声:“林仆射。” 散发披衣的林业绥放下漆碗,语气淡如水:“仪容不整,某不敢面见天子。” 舍人噤口,不敢再言。 等至昼漏九刻,男子才起身去更衣束冠。 然刚出馆舍,又有一舍人匆匆前来,似乎要寻谁,待见到男子,脸上躁动的神色有所缓解,但见到常常侍立在天子身旁的内侍的时候,迅速恭敬的低头弓腰,疾步而行,在与擦身而过的短短一瞬,快速低声说出几字。 林业绥脚下微滞,而后神色从容的继续迈步,踩踏在软白的积雪之上。 天子竟不愿见太子。 百阶之上,辉煌的帝寝内。 在殿中的内侍围在榻前,用力扶持起缠绵病榻已久的天子。 躺卧数日,终于得以坐起的李璋费劲喘息着,他偏头看向帷幔以外,然视线被遮掩,随后露出几分不耐烦的怒气,伸手将挡在眼前的舍人推开,举起一根微微发颤的手指,命令道:“背我去那边。” 天子之怒使舍人躬身唯唯,为天子更衣束冠,然后背向天子而半蹲,在感受到一人的重量,将人驮去他平日燕居饮食或擅笔墨的几案前。 此处早已铺好熊席。 从追封孝昭皇帝以来,又或是自王太后崩逝以来,天子的身体就开始每况愈下,好像生与活都不过尔尔。 然他们这些侍奉多年的老人却深知其实天子的身体已然内虚,病脉不病,以无穀神,虽困无苦[1],因为对孝昭皇帝的追念才撑到如今。 今日能起身跽坐在案前已是勉强而为。 天子臀股刚沾席,殿外的内侍就来见告:“林仆射在殿外。” 李璋有些涣散的目光重新聚在一起,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开口,只能挥了挥手。 舍人一看就明白,低头退步亲自去到殿外,表面是迎人进殿,但又出于私心的低声告知:“太子近日想来侍疾,陛下都大怒拒绝,不知缘由。” 他们都曾在四大王府中受过哀献皇后的照拂,在心中对东宫,但也只能到此为之,已帮助不了太子更多。 大怒? 林业绥有过一瞬的迟疑,这两载来比之以往,天子对东宫已然和颜悦色,为何情势会突然如此。 随即他脱下罩在直裾深衣外的大裘,动作利落的递给在一旁的内侍,抬脚踏入内殿:“臣林业绥拜见陛下。” 李璋被唤回神智,几乎是下意识的道出一句:“来了。” 然后又叹息:“坐下再说吧。” 舍人迅速在天子对面为男子设席。 林业绥不露声色的看了眼天子,面容臃肿,四肢却枯瘦,已经弥留。 他垂下视线,踱步过去屈膝跽坐。 李璋望着对面的男子,双手有些没底的摸着膝盖,忽然长叹:“从安觉得我如何?” 长命万岁 第154节 林业绥不解。 李璋笑着增补一句:“为父、为夫、为子、为弟。” 大病数日,他常常都能回想起昔年太子的声声质问,虽然心中不愿意承认,但反躬自问,他确实失职有罪。 为父,他未能教好东宫;为夫,让妻子难以善终;为子,多年未能对文帝皇后尽孝;为弟,他保护不好兄长。 很快,天子又喃喃:“为君呢。” 林业绥抬眼,望着神思错乱的天子,欲言又止。 而李璋已经看向殿外的大雪,失笑自答:“我没有兄长的贤德,所以由我来治天下,国受天谴。” 十月暴雨,一月大雪。 气候接连妖异。 而百姓以农业为天,受此灾祸必然会责怪国君。 但他也不能为此而辩解,因为兄长崩逝以后,文帝再选的储君确实不是他,但他一心想为兄长复仇,所以才与士族谋皮,成功即位。 然他不悔。 永远都不悔。 即使因此而受更大的天谴。 想起十月的水患,林业绥的手掌也下意识握紧。 他隐忍着心绪,声音发涩:“气候变化乃山川河流变化,或是砍树掘土所致,造成如此大的影响要经过漫长年岁,与陛下无关,还望陛下勿要自责。” 君臣缄默许久。 李璋看着案下遗落的佩巾,那是贤淑妃在他面前哀哭之时,用以拭泪的。 在病中听人哭,真是令人躁怒。 但国都有此恶行,他必然要责问:“前日七大王侍疾出宫,在夜半被人打伤,是你为太子出的谋策?” 林业绥黑眸半阖,默认了自己与东宫的联系:“七大王觊觎不该是自己的东西,别说有所损伤,即使丧命也无伤大雅。” “林从安。” 龙声震怒,又复平缓,字字铿锵:“七大王接受朝贺,是我命他去的。” 林业绥抬眼:“陛下为君,臣自不能僭越。” 李璋笑道:“七大王是我亲子,你林从安就能僭越了?” 林业绥捻着指腹,语气强硬:“陛下既成为君主,那身边就只有臣。” 几次辩论下来,李璋被堵至无话可说,只能另辟蹊径:“你为何要选择太子,他的德行还不足以治天下,性情实在是太像我。”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终于愿意承认这个儿子最似自己:“惟有兄长那样的储君才能坐稳这个天下,七大王虽然是有意仁爱,但若能为此假装一生也未尝不可。” 林业绥死守着不退让半分,再次驳斥天子言论:“七大王此时能将贤王做到毫无破绽,皆因为还有陛下与东宫,但若有一日,再无人能遏制,又会如何。” 内心的欲望被压太久,待重新放出来,便是洪水猛兽。 深知这一点的李璋突然愤怒:“那又如何?历数过往君王,暴君只会引起乱民造反,王朝便不再只是衰败,改朝换代如何来,便是如此来。” 林业绥敛眸,声音仍波澜不惊:“一切的源头皆因陛下心中对东宫的偏见,陛下固执的认为太子必会成暴君,但东宫两次动怒杀人皆为母,此为孝顺,本朝纲常所容。而三大王永生不能治愈的腿伤为何而来,陛下心中很明白是谁动的手,太子情深,为弟报仇又有何不可,此乃兄友,陛下应该大喜。七大王虽然仁爱,但国都之中又有多少永远不能见天日的冤苦。” 李璋撑案而起,将舍人所捧的文书尽数拂落在地:“那你好好看看太子所行罪恶,纵容东宫属官霸占百姓田地,私自为亲母修建宗庙。河南道汝阳郡的士族已经率先起事,其余各地的士族也都有所异动,这样的储君,你要我如何放心将天下交给他?是要再出一个周厉王还是秦二世!” 舍人惶恐跪地捡起文书,又膝行到男子面前。 林业绥伸手拿起文书,简单阅看,而后剑眉拧起,确实是河南道各郡太守的文书,但为何尚书台不曾收到,居然直接送到天子前面,何况既有叛乱,国都又岂会如此平静。 究竟是谁在布局。 无论如何,他此刻已处于被动之势,压下翻涌的情绪后,自若道:“东宫身为储君,无天子之命,不敢出国都,如何去河南道做这些事情,即使是太子所为,效命于昭国郑氏的御史台会不弹劾?倘若真是如此,此乃御史台的失职,更该严查御史一干人等。” 然这些言语,天子只会觉得尽是为东宫辩解之言。 本就濒死的李璋更是觉得儿子、臣子都冀望他早死,在愤郁之下,调动起全身力气,将案上的青铜犀牛奋力扔过去,砸在男子肩上后,只听见落地时的一声闷响。 随之爆发的是怒声大吼,还有天子吐出来的血。 “好你个林从安,你到底是谁的臣!” “我还没死!” 连下三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而谢宝因跽在室内,神色并不轻松。 男子离家几日,她刚从其随侍童官口中得知他拜尚书令的消息。 但尚书令数载不置,其职责权力已然被左右仆射分掌。 时至今日,已没什么实权。 这是贬黜。 天子还是要动东宫。 幽思遐想时,她目光被庭中雪色中的一抹黑吸引。 男子淋雪而来。 谢宝因撑案站起,先去拿沐巾,转身就见他已在更衣。 她走过去,轻声责怨:“为何不撑伞?” 林业绥解开革带,在中单外重新穿上干净的直裾深衣,然后眉宇渐皱,他狐疑伸手去轻拧了下妻子的脸颊:“雪已经停了,还未睡醒?” 谢宝因这才恍然。 林业绥捉住女子皓腕朝几案走去,屈身跽坐在北面以后,稍一用力,便将人圈入他可控制的范围内,紧着右手胁腰腋,把人提到自己腿上坐着。 谢宝因被迫搂着男子,手臂也绕其脖颈,落在他左肩:“我重。” 林业绥眉头拧了下,似是怕被察觉,很快又恢复如常,缓垂下视线,扫到有孕的腹部以后,低笑着说了句“不重”。 然后,他幽深的长眸稍抬,望着女子,竟显出一丝乞怜:“我已经是田野閒人。” 天子大限已至,不知何时就会崩逝,而在最后,东宫必然要尽力保住,所以长生殿内的那些话,即使他不能为,也只能为。 谢宝因伸手摸着他的眉眼,脑中想着隐于田野后的生活,哑然失笑:“田夫也不错,以后我们男耕女织,孩子们就去溪流中捉鱼。” 见男子皱眉,她随之止住。 很快就明白“因”在何处,胸间堵着口气的她执意要去解开他的深衣。 林业绥心虚躲避。 谢宝因停下动作,第一次连姓带字的喊他:“林从安。” 见女子有怒,林业绥当下就规规矩矩的随便女子动作,喉结滚动,还是忍不住先宽慰道:“不过是些小伤。” 谢宝因顺利解开深衣与里面的中衣,只见左肩骨青红一片,还有些发肿,她怒言:“把我放开。” 林业绥只好松手,看女子从自己腿上离去。 谢宝因在西壁的弯腰找到药膏以后,跪在坐席上,用指腹轻涂在男子的伤处。 林业绥中衣解开,他眼皮微掀就能看见近在咫尺的妻子:“我大约要去汝阳郡几月。” 太子若想稳坐东宫,以东宫不仁为名所滋生出来的叛乱就必然要先镇压,既要悄无声息,又要快。 谢宝因擦好药,淡淡的哦出声:“原来这就是田野闲人。” 林业绥见她正言厉色的在生气,心中因觉妻子可爱而低笑几声,随即夺过药,随手放在几案上后,托着女子掌心,动作轻缓的用佩巾擦拭着,温声道:“我尽量在四月就归。” 谢宝因看着指腹的油腻黏糊被男子一点点擦去,闻言眸光微顿,她大约在三月的月夕就会产下孩子。 少顷,男子的神色又略显失落,极为可怜的开口:“倘若不是路途颠簸,你又将要妊娠。” 想起古蜀之行,谢宝因嫣然一笑:“你想要我随行?” 林业绥稍作停顿,然后坦率的嗯了声。 【作者有话说】 [1]汉.张仲景 《伤寒论·平脉法》:“人病脉不病,名曰内虚,以无穀神,虽困无苦。” 第124章 只要真心【修】 清晨, 雪色与晨光内照居室。 林业绥自甬道走来,进到室内就妻子站在筐箧前,两颊还泛着淡淡的粉红, 脖颈似还有一层薄汗覆着。 他扫了圈四周堆着的筐箧, 冷下声音:“出去。” 奴僕惶恐低头,欲合起三个筐箧。 谢宝因皱眉。 随后她看向男子,朝其走去:“第一个筐箧内所放的是衣服,春日所穿的衣服也皆在里面,第二个是两件鹿裘, 第三个筐箧是布帛、书简。” 林业绥垂下眼皮,拿佩巾为妻子拭去颈间与额角的汗, 对她只有无可奈何:“何时能听劝。” 从鸡鸣时分起,女子就开始命人在收拾他要带去汝阳郡的筐箧,事事都如此周全。 谢宝因抬眼见男子板着脸,似乎是有所不悦, 她浅浅一笑:“三个筐箧都是你自己在昨夜就已收拾好的,我未曾辛劳,只是忧心你不知气候变化, 所以放了几件春衣。” 等奴僕将筐箧全部抬出去, 室内再无外人的时候,林业绥带着人在席上踞坐。 火盆就在几步以外。 谢宝因也主动膝行疾步, 跪跽到男子敞开的双膝间,用发热的手心去贴他。 林业绥看着她的举止, 轻笑一声, 他原有的愠怒早在听到前面那些眷顾之言时, 就已消散。 听到男子低沉清朗的笑声, 谢宝因眼睛微亮:“何时出发?” 林业绥将人拉到怀中, 抬手捻着女子耳珠:“两刻前。” 谢宝因怔了怔,当下就要撑着他宽肩站起,眼中尽是内疚之色:“我不应该再收拾筐箧的。” 林业绥用了力道禁锢住她,捻耳的手继续往下,落在隆起的肚子上,手掌下意识的小幅度抚摸了几下,视线却上仰望着女子:“不妨事,是我想要与幼福再多待待。” 长命万岁 第155节 谢宝因不受控的俯下身,轻轻吻了吻他。 而后,林业绥落在其腰间的大掌彻底失控,吞下女子的所有。 二人刚有所深入,林圆韫与林真悫来了。 谢宝因生怕被孩子看见,吓得立马从男子怀里离开。 林业绥笑了笑,起身与两个孩子告别。 男子才离开不久。 家中的侍婢便来此请见,忧心的叩头伏地:“女君,女郎已经知道那件事,此时该如何。” 谢宝因闻后,一言不发。 在十二月,陆六郎就已聘娶新妇,但博陵林氏驱车将女郎从他家接回还未六月,崔夫人为了吴郡陆氏的声誉,不敢宣扬。 她因忧心林妙意闻之伤心,所以始终都未曾告知。 她轻叹,然也只能说:“既是随侍,那就常常侍在女郎左后,防止出事。” 随侍诺诺而退。 而谢宝因望向趴在熊席上嬉戏的姊弟二人,莞尔一笑。 距建邺城十三里外的杨柳亭中,原来的柳青被一片白给覆盖,看过去了无生机,只有四匹棕马齐立雪中。 驾车的驭夫远远看见,高声告知车舆内的男子:“家主,亭子旁边停着驷马所拉的车。” 林业绥眸光稍顿,搁下手里的竹简,嗓音清冽:“在他们车旁停下。” 驭夫迅速禀命,很快就驱车停靠过去。 驷车里也忽然有了动静,只见有舍人立在车旁,恭敬道:“我家主人请林令公下车一叙。” 林业绥长指挑开车帷,朝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望过去,想着有些话还需要再告诫,随即弯腰下车。 扈从拿着大裘,为男子披上。 知道知昨日所发生的事情,李乙目光黯淡,带着对那人的怨恨,而在看到男子的时候,又顷刻变得温和:“是我连累了林仆..” 停顿一下后,他无奈改口:“令公。” 林业绥付之一笑:“此事无关殿下,某不敢受。” 李毓被攻击是多方凑成的结果,太子想要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报仇,他则要明确的告知天子,今国有储君,轮不到亲王来接受朝贺。 李乙还是说道:“终究是因我之故。” 林业绥也不再为此而推拒,抬眼望向漫天白色的一点黑,语调缓慢:“臣有事相问,还请殿下勿要隐瞒。” 李乙颔首致意:“尽可问。” 想到叛乱,林业绥的神色渐冷下来:“殿下可曾命东宫属官前往汝阳郡为哀献皇后修建宗庙。” 李乙不知所以的嗤了声,驳道:“哀献皇后乃元配,日后必要共附太庙,留名国史,我为何还要另外修建庙宇,此举名不正言不顺,好像哀献皇后生前有罪,死后灵魂都只能到他处安魂,那我岂非不孝?” 那就证明确实有人想要在天子弥留之际鸠占鹊巢。 尚未弄清全部的林业绥目光凛冽,当务之急是先解决叛乱,倘若不去,只怕那人就真的要趁势谋反。 在登车离开前,他最后一次告诉面前的这位储君。 “殿下绝不能离开国都。” 林业绥被贬斥国都,以惩其不轨之心的的消息无胫而行,一月乙亥的在天子寝殿之中的君臣争执亦流言于都。 随即,裴爽等人也遭天子贬谪。 冬一月中旬,天子再次有疾,常常卧榻不能起。 由长生殿舍人告知尚书、门下、中书三省,天子需养疾,不议国政,而国都的高官及诸位大王也开始轮流侍疾。 在孟春二月,李璋大病。 庚午黄昏,内侍忽然奔走在国都。 直言天子病笃。 东宫闻之,迅速乘车来至长生殿,但刚走到殿阶之下就看见李风与李毓在争执不下,贤淑妃在饮泣。 源由是李毓命宫中禁卫看守殿门,为天子安心养疾,严令禁止任何人进出,并怒斥长生殿的内侍假传帝命,天子身体无事,毫无病笃之兆,欲以大不敬之名问罪。 李风则暗讥李毓是要逼宫。 李乙看向数日来都侍奉在天子身边的内侍,皱起眉头,自有储君威严:“究竟是否假传,进去一看就知,七大王这是在做什么?” 贤淑妃止住眼泪,像是受到何人的惊吓,当下哽咽:“我今日一直在长生殿侍疾,陛下从未说过要见谁,三大王夜里突然闯宫,意欲何为。” 李乙冷笑着接了话:“陛下不说见谁,我们为儿为臣就不能见自己的君父?” 贤淑妃还记着太子少时咬自己手掌的疼,不禁结舌:“不、不是。” 李毓见生母被如此对待,站过来拱手行礼:“阿姨虽然只是一介妇人,但心系陛下安危,所以才有刚刚之言,若有冒犯,长兄勿怪。” 李风不顾太子劝阻,直接一言戳破这对母子的心思:“她心系陛下安危,你李毓心系的又是什么?” 最后是病榻上的人开口为他们解围:“让太子进来,其余人不见。” 来到殿内,四周的青铜树灯都已被点燃,天子平静的躺在卧榻之上,再不见往昔的帝王气势,但气色红润,相貌恢复最初,并非是内侍所传的病笃。 贤淑妃所言非谎言。 李乙松了口气,谨守君臣礼数:“臣拜见陛下。” 烛火跳跃带起响脆声,李璋低声喘息着,开口喃喃数语,然后才问榻边站立的亲子,像是真的已经忘记:“你阿娘是哪年离开的。” 听到阿娘二字,李乙额角直跳:“臣,忘记了。” 怎么会忘记呢? 直到魂魄归入黄泉的那日,他都能记得阿娘死于自己五岁那年十月的夜半,好黑好黑的夜与贤淑妃逆耳的笑。 李璋知道太子是在负气,他努力维持着心平气和,但依然还是抑制不住的带了些重音:“你我父子数载,自从你阿娘离开以后,我们就成了仇人,每次同处都欲使对方体无完肤,难道今夜也要如此?” 李乙垂首,好不容易控制的情绪,被击破了一角:“我们不是父子,只是君臣,这是陛下告诉臣的。” 李璋不解的在追念往昔,最后终于想起是这个儿子入住东宫以后在家宴上迟到,他一气之下,曾怒言非父子是君臣的。 天子笑了声:“你果真像我,如此记仇。” 李乙也笑了声,却充满讽刺:“那日是哀献皇后的生忌日。” 父子二人都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李乙再次开口:“陛下难道一点都不曾爱过哀献皇后?” 他知道一个帝王愿意袒露心扉的时日很少。 李璋合上眼,被带回到往事中,恍如隔世道:“你阿娘是世上最好的女郎,我一介俗人,怎会不倾心。” 李乙平静道:“后来陛下就不爱了,随她在衰败。” 李璋内心开始波涛汹涌起来,为自己辩解:“孝昭皇帝死后,我要想坐上帝位,必须依靠昭国郑氏,你阿娘知道也理解。” 但言至此,天子不敢再继续出声,因为数载以来,他早就已经忘记如何去分辨真假,昔年对哀献皇后的爱是真的,为安稳做好帝位而宠爱贤淑妃也是真的。 哀献已死多载,但贤淑妃却始终陪伴在自己身边。 他习惯了。 然贤淑妃一旦滋生任何想要成为皇后的言行举止,他又会瞬间醒悟,因为皇后、正室的位置是他能证明自己对哀献感情的最后证据。 谁也不能够碰。 遐想很久,天子似乎也终于从这二十几载的梦中醒悟,不再是一个隐忍的帝王,亦不再是众人眼前那个眷爱贤淑妃和李毓的丈夫、父亲。 他重新做回很久之前的那个李璋:“我以前最疼的就是你,你是我第一个孩子,又是你阿娘所生..你最亲近的其实也是我,因此还常常惹得你阿娘与我生气。” “如今思来,那是她最鲜活的模样。” “臣承受不起陛下的疼爱。” 李乙垂落在身侧的手掌握成拳:“陛下从前处处纵容李毓,与贤淑妃母子才是一家人,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他苦笑:“陛下可知,臣从五岁开始就只能躲在远处,不敢靠近陛下半分,因为在我咬伤贤淑妃时,你曾与我说‘竖子,何必再活至鸡鸣’,所以我怕你嫌恶,时时都会夜半惊醒,惟恐鸡鸣就会丧命,十岁之前,我最怕的就是鸡鸣。” “陛下大约也不会知道,臣是如何长大的。” “臣看着陛下开心迎接李毓降生,费尽心力为他想名,他会走路说话,陛下高兴要赐,会写字识字,陛下高兴要赐。” “他犯错,陛下不惩,只问疼不疼。” “臣常常会想,倘若哀献皇后还活着,我们是否也会成为这样的一家三口,但后来又想,陛下大概是不喜欢哀献皇后的,她活着才最痛苦,还是早逝好。” “安福姑母没了,孝昭皇帝没了,大父没了,臣的亲人只剩三弟一人,但因为陛下的纵容,三弟此生都被贤淑妃母子给毁了。” 最后,太子又嘲又笑道:“臣不过打了他,还未曾下死手,陛下就连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林仆射都舍得贬离国都。” 李璋睁眼,双目像极鹰,回到帝王的位置上,自称为朕:“你居然还不明白朕的用心?林从安确实是个可用之人,他的谋算心机,天下无人能比,但你性情虽然随我躁怒,然待人过于热忱,只要旁人待你好,你就要付出全部相待,竭力去护,对太子妃是这样,对你三弟也是这样。但你要明白,有朝一日你将成为天下之主,该想的应该是要如何驾驭他们,这就是成为天子的代价。” “身边都是臣,再无亲人。” 天子重重吐出一口气:“那些人都是你未来所能用的良臣,我今日贬谪林从安等人,来日你继位再任用他们,即使林从安不感恩,然裴爽那样的赤子也必然会对你死忠,倘若你不愿再用,我也算是为你提前解决祸患。” 李乙听到这样的话,眼眶瞬间湿润起来,在心中只觉得阿娘的死、三弟的腿伤以及自己多年来的痛苦,在这位天子眼里看来都是可以被牺牲的,甚至还试图要他也成为这样的人,抛弃正室,利用仅剩的亲情、友情。 作为未来的帝王,他一字一句的告知:“臣只知道帝王亦是人,旁人待我以真心,我就要还以真心,这世上没有易如反掌可得的真心,而谢仆射以一片真心待陛下,陛下又对他做了什么。” “臣绝不做孤家寡人。” 李璋被气得又想大骂竖子,但最后还是忍了回去,半翻起身,手肘撑在榻上,五指紧紧攥着胸间衣物,挤出一句:“就你这样的倔脾气,叫我如何放心把天下交予你。” 大约因为天子浑身都是病弱之气,李乙已经没有往昔的畏惧,只是继续言道:“陛下知道哀献皇后是如何薨的。” 这是陈述,而非问句。 李璋怔住,连呼吸都忘记,等明白过来,身子重重落在卧榻之上,无奈吐出一句:“我走之后,她们母子,你想杀便杀吧。” 殿内烛火长明,蜡泪顺着灯架流落。 李乙也红着眼从里面出来,冷看一眼贤淑妃母子,径直离开。 东宫里的羊元君一直不曾睡下,不耐其烦的在教一个三四岁的稚童习《尚书》,这是昔年抱养到她膝下的那个孩子。 随即,见稚童开心的跑向殿门:“耶耶!” 长命万岁 第156节 羊元君看见夫君归来,粲然一笑。 李乙直接忽视了眼前这个他费尽心机才重新和妻子拥有的亲子,转而伸手将妻子拥入怀中,紧紧抱着。 次日西北的文书抵达尚书台,突厥趁国内有叛乱之际,主动发起攻击,廿十又有羽书,西北隋郡征虏将军王桓不敌突厥,丢失一座城池。 天子发出诏令,命太子前往西北监军。 李乙得知后,在东宫静默半日,兰台宫连遣数人催促其尽快动身,最终于廿一黄昏,出发去往隋郡。 【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 君臣同逝【大修】 在阳光照耀之下, 远望房室楼阙犹如被金辉所镀。 而在父母的居室门口,小郎君用力抓着门阑,以此来支持倾斜着身体, 再小心翼翼的露出一个小脑袋往室内看去。 中央几案的北面设有熊席, 上面跽坐着阿姊。 而坐席之旁则站立着阿娘。 白色素纱襌衣使阿娘身上所穿那件直裾深衣之上的五彩纹饰变得朦胧,温润的白玉钗插入如瀑如云的乌发中。 头戴孔爵小冠的阿姊穿着宽袖上襦,红绿两色的六破裙散在坐席上,两肘落在案上,坐姿端正, 手中还捧着一卷竹简。 阿娘不需阅看竹简就可以念出诗经中的句子,似乎早已烂熟于心, 声音如仲春小溪,潺潺流动:“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 阿姊也会很快诵读出下一句:“天监有周, 昭假于下。保兹天子,生仲山甫。[1]” 随即,阿娘便会笑着望向阿姊, 称赞颔首。 跟着阿娘诵读完整首诗经大雅。 阿姊放下手中竹简, 开始提笔在一片长简上习字。 然后小郎君就难过的耷拉下了沉重的脑袋。 但还是不甘心,所以继续抬头看着。 察觉到被人注视, 谢宝因犹豫而迟疑的抬头,见三岁未有的长子在室外用圆圆的黑眼睛看着自己, 眼里还隐隐泛着光, 如此可怜。 他因为还在换发, 所以头发也比成人柔软, 站在阳光之中, 被镀上一层余辉的头发似飞絮,毛茸茸的像一只独自舔伤口的幼兽。 她看了眼在专心致志习字的林圆韫,笑着朝长子无声招了招手,示意其过来。 林真悫见状,耷着的嘴角迅速扬起,露出白白的牙齿,奔走进室内,哒哒踩在被阳光洒照成金黄色的地板上,高兴的直接扑过去:“阿娘。” 谢宝因伸手笑着接住,低头摸着他毛茸茸发顶:“阿慧想和阿姊一起学习吗?” 林真悫没有任何犹豫,真诚的往下点了好几下脑袋:“想。” 他平日都与阿姊一起嬉戏,但自从阿姊开始跟着阿娘学习就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谢宝因稍微让开,看向旁边几案:“那阿慧先去阿姊旁边坐着,等下与阿姊一起学诗经,以后也可以随阿姊一起来学。” 因为林圆韫已在此之前习过《急就篇》,所以能够认字识字,而姊弟二人终日不分离,林真悫也或多或少有过耳闻目见,此时随着一同受教育,以后再学就会轻易。 林圆韫看见阿弟来,眼里闪着亮光,心中的开心之意已经溢出来。 一人学习很无趣。 两人学习才好玩。 谢宝因见子女和睦,手心覆在已孕八月的腹部,忽然改变主意,诵读出诗经的一首祝颂歌辞:“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林圆韫迅速明白是所学诗经第一首《斯干》:“似续妣祖,筑室百堵,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2]” 林真悫听不懂。 林圆韫身为长姊的责任感让她耐心对阿弟解释着。 谢宝因未开口,只是微笑看着。 而一媵婢忽然疾步走来,恭敬行礼后,低声说道:“女君,人已经回来。” 谢宝因笑意也渐渐变得浅淡,颔了颔首,命傅母和媵婢在此看好郎君与女郎,然后去厅堂。 在堂上,一名黑裾部曲已然站在这里。 见到来人,迅速退让行礼:“女君。” 谢宝因径直走过,在尊位屈足跽坐以后,抬眼看向堂上:“说。” 男子虽然离家,身在汝阳郡,但亦为她在国都留有数名从穷恶之地豢养的豪奴以及通斥候之法的部曲,忧心时势有变,保护她们的安全。 而她更想要物尽其用。 部曲正立,将探到的消息如实告知:“太子昨日黄昏离开国都确实是天子所命,有天子印。” 谢宝因屏息,开始迟疑。 储君为一国之重,无帝命不能离开国都,所谓社稷之稳就是如此。 储君在,宗社就难以倾危,所以她昨日闻听太子离开国都后,以为是七大王李毓暗中所为。 既然是天子所命,但天子已然大病,随时可能崩逝,居然动摇宗社安稳。太子此次去隋郡,若非战争远比文书上所言严重,国土已到将要沦陷的地步,那就是天子已预备另选社稷。 七大王? 她收起心绪,声音坚决:“将此消息迅速送去汝阳郡。” 部曲抬手禀命,转身就离开。 随后,媵婢也送来一碗澄澈无油腥的肉汤,然后侍坐在右侧。 谢宝因还未来得及食用。 媵婢突然低头朝前方行礼:“三女郎。” 再是一声“长嫂”。 谢宝因手指握着木匕,抬头望去。 是林妙意,但神色不对。 在察觉出其异常以后,她语调变得舒缓:“可是有何事?” 林妙意当下就期期艾艾:“我..我..” 她低下脑袋,抿唇闭眼,一鼓作气道:“我想去玄都观居住,以此静心。” 谢宝因淡下神色,微抬下颚,悠长的目光落在错金博山炉所飘出的烟雾上,似在思量此举可行与否。 林妙意见女子不说话,再次开口,语气愈益可怜:“长嫂。” 从夫家被接回的女郎突然前去道观居住,不论是博陵林氏亦或是她的声誉都要为此而受损。 谢宝因拿木匕舀起肉糜送入口中,不疾不徐的诘问:“家中也能静心,为何要去玄都观。” 林妙意站于堂上与在北面跽坐的长嫂对面而视,自失低头:“虽然是长嫂驱车将我从吴郡陆氏接回,但士族其实都皆知内因,这对氏族与我而言都是大辱,我心中始终难以释怀,他既已再娶,我也不愿再因此沮丧。” 见她如此哀求。 或许幽幽经声与道香能令其看明白很多事,谢宝因遂颔首:“我会遣人驱车送你前去,还会有十名侍婢随侍在你身后左右,虽然是在道观,但也要按时进食,不能再像在家中这般。” 林妙意抬头,大喜过望的答应,然后抬手辞别。 跽坐顷刻,谢宝因也自席上起身。 从相连馆舍楼阙的甬道回居室。 随即,穿着一袭朱色绕襟曲裾的人出现在中庭。 是清晨被她遣出去的玉藻从外归来。 右侧媵婢也即时退开,玉藻侍立在女子左右,告知诸事:“庆贺之礼我已经亲自送去长极巷,十女郎知道是我前去,坚持要亲自见我,还命我见告女君,她今日成昏以后,会比以往自由,还能随时来长乐巷看小郎君与小女郎。而十女郎少时还需女君躬身喂食,今日居然就要成昏。” 谢宝因伫立在居室外不动,闻言一笑:“可惜不能看见她戴金冠。” 谢贤的身体日渐孱弱,医师言明其大限在近两月,所以谢晋渠与郑夫人才如此急切要让家中小妹成昏,所议的郎婿则是范阳卢氏的子弟。 听闻有文人风骨。 丧父乃大丧,循例要服丧三载,而届时谢珍果就将近十而有九,年岁虽并非问题,但天下居室随时会变。 毕竟太子昨日都已离开国都。 迈入居室后,谢宝因见林圆韫还在耐心与阿弟逐字解释,但很快就心情烦闷,似是遇到阻碍。 她缓步过去,在几案西面席地而坐,亲自教习。 刚教九字,另有部曲急切来到居室门口:“女君,家主的尺牍。” 跪侍远处的玉藻看着媵婢迎着阳光入内。 谢宝因伸手接过手中那枚长简,还未看清竹片之上所书的文字。 对认字还未尽兴的林真悫已经膝行靠过来,小脑袋放在阿娘的手臂上,乖顺的歪了歪头:“阿娘,我也要看。” 随之,林圆韫也说想看。 谢宝因无奈递过去他们姊弟,看向长子的的视线从探究变成失笑。 越来越像他耶耶。 以可怜来谋事。 如愿拿到长简,两个孩子的脑袋凑在一起,拿着尺牍在认上面的字。 林真悫初学,虽然曾学过用以识字的《急就篇》,但还是认的费力。 “吾..” “归..” 林圆韫看不下去,以稚嫩的声音为其纠正。 “这个是幼。” “吾妻幼福。” 谢宝因浅浅笑着。 长命万岁 第157节 在黄昏时,渭城谢氏的女郎将要出适。 然范阳卢氏的车驾已经将到家庙亲迎小妹,需有阿翁在门口迎候相揖,但被天子召见的谢贤却迟迟未归。 谢晋渠立在家庙前,对奴僕命道:“再遣人去看。” 奴僕诺诺两声,刚转身又迅速低头对远处行礼。 “阿郎。” 谢晋渠循声看过去,见到的是谢贤以木杖支持着身体,行走极其艰难,脊背比往日佝偻,仅是一呼一吸都要停下,站在原地休息很久才能继续走。 他伸手代替木杖而扶持:“陛下召见阿翁所为何事?” 谢贤喘息以待,倘若是往昔,他闻听长子此言,必然会斥责其为竖子,但以后渭城谢氏将以谢晋渠为大宗。 很多事情,都要自行治理。 最后老翁开口,声音也如日暮:“无事,今日你小妹成昏,而她是我小女,陛下有所感触,所以召见我以慨叹岁月。” “人至暮年,总是会追念少年时。” 谢晋渠也知轻重,所以不再为此事而询问,但见阿翁力竭之相,为人子亦难以平静:“阿翁是否要先休息?” 谢贤缓缓摇头,出声敦促:“不要耽误你小妹成昏。” 少顷,卢氏驱使墨车来到长极巷。 谢晋渠遂命家中倌人扶着谢贤去家庙门口迎候新婿。 戴冠、穿垂髾袿衣的谢珍果也已身在便殿,朝南而立。 新婿与岳翁相揖几拜以后,进入家庙。 在卢氏子弟要将正室夫人迎回家中前,谢贤走去便殿,望着面前已生长为成人的小女,不再遵礼教导孝顺舅姑之言,而是言道:“你是家中最年幼的孩子,你阿娘对你也最不能放心,今日你成昏,我去黄泉见到你阿娘也无愧,但也只能看你到这里,往后就是你的人生,欲要如何生活于世,父母皆不能再教诲。” 谢珍果抬臂环圈,手掌轻轻往前一推,然后拜手稽首,努力隐忍着哭声,她知道谢贤已经时日无几。 看着小女跟随新婿离开家庙以后,谢贤也终于放心的叹息一声。 而刚入家门,他就忽然发疾倒下。 谢晋渠惊恐大喊:“阿翁!” 命奴僕将阿翁扶入室内以后,他又遣人速去请医师来家中,但因精气枯竭而无可奈何。 安然接受自己即将寿终的谢贤见嫡长子与庶子在哀哭,出言训斥:“你们又有何可哭的?我妻已长逝,知己也丧命,父母皆离世,像我这样的人本就该死。” 谢晋渠低头恳求:“阿翁。” 谢贤闭眼,留下两行清泪滑入鬓角,低声长叹:“你不懂。” 鸡初鸣,谢贤身体突然危急。 在满室的光照中,老翁发出短促的喘息声,而谢晋渠与医师都不能遏制这个因弥留才有的状况。 等到结束的时候,谢贤的呼吸也极其微弱。 他轻唤:“六郎。” 谢晋渠跪侍在榻前,俯身过去,随即也只能依稀闻听到“衣袖..信..念..念..”几字,他迅速明白阿翁是何意,起身走去衣架前,从宽袖之中找到一卷帛书。 展开以后,为不让阿翁遗恨,他重回榻前坐席之上跪侍,诵读出声:“子仁,觉白。岁月易得,自识数十载,昔年弱冠,汝乃鸿鹄,吾仅燕雀。仰鸿鹄不弃燕雀,只怜燕雀非友。鸿鹄有穹天要追,燕雀亦有兰台要护。不悔,不愧。东望长极,裁书叙心。” 及至最后才察觉帛书没有落款,但“觉”似乎就是写下这卷帛书之人的字。 而谢贤知道,所以他握手为拳,痛苦的大锤卧榻:“知己已死..知己已死啊..” 然后又冁然大笑一声:“林立庐,我再无至交。” 昼漏五刻时。 谢贤开始为死后谋算:“将我与你们阿娘合葬。” 随即,又哀叹:“算了。” 在甘心瞑目前,他握着长子的手,以最后的气息为留有遗言:“告诉你五姊,家中北面的馆舍只能是她来居住。” 谢晋渠则清晰感知着所握的这只手在失去力气。 最后无力垂下。 清晨,太阳从朝霞而生。 林妙意已为前去玄都观的事情而来请见。 尚在居室展臂更衣的谢宝因闻讯皱了皱眉,而媵婢也在两重衣之外,为女子再穿蓝色直裾,最后将大带加于革带之上。 素丝大带以杂色饰,蔽膝与佩玉则系于革带。 谢宝因双手轻拢,覆在大带之上,宽袖也随之自然垂下,而后去堂上会见。 闻见声音,林妙意也迅速从案后席上站起,推手行礼:“长嫂。” 谢宝因在堂上北面屈膝跽坐,以凭几支持着孕后期的身体,为自己心中所狐疑之事而询问:“如今还是仲春,寒气未消,为何不等阳光炽烈再乘车离开。” 林妙意唇口微张,以为女子会问自己‘为何要今日急切离开’的她哀喜交并,不知所措:“我鸡鸣从梦中醒来,惊悸不安,所以想早去玄都观。” 谢宝因颔首,未曾再追问,对右侧令道:“命倌人选十名侍从来此。” 玉藻低头禀命,欲从席上起身去命令奴僕之际。 林妙意迅速出声:“长嫂不必。” 还是高声。 玉藻露出不悦之情。 谢宝因静默少顷,然后浅浅笑道:“侍从可以不带,但豪奴能护你安全,必然要扈从左右。” 林妙意知道不能再拒绝,拜手言谢。 玉藻见这位三女郎言语举止间都是不敬,在她从堂上离开以后,皱眉看向女子:“女君。” 谢宝因缓缓摇头。 刚要深思其中的异常。 媵婢的脚步声已然来到堂上:“女君,渭城谢氏在讣告士族。” 谢宝因思绪终止,抬头看去:“阿翁是何时长逝的?” 范氏已然长逝,家中谢晋渠及妻郑夫人与两位阿弟身体皆康健,惟有谢贤之丧。 媵婢肃穆而答:“鸡鸣时分。” 谢宝因缓缓垂下长睫,其中情绪被悉数遮蔽。 她想,阿翁大约是不愿看见小妹成昏的吉日成为自己的忌日,所以才坚持到翌日昼漏之时。 忽然,国都之中的道观、寺庙钟声齐响。 为天子之丧。 被她遣去随时注意国都动向的部曲也迅疾归来。 “女君。” “兰台宫向天下告丧。” “陛下于鸡鸣时分崩逝在长生殿。” 【作者有话说】 谢宝因:我儿子怎么越来越像他耶耶,都开始学会装可怜了。 林业绥:我不是我没有(可怜) [1]先秦《诗经·大雅.烝民》。 [2]先秦《诗经.小雅·斯干》。 帛书开头“子仁,觉白。”及结尾“东望长极,裁书叙心”两句是仿的曹丕《与吴质书》。 第126章 君子之道【修】 天子之丧, 要讣告天下。 从国都告丧至汝阳郡的时候,天子已崩两日。 彼时,天光沉阴。 雾气中尚带着凉意。 在汝阳郡城郭外的马嵬驿的庐舍之中。 林业绥临窗而立, 墨发散开, 身骨如山中的松柏青竹般挺直,错金玄色大裘搭于宽肩上,眉眼虽然看着柔和,但那双漆眸中皆是疏离与淡漠。 此时,他也只是眼底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看着馆驿内的数人以肃穆之相来对待告丧, 然后将非衣高悬。 随即,驿丞转身进入身后庐舍。 而后恭敬之声响起。 “令公。” 帝王崩逝是国之大丧, 天下诸侯都要前往国都举哀,各郡太守、官吏及庶民则皆需面朝国都哀哭。 然如今男子在,尚书令才是最高长官。 林业绥收回视线,他昨夜夜半寝寐才以致寒气侵体, 当下低声咳嗽:“不必顾及我,还是由驿丞率领他们为天子奔丧,我在室内亦是一样。” 驿丞闻见咳嗽, 暗自长叹, 男子的嗓音也有几分嘶哑,大约是太过伤心, 但追忆男子昔年弱冠都不曾入仕,还为五公主服丧三载, 而后才被天子亲自提拔为内史, 再拜尚书左仆射, 权势日渐与渭城谢氏、郁夷王氏比肩。 即使被贬斥来此治理叛乱, 可心中必然对天子有所感恩, 所以哀痛。 驿丞行礼:“望令公珍重身体。” 林业绥闻言拧眉,虽然不知为何,但为减少麻烦,依然习惯的淡淡嗯了一声,随后缓步去几案以西席地跽坐,看着本郡官吏在两月以来走访四处而书的简牍,不禁冷笑。 一月,他初来汝阳郡,当下就乘车前往东宫私自霸占田舍所修建的所谓宗庙,果真有豪奴在架木搭梁,然遣人去询问,始终缄口不言。 用以刑罚后,才有人伏罪,但开口即与太子无关。 长命万岁 第158节 最后,尽数自杀。 田舍附属汝阳郡士族,突然被太子侵占,因觉屈辱,所以命部曲在四周击打那些豪奴,从而滋生暴乱。 天下士族利益又以利益而纵横。 士族所养的部曲也皆能直接作战,倘若治理不好,必然会成为叛乱,虽然能以兵卒镇压,但东宫将即位,需为未来谋算。 “家主。” 男子看向门口:“说。” 童官尺将刚从部曲手中拿来的尺牍放至案上,而后迅速退步低头:“陛下崩逝前曾召见谢仆射,随后谢仆射也在同日长逝。” 林业绥默了半刻,眼帘掀起,一双黑眸似终日不见太阳的幽谷,他望向外面随风而扬的非衣,心绪也跟着涌动。 至此,她的父母皆已不在。 敛好情绪后,他问:“国都如何?” 童官摇头:“天子崩逝以后,进出国很艰难。” 国丧牵动天下时势,建邺又为一国之都,此时最易有暴乱。 林业绥未曾多虑,低头看着从国都而来的尺牍,出声询诘:“太子有何消息。” 同时,童官已应答:“天子大病之际,突厥趁势攻击西北,征虏将军因此丢了一座城池,天子命太子躬身前往隋郡监军。” 而尺牍之上所言也是此事。 是在国都的女子命部曲送来的。 童官以为男子会震怒,但不仅未动怒,反而沉默的让人战栗。 直至案上用以驱寒的热汤不再散出雾气。 林业绥咳嗽两声,他右手端起漆碗,从容地一口饮尽,随即拿佩巾擦拭手上所溅到的汤药,而士族的清贵也在不经意间露于形,恍若昔年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霸主。 他冷声笑着质问:“天子?哪个天子?” 已然大限的天子怎会在此时命储君离开国都?何况天子往昔对林卫隺的恩惠,所要求的就是命他护东宫安稳即位。 童官还未应答。 驿丞突然疾步而来,身后还跟随着满脸污泥的少年郎,襦袍虽然已被荆棘划破,但已然能窥见他气质非常人。 “林令公。” 见到男子,少年郎被荆棘所伤的手背互握,血迹也融为一体。 他将双手举到与双眼平行,往前轻推一揖,又自报姓名家世,最后不徐不疾的自陈:“我乃东宫的太子舍人魏集,五日前国都收到西北文书,征虏将军言明战役危殆,于是太子接到陛下诏令,令其迅速去隋郡以监军。” “只是陛下病笃,储君如何能动,太子深知其理,且还记得林令公的离别之言,故太子始终在想办法见陛下,欲寻另外之法来解决突厥一战,但陛下不愿见,并数次遣人催促,太子尽力延至翌日,然国都已然出现太子不听诏令是见陛下弥留,又因陛下有废立之心,所以意图谋反逼宫,最后在无奈之下,太子只好离开国都,在离开之前,命我来与汝阳郡,与林令公以谋将来。” 林业绥认识这位魏三郎,昔年虽然不成姻亲,但他也给予对方一博的机会,如今看来确实可用,将事情始末完整陈述。 男子沉声:“不见太子是天子亲口所说?” 魏集摇头:“侍疾的贤淑妃所言,御史中丞也如此说。” 御史中丞与东宫交好,太子本来对贤淑妃之言有所迟疑,但有此人在,太子俨然相信。 然太子仍有疑虑,他既忧心李毓与昭国郑氏会在自己离开时作乱,又忧心突厥将要攻下隋郡,使国家溃败。 追念至此,魏集目露敬佩:“太子曾亲口说帝位虽然重要,然也不能因内乱而败国丧家,使万民被突厥铁骑践踏,外敌当前,理应以此为首要之责。” 林业绥抬手撑眉,扫过案上文书,东宫是君子,另一位却不是,汝阳郡滋生士族叛乱大概啊就是那位所为。 君子之道不该向小人行。 太子也已离开国都两日。 他应机立断:“你迅速骑乘日行五百里的驿马前往隋郡,当务之急是要太子回到国都以坐稳大局。突厥一事,待我治理完汝阳郡的暴乱就会代为接管,让太子不必忧虑。” 魏集离去。 林业绥捡起案上诸多有关叛乱的简牍、帛书,凝声询问室内另一人:“那些士族还在暴乱?” 驿丞摇头:“有天子之丧,他们不敢作乱,但惟恐会在太子即位时突生暴乱。” 林业绥拿起文书,举到尺外的火盆之上,随即烈火顺势而起。 他望着火舌逐渐变为灰烬,不冷不淡的说道:“不必再顾及什么,他们若敢以兵戈相向,直接出兵镇压,他们的人死伤也无事。” 隋郡有战事,还有国丧,在不安定的时势中,名声已然无用,太子注定不能做天下众人心中如圣贤的仁君,天子所愿也终究不能实现。 馆驿内有驿兵,以平息内乱或押送追捕罪人之用。 驿丞也是从征虏将军麾下出来,行事自有军中果敢风范:“我速去联合汝阳守军调兵。” 林业绥看了眼非衣。 “先为天子哀哭。” 翌日鸡鸣,宽平的韩道之上。 男子与家僕骑乘日行三百里的驿马从汝阳郡前往隋郡,途中只在行旅的庐舍中寝寐数刻,后于敦煌驿换乘千里马。 最终在月夕到军营。 翻身下马以后,当下就前去王桓的幄帐之中。 然行走至帐外,林业绥忽然停下,默默听着帐内的喧斗。 随即是怒不可遏的大骂:“尔何知[1]!” 举手掀起帷裳,见跪坐在北面案前的老将军发间生白,但重有四十斤的明光铠穿在身上毫不费力,短须布满下颚与鼻下,其中也有白须。 而发须的黑白交替都在言明他的壮年将要逝去。 看到男子从帐外走来,老将军也迅速将怒气压下,收放自如的笑道:“从安你可算来了,再不来整个西北之地都要被这几个竖子伧人拱手相让给突厥了。” 林业绥正立,行晚辈之礼:“王将军。” 被骂村野之夫的几人闻言,拍桌而起:“死公,云等道[2]!不要以为有林令公在此就能对我等口吐狂言,我们是天子亲命辅助你抵御突厥的,策我们献,战场也亲自上了,依然兵败,只能证明你这老夫已是老马,不堪重任。” 他们是李璋所遣的宗室,有天子的监督之责,年岁与王桓相当,有一人比王桓还年长。 一月以来,拥有无数败仗的王桓也逐渐悲愤。 他自少时就在隋郡与突厥交战,虽不敢说每战必胜,但也绝不会无能到如此地步:“你们献策?兵书之上,随便一个计谋就敢用,何曾思虑过西北地形可行与否。你们上战场?最后还要分出兵力去救你们几个酒囊袋子,为此死伤我多少兵卒,还因此被夺一郡。” “陛下已崩,百姓也即将流离失所,即使说我是谋反,我也不会再听你们几个鄙夫之言,最坏不过我追随天子而去。” 整日以天子压他,不听就是逆臣。 裴敬搏昔日所忧虑之事,已经发生。 在双方的互骂中,日夜骑马而来的林业绥努力保持清醒,哑声询问:“战争已危殆到何种地步?” 面对这位曾经的隋相与幕僚,王桓自然信得过:“丢失一郡,虽然是突然开战,但各种工事皆已修建完善,本来可以抵挡,只是在他们干涉之下,错失刚开始几日的最好时机,一再溃败,突厥铁骑已快踏破阳关。” 听到干涉几字,宗室几人又欲短兵相接。 林业绥以指腹摩挲着手中鱼符,声音虽缓,然语调中充斥着几分凌冽:“西北一切军务及调兵,自后我全权接管,帐内除征虏将军以外的其余人等全部卸甲,不得插手。” 眼前男子已不是尚书仆射,不过是个尚书令,他们丝毫不惧,宗室中最为年长者又开始拱手朝国都的方向:“我们是天子..” 林业绥抬眼,漠然道:“天子已崩。” 王桓再也看不下去,巴不得现在就送他们滚回国都,当下就命兵卒进来,趁着男子这个高坐庙堂的尚书台长官还在,直接将三人的甲胄卸去。 即使不愿与辱骂也无用。 待帐内安静下来,林业绥终于能够问上一句:“太子可已启程归都?” 王桓疑惑:“太子身在国都,如何从我隋郡启程。” 监军非比寻常,必然是骑马而来,七日无论如何也该在隋郡,何况监军一事,国都之人应当告知隋郡,王桓怎会不知道。 林业绥望去:“太子舍人魏集也不曾来此?” 王桓两眼茫然的摇头。 幄帐中的两人还未能就此商议,军营中忽然有骚动,身为武将的王桓最迅捷,迅速转身去帐外。 林业绥在后出来。 先一步得知消息的童官已经惶恐低头。 “家主。” “两日前,七大王在国都即位。” 【作者有话说】 [1]尔何知:你知道什么?【出自先秦.《左传》】 [2]死公,云等道:死东西,你胡说什么鬼话。【出自南北朝.《后汉书》】 第127章 起於变故【大修】 李毓在国都用太牢礼祭社稷, 以此即位。 随即,命太常为父发丧。 他则制锡衰弁绖,哭之恸。 致敬之节, 肃穆之慎。 天下也皆朝国都哀哭。 但仅是表象而已。 国都庶民虽然在继续劳作生活, 而士族、群臣已经人人自危,陷入愁闷悲思。 三月癸酉朔,李毓居位自称先帝曾在崩逝前以太子不顺无德,不能居东宫,决意要废之, 再立他为太子。 宗正掌王室亲族事务,以嫡长子承继社稷为大旨, 故决死不从,其始终笃信是李毓在天子大病之际篡夺帝位,并怒言天子崩逝以前是李毓母子跪侍在左右,他们所言不足以为证。 无废立诏书, 东宫依然是嫡长子李乙所居之所。 在帝崩以后,唯一能即位之人。 长命万岁 第159节 而李风身为太子亲近的手足,其责骂过为已甚。 因此李氏王室亲族流血无数。 三大王被囚禁于官邸, 禁军四周围守。 于是群臣悉数缄口。 李毓成功在灵台即皇帝位以后, 大赦,制服三年, 尊母为皇太后,立嫡长子母为皇后, 诸子封王, 诸女封邑。 居于东宫的先太子妻及其子女, 另迁别殿居住。 春三月望[1], 天下时势日渐安定。 因李毓即位而滋生的造变动乱在其武力与淫威之下, 已然平息。 宗正死,李风囚。 先太子李乙不知所踪。 士族见局势已定,为权势,为家族,亦不再逆乱。 然有一黑色深衣之人在夜半隐匿行踪,潜入国都以北的壮丽建筑群。 在被禁军察觉以前,又迅速隐于幽暗。 及至鸡鸣才出,最后进入长乐巷室第的家门。 将要产子的谢宝因也未居产室,而是跽坐在家中堂上,左手高隆的腹部,右手扶持着红色云纹的漆几。 她曾在夜半遣部曲去斥候情况。 所以她在等。 “女君。” 见到堂上身影,谢宝因放弃繁芜的言语,直问此行重点:“太子妃是否安全无恙。” 未能履行命令的部曲沮丧低头,声音也变得微弱:“东宫宫室被禁军所围,严如陶瓮,太子妃身在何处甚至都难以知道,请女君惩处。” 谢宝因淡然一笑:“我知道你已尽力。” 太子在国都以外的地方失踪,于李毓而言就是危害,不死就不休,羊元君是太子之妻,太子对其宠爱殊絶,十载来都未有其余夫人,其嫡长子李文也身在东宫。 太子重情,只要他苟全性命就必然要来营救妻子。 李毓势必会用武力将羊元君幽禁,让试图营救之人进退无所据。 部曲的右手尝试着握拳,但几次都不成功,最后抬手行了一礼:“多谢女君。” 闻到堂上隐隐的血腥味,谢宝因神色变得严肃,在忧虑之下,对他厉声命令:“先去简单医治,然后在黄昏以前就离开国都,不准有所停留。” 倘若李毓知道东宫有人进出,心中会以为是太子的人,但他知道国都如今被自己围成死城,太子及其属臣不能入内,从而会在国都内寻找。 但他没有证据就不能如何。 李毓不敢开罪于天下士族。 先帝虽然有意亲近宗室,将士族权势日渐归于李氏宗室,但还未成功就已崩,所以天子的根基始终还是士族。 部曲明白其中谨慎,所以也有自己的决断:“只是小伤,我会先行离开国都再去医治,然后会想办法找到家主。” 谢宝因颔首许可。 部曲离开以后,两媵婢奉匜奉巾而来。 还有一盆盎的热汤。 侍坐在侧的玉藻见状,已经跪直上身,膝行到女子身边,将直裾提至膝处,足衣也往下轻褪,再从媵婢接过已在热汤中浸湿的长沐巾,然后敷女子的脚胫。 其双腿从前日就开始浮肿。 医师说是妊娠晚期所致,但有女郎、郎君时也不曾如此。 见女子在拿着一根长简看,那是曾经从汝阳郡来的。 她出言安抚:“家主会无事的,女君不要忧心。” 谢宝因无意识的用指腹磨蹭着光滑的简片,目光也看向几案右上角的那些帛书、尺牍之上。 自从天子崩逝,她就再也没有收到过男子所书的尺牍。 太子失踪,李毓使国都沦为樊笼。 与突厥的战争更是芒然。 少顷,中庭就有奴僕要请见。 玉藻命媵婢继续敷女子的脚胫,随后起身出去。 待人再回到室内的时候,谢宝因随口一问:“何事。” 玉藻重新侍坐,低声应答:“并无大事。” 相伴数载,谢宝因当下就察觉到异常,而被亲近之人所欺,她的语气也逐渐严厉:“家中皆知我即将产子,何人无事敢来惊扰?” 玉藻自知不聪,于是如实告知:“六女郎突然大病呕血。” 她明白女子所想,同时劝谏道:“袁夫人已经前去,我也命奴僕有事就来此见告,倘若女君再有事,六女郎心中内疚,情况也会愈益危殆。” 谢宝因望着自己的双足,默然不语。 林却意的身体在几月之内就变得情况危急,终究还是因为心中难以释怀她五兄林卫隺的死亡。 建筑成群的屋舍之中,穿黑色绕襟袍的奴僕端着盆盎进出居室。 林却意伏在榻边痛苦的呕血,汤药与鲜红的血迹一同混杂在白绢中衣之上。 她似乎已经快要被喉咙里的血给堵至窒息,泪眼朦胧。 袁慈航迅速命侍婢将人翻至朝下,又躬身用手大力抚拍其背。 直至堵在喉中的血块被呕出。 浴身更衣以后,林却意见到室内的人,强支持着身体,抬臂行礼。 袁慈航从席上起身,伸手去抚她发:“为何要让自己如此煎熬,百年以后,你们兄妹亦能在西王母那里再见,你连百年都不能等?” 曾无尽接近死亡的林却意闻言笑了笑:“二嫂,我已经不再为五兄的死亡哀痛,但身体有病是天命。” 袁慈航无奈望着这位小妹。 林却意想起什么,急切握住女子的手腕:“长嫂将要生产,天下局势不停变幻,国都也有变故,还有长兄的事情,即使将我的情况告诉她,我也不能痊愈。” 她哀求:“所以遣人前去告诉长嫂,我无恙。” 袁慈航颔首。 林却意笑着放手。 得到林却意无恙的消息。 数日以来,谢宝因的弯眉也终于舒展,但手臂搭在腹部的时候,依然有虑。 郑太后在居丧期间,因为心中不安,而李毓为承继先祖以孝治天下,所以命国都之中的卿夫人去蓬莱殿以伴太后。 她将要产子,而不能前去。 国都的王道上,士族的牛车进入宫阙。 谢珍果穿着素縞麻衣,与家嫂郑夫人跪坐在车中,因为君姑在家中养疾,所以只能由她代为前来。 但此次是她初来宫殿,未免惶遽。 而郑夫人与郑太后是同族,心中并无畏惧,在前往蓬莱殿的甬道中,出言安抚。 被宫侍引导进宫殿以后,新帝李毓也跽坐在殿堂西面,他与服丧的妇人在低声谈说,见到有人来,缄了口。 谢珍果与郑夫人并肩而立,行君臣礼。 看着进殿的两人,郑太后用哀哭到嘶哑的声音出言相问:“谢夫人为何不在?难道是因为林令公追随的李乙被先帝所废,见我亲子即位,我为皇太后,为此不悦?” 尽管语气和善,但诘责。 李毓有所思的望着殿中所站立的二位夫人,似乎也在等答复。 他虽然成功即位,但依旧有朝臣保残守缺,坚持要先寻回李乙,那些人所遣出去的人容易杀,但终究不是长久之法。 而林业绥在朝堂经营多载,蜀郡、广陵郡的战事以后,回到国都已然执掌相权,以致三分之一的士族都追随于博陵林氏。 他还记得林业绥的正室夫人,那位因为李月而嫁的谢氏女郎,他们之间还曾有谈话,行事有。 博陵林氏的态度很重要,而林业绥在隋郡,此时谢宝因就是博陵林氏的。 然殿内两人皆未开口应答。 谢珍果忧心阿姊会因此获罪,不顾郑夫人制止,恳切出声:“谢夫人近日要生产,行动不便,并非心存冒犯之心,望太后与陛下宽恕。” 郑太后的声音也继而阴沉:“你是哪位夫人,我从未见过,你又为何会谢夫人心中是如何想的?” 谢珍果虽然惶恐,但竭力平静的应答:“我夫君是卢氏九郎,君姑有疾,所以遣我来。博陵林氏的谢夫人是我阿姊,阿娘产下我以后,身体孱弱,阿姊将我抚育至八岁。” 与她阿姊姿态无异,李毓未免挑了挑眉,望了几眼。 麻衣之下,淑女窈窕,姿容美好。 在郑太后将出言发难的时候,他直接起身打断:“我还要治理国政,阿娘也放过谢夫人,看着挺可怜。” 郑太后心中战栗,抬眼看向前方,但只剩背影。 随即望向谢珍果顷刻,最后只留下郑夫人侍坐左右。 晡夕之后,太后寝寐。 郑夫人跪侍在榻前的熊席之上。 但在夜半,郑太后猛然睁眼,然后察觉四周并非是蓬莱殿,而是在国都城内的七大王府。 不对.. 是四大王府。 中庭内那些勺药,是孝和帝为哀献皇后所栽种。 哀献皇后最喜洛阳。 先帝就跽坐在陵江水畔的高树之下,他的相貌身体都已经回到尚是少年郎君的时候,独拔而伟丽。 长命万岁 第160节 忽然对她失望叹息:“为何要我灵魂不安,为何要我身体腐臭,为何要杀我妻,为何要杀我子。” “果真。” “你永远都不能成为我的正室夫人。” 郑太后刚要辩说,天子已起身远去,而尚是少女的哀献皇后也足着文履,垂髾飘带,站在水畔游乐。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握着妻子的手,温润如泽的举手轻抚被江风拂乱的鬓发。 毫无躁怒之貌。 很快二人就登车而去。 随即,她又见到女儿。 李月自言无人祭祀,灵魂将要被恶鬼吞噬。 郑太后的思绪从陵江水畔回来,不觉惊惶:“你不是已经羽化[2]?” 李月笑了声,是嗤笑:“阿娘,天地之间哪有仙山。” 郑太后不信摇头:“但青城山、缈山有你灵魂的安居之所,常有香火。” 李月大哭:“而我不能享受,他们都非我子孙。” 妇人从梦中惊醒。 此时已经鸡鸣时分,郑夫人也迅速命宫侍入内。 郑太后望着榻上女儿亲制的香枕,流下一行泪来:“请陛下来见我。” 宫侍诺诺几声。 李毓进入此处宫殿,下意识向蓬莱殿四周看去,但发现渭城谢氏的那位女郎已经不在这里。 郑太后盥洗更衣以后,穿着麻衣,有白发的高髻上未佩首饰,见亲子未问父母安否,还有不敬之举,但有所要求,她只能将内心的不悦隐匿好,然后急切询问:“我是你亲母,倘若我有日驾崩,你预备将我葬在何处,我灵魂的安居之所又在何处,四时日月祭祀是否会有。” 李毓过去席坐:“阿娘身体康健,为何突然说此事。” 郑太后以佩巾拭泪,低声号啕:“我在梦中见到孝和帝,他失望的看着我,说我永远都不能成为他的皇后。” 李毓闻之,神色有憎,语气也轻率:“能与孝和帝同附太庙的必然是帝母,而我是天子,所以百年之后,阿娘将会是和皇后,李乙之母永远都是哀献皇后。” 李璋已定谥号为“和”,皇后从帝谥才能配享太庙,地位尊卑亦高于独谥。 有天子的许诺,郑太后终于安心:“如此我就放心,但还有一事。” 李毓皱眉,隐隐察觉到并非好事。 “何事?” 郑太后悲伤一叹:“你阿妹还未有继嗣,那位谢夫人也就要产子。” 居丧的李毓夜半而起,在宗庙哀恸而哭后,又来蓬莱殿事母,内忧外患之际,闻听此言,愤怒质问:“我虽然已经成功承继社稷,但局势依然未曾安定,李乙失踪,那些士族与朝臣也仍有反抗,在危机密发之际,你既然要我为一个死亡数载的人而去开罪林从安?” 孕十月而产子,郑太后心中明白他并非不能,而是不愿。 她们从来都不是母子,而是君臣。 他是君,她是臣。 必要有所交换。 但知子也莫若母,妇人笃定道:“只要把你阿妹继嗣一事给解决,其余的事情我也不会管束你,或还能辅助。” 李毓未答,只是言道:“此事还需先谋策,让李乙死在国都以外,那时朝臣再发难也无用,林从安何其聪明,为了博陵林氏,他也不会忤逆我,毕竟生死都在我手中。” 而他身为天子为阿妹选继嗣未可厚非。 林业绥又还能如何。 郑夫人乘车离开宫阙以后,有些不解其意。 去日郑太后因为不喜小妹,所以很快遣人归家,但今日居然命她往后与小妹多去蓬莱殿,以解其哀。 【作者有话说】 [1]朔望。朔即每月第一天。望即每月十五。【东汉《汉书·外戚传下·孝成许皇后》:“其孝东宫,毋闕朔望。”】 [2]羽化:指飞升成仙。《晋书·许迈传》:“ 玄自后莫测所终,好道者皆谓之羽化矣。” 林却意呕血属剧情需要。勿深究。 第128章 失去孩子【大修】 春三月庚辰[1]。 谢宝因在家中产子的当日。 天子李毓命卫戍国都以北的其中七百北军精兵围守家室。 为众奴、婢之长的倌人头戴长冠, 身穿黑色曲裾袍,双手自然垂落贴于身侧,交叠在两股之间, 宽大的垂胡袖也与身上裾袍混为一体, 而后从家门走出。 遵循家中女君命令来候望的他看着门庭前所站立的精兵,皆是以最好金属与皮革所制的两裆铠在身,胸背处则是鱼鳞甲片以便行动,手里还操着干跟戈两种武器。 随即,远处车驾的轻缦所制的帷裳被一把, 所乘之人弯腰下车,而结于发顶的髻上居然是诸侯才能戴的远游冠。 黑袍倌人从容行了一礼:“请问陛下何故要围守我林氏。” 来者极其轻蔑的看了一眼:“你一个小臣也敢与我言语?你们谢夫人也不过勉强能与我谈话, 还是因南康公主之故。” 南康公主.. 南康郡。 这是李毓成为天子以后,赐封五公主李月的封邑之地。 因为李月修道之际尚幼,孝和帝未曾分封食邑,于是也未曾有封号, 所以在三日前将南康郡封为其食邑。 但最终大约还是流入国都,天子的宫殿。 毕竟南康公主李月已然长逝,又无继嗣子孙能够食其封邑。 既已言明态度, 倌人也不再与其纠缠, 面向其恭敬行礼后,退步离开。 馆舍楼宇相连的甬道之中, 两媵婢将地扫净,然后铺设莞席, 又在坐席左侧放置有与腋胁同高的漆凭几。 中庭所载的松柏高树于太阳的普照之下, 在甬道投下斑驳的光影。 从清晨开始, 谢宝因就跽坐在此。 清风和惠, 轻轻吹动从高髻落下的垂髫。 玉藻望着案上盛有热汤肉糜的漆碗, 刚欲劝谏女子进食少许,中庭走来一人。 从家门归来的倌人:“女君。” 谢宝因抬头看去一眼,左手指腹缓缓摸着漆木凭几上的云纹,开口询问:“天子为何要遣兵围守?” 命令未能履行的倌人内疚摇头:“来者不愿告知,自言只有女君才能勉强与他谈话,而且我见那人所穿戴的是诸侯的远游冠,但我从未见过天下有此诸侯王,还突然提及了南康公主。” 谢宝因敏锐察觉其中“突然”二字,而后哑然失笑,家中小臣都知道有异,她缓缓出声:“与南康公主有何关系?” 倌人如实见告:“因为南康公主之故,所以才愿与女君谈话。” 谢宝因闻言,浅浅笑之。 昔年端阳宴,郑太后见到她的态度就已经不甘,因为妇人觉得她所享用的一切都本应该是南康公主的。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2]。 郑太后的心中就是如此想的。 沉默少顷,手掌用力撑着身侧的漆木凭几起身,气势果断:“见见又何妨。” 侍坐右侧的玉藻迅速随之站起,伸手去扶持。 王氏听闻有七百北军在长乐巷,即时乘车至博陵林氏的家门前,欲要斥候此时是何情况,然北军将室第四周全部围守,已然是幽囚之势。 杨氏坐着牛车从宫阙归来,见到此况,伸手敲击了三下车壁,命驭夫停止驱车,随侍车驾的侍从也将前方遮蔽车内的帷裳往旁边举起。 妇人望向对面车中的夫人,当下就出言讥笑:“王夫人是否为昔日攀附谢氏而悔恨其愚蠢,他们真的因为谋反而被诛,倘若而你下车面朝我叩头伏拜,或会救你性命。” 昔年杨氏离开博陵林氏,其夫林益也日渐减少与他们的往来,并追随被孝和帝所宠爱的七大王李毓。 在其即位后,林益任户部侍郎。 王氏伸手抚着怀中小儿的发顶,有子的她态度比之以往愈益平和:“杨夫人此言何来,我与林令公与谢夫人同出其宗,我居心也净如明镜,所以他们才待我好,在杨夫人心中居然是攀附,那二兄与夫人能从蜀地归国都皆因林令公,而‘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3]’,杨夫人前面所言犹如披发左衽的夷狄人,在我心中则‘无父无君,是禽兽也[4]’。” 杨氏中心如噎,声音渐渐失力:“等他们及至黄泉,我会尽力哭的。” 见牛车驶离,王氏嗤笑以视。 而北军也忽然有所动作,是谢宝因信步走出家门。 她妊娠的身体被一件浅茶色的直裾袍所包裹,既深藏不露,又雍容典雅,衣上以棕红蓝三色的乘云绣纹饰之,衣缘则用的是五彩锦布。 直裾以内,白绢、棕红两件中单的衣襟也露在外,形成三重衣。 高髻之上是金与白玉的装饰,极为温和简约。 即使孕已九月,然她脊背挺直,以气节立身立骨。 兵卒发现状况,朝车驾奔走而去。 随即,车上之人掀帷裳,从以轻缦围之的四面中的其一下来。 见到她人安全无恙,王氏也终于安心,望了眼车内的孩童后,开口命令奴僕驱车先行离开。 谢宝因伫立家门前,远望着大道上的人,心中也逐渐认出来者是何人。 昭国郑氏的子弟,齿序最年长的一人,与李毓交情甚笃,居然让他穿戴诸侯王的衣服与发冠。 但此事与自己无关。 她平静问之:“陛下命七百精兵操干戈来围守,博陵林氏何罪之有?” 郑大郎诈巧虚伪的拱手行见面礼:“陛下夜半从黄门侍郎处得知林令公有倒戈之疑,欲与逃匿在外的李乙谋反,为守国都安定,所以命我率精兵前来,但谢夫人不必为此忧虑,陛下和太后已命令于我,言明谢夫人是因南康公主之故才嫁到博陵林氏,此事林令公也在隋郡平战乱,杀伤之事需谨慎,因此先围守,一切都待事实出来再论处。” 谢宝因褐眸微亮。 长命万岁 第161节 他在隋郡。 从三月伊始,男子就失去踪迹,逃离国都的那名部曲也无消息传来。 因为二月,太子离开国都,自后再无消息,而在国有储君的情况之下,李毓又以孝和帝崩前曾有废立而突然即位,所以不能服众,依然有士族、朝臣在追问李乙离开国都以后的行踪,以及为何会突然离开国都。 是否因为他弑父弑兄,以乱臣贼子的身份即位。 诸如此类的言论渐多,天下必然不稳,仅仅依靠杀人来震慑已然无用,还会引起天下众人的激愤。 于是最后,李毓对天下发诏文,自称李乙在春二月离开国都并未前往隋郡监军,而是得知孝和帝废立太子之心坚定,自知再无生机,所以欲在孝和帝亲书废立诏书以前,率先谋害亲父。 随后逃出国都,因终究是家人,他不愿毁坏其名声,始终都是独自承受天下恶名,但天下非议太多,国基开始被动摇,所以才不得已说出真相,并在孝和帝棺椁前号啕自己不孝。 他自言为平天下之愤,以谋反论李乙是无奈之举,而让其诛杀谢罪是以避再有诸类愧对先祖之事,而后昔年与李乙亲近之人也被因此获罪,并长期在用刑罚逼问羊元君。 博陵林氏则因昔日从未公开宣称与太子,李毓想治罪也无可奈何。 但国都的统治也日渐严苛。 得知家中众人的性命无恙,身体不便的谢宝因不欲再与其纠缠,淡淡说出两字:“随意。” 然后转身进去。 家门缓缓合上的时候,郑大郎忽然如财狼从目,拊掌大笑:“谢夫人腹中有南康公主的继嗣,望珍重。” 谢宝因闻言,举止微顿。 少顷,惶恐回首。 而隋郡之远,一场战争才刚刚停息。 魁岸战马从原野疾驰而过,最终进入王桓驻军设于距隋郡城郭三十里外的军营种,而脚蹬脛甲的王桓下马后,将手中所操浸满突厥人鲜血的长矛扔给卒士,然后朝最大的帷帐大步迈去,穿戴着护臂的胳膊一扬,白布帐门也被掀起。 男子穿着玄色直裾常服,伫立在缚有羊皮舆图的木架前面,身与背皆似松柏,但也沉默不语。 刚从战场归来的王桓端起漆碗大口饮水,水入喉中的咕噜咕噜声在帐中清晰响起。 林业绥撩起眼皮,循声看向仪容不整的老翁,情绪淡薄,嗓音也混合着上位者的寒意与凌厉:“此战如何?” 虽然是尊长,但王桓闻之也战栗,然后想起男子是在国都长大,与太原王氏只需在隋郡与外敌交战不同。 天下权势,士族皆欲分之。 国都是权力中心,比之更甚。 其后男子还在隋郡这种地方待了六年,以见血战争锻炼其见识心魄。 随后又回国都的风云之中浸润七载,谋算威势皆非常人,毫无波澜的一眼就有威压,何况男子不再是他的隋相,他还是男子的部下,需听命于人。 一碗水饮尽还不解渴,王桓又饮下一碗,而后走去舆图前,与男子谈话:“不必忧心,有你的谋策在,胜利是必然的,但我听闻你欲和突厥人息兵求和,你意欲何为?” 老翁以手为杖,指向舆图几处,用数在与突厥作战的经历出策:“此战虽然艰难,但突厥在我们手中也是死伤无数,再坚决奋战几月,必然能够再将他们驱逐回突厥,甚至是夺取其单于的头颅。” 林业绥望向幄帐外,见侍从童官出现在门口,于颔首以后再无声隐匿。 他复又垂眼,踱步至几案后的坐席,神色自若的屈膝跽坐,从器皿中取水,然后是水缓慢倒流的声音,如用石击打水面:“王将军应该对国都传来的消息有所耳闻,李毓自称是太子谋害和帝,千余所官舍已经开始收到从国都而来的文书,上面是对太子的诛杀令,我或许也在其中。” 男子放下取水的工具,举止从容的饮水:“我自然能够让突厥退回天山以北,不过是时日多少,但王将军又何曾想过,突厥此次来势绝非小闹,其中兵马铁骑更胜以往,此战我们已然艰辛,损伤卒士以万计。” “战争会有多久,你我皆不知,或一载,或三四载,或漫长无期。” “而那时,天子是谁?” “天下众人只知道是李毓。” “太子也丧命与野,是非明与明都无关重要。” 一生都在隋郡驻守国土的王桓果断拒绝:“那也绝不能求和!一旦息兵求和,我们就是突厥的属臣,百姓将会置于何地?你我皆出身士族,倘若是往昔,王朝覆灭以后,天下士族还可以再扶持寒门皇室起来,而后士族挟天子,再继续掌握权势,但此时情势断然不同,如今是外敌。” 老翁暮年喟叹:“若丧国土,你我又何以为家。” 林业绥默默听完,眸光渐敛,随即笑了声:“息兵求和一事,我已在数刻前与突厥谈完,双方很快就会始收兵,某也决意与李乙割席。” 他举起一捆夜半所写的竹简,喊来侍从命令:“送回国都。” 王桓本来以为男子是忠于太子,欲早日从战争之中抽身出去找太子,所以才有此求和之策,而听闻后言,又目眦尽裂,怒吼一声:“林从安!” 林业绥平静的抬眼看去。 王桓心负愤恨的高声责骂:“昔日廉公向我举荐你,曾赞你非池中之物,但从此事来看,廉公亦有愚蠢之时,也是我以管窥天,所以才会赏识你。” 林业绥对此皆一笑置之,不徐不疾开口:“自汉代豪门巨室开始与皇权分掌天下始,几任帝王都是士族所谋害,士族眼中有过君吗?而因权门兼并,天下田地虽有数万顷,但士族占九分,百姓流离,不得保其产业[5],士族眼中又何曾看见过天下庶民?我以往所做皆为博陵林氏,我身为家主与大宗,只需对氏族负有责任,既然李乙已经无用,再如何为其谋策都无胜算,我为何还要劳而无功。” 他淡言:“王烹已与我共同向天子承认李乙谋反,我劝谏王将军也早日割席,不要将太原王氏引入深渊。” 太原王氏的族训:[不弑君,不妄言。] 王桓愤怒气盛的大骂:“竖子何死!” 林业绥漠然放下漆碗,碗触案面发出沉闷一声的同时。 男子出声:“为王将军卸甲。” 从与郑大郎谈话归来以后,谢宝因就变得寡言,在室内倚着云纹大漆木凭几踞坐的她望着前方,常常精神恍惚。 有时唤其“女君”“女郎”也皆是听而不闻。 及至黄昏之期,才从她口中闻到一声下意识的“啊”。 跪坐在左右的玉藻迅速明白是为何,命侍在左侧的媵婢出去预备所需之物,而后双手撑席,从地上爬起,急切地将女子扶持而起。 随即,媵婢归来。 把室内比人高的树灯油脂悉数焚烧。 奴僕也奉匜奉巾鱼贯而入产室内。 在满室都被烛光照耀以后,腹部的疼痛也让谢宝因开始有所认知,为缓解身体的痛感,她下意识用力握着被塞入手心的子安贝。 玉藻见器皿热汤皆已预备,然医师、稳婆都未曾来,想起外面有卒士在围守的她躬身前去。 谢宝因痛苦的望向漏刻。 从昼漏八十刻,到昼漏九十刻。 稳婆、医师终于来了。 玉藻也慢吞吞的跟在其后。 医师见女子气虚,愤而厉声的催促:“命疱屋熬煮汤药。” 一日未食的谢宝因在被喂入汤药以后,随着阵痛用力,痛感散去的时候就休息,几次以后,产户被撑大。 而玉藻已经无心于此,望着室外的眼里皆是忧虑之色。 其实不止室内的这两人。 中庭里还候有医师十人,稳婆五人。 他们皆是为救女子而来。 但郑大郎也在,还有那些操着干戈的士卒,其实都是为孩子来的,根本无人在意女子的生死。 很快,室内就有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响起。 玉藻不再去注意中庭的其余人,当下欣喜而泣。 只要女君无恙就好。 失去力气的谢宝因则一直望着襁褓,随后有眼泪滑入云鬓之中,她知道郑太后所出必行,所以竭力伸手,只是想要见一见孩子。 但稳婆视而不见,直接就转身出去:“我先去给郎君洗身,再给谢夫人看。” 谢宝因闻言,举起的手遽然垂下。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她耳畔只剩玉藻的声音。 “你们要抱郎君去哪里!” “把孩子给我!” “这是博陵林氏的郎君!” 闻言,郑大郎停下前进的步伐,好笑的看向身后那婢:“此为南康公主的继嗣,送还给其外大母郑太后在情理之中。” 玉藻奋不顾身的要去夺,随即被北军以手中戈逼近其颈。 对峙之际,留守室内的媵婢出来,大声号啕:“女君情况危急。” 少焉,玉藻便哭着往室内奔去。 【作者有话说】 [1]即三月二十五。古代都是天干地支纪年法。包括先秦。在先秦所著的史书中也可窥见。其他书中写到也会再次注明的。 [2]《诗经·召南·鹊巢》。 [3]南北朝·庾信《征调曲》。 [4]《孟子·滕文公下》:“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5]《南史·宋纪上·武帝》。 第129章 嘤其鸣矣【大修】 在春三月的月终。 国都建邺先后收到尚书令林业绥、建武将军王烹从隋郡、广陵郡二郡而来的文书, 天子李毓观览以后,大喜过望。 然后命黄门侍郎将两卷竹简所书之字与天下开诚相见,又下罪己诏, 言明长兄之过, 他身为其弟,也需代兄分责。 随即,国都之中开始日渐有人宣扬天子言行昭昭若揭如日月而行[1]。 时势在他,李毓若想使帝位安稳,也必然要顾及名声, 于是才授命黄门侍郎,有此挽救其声誉之举。 夏四月戊午[2]。 国都已然趋近安定, 天下士族与朝臣也缄口以慎。 毕竟林业绥、王烹所代表的是其身后的博陵林氏与太原王氏,而昔日曾有孝和帝在崩前召见林业绥是为“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3]”的揣度也随之土崩瓦解。 围守长乐巷官邸的七百北军亦被召回。 长命万岁 第162节 李毓对国都的统辖也日渐懈弛。 而明净的堂上。 以北为尊的方位放置着长五尺、高三尺的云龙纹漆木屏风,黑漆底的屏面红漆饰以云龙, 麻线、莞草为经纬,素娟包边的坐席则在屏风以前。 谢宝因穿着枣紫深衣跽跪在席上,身体端正, 衣上无纹饰, 惟有其衣襟边缘以深棕绢布所镶,绣饰以双菱纹。 衣襟处尚可见深衣以内, 还有白绢、玉白中单的两重衣襟。 她神色肃穆,像是在等待何人的来临。 侍跪以右的玉藻手中执着长柄腰扇送清风, 望见女子殷切所盼的神情, 默默低头, 。 顷刻, 有人在中庭步行。 然后朝南而开的门户, 迎着阳光出现一块阴影。 穿黑色曲裾的倌人低头拱手,十分敬重的行了一礼,同时将情况告知:“女君,天子遣来围守在家外的精兵已经悉数离开,家中众人已经能自由进出。” 谢宝因见是家中小臣,她褐眸中的亮光逐渐转为幽暗,似乎是心有失意,轻轻颔了颔首就不再言语。 倌人再次行礼以后,从堂上离开。 玉藻发觉鸡鸣就起的女子在跽坐数刻以后,产子尚未痊愈的身体渐渐羸弱无力,精神开始恍惚。 她迅疾命跪坐在堂上东西两面的两婢去将两足漆木凭几取来,置于坐席以右,漆几的几面扁平,中心往下弯曲,以黑漆为底,以红、绿漆绘云纹,与孩童同高。 谢宝因将手臂落在微曲的几面中央,支持疲弱的身体。 忽然一妇人迎着太阳光耀从外而入。 那是一袭黑色绕襟袍,白绢的边缘之上用勾陈、日月星宿与鬼神阴纹为饰,她伏拜顿首以请罪:“我因预备今日占卜要焚的香料所以来迟,望谢夫人宽恕。” 谢宝因已经太累,凭依几面不动:“无妨。” 妇人撑地站起,再恭敬低头:“那我就先开始了。” 谢宝因颔首,以示同意。 两面的媵婢也从地上起来,去辅助妇人把所有香料都在彩绘的陶熏炉中用火焚烧,有四个熏炉,分别放置堂上四面。 随即,妇人在陶熏炉所围之地中而舞,身上所系的锡玲也随之在响。 堂前开敞,玉藻望着在乐舞以占卜的巫祝,欲言又止。 而谢宝因手肘撑在几面,侧卧着以手支头,望着这些取悦鬼神先祖的乐舞,又入诡谲的梦幻间。 她看到了外大母、阿娘与阿翁。 乐停的时候。 巫祝停止悦舞,拿着龟甲去熏炉前跪坐,将其于烈火之上灼炙。 俄顷。 巫祝起身,把龟甲敬献给女子:“谢夫人,已卜好。” 谢宝因专心致志的看着龟甲上的裂纹,如往常那样的询问:“卜意如何?” 巫祝笑答:“为吉。” 谢宝因依然不放心,抬头追问:“那我的孩子是否安全?” 郑太后虽然是以南康公主的继嗣为名将她的孩子给夺走,但其心计莫测,惟恐是欲借此时机杀之。 毕竟昔年要她出适博陵林氏的是妇人,最后怨恨她的亦是妇人。 巫祝观了眼裂纹,很快应答:“谢夫人不必忧心,今日之卜也显示小郎君很好。” 谢宝因安心而笑:“那就好。” 巫祝知道这位夫人的郁结,见她容貌美丽,出身豪门巨室,又有亲生子女,终究可怜,为此而开导:“鬼神或可解谢夫人所疑所惑,但夫人的悲痛依旧还在,若要其消散,惟有直面它。” 闻见妇人的怜悯之音,谢宝因笑着摇头:“那他呢?” 巫祝被问住,看了龟甲许久也难以说出一言,最后语气不太确定的言道:“林令公..也尚安。” 尚。 即未必。 玉藻率先明白,恐女子再忧思,迅速朝妇人行了一礼:“多谢巫祝,占卜费力,请先去休息用食。” 有人援助,巫祝当下就伏拜离开。 谢宝因也只是看着妇人离去,或是还未解其意,或是知而不言,不愿发难于人。 忧心女子的玉藻则继续每日的谏言:“女君,巫祝之事不宜日日占卜。” 自从三月产子,女子在醒寤之后,并未有过悲痛相思,先是终日不言,而后就遣人从荆地请来巫祝在家中兴占卜之事。 每日一卜,以询鬼神。 谢宝因笑了笑:“其实我何尝不知道此间种种都是虚幻,但你又何曾知道我所痛,我经历失子之痛,无人能言,即使告知外人,他们也不曾躬身感受,又如何来体会我、安抚我,而你是我随侍,你知道我悲痛,但又何曾知道这痛有多深,所以不要再为此事多言。” 笑意淡下以后,她露出眸底血肉模糊的伤痛:“只要能让我远离痛苦,巫祝也好,鬼神也好。” 玉藻唯唯行礼以示僭越,随后取来汤药,扶持起女子。 谢宝因离开漆几,重新端正跽坐,将黑褐色的汤药以及碗底所沉药石末一并饮尽。 随后,林圆韫、林真悫来到堂上。 他们小小的手中一人握着一卷竹简。 谢宝因把漆碗递给随侍,从容有常的笑对子女:“我们阿兕、阿慧昔日不是鸡鸣就会来?” 林圆韫跑过去,在莞席边脱下丝履后,依恋的用手去努力环住阿娘的腰,然后看向跟随而来的小郎君:“阿弟睡懒觉!” 林真悫虽然寡言,但与阿姊争辩的能力又似乎是天资,他也脱履,在另一侧去抱住阿娘的腰:“才不是,明明是阿姊!” 只有两人不伤手足亲情,谢宝因从来都不会为此管束,在她眼中这也是骨肉相亲,于是就笑着观望。 媵婢把几案摆置好后。 小女郎跪坐在几案前,腰背挺得笔直,小心翼翼又十分珍惜地把竹简展开。 林真悫也学之。 而后,跽在二人中间的谢宝因将手指轻轻落在被抚到光滑的竹片上,眉眼温柔,声音似清风拂柳那般轻声细语,清脆悦人:“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林圆韫诵读出下句:“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随后林真悫诵读:“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林圆韫:“相彼鸟矣。” 林真悫:“犹求友声。” 随即姊弟两人皆缄口。 林真悫的学习能力与其阿姊旗鼓相当,于是常常都是由她诵出第一句,而后他们分句读之。 见他们都不会,谢宝因摸着女儿的发顶,一字一字的读给二人听:“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4]。” 林圆韫从竹简中抬头:“娘娘,这首诗也是祝颂辞?” 他们才刚诵读,未学具体。 谢宝因耐心为其解惑:“是宴享诗。意为‘鸟鸣是为求知音,而鸟雀都求友欲相亲,又何况人,天上神灵请聆听,赐我和乐与平静’。” 林圆韫好学,只需听一次,自己就能诵读,最后为不让阿娘劳累,她还会亲自去教习阿弟。 一首诗歌将要学完的时候,媵婢急迫仓皇的跪在堂上。 谢宝因望而皱眉。 两个孩子也停下诵读声,好奇的看过去。 “女君,六女郎病势沉重。” 在进入京邑的吴道上。 一驾绘有博陵山水的车马进入国都建邺。 经过长乐巷时,童官忽然迟疑,以致车速减慢:“家主,是否要先去家中。” 在知道郑太后夺子的当日,男子站在江淮郡王的官邸之中,虽然望着国都的方向沉默不言,但因为隐忍心中痛苦,一双黑眸也已然充血发红。 及至夜半,男子才行尸走肉回到居室。 翌日又有医师来诊治其发疼的眼睛。 他们也刚从江淮郡王的食邑之地吴郡驱车而来。 林业绥阖上双目,那种疼痛感依然清晰存在,他将情绪掩好,装作无事:“先去天子宫殿。” 天下时势多变,此事确实更为重要。 于是童官禀命再次驱赶马车。 随即车驾沿大道进入兰台宫,在阙门下车以后,所去之处也不再是帝王起居之所长生殿,而是含元殿。 饱食终日的李毓高坐在明台,见男子入殿,当下就拾起岸上的简牍,低头观览。 林业绥也当然明白其中含义,要自己主动朝其北面称臣,他黑眸微合,正立行礼,嗓音毫无温度:“臣拜见陛下。” 坐北朝南的李毓终于舒意,放下简牍,像以往每个帝王对远道归来的臣工言道:“林令公路途辛苦。” 林业绥的声音温和却疏离:“皆是臣该做的。” 李毓虚假而笑,心中只有一件事情还未能全然放下:“令公是否知道李乙在何处。” 林业绥淡言:“臣无能,尚未得知。” 闻此言,李毓的神情顷刻变得阴狠:“听闻令公在回国都时,于途中转道去了吴郡的江淮郡王的官邸,又是为何?” 林业绥从容抬眼:“江淮郡王传书于臣,自言李乙曾出现在吴郡,为君分忧,臣不敢懈怠,于是在途中欲前去追捕,然未寻到踪迹,但恐陛下觉得我数日不归是有触犯之心,故又乘车疾驰归都。” 李毓不是愚蠢之人,不会因为一卷简书而信任这个曾追随李乙的男子,前面皆是试探,在思忖男子所言以后,命黄门侍郎遣人去吴郡四周搜寻。 江淮郡王与李乙虽然并不亲近,但二人也未曾交恶,何况吴郡之地有矿产能支持铸造兵戈,李乙未尝不会前去。 还有一人。 李毓抬头看向殿中:“林令公刚解决与突厥的战争,谢夫人又才产子,恐郁于胸,先在家中休息以抒谢夫人心怀。还有林令公亲子的事情,因为南康公主常常入太后的梦中,哭其无继嗣,而令公与南康公主曾有姻亲,若要有继嗣,必然是令公之子。但令公好像还未见过那孩子,其实谢夫人也不曾见过,皆怨郑家大郎行事太过躁急,我本意并非如此,但事已如此也就算了。” 长命万岁 第163节 “那孩子我已替你们夫妻见过,眉眼肖似令公。” 明台之人所言,似乎夺他人之子就仅是取走一物,不足以言。 虽然迅速应答,才是告知天子自己忠诚的最好之计,但林业绥异常沉默,直至漏刻滴答,他才惊醒:“多谢陛下,臣此次归来也想多陪家人。” 李毓先是不悦的皱眉,随后明白男子大约是在回答他前面所言。 因觉无聊,所以不再开口。 而出了含元殿的林业绥是靠撑着一口气才走完百级的石阶与长长的甬道。 最后登车。 童官见男子又像在吴郡时隐忍着情绪,命驭夫迅速驱车离开宫城。 望着帷裳外的国都景象,林业绥缓声道:“部曲部署的如何。” 童官迅速把所掌握到的消息报给男子:“前往蜀地、北地的都已经,仅剩前往楚地的几人还未到。” 博陵林氏虽然曾没落数载,但士族该有的部曲亦都还豢养,而且昔年当年在隋郡,男子也在也多有注意那些为奴为隶之人,为以后而预备。 此次所遣出去的就是隋郡那些人。 林业绥半垂的漆眸恍如一柄长剑,带着此生都少能在他身上瞧见的乖戾之气:“不必再等,叫他们依计行事。” 童官接下命令后,直接从减速的车上跃下,聘马前往城郭外。 林业绥也将眼皮完全合上以休养眼睛。 一月时日,应该足矣。 谢宝因站在庭前,朝居室望进去。 那里欢乐未央。 更衣跽坐在席上的林却意对两个孩子亲自己而感到又惊又喜,随即撑案要站起:“你们居然敢亲小姑,快让小姑狠狠亲回来。” 林圆韫、林真悫则大笑着逃跑。 而医师所言在渐渐将她从其中拉出:“此病乃内虚所致,所以病脉不病,天下无药石能医治使其痊愈,而女郎又忧思过重,寿数已经难言,或十载,或二十载,或一载皆有可能。” 谢宝因收回目光:“继续以药石针刺医治,即使一日也是生。” 医师禀命离去以后,室内的欢乐停止。 林却意一袭绿色直裾从居室走出,面朝女子抬臂行礼,而后轻言:“长嫂,我想去山间居住。” 谢宝因对此愕然:“为何?” 林却意看着腕间被林圆韫所系的长命缕:“那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有山水小溪,而我本来就是山间燕爵,不应在宫室而居,何况那里还有比丘尼懂佛义,我有所惑时,可以询问。” 谢宝因闻之缄口,以巫祝鬼神来慰藉己心的她无从开口。 林却意见状,张开双臂去拥抱女子:“昔年你与长兄我驱车接我归家,让我与家人其乐融融,我很开心也很珍视。” 谢宝因摸头安抚:“我们会常常去看你。” 林却意笑着温顺颔首。 随即,她又望天长叹。 “我终究是不能如五兄所愿。” 男子负手立在中庭,玄色深衣衬得他心性淡薄,似乎无论对待何人都是漠然的神色,但眸光又在追随着女子而动,眼底所掩藏的是入骨的眷恋。 侍在后方的童官也去看甬道。 有四婢随侍在女子身后,小女郎和小郎君也在。 而林圆韫与林真悫已经高兴奔走到中庭:“耶耶。” 谢宝因停下,无声望去。 林业绥已然掠过众人与孩子在看她。 他轻唤:“幼福。” 阳光之下,谢宝因长睫微耷,阴影投在近乎透明的肌肤上。 在孩子离开以后,她才走去庭中,缓缓抬眼:“在隋郡还安好吗。” 林业绥呼吸滞停,看着眼前羸瘦的妻子,下意识举手轻抚其颊:“无事。” 被温厚的掌心触摸,谢宝因下意识避开,转身回居室。 林业绥苦笑着垂下还在发疼的眼睛,渐渐被裹上一层湿意,胸口也忽然悸痛,倘若昔年未曾嫁他,如今所有都不会发生。 而后男子迈步跟随上去。 刚入居室,身体就忽然被一股力道撞上。 抱着男子劲瘦的腰身,谢宝因脆弱到像个受伤的幼兽:“孩子。” 林业绥黑眸微闪,胸膛的衣服被水所浸,滚热到他心脏猛缩。 他忍着卷土重来的悸痛,涩声宽慰。 “我知道。” “在六月,幼福会见到他的。” 【作者有话说】 [1]先秦《庄子·达生》:“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 【译:光明煊赫的样子就像举着日月行走一样。】 [2]四月初五。 [3]先秦《论语.泰伯篇》。 [4]先秦《诗经.小雅.伐木》。释义有结合参考百度。 第130章 用力咬下【大修】 夏五月, 国都开始炎热火流。 宫室、室第与庶民屋舍旁所种的桑梓高树之上。 夏虫蛰伏,蜩沸,而斯螽动股。 然在黎明, 满室灯烛的照耀中, 谢宝因汗流浃背的从梦中惊醒,因病弱而异常白皙的肌肤也有水痕。 榻边设席侍坐的玉藻见状,迅速跪直身体,伸手进帷幔将女子扶持而起,轻轻把人唤回:“女君。” 谢宝因寡言望着与她相伴数载的随侍, 然后赤足下榻,平履过平滑无尘的杉木地板, 哑声命媵婢为自己沐浴更衣。 随即鸡鸣,疱屋的奴僕送来汤药。 发髻已插白玉钗与玉篦的谢宝因也在北壁而立,两婢侍在其左后,将棕红中单穿在女子中衣之外, 最后是一袭以五彩乘云纹为饰的蓝色直裾。 其中一婢又取来两组杂佩系于腰间丝带,再覆以杂色装饰的大带。 在更衣毕以后,玉藻从案上端起黑漆红纹的漆碗, 欲去给女子:“女君, 先尝汤药吧。” 谢宝因望了一眼,而后不再正视, 缓步从居室出去:“请巫祝来。” 见女子执意要再问鬼神,玉藻默默放下汤药, 起身去遣人。 而堂上的青铜鑑内也已然放置有坚冰。 奴僕在扫地设席。 谢宝因直走到北面, 先后屈下左右足, 然后在席上跽坐, 双手自然垂落放在大股之上。 黑色绕襟袍的妇人从中庭疾步而来, 面北敬重一拜:“谢夫人。” 谢宝因看向堂上巫祝,目光始终都在注视着其白绢衣缘上所饰的华盖立鸟、羊角怪兽、赤蛇与两只交缠在一起的海底大鱼鲸鲵,那是鬼神之象征。 她想起梦中翻滚的大水,巨大的交缠鲸倪就在其中。 “我要你再为我孩子占卜。” 巫祝无措抬头,自从林令公归来,这位夫人虽然依旧还会每日召见她,但已经很少再冀望于鬼神之说,不再兴占卜之事。 但望着女子眼中的沉寂,比鬼神所居之所都还要幽静。 最终妇人诺诺禀命:“喏。我去取龟甲。” 昼漏浮出十五刻时,林业绥乘车归家。 在下车以后,童官亦步亦趋的恭敬侍从左右,但逐渐难以随从。 男子步行过快,其神色也阴晦难明。 行至屋舍,将要到居室的时候。 林业绥缓步停下,凛然命令:“不准多言。” 童官迅速低头,惶恐唯唯。 昨日天子李毓突然召见,随即设席宴请,最后又命家主夜宿宫中,其用意必然诡诈,他想到席上所发生之事,心中依然还在因此而憎恶。 然林业绥进入居室,不见妻子。 他转身出去,询问家中奴僕:“夫人在何处。” 侍立在庭中的奴僕也即时躬身:“厅堂。” 林业绥往北面望去,而后眉宇皱起,大步履过甬道,闻见锡铃之响,速度渐快,但徒步到堂前,声音消散,恍若所有皆是梦幻。 随即,青色绕襟袍的媵婢手提双耳漆案从堂上退出,案上有漆碗,而碗中是盛有八分满的黑色汤药,分毫未减。 察觉到男子所散的寒气,媵婢小心翼翼地往右侧退步,然后不敢移动,低头侍在旁边:“女君不愿尝汤药。” 归家一月,林业绥也终于见到这位从荆地而来的巫祝。 宽敞的堂上,在东西两面分别放置陶熏炉,堂中央还有一盆在熊熊燃烧的烈火,妇人跪在地板上,将龟甲扔于火中。 顷刻又取水浇之。 妇人擦净龟甲以后,敬献给北面的女子。 长命万岁 第164节 谢宝因伸出手,掌心在上,但她已然毫无气力来承受一片龟甲的重量,而后就闻见其砸在地上的声音。 巫祝迅速躬身去捡,低头看着龟甲裂纹,再笑着出声安抚:“小郎君无恙,谢夫人安心。” 谢宝因沉默看她,终不再似往昔那样,在听到此言后会浅笑着颔首庆幸。 巫祝也怔松不动,这位豪门[1]夫人就像是原野上被阳光所灼伤的凌霄花,即使自己分引黄河之水来援助也不能救活。 玉藻则忽然觉得脊背发冷,下意识去看前方,待看见堂前所站之人,跪正身体,拱手行礼:“家主。” 谢宝因闻声,有些缓滞的抬头,与他对视。 男子一双黑眸淡淡望着跽在莞席上的女子,在占卜以问鬼神以后,一月以来郁勃的精神居然比往昔还要恍惚。 他隐忍着心中怒气,淡淡说出两字:“出去。” 巫祝唯唯,寒战着疾行退步离开。 玉藻见男子神色依然凛冽,在原地岿然不动,当下就明白为何,她右掌撑地起身,也低头离去。 林业绥端着漆碗走进厅堂,然后走至几案后的莞席旁,屈膝跽坐的同时,汤药也被顺手放在岸上。 谢宝因昂着长颈,看着男子在对面跽坐。 林业绥再次单手拿起漆碗递过去,出声劝导:“先尝汤药。” 谢宝因接过,取走陶匕,放在身前的几案上。 见她饮尽汤药,林业绥才声音淡薄的告知自己所决定之事:“黄昏以前,我会命人把巫祝遣送回荆地。” 谢宝因愕然,为其辩论:“她无罪,也无过。” 林业绥看着神采惨淡的妻子,语气坚决:“让你变成这样就是她之罪。” 谢宝因闻言冁然而笑:“她一妇人,只是庶民而已,有什么能力可以使我如此,你为何要去责怨无辜,倘若你对我的举止不悦,此时就能说。” 林业绥尽力减轻言语中的重音,而后缓声解释:“我对你并未有所不悦,但占卜以问鬼神不过是虚妄之举,你又为何要如此笃信和倚赖?” 谢宝因望向堂上的陶熏炉:“因为那是我的孩子,而我连他是生还是死都不知道,我不问鬼神,你想要我如何?在黄泉的汤汤大水中,上有赤蛇,下有鲸鲵,阿瞻就被交缠在两只鲸霓的中央,而我只能亲眼看着他被溺死,我想闭眼,我想逃,我不想面对,但最后又无处可逃。” 她安静质问:“我清晨惊醒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林真琰,是他为孩子所取的训名。 瞻,即小字。 林业绥黑眸微颤,有惊惶,有受伤,也有无措。 他朝女子伸手,喃喃两字:“抱歉。” 谢宝因见男子含泪举手,神色哀痛,她以为两人之间会有争辩,她也预备以此来宣泄数日隐忍之痛,但男子却停下,而自己的心中愤懑与痛苦就突然无处可泄,所以她直接用两手抓住他伸过来的宽厚手掌,再用力咬下。 突然的刺痛,使得林业绥闷哼一声,然后他默默承受着妻子的泄愤,似乎希望她能够咬得再重一点,以此来减轻自己心中的内疚。 及至舌尖被血腥味所萦绕,谢宝因松开嘴,而在发泄以后,内心只剩空虚,所有痛楚、愤怒、怨恨、恐惧都变成水从眼里流出。 林业绥又举起右手,帮她擦泪,嗓音变得暗哑:“我不会再遣散巫祝,阿瞻也很快就会归来,倘若未归,我以性命来偿好不好。” 谢宝因双手握着男子的大掌,低头拿自己的佩巾给他包覆着伤处,声音因在哭而闷闷的:“不好。我知道非你之过,而且我们还有阿兕、阿慧。” 林业绥喉结轻滚,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片柔嫩的肌肤。 “阿娘怎么哭了。” “耶耶是不是欺负阿娘了。” 先长姊进食完的林真悫站在堂上,皱着脸责问。 谢宝因欲摇头,但最终还是嗯了声。 林业绥惊愕地望向妻子,随即剑眉微挑。 林真悫闻言,很快就跑到两人之间:“坏耶耶。” 林业绥好整以暇地的看了眼女子,而后抚摸着长子发顶,低声笑了笑:“嗯我坏,那阿慧长大以后要好好保护你阿娘,不要让耶耶伤你阿娘的心。” 林真悫转身用两只小手抱着阿娘,语气坚定:“有我在,耶耶都不准。” 林业绥撑案起身,耷着眼皮,居高不下的望着作壁上观的妻子以及与他为敌的长子,这似乎就是自己所想要的父母子女。 他哑然笑道:“既然阿慧要护阿娘,那我就先去教你长姊诵读《书》。” 林真悫见耶耶真的迈步离开了,急切的想要出声。 谢宝因伸手轻轻揉了揉阿慧毛茸茸的脑袋,给与激励:“不会责难阿慧的,放心去即是。” 最后为受教育,林真悫迅速奔走而去,亦步亦趋的跟在耶耶身后。 男子离开,玉藻重新回来侍坐左右。 在盥洗进食后,忽有奴僕来到堂上:“女君,谢夫人请见。” 谢宝因迟疑地颔了颔首,能称之为夫人的皆是渭城谢氏,但三姊远在外郡,大姊又不喜她。 惟有..小妹。 少顷,高髻直裾、穿戴花树金步摇的女子从西阶上堂。 “阿姊。” 谢珍果抬臂推手行礼以后,入席西面:“兄长要我来告知阿姊一事,阿翁其实在长逝以前曾给阿姊留有遗言,家中北面的馆舍只能是阿姊来居住。” 热汤未饮,谢宝因已然被惊。 庙堂之上,或士族、庶民宫室之堂,皆是主人坐北朝南,臣、客及奴僕俱面北朝拜。 昔年,阿翁见孝和帝对李毓宠爱异常,已经在为以后而忧虑,在一次族中子弟参与的林间流觴曲水之中,忽笑问:“帝崩,太子与爱子争,臣要如何?” 酒樽中放有五石散,她误饮后,兴奋的起身对答:“君臣谨守朝纲,国祚才能绵长,宫殿以北必然是太子所跽,而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其爱子,为杀子。” 阿翁也未责怪,只是大笑。 但此事,谢晋渠也知道,必然能明白其中含义,为何此时要让家中小妹来告知她。 谢宝因放下盛有热汤的黑漆碗:“阿翁还有何异常。” 谢珍果递出从谢氏带来的帛书:“阿翁命兄长诵读一张帛书,但原书已陪葬在阿翁棺椁之中,这是阿弟所默写的。” 跪侍在左的媵婢站起去取,然后奉给女子。 谢宝因低眉阅看。 「觉」是孝和帝的字。 帛上所书皆是推心置腹之言,孝和帝以燕雀自比,而阿翁谢贤是跟随其身后的鸿鹄,鸿鹄把燕雀视为知己,燕雀则自言从无至交。 阿翁为权势,孝和帝护皇权。 孝和帝还直言所有皆是对其利用,从无悔恨。 大病崩前,他曾站在兰台宫,频频遥望长极巷,于是才裁书写信,以表此心。 然那日既已经召见,帛书就是为蛇添足。 幽思之下,谢宝因恍然明白,那日阿翁未曾见到孝和帝,那人召见阿翁只是要告知天下众人孝和帝还活着。 其实孝和帝早已崩逝,或许在太子离开国都以前。 此帛书大约也是孝和帝的舍人所给。 为了渭城谢氏,阿翁才不曾说出,最后大限才留有一言。 谢宝因望着帛书,轻轻一笑。 昔日最憎恶权术的谢晋渠如今也明白为家族所谋。 李毓的母族是昭国郑氏,他即位以后,郑氏就是最大得利者,其子弟已然打压其他士族,就从王谢开始。 谢晋渠今日之举就是希望借她告知男子,即使以后时势再变,渭城谢氏依然能守,毕竟太子若已死,李毓必然会宣扬,然此时国都还未有流言,或许太子并未死。 而怀忧忧之心的谢珍果在数次望向北面的阿姊以后,开口命随侍退去,然后:“我昨日在殿中听闻郑太后欲让衡阳公主下嫁於姊夫,阿姊你..倘若你不愿留在博陵林氏,长兄会驱车来接你归家的。” 她已经难以去分明自己往后会如何,能为阿姊所做之事也日渐稀少。 此就为一件。 或也是最后一件。 谢宝因沉寂数刻,而后浅笑着颔首,最终察觉到小妹言语中的异样:“丧期已经结束,你为何还入蓬莱殿?” 谢珍果身体突然僵硬,不敢与阿姊对视。 谢宝因看着她下意识所做出的动作,轻缓出声:“你有事不与我说。” 谢珍果自知难以遮蔽,遂笑着直言:“天子之丧以后,三月而已,居然已经恍如隔世,而我也长大适人,不能永远都受家人的庇护,阿姊若真的宠爱我就不要再问。” 谢宝因欲再说时。 林圆韫雀跃而来:“从母[2]。” 谢珍果张开双臂接住,十分宠爱,也借此时机躲避了阿姊的追问。 黄昏时,居室青铜鑑内的冰第三次消融。 奴僕又重新放入坚冰。 跽在中央几案北面的林业绥舀起汤药,亲手喂至妻子唇边。 谢宝因不肯张口,望着他手掌的咬伤:“为何不跟我说。” 林业绥敛眉,面带厉色:“谁又与你妄下雌黄?” 听他语气就知道是真的,谢宝因正视对面的男子,也避而不答:“衡阳公主要下嫁於你,天下居室已然如此,倘若尚公主能为博陵林氏取得最大利益,你不必顾及我,我会同意,毕竟博陵林氏起势,阿慧与阿兕以后才能不受他人侮辱。” 昔年端阳宴,曾有一位愤而质问她的公主,她就是郑太后的小女,李毓在即位以后,其食邑衡阳郡。 已然十而有五,可以适人。 衡阳公主下嫁博陵林氏,那些还在与李毓对立的士族也会偃旗息鼓。 林业绥神情变得淡薄,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同意。” 而后,男子又温声诱劝:“先乖乖把药饮下。” 谢宝因对其视而不见。 林业绥放下漆碗,无可奈何地举手叹息,手背无意拂过她鬓发:“既然同意,那幼福又为何要哭。” 长命万岁 第165节 谢宝因默然不説。 见妻子安然寝寐,林业绥起身出去。 被他遣去外郡的侍从也在夜色中归来。 “家主。” 林业绥闻言,往居室的方向淡淡一瞥,随即走远。 童官随从在后,将近日所收尺牍内容悉数告之:“广陵郡、北地与楚地等各地,他们,但仅能月,倘若一月以后国都还未成功,他们会保全氏族而诛杀。” 林业绥在堂上跽坐,若有所思。 虽然以后皇权与士族必然割席,但是如今李毓即位不正,为安定天下,只有舅氏可驾驭,昭国郑氏亦能以此来迅速稳固权势,而几载之后,李毓也未必就能与昭国郑氏分席而坐。 这对其他士族而言,非好事。 当下就有时机能改变局势,以利为先的他们不会错过,即使溃败,亦不会对氏族有所损害。 他微低头,半垂眼皮,拿起一卷竹简观览,不经心的开口:“给宣城郡去书,黎明从国都四周开始,王烹等人也要随时做好入城。” 忆起今日之事,男子的嗓音里多了冷冽:“五月必须成事。” 童官低头禀命。 夜半,大风忽从西北而起。 素縞丧服的男子双腿夹着马肚,手拽缰绳,疾驰奔往宣城郡。 翻身下马以后,看见站在大道树旁的身影,他悄声卸下马鬃一侧的长刀,拇指摁在刀柄上,蓄势待发。 但黑影也并非废物,耳尖听见身后刀剑离鞘之声,防心四起,视线稍斜,对方有随身携带的刀,而自己空手赤拳,唯有在对手出手前,率先攻击,方有一线生机。 默数一二三后,他果断转身。 而身后之人却突然诧异的大笑:“王兄。” “卫罹。”王烹也卸下战场军营中的冷肃之气,见他一身丧服才想起林卫隺的孝期未过,“你不是应该在南海郡,怎会来此?” 林卫罹松开手,将刀配在左侧:“我博陵林氏的部曲奉长兄之命,让我隐匿行踪,快马来此地待命,王兄不是驻守在广陵郡,又为何在这里。” 王烹从行道树荫下走出,行数百里后,人与马都疲倦不休:“我也是不日才接到从安兄的密令,要我听命于一人,我在此迎候。” 顷刻,大道旁的灌木中异变俱起。 出身军营的两人迅速警戒,望向行道树。 【作者有话说】 [1]豪门:指有钱有势的人家。南北朝.范晔《后汉书·皇甫规传》:“吏託报将之怨,子思復父之耻,载贄驰车,怀粮步走,交搆豪门。” [2]从母:母亲的姐妹。《尔雅·释亲》:“母之姊妹为从母。” 衡阳公主出场在51章。 第131章 谋以陪葬【修】 夏五月辛巳。 从楚地、蜀地所来的尺牍被送入国都王宫, 天子李毓阅后震怒,而后诸郡皆将公文送入国都。 天子彻底愤怒,以致拔剑击柱。 自后无数公文下郡。 天子也于数日之中召见郑彧。 然始终无人知道尺牍所书内容是何。 国都生出如此异常, 天下渐生流言, 其中以京邑四周有突厥人为主,言及上扬郡、江都郡、庐江郡、陈郡皆已危殆。 豪门士族在闻听消息以后,为避免天下即将会发生的祸乱,开始收拾筐箧,欲效仿先祖北渡之举, 再次南渡江东,但车马尚未出家门, 迅速被北军以谋反罪为由围守。 而庶民不受教育,于是都以士族的动作来判断局势,天下士族又以国都为轨范,倘若此时在这些士族巨室乘车马离开国都, 庶民见士族有异,必然造成天下动荡。 天下众人会因此战战兢兢,动乱也将从此开始。 但以此手段强迫, 又让士族认定天下形势果真已经危急, 身在国都之中的士族子弟,以裴敬搏为首开始逼天子李毓。 若国君无能, 难以抵御突厥,就让他们衣冠南渡。 李毓为使士族安心, 迅速遣黄门侍郎躬身前去城郭之外寻找已经不问政事的王宣。 郁夷王氏以清谈为好, 他在士族中声望日重, 能所言一二。 在黄门侍郎离都的翌日, 丹阳郡的公文被送至含元殿, 公文所书之内容与从前上扬郡相类,惟有一点。 丹阳郡太守发觉突厥此次异动与李乙有关。 李毓闻之暴怒,因为丹阳郡是距国都兰台宫方向最近的郡县,于是他迅速召见舅父郑彧来含元殿商量谋策。 已经知命之年的郑彧承帝恩,乘车到含元殿殿基前,然后走上百级石阶,在殿外用佩巾拭汗以后,走进殿内,遥向明台之人行礼:“臣郑彧拜见陛下。” 李毓不悦看去一眼,将愤怒隐在语气之中,高声质问:“大郎与七郎两人为何还未找不到李乙的踪迹?” 郑彧拱手在身前,遵臣子之道:“他们已经以江淮吴郡为中心,再朝四周搜寻,江淮郡王李湜之的官邸也有卒士围守,七郎接手他所有尺牍往来,只要李乙藏身于此,或要与李湜之联系都难以逃脱,应该不日就会有消息传到国都。” 李毓讥笑:“不日?我如今就已得到消息。” 郑彧惊愕失色,不解为何族中子弟要欺瞒于自己。 李毓将案上尺牍直接扔向殿堂之下:“丹阳郡公文,他都已经与突厥合谋要夺取国都建邺了。” 以为自己被族中子弟背叛的愤怒消散之后,郑彧抚掌大笑,竖子就是竖子:“突厥在天山以北,距京邑数千里,又有征虏将军王桓在隋郡,如何能来夺取我国都?即使突厥铁骑踏破阳关,斥候骑乘能日行千里之马,不过三日,尚书台就能收到其公文,又如何会有今日之安定?何况天下共有三十八郡,六百二十四县,郡县就有六百六十有二,而国都与隋郡中间所横隔着的是三百郡县。突厥要夺取国都,绝非易事,天下又怎会还如此安定?” 郑彧身涉天下之争数载,从来都不信京邑四周的异常是突厥人所为,他苦心谏言:“陛下慎行,如今这些或许就是李乙所谓,他故意扰乱人心,欲在天下动乱之际,前来夺帝位。” 李毓平生所憎恶的就是士族,心中毫无国与君,只需利益就可驱使他们,听到如此谏言,虽然也入耳几分,但仍有疑虑。 他低声默念着太原王氏的名:“王桓..舅父难道忘了,王烹虽然以尺牍指摘李乙谋反,但其父倔强倨敖,我听前去行监督之责的族叔说,王桓还曾怒骂林从安,可知他心中依然支持李乙,若是李乙向他求助,未必就不会答应,然后再未突厥入本朝国土以便利。而《周易》有言‘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不论真假都绝不能懈驰,国都必须守住,仅靠南北两军还不足抵御,数日前我已下发诏令去往楚地、北地、蜀地,命他们迅速带兵来建邺。” 数载来,从少年至暮年,郑彧已经明白何为善刀而藏,所以不再多言。 少焉,尚书舍人送来公文,见李毓负手而立,当下就代帝王观览,而后告之:“吴国将军说陛下既然言及突厥异动,欲与废太子合谋夺取国都,所以未免大乱,此时更应守住北方边疆不被回纥、犬戎偷袭,难以抽调兵力来护卫京邑。” 舅甥二人还尚未参议。 被遣去找王宣的黄门侍郎也从宫外归来,:“王侍中穿蓑戴笠跽于亭中垂钓,知道陛下遣我前去的用意以后,他..” 李毓失去耐心,语气暴虐:“说!” 黄门侍郎惶惶疾言:“王侍中自称‘我一垂钓老翁,于士族而言何足挂齿,倘若陛下心中为天下而想,应尽快命士族衣冠南渡,以保全天下人才,谋来日社稷。’” 李毓闻后大怒,转身去拔剑,然后双手举起就要砍人,恍若是失去人性的禽兽,为嗜血而生。 昔日最为庶民所赞颂之人被盛怒撕裂。 黄门侍郎见状,直接往后倒在地上,欲要逃,但利剑已经挥来。 郑彧恐因此生变,迅速命内侍去抱天子的左右足。 李毓被束缚住,暴躁的挣扎几下,随即暴怒一声:“滚开!” 内侍惶恐望向郑彧。 郑彧站在原地,从容进谏:“陛下在天下人心中是仁爱之主,二十几载都已经走过,难道今日因此就要毁坏声誉,成为天下所恶之君?” 李毓睥睨过去,一剑斩下内侍的头,血洒三尺,然后扔掉手中的剑:“虽然愚蠢之人,不足为诛,但这个天下的主人是我。” 黄门侍郎愈益惊惶,但也逃过此祸。 随即,李毓瞋目看向舅氏郑彧,最后怒而大笑:“哈哈哈哈好啊好啊!这些士族果真都是一群郦寄之辈,见利而忘义也,毫无家国君主的意念!” 他用力喘息,已然目眦尽裂:“广陵郡来书,自昔年平叛以后,蜀地始终不曾安定,恐会又有叛乱,从而导致天下百孔千疮,所以不能前来国都;楚地又来书,言及其所守剑门关扼守要道,若兵力有所薄弱,天下将危殆,不得离开;如今北地也拒绝天子之命!” “天下掌兵符之人都不肯调兵,他王宣又跟我说‘为天下而想’,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 李毓恨士族,就像孝和帝,就像往昔所有的帝王,皇室与士族从来都不是君与臣,是敌人。 他也同样憎恶昭国郑氏与这位好舅父,还有亲母郑太后。 因为昭国郑氏从来都未将他当成亲人,于他们而言,自己的存在能给与他们掌握权势的便利,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所谓家人,只是他即位的工具。 而他对郑氏子弟的所有宠爱,以后都要他们以性命为偿。 李毓也从来没有如此憎恶过眼前之人,憎恶到欲要饮血:“你们是不是早就已经商量好在衣冠南渡以后,重新扶持皇室子弟,再重新掌权,又或是跟李乙有所预谋,要来夺位。” “我偏不让你们如愿!” 郑彧见天子盛怒,为平天子之怒,当下就伏拜在地。 李毓看向黄门侍郎:“速发函文给王烹、林卫罹,命他们带兵来国都!” 对博陵林氏、太原王氏心存防患之心的郑彧迅速抬头:“绝对不可!臣知道陛下对士族的怨恨,但我是你的舅父,你我的利益相同。何况孝和帝还在的时候,博陵林氏已经选择李乙,即使林从安割席,但也不能太过信任。王烹与林从安是至交,昔年蜀地叛乱,王烹就是林从安所荐,陛下此时把林卫罹和王烹一同召来国都,倘若他们心存谋逆之心,一切晚矣!” 李毓嗤笑:“将谢夫人与其子女,林从安焉敢不臣?倘若不是昭国郑氏的子弟无用,我又何至于用其他士族的子弟。” 而后尚书台舍人再送公文:“陛下,宣城郡能援助。” 李毓大喜过望,躬身观览公文,然后扯下佩玉,对郑彧道:“命五郎亲自去。” 郑彧明白从宣城郡调兵力已经是最好的计策,于是拱手禀命。 夏五月的月终。 天下依然如往昔安定。 因为士族不能出国都,所以庶民尚未知道天下所生诸事,皆还每日辛勤劳作,以致并无动乱。 虽然如此,但豪门士族终日战战兢兢。 而博陵林氏怡然自得。 在清晨,林业绥就遣奴僕在家中的绿茵平地设席,此处未曾栽种树木,十分宽阔,犹如郊外原野。 他们一家人在此宴乐嬉戏,享受子女欢乐。 谢宝因跽坐在北面的漆木几案前,身后是黑漆红纹木屏以阻风,侍从则在木屏左右执掌翣以障尘蔽日。 凉风吹拂鬓发,褐色曲裾袍的衣襟在绕她楚腰四圈以后才紧裹其腰身,手中拿着一柄被卷起的腰扇,双眸遥望远处,唇畔泛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前方的绿茵草地上,傅母带着林圆韫与林真悫在驭狗戏蹵鞠。 长命万岁 第166节 随即,她望向右侧的树荫下。 黑色深衣的林业绥腰背阔挺的站在那里。 能在国都与外郡自由来往的部曲在他身后恭敬行了一礼:“王将军大约会在黄昏到陵水驿,询问家主是否要提前。” 林业绥剑眉微拧,面带不悦,语气被重音裹挟:“命他们减速,再以计谋使郑五郎于黄昏之前告知尚书台,兵马要黎明才能到。” 部曲得到命令,拱手离开。 谢宝因安静看着,而后幽思。 林业绥走来,在妻子旁边弯腰跽坐,两人同跽一张坐席,见到此状,举手落在她后颈,漫不经心的轻轻按揉着,嗓音低沉清润:“在想何事。” 谢宝因的目光随着男子的动作而动,突然追问:“是夜半?” 林业绥用鼻音轻轻嗯下一声,眼睑半敛,与女子对视:“倘若溃败,你就带着两个孩子驱车回渭城谢氏,倘若谢六郎不愿收留阿兕她们,我也命部曲侍从尽力将两个孩子送回博陵郡。” 昔年博陵林氏虽然北渡,但只有大宗,其余族人依然居在博陵郡,而丹阳房昔日辉煌的时候,数载以来常常都会馈遗金钱帛衣食。 为大宗留存一息,不算难事。 谢宝因心中惊恐,下意识就伸手去拉住他腰间衣物,长颈再次垂下,声音亦不自信:“我回到长极巷以后,必然需要再适人,以此来维持渭城谢氏的利益,或许一生都不能再与我们的孩子相见,你就真的忍心?” 想到这些,林业绥喉结滚动,隐忍下眼底汹涌的情绪:“不忍心。” 谢宝因愕然抬头。 而他又笑然:“但能活而不活,或是欲为谁殉葬也很愚昧。” 坚韧到眼泪始终未曾落下的谢宝因笑着颔首:“是很愚昧。” 林业绥将妻子被凉风吹乱的鬓发捋顺,又为她细心的谋划着自己死后的一切:“若幼福不愿再适人,不愿再成为士族豪门利益的交换,我会尽力让你以未亡人存于世,你也不用为我在博陵郡寡居,可以去游乐山水,或东海之滨,即使要去博陵郡,也应是为天下而去。” 绝非为他。 谢宝因眼眶发涩,捏着男子衣袍的手指也越来越用力,聪慧如她,当下就明白男子所言之意。 两人都忽然沉默不说。 “阿娘!” “耶耶!” 林真悫在数次都败给阿姊以后,不愿再戏蹵鞠,不要傅母碰触的他独自从猎狗身上爬下,然后哒哒跑过去。 “小心。” 见长子不顾危险的奔走,谢宝因欲起身去护,然而右手却被林业绥削瘦的长指侵入,用力相握,而一回首,男子异常赤诚的在望着她,无限缱绻,不想让自己离开他身边。 他们的诀别或就是今日。 最后,谢宝因重新跪坐在席上,手指缓缓收拢,回应着他。 林真悫也已然凫趋雀跃的来到阿娘的身前,将脑袋伸过去,糯着声音要安抚:“阿娘,我好痛,” 谢宝因展颜笑开,手从男子那里抽离,掌心落在绒绒的头顶,疼爱的揉了好几下:“还痛吗?” 林真悫摇摇头:“不痛了。” 谢宝因皱眉:“戏蹵鞠居然会头痛?” 林真悫突然大惊,不开心的哼哼唧唧:“阿娘肯定没有看我与阿姊戏蹵鞠!” 掌中无物的林业绥摩挲着指腹,一言不发。 谢宝因也心虚的选择不言。 见弟弟被阿娘所宠爱,林圆韫从狗身跳下,迅疾跑来,同样伸头:“娘娘,我也痛。” 谢宝因无奈一笑,伸手摸了摸。 林圆韫这才开心,又扬唇向阿弟炫耀。 随后汗流浃背的姊弟两人被傅母侍从带回居室沐浴。 四周安静下来后,林业绥不经意抚过妻子手背,沉声笑道:“我也要。” 谢宝因命执掌大扇的侍从退去,然后她若无其事的举起案上展开的腰扇,以遮蔽他们两人。 林业绥无奈一笑,居然在学他以前折腾她那般,对他下颚又亲又咬。 最后,他又悉数还回去。 但又不止下颚。 更深夜阑时,山河静谧。 二十四丈宽的蜀道上,脚步声齐如山震,从行道树与灌木能见到一群列队整齐的卒士逐渐出现,全部穿甲胄,身上至少带有三件兵戈。 还有数百骑兵跟随。 而在军队后方,骑乘突厥马的三人将马立在大道一侧,戴诸侯冠的一人在责骂:“你们应该在广陵郡、南海郡,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不是告知陛下要明日才能到国都,如今又是何意?何况还要带着兵马在夜半入城,难道还意欲谋反?” “全部都停下!” 他迅速命令卒士,但无一人听。 他们前进的脚步就犹如滔滔江水不可挡。 王烹手拽着勒马的缰绳,使其在原地踏步,然后笑着看过去:“不然郑五郎以为我们是来吹吹国都的风就回去?谋反..呵,看来你们昭国的郑氏家学也不过如此,正本清源几字居然能说是谋反。” 郑五郎见王烹居然毫不避讳自己的谋反之心,气结不能言。 待终于能开口言语时,不大擅言辞的林卫罹右手已经放在腰侧的刀鞘上,寒光闪过,一声闷响声后,头颅落地,马上的身体也嘭地一声倒在地上。 王烹看着那头颅的横截面啧啧摇头,最后慢悠悠拔剑,弯腰将滚到自己马旁的头颅给一举踢进灌丛中,又命卒士把身体也给扔进去,若不是从安兄说为让李毓能相信他们,需要留其报信,其实早就该死了。 随后,两人便骑马先后赶超卒士,并驾齐驱在最前面。 再朝远处望去,没有任何遮挡的国都城门也已经遥遥可见。 王烹看了眼前方,然后跟身侧的林卫罹对视一眼,同时朝对方颔首致意以后,他驾马先一步至城门。 那里有人在接应。 但城门未开见,他驭马翻身下去,靠近城墙听见城内有兵器碰出的冷冽声,大约是还在解决其余人,于是王烹回到马身边,摘了根狗尾巴草,倚马叼在嘴中,双手抱胸等候。 一刻后,城门打开,望进去就能看到有数具尸骸。 脸上有血的卒长对其拱手行礼:“可以入城。” 王烹遂重新骑马回去,与林卫罹商量:“等下你先带兵入城,直奔望仙门,在见到袁符郎以后就直接杀进去,我先布置剩下人马,然后去把昭国郑氏给屠了。” 林卫罹颔首,赞同此法:“那我们直接在宫中会面。” “行。”王烹爽快答应,又回头高声斥兵,“都快点跟上。” 林卫罹也举起手,往前轻轻一扬,最后与两百骑兵、三百卒士先行进城。 黑夜中,骑兵见到守卫京邑之兵就直接拔剑斩杀,随即跟随林卫罹直奔宫门,所有善后都由三百卒士来。 双方开始搏杀起来。 王烹将剩余人马一分为十二,命其去围守兰台宫的几大宫门,而后也进入城中。 数刻以后,国都各处就已经有所格杀,而战败的南军欲进宫告知李毓,被围守宫门的卒士一戈击杀。 尸骸遍地,血渗进沙砾中。 一路杀人来至郑家宫室的王烹下达最后的命令:“太子有令,郑氏不论老幼,全部处死。” 随后,所有卒士破门而入,见人就杀。 郑彧及其子弟、夫人、奴僕皆死。 他们的鲜血流满国都的街道,家中所有器皿杂树都成为殷红,每行一步就能见到一具尸骸。 林卫罹也仅用两刻就与骑兵成功来至望仙门。 有一知命之年的老翁穿着深衣,戴儒者的进贤冠站立在宫门外,身体虽然暮年,但脊骨不屈。 手中还有一物。 林卫罹当下就认出老翁是二嫂袁夫人的阿父,松开握着缰绳的手,两只手抬起行礼后,躬身欲去接。 袁游岿然不动:“此玉印我只能交给太子。” 林卫罹迟疑地重新在马上直起腰背,一是对袁游难以放心,忧虑其会对那人有所不利,二是长兄林业绥已经有所命令,要拿到天子之印才能入宫,如此才能行正本之名,避免以后被天下众人伐罪,以此堵住那些悠悠之口。 但..事情又紧急。 他们需尽快杀进兰台宫,不能给与李毓回击的时机。 两人相持不下之际,他身后一名骑兵驾着马,慢慢悠悠的上前,摘下铜盔后,凤眸睥睨万物:“寡人就在这里。” 袁游循声看去,发觉太子的容貌有所改变,不仅饱受风霜,还拥有帝王的狠戾与无情,大约是从二月孝和帝崩逝以来,经历丧父之痛,又被弟弟所伤,何况宗室还被杀无数,那些皆是太子的亲人。 太子妃与其子被关进懿德殿后,也至今还不知生死。 袁游为孝和帝掌符节、玉印多载,自知孝和帝其实最爱嫡长子,其实孝和帝自己都不愿相信,所以常常恶语,为的就是遮蔽心中对太子的爱。 而孝和帝初大病就已经告知他即位之人将是太子,不会有所变更,命他将符节、玉印都收好,蛰伏以待黎明。 如今黎明已至。 见人安然无恙,他神情动容的哽咽伏拜,而后高举起玉印:“臣拜见殿下,臣受孝和帝之命保管这方玉印,终于能迎候殿下归朝。” 李乙未接,冷冷望向宫门,眼中的恨意开始聚拢:“袁符郎对孝和帝忠心,对寡人也尽忠,玉印先继续由你保管,寡人还要把庙堂的灰尘给扫去。” 对此恩德,袁游再次伏拜,以表感激。 林卫罹看着望仙门,往身后扬手,随即有卒长带着一名被活捉的北军卒士去到宫门前,勒令其喊。 卒士为活命,只能高声大喊:“快开宫门!” 宫门内很快应答:“黄昏以后,宫门不开。” 卒士看向身后,刚欲开口言明他也无措的时候,脖子上的刀已经往血肉里深割一分,他大惊失色的以眼神求宽恕,而后惊恐大呼:“废太子带兵杀入国都,迅速开门,我要面见陛下!” 痛苦泣血才使得宫门打开。 静静等候的骑兵见状,迅速驭马冲进去,禁卫难以抵御,望仙门也大开。 李乙双腿轻踢马肚,留下一句“杀”便疾驰进宫。 林卫罹跟随其后,在路过宫门的时候,还挥剑斩杀几个人头,其余骑兵也效仿杀之,部分卒士留守在此。 长命万岁 第167节 长长的甬道中,火光冲天,拔剑、杀人、呼救的声音悉数入耳。 有宫侍试图以身抵挡,但直接被砍下头颅。 见此情况,剩余之人全部伏拜俯首。 李乙与林卫罹带兵杀至第二道阙门时,卫宫的北军也已经迅速赶来,双方格杀许久,依旧未有胜负。 在长生殿安寝的李毓被宫中的声音惊醒,随便拿起一件大裘搭在肩上,想要喊来内侍询问情况的他刚打开殿门,一名宫卫双手是血的扑了上来。 李毓见中衣下摆被血所脏,愤然抬脚:“宫中出了何事。” 宫卫因过于惊恐,期期艾艾的言道:“太..太子他..他..” 随即空中响起咻地一声。 一支利箭瞬息就穿透宫卫的脖子,鲜血哽在其喉咙中,就此气绝。 李毓因此感受到侮辱,嗔目震怒:“何人敢让天子见血?” 林卫罹在甬道对战北军,李乙则率领五十骑兵成功来长生殿围杀李毓,此时他将木弓拉到全满,对准殿前之人:“七弟可得站稳了。” 言罢,羽箭脱弓,划破空气,发出咻声,最终再次穿透宫卫咽喉,直直钉入其脛骨。 骨裂之痛让李毓几近站不稳,他只能以扶殿门来支持身体,额角的冷汗也直接滴落在地,疼到言语不能成整:“你!” “我?”李乙伸手再摸出一支箭,缓缓搭上弓弦,“你亲母郑氏身为四大王府的家僕,居然也敢谋杀哀献皇后,倘若是往昔,寡人还会念在你昔年尚未出生,且又是孝和帝亲子,或许会开恩留你一命,但今日你为子不孝,为臣不忠,如何容你苟活。” 李毓见那张弓被一点点的拉开,身体下意识绷紧,在见到某人以后,仰头大笑:“我为子为臣侍奉孝和帝二十几载,何来不孝,何来不忠。” 李乙勾住弓弦的三指慢慢松开,冷冷道:“寡人也是你的君。” 本来还在躬身捂着腿脛来止疼的李毓突然缓缓挺直腰背,虽然狼狈不堪,但还是竭力维持帝王的气势,而与闲庭信步的李乙相比,他就犹如强装成人的竖子:“你不是,你是闯宫兵变的乱臣贼子。” 李乙懒得再废话,拉弓的手果断放开。 羽箭乘风而去,锋利的箭头正中李毓眉心,他眼睛睁大,张开嘴似乎要喊,但因为死亡的降临,一切都戛然而止。 在箭离弓的瞬间,远处也传来李毓久等的那一声。 “南军出现!” 而后,是捷报。 “宫门被南军夺取。” “林将军重伤!” 第132章 不做皇后【修】 幽暗的夜里, 漏刻的滴水声不止。 堂上东西两面的青铜连枝树灯亦在熊熊而烧,照亮其室。 而在其北面,林业绥踞坐在熊席上, 沐浴以后所披散的墨发已经结髻于顶, 戴黑色长冠,黑色绛缘襟袖的棕铜绿直裾袍之下是中单,而玉带钩束衣。 几案之上,简牍放置在右,而中央有黑白二子在棋盘纵横。 他两指间轻夹着一枚黑字, 眼皮微微耷拉下去,神情肃然的在望着面前这盘棋局。 而后有一身穿铠甲之人从中庭来到堂上, 又因为其奴隶的身份而跪在男子面前,双膝落下的时候,铠甲碰撞发出沉闷之声:“家主。” 林业绥闻声,缓缓抬眼, 淡看一眼。 部曲迅速拱手低头,将如今局势悉数报给男子:“李毓在长生殿前被太子所射杀,而王将军对昭国郑氏的诛戮也顺利完成, 但望仙门如今被南军所夺取, 南北两军的卒士都已经开始赶往兰台宫,其余宫门也即将难以完成围守, 四郎的肩胛更是为长枪所刺穿,然后从马身摔下, 太子又遇光禄勋的禁卫武官。” 听着部曲所禀的消息, 林业绥不置一言。 光禄勋所统率的诸郎官将侍直禁中, 护卫君主, 与南北两军所不同的是其皆为豪门士族子弟, 相貌及文武皆卓尔不群,而南北两军的卒士为兵,乃服役的庶民。 但李毓与郑彧皆已被诛杀,于他而言,胜算就掌握五分,只要将李毓的死讯公布天下,其同盟为利益也会纳降。 而剩下的就要看太子是否能够等到王烹与王家大郎。 随即,嗒的一声。 林业绥将手中的黑子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线之上,指腹摁着温润的黑玉,而豆形木灯内的火光也因此轻轻晃动:“此事皆不需回禀,待分出胜负再来,如今你们最紧急的事情是深入兰台宫,找到郑太后捕之,保护好三郎。” 部曲唯唯对答,从地上站起以后,正立行了一礼,果断转身又重新走入黑夜,前去与其他部曲侍从护卫还尚在襁褓之中的三郎林真琰。 然后,再无任何消息。 鸡鸣时分,独坐手谈到天明的林业绥落下最后一子在棋盘以南,而后从容起身,踱步至堂前,望着兰台宫久默须臾。 他眸底幽邃,情绪难抑。 难道败了... 清晨,林业绥跽在案后,提笔在帛书上书以小篆,为自己预备身后诸事,在欲命令侍从、部曲驱车迅速将妻与子女送往博陵郡的时候。 堂外有疾行的脚步声,铠甲相撞的。 一名部曲拱手单膝跪下,然后尽其所能详尽:“家主,太子在鸡鸣时分成功掌控兰台宫,王将军与四郎也成功控制国都局势。” “鸡未鸣时,王将军及时率领剩余的卒士徒步至望仙门,在援助四郎将宫门夺取以后,王大郎也率领北军倒戈向太子,其余禁卫武官及南军在知道李毓已被太子射杀后,在鸡鸣时分纳降,如今宫侍与卒士在清扫兰台宫甬道及各殿,太子也召见家主去兰台宫商量后事。” 林业绥闻言,缓慢垂下眼帘,望着案上所书的帛书,看着那些与妻子诀别之言,他忽然低笑出声。 此局,还是胜了。 宫室以北的居室内,随侍二人跪侍在榻边。 林业绥迈入其间,下意识向室内四周看去。 见妻子未曾出现在面前,他眉骨直跳,嗓子涩道:“出了何事。” 玉藻闻见家主的询问,迅疾以膝为支点,将身体转过方向,面朝西方低头行礼:“鸡初鸣,女君忽然发疾不醒,因为不知国都时势如何,所以未敢去请医师。” 身为豪门夫人的随侍,对于天下局势必然也十分明白。 而榻上女子心中依然对三郎,郑太后母子掌握着三郎的生死,胜利或战败,三郎都将是九死无一生。 林业绥拧眉,既有不悦也有忧虑,当下就开口命令:“速去遣人将医师带来家中,再命人送热汤。” 玉藻与另一名随侍,闻言互相对视一眼,随即行礼而诺诺,起身退步离开。 室内只剩他一人时。 林业绥走过去,屈身坐在榻边,抬眼望向女子的眸光深长。 发髻与盐汗交缠的谢宝因躺在榻上,。 他伸手过去,将那些发丝弄开。 医师诊治以后,谢宝因终于醒寤,而后在梦中所攒的情绪让她寡言,似乎还在努力将现实与梦幻分离。 林业绥安静在旁边相伴,像昔时那样轻揉其耳珠安抚。 感受到熟悉的动作,谢宝因才发觉男子已经归来,下意识开口:“情况如何?” 林业绥右手绕过妻子的后颈,然后稍用力将她扶持起坐,随后把佩巾在盆盎的热汤中浸湿,再专心致志的为她擦去身体所流盐汗,简答一句:“太子成功。” 谢宝因下眼睑耷着,想起与往昔有异的梦,昔日她所梦都是鬼神,然此次所梦是郑太后命令宫侍以白绢将阿瞻谋杀。 她瞬息抬起眼睛,无助又小心翼翼,声音里还带着恳求与坚决:“那我们的孩子呢,不要瞒我。” 林业绥眼底忽变得幽邃,而后沉着将手收回:“我夜半已遣三百部曲深入兰台宫寻找,尚未有消息传来。” 很快,侍从行礼来报:“家主,太子已经三遣魏舍人前来。” 在家中费时过久,在兰台宫迎候九刻的李乙多次遣舍人魏集来请,虽然是礼请,但似乎说是催促才更为合适。 男子将湿掉的佩巾放下,欲要起身离开。 谢宝因泛白的手指抓住他宽袖:“我也要去。” 林业绥左右权衡过后,对她颔首。 侍从驱着牛车从国都街道朝北方而去。 驶入兰台宫,甬道之中的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在阙门下车以后,谢宝因难受到咳嗽出声,见甬道所铺的石砖都好像有鲜血洒在上面,但其实十分明净。 而她知道,此处在昨夜曾被鲜血所染红,兵戈在此交战。 想去扶甬道石壁躬身呕的时候,一只指节削瘦,青筋微突的手递来佩巾。 昔年就已经习惯血气的林业绥面色如常道:“兰台宫或许还有李毓同盟藏身,光禄勋还在率领禁卫武官搜寻,跟着我,不要乱走。” 谢宝因拿佩巾捂在鼻下,轻轻颔首。 走过甬道,再徒步数百步,即是朝臣议政所用的含元殿,已更衣穿直裾皂袍与戴黑色长冠的李乙就站在殿前命令光禄勋郎官——郁夷王氏子弟。 见到男子前来,下阶亲迎,然后抬手行礼:“令公。” 二月,他被李毓母子以计谋骗出国都,在前往隋郡的途中突然被士族所豢养的部曲攻击,无奈躲进深林才苟活。 在知道孝和帝崩逝不久以后,李毓又在国都即位,大杀宗族,自己的妻子被幽禁,他也曾试图杀回建邺,但四周都是昭国郑氏所遣来诛杀他的人,每一步都艰难。 随着天下士族对李毓即位的异议日渐消散,他本来也已经摒弃自己,是这位林令公命令博陵林氏的部曲寻找,始终不放弃他,然后又为他筹谋夺回帝位。 如今成事,他必然心怀感激。 林业绥拱手行君臣礼:“殿下。” 谢宝因随之抬臂,双掌在身前合拢成圈,而后推出,低头不视君容。 随侍在太子左右的王大郎也果断拱手行礼,他统领的禁卫武官都是豪门子弟,本来应该直侍禁中,护卫君王,但昨夜已然失职。 然经此一事,他们郁夷王氏又将在新朝崛起,而这都是因为面前男子在四月从隋郡来书告知他阿翁王宣,两人相谋,而后才有李毓从他阿翁口中得到“为天下而想”之言。 在盛怒之下,李毓必然会接受宣城郡的主动调兵。 他不得不敬佩男子所谋之远。 “令公。” 林业绥朝其颔首致意。 王大郎又转身对太子恭敬行礼:“殿下,郑氏与太子妃尚未找到,我始终不放心,还是亲自去找为好,殿下也能安心即位。” 李乙当下同意,然后抬手回礼。 长命万岁 第168节 见君臣二人要为天下未来的局势而商量,谢宝因主动开口:“你与殿下先行商议,我去殿檐下等你。” 林业绥眉头拧起,抬眼往远处看去,见四周有操干戈的卒士才颔首,但心中依然也不放心:“不要离我太远。” 郑氏还未曾找到,以她的心思必然会将所有事情都归咎在女子身上,倘若知道女子在兰台宫,也必会拼死一搏。 谢宝因莞尔而笑,答应男子所言以后,转身离开。 林业绥也很快就命部曲去寻宫人随侍在妻子左右。 李乙见到此况,对羊元君的忧虑与内疚就深一分,他严令卫尉再率兵去寻,然后才与男子说起正事:“今日我虽然成功夺取兰台宫,但惟恐会有誓死跟随李毓的顽固之辈,诋毁我为乱子贼臣,不知令公有何计谋。” 即使他此举是正义,可其中屈折难以言明,有道是三人言而成虎。 林业绥神色淡然,他既敢筹谋此事,也必然将每一步都已布置好:“殿下不用为此担忧,这些事情有裴爽解决,在殿下即位之前,他会先亲书一篇征伐李毓弑父篡位的檄文,布告天下。” 裴爽的声誉,天下众人皆知。 李乙终于能够放心,随即又言:“我已预备在六月朔即位。” “殿下是君,这些殿下都不必与臣商榷。”林业绥望着依然人心惶惶的兰台宫,说出心中所真正担忧的,“但殿下在即位以后,最为紧急的政事就是要解决突厥之患,这将是殿下以后为君在史官笔下垂名的政绩。” 昔日李毓篡夺帝位,他为回国都以谋事,不得已与突厥求和,今日既然已经事成,突厥也必须有所措置,否则以后将成后人的灾祸。 虽然两国协定二十载互不侵犯,但突厥同意求和,是因为他们已经难以抵御王桓的攻势,待休整好,待拥有再次侵略的能力,突厥又岂会再遵守。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李乙背过手,坦然笑道:“此事我也已经想到,为避免战事拉长,拖累百姓国政,所以只求速战速决,我六月就会将林将军与王将军共同遣去隋君援助征虏将军,在七月以前就要主动攻击,让突厥手足无措。” “殿下。” 林业绥循声抬眼。 禁卫武官就拱手站在不远处:“太子妃与郑氏皆已找到。” 李乙知道男子的仲子被郑氏夺走,当下先追问:“是否有见到一稚儿?” 禁卫武官摇头。 同时,博陵林氏的部曲得知男子在此,也迅速前来:“家主,我们将兰台宫搜寻数次,依然未找到三郎。” 林业绥闻言,漫不经心的朝女子看去。 谢宝因察觉到男子的视线,与其遥遥对视,顷刻间就不言而喻。 林业绥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收回,冷声诘问:“郑氏在何处?” 禁卫武官惶恐对答:“幽禁在蓬莱殿。” 林业绥看向旁边的储君,拱手请求:“臣想亲自审问。” 李乙对郑氏已经不愿浪费口舌,心中也想好要如何处置,连见都懒得见,听男子如此说,颔首笑道:“令公随意,我也要去见元君。” 君臣辞别以后,林业绥走到女子面前,温声宽慰:“庆幸还未见到尸骸,我先去讯问郑氏,幼福是否要随我同去。” 谢宝因果断颔首。 在去往蓬莱殿的路上,她思虑很久,心中也明白郑氏所怨恨的是自己,于是在即将到殿门的时候,她主动开口:“我想独自去与她会面。” 林业绥闻后,沉默看她。 谢宝因知道他心中对郑氏依旧不放心,于是以手去握他大掌,浅笑道:“信我就是。” 林业绥无奈之下,最终松口答应:“我在此等你。” 谢宝因同意,然后独自走进蓬莱殿。 殿内,卧榻两侧的帷幔束起,妇人颓靡的坐在中央,眼中空洞的望着前方,纹绣精美的深衣也难以再让她恢复神采,与昔年端阳宴的美妇相比,她已衰老。 高髻上也都有白发。 见女子单独前来,她下意识就出言讥笑:“谢夫人已然否终则泰,居然还愿意来看我。” 谢宝因闻言一笑,缓步走过去,然后在卧榻前方止步,在几案西面的坐席屈膝跪坐,与妇人对视:“你为何会如此怨恨于我?” 亲子已经被李乙射杀,大约知道自己寿命也不会很长。 妇人笑道:“我产南康的时候很艰难,一个昼夜才成功产下,倘若是其他夫人,必然不会喜欢一个让自己受罪的孩子,但我对她视若珍宝。因为是我使她人生刚开始就如此痛苦,但庆幸孝和帝也宠爱,她性情也因此过于肆意,孝昭皇帝崩逝之前的宴席,她本来不能去,然孝和帝十分宠溺她。” “最后...在十几载以后,她还是丧命于昔年那次端阳宴。” 她喃喃,随后言语忽然变得激烈起来:“怨恨你?难道我不应该吗?!你将南康的夫妻恩爱,父义母慈全部都给夺取!” 谢宝因从容抬眼,望着愤怒的妇人,犹如神明看众生,无动于衷:“依你所言,我还应感恩戴义,怀欲报之心。但你却遗忘一事,天下惟有王谢才堪称豪门巨室,而我出身渭城谢氏,江东士族就曾欲以百万钱聘娶,而那些士族以数十万钱帛也未必能迎我归家。我为何要羡慕南康公主,再去夺取她的东西。” “即使不来博陵林氏,我亦能过得更好。” “‘博陵林氏岂能与我爱女匹配’,这才是你昔年所想,孝和帝利用我阿翁对他的感情而逼我出适,你所想的或许也是南康公主终于能羽化。” “你所怨恨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因为你开始看见博陵林氏起势,林从安从昔年仕宦艰难到如今位居庙堂之高,执掌相权,所以才会想若是南康公主昔年下嫁来享用这些,最后岂会孤独的死在蜀郡,父母姊弟皆不在身侧。” “可倘若今日他林从安依然不能仕宦,博陵林氏依然衰颓,为天下所欺侮,我在博陵林氏也终日郁郁忧思,林从安既纳侧室,又对我薄情寡爱,你还会怨恨我吗?你心中又是否会因此内疚?” 她与妇人对视,目光坚定,一字一句犹如判决。 “你不会。” “我所享用的与你与南康公主皆无关系。” “但我所受苦难都与皇室有关。” “我不会感恩,也不会怨恨。” “因为我不想成为你。” 郑氏眼睛发红的看着女子,她心中那些无法见人的所思所想就如此被曝露,想要驳斥,但又无从辩起。 于是谢宝因接着逼问:“我孩子在何处。” 前面因女子所言而涌出的那点内疚,让郑氏好言:“为何不去问你小妹,她夜半突然来蓬莱殿把孩子抱走,我命宫人去追才知道居然是李乙逼宫射杀我儿。” 知道林真琰安然无恙,谢宝因终于安心。 少顷又疑惑不解,谢珍果夜半为何会在兰台宫。 郑氏看出女子的茫然,忽然大笑:“她好像是从长生殿跑出来的,听到殿外兵戈之声,所想居然还是你。” 而妇人言语依然不止。 最后,谢宝因听得睫羽微颤,手指用力握着几案,在望向前方的妇人时,眼中是滔天恨意。 在兰台宫的某处宫殿。 羊元君端正跽坐在席上,身上所穿是素娟直裾,上无任何文彩所饰,为庶民所穿,而自三月以来,因为饱受凌虐,十指的血肉开裂。 李乙见到殿内的妻子,几乎不敢相认,只敢轻声唤道:“元君。” 羊元君被惊醒,抬头看着男子,然后破涕为笑:“未曾想到我与殿下此生还能再有相见之日,但..但文儿死了。” 而李乙心中只有妻子,小心翼翼握其双手,焦急询问:“你如何,身体是否还有损伤?” 羊元君惊愕到不知所以,于是再次重复:“殿下,文儿死了。” 李乙将面前的女子简单看过,发现并无其他损伤,只是比之前羸弱,眉眼舒展:“只要你无恙就好。” 羊元君望着男子许久,希冀能见到他为此伤心难过的神情,但她找不到,于是她出声质问:“你何时变得如此寡情鲜爱?李文的亲母被迫难产而亡,丧母已经可怜,如今他也因你们兄弟夺权而死,为何你能毫无动容。” 听见被迫二字,李乙就知道她洞若观火。 他叹息:“我只求你无虞。” 羊元君欲言又止,又忽然觉得昭然若发矇。 她才是灾难的根源。 因为皇后无嗣,所以被天子欺辱之事在史书上有无数,还有因此被废的皇后,或是成为皇太后,又被非亲生的天子苛待,让其亲母凌驾。 她心中很明白,男子是为让她以后顺遂,所以才杀母留子。 李文亲母被男子严令诛杀以后,她昼夜不能安寝,只能尽力说服自己接受,告诉自己事情已经发生,多言已无益。 而往后男子也从不再做此事,但李文与他相处四载,更是他亲子,竟然能薄情寡幸至此。 昔年的李乙不会如此,皆因她。 “殿下此言,让元君豁然开朗,倘若无我,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羊元君神色萎顿的喃喃,“从此以后,元君不会再抚养殿下与其他夫人的孩子,元君难以抚育。若不然,我四个孩子岂会全都幼年殇夭,如今文儿也是,我养不好他,我若能养好,他岂会被活活饿死..望殿下不要再让你的孩子失去亲母。” 李乙惊恐望她,自己最深爱的妻子居然字字都说着他与别人的孩子,但他们也曾有过四个孩子,那才是他的孩子。 他倔强道:“你会是皇后,我崩逝以后的天子也只能是你所出。” “我可以不做皇后。” 羊元君与其争辩,而后语气平和的谏言:“十五而结发,我们相伴已经十几载,你对我如何,我心中明白。而你要成为帝王,膝下就绝不能无子嗣,所以昔年我才会劝谏你广纳淑女,此事是我心甘情愿。你我为君是庶民之率,又岂能因私欲随意毁坏社稷,以致宗社危殆?何况她们为你孕育子女,护你社稷安定,你更应该善待她们。” 李乙将眉宇拧成山川:“你果真希望我日日都去宠爱她们?” 羊元君笑着赞同他,言行庄敬:“这是皇后的责任,也是君王的责任。” 李乙负气的拂袖而去。 谢宝因从蓬莱殿出来以后,已经涕泗滂沱,气不属声。 宫侍见状,迅速前去扶持。 在远处与林卫罹谈话的林业绥迈步而来,从宫侍那里将哭到无力的妻子楼到怀中,沉声轻唤:“幼福?” 跟随而来的林卫罹迅速将前面与长兄所言重复一遍:“长嫂不必伤心,三郎被女官白姮抱走,隐匿宫殿不出,在知道是我与太子以后,前面已经主动送还。” 林业绥见女子还未好转,动气命令:“去将女官带来此地。” 林卫罹扬手唤来一名卒士,遣其前去找人。 少顷,白姮就抱着襁褓走来,不疾不徐的低头行礼:“谢夫人,孩子无恙。” 谢宝因的身体被男子所拥,听见声音才抬头,见是昔年她亲自给小妹谢珍果所找的老师,欲与其单独谈话。 而郑大郎也前来找男子有事。 林业绥拿佩巾将妻子,指腹爱怜抚摸她鬓发几下才舍得动身离开。 还在负伤的林卫罹也被医工给抓了回去。 宫侍则已经退避。 长命万岁 第169节 四周无人以后,谢宝因伸手抱过孩子,用食指轻轻碰了碰还在睡觉的林真琰,哑着声音:“她..” 白姮想起谢珍果离宫所言,躬身一拜:“她已归家,谢夫人请不要再悲戚,她最为忧心的就是夫人。” 再多言一字都是她们难以承受的哀痛。 故谢宝因不再问,不再说。 白姮也行礼离去。 宫侍也前来遵从林业绥的命令将女子引导至另一处宫殿休息。 林业绥与其余士族议完政事,疾步来到殿中,然后他上前抚过妻子哭肿的双眼:“我们归家。” 对兰台宫避之若浼的谢宝因以最快的速度颔首。 出了殿室,又走过甬道,两人带着孩子登车离宫。 在驱车归家的途中,谢宝因突然想起那名前来抓林卫隺回去的医工,她忧虑看向男子:“卫罹的伤势如何?” 林业绥见妻子久抱孩子,伸手过去将林真琰从妻子手中抱过,不经心答道:“因为他在肩胛被刺穿以后还坚持杀敌,所以伤势较之严重,如今被太子留在兰台宫医治,见他四处乱跑,引太子命医工与卒士来抓,而有此精力,幼福就应该知道他并无大事。” 谢宝因轻笑出声,林卫罹比他们还健行。 随即,她又问:“郑氏会死吗?” 林业绥好奇看她。 面对男子的无声询问,谢宝因将心中所想曝露于野:“我想要她死。” 林业绥敛眸,他的语气亦也是毫无怜悯:“太子不欲留她性命,所以在太子即位以前就会被诛杀,死后鞭尸,再绑缚青铜鼎沉入陵江,永世不可立陵、立坟、立庙祭祀。” 谢宝因闻后也并未有喜悦之色。 她只是从四周帷裳望了眼身后巍峨的兰台宫。 不想再来了。 第133章 汉中女君【大修】 国都有此异变, 豪门士族皆从壁上观。 自二月太子离开国都以来,孝和帝崩,李毓以储君废立而成功即位, 再诛杀宗室, 严苛统治京邑与天下各郡的交通。 随即,李毓又布告天下太子李乙谋反弑父,他乃忠孝慈仁,敬贤乐士之君。 然李毓于天下而言,仍旧是凶逆、篡夺君位的乱子贼臣, 而让局势瞬息就变更的是博陵林氏、太原王氏与太子割席的两篇公赋。 孝和帝所宠爱的臣子林从安、以隋郡为封地,有开国郡公王廉公、征虏将军王桓的太原王氏皆出来征讨。 虽然王桓未曾发声, 但王烹出身太原王氏。 于众人眼中,他即太原王氏。 在天下日渐安定之际,国都又突然再次因政治而斗争。 李毓也被太子李乙所射杀。 天下时势云谲波诡,权势较大的士族为保证自己最大化的利益, 皆不敢再轻易申明对此事的态度,而小族陋宗亦无力承受代价,于是从俗浮沉。 也因此在国都政治斗争发生以后, 天下安宁如斯。 而后, 出身河东裴氏的裴爽亲书《为太子檄天下文》来晓喻天下士族。 此篇檄文将士族逐利之心揣测十足。 于是篇首即言明:「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 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 然后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 故非常人所拟也[1]。」 非常之事, 立非常之功。 无异是在告知那些豪门士族, 要掌握时机与形势。 檄文又将李毓母子谋害孝和帝、秘不发丧以欺天下、侮辱孝和帝身体、诛杀同宗子弟、毁谤身为储君的嫡长兄、不孝不友、颠越不恭。 太子诛杀是正义。 最后再斥昭国郑氏的家世卑贱而无耻, 在前朝为臣时,其先祖就曾叛君以致其主绝嗣,如此污士族之名,诛灭是为绝其本根。 博陵林氏、郁夷王氏、太原王氏、陈留袁氏则迅速北面称臣,渭城谢氏随之。 其余士族也倡和。 夏六月辛卯朔,李乙就在宗庙以太牢礼即位。 随即,诏令天下。 言及即位的艰辛、苦楚与博陵林氏、太原王氏等诸臣的援助,为此而涕零。 遂赐车马田宅钱帛,拜林业绥为尚书令同中书侍郎,封其妻谢夫人为汉中君,食邑汉中郡千家。 拜裴爽为御史大夫,赐车马金钱。 拜王烹为前军将军,赐车马金钱。 拜林卫罹为骁骑将军,赐车马金钱。 拜袁游为符节令,赐金钱。 拜裴敬搏为廷尉,赐金钱。 ... 立羊元君为皇后,其所生四子封王,食邑千顷,陪葬于怀陵,废孝和帝昔年以其仲子、李毓以林业绥仲子为南康公主继嗣。 而孝和帝之庙,以哀献皇后配享祭祀,追尊号曰献和皇后。 废李毓为庶民,以乱子贼臣论处,不入孝和帝陵。 孝和帝妾郑氏,在诛杀以后口塞粟壳,白布裹面以沉入陵江,不废其位,要她永生永世都为孝和帝与献和皇后的家僕,及至黄泉亦要跪侍献和皇后左右。 废乱子贼臣李毓所封南康公主、衡阳公主食邑及封号,另赐封食邑之地。 ... 在夏六月庚辰,李乙以天子之印,命征虏将军王桓为帅,统领前军将军王烹与骁骑林卫罹征讨突厥。 冬十一月辛酉终。 国都的大雪降下。 谢宝因跽坐在宫室的堂上,坐席左右的三尺之外都置有盆盎,盆里盛有因烈火而鲜红的薪炭,她低头看着身前几案上的帛书。 从汉中郡而来。 她的食邑地。 其上乃她的家臣所书,将汉中郡所食税邑千家以公文报之。 被遣去寻物的随侍也低头而来,在左右的绢席上跪侍好,双手奉印:“女君。” 谢宝因轻松就将其握在掌中,指腹也缓缓摩挲着这方仅有指腹大的铜印龟纽,以丹阳铜为材质,串孔饰绢,印面阴刻篆书「汉中君」。 天子封她为汉中君,享用汉中郡的食邑,而非是林业绥,无异是忧虑男子手中权力会过剩,以后将会对皇权有所威胁,犹如昔日之王谢,然男子的功绩彰显于天下,天子或是重视与男子的情义,或是不想刚即位就损害自己为君的声誉,所以才要她来分忧,将爵位赐与她。 随即,她在帛书的封泥之上压印汉中君,再遣人送回汉中郡。 在睡卧的林真琰也很快就醒寤。 傅母低头抱来。 而林真琰看见阿娘,嘤嘤的张开双手要抱。 孩子已然八月大,开始认人。 虽然男子常常为此而妒,但亦无可奈何。 谢宝因双手抱住其腋,然后将林真琰放在坐席上,使他两足落地而站立。 闻见门庭前孩子成群的欢乐之声,她半垂的浓睫将眼里笑意掩蔽,然后抬头命令:“去遣人备热汤给女郎与郎君。” 自秋九月以来,战胜突厥的消息传回国都,林卫隺丧期结束,博陵林氏快开始预备林卫罹的亲迎礼。 因为郗氏尝病,在七月大病后,身体也已然衰弱,未免再遇服丧,于是欲将林卫罹的婚姻之事迅速完成。 而谢宝因产下林真琰,天下形势也再三而变,未曾用心调养,以致身体存有痛痹,虽然非大病,但再也难以承受寒风。 她在十月有头痛,林业绥为此而发怒。 于是袁夫人暂掌家中事务。 其两子也常来这里嬉戏。 宫室中庭内,高树生白。 林圆韫、林真悫姊弟与林明慎、林礼慎兄弟在以雪为乐,虽然只是从兄姊弟,但四人也友爱非常。 傅母及奴僕就恭敬侍立在侧。 袁慈航从远处走来,朱红直裾之上纹绣以蝉纹,革带左右各系一组玉杂佩,翘头履平履白雪,高髻簪步摇。 其身后随侍四人穿绕襟袍,无纹无饰。 林圆韫率先看见,当下就朝女子疾奔而去:“叔母!” 她与阿弟林真悫、从兄弟林明慎、林礼慎皆不相同,她性情开朗果断,与尊长最为亲近。 心中始终都想有一小女能伴在身边的袁慈航唇角扬起,用温热的双手去抚其颊:“好冰。” 林圆韫把小手覆在叔母的手背之上:“手不冰。” 见到阿娘与从姊的亲密,林礼慎恍若心爱之物被他人夺去,可怜的嘟囔着:“阿姊,这是我阿娘。” 林圆韫收回手,继续去嬉戏:“知道了。” 袁慈航无奈笑着摸摸幼子的头顶。 林礼慎也终于开心。 从西阶上堂后,袁慈航见林真琰四肢落地在熊席之上爬,被封汉中君的长嫂,她笑了笑,面朝女子抬臂行礼:“长嫂。” 谢宝因惊愕看去,命傅母将林真琰从自己所跽的席上抱走,又令奴僕送汤来,然后重新端正跽坐,同时望向西面:“却意在佛寺如何。” 袁慈航屈膝跪坐,迅速与北面的女子对视:“她居住之处有竹林高树,生活恬淡且平安,宿疾有所舒缓,我也已遣人送去金钱成衣,她得知自己四兄卫罹将要成昏,如孩童一样雀跃,还问及长嫂的身体。” 长命万岁 第170节 谢宝因安心颔首。 而袁慈航心中还有其它事情,她犹豫开口:“听闻君姑在七月大病以后,开始常常与随侍左右言及欲见却意,有时要见圆韫、明慎,有时还要见卫隺,我不知该如何处置。” 妇人的精神已经恍惚昏乱。 谢宝因沉默顷刻,而后淡言:“你所言之事,我也不能决定,还是命君姑身边的随侍去与你长兄言明,看他如何决断。” 昔年,妇人是被林业绥严令迁居家庙,并不让妇人见其子孙与他,而自己产林真悫时,几近丧命。 她也并非是宽宏之人。 袁慈航闻言,颔了颔首:“我明白。” 在漫谈陈说数刻后,她带着两子离开。 谢宝因也缓步走出厅堂,见林圆韫还带着林真悫在中庭砸雪以乐,而侍立在侧的玉藻与傅母都难以制止。 她温婉笑着,柔声喊道:“阿兕。” 虽然长女为人聪慧开朗,但也比阿弟更不能被拘束。 听见阿娘,林圆韫惊恐到乖巧站在原地不动,还迅速将手心所握成团的雪给拼弃在地,然后再去管束被她扔到浑身是雪的阿弟林真悫。 玉藻见状,与傅母去握女郎与郎君的手,再从中庭走至堂前。 林圆韫嘻嘻眨眼笑着:“娘娘,我听话吗?” 她们二人之间有约定,林圆韫可以不受拘束,但在父母唤她第一声的时候就要乖顺,不可违背。 “听话。”谢宝因顺其心意称赞,然后拿出佩巾给他们拭去衣服上的雪,“看你们姊弟都成了何模样。” 林真悫闻言,将双手举起,再耷拉在头侧,配合的吐出舌头,笑道:“我成司马相如了。” 司马相如的小字,乃犬子。 想是刚与他耶耶学到司马相如的辞赋,又见他扮成小狗的模样,谢宝因浅笑皱眉,在融化的雪水在浸湿衣服与头发之前,命傅母将姊弟两人带回居室去沐浴更衣。 在国都城中以西南。 忽然有庶民生乱。 负责徼循国都,执捕奸非的左右武候得知消息,骑马率领带诸卒士前来驱赶,听闻与博陵林氏有关,又欲动武将众人给遣散。 见大道之上有车驾,执金吾喊停其车:“林著作。” 随即将事情简单告知。 林卫铆闻之惊异,竟敢如此污蔑博陵林氏的女郎,他直接掀开马车的帷裳:“那人在何处?” 武候看向后方,卒士迅速将人推至车前,是一名黑色绕襟裾的妇人,衣上无纹彩,仅是庶民或某家奴僕。 林卫铆出声诘问:“你是何人,为何要在此诋毁我博陵林氏。” 妇人抬手行礼,然后对答:“我所侍女君乃吴郡陆氏的崔夫人,家中六郎乃我抚育教导而大,他在去岁冬十二月纳正室陈夫人,但在今岁冬一月就常常不在家中,陈夫人与崔夫人皆以为其忙于公事,然于春三月,陈夫人初有妊娠,郎君依然久不归家,崔夫人因此有所狐疑,遣人跟随,发觉郎君居然是与前妻[2]林氏在会面,有所私爱,所以崔夫人遣我来询问博陵林氏是否家学就是如此教育族中子弟的。” “然家中即将产子的陈夫人对此仍不知,倘若晓喻以后在悲伤之下,为此而母子丧命,博陵林氏又是否要以权势来逼迫。” 林卫铆,因愤怒而嗔目,但他所诵读皆是君子之书,故心中的愤懑又难以对人发泄,于是态度也被迫温和:“此事仅凭你吴郡陆氏一家之言,如何能取信?昔年是你家崔夫人要遣返我阿妹,为汉中君躬身驱车接回家中才使阿妹声誉未受损,如今又欲来诋毁声誉?” 妇人还未言语,有士族家僕驱驶马车而来。 武候认出车驾乃天子赐给林令公的车马,低头恭敬拱手。 而驱车的奴僕见家中二郎在此,又有武候与妇人在其车驾前言语,迅速与男子言明。 林业绥屈指敲击右侧车壁:“过去停下。” 两车逼近之际,林卫铆与长兄陈其始末。 林业绥默默听完,语气辩不出喜怒:“她在何处?” 妇人始终在注意着二人谈话,随即高声:“在被崔夫人发觉以后,他们十分警戒的更换居处,夫人所遣之人皆搜寻不到,若非如此,又岂会遣我来长乐巷。” 林业绥凛然:“去玄都观。” 林卫铆放下帷裳,在车内端正跪坐,命驭夫跟随其后同去。 见况,武候当下开口询问:“林令公,那此妇人..?” 车内男子情绪淡薄的言道:“你们身为武候,有卫戍国都之责,此事应当如何就如何。” 武候拱手禀命,看着车驾离去。 车马在玄都观停下。 青色绕襟袍的随侍从神殿诵读经文出来,看见拾阶而上的两个男子,心中惶惑俄顷,在想要转身去躲藏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林卫铆已然对其责问:“你们女郎在哪里?” 随侍惊惧低头,不敢与男子对视,惟恐有所泄露,言语间亦是期期艾艾:“女..女..女郎身体不适,在静室休息。” 林业绥走至殿外,抬眼望着神君塑像,闻言睥睨一眼:“果真是忠心,趁我如今还愿意管束她,再问最后一遍,她和陆六郎在何处?” 陆六郎.. 随侍自知事情泄露,战战栗栗的伏拜在地:“在距玄都观有两百步的室庐之中。” 她昔日跟随女郎来玄都观,以为女郎是襟情豁然,但在数日以后,女郎在吴郡陆氏的前夫也忽然来此,二人可谓亲密无间。 但陆六郎已然有后妇,她劝谏无用,还被女郎要求共同以谋策来对谢夫人所遣的豪奴甲士进行遮蔽。 林卫铆也在意识到那妇人所言的皆都是真相,心中未曾有愤怒,仅是对她的叹息与无奈。 雪簌簌落了起来。 林业绥一双漆眸中倒映着无数雪点,他不露辞色的无声吐息,似乎是因这事给困扰不已,在思量过后,从奴僕手中接过所撑开的十二骨罗伞,沉默步入雪中。 林卫铆而后也撑伞前去。 随侍忧心女郎,随从在后。 从玄都观离开,未乘车驾。 男子几人与部曲侍从徒步至不算精美的室庐。 随即,林业绥看向左右。 随侍迅疾去叩门,而后吴郡陆氏的奴僕,见是随侍林妙意左右之人,毫无警戒之心的退避一侧,然在看到不远处所站的男子以后,当下要关门。 但博陵林氏的部曲侍从已然将其擒获。 林业绥漠然瞥去一眼,抬脚缓慢步入门庭,然后在中庭停下,缄默的望着不远处。 开阔堂前的樟木地板之上,置有四足黑漆几案、猩红的炭火、又在几案东西两面设有坐席。 一男一女席地对坐,欢笑不止。 林妙意率先察觉有人在注视,好奇去寻,最后终于见到在赭色深衣下,外搭黑绒裘衣的男子,威严溶于其平静的眉眼。 她肃然敬惮的面朝男子所站的方向:“长兄。” 林业绥履雪而过,对其置之不理,看向东面之人:“你家中有夫人即将产子,居然敢诈欺我家妹来此,欲致其失行,意气不小。” 陆六郎从席上起身,以身体将林妙意护住:“林令公,我与妙意是举案齐眉。” 林业绥嗤笑出声:“举案齐眉..?” 他以言冷静驳之:“昔日崔夫人欲遣返我家妹,你对崔夫人是‘敢不承命’,如今居然与我言‘举案齐眉’,梁鸿、孟光是恩爱和睦的夫妻,然你的妻是陈夫人,那她是何地位?或是于你心中,举案齐眉不是将其纳为正室夫人,而是违礼义,弃伦理。” 最后,陆六郎钳口结舌。 不敢再言。 见光耀不再,惟恐女子还在家中等自己,林业绥懒得与其纠缠,眸光凛冽的看过去:“以略卖罪把他送往京兆尹。” 略卖人为妻妾子孙者,黥面,徒刑三年。 林妙意闻言,迅速从男子宽厚的身躯后走出,声音哽咽:“长兄不要送他去京兆尹,此事并非是他欺诈,是我自行而来。” 林业绥虽然数载未在国都,但亦深知家妹的性情,平日怯懦,而倘若有人鼓动,又比所有人要放纵。 他冷声诘问:“不送?难道要吴郡陆氏以此事将博陵林氏任意轻侮?倘今日是崔夫人所遣之人来到此处,将事情弄得天下皆知,士族豪门又将会如何言及博陵林氏,自后世代子弟都将背负家世卑污之名,而今日因你,陆氏一奴僕就敢言我林氏家学不堪。” “你不以为羞耻,但博陵林氏及子孙,倘若你有气节,先与林氏割席,再行失行之事,生死与我何干,我何必对你管束?你若再为他言一字,我就以绞刑之罪送去。” 他执掌中书、尚书,拜为国相。 天下士族、天子都在看博陵林氏。 随即,林卫铆在长兄的命令下,躬身将人送去。 屡乞无用,林妙意忽然望天,最后又看向男子,恸哭而诉:“倘若我是小妹,长兄今日还会如此吗?” 林业绥拧眉,不知其意:“我既为你们长兄,就身负训导之责,违背礼仪伦理是寡廉鲜耻之举,即使是阿兕,我亦会如此,与谁无关。” 林妙意倔强抬头,想起家中的女子,开始望门投止:“我要见长嫂。” 在幽暗的中庭内,林业绥眉眼带着厉色:“你长嫂从十月以来就头疼,此事不必让她知道,我会遣人在夜半以前驱车送你去外郡,部曲、豪奴皆是我从隋郡带来,常人难敌,你何时醒悟就何时归家。” 林妙意再次跪在席上,伏案悲泣。 林业绥毫无怜悯的望了一眼,命令跟随而来的部曲。 已经黄昏,大风从北方而起。 谢宝因站在甬道之中,明眼里隐隐有忧虑。 在其左右侍立的玉藻自知制止无用,于是去拿来麑裘搭在有精美五彩纹绣的黑色直裾之外,为她助温。 然后谏言:“三女郎此次失行并非是家中之事,损害的是士族声誉,既然令公已躬身处置,女君也勿再为此劳神。” 吴郡陆氏的奴僕虽然很快被武侯驱散,但在外宣扬之事依旧有所流言。 谢宝因默然望向庭中的高树。 少顷,男子撑伞在大风中而归。 她眸光变得柔和起来。 林业绥也不言而喻的看向相连馆舍房室的甬道,将手中罗伞递给奴僕以后,徐步朝妻子而去,掌心抚过她被寒风吹乱的鬓发:“为何不在居室?” 谢宝因以双手抱住男子的腰身,嫣然一笑:“在等你归家。” 林业绥微怔,然后从容应对。 进到室内,谢宝因主动给他脱下黑绒裘衣,然后在男子右侧先后屈足,臀股缓缓压着脛骨:“妙意她..” 长命万岁 第171节 林业绥长眸微眯:“我说为何幼福突然如此缠我,她已被我送去外郡,陆家那个在京兆尹。” 他手肘撑在案上,好整以暇的撑头看向女子:“幼福不妨说说想如何援之以手?” 见妻子不言,他语调轻扬:“嗯?” 谢宝因将裘衣叠好放在案上,微微歪头:“我在养疾,如何援助?” 林妙意屡欺诈于她,既然已经不顾及博陵林氏的子弟以后要如何在天下自处,她亦壁上观。 林业绥温和笑着,满意的拉女子入怀。 谢宝因笑了笑,顺势坐在男子大腿之上,她心中所想的是其它事情:“我小妹棺槨迁居渭城谢氏的事情如何?” 谢珍果在暮秋之月长逝,以三尺白绢结束一生。 后来白姮与她言及其中始末,小妹在兰台宫被强迫的时候,李毓曾任她逃走,随她去向卢家求救,但最后也是卢家亲自将其送给李毓,以谋范阳卢氏能再次成为士族的时机。 李毓被诛杀以后,卢家开始对其恶言以向,最终使她郁于胸,奔赴黄泉。 因谢卢未分离,所以在殒命以后要遵丧礼之制,葬入卢氏的坟墓,但小妹对随侍左右有所遗命,请求长兄谢晋渠将她带回渭城谢氏,在阿娘范夫人身边瞑目。 而范阳卢氏不愿。 于是谢晋渠来长乐巷为小妹而请求阿姊。 借助男子能颠覆天下的权势。 林业绥将妻子冰凉的双手握在大掌之间,颔了颔首。 “可以迁居渭城谢氏。” 在冬十二月朔。 谢晋渠选择将小妹谢珍果的棺椁迁居至渭城谢氏,与阿娘范氏合葬,又遣人至长乐巷见告。 而其死后所居的宫室已布置好,陪葬器皿及金钱帛食皆如生前,棺椁置于宗庙的寝殿[3]之中,已祭数日。 鸡初鸣,谢宝因就盥洗更衣,在中衣外穿以紫色直裾,上面文彩饰以云雷纹,用赭色绢为襟袖缘边。 随即登车出都城。 行驶百里,在进入谢氏占地数百顷的宗庙以后,牛车停在寝殿外,侍从车驾的豪奴。 下车后,谢宝因履阶而上。 谢晋渠在殿内躬身为长明灯添油,见殿外有人来,他放下油瓮,抬手行了一礼:“阿姊。” 谢宝因朝他颔首致意,而后进入寝殿,从家臣手中漆案握起黍壳,低头扔入盆盎中,以祝其黄泉饭食:“阿翁,阿娘,小妹未能享用尽人世饮食就及至黄泉,望你们能携小妹拜谒老君,得道受书,去往昆仑见西王母,共同升仙。” 谢珍果是渭城谢氏的女郎,不能于宗庙内再单独建寝殿,所以依附在谢贤与范氏的寝殿中,得谢氏子弟的四时祭祀。 谢晋渠更是泣声:“我们不孝。” 昔日是他妻郑夫人带谢珍果进入兰台宫,而郑夫人之所以能留有性命,皆是因为她出身小淮房,而非郑彧大宗。 郑贵妃亦因亲子李风而善终。 最后,谢晋渠将所随葬玉器青碧玉璧放入棺椁之中,寄意“灵魂不再生还”,能成功去往死后的世界——昆仑。 谢宝因也将能引导灵魂飞天的非衣置于棺椁盖上。 随即,奴僕将沉重的棺椁抬出寝殿,放置在轊车上,然后往宗庙寝殿的西北方向驱车,身为兄姊的他们只能站在殿前遥望。 在轊车要离去时,谢宝因伸手摸着涂漆绘纹的棺椁,喃喃细语:“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4]。” 谢珍果在丧命以前,曾给她留有帛书。 上面书以此诗。 昔日鹦鹉所诵读的亦皆是从谢珍果口中所闻,谢晋渠曾言小妹在她适人以后,常常在她所居住过的屋舍跽坐,诵读所学乐府。 她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悲恸:“小妹安心去找阿翁与阿娘,他们会保护你,必然会比我们保护得更好,那里也是日月同辉,比人世还好,不用再忧心我。” 而后,侍从皆伏拜叩地。 向宗庙西北曼声哀哭。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汉末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文》开头。【译:圣明的君主面临危局制定策略来平定变乱,忠心的臣子面临灾难寻求对策来确立自己的地位,所以先有了不凡的人,然后有不凡的事;有不凡的事,然后能立不凡的功勋。这个不凡,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 [2]汉.刘向 《列女传·齐义继母传》:“长者,前妻之子也。” [3]宗庙内的寝殿是供灵魂起居的地方,非生人住。 [4]鹦鹉念“年命如朝露”在90章,此诗是汉.佚名《驱车上东门》。 第134章 长命万岁【大修】 冬十二月己巳。 鸡鸣, 不见星宿。 居室内,虽然未熏香料,但能隐隐嗅到幽香。 肌肤异常光润的谢宝因感受到有健壮的手臂横在腰间, 是让自己整夜都未能寝寐的始作俑者, 她声音带着不动摇的坚定:“已经鸡鸣了。” 从夜半到鸡鸣。 他亲手擦干净,再战栗着亲自弄脏。 为此而乐此不疲。 听出其中怨责的林业绥轻吻她脊背以求宽恕,用手纾解久了,突然再行敦伦,未免会失控。 但她...似乎哭了。 昨夜他拭去女子因自己力道太大而垂落下来的泪珠, 再亲亲女子的嘴角,一遍不够, 便亲了一遍又一遍,如此才将人哄好。 他轻抚着妻子腰间的凹陷,声音喑哑:“不会再来。” 随后,谢宝因转过身与其对视:“何时去兰台宫。” 林业绥见她顷刻又言及它事, 哑然而笑:“二十九刻,你先寝寐。” 谢宝因疲倦的颔了颔首,很快就在男子怀中熟寐。 林业绥则撑眉坐起。 在更衣以后, 林圆韫、林真悫也喊着“耶耶”跑来。 林业绥只是淡淡应下一声, 而后又突然想起一事还需要徵求两个孩子的主张。 于是,他跽坐着与他们平视, 以清润的嗓音询问道:“你们可否想与叔父一起去候问祖母。” 而谢宝因在醒寤之后,漫不经心的望向熊席, 发现空无一人。 他已离家。 但见一双儿女也不在, 她下意识开口:“女郎与郎君在何处?” 若是从前, 早已闻见姊弟两人的声音。 遵命在室内焚烧香料的玉藻放下陶熏炉, 过去为其解惑:“与袁夫人她们去了宗庙。” 谢宝因听后, 轻轻颔首,神色也依旧从容有常。 郗氏的左右随侍在向男子哀哭以后,他的态度虽然不再淡漠,但也只是让林卫铆不必顾及他昔年所言。 孝德乃三德之一,林卫铆不能不去。 林圆韫与林真悫亦尚幼。 又岂能因父母而对祖母不孝。 驭夫驱使车马入兰台宫。 林业绥在阙门下车,而后徒步往含元殿走去。 行至百级殿阶前,又恍然见到居住在国都城郭数十里以外隆中山的王宣,老翁缓慢且喘息着努力往上走,而在看到男子以后,徒然停在阶上,对其拱手大笑道:“我该称小友一句令公了。” 林业绥抬手,还以晚辈礼:“王侍中,尊长先行。” 王宣颔首,动身继续前行,长叹着感概:“今日以后就不是了,我此行已决意要向陛下致仕,谢仆射于冬二月长逝,昭国郑氏大宗也与前朝的范阳卢氏一样几近灭族,老夫与他们同朝为官,又岂敢再占庙堂一席,庙堂之高,我是难以再坐稳,以后是林令公、裴御史与王将军的了。” 此言无疑是在指向往后的天下、朝堂都将是博陵林氏、河东裴氏与太原王氏为主,以郑王谢三族驾御群臣的时日已成往昔。 始终落后其半步的林业绥不动声色的摩挲着指腹,漆眸半敛,语气莫测:“王大郎人才俊伟,庙堂之中仍还需要郁夷王氏的人才来治国。” 王宣慢下脚步,看着身后这位在将近而立之年就成功拜相的丹阳房长子。 在望仙门之变中,除却博陵林氏以外,太原王氏、河东裴氏、郁夷王氏、陈留袁氏、河内魏氏等其余士族皆对天子即位有功,数载来都被幽禁于封地的江淮郡王也因为昔日为掩蔽天子行踪而立功。 他此举无疑是在率先为博陵林氏的将来谋略,商周始,自后帝王无不忌讳功高者,今日天子所赐之车马,来日或许就是乘其棺椁的轊车,但倘若让其余士族悉数入天下此局,平分为万世基的功勛 ,以后也能抑厌皇权,通过天下士族的力量来保住博陵林氏。 毕竟那些士族与博陵林氏已然是共同利益。 他不但要博陵林氏起势,还要形成新的士族利益,比昔日郑王谢更亲密,所以中枢高官不必都是林氏子弟。 王宣忽然释怀,谋不足以胜人,有此状况是必然,他的腰背因年老而微微弯曲着,双手交握在身前:“不用自谦无德,你当得起老夫喊这句令公。” 在殿外迎候的内侍见到男子与老翁,疾步而来。 行走在后面的林业绥缓缓抬眼扫过去,语调淡然:“先给王侍中解裘衣,我不急。” 内侍闻言,恭敬的低头收回手,转身去给已然老矣的王宣解下裘衣,然后请他入殿。 朝中有人欲要致仕,身为君主必然需要竭力劝留,以此来彰显朝廷、君王的纳贤之心。 在含元殿内,君王三留贤良,而臣子三推拒之后,王宣才从殿内出来,脊背也看着愈益弯曲。 数载的筹谋,他疲倦不已。 殚智竭力,犯危行苦。 郁夷王氏才能尚存一息。 烈士暮年,壮心也只能休已。 随后,林业绥解下黑绒大裘递给内侍,迈步进去。 而李乙还站在殿中央,看见男子走进来,摊手笑叹:“没能留住贤良啊,看来还是我为君的贤德不够。” 长命万岁 第172节 林业绥正立行礼,随即劝慰天子:“突厥已经被征虏将军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待他们重新退回天山以北,那就是陛下最大的德。” 谈起此次战役,李乙心中也终于有了几许慰藉,自古帝王皆以开疆扩土、击退外敌为功绩,突厥被重新打回天山以北将是他治理天下的开始。 他笑着邀男子入席跽坐:“宫宴还未开始,令公为何就来了?” 林业绥未动,长眸微阖:“臣就是为此而来,臣想在家中与妻相依,望陛下能同意。” 李乙与其妻有过数次会面,心中始终都觉得汉中君虽通达有智,然与男子而言,能是共担风雨,谋天下的良臣,但这样的人也最难以真心相对,与他柔软的皇后有异。 皇后即使内心坚韧,会竭尽所能助他、支持他,可仍是以配君子的贤女,不会过问他所谋何事,不会与他相谋。 诧异过后,李乙玩笑一声:“昔日居然看不出汉中君会如此不能离开令公。” 林业绥声音微沉,对此也无奈笑道:“她随时都能离开臣,是臣不能离开她。” 李乙也因此想起他的皇后,神情顷刻寂然,她心中对外人彰德善良,可谓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1]。 然对自己与他又皆以残忍之心相待。 羊元君使天子之心柔和。 最后,欣然赞成男子所求。 从宗庙归来,林真悫怏怏来到堂前。 见阿娘席坐在案后,他也未曾如往昔那般雀跃奔走而去,沮丧的低头在宫檐下徘徊。 谢宝因对此全然不知,专心看着简牍上所书写的内容。 汉中郡统七县,税邑三千七百九十户,虽然是她的封邑地,但她并无治理郡内政务之权。 因为士族盘踞,天下之政皆被其掌握,所以她只有食税权。 然她既身为汉中君,汉中郡内必然也有室第。 倘若以后闲暇,可带阿兕姊弟三人乘车前去游乐数日再归。 而前去取女子所饮汤药的玉藻归来也遇见在外颓靡的林真悫:“小郎君,为何不入内。” 谢宝因闻声抬头,然不见人,心中忧惧到眉头微皱:“阿慧?” 林真悫听见阿娘的声音,仓卒走到堂上:“阿娘。” 谢宝因往四周看去:“怎么就阿慧一人。” 林真悫慢吞吞走到北面:“阿姊还在宗庙。” 谢宝因察觉到其中异常,收起简牍,将长子拥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其发顶,循循善诱:“那为何阿慧先归,难道遇到不开心的事情?” 林真悫把脸埋进怀中,闷着声音:“祖母她对阿娘不好。” 谢宝因神色凝滞,随即笑言:“阿慧是从哪里听闻的。” 林真悫缄口不愿说。 谢宝因亦不再追问,耐心劝导:“祖母虽然对阿娘不好,但她对阿慧并无恶行。” 林真悫仰头认真思虑,然后明白其中之意:“阿娘不用忧心,虽然我不喜欢她对阿娘不好,但我是耶耶的亲子,也就是她的孙,而且她对我无恶行,所以我为人孙不会不孝的,只要叔父与从兄他们前去,我也会跟随去宗庙候问,但阿姊...” 终于知道长子郁在何处的谢宝因放缓声音,诲尔谆谆:“因为祖母待你阿姊很好,所以你阿姊喜爱,既然如此,那又为何不能去看自己喜爱之人?阿娘不喜食葵,难道阿慧以后都不能再食用?” 最喜食葵的林真悫摇摇头。 谢宝因赞赏道:“那阿慧也不可以与阿姊去说此事,若你去说,阿姊会很伤心和内疚,以后都很难开心。” 林真悫温顺的点了点头。 在旁观的玉藻见小郎君无事,于是将汤药置于案上:“女君。” 林真悫闻着泛苦的汤药,好奇再问:“阿娘,你为何都不与我和阿姊说,若阿娘说了,阿姊必然不会再去候问祖母。” 玉藻闻言低头,又岂止是不与子女言说,许多苦楚甚至连令公都不说,从不言及。 谢宝因长睫煽动几下,莞然而笑:“子贡曾议论别人,阿慧可知孔子是如何说的。” 林真悫挺直脊背,高仰头颅,了然于胸的对答:“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2]” 饮完汤药,谢宝因颔了颔首:“而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3]。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4]。” 林真悫站立身体,庄重行礼顿首:“多谢阿娘教诲。” 数刻后,林圆韫也从宗庙归来。 母子三人开始玩掌中藏钩。 林真琰则有时在席上爬行四周,有时要拿玉钩,有时要兄姊与他嬉戏。 在将近黄昏之期的时候,傅母才来将他们带去沐浴。 而谢宝因低头卷案上简牍的时候,忽然闻见一声“幼福”。 她下意识应声:“嗯。” 随即迅速抬头,见到归家的男子。 林业绥在旁边敞腿踞坐,将手臂横在女子楚腰上,随即拥入怀:“先抹药。” 虽然是席地而坐,但谢宝因下意识就用双手抱住他脖子,然后垂眸看男子长指几下就解开她直裾深衣的大带。 林业绥指腹轻抚过被他吃痛吃红的地方,再取药在其间缓缓抹开,直至融入肌肤。 然后,他清冽道:“他们姊弟二人应独自居住。” 谢宝因幽思颔首。 林圆韫已然五岁,林真悫可以再留,但两人昔日就会争父母宠爱,若要分居就需要一起。 林业绥又再诱劝:“阿瞻也不用哺乳。” 谢宝因:“...” 她渐渐明白过来其意,望着他不说话。 林业绥拿佩巾擦手,从容对上女子目光,语调微微上挑,鼻音也带着蛊惑的深沉:“为何不答了?” 相持时,中庭忽然有声音。 谢宝因惟恐被孩子所见,惶惶要从男子腿上下来。 然林业绥挟住其腰,作恶的不让她动半分,眼里笑意变浓。 谢宝因瞪他。 望着女子眼里的水雾,林业绥笑了声,不徐不疾的为她重系大带,哑声道:“能侍在豪门巨室的奴僕皆知轻重礼仪,岂会不宣而入?” 谢宝因虽然安心,但仍是愤愤地低头咬着他宽肩。 林业绥抚摩着女子滑嫩的后颈,随她发泄。 不发怒,不动容。 谢宝因失望的停下。 然林业绥的眉宇却缓缓拧成山,倘若耳廓被噬咬的酥麻还尚能忍耐,那胸膛就恍若震电,他喉结快速滚过,然后大掌护在其脑后,微用力道,两人共同往后倒下。 被放倒在席上的谢宝因望着男子微敞的深衣衣襟,举手摸着有她水迹的地方,诚恳道:“伏惟夫君长命万岁。” 林业绥从喉中发出一声低沉的笑:“以为如此就能让我放过?” 他低头去吻妻子,长指一点点变得湿润,最后将所有都吻尽。 而即使明白那仅是女子随意所言,他也依然虔诚回应一句。 “能与幼福长久就已知足。” 【正文完】 舟不归/2023/2/27 写于湖南 修于湖南/2023/9/19 【作者有话说】 [1]先秦·孔子《论语·雍也》。 【译:那仁人,自己要成就,而且要使别人成就,自己要显达,而且要使别人显达】 [2]先秦.《论语.宪问》。 【译:子贡议论别人。孔子说:“你端木赐就什么都好吗?我就没有这种闲暇(去议论别人)。”】 [3]先秦.《论语·卫灵公》。 【译:君子不因为某人的话说得好就推举他,也不因为某人不好就否定他的一切。】 [4]汉.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 【译:聪慧明白洞察一切反而濒临死亡,是因为喜好议论他人的缘故。博洽善辩宽广弘大反而危及其身,是因为揭发别人丑恶的缘故。做人儿子的就不要有自己,做人臣子的就不要有自己。】 末尾几行字删掉也够字数。 第135章 三十五岁 ◎【中修】我觉得不虐。◎ 夏五月辛卯。 谢宝因忽然大病, 此后数月未能痊愈。 她终日在居室养疾不出,尝饮汤药,然她不愿使外人闻见异味, 言此举不敬, 左右随侍遂遵其命,常常在居室熏香。 而家中事务也由郭夫人治理。 在十年前,征虏将军、骁骑将军、前军将军率领数万卒士的奋战之下,突厥被击退至天山以北。 如今国家无战乱,林卫罹以左军将军之职罢官在国都燕居, 其妻郭夫人常来此席坐,宽解长嫂汉中君心中的忧愁。 但今日, 所来的是已过耳顺之年——六十有五的王太夫人,她持着木杖,脊背微曲,因五年前不慎从高处颠仆, 自后疾病缠身,很少再行走。 居室之中,谢宝因跽跪在几案北面, 手中握有帛书。 长命万岁 第173节 数载逝去, 她容貌仍然未变,大约在养疾之故, 肌肤比往昔白润,而岁月也只是使她庄严矜重。 老妇咳嗽出声。 谢宝因抬头粲然而笑:“叔母为何来此。” 木杖撑在地板上, 发出咚咚的声音, 老妇也已走去到几案以南:“听闻你尝病, 因此来候问。” 谢宝因惊愕失色:“叔母身体不适, 我为幼。” 老妇由随侍扶持而跽, 然后将杖横放在右侧旁:“我的身体已然暮年,能活之数不过五指,何必避忌,你如此认真是在看何简。” 谢宝因看完其上所书内容,把缣帛递给老妇:“妙意在八月遣人从江淮郡送来的尺素书。” 林妙意在外郡居住三年,丧妻的江淮郡王又欲纳其为正室夫人,她欣然同意,在去吴郡以后就产下郎君,已然四岁。 老妇看了一眼,而后放下:“倘若昔年她愿意嫁去河内魏氏,如今子女不日就能够婚娶,我也听闻陛下有意为太子纳圆韫为妻,虽然从前豪门士族不与皇室匹配,但自天子即位以来,士族已经日渐式微,再无往日的可拒皇室的权势,何况此事对博陵林氏也有益,她成为太子妃、皇后,家族一跃为外戚,子弟拜官婚嫁更为轻松。而且家中有父兄会保护她,你何必如此。” 天子才立储君就欲为太子李暨纳林圆韫为妻,李暨非皇后所生,乃宫中郭贵人之子,虽然比圆韫要年幼一岁,但貌相、品德皆端正。 女子的大病也是因此而有。 谢宝因心不在焉的轻轻一笑。 林圆韫于数月前已十而有六,天子亦是在冬十二月天子就有此意,她未曾申明态度,又突然大病。 林业绥也因为心中忧虑自己,所以始终与天子在周旋。 她以手摸着枣红曲裾袍上的五彩纹绣,声音舒缓:“阿兕少时嬉戏就难以被拘束,昔年比阿慧、阿瞻兄弟还要放纵性情,我与从安也未曾抑厌其天性,若为太子妻,即是庶民之君,言行举止皆要有所约束,无异于是‘归穷委命,离群丧侣。闭以雕笼,翦其翅羽。[1]’” “我是她阿娘,她是我十月而产,叔母要我如何躬身为其雕笼而谈笑自若。” 老妇从家中闻听到国家朝廷的消息,当下就乘车来此。 数日来,天子都以熊罴之力在逼迫林业绥,而男子乃她从子,内心必然怜爱,觉得女子因为过于爱子,所以以致头脑也变得无知。 于是,老妇继续痛心游说着:“即使是你十月而产,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2]’,你如今因为宠爱大女而不使她辞家适人,以雕笼为由拒绝,而适人无不是离群入雕笼,以后再有匹配,焉能有一国储君尊贵?可你若赞成太子纳其为妻,以后太子即位,她为皇后,孕育子嗣,又有子孙相继为帝,她将被尊皇太后、太皇太后,配食先王之宗庙,永世流声,又岂非不是深远之计。” “何况你身为博陵林氏的正室夫人,又封邑汉中君,为何就不愿为博陵林氏而想,从安他为一朝令公,因你而与天子相持,天子又是否会以为博陵林氏有昔日王谢之心?你是渭城谢氏的女郎,昔年如何身不由己,心中就应明白此理。” 谢宝因饮泣不言,身体在悲戚之下也忽然有所不适,呕出清晨刚饮下的黑褐色汤药。 玉藻被女子遣离家中去侍从林真琰,侍坐在左右的媵婢皆是其用心训导。 见女君将汤药尽数呕尽,曲裾袍全是脏污,一婢命人奉匜奉巾,欲为女子更衣。 一婢朝老妇伏拜叩头:“女君心中怏怏,请太夫人慎而寡言,使女君能得以安心养疾,若令公归来见女君不安,我等必然会有罪受罚。” 老妇见况,心中才开始仓皇,无奈起身持杖离去。 而在老妇出去以前。 站在居室外的林圆韫已然转身。 在暮秋九月朔。 老妇来长乐巷与谢宝因会面才不过数日。 博陵林氏的部曲、侍从与豪奴皆悉数四散。 因为家中女君失踪。 林业绥在妻子失踪的当下就已经勃然发怒,奴僕与家臣全部惊恐伏拜请求宽恕,但在此以后,他又日渐回归往昔,恍若无事发生。 然也常常难以安寝,能勉强寝寐的时候,也时时会于夜半惊醒咳嗽,再独自博弈至黎明。 见男子不爱惜身体,畏惧于耶耶的林真悫、林真琰皆不敢前去劝谏,最后是林圆韫躬身去见,但并非是为劝说而去。 来至父母起居的房室,三十九岁的男子已然羸瘦,跽坐在妻子昔年最常席坐的几案西面,神色自若的在与自己下棋。 林圆韫在心中想若是阿娘见况,是否后悔离开,而后她开口行礼:“耶耶,你是在怨恨阿娘吗。” 林业绥闻言,冷冷抬眼,随即又重新垂了下去,语气终带着淡淡的愠怒:“怨,为何不怨?都已过而立之年还如小孩,一言不发就藏匿起来,她为所有人而想,为何不知道为我想,她心中惟独对我狠。” 闻见耶耶此言,林圆韫终于哑然而笑。 哪里是怨恨,分明是爱意。 然后,她又小心翼翼的出声:“我是在询问耶耶是否在怨恨阿娘不愿让李暨纳我为妻,毕竟阿娘是你的妻,又是博陵林氏的女君,天子还赐封其汉中君,她..应该为你们而想,但阿娘因爱我而如此任性,不顾及你与博陵林氏。” 林业绥以两指夹黑子,闻言滞顿少顷:“你知道你阿娘这一生最不喜的是何物?是兰台宫。她岂会愿意让你再进去,而你是她十月所产,我未曾替她受罪,又如何还能去怨恨她,所以你们三姊弟的婚姻,只要她不颔首同意,在我这里便不行。” 林圆韫垂下脑袋:“因为从母与阿瞻?” 昔年她虽然年幼,但已经耳闻则育,过目不忘。 阿弟林真琰刚产下,阿娘还未相见就被郑氏抱入兰台宫。 而从母乃外大母的小女,年齿不过十而有六就忽然丧命,听闻是因为在孝和帝第七子逆反的三个月之中,从母进出兰台宫所致。 但十年以来,耶耶对于政见不合的臣工皆是贬谪外郡,从不以权势来危及他人性命,惟独那位出身范阳卢氏的前姨父卢项有异。 他在七年前丢失官印文书,随即又查出官印文书皆是他在任官吏的时候监守自盗,最后被施以磔刑。 卢氏家主在家门伏拜数日以求耶耶宽容也无用,甚至对他们所给出的交换条件视而不见。 前姨夫最终被割肉离骨,断肢体,再割断咽喉[3],毕命。 阿娘在知道以后,躬身登车去往渭城谢氏的宗庙。 她亦开始明白,耶耶所做皆是为了阿娘。 然范阳卢氏欲再为豪门士族的壮志也始终未能得以实现,因为如今是她耶耶掌天下之政。 林业绥摩挲着妻子的白玉钗,怅然自失:“虽然她与你阿娘并非是同母而生,但你阿娘很宠爱她,即使言及是被你阿娘抚育而大的也并无偏差,与待你是相同的。” 林圆韫终于知道,为何阿娘身为食邑三千七百九十户的汉中君,数年来都常常不入兰台宫。 每逢宫宴,耶耶也是能推则推。 冬十月。 在阿娘失踪已经有一月的时候,林圆韫乘车至缈山的天台观,她虽然告知耶耶是欲来此为阿娘请求福佑,但实则是来见一人的。 在殿檐之下,铺设有非豪门皇室不能用的熊席。 席上有一人端正跽坐着,她右侧有两足黑漆红色云纹的凭几可倚赖,脖颈细而长,白皙的肌肤配以枣红色的绕襟曲裾袍,曲裾上还饰有精美的黑色金绣狩猎纹,又以玉带钩束衣,长垂至脛骨的杂佩系在腰间。 其左右侍坐两媵婢。 俨然是国都之中的豪门夫人。 林圆韫行至三尺处,不再放纵,如士族女郎端正行礼:“阿娘。” 谢宝因看过去,淡淡一问:“已经是十月,可有去为你小姑祭祀祝愿?” 林圆韫温顺颔首,屈膝与妇人同跽着一张坐席,然后应答:“在来谒见阿娘以前就已经前去祭祀。” 谢宝因欣慰而笑:“你祖母与二叔母是否也有一同祭祀。” 林圆韫伸手去抱着妇人的手臂,将头颅靠在其肩上:“阿娘居然还如此不放心我,为死者祭乃礼仪大事,我岂会轻易遗忘。” 祖母郗夫人在叔父林卫罹与叔母郭夫人成昏的第二年就归天,二叔母袁慈航在五年前因为产子..母女皆殒命,在世上仅遗留有二子,二叔父林卫铆则始终不能放下,不愿纳后妇。 最宠爱她的小姑林却意也在前年就因精气衰竭而亡。 谢宝因举手轻抚长女的发顶:“并非是不放心,只是你性情不受拘束,又常常因诵读经书而忘记进食,所以才常与你言说,阿娘不想阿兕有此恶行,倘若阿娘不在,你的身体也必然已习惯每年都要祭祀。” 林圆韫的脑袋往阿娘怀中钻了钻,恃爱摇头:“不,阿娘要万岁[4],我要把这件事情给遗忘,这一生都要遗忘。” 谢宝因粲然笑着:“好,有阿娘在,阿兕随意遗忘。” 林圆韫闻之,神情恍然:“阿娘,其实你不必为我的事情再哀伤,我知道在家中,阿娘与耶耶是最宠爱我的。数十载以来都将我与阿慧、阿瞻他们共同抚育长大,何况我所诵读的书简比他们都多,在治国治世之上,阿慧也未必能赢我,而我有此学识,心中所见的也已然是天下千万家,而非区区一家。” “我也知道阿娘是忧心我像从母那样年少丧命。但是阿娘你忘了,我是你与耶耶躬身教养而大的,我有你的聪慧坚韧,又有耶耶的智谋胆略。” “其实王祖母所言有理。” “在天下何以尊贵。” “君王。” “我要史书有我。” “我要万世流年。” “我要我的子孙相继为帝。” “我要我所思所想得以实现,推及天下。” 谢宝因安静听着长女所言,最后欣然笑之:“阿兕有此壮志,阿娘很高兴,阿娘也会一直在你身后。” 望见殿檐下的母女情深,在后跟随而来的林业绥沉默伫立许久,一字一句的质问:“你们都知道你阿娘在此处,惟独瞒着我?” 谢宝因不解看去,玄色深衣的男子沉着脸,身形清瘦孱弱,眉目间尽是疏离,站在殿柱旁,阳光难以照耀。 为人父的威严已经令她惊恐,何况男子执掌相权,在朝堂算计数载。 林圆韫迅速躲进阿娘的怀里,闷闷一句:“谁叫耶耶自己看不到阿娘遗留的尺牍。” 林业绥走过去,不悦凛然:“她何曾有留尺牍给我?” 闻见二人谈话,谢宝因逐渐明白他们父女间为何异常。 她在离家的时候,留下尺牍在几案之上,又命家臣与奴僕见告男子。 男子岂会不知。 而这一月以来只有林圆韫来此,尺牍或许就是被其藏匿,还逼迫着家臣等人共同援助,欺诈男子。 但即使如此,她也依然不愿责怪,因为她知道林圆韫是想为自己去试探男子态度:“欲万世流年之人,行事就是如此?” 随即,谢宝因抬眼望向男子:“不必责怨阿兕,我离家时未留尺牍,来此也是欲为小妹她们抄写经文。” 乘车来缈山的途中,林业绥本来已经想好要如何发怒责问,但在见到女子以后,自己又先爱怜起来。 他无奈叹息:“幼福就会宠溺她。” 九死一生后,林圆韫跪直身体,朝父母二人顿首辞别。 怀中的长女离去,谢宝因便仰着头,莞尔笑着,张开手要他抱。 每次都这样。 林业绥喟叹着弯下腰,有力的手臂穿过妻子膝弯处,稳稳抱起,随后垂头,抵住她额头,再依恋的埋在她颈中:“不要再让我找不到你。” 谢宝因也忽然想起长女曾言及在她离家后,男子以为她欲独自死亡,开始生出殉情之心,身后之事都已预备交代给长子林真悫。 长命万岁 第174节 她叹息,摸着他依旧还俊朗的脸,真是咯人,不知道瘦了多少:“还记得你曾与我说过的话吗。” 林业绥离开她颈窝,禁不住的亲亲她唇角:“何话。” 数载来,谢宝因已经习惯男子突然的亲昵,在而立之年以后,每次都撞得凶狠,她虽然也乐在其中,但顾及在道观,无用的躲避了一下,然后神情十分严肃:“‘能活而不活,或是欲为谁殉葬也很愚昧’皆是你亲口所言,为何会不记得?” 林业绥付之一笑:“我是愚蠢之人,没有幼福聪慧。” 谢宝因皱眉:“你就是故意的。” 林业绥垂下眼皮,眸光也变得更为幽深:“那幼福离家又为何不亲自与我说?” 谢宝因自知理屈,突然后悔对长女援助,最后她离开,留自己独自面对男子,但毕竟夫妻数载,她也已能从容应对:“他们的成昏之日,宗正.寺占卜在何时。” 林业绥笑了笑,未出言揭穿妻子拙劣的手段,顺着其言回答:“在冬十一月乙亥。” 他知道妻子此言是已应允太子纳二人的长女为妻。 谢宝因对此笑着称赞:“孟冬也好,不会炎热。” 天子李乙即位将近十一载,博陵林氏、太原王氏与河东裴氏的子弟已经日渐开始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占据重要官位,虽然其他士族也有高官,但权势终究未能超过此三族。 男子近几载也有意干涉族中子弟的宦仕,在保证权势不没落的情况之下,不让子弟再往中枢而去,有战功的林卫罹亦也是谨慎微小,圆通处事,不使自己的言行予以人口实,被欺辱都一笑置之。 然天子心中始终忧忧,急需安心,士族不与皇室匹配,他就纳士族女郎为三夫人、九嫔,所为就是要皇权凌驾豪门。 为太子纳林圆韫为妻,亦是如此。 一是要博陵林氏继续为天子所驱使。 二是挟制以博陵林氏为首的士族。 身为家中女君与士族夫人的她一遍一遍与做阿娘的自己言道,智者不妄为,要为氏族而想,只能为氏族而想。 林业绥忧心妻子是勉强而为,出言宽慰:“我是她耶耶,她倘若在兰台宫被太子所欺,我必然会竭力保护,何况还有真悫、真琰在家中,他们共同长大,感情自少时就亲昵,即使我不在,他们也会援之以手。” 谢宝因趴在男子胸膛里,双手揽住他脖子,轻轻嗯了声,但她心中知道,岂能因为一个女郎就让博陵林氏内忧外患。 林业绥抱着人,往静室稳步走去:“经文可有抄写完?若是已抄好就随我归家,倘若还未抄完,我与你一起,然后再一同归家。” 谢宝因闭上眼睛,默默听风吹竹林的声音,还有男子说话时..胸腔震鸣的颤动声,她弯了弯唇畔:“我都抄写完了。” 言尽,她变得安静。 儿女已经长成,故人一个个的离去。 终有一日会是她。 谢宝因小声开口:“还记得我在产阿兕的时候,你给我诵读经文吗?” 林业绥顿住脚步,低头看了妻子一眼,见她眼睛轻轻合上,与昔年并无不同。 他怜道:“记得。” 谢宝因用脑袋不经意的蹭了蹭男子的胸膛:“我想听,再给我念念好不好。” 林业绥温声言“好”,随即诵读。 听着均匀的呼吸,他走到卧榻旁,小心将在自己怀中熟假的妻子放下,手背爱怜的一遍遍抚其脸颊,清润的嗓音继续念着经文:“为皇者师,帝者师,王者师。立天之道,地之道,人之道。命雷霆用九五数,大悲大愿,大圣大慈。” 自后谢宝因养疾月余,终于大病痊愈。 冬十一月乙亥。 于黄昏之期,林圆韫穿戴金冠与杂裾垂髾,左右侍立着阿娘为她选择的随侍媵婢,而后从家庙登上墨车去兰台宫,开始她离开父母的一生。 此时谢宝因三十五岁,她开始日渐明白阿娘昔年与她所言“儿女长成,嫁娶是人之大道。父母者,行养育之责。父母子女为人生过客,明白才能解脱”为何意。 然,她虽然已经明白,但仍不能解脱。 【作者有话说】 [1]汉.祢衡《鹦鹉赋》:“尔乃归穷委命,离群丧侣。闭以雕笼,翦其翅羽。” 【译:这样,鹦鹉便陷入困境,完全受命运支配,离开群鸟,失去伴侣。被关进雕饰美丽的鸟笼,被剪短翅膀上的羽毛。】 [2]战国.《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 [3]“割肉离骨,断肢体,再割断咽喉”来自百度百科对磔刑的解释。 [4]万岁:祝福人长寿的颂词。先秦.《战国策·齐策四》:“券徧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5]经文出自《三清宝诰》。 第136章 四十一岁(1) ◎【中修】谨慎订阅但不看后悔◎ 两载过去, 林圆韫成功产子。 在孩子三月的时候,谢宝因身为阿娘欲躬身去兰台宫候问,然林业绥不放心, 于是向天子告假, 随着同去。 乘车至兰台宫,走过长长甬道。 李暨也已亲自在东宫迎候。 林圆韫知道父母来候问,当下摒弃儿子从寝殿奔走出来,往昔庄严端正到令天子、皇后都夸赞的太子妃再次变回小女郎,直接扑进妇人怀里:“阿娘。” 成为储君的妻子, 即是君。 遵循周礼,谢宝因也应该朝长女行君臣礼, 但礼数最周全的她忽然不想约束自己,放纵自己再做一次阿娘,而后伸手轻抚长女的后脊,又摸摸长女的头发, 笑道:“已经是阿娘,怎么还如孩子。” 李暨和悦而视,似乎心中也为此高兴。 在殿外言语过后, 几人入殿。 随即才发觉李乙与羊元君也跽坐在殿中, 赐金钱帛衣,天子取训名“政”, 大约是因为夫妻二人曾遭孝和帝冷待,深知其苦, 所以都将其给与李暨与林圆韫。 见过孩子。 谢宝因与林业绥起身欲归家。 而他们走在甬道之中, 每行一步都皆是在远离女儿。 如今在春三月朔, 林业绥握着妻子的手, 为她捂热, 见她眉眼和顺,轻笑道:“能够为她放心了?” 对于那个孩子,谢宝因见之满意。 李暨虽然是储君,但天性仁爱,性情也与孝和帝有异,并非易燥易怒,但也不肖他亲母郭贵人,似羊皇后。 常常有人如此说时,郭贵人就笑言太子有皇后的性情乃天命福佑,我求之不得。 羊元君数年来仍无所出,但她对此并不执拗,因为昔年从无有过贤后,所以她以贤后约束自己。 劝谏天子广纳淑女,为众夫人疏解忧郁,天子震怒或处罚不公,她皆会保护,李乙的孩子她也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但倘若李乙欲将其子让她抚养,她当下就会拒绝,随即数月不再与众夫人与孩子相见。 那些夫人感激于皇后的仁德,常常会带孩子去蓬莱殿。 唯独天子时时捶胸叹息,及至前几年,医师言及皇后已四十多,再难有孕,即使妊娠,在产子之际也恐会丧命,李乙才不再为与羊元君能有子嗣而努力,最后选择性情最佳、最懂得孝顺的儿子立为储君。 二人将要行至车驾前的时候,林业绥忽然停下脚步,面露痛色,手捂着胸口,开始猛烈的咳嗽,似乎是再也忍受不住,又怕弄疼女子,松开女子的手,而后握拳撑在甬道的青石上。 谢宝因当下转身,轻轻抚拍着男子的背脊:“哪里不适?” 听出妻子声音中的忧虑,林业绥想要告诉她没事,但胸口突然绞痛,以致他俯身呕血。 看见地上那些暗红的血点,谢宝因忽然缄口。 从家中随从而来的侍从与兰台宫的内侍迅速将这位林令公扶持去最近的宫殿,与他们年岁同大的医师喘息着奔走而来。 在诊治以后,谢宝因以意念支持自己听完医师所言,而后愕然,久久不语,待在胸中的郁气终于舒缓,她眼睛里有泪,无法再顾忌他们身处兰台宫,愤怒的走到男子面前,大声喊他的字:“林从安!” 林业绥只是笑笑,拉她到自己身边来,然后说:“我无事,幼福不要震怒,对身体不好。” 随即,所有的愤懑、忧心都在此刻化成了委屈,谢宝因饮泣无言,怎么会无事,这个骗子! 医师说他年轻的时候未曾注意身体,宿疾太多,不仅肺经有损,头疾也无措,或许往昔觉得身体尚可,但随着年岁渐长,此疾会危急,最后陷入险境。 恐怕寿数无几。 她忍着心中悲痛,问道:“你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近一载来,男子很少寝寐,常常夜半醒来,在几案旁边席地独坐,还总是咳嗽,若是询问他就言是炎热或严寒,已经医治,又突然黏她,甚至有时不去尚书台,直接将国政交给左右仆射。 自己应该知道的。 林业绥笑而不言,跽坐在席上,仰头举手,将妻子轻轻拉到身边跪坐,然后指腹轻柔的拭去妻子纳一颗颗为自己而掉的泪珠。 林圆韫知道消息从寝殿乘撵而来,看见阿娘力不从心,看见咳嗽到脸色苍白的耶耶还强撑着一丝力气,笑着安抚阿娘勿为此忧心,然后就要带阿娘归家。 她其实很怯懦,怯懦到会畏惧失去阿娘,也会畏惧失去父亲,所以疾步进到殿内:“耶耶,你先在兰台宫居住,陛下与皇后也皆让你留,即使身体不适,医师也能医治。” 林业绥望向妻子,笑言:“我都听你阿娘的。” 林圆韫闻言低头,身体在战栗,每次耶耶都会把天下士族那些算计人心的谋策用在阿娘身上,以此来达到目的。 此次必然也是。 果真,谢宝因在沉默许久以后,艰难开口:“你耶耶既然想归家,那就让我们乘车归家吧。” 揣测被证实,林圆韫痛苦号啕:“我不要!你们这次离开以后,我就再也见不到耶耶了!你们想归家,难道你们就不想我?我也是你们的女儿啊!耶耶最爱阿娘,阿娘只要让他留,他必然会留,但你为何事事都听人穿鼻!” 谢宝因默然不语。 妻子被如此对待指摘,林业绥冷下脸,沉声训诫:“阿兕,她是你阿娘,你不该如此对她说话。你也不用怨恨你阿娘,我的身体,她心中最明白,昔年我身有损伤,几乎让你阿娘悲伤发疾,这十几载以来,她也始终给在为我调养身体,常常管束我,但终究难以挽救,倘若能医治,又岂需拖到此时?” 终于平静的林圆韫望着阿娘哭的气不属声,哀动左右,心中内疚的向妇人请罪:“阿娘..阿娘..是阿兕不孝,阿兕只是不想失去耶耶,不想失去阿娘。” 谢宝因抬眼,闻见长女不需任何遮蔽的伤心、毫无顾忌的哭声,她多想也这样哭,然后说一句“傻孩子,我也不想失去你耶耶呀”,但开口:“我知道阿兕孝顺,阿娘不怨阿兕,你才刚产子不能痛哭。” 林业绥也宽慰道:“父母总要离去,不过早晚。” 在李暨来后,他也与妻子乘车归家。 林圆韫站在殿外,默默望着父母相依离去的身影,最后伏在李暨的怀中失声痛哭。 自春三月大病,从兰台宫归家,林业绥始终被谢宝因所管束,尝饮汤药调养,但还是挽留不住,身体日渐虚弱。 在夏五月朔,男子不再治理国政,将博陵林氏的子弟悉数布置,与其他士族言明未来该如何以后,正式向天子致仕。 随即,他与妻谢宝因摒弃子孙,乘车去往隋郡、博陵郡、汉中郡相继居住,或在长江、黄河之畔席地对饮。 博陵林氏已嫡长子林真悫。 长命万岁 第175节 家中事务皆由其妻崔夫人治理。 林真悫在去年一月纳妻,于今岁二月有女郎。 他们也再无忧忧之心,专心为自己而活。 在秋八月乙末终。 林业绥的身体衰弱,疾而不起,夫妻二人乘车自汉中郡归国都。 他开始与林卫铆、林卫罹交代身后之事,又最后教导林真悫、林真琰兄弟:“你们两人要明白自然之道乃‘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即使士族,行事亦要谨慎,有时远离也并非不是好事,天下之争应审时度势,而你们阿姊将来若成为皇后,你们就是外戚,不要愚蠢到谋害博陵林氏与你们阿姊,多学汉朝卫青的处事,未来博陵林氏的子孙也要专心教诲,然后大宗才能万世,还要用心孝顺你们阿娘。” “她才是我最不能放心的。” 林真悫、林真琰皆垂首听训。 谢宝因与男子共同跪跽在堂上北面,几案之下是二人握着的手,听见此言,她心中动容,等两个孩子离开才小心翼翼的询问:“你没有话与我说?” 她怕,怕男子不留一言。 然林业绥始终都像是掌握一切的人,此刻也笃定的低声答她:“不急,还未曾到九月初二,我不会离开的。” 他既如此说,谢宝因也就不再追问。 几日以后。 在某个黄昏。 踞坐在席上观览《道德经》的林业绥将竹简卷起,忽然开口,自诉多年来的心事:“幼福,我自十岁丧父起,受尽家族没落的苦楚与欺辱,其中有来自家人的,也有来自外人的,弟妹与我也不算亲近,至于夫人,她从来不会为我而想。你看,活着就是如此无趣,所以我从来都不觉得性命有多值得疼惜,但倘若要我就这么死,我又难以甘心,所以我给自己找到一个苟活的理由——博陵林氏起势与执掌相权,为了这两件事情,我运筹帷幄,用性命为局,以致身体衰弱。” 忆起往昔,他不由低笑:“与你成昏以后,本来心中也只是想着要好好对待你,以后再驱车送你回渭城谢氏,毕竟适我非你所愿,但见你依然尽心治理博陵林氏,有苦楚也总不与我言语,坚韧似蒲草,无论何时都惹人疼惜。你还如此聪慧,诵读经史。但我心中亦知,这些皆是你身为士族女郎所学,即使不是我,你亦会如此。我是想放你离去的,但你又偏偏声声带泪的质问我难道就不想与你白头偕老..还亲口说与我有了孩子。自那一刻,我就开始卑劣起来,处处算计,处处计较。” “阿兕未说错,我常常将与天下士族博弈之计用于你,因为我想让你怜爱于我,哪怕只有可怜也好。” “我想活,想与幼福长长久久。”男子眼皮颓丧的耷拉下来,“但还是迟了,昔年身体所受的损伤已经难以恢复。” 在西面翻阅帛书的谢宝因手上微顿,知道已经是他们离别的时候,她收起帛书,而后膝行到男子身侧,伸手去握住他宽厚的大掌,语气平淡:“那你来世要早点遇见我。” 从不信神佛的林业绥郑重颔首,笑道:“好。” 沉默少顷,他又言:“听说那里很好,云雾之间不仅神灵烛龙遨游,还有仙人骑乘白鹤,金乌与明月共存,该是比人世辉煌。” 只是没有他的幼福。 谢宝因低下头,想起自己于数载前对着小妹棺椁所言,然那句“不用再忧心我”怎么也难以开口。 她想,是不是只要让他对自己放不下心就可以制止他的死亡。 她未言,而林业绥已然出声:“幼福,我这些年能活下来皆因为你,倘若无你,我也不会活到如今,但你与我不同,你即使没有我..也能够继续活下去。” 他以心祝之:“你要长命万岁,至少也要活到我这个岁数。” 谢宝因哽咽不能语,一句“你凭什么以为我就能够活下去”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抬头望着男子那双漆黑发亮的长眸,她只能咽回发涩的喉中。 她不能叫他未自己忧心。 于是,她低下头:“我都答应你。” 林业绥唇角浮着若有若无的笑,喉结微滚,不忍道:“幼福,抬头看我。” 谢宝因长颈微动,笑着与他对视,即使泪水让视物的眼睛变得朦朦胧胧,但两人无言对视,三十七岁的她好像又回到两人刚成昏。 林业绥手指瘦削,羸弱泛白的手背上,筋络突起,泛着浅浅青色,他贪恋的抚着妻子的右颊,一遍又一遍,不耐其烦。 在妻子滚烫的眼泪落在手背后,他收回手,隐忍着心中悲痛,每说一字,便剜一次自己的心:“阿翁早亡,昔年你我的通婚书是我亲自所书,但时日太久,有些记不清内容,我惟恐死后不能与幼福重逢,想要再看一眼。” 谢宝因隐约意识到有何事即将来临,她给与自己去承受此事的少焉,随即温顺颔首:“我去居室为你取来,但你要等我,不可以一言不发就离开,不然我会生气。” 林业绥轻笑着嗯了声。 谢宝因撑案起身,曳着曲裾袍离开。 望着妻子离开的方向,林业绥的眼尾渐渐变得湿润,他喃喃自言:“绥自长子,年已成立,未及婚媾。承贤第五女,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托高媛,谨因博陵林氏,敢以礼请。” 寂静的堂上,落针可闻。 男子踞在席上,脑袋微微低垂着,双手搭在大腿之上,阳光从外照射到堂上,照耀着他消瘦刚毅的侧脸,安安静静。 那卷《道德经》的竹简就掉落在他身侧。 他穿的玄色直裾深衣,衣上有精美的金色纹绣,还有的大片松柏,如同其人,风骨不折,即使现在走了,也依然还是跽坐端正。 从居室急切归来的谢宝因站在堂上,她用力握着手中帛书,望着前面不语,在缓步走过去以后,屈膝跪在男子身侧,右手轻微战栗着缓缓抚上他还有余温的脸颊,也就这一下,男子猛然倒在她怀中。 她知道,这一刻才算是真正的气绝。 一股巨大的哀痛猛然袭来,心中恍若被手所拽,让她不能喘息,红丝也在顷刻间充斥着眼睛,眼里的白色顷刻化为红。 她张开双手将男子拥入怀,张口的同时,一滴眼泪混杂着血珠滑落下来:“是在等我来才离开?我就知道你不会食言,但你还是离开早了,没有听见我说‘即使未能白头,但能与你在世上遇见,携手走到如今,幼福再无遗恨’。” “好好安寝,你太累了。” “其实这些年你才是最累的。” 侍从的家臣见状,迅速遣人去讣告。 林真悫、林真琰来至堂上,见到的是阿娘失礼的踞坐在地上,而非坐席,不言不语,满眼血红,怀中还抱着他们没了气息的阿翁。 两人当下伏拜恸哭。 闻见哭声,谢宝因则轻轻拍着男子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哄他寝寐,她不再流泪,不再伤心,只是默默的感受着怀中的人变凉变硬。 今日是九月初二。 他们刚好夫妻二十载。 博陵林氏讣告士族以后。 李乙在哀痛之中下诏,让其陪葬怀陵,葬入主陵右边最大的陵墓,并在怀陵建其寝殿,命人四时日月祭祀,同时获赠太傅、列侯,谥号“文成”。 丧礼是林真悫与家中崔夫人所治理,林业绥就躺在外面绘有五彩纹饰的棺椁中,来了许多人看他。 而堂上置有钟、鼎、壶等青铜礼器,七名家臣在棺椁左右拱手默哀。 谢宝因则穿着斩衰之孝,手中执杖,高髻之上只有一根白色的冠绳缨,她就站在北面迎候来哀悼的士族,始终未曾再哀泣。 林圆韫来家中伤悼父亲的时候,看见阿娘的举止言行,不置一言,因为他们三姊弟少时就知道。 父亲要更爱阿娘。 父亲对外人都是淡漠以待,或是刚好的疏离,在儿时对他们也并不亲密,只有阿娘在面前才是有情欲的人。 她想,如此也好。 父亲不会伤心,阿娘也不会太伤心。 林业绥的棺椁在家中放置三日以后,由轊车送往怀陵,在寝殿又放置六日,而后再入陵墓,并选了身生前所穿的衣物供在寝殿。 衣服是谢宝因躬身所选的,乃他们成昏时的冕服。 而能使男子灵魂升天的飞衣覆于只有贵族才能使用的四重漆木套棺之上,大玉璧置在其身下,又再放入生前所用令公的铜印龟纽、阴刻篆书「林业绥」的玉印以及「文成侯」之印。 在天子的命令下,随葬物品数以千计的被放入棺室与墓室,但林真悫发觉有一个旧佩巾突然不见,那是父亲生前唯一说过要陪葬在他身边的物品。 然无论如何也不曾找到,最后他只能在棺椁前伏拜,请求宽恕。 随即,命人暂封墓室。 谢宝因站在山坡上,以木杖支持着身体,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是视物艰难,但即使如此,她也始终望着白幡飘动的地方,注视良久后,转身离开。 侍立在身侧的随侍伸手去扶持着她缓慢行走。 墓室被封的少顷,大风从西北而起。 随侍迅速转身挡在前面保护,但又很快愕然。 妇人脸上那是.. 血泪!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修文的时候又嗷嗷大哭一顿,但他们从前说要去隋郡、汉中郡、博陵郡...还有好多好多地方都去啦! 第137章 四十一岁(2) ◎【大修】谨慎订阅但不看后悔◎ 自林业绥瞑目之日, 谢宝因的眼睛就开始不怎么好了,刚开始不过是偶尔会发疼,还可以勉强视物, 但如今四载过去, 已经严重到只能看见模糊的事物光影,用尽多少药石都无用。 而家中的事务已然命崔夫人来治理。 被她遣去侍从林真琰的玉藻在知道谢宝因的眼睛有疾以后,也于两载之前,伏拜哀哭着重新回到妇人的身边,躬身侍坐。 昔年男子刚逝, 她能时时俯身画绢帛飞衣,以此为度日之事, 但如今她多养疾不出,常在与男子共同起居生活过十数载的居室内跽坐。 有时郭夫人、崔夫人会来,与她讲国都、讲天下所发生的事情;有时子孙会来,为她诵读《道德经》与诸子百家, 还会将从汉中郡来的税邑简牍稚声诵读给祖母听;有时她会乘车去往国都城郭外数十里的渭城谢氏宗庙。 但她从未去过怀陵。 即使两地相距并不遥远。 不过,家中有一位从荆地请来的巫祝。 谢宝因常召见她于堂上。 外人也都以为妇人是为自己或儿女子孙才行鬼神占卜之事,但玉藻知道她所问皆是文成侯。 在那日鸡鸣, 谢宝因从梦中哭着醒寤。 于是她再次召见巫祝, 手摸着身侧黑漆红纹的凭几,听脚步声辩其位, 惶惶开口:“我常于梦见他赤足独自站立大雪之中,不言不语, 或是不停的在雪中行走, 可是他在那里过得不好?” 巫祝慰藉道:“汉中君不必忧心, 文成侯在那里过得很好。” 谢宝因神情郁郁, 声音与眼中都带着祈求:“可否能与我说得再清楚些?” 四载以来, 巫祝已经习惯,当下恭敬的拱手详尽:“文成候刚瞑目之际,有仙人骑狗拉绳振响青铜钟为升天之音,随即文成候履升天之板,跟随飞廉去至天门,那里有天界守门神帝阍在天门躬身伏拜迎候,神豹在侧,仙鹤与飞龙在天,口衔灵芝的蟾蜍在扶桑树旁[1]。近日,文成候又欲去昆仑山暂居,还以神灵鬼神之力告之奴,他知道汉中君未曾放下他,所以才从天界来人间要亲口告诉汉中君他很好,但文成候已是灵魂之体,回来人间与自然大道不合,于是才会有汉中君所梦。” “若要文成候在那里过得好,汉中君就勿再为其哀痛。” 谢宝因欣慰地笑笑。 “那就好,那就好。” 长命万岁 第176节 望见妇人的言行,玉藻失声哭着。 这些皆是令公生前所布置。 在春三月乙卯。 谢宝因四十一岁生辰那日。 林真悫与妻崔夫人忧心她终日都跽坐于居室,会郁于胸,于是想以此来宽慰妇人的心,不仅博陵林氏丹阳房的所有子弟悉数归来,渭城谢氏三个尚在的舅父也遣人驱车接来。 谢宝因穿着曲裾袍,手中持有一根探路的木杖走在前,身后有三媵婢拱手随侍。 玉藻则扶持妇人而来,跽跪于堂上西面。 前来拜谒之人列席东西两面,分案跪坐。 先起身站在堂上,然后面朝尊位的妇人行礼的声音听着并不年少,脚步也迈得有些沉,与真悫他们非平辈。 随即,前方传来一声“阿姊”。 谢宝因稍楞,然后笑道:“晋渠。” 谢晋渠也笑着应下:“是我,来祝阿姊万岁。” 谢宝因唇畔的笑慢慢变淡,言起其它事:“听闻你数日前忽然发疾,双腿不便行走,这些孩子怎么还将你给请来,果真不孝。” 阿翁长逝以后,谢晋渠在国都朝廷的政治得失有儒家的中庸之道,或许是从来都不愿涉入天下之争,但为了渭城谢氏,不得不支撑。 谢晋楷、谢晋滉在朝廷比其兄更游刃有余,谢若因与王三郎的孩子也愿意重认渭城谢氏为外祖。 阿娘能黄泉欣然而笑。 谢晋渠望着这位阿姊,眼睛虽然视物不清,但依然澄澈如旧,相貌也不曾衰老,仍容美,只是留有年岁仓促而过的风采,他忽然喟叹:“我自己想来候问阿姊,你我虽然是姊弟,但数年难以相见,岂非笑话。” 谢宝因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她努力辨别着:“可惜我眼睛不好,不能再好好看你一眼。” 谢晋渠笑叹:“暮年老翁,不看也罢。” 谢宝因不悦皱眉:“如何就暮年老翁了?你还比我年幼几月。” 谢晋渠笑起来,从宽袖中取出缣帛,亲自放在阿姊手中:“三姊也为你寄来帛书,她如今远在平原郡,不便前来。” 谢宝因用手认真摸了摸,然后递给玉藻。 玉藻出声诵读。 帛书中所书都是追念往昔之言,从少时、成年到如今,无一不是昔年的快乐,最后以「阿姊老矣,然女弟仍美,阿姊甚恼」来玩笑。 谢宝因其实知道已经知天命的三姊身体也不好,不便前来只是用以宽慰她的言语。 她泣不成声:“阿姊。” 玉藻小心收起帛书,重新放回妇人掌中,随后出声宽慰。 后来跽坐在堂上的谢晋楷、谢晋滉也起身为阿姊祝寿,姊弟四人谈起许多在渭城谢氏的往事。 他们离开以后,是博陵林氏的子弟。 有人唤“祖母”,有人唤“伯母”。 谢宝因自从眼睛不好,耳朵就变得很好,始终都默默听着,在心中辨认,待他们都喊完后,逐一说道:“明慎、礼慎还有肃文?你们的孩子是否也来了?” 年岁渐长,对子孙的宠爱就愈益浓郁。 林真悫、林明慎、林肃文他们如今都已然弱冠,纳妻有子,林礼慎也有纳正室夫人,而林真琰来年从军营回来就会纳河东裴氏的女郎为妻。 只是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得以亲见。 林明慎因为少时在伯母身边待过数月,所以也更为亲密,当下笑着应答:“伯母,我们都前来为你祝寿。” 林肃文虽然是十岁以后才来家中,但因父母不在,为家中三位伯母膝下长大,遂伏地顿首:“伯母,我是肃文。” 林礼慎也开口道:“伯母要万岁。” 而后,他们的子女都雀跃的唤妇人“祖母”,谢宝因也顷刻粲然,命玉藻与随侍将自己所预备的金饼赐与孩子。 堂上众人欢乐时,忽然有一声“阿娘”传来。 谢宝因闻后,眼眶变得湿润:“阿瞻回来了?” 林真琰奔走至堂上,双膝跪在北面坐席旁,握着阿娘的手往自己脸上摸:“阿瞻来给阿娘祝寿,祝阿娘长乐万岁。” 谢宝因仔细抚着其眉眼,这个儿子才是最像他的。 她怅然道:“好,好。” 博陵林氏的子弟给这位汉中君祝寿以后,林卫铆、林卫罹与郭圣窈从中庭而来,但在他们身后,还有第四人唤“长嫂”。 谢宝因一下就听出来:“妙意。” 林妙意牵着孩子走到跽坐席上的妇人身前:“是我,我从吴郡来为长嫂贺寿,江东王让我将孩子也带来见见长嫂。” 两年前,江淮郡王易食邑而封,从此对封地再无治政之权,与天下诸王一样,只有食税权,他也不必再被围困于封地而不能出。 然后,只听林妙意教导孩子:“唤舅母。” 一声糯糯的舅母很快响起。 “欸。” 谢宝因依靠着模糊的轮廓光影,朝前伸手,摸了摸七八岁的外甥头顶,从玉藻手中拿过金饼给他:“已经大了,以后要孝顺你阿娘,她从前不易。” 孩子并不畏惧,乖巧的点了点头:“我会的对阿娘很好很好的,舅母也要长命万岁,以后我还要来孝顺舅母。” 此言使得堂上众人大笑,谢宝因也浅笑颔首。 但林妙意低头独自擦泪:“长嫂,多年以来..辛苦你为我操劳,还有长兄..他也是。” 突然从别人口中闻见男子,谢宝因有些愕然:“为何还要哭?你如今否终则泰,理应开心,你也要好好珍重身体,在驱车离开国都时,再去宗庙寝殿看看却意,她离开之前还在忧心你。” 林却意也配食在父母的寝殿。 听到小妹的事情,林妙意重新跪坐入席而哭。 谢宝因听着隐隐约约的哀泣,无奈叹息,眼中的悲恸也慢慢溢出,后想及今日是自己的生辰,才撑起精神与其他人继续言道:“卫罹。” 惟恐眼睛不好的长嫂难以看到自己在何处,林卫罹站起身:“长嫂,我在。” 谢宝因不放心的开口:“阿瞻还需要请你为我与你长兄管束,他天性沉闷,从小也只黏我,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十分忧虑他心中有所委屈也不知道言语,如此还好,惟恐因此丧命。” 朝堂之上,明枪暗箭,算计无数,他长得虽然肖似他耶耶,但男子的谋略还是他长兄林真悫学得更多。 林卫罹郑重的拱手应诺:“长嫂安心,真琰在军营、朝堂之中皆有我保护,绝对不会让他有所损伤。” 谢宝因颔首,又与林卫铆说道:“慈航走前,心中最不能放心你,能再纳后妇..为何不纳?已经过去十一载,她不会怨恨你的。” 林卫铆勉强一笑:“明慎、礼慎都已经长大,两人也拜官纳妻,我独身一人也能很好,何必纳后妇。” 谢宝因不再规劝,有什么好劝的。 慈航,他心中有你,始终有你。 随即,谢宝因与众人。 见完家中子弟,已经黄昏,谢宝因虽然乐不可支,但在所有人散去以后,她忽然说道:“你要怎么办呢?一直也不愿意适人。” 侍坐在侧的玉藻笑答:“昔年女君曾笑言将我视为小妹,既然是小妹,又为何还总是想要我走?” 谢宝因笑了笑:“不走不走。” 她从席上艰难的站起身体,走出堂上以后,循着模糊的光圈而望向金色余晖:“阿兕将要产子,我也应该预备了。” 玉藻看着用木杖前行的妇人,默默低头随从。 夏五月壬子。 林圆韫再产子,乃女郎。 谢宝因得到消息,当下就要去兰台宫见外孙女,但林真悫忧心其身体,妇人不仅眼睛有疾,还常常胸痹,昔年宿疾的痛痹也未曾痊愈,他与妻崔夫人耐心谏言,最后使得从来都慈和的阿娘发怒。 玉藻见状,与二人私语:“你们就让女君去吧,她性情刚毅,若要成事,即使是你们耶耶文成候也未必能够规劝。” 而后屈膝伏拜,悲哀泣之:“我请求你们让她去,勿使她在世上遗恨,也勿再勉强她活于世上,她想见你们耶耶。这四载以来,我侍坐在左右,常常都能听见她在梦里痛唤你们耶耶的字。她与令公成昏的时候,博陵林氏还未起势,为他人欺辱,家中事务亦是难以治理,你们祖母郗夫人也常严苛待她,随后你们耶耶还几乎丧命,那时女君腹中已有你们长姊。” “在天下局势有变之际,你阿弟又被乱子贼臣郑氏母子所夺。” “他们是互相扶持的患难夫妻。” 林真悫也哭红了眼,他知道阿娘大限将到,三月已然是在布置身后之事,但身为人子,要他如何去坦然接受阿娘的离去,而可以无动于衷。 但在玉藻姨母的悲戚中,还是颔首同意。 乘车去兰台宫的那日,谢宝因身体有所康复,精神好转,眼睛也比以往能视物。 林圆韫迅速命傅母将大女抱来让阿娘见。 谢宝因低下眼睑,努力想要看清外孙女的相貌,但都无疾而终。 林圆韫遂从傅母手中抱到怀中,亲自走到阿娘面前,以便阿娘观瞻:“众人皆言她类外大母,所以我想请阿娘给她取个小名。” 终于能看清一点的谢宝因笑起来:“我如何能来?理应是陛下或太子、皇后来取。” 林圆韫失望的低头:“阿娘..” 羊元君乘撵而来,见到此状,笑着一同劝谏:“她既然肖似汉中君,那就应该汉中君来,何况圆韫也是如此想的,汉中君为何不满足孩子的心愿。” 谢宝因慢慢伸手去牵外孙女的小手:“那就..「阿宜」,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她莞然而笑:“本来是你耶耶为你小妹所取的字。” 林圆韫虽然知道阿娘后来又曾妊娠,因为胎像溃败,所以未能产下,但不知道耶耶居然已为其取好小名。 见阿娘将小名给与女儿,她开心而泣。 她明白,明白阿娘最终也要像耶耶那样离去,而如今,女儿的小字就是耶耶与阿娘给她的遗物。 谢宝因闻到哭声,转身朝前身后,摸索少顷才成功抚摸上长女的脸:“不要哭,你刚产下孩子对身体有损伤,我要走了,你先休息,以后我让玉藻也到你身边随侍。” 林圆韫尽力隐忍,但听阿娘说要走了,还是高声痛哭——即使她已经快二十三岁。 谢宝因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将女儿拥进怀中安抚,然后才离去。 羊元君躬身送至殿外,她也已经四十六岁,握着谢宝因的手,忽然哽咽:“汉中君要保重身体,令公生前就常与陛下说只希望汉中君能长命万岁。” 谢宝因颔了颔首:“皇后也要珍重身体。” 羊元君见妇人心中如此平静,知道去意已决,于是将那件事情告知:“其实封邑汉中君是令公向天子所求,昔年天子的确因为令公功勋过剩而忧虑,但令公忽然请求为妻封君,其中或许有令公为博陵林氏而为,欲要避锋。” 长命万岁 第177节 “可我知道,令公有十分之七是为汉中君。” 谢宝因茫然抬眼,眸光微微颤动,而后浅浅一笑:“圆韫她..请皇后为我多疼惜她。” 羊元君意识到谢宝因眼睛不好,惟恐流泪使眼疾加重,仓皇宽慰:“汉中君放心,我将她视为亲子,我在兰台宫一日就会保护她一日。” 谢宝因安心的持着木杖从长长的甬道,独自归家。 从兰台宫归家以后,谢宝因的身体日衰,胸痹愈益严重,有时还会窒息,夜半也需常常有人跪侍左右。 于是玉藻数日都亲自在夜半跪侍,她不放心外人。 而秋八月庚未,夜。 寝寐的谢宝因忽然从榻上坐起,欲要出去,侍坐席上的玉藻惊恐的取来错金大裘为她助温,但却难以劝谏妇人留在居室。 随即,玉藻迅速遣人去见告林真悫、崔夫人与林真琰。 急切从所居之处徒步而来的林真悫喘息着,见阿娘依然未能安静,他耐心询问:“阿娘,你要去何处?” 谢宝因责道:“为何都要来阻我?已经夜半,你们耶耶还未归家,我要去乘车去找他,若是出事该如何?” 闻言,林真悫惊愕失色,然后无声饮泣。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住阿娘,于是开始像个孩子,可在父母面前,他本来就是孩子:“阿娘..耶耶他..他去怀陵了。” 精神恍惚的谢宝因不悦皱眉:“怀陵?他夜半为何要去怀陵,难道是陛下遣他去监督帝陵建成?不行,我要去找他。你耶耶最不知道爱惜身体,倘若我不去,必然又要让自己身体有损,我要去看看。而且还有大风,他身体不能受寒,你去我和你耶耶的居室中将那件黑色暗纹的大裘拿来。” 更衣而迟到的林真琰哭着劝导:“阿娘,我们先安寝,黎明再去找耶耶。” 谢宝因倔强的挣脱幼子的手,又见面前的人不动,出声责问:“为何还不去?阿娘所言是不遵从了?” 林真悫只好顺从:“我去遣人驱车。” 但怀陵乃帝陵,非他们能去。 在商量以后,他们尽力安抚阿娘到鸡鸣,而后命奴僕驱车前去建于醴泉县的怀陵。 林圆韫听闻阿娘已经大限,在羊元君面前失声悲哭,请求乘车去怀陵追随阿娘与阿弟几人。 羊元君出言宽慰,随即哽咽着命她迅速去乘车。 在车驾上,谢宝因难以再跽坐,于是臀股踞坐在席上,将头颅靠在长女怀中,精神也忽然好转。 她握着手中旧佩巾,轻声与儿女商量:“倘若我想与你们耶耶葬在一起,你们是否会有怨恨。” 林业绥离开之后,李乙感念他们夫妻情深,曾遣羊元君与自己说..若以后她瞑目,想要与男子合葬,可同葬怀陵。 林圆韫忍着哭声:“耶耶虽然最爱的是阿娘,但阿娘最爱我们,我才不怨恨他呢,他不怨恨我们才好。” 谢宝因释然而笑:“不怨恨就好,不怨恨就好。阿娘爱你们,耶耶也是爱你们的。” 随后她缓缓言道:“应该与你们说的,在三月我已悉数言尽,而其它事情,你们耶耶在走前也已经有所布置,如今我只冀望你们三姊弟能够互相扶持,勿要贪一时辉煌,要图长远之计才是智者所为,博陵林氏是你们耶耶以性命与心血才得以重新起势,不要辜负。” 少时最黏父母的林真悫跪坐在右侧,双手落在大股上,手指缓缓收起:“阿娘还未曾与我说过一言,在三月你也只给阿弟留有言语。” 谢宝因循声看过去:“阿慧,你的智谋最肖似你耶耶,我与你耶耶从来都放心你,只是..只是..” 她想起男子:“只是你要注意身体。” 林圆韫明白阿弟所想,他要借此多留阿娘,顷刻也好。 她随即也道:“阿娘还有我,你不能偏心。” 姊弟二人又像昔日争起父母宠爱。 谢宝因叹息:“阿兕..后宫之争实则是天下之争,士族利益纵横其间,你要学会平衡皇权与外戚,与阿慧、阿瞻共同保博陵林氏积厚流光。” 对与阿娘的教诲,林圆韫耐心听之:“我们会谨记耶耶与阿娘所教。” 谢宝因又突然从曲裾袍的宽袖中取出两物,放在长女手中:“这是阿娘最后一次给我们阿兕了。” 林园韫低头去看,然后大哭。 鸠车。 鼗鼓 她年幼时,常常与阿娘要此物来嬉戏。 耶耶还曾命国都的工匠为她打造鸠车。 谢宝因再次举手,在寻找最年幼的小子:“阿瞻,你欲从军以立战功,我与你耶耶始终都同意,但惟独祝愿你一能安然,二要谦逊平和,即使有功绩,也要明白臣不能凌驾君王,要听你两位叔父与长兄的教导。” 她笑道:“‘兕’是健壮之意,虽然只是你们长姊的小名,但你们都要健康无恙。” 林真琰主动把阿娘的手放在自己头顶,随即失声痛哭:“阿娘..是我..是我让阿娘,倘若没有我,阿娘就不会有痛痹。” 谢宝因来回抚摸几下,柔声宽解:“不怨我们阿瞻,阿娘的身体从来都与你无关,是我自己。” 林真琰哀痛的直接伏倒在阿娘的腿上,放纵号啕。 谢宝因慈爱的抚摩着幼子发顶,慢慢合眼:“我想与他同棺。” 林真悫从帷裳望向远处的怀陵,沉痛的话不成调:“阿娘放心,耶耶在离开前已经严令于我,以后无论阿娘愿意与否,都要将你与他合葬同棺,不仅是要同棺,还要让他牵着你手。” 谢宝因展眉,用尽全力握着右手。 愿意的啊,她是愿意的。 岂会不愿。 阿娘的气息在自己怀中缓缓消散,那么平和,与耶耶昔年瞑目之际相同,在看见阿娘手中所握的佩巾时,林圆韫与林真悫对视。 他们都错了。 其实阿娘最爱的也是耶耶,但数年来都隐忍心中不说,他们甚至不敢去想,在耶耶离去时,看似安静的阿娘在内心隐忍了多少痛苦。 以致眼睛不能视物。 以致突然有胸痹,常常胸痛不能言。 原来那不是胸痛,是心痛。 耶耶要她至少也要活到自己那个岁数。 她就真的只活到四十一岁。 在这人世,独行踽踽了近四载。 但阿娘怎么忘了,耶耶是希望她长命万岁的。 最终,谢宝因在秋八月弃世,于前往怀陵的途中。 儿女俱在身旁。 讣告天下士族以后,众人皆来吊唁,其食邑之地汉中郡的数位家臣也侍立拱手哀悼。 而后家臣驱轊车将棺椁送往怀陵。 随葬物品与生前无异,皆是玉器、青铜器、犀牛角等物,还有汉中君的铜印龟纽与夫人私印。 在选放于寝殿祭祀的冠服时,三姊弟难以决定,毕竟昔年耶耶的衣服是阿娘所选。 最后玉藻来与他们言道:“你们阿娘生前与我说过,她选的是与令公成昏所穿的金莲花冠与杂裾垂髾,在他们居室之中。” 林真悫不敢违背阿娘遗言,遣人去取。 在祭祀祝之以后,再次重新开启墓室,打开四重棺。 因棺椁经过处理,里面放置有专门的药石,静静躺在里面的男子还如刚入棺那样鲜活,容貌未曾变更。 他不烂、不腐、不臭。 林真悫、林真琰一面哀容的走近,望着同棺共躺的父母。 他们双手相握,终于又团聚。 随即,家臣开始合棺。 棺椁共有四重,林业绥与谢宝因躺在最里面有梓木制成的黑漆素棺,而后是黑漆彩绘棺、朱漆彩绘棺、绢锦漆棺,寓以「亡者的灵魂从幽暗慢慢飞升至辉煌天界」之意。 而外棺之上,覆盖有女子生前亲手所绘的帛画非衣。 走出棺室,能见陵墓之内皆是依从生前共室所造,有疱屋、居室、浴室、中庭、粮仓等空间。 随葬物品有青铜器皿以及谷物、蔬食、食用器皿、漆案、黑漆红纹碗、凭几、莞席、酒樽与陶熏炉。 涉及算数、律法、医术等各类竹简、帛书也皆归入墓室。 很快就开始封土。 丧礼结束,林圆韫欲将常常侍立阿娘左右的玉藻姨母接去兰台宫,但她不愿意,自称要留在怀陵的寝殿点长明灯,再继续侍奉他们灵魂起居。 四载前,耶耶身边的童官叔父也留在这里。 耗费数日封好土以后,浩浩荡荡的人离开怀陵,及至黄昏,寝殿内的长明灯始终未断。 妇人如生前侍立女子左右那样,继续在这里侍立,也常常会怅然自失的望向并肩而立的两个衣架之上的冕服与冠服。 恍然中,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四载前。 汉中君与文成候成昏的时候。 林业绥与谢宝因先后四载弃世。 同棺合葬于怀陵。 皆享年四十一岁。 【作者有话说】 [1]马王堆汉墓非衣上的内容。 [2]旧佩巾就是正文中男主给女主的那个,后面因为那啥,男主又拿回去当宝贝收藏了,这块佩巾对他们都是意义非凡的。 第138章 七十二岁 ◎【大修】我觉得不虐。◎ 孝安帝李乙在十六年前崩逝于长生殿。 太子李暨即位。 长命万岁 第178节 立妻林圆韫为皇后。 尊羊元君为皇太后。 然, 李暨在执政十四年以后崩逝。 随即太子李政即位。 尊林圆韫为皇太后。 尊羊元君为太皇太后。 在李政即位两年后,太皇太后羊元君大病。 太后林圆韫不交睫,不解衣, 汤药要亲口所尝才会进太皇太后的口中。 疾养数月以后, 太皇太后依然未能痊愈,而后病笃。 在崩逝的那日,羊元君始终精神恍惚,惟有阳光炽烈时才清醒了数刻,言语间无不是在怀念故人, 当言及她四个未能长大的亲子,哀痛而哭。 林园韫坐在卧榻边, 将老妇搂在怀里,轻声安抚:“太皇太后莫要怕,安帝与四个兄长已经团圆,不日你们就能一家相聚。” 羊元君闻后, 逐渐变得平静,然后又合眼寝寐。 自后不曾醒来,瞑目长眠。 林圆韫举手擦去脸上的泪, 命宫侍为太皇太后沐浴更衣, 并向天下诸侯告丧,随即唤来李政, 商量丧礼。 李政的性情温和孝顺,听到祖母崩逝, 当下就悲恸垂泪, 严令天下诸侯前来国都奔丧, 命令宗正与太常要遵照孝安帝生前所留的诏令, 合葬怀陵, 以天子之丧来治理。 而在棺椁将要送去怀陵封土的前一日,林圆韫摒退左右侍御,独自来至黑漆文彩的棺椁前。 她从直裾垂胡袖中取出缣帛,垂眼缓缓将其展开,在简单看过一眼后,扔进祭盆。 在熊熊烈火的照耀之下。 昔年往事也随之而来。 天下无人知道,孝安帝曾在崩逝之前与她单独谈话。 孝安帝自言:「昔年我为太子聘你为妻,其实心中所忧虑的是他会苛待皇后,毕竟并非皇后所生,又有亲母,未必会孝顺嫡母。即使如今性情温情,在我离开以后..或就是禽兽。然你有林令公与汉中君为父母,昔日你随汉中君到蓬莱殿,我曾在殿外闻听到你以孝德为论的经辩。」 「你有才智谋略,又善良有仁,为君、为妻、为子,我皆满意,故李暨的皇后只能是你。」 「以后要善待皇后。」 「倘若李暨不孝,以帛书废之。」 然而庆幸,此帛书数载来皆无用,也随着太皇太后的崩逝而被焚烧。 林圆韫履过地板,望着躺于黑漆素棺中的老妇,忽然讥笑出声。 她追忆起昔年的一件事,居然会有人觉得孝安帝不爱羊后,以致儿女与父族悉数被帝诛杀。 宫中曾有一位阴夫人,为孝安帝所宠爱,以致帝常常不见后,并欲立阴夫人子为储,于是阴夫人以为她能为帝妻,对后愈不敬,欲激怒羊后,使其失后德。 但羊后性情仁德,从未发怒。 而后,阴夫人于帝前哀诉诬后。 帝闻后,不言。 宫中众人皆以为帝将废后,宫妃、宫侍与帝之子女伏拜请帝念及旧情,然翌日的消息是孝安帝要诛杀阴夫人及父族,后谏无用。 阴夫人所生儿女皆杀。 帝直言:“皇后与我十五结发为夫妻,我一生最爱之儿女皆是皇后所诞育,我近年易怒的脾性有所减轻是皇后劝谏之功,宫闱和睦亦是皇后操劳之苦,皇后待汝等犹如亲族,一家僕竟妄想取缔君母,罪无可恕。” 而同辈之中,也惟太皇太后长寿。 林圆韫笑了笑,转身离去。 太皇太后羊元君黄昏在蓬莱殿崩逝,享年七十二,附先王之宗庙,享往后帝王的四时祭祀,与孝安帝合葬怀陵。 尊曰文安皇后。 文安皇后崩后三月。 林圆韫召见嫁于平阳侯的长女平原公主。 已育两子的平原公主身姿容貌皆还如少女,她也最喜穿裹身的曲裾袍,因为能将其身姿展现。 当下,她也能因恃爱而高声埋怨:“都数月了,阿娘为何才召见我。” 而林圆韫望着大女,默默不语。 见妇人此状,平原公主叹息,她知道阿娘是在想念外大母。 林圆韫跽坐在北面,对着女儿嗤笑:“你是公主,宫中众人皆知你是何性情,你想来此谁敢拦你?” 平原公主恃宠道:“但长兄在二月时曾责我无礼,我才不主动来。” 林圆韫无奈摇摇头:“你就是被你耶耶给宠爱过头了。” 那日,有婕妤以言冒犯她身为已适人的公主却还常入兰台宫。 她直接扬手把人容貌毁去。 其弟李政曾私下训诫。 而长女的性情如此骄纵,皆是孝成帝所宠。 平原公主过去跪坐,好奇的询问:“阿娘,我与外大母很像吗?” 林圆韫颔首,而后笑着摇头。 容貌像,性情不像。 她的阿娘才不会如此失礼。 平原公主又言:“那阿娘与我说说外大母吧。” 林圆韫看了看身旁的长女,欲言又止,最后言道:“‘阿宜’二字就是你外大母为你取的,其实也算是你外大父所取。” 平原公主颔首:“那我肖似外大母,长兄肖似外大父吗?” 虽然她与外大母像,但其实阿娘很少与她说起外大母与外大父,只是常常召见舅父。 林圆韫闻言,哑然大笑:“你长兄如何会像你外大父?他像你祖父孝安帝,你三舅父才像你外大父。” 平原公主想了想舅父是何相貌,最后笑道:“那外大父很好看,但阿娘你还未说我是否与外大母肖似呢。” 林圆韫想起记忆中的阿娘,笑意渐渐变浓,犹如在追念昔年那些快乐与阿娘的怀抱。 她毫不迟疑道:“你外大母容貌比你美。” 翌日,林圆韫又在殿召见两位同母弟。 林真悫已经四十五,身体依然健壮。 他朝妇人拱手行礼:“太后。” 林真琰也随长兄行礼。 跪坐在席上煮茶汤的林圆韫头也不抬,不满道:“难道我成了太后就不是你们的阿姊?” 随即摒退侍坐左右的侍御,躬身从泥炉中舀出两碗热汤,推至对面:“我想娘娘和耶耶了。” 她已经将要四十七,儿女长成,孙辈都能喊祖母,但就是会想念父母而垂泪,每当如此就会召见平原公主或家弟。 然平原公主的性情与阿娘有异。 兄弟二人闻言,不再拘束于礼仪,先后在东西两面屈膝跪坐。 林真悫为宽解阿姊的胸怀,笑言:“已经数年过去,阿姊为何又开始喊‘娘娘’。” 长姊林圆韫少时学语,难以学‘阿娘’二字,始终所唤‘娘娘’,一喊就多年,及至长大才好。 但阿娘长逝以后,她日渐又开始唤“娘娘”。 她望向右侧的青铜树灯,笑不及心:“她是你们的阿娘,惟独是我一人的娘娘,有何不好。” 在兄姊的言语中,林真琰沉默着饮下茶汤,坦然道:“我也想他们,有时看着家中子弟在我面前大谈经学与治国安邦之论,我常常不能专心,心中始终在幽思倘若他们还在便能见我娶妻育子,他们还能子孙绕膝,耶耶与阿娘皆有智略,若是让他们亲自教授家学,子弟必然比如今更有才能,我..我还想看他们暮年是何样。” 林圆韫与林真悫看着幼弟,他很少如此袒露过思念。 二十几载来,林真悫已任中书令,实掌相权。 林真琰也因为十年前的战事而成为骠骑将军。 仅在大将军之下。 两人始终记得父亲林业绥与阿娘谢宝因生前的教诲,忠厚行事,谦逊做人,严厉管束族中子弟。 孝成帝李暨即位以后,成为皇后的林圆韫也常劝谏天子施以仁政,虽然李暨对她很好,但她也明白克己,绝不僭越。 及至李暨大病的最后两年,她才开始直接治政,然中间天灾频发,她就努力减缩宫中节支,打击士族侵占百姓田地之举,又躬身为罪犯持公平。 而她从牢狱乘车离开后,大旱的国都降大雨。 天下庶民都以为是天被皇后仁爱所动容。 国家危机也终于平安度过。 在最后半年,李暨自知大限将到,于是命太子李政监国,林圆韫亦不贪恋权力,拱手相让,退居后位。 如今也已是皇权与士族共治天下,三姊弟努力保持着两者之间的平衡才相安无事。 在女主天下的岁月中,林圆韫忆起父母说想在下世重逢,于是她就为有来世之说的佛教广修寺庙,只为让他们遂愿。 博陵林氏的宗庙之中,因为先祖[1]林业绥使宗族中兴,而永不毁其庙,后世子弟皆要祭祀,其妻谢宝因亦然。 林氏子弟也皆是敏而好学、直内方外之人,行于天地之间,不辱家学,博陵林氏终究没有成为王谢之流。 林圆韫怜爱的看着幼弟,为他再舀热汤:“若娘娘见到如今的我们,必然温柔笑着摸摸我们发顶,再不吝言辞的称赞我们,而耶耶..” 林真悫直接脱口而出:“耶耶他只能看到阿娘。” 最后三姊弟相视而笑。 父亲林业绥弃世二十八载。 阿娘谢宝因弃世二十四载。 他们是否已在下世重逢。 【作者有话说】 长命万岁 第179节 [1]先祖:释义为祖先;已故的祖父。男主已有孙辈。 第139章 缈山大雪 ◎【修】成婚前男主才知道的相遇◎ 深夜, 缈山突然下起大雪。 在山间的幽静之中,只能听见飘雪与松柏竹叶擦肩而落的沙沙声,而道士也因突然的严寒而战战栗栗, 迅速从榻上坐起燃起烈火。 至黎明, 入目即是一片大白。 天台观的道士开始日复一日的唱经,而往下不远处的怀安观中依然还是清寂的,为五公主守孝的林业绥居住于此,他在三清殿前负手而立,默然望着鹅雪纷纷。 他为表哀痛, 墨发终日披散,因为不能食荤腥, 所以身形也清瘦不少,看着尤为羸弱,脸色皙白到近乎病态。 忽然,观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此次回到国都, 男子从隋郡带回的其中一个部曲疾步到殿前,因是奴隶,当下就要伏拜。 男子淡淡一声“不必”。 他当下又迅速站直微弯的腿骨, 正立行礼:“家主, 梁槐已从家中出发。” 林业绥背在身后的指腹习惯性的缓缓摩挲着,视线落在半敞开的观门外, 毫无波澜的漆眸像是能看透一切,思量片刻, 欲要开口下令的时候, 士族女郎与其随侍出现, 站在外面不动。 七载与皇权、世家博弈所养成的戒心, 使得他不经意间就开始审视。 大约是还在孝期, 未曾施脂,亦不敷粉,不仅肩上所搭大裘为白,从露出的下裳来看,里面所穿也是熟麻所制的素缟麻衣。 去年与渭城谢氏行六礼的时候,礼部送来的那副竹帛所裁、丹青所画的像..林业绥慢慢明白过来。 谢宝因。 表字幼福。 意识到这点以后,他不徐不疾的望着自己这位未来的妻子,仪静体闲,柔情绰态,黑发如云,长眉又弯又细。 唯有豪门士族——渭城谢氏才能养出如此女郎。 收回视线,林业绥漠然道:“等他上山找个时机绑了。” 部曲拱手禀命,迅速转身离开,又将观门关好。 在门被关上的顷刻,男子下意识抬眼看去,观外的一切已然被隔绝。 侍从男子左右的童官则端着盆盎放置在男子三尺以外,盎内有焚烧好的薪炭,企图以此来驱散这突然降下的寒意。 山中岁月悠长,身处其中不知时日。 漏刻缓缓浮出六十刻的时候,清晨的部曲再次出现,欣然见告:“家主,梁槐已抓到。” 林业绥双手置在炭火之上,未曾抬眼,只是浅浅颔首。 然童官已然明白其中之意,转身去取来一柄月白盖伞,小心撑开以后,恭敬的递给男子。 林业绥用余光看去,而后撑着黑漆云纹的凭几站起,手背青筋清晰可见的右手径直握过伞柄,沉默着步入指甲盖厚的积雪中。 部曲亦步亦趋的跟随在男子身后,然后迅疾越过男子,将未开好的观门彻底打开。 从观门出去,又在面前引导。 被白雪所覆盖的山阶上,男子一身黑色直裾深衣,不扎不束,任由其敞开,内里为白绢中衣,外披黑色暗纹大裘,及地的下裳如同这场白雪掩盖一切,唯有在抬脚行走的时候,看到他那双赤着的脚。 走完百级石阶,向右转便进入稀松的林间,已有五十知命的梁槐两只手臂皆被豪奴反剪,用力压在他身后。 于是脊背也被迫弯曲。 见到男子前来,又见他行动举止之间都是士族子弟的倨傲,大怒道:“你是谁家的?可知我恩师乃朝中谢仆射!” 林业绥徐步走来,不冷不淡的看了眼:“知道,所以要杀。” 部曲听到“杀”字,头脑瞬间清明,从左侧抽出佩剑,双手奉上。 天太冷,梁槐因挣扎得厉害而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部曲手中的剑,一时间,想起无数与渭城谢氏有仇的士族,慌不择路的质问:“你是昭国郑氏还是郁夷王氏!” 如今的天下,惟有郑王二族才敢解决他老师谢贤的门生。 将罗伞递给部曲后,林业绥手持着利剑,未再说任何多余的废话,剑尖抵在梁槐的脖子上。 在眨眼间,一道寒光闪过,剑刃从左向右而快速割过。 顷刻就有滚烫的鲜血溅出。 男子从左脸到右眼皮上皆是血迹,宛若雪梅绽放,但他眼睛眨也不眨,将染血的剑扔在雪地里,掀起眼帘,朝脖颈开口且还剩下口气在的梁槐施舍去一眼,眼底淡漠到没有半点人的感情在。 他声音清冽:“博陵林氏。” 豪奴见状,迅速松手,已成为尸体而不能瞑目的梁槐笔直倒在雪地中,豪奴脚下狠狠一踢,那尸体也就掉入了深崖之中。 将事情解决好,林业绥不再过多停留,命令这些最擅长善后的西北豪奴处置好余下的,便转身往回走,同时拿佩巾慢条斯理的擦拭着脸。 待擦干净,复又垂下手,撑伞拾阶而上,中间还与那位士族女郎相错开来。 恍然中,似乎听见侍立在女子左右的随侍迟疑开口:“如此严寒的天气,这郎君为何赤足在雪中行走。” 随后,他缓下脚步。 谢宝因站在原地等候着去找白玉钗的随侍玉藻,此行是代阿娘范夫人为在十月长逝的外祖母祭祀祝愿。 闻言,下意识转身去看,然后明眸微弯,目露钦佩,浅浅一笑:“大约是心揣赤子心,无惧风霜雨雪。” 玉藻从雪地中把女郎所掉落的白玉钗捡起,然后回到女郎身边,把大裘整理好,重新裹住其身体:“丧期以来,女郎因为只食粗粮,已经毁瘠羸瘦,倘若再大病,身体又要损伤。” 谢宝因安安静静的听着,不置一言。 玉藻已经习惯,撑伞为女子遮雪,好奇言道:“我听闻博陵林氏的长子此时还在怀安观,可要前去一看?” 谢宝因神情从容,十分淡然:“不必。” 看与不看,她都将去博陵林氏。 前面五礼也已行完。 玉藻闻之叹息:“再过数月,女郎就要去乘坐墨车前去博陵林氏,礼部所送来的丹青女郎也不看,难道就不想知道他是何相貌。” 谢宝因微怔,随即笑道:“成昏那日就能知道。” 玉藻不愿女子如此,于是将所知悉数告知:“但我听闻家中傅母说博陵林氏的长子如‘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还言及女郎有福。” 言至一半,她抬头望天,惊恐的用双手握住伞柄:“居然又下了大雪,女郎我们先乘车归家,不然将要被困在山中。” 在漫天大雪中。 林业绥与谢宝因,各自循着山阶。 一个往上,一个往下。 走回怀安观的三清殿前,林业绥眼皮垂下,听着天台观传来的悠悠唱经声,将手中佩巾径直扔入盆盎,黑眸映着熊熊烈火的他想起女子所言的赤子心,似是无意,又似是觉得有趣,漫不经心的喃喃两字。 “幼福。” 【全文完】 舟不归/2023/3/2 写于湖南,深夜。 修于湖南/2023/9/21 【作者有话说】 本文后记以及所参考到的文物说明都发在weibo:@行行舟不归 第140章 某年某月 ◎“夏四月,琰哭父寡情。”◎ 夏七月, 天气既不炎热,亦不寒冷。 金黄的余晖照耀入堂。 谢宝因就立在堂前,听家臣言语。 而身后的堂上, 传来小女郎与小郎君认真的诵读声:“天生烝民, 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这是诗经中的政治讽喻诗。 谢宝因转身,望向堂上。 小女郎端坐于西面,小郎君端正于东面,他们跪坐在案前, 连缀成篇的竹简被展开置于几案上专用以阅看竹简的器物之上。 自她今日教完这首诗,姊弟二人就一直在此孜孜温故。 命令完家臣, 谢宝因漫步走上堂:“阿兕、阿慧,学习并非一日之功,休息最为重要。” 林圆韫从竹简中抬起头,腾地站起来, 步履雀跃地绕过几案,走到阿娘身边,微微仰着头询问:“那明日还是阿娘教导我们吗?” 谢宝因低下头, 摸着大女的脑袋, 温柔笑道:“你们耶耶明日休沐。” 林圆韫眼睛一亮:“那明日是法家之说!” 谢宝因颔首浅笑。 起初,因为姊弟二人还幼小, 所以自己所教皆是与生活息息相关。 然在一月时,林圆韫与林真悫初涉及其余百家之说时, 他们其实并不喜欢。 林业绥则以他们的鸠车与陶俑在几案上模拟出一个简易的国家官吏组成, 若他们能用所学顺利从小吏成为这个国家的三公九卿, 便可提一个要求。 随后, 两人逐渐喜好于此, 常以此与对方博弈。 而第三子林真琰因年齿尚幼,不能与兄姊一同受教,林业绥每日归家以后,皆会亲自教导其识字认物的《仓颉篇》。 身体依然跪坐端正的林真悫眼中已经有几分期待,同时脱口而出:“耶耶今日为何还未归家?” 谢宝因回头,望着堂外:“他去为陛下造宫室了。” 如今是李乙即位的第三年,在天下安宁、国策初定,并重新与士族分配好天下利益以后,终于开始着手筹备一个帝王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陵墓营建事宜。 长命万岁 第180节 经过三省长官及宗.正的商议,最终决定将陵墓营建于国都以西的平原区域。 并在那里围出比昔日君王的帝陵更为广阔的城池,东西周长近千里,除了安放帝后的陵墓,日后会有多位功臣陪葬进入,在营建好以后,将迁徙昭国郑氏及百姓前去居住。 这就意味着陵墓已经不止是帝王死后灵魂安居之所,它还昭示着天子欲要造万世之功的野心。 身为尚书令及中书侍郎的林业绥也亲自前往监督。 光线渐渐昏暗,媵婢入内点燃左右所立的树灯。 谢宝因也温柔提醒道:“已经黄昏,你们理应回居室去盥洗,然后寝寐。” 林真悫与阿姊对视了一眼,站立起来,走到堂上,微躬身低头,认真拱手道:“阿娘,那我走了。” 谢宝因颔首,而后又垂头。 林圆韫迅速抱住女子的腿,弯眼笑道:“我要在这里陪阿娘。” 夜阑更深时。 处置好家中及汉中郡的事务,谢宝因伸手将帛书收起。 然刚抬头就见林圆韫已经伏案熟寐,竹简也四散倒下。 她无奈一笑,从莞席站起身,直裾之上的五彩纹饰也随之而动。 谢宝因穿好脱下的丝履,便绕出几案,缓步走到西面,弯腰小心翼翼地拿起竹简,将其卷好后,放在坐席上。 发觉了一些未曾连缀成篇的简片。 谢宝因看到简片上的“父寡情”几字,神情稍怔,最终屈膝跪坐在一侧,拿起这些简片,逐一阅看。 【第一根简片写:“夏四月,琰哭父寡情。”】 林圆韫今年已经八岁,而林真琰才将满四岁。 虽然还差三月,但林业绥已经预备让其远离父母。 甚至比昔年阿兕、阿慧姊弟还早。 与兄姊不同,林真琰性情内敛,不喜言语,最为依恋阿娘。 只要身边未见阿娘,便会惊惶大哭,比其阿姊幼时更甚。 在向耶耶号啕无果的情况之下,林真琰哽咽着稚声稚气道:“耶耶坏!” 最后,男子沉默着离开了。 但依旧还是让幼子与他们分居。 【第二根简片写:“夏五月辛酉,清酒,辛。母怜,怨父,兕悦。”】 【第三根简片写:“夏六月,父不喜兕,然兕亦是。”】 谢宝因不解皱眉。 他们父女之间的共处从来都是和谐的。 比起阿慧、阿瞻,大女林圆韫或许与男子更为亲近。 【第四根简片写:“夏七月朔,黎明。母熟寐,泣。父望之,神色哀戚。”】 就是在几日之前。 谢宝因垂眸,开始深思。 那日,她好像是又梦见了与阿娘在一起的小妹。 自小妹离世后,自己就常常如此。 而当时,她刚醒寤便见到坐于卧榻边的男子。 他伸手擦着她的眼泪,神情,言行从容之下就决定着一个士族的存亡:“天下已定,利益也被各大士族分食,范阳卢氏是理应处置了。” 大约是顺序有误,下一根简片之上记载的便是去年的记事,书:“冬十月,王祖母曰‘琰类母’,父不悦。” 然才阅至第五根,履地声逼近。 谢宝因循声望向堂外,男子迎着满堂的树灯光亮朝自己走来。 三重深衣与玄色长冠彰显着来人浑身的淡漠与威严。 看着还在熟寐的大女,她向左前方稍转动长颈,命令跪侍在北面坐席左右的媵婢将其抱离。 在假寐的林圆韫忿忿道。 怎么阿娘也如此! 她还未能知道自己为阿弟所想的谋策是否有用呢。 林业绥走近,轻下声音:“我说了不必等,家臣未来?” 谢宝因仰长脖颈,注视着他:“有来,但我也才处置好事务。” 林业绥视线瞥向北面,果然堆满竹简与帛书,而后弯腰亲在女子唇上,嗓音沉浮不定,带着淡淡笑意:“原来幼福并非是在等我。” 谢宝因也已经习惯男子在居室外的亲近举止。 但仅限于一触即分。 她递出手中的简片,双眸含笑:“阿瞻说你寡情。” 林业绥挺直腰背的同时,又乘势蹲在跪坐的女子身前,大掌接过,望了眼,随即开怀而笑:“他并未言错。” 谢宝因将手中剩余的简片放回几案后,与其商量:“我想让阿瞻重新回到我们西面的居室居住。” 林业绥闻言,低下眸子:“已经有三月,若此时将他接回,岂不是要前功尽灭。” 谢宝因缄默顷刻,最后撑案要站起,言行如常道:“既如此,我会带着阿瞻前往汉中郡去居住两年,待他稍微成长一些再归返建邺。” 林业绥瞬间便抬起眼,抓住其腕,语气有急切,有无奈:“他太过依恋你。” 对此,谢宝因仍不能认同:“可孩子以后的品行端正与否,并不在于是否常在父母身边,在于家中教导,只要你我悉心教诲,他即使不能建功,但必能立业。” 林业绥似是还想再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将手中的简片放下。 他的左手则依旧还握着那截腕骨:“五岁。” 谢宝因浅望一眼:“六岁。” 林业绥的胸膛轻微起伏,做出退让:“五岁半。” 谢宝因只是看着他不言。 与女子对视良久后,林业绥垂眼,低喃一声:“六岁便六岁。” 谢宝因冁然,跪直身体,伸手将其长冠摘下:“阿瞻类我,你为何不悦。” 若说林真悫的眉眼是类其父林业绥,透着一股肃杀的剑刃之气,那林真琰的眉眼便更类其母谢宝因,更为温和,但在以后,随着他们成长为大人,又是截然相反。 林业绥先以余光扫向案上的那些简片,随后才言:“只是不想他与幼福的羁绊过深。” 谢宝因稍怔,然后继续解冠:“阿瞻是我们的孩子,父母子女就是这样,我们与他们骨肉相连,注定要有羁绊,直至他们长大,直至我们离世。” 她忽然想到,阿兕、阿慧刚产下时,男子也是如此。 虽然会抱在怀中,对他们温和有笑,不似待外人那般凛然,但那也只是责任的驱使。 及至他们两三岁才有所改善,像父女、父子。 可不知为何,对于这个幼子,面前之人始终都未能有父爱释出。 林业绥伸手抚着妻子直裾大带两侧所饰的组佩,比其余士族郎君要浓的睫羽轻垂,遮住眸光,此刻在外的威严已不再,只有示弱,语气又轻又暗哑:“你我是紧密相连的夫妻,那幼福又为何不与我多亲近。” 谢宝因低下头,猛然醒悟:“所以你才要阿瞻比阿兕他们还要先独自居住。” 三年以来,她的确万事以幼子为先,以致于有时待林圆韫与林真悫也未如往昔。 她常以为幼子的惊惶是源于刚产下就与自己分离的不安,但其实婴儿无知,是她的愧疚、不安,从而导致了林真琰对自己的依恋。 林业绥没有回答。 谢宝因放下长冠,重新跽坐在地,对此事也变得严肃起来:“那你又为何不喜阿兕?” 阿兕与阿慧都已经独居。 林业绥也松开抚组佩的手,而是转头,饶有兴趣地用指拨弄着几案上的那些简片,一支一支看去,在看到某一支时,动作有所滞泻,唇边的笑变得意味不明:“他们是你我的孩子,我岂会不喜,只是那日清晨..我神情稍有几分肃然。” 在即将要进深处的时候。 阿兕来了。 他拨弄简片的手,少顷便出现在女子的唇上:“幼福难道忘了?” 在其提醒下,谢宝因终于想起。 因为他实在撞得太狠,而且夜里已经有过两次,所以阿兕一来,自己就以此为借口起身更衣。 后来,他很久都未从浴室出来。 为转移注意,她玩笑道:“所幸无碍,因为阿兕也不喜你。” 林业绥挑了挑眉,声音缓道:“所以这些简片是她...” 闻言,谢宝因长眉轻皱,将他的长指轻轻咬住,语气带着警告:“不准去训她。” 林业绥则闷笑着用其余四指挟其颊,使她头颅不能动,俯身含吮回去,彷佛这一切都刚好正合他意:“我只是想夸她有谋。” 谢宝因不能克制地回应了一下。 林圆韫是有意让自己看到这些简片的。 他们当然都知道。 而林业绥手中的简片也已落在她的腰上,是根一指宽的生竹片,上面还未写字。 他还在继续往下滑。 “试试在这?” “试试用这个?” 身心皆因此而发麻的谢宝因滑落在男子的怀中,脑袋抵在其胸膛,呼吸缓慢又略沉。 她知道,这人是在报复那日清晨自己毫不犹豫的抽身离开。 只是,倘若她也为此而乐不可支。